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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琵卓河畔哭泣

_3 保罗·科尔贺 (巴西)
我也不直到……
看,从阿轮纳列斯,在你家门外……
当我们在毕尔包时,他为什么只唱『布宜诺赛利斯之夜』?我并不住在阿轮纳列斯,他在想什么?
『你昨天唱的是什么歌?』
『一首给疯子的抒情歌,』他说:『你为什么现在才问我?』
『不知道。』
其实,我是有理由的:我知道他所唱的歌是一个陷阱。他要我记得一些语汇,就像我为了应付考试而记一些功课;他可以唱一首我熟惑的歌,不过,却选了一首我从没听过的歌来唱。
这是一个陷阱。以后,如果在收音机或酒吧听到这首歌,我就会想起他,想起毕尔包,想起我的生命里有一段自秋天转成春天的时光;我将会忆起这场冒险、这些兴奋,以及那个上帝知道将自何处重生的孩子。
那就是他所想的。他很聪明,经验又丰富;他知道知何追逐所爱的女人。
我快疯了。我对自己说。我一定是个酒鬼,接连两天喝了那么多酒。他知这所有的把戏,正掌控着我,用甜言蜜语眩感着我。
『我佩服你正和自己的心交战着。』他在餐厅里曾这么说。
不过,他错了。因为好久以前,我就曾与自己的心交战过,而且战胜了它。我当然不会为不可能的事燃起热情,我知道自己的底线,明白自己能忍受的痛苦有多少。
『说点什么吧。』在我们走回车子的路上,我要求。
『什么?』
『什么都好。跟我说说话。』
他于是告诉我,圣母玛丽亚在法提玛时的情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提起此事,不过,故事里三个牧羊人与圣母玛丽亚交谈一事,分散了我的注意力。
我的心纾解下来。是的,我知道自己的底线,我知道如何自持。
在大雾的夜里,我们到达了目的地。雾大浓了,我们几乎艰以辨识置身何地。我只能隐约看出,眼前有个广场、一柱街灯、几幢闪着微黄灯光的中世纪房子,以及一口井。
『雾!』他大喊。
找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兴奋。
『我们现在在圣莎文。』他解释着。
这个地方对我不具一丝意义。不过,我们现在已在法国,光是这一点就令我害怕。
『为什么到这儿来?』我问。
『因为我想带你看的房子就在这里,』他笑着回答:『而且,我曾发愿,一定要在无玷始胎日那天回到这儿。』
『这里?』
『噢,在这附近。』
他停了车。走下车后,他牵着我的手,走进了雾里。
『在我毫无预期之下,此地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他说。
你也是?我想着。
『刚到这儿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迷路了,不过,其实没有——事实上,我正在重新发现它。』
『你的话真像谜一样难懂。』我说。
『就是在这儿,我明白自己这一生有多么需要你。』
我把眼光望向别的地方;真是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这和你迷了路有什么相干?』
『让我们找个愿意租房间给我们的人吧,因为这里的两间旅胳只在夏天营业。然后,找个餐厅吃晚饭,远回可不必紧张,不必怕警察找麻烦,不必急着要跑回车里去!然后,我们喝点小酒,这会让我们敞开心门,谈很多事。』
我们相视而笑。我已轻松多了,这一路来,我一直回思着心里那些狂乱的念头;在经过西班牙和法国交界的山峦间时,我向上帝祈祷,请他平抚我充满恐惧与紧张的灵魂。
