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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淳一《如此之爱》

_22 渡边淳一(日)
  “喂,喂,我又不是快死了,别老说不吉利话了。”
  袊子觉得有趣,笑出了声。
  “像你这样的,说不定也死不了呢。”
  风野把瓶里剩下的啤酒都倒在袊子酒杯里。说道: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
  两个人继续喝啤酒、吃饭,气氛有些沉闷。
  “你从来不感冒啊?”
  风野换个话题,想调节一下气氛。
  袊子莞尔一笑。
  “我要是感冒不就完蛋了。”
  “完蛋?”
  “是啊,我怎么跟你联系呀?”
  “太简单了,来个电话不就行了?”
  “可是,我再说生了病,你夫人会叫你吗?”
  “我又不是老呆在家里,往工作间打电话。要不,问问别人,总会找到我的。”
  “我才不愿意找别人叫你来呢。”
  “别想那么多了,不就是打个电话嘛。你不打也行,我给你打。”
  “三天都没个信,说不定我已经死了呢。”
  “瞧你……”
  “真的,要是我突然死了,老家来个人把我匆匆下葬。等你知道时,只能见到骨灰了。”
  “你怎么又来了,不许再提骨灰了。”
  “如果是夫妻,谁发生点什么事,立刻就有人通知。无论是谁病了还是死了,立刻就能知道。周围的人肯定会立刻与丈夫或是妻子取得联系。”
  “就算立刻知道丈夫死了,也没有用啊。”
  “无论是死是活,重要的是知道确实的消息呀。”
  风野未曾想过,夫妻间纽带的重要性在这个地方。看来拎子把这看得很重。
  “反正我这样的女人,如果有点什么事,不会有人关心,是死是活没人管。”
  “不会的。我最爱的人是你。我可以向神起誓。”
  “你说也没用。如果不是夫妻,再说爱也罢,再说喜欢也罢,什么也解决不了。”
  袊子可能有些兴奋,饭吃不下去,剩了一半多。
  服务员过来问:“可以撤下去吗?”袊子回答说:“已经吃好了。”然后,吃着最后端上来的草莓,一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依我看,夫妻就是一种保险。”
  “保险?”
  “对,是人身险或是寿险。总之,一方生病,另一方就有责任照看,死了还要送葬。”
  “如果妻子病了,并不是所有的丈夫都去照料的呀。”
  “即使不直接侍候病人,送医院,付医疗费的责任总还是有的。”
  “对喜欢的女人,这些事也一样做啊。”
  “不对的。很多男人,对情妇生病不闻不问。特别是想让男人付钱的话就更难了。”
  “你这是迫害妄想症啊。”
  “不对。比方说,无论多么被宠爱的女人,如果卧床不起,需要端屎端尿,男人肯干吗?”
  “真那样的话,即使是自己的妻子,男人也不一定去侍候。我有个朋友的妻子就是这样。”
  “但是,妻子的住院费会支付吧?”
  “这个嘛,反正都入了保险。”
  “如果情妇卧床不起,谁也不会照顾的。无论平日多么爱的男人,大概人影都找不着。”
  “你过虑了。”
  风野无心再谈下去,袊子却谈兴正浓。把自己越说越渗,好像有意在自虐,甚至以此为乐。
  “要是妻子的话,当然可以得到丈夫的遗产。听说可得到的比例还要上调呢。”
  “我家是没什么遗产的。”
  “但是有房子呀。”
  “可是,一多半是贷款,再说还有孩子。她又没有工作。”
  “是啊,当丈夫的都这样想问题,”
  “这又怎么了?”
  “你是说没你了,妻子带着孩子又没有工作,怪可怜的。可是情妇呢?或者放任不顾,或者让她去工作,你都无所谓。”
  风野想反驳,却找不出恰当的话,总之,袊子的牢骚有对的地方,但又不尽然。
  “当人家的情妇,不知道哪一天就会被甩掉,最终只能靠自己。”说到这儿,袊子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正因为如此,情妇都变得坚强了,比夫人们漂亮。情妇没有条件同太太们一样稳坐在妻子的位置上。不安定的感觉使情妇不能松懈。”
  袊子在认识上虽然有所飞跃,但仍有失之偏颇之处。没有比失去紧张感的妻子更懒惰、丑陋的人了。但是,造成为人妻者懈怠的,当丈夫难逃其责。男人把女人关在家里,剥夺了她们的紧张感,使她们越来越无知。
  “即使结了婚,一辈子住在公寓,精打细算地花着丈夫可怜的工资,忙着做饭、洗衣、带孩子。等醒悟过来时,已经变成没人愿理的老太婆,多可怜的哪。”“当情妇挺好的,比起做妻子,不知轻松、自在多少倍。”
  一会儿说做情妇好,一会儿说太悲凉,袊子的想法一边说一边变。但是,关于情妇,袊子从未如此认真地考虑过。仅此一点,风野就感到袊子的话不落俗套。
  不过,这一类问题,可以说是辩不清楚的。只要袊子不改变情妇的位置,不为人妻,就不会真正明白两者各自的利弊。
  “差不多了。”
  袊子似乎还想说下去,风野径自到付款台结账去了。
  “去下北泽吧?”