我对自己像孩童般的举措感到厌烦。我的许多朋友皆是如此,他们甚至在不知爱为何物的时候,就让恐惧吞噬了心灵,认为爱是不可能存在的。如果我继续处在这种心境之中,必然会错失这几天与他相处所可能出现的一切美好。
小心,我想道。小心别让水坝出现缝隙。只要一有小裂缝,世上将没有任何力量能挡得住大水。
『但愿圣母从此能保佑我们。』他说。
我沈默着。
『你为什么不说「阿门」?』他问。
『因为我不再认为这很重要。曾经,宗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不过,那个阶段已经过去了。』
他转过身去,开始走回车里。
『不过,我仍然会祈祷,』我继续说:『当我们经过庇里牛斯山的时候,我就向上帝作了俦文。不过,那有点像反射动作,现在我已不确定自己是否还相信他的存在。』
『为什么?』
『因为我感到痛苦,而上帝似乎并未听到我的祷告;因为在我生命里,好几次我全心全意地去爱,但我的爱总是遭到无情的蹂躏或背叛。如果神真的爱世人,他应该更关心我的感受才是。』
『神爱世人。不过,最了解此点的是圣母。』
我大笑出声。但当我转头看他,他却一脸严肃,一点也不是在开玩笑。
『圣母知道完全顺服的奥秘,』他继续说着:『因为有爱,且忍受着因爱而生的煎熬,圣母于是能让我们自苦痛中得救;而基督则以相同的理由,让我们自罪愆中得到救赎。』
『基督是上帝之子。人们都说,圣母只是个平凡女人,只不过刚巧藉由她的子宫来孕育基督罢了。』我为自己刚才的笑声感到尴尬,试着找话说,让他明白我对他的信仰其实是尊重的。
他打开了车门,拿出我们的行李;我正想从他主上拿起自己的背包,他却笑着说:『让我背你的背包吧!』
这我久以来,没有人这样待我的,我想道。
我们敲了敲第一间民舍的门,不过,屋里的女人说她并不出租房间;到了第二间屋子,没人应门。第三间,然于有个和善的老人愿意让我们寄宿,不过,那个房间却只有一张大床。我不肯住。
『或许我们该继续开车,到大一点的城市去。』离开那个屋子后,我提议。
『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一个房间的,』他说:『你知不知道「另一个自己」的练习?一百年前有个故事,作者是……』
『别管作者了,告诉我那个故事吧!』我打断了他。我们再一次走在圣莎文小镇唯一的一条街上。
有一个人遇见了一个一直都很不得志的老朋友。『我应该给他一些钱。』
他想。然而,后来他才知这原来这个老朋友现在已经很发达了,正想找他,好将欠了这么多年的债还给他。
两个人于是走到以前常在一起厮混的酒吧,有钱的那个朋友付帐请酒吧里所有的客人喝酒。当酒客们问他是怎么发财的,他说,直到数天前,他一直都在扮演『另一个自己』的角色。
『什么是另一个自己?』他们问。
『另一个自己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去生活,却不告诉我我是谁。另一个自己相信,穷一生之力尽可能地去赚钱,才能让自己年老时不致因饥饿而死。所以,我们总是用尽心机,只为了赚取钱财;就这样,直到死亡之日,才发觉自己这一生并未好好活通。然而,那时一切为时晚矣。』
『而你呢?你是谁?』
『我就像是每一个倾听自己心底声音的人:这个人深为生命的奥秘而着迷,这个人乐于迎接奇迹的降临,对自己所做的事总是满心欢喜,充满热情。而另一个自己却总是懮惧着可能遭遇的失望,让我踟戏不前,什么事也不敢做。』
『然而,生命中的确有许多折磨。』一个听众说。
『生命中也有许多挫败。没有人能逃避这些,不过,为了梦想而奋战,就算吃了败仗,也远比不知为何而战,终至失败要好得多。』
『就这样吗?』听的人问。
『是的,就是这样。当我体认到这一点,便从此得到解脱,决心成为那个我一直想去做的人。而另一个自己则站在房间里的角落盯着我看,不过,我永远也不会再让另一个自己走进我的心,尽管它总是恫吓我,警告我不去思考未来是危险的。
『从那一刻起,我将另一个自己完全逐出我的生命,神圣之力量于是开始创造奇迹。』
尽管我的朋友很久以前就已经把『另一个自己』逐出生命之外,不过,在今晚寻找住处一事上,他倒没什么好运气。但我知道他讲这个故事不是给他自己,而是给我听的,他似乎在谈我的恐惧、我的不安全感,以及我不愿去感受一切的美好,因为我总感觉它可能稍纵即逝,那么之后我将得忍受无尽的苦楚。
众神喜欢掷骰子,才不管我们想不想玩这场游戏。他们并不在乎,如果你向前走,是否得抛下你的情人、你的家、你的事业或你的梦想;他们并不在乎你是否拥有一切,不在乎在你的努力与坚持之后,是否就能让每一个渴望得到满足。众神并不想知道你的计画与你的希望,他们只是在掷骰子,而你,只是被选择的;从被选择的那一刻起,成与败不过是运气问题罢了。
众神正在掷骰子,打算将爱情从笼中释放出来。爱情能载舟,亦能覆舟,就看它获释之时的风向怎么吹。
此刻,风正依着他的意思而吹着。这股风一如诸神的性情般反历无常——在我心底深处,已开始感到大风的来袭。
最后,命运似乎想告诉我『另一个自己』这个故事是真的——宇宙也应和着,总是会协助有梦的人——我们终于找着一个可以住的房间,里头有两张分开的床。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洗澡、洗衣服,然后换上我新买的T恤,感到一身轻松,这也让我觉得更安心一些。
和屋主那对夫妇吃过晚餐之后(这儿的餐馆在秋天和冬天也都歇业了),他向屋主要了瓶酒,并承诺第二天会买一瓶送还,然后,我俩便穿上外套,带着两只酒杯出门去了。
『让我们坐在井边吧。』我提议说。
我们于是坐在那儿,喝着酒,驱走寒意和紧张的心情。
『看来「另一个自我」好像抓住了你。』我半开玩笑的说:『你的好心情似乎不见了。』
他笑了笑:『我知道我们迟早会找着一个房间的,果不其然。宇宙总是帮着我们实现梦想,不管那梦想有多愚蠢。我们的梦想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得花多少力气去保有它。』
街灯照得四周的雾泛起黄光,迷蒙中,甚至连广场的另一头也看不见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我们无法再逃避去谈那个话题了。
『我们得谈谈爱情这件事,』我说:『这几天来,你知道我怎么想。如果这事是依我的意思,那么它根本就不存在;但既然你提了出来,我就无法停止不去想它。』
『陷入情网是很冒险的。』
『我知道,』我回答说:『以前我也曾谈过几回恋爱;那就像上了麻药一样。一开始,让人全然沈浸在飘然若仙的快感之中;第二天,你需索更多,尽管尚未上瘾,但你却喜欢那个感觉,更以为情势都在掌控之中,那时候,你只花两分钟思念你的情人,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都将他置诸脑后。
『不过,当你习惯有他相伴之后,却开始完全依赖着他,此时,你会花三个小时相思,而只能用两分钟暂时忘却他。知呆他不在身边,你就会像嗑药的人没有吃药一般地痛苦,而后就像上了药瘾的人会为了得到所需而去偷抢、羞辱自己一样,你会为了爱而做尽一切。』
『你怎么会对爱情有这么骇人的想法。』他说。
这么说听来的确可怖;在美酒、古井和有着中世纪建筑的广场上,我的析论和周遭的浪漫极不相称,不过,我却认为,爱的真貌就是如此残酷。如果他打算在爱的基础上,探取那么多的行动,他得明白,风险究竟有多高。
『所以,我们得去爱那些和我们谈得很近的人。』我说。