  “我还不想回去呢。哎,找个地方喝点吧。”
  “我感冒才好。”
  “那到我公寓去干什么?”
  说实在的,风野现在想得到袊子。可是刚说过感冒才好,所以很难开口。
  出了饭店,风野无意识地往车站方向走去。烧虽然退了,但是几天没出门,已感体力不支。听见风野咳嗽,走在前面的袊子回过头来:
  “要紧吗?”
  “啊……”
  “你还是回家吧。”
  刚才被袊子说过“有夫人照看多好哇”,现在当然不能回去。
  “哎,还是去下北泽吧。”
  “去了干什么?”
  “我想要你。”
  入夜后,街道霓虹灯闪烁,大概是在变化迷离的色彩中的缘故,风野竟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感冒着,还能做爱吗?”
  “已经好了,我说过嘛。”
  “可是,做爱的话,该传染给我了。”
  “不接吻就没关系。传染的话,也早就传上了。”
  “真讨厌,传上我就麻烦了。”
  “你是不是要去哪儿啊?”
  “是的。”
  “是去见那小伙子吗?”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袊子说话常话里有话。以前只是吓唬一下风野,最近却来了真的,所以不可大意。
  “没关系的。”
  到了站前,风野又一次央告。袊子露出不屑的神情:
  “那么早就要了。”
  “人家感冒了嘛,根本没那心情。可是,今天早上突然特别想你。”
  “我可不是那种就知道做爱的女人。”
  “这我知道。但是想要你的心情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没有一点这种欲望,你想要我时,可能我会东逃西躲地让你难受。”
  “我才不难受呢。要能那样就好了。”
  凤野自顾自地挥手拦了辆出租车,袊子默默地上了车。
  “去下北泽。”
  “你真的不要紧了?”
  “别担心。让我抱了你,就全好了。”
  “噢,你是为了治感冒才抱我的?”
  袊子瞪了风野一眼,显然,接受了风野的要求。
  风野自以为不要紧,但是做爱之后完全瘫软了。
  一来很久没这么全力以赴地投入了,再者因为感冒初愈身体还虚弱。
  完了事,风野迷迷糊糊躺着,袊子去客厅冲上了咖啡。
  “喝吗?”
  “啊……”
  风野正要起身,就感到一阵眩晕。于是又趴在枕头上,咳嗽了起来。
  “怎么了?又发烧了吧?”
  风野自知是疲劳体虚所致,侧躺着闭上眼。
  袊子边喝咖啡边看报,突然有什么新发现似的,大叫起来。
  “你要是这么病下去可就有意思了。”
  “有意思?”
  “没锗。要是病得回不了家,你夫人还不吃惊?”
  “我告诉她,你在这里睡觉,她会来看你吗?或者根本不理你呢。”
  女人想问题就是怪。风野颇感无奈。袊子微笑道:“该不会说,我丈夫受到您关照,非常抱歉吧?”
  “你怎么老说这种无聊的话。”
  “哟,你那太太,说不定跑来硬把你拉回去呢。”
  “不可能。”
  “那就扔到这里不管了?”
  这种事不大可能发生。可实际上会怎样呢?风野也说不准。
  “你太太也可能说,这种病人随你怎么处理吧!不过,真这样的话,你可够可怜的。”
  “你是不是也不管我了?”
  “那当然了,我一不是你太太,二不是你家人。”
  大概是对餐馆发生争论的报复,袊子一耸双肩,说道:“你放心吧,我会照顾你的。”
  “我无所谓……”
  风野想起了自己的叔父,他一直住在烟花巷的茶坊里,直到病死。
  叔父与茶坊的女老板相交至深。后来,叔父患上肝病,是女老板一直照看他至死。叔父的事不去管它,如果自己病得起不来时,袊子真会照顾自己吗?或许现在嘴上说好听的,关键时刻甩了自己呢?
  当然,也要看生的什么病。头痛脑热过三两天就好的病,估计问题不大。若是久治不愈的半身不遂,就是妻子也生厌的。
  “你呀,害怕了吧?”
  “什么?……”
  “你怕被抛弃。我看你真有可能。你夫人吃了你那么多苦头,肯定要报复你的。”
  “瞎说……”
  风野苦笑着加以否认,心里却七上八下。是啊,妻子一直在忍着。将来,只要有机会,很可能向自己复仇。
  “想想看,男人也够可怜的。”
  “说点别的吧。有橙汁吗?渴死了。”
  厨房传来开冰箱门的声音。接着袊子端着橙汁过来了。
  风野接过来喝了一口。袊子站在旁边从上往下看着他。
  “你洗个澡吗?”