他望向了迷雾。现在对于我们是否要继续讨论关于爱情的话题,他已不再有兴趣了。我表现得很刚强,不过,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话题终了。我心想,和我相处三天之后已足够让他改变初衷。我的自尊受了点伤,但我的心却感到纾解。我真想要这样吗?我问自己。我明白,我已开始感到爱情却将带来的风暴,感到水坝就只开始出现缝隙了。
我们继续喝着酒,却不再谈什么严肃的话题了,只随烟聊着租给我们房子的那对夫妇,以及这个镇是以某一位圣者而命名由来的;他告诉我广场对面那座教堂的一些传奇,不过,在大雾里,我几乎无法看见教堂。
『你心情不太好。』他忽然冒出这句话。
是的,我的心飘忽难定。真希望身边有人能让我的心平静下来,至少,能有个我能与他相伴,而不必害怕第二天就会失去他的人。如果彼此之间有这样的确认,时间必然会过得慢一点;我们可以维持一阵子的静默,因为有长长的一生可以让我们交谈;我也无需忧虑那些沉重的事、那些困难的决定,以及困难的言语。
我们沈默地坐着,这是头一次,我俩真的无话可说,尽管这是在他起身打算去买另一瓶酒时,我才深切体会到的。
沈默。之后,我听到他的脚步朝井边走来,之前我们已在此坐了一个多小时,喝着酒,凝望着雾中风景。
这是头一次我们相对无语了这么久。这不像从马德里到毕尔包那一路上尴尬的沈默;也不是我们在圣·马汀·狄·乌克斯的教堂时,我因恐惧而生的静默。
这一回,静默自己出声说了话。它在说,我俩不必对彼此解释任何了。
脚步声停了下来,他看着我,他所看到的景象必定很美:大雾的夜,迷蒙的街灯下,一个坐在古井边的女人。 古老的建筑,十一世纪的教堂,以及无边的静默。
等我打算说话时,第二瓶洒已喝了一半。
『今天早上,我快以为自己是个酒鬼了,从早到晚不停地喝酒。我在过去这三天里喝的酒,比去年一年喝的还要多。』
他靠近了我,抚弄着我的头发,不发一言。我沈溺在他的爱抚里,一点也不想把他的手推开。
『告诉我,从上回离开我以后,你是怎么生活的。』我说。
『没什么奥秘好说的,我的路总是在那儿,我只是尽力以一种有尊严的方式去走那条路。』
『你的路是什么?』
『寻爱的人所走的路。』
他迟疑了一会儿,把玩着快要空了的酒瓶。
『然而,爱之路的确是复杂的。』他下了结语。
『那是因为这条路可能领我们上夭堂,也可能下地狱?』我不确定他的话是否也暗指着我俩的事。
他却不回答我。或许他仍沈浸在沈默之洋里,不过,酒精松弛了我的舌,我想继续说下去。
『你说,这个镇里的某些事改变了你的生命。』
『是的,我认为是的,不过,我仍不能完全确信是否如此,因而想带你到这儿来。』
『这算是某种测试吗?』
『不,这是一种顺服;这样她就能帮助我下决定。』
『谁能帮你?』
『圣母!』
又是圣母!我早应该知道的。我真讶异,经过这些年的旅行、历练,接触了这么多的新事物,竟然都没能让他稍改儿时的宗教信仰。就这一点而言,我和许多朋友已经离此很远了,至少我们已不再生活于罪与罚的沈重担子之下。
『我真惊讶,走了这么长的路,你仍保有信仰。』
『我并非一直都保有信仰的。我曾失去了信仰,后来又再找回了它。』
『信仰圣母?信仰不可能的事,信物幻梦?你的性生活很不活跃?』
『噢,还好吧。我曾与不少女人谈过恋爱。』
出乎意料的,我竟对此生起莫名的妒意。不过,我心底已打算偃旗息鼓,不想再重启战端。
『为什么她是「圣母」?为什么她在我们面前,不像任何一个平凡的女人?』
他喝干了瓶里的酒,还问我只不要他再去买一瓶酒。我说不要。
『我想要的是你的答应。每回我们谈到某件事,你就会把话题转开。』
『她曾是平凡的。她曾有过其他孩子,圣经上说,基督有两个兄弟。她之所以是圣母,除了她孕育了基督之外,还在于另一件事:玛丽亚开启了一个新的美德世代,一个新纪元于焉展开。她是宇宙的新娘,地球因此迎向天堂,得到滋养、繁盛。
『由于她在接受自己的宿命时所展现的勇气,让上帝愿意降临地球,而她也因此而成为圣母。』
我并未完全听懂他的话,而他显然也明白此点。 『她是上帝的女性面貌,她有属于她自己的神性。』
他说话时情绪饱涨着,事实上,他显然经过一番夭人交战,仿佛这么说让他感到自己犯下了某种罪愆。
『女神?』我问。
我等着听他解释,不过,他没法再多说什么。我想到身为天主教徒的他,方才的话似乎是种亵渎。
『谁是圣母?什么是女神?』
『这很不易解释,』他说,显然他感到愈发不自在起来:『我带了些我写的东西,如果你想知道,可以读一读。』
『我现在不想读,我只想听你解释。』我坚持着。
他四下张望着,想找那瓶酒,不过,瓶里早已空了。我们俩都忘了为什么会到这口井边来,空气里似乎飘浮着某种重要的讯息,仿佛他所说的话是神迹的一部分。 『继续嘛!』我催促他。
『水是她的象征,正如我们周遭的雾一般。女神以水来彰显她自己。』
周遭的雾似乎突然有了生命,变得神圣起来,尽管我对他试着说明的话,并不全然能懂。
『我不想多谈此事的历程,如果你有兴趣了解,不妨读读我随身带来的这些书。不过,至少你可明白一点,女神、圣母玛丽亚、埃西斯女神……,不同宗教里或许对其有不同的称号,但所指的是同一位神,不管历经多少禁锢、伪装、或遭人们遗忘,她的教化历千万年而不衰,至今仍在人间流传着。
『女性的面貌是上帝诸多面貌之一。』
我审视着他的脸。他的眼神闪烁着光芒,正凝望着四周的迷雾,我明白我不必再催促他什么。
『在圣经的第一章里,她就已出现了。神的圣灵运行于水面上,将水分置众星上下,象征天与地神秘地联结在一起。而在圣经的最后一章,她也同样出现了:
圣灵与新妇都说:「来吧!」
听见的人也该说:「来吧!」
饥渴的人也当来,
愿意的都可以
白白取生命的水喝。』
『为什么水是上帝女性面貌的象征呢?』
『这我也不确知。不过,她总是选取水来彰显她的存在,或许因为她是生命的源头,人类孕育于丰水之中,长达九个月。水是女性力量的象征,而那股力量是不论多么完美、多么有智织的男人,都无法获取的。』
他停了一会儿,而后又继续说:
『在每一种宗教及每一种传统信仰中,她总是会以某一种方式来彰显自己。而身为一个天主教徒,我认为她就是圣母玛丽亚。』
他拉起我的手,不到五分钟,我们就走出了圣莎文。我们经过路旁一座圆柱,发觉它的顶端有些不寻常:那是一座十字架,架上原本应是耶稣的圣像,但却换成了圣母玛丽亚。
现在,黑暗及大雾完全笼罩着我们。我开始想象自己正浸淫在水中,就像在母亲的子宫里--在那儿,时间与思想都不存在。他对我说的每件事都开始有了意义。我想起在布道会场遇见的那个女人,以及领我到广场去的女孩,她也说,水是女神的象征。
『离这儿二十公里处有个洞穴,』他告诉我:『一八五八年二月十一日,一个少女和另外两个女孩在洞穴附近捆稻草,这个女孩身体很弱,还患有气喘病,家境十分穷困。那时是冬天,她担心会生病,不敢涉溪,因为她的父母还需要她做工赚钱。』
『忽然,一位身着白衣,脚上戴有两朵金色玫瑰的女子出现了,这位女子对待那女孩如公主般的好,并问她是否愿意再回到这个地方,而后就消失了;另外两个女孩见到方才的景象,十分惊异,很快便把事情传了出去。
『不过,这却为那个女孩带来。好长一段时间的痛苦,她被监禁了起来,有关当局要她否认确有此事;其他的人则付钱要她代为求神问卜。在那些日子里,她的家人在大庭广众之前备受羞辱,人们讥讽说那个女孩为了引人注意,才编造这样荒诞的故事。
『这个叫做贝尔娜德特的女孩,并不知道该知何称呼那位神奇女子,只好以「那个」来代替。她的父母懮虑她的情况,因而向村里的教士求援。教士建议贝尔挪德特,下一回见到那个精灵时,一定要问问她的名号。
『贝尔娜德特照着教士的话做了,不过,所得到的回应只是一个微笑。「那个」一共在女孩面前显灵了十八次,多数时候,她都未置一言。只有一回,她要女孩亲吻一下大地;贝尔娜德特虽然莫明所以,但还是照着做了。另一回,她要女孩在洞穴内的地上掘一个洞,贝尔娜德特也听话地照做,洞里立刻盈满了污浊的水,这儿曾是猪圈,因而流出的水十分骯脏。