  “算了。”
  “那我去洗了。”
  袊子把装过橙汁的杯子拿到水槽,然后进了浴室。
  房间里静了下来,隔着拉上了窗帘的阳台门,风野听见了汽车驶过的声音。看了看枕边的座钟,已是十点半了。
  该马上回家,可是这工夫了,怎么找个藉口离开呢?看拎子这样,准是以为自己要住下。
  可是,在家病了三天,刚爬起来就外宿不归。毫无疑问会惹态度刚缓和下来的妻子再次发怒。
  早些想到这一点的话,吃完晚饭时就该分手回家。
  风野正左右为难,突然电话铃响了。
  风野往客厅那边看了一眼,袊子没有从浴室出来。
  每次电话铃响,风野总是为是否接而犹豫。
  袊子也没对风野说过接还是不接。所以,到现在为止,风野几乎没接过电话。仅有一次,接了一个女人的电话,风野向袊子转达了电话内容后,拎只是点点头,说了句:“啊,知道了。”
  如果接了,袊子应该不会埋怨。但是,对风野来说,这还需要些勇气。
  如果对方问:“您是谁?”则很难解释。倘若自称是袊子的男朋友或父亲的话,就更难自圆其说。风野有心向袊子的男朋友夸耀“我才是袊子的男人”,但又不想因此使袊子为难。
  总之,只要不是袊子说“替我接一下”,还是不接为佳。但是,现在这个电话仍然在执拗地响着。
  去叫袊子吧,自己懒得爬起来。再说,袊子正洗澡出来也不方便。
  不理它……风野拿定了主意。这时,铃声也停了。
  屋里安静了下来。但是没过一分钟,铃声再次响起来。
  铃响了这么长时间,可能是有什么大事或急事。风野继续盯着电话机。当铃声又响了五次以后,风野毅然拿起了话筒。
  “喂,喂……”风野问了两次,没有接着往下问。
  奇怪的是,对方一点声响都没有,并不答话。是谁打的?像是在窥探这边的动静。
  又过了约十秒钟,风野手心里渗出汗。
  这就是衿子说的无声的电话了。想到这儿,一瞬间妻子在风野脑海中闪现。
  一言不发的电话另一边,可能是自己的妻子……
  风野轻轻地放下话筒。
  是不是妻子见自己迟迟不归,才打电话探听呢?刚才只是“喂”了两声,妻子不可能听出来。如果真是妻子的话,就太可怕了。仅仅想一想,夫妻二人屏息静气,在电话线的两端对峙的样子,就让人不寒而栗。
  “怎么了?”
  衿子对放下了电话正在发呆的风野问道。
  “没什么……”
  风野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支香烟。衿子审视着他,又说:“你脸色很难看,有些苍白。”
  风野对着挂在墙上的镜子一照,果然面色苍白。
  “又发烧了吧,来试试表。”
  衿子一边擦着刚洗完澡还潮湿的头发,一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体温计。
  “你还是没全好呀!”
  风野老老实实地把体温计夹在腋下。
  “给你做点热乎东西吃吧?”
  “不用了。”
  量一分钟就可以了,但风野过了二三分钟才取出来。红色的水银柱停在三十七度六的位置上。
  “瞧,我没说错吧。还不快躺下。”
  袊子担心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娇媚。
  风野再次躺下,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又发烧了呢?
  烧刚退就出门,甚至做爱,再次发烧也就不足为怪了。即使如此,还是不中用了。年轻时病一好,怎么折腾也不会反复,好好睡一觉,什么事都没有了。
  不用试温度计,风野也感觉到又发烧了,对自己这副样子,十分懊丧。
  看来,今天晚上回家没指望了。一天半天的还好说,要是就这么病着起不了床,又如何是好。
  对袊子吃饭时说的那些话,风野本来一笑置之。可看情形,说不定会像他的叔父一样在袊子这里养病了。
  风野正昏昏沉沉地闭着眼,袊子在枕边说话:
  “这是感冒药,疗效特别好,吃两片就没事了。”
  袊子掌心里放着两片红色药片。
  “快点!”
  风野接过药放入口中,喝了口水咽下去。
  “哟,有点烫啊。”
  袊子把手放在风野额头上惊叫了一声。
  “我给你冰一下吧。”
  “没关系的。”
  “我看,你明天最好睡一整天。”
  “可是,明天有事,必须出去。”
  “不行。有什么要联系的事我替你办。”
  “你不上班了?”
  “请假。照顾你这点病,我没问题。”
  袊子给风野掖好被角。在一种被囚禁在女人房间里的错觉中,风野睡着了。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凤野从梦中醒来。天还没亮,拎子像往常一样呼吸均匀地在自己身边睡着。一看枕边的座钟,是五点半。
  这一阵子,早上醒来时,风野总是有某种孤寂感。这种感觉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楚,近乎于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被遗弃的寂寥感觉。
  或许,这感觉与做的梦不无关系。
  每次醒来时,梦的内容都变得很模糊,刚才的梦也大部分回忆不起来了。但是,其中的一个情节却历历在目。风野回家后,孩子们都不正眼相看,问话也不答,只是看电视,不可思议的是,在水户的亲弟弟和死去的叔父也在场。
  风野刚要说话,大家都说有急事,走了。还看见妻子的笑脸。地点像是水户的老家,又像是和袊子去京都旅行时住的旅馆。风野问:“为什么你们都走了?”妻子回答说:“你感冒了,必须留下。”
  情节似乎连贯,又似乎支离破碎。只有众人无言离去的凄楚留在记忆中。
  “这个梦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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