『「喝那个水。」那名神奇女子说。
『水是那样地脏,贝尔娜德特用手捧起水,倒掉了三次,仍不敢喝,最后,她终于勉强喝下。在她掘的洞里,水越冒越多,有个瞎了一只眼的人走来,捧起了水,滴在脸上,竟得以重见光明;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哭丧地跑来,因为她的孩子快要病死了,她将孩子浸在水里,那时温度在零度以下,然而,这个孩子竟不药而愈。
『慢慢地,传奇四处散播,成千的人开始到此地来,贝尔娜德特继续询问着女神的名号,但仍只得到她的微笑。
『直到有一天,「那个」转身朝着贝尔娜德特说:「我是圣母的胎儿。」
『心满意足的女孩于是跑去找村里的教士,告诉他神奇女子的名号。
『「这不可能的,」他说:「没有人可能同时既是树又是果,我的孩子。回到那儿去,把圣水洒在她身上。」
『教士所能了解的是,只有上帝才是从世界源初就存在的,而上帝,正如人人皆知的,是一个男性。』
说完,他停下不语了好长一段时间。
『贝尔娜德特将圣水洒在「那个」身上,神奇女子只是温柔地微笑着,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七月十六日,神奇女子最后一次显灵。不久之后,贝尔娜德特进了女修道院,并不知道她改变了洞穴附近那个小村的命运。泉水不断涌出,奇迹也一直出现,一个又一个。
『传奇在人间流传开来,一开始只是在法国境内,而后,全世界都知道了,小村变成了大城,商业活动多了起来,旅店一间间地开张。贝尔娜德特死了,长眠于离该地甚远的地方,一点也不知道此地的转变。
『有些人想令教会蒙羞,他们知道梵谛岗现在接受圣灵存在的事实,于是开始制造假神迹,但随即事迹败露;教廷对此的反应十分强烈,于是从某一天开始,规定只有通过医药及科学委员会一连串测试的现象,才能被视为是神迹。
『不过,泉水仍继续涌出,而获救的事迹也不断出现。』
我听到附近有个声响,它吓着了我,不过,他似乎一点也没察觉。此时,大雾仿佛有了生命,有了属于它自己的故事。我回想着他告诉我的话,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我思索着上帝女性的一面。在我身旁的这个男人有个充满矛盾的灵魂,不久之前,他还写信交诉我,他想进天主教的神学院,而今,他却认为上帝有个女性的面貌。
他缄默着。我感觉自己仿佛仍置身在大地之母的子宫里,浑然不觉时空的变化。
『有两件重要的事是贝尔娜德特所不知的,』他最后说:『第一,在基督教徒来此之前,这些山峦是塞尔特人的住处,而女神是他们主只的膜拜对象,几世代以来,他们皆了解上帝女性的一面,并且分享着女神的爱与光辉。』
『第二点是什么呢?』
『第二,在贝尔娜德特体验生神的圣灵之前,梵谛岗当局会秘密开会;会议内容不得而知,当然,此地的教士是不可能知道的;不过,天主教最高决策当局当时正要决定,是否要认可无玷始胎的相关教义。』
『这个教义几经周折,然于在教宗同意下,获得认可。不过,一般大众并不很了解它真正的意涵。』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是圣母的门徒,我一切的体悟都是由她那儿得来的。』他似乎在说圣母是他一切学识的泉源。
『你见过她吗?』
『是的。』
我们回到了广场,朝着教堂走去。我看到街灯下的古井,井边有瓶酒,以及两只玻璃杯。我想,一对情人必定曾在这儿待过。在无声中,那两颗心交谈着,而当一切该说的话都说尽时,他俩于是开始分享生命的伟大奥秘。
我感觉自己正在面对某此十分严肃的课题,因而竭力想从过去的经验中,搜寻出一丝智慧。有几次,我想到我的学业,想到札拉哥沙,想到我打算在生命中找到的男子……,不过,一切变得遥远起来,在圣莎文的迷雾里显得模糊不清。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贝尔娜德特的故事?』我问。
『您并不确知原因,』他回答,眼眸却未朝向我:『也许是因为我们离卢德不远吧;也许因为后天就是无玷始胎日;也或许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的世界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孤绝和疯狂;有许多人也与我有志一同,他们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我从来没说过,你的世界是疯狂的。或许我的世界才是疯狂的。我的意思是,找正以生命中最重受的时光去研读那些教科书,而读那些书其实并不能将我带离那个我已过于熟悉的小镇。』
我感到,他由于我能了解他而松了口气。我以为他会再多谈些女神的事;不过他却转向我说:『回去睡吧,我们刚才喝了大多酒了。』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七日,星期二
『是呀,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也改变了。也因为我们总是适时地从那个统习里,要懂得一些事。』
另一个自己一整个早上都追着我不放,然而,随美每一分钟的逝去,它的声音愈见微弱,它的形影也愈见消散。这让我想超吸血鬼的电影里,精怪一瞬间化成了烟尘,消失无踪。
我们经过另一个廊柱,上头雕有圣母被挂在十字架上受难的样子。
『你在想什么?』他问。
『吸血鬼。远些夜里活动的精怪,心门闭锁着,却又急切渴望着同伴。一群失去爱的能力的可怜虫!』
『这就是为什么传说里,只要一棍细棒射穿他们的心,就能置其于死地。那时,他们的心会焚烧起来,爱的能量困而得以释放,并将恶灵毁灭。』
『我以前从不曾想过这些,不过,听起来颇有些道理。』
我已成功的将细棒埋入我的心,让心中所有的魔咒消散于无形,让我的心重新感知一切;另一个自己己无处藏身。
曾有千百次,我想握住他的手,也曾有千百次,我不肯让自己这么做。我仍有些迷乱——我想告诉他,我爱他,但却不知知何启齿。
走过山间,走过水颠,我们甚至普在一座树林里迷了路,幸好终于又找着了路。一边吃着三明治,喝着融化的雪水;直到太阳即将西下,我们才决定回圣莎文去。
石墙传回了我俩脚步的回声,在教堂门口,我直觉地将手伸进眼前的圣水中,然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我想到,圣水是女神的象征。
『我们进去吧。』他说。
我们于是走进了黝黑而空荡的教堂中。圣莎文是活在第一个千禧年初的隐士,后来葬在这个主祭坛一下。教堂的墙曾坍塌过,因而数度重建。
有些地方正如这座教堂一般,曾遭受战争蹂躏、宗教迫害或人们的漠视,但它们的神圣气息却未尝稍改。总会有人觉察到有什么部分遗落了,将之再修补回去。
看着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我突然有种荒谬的感觉,觉得他的头正随着我而转动着。
『在这儿停一下吧!』
我们正在圣母的祭坛前。
『看那雕像。』
那是圣母玛丽亚,耶稣基督正坐在她的膝上,还是婴儿的基督手指向天际。
『看得仔细一些。』他说。
我仔细审视着这座木雕,看这它的金漆、底座,以及创作者精致的雕工,圣母及圣婴袍子上的绒折自然而细腻;然而,直到我专注观察圣婴的手指时,才明白他的用意。
看起来,似乎是圣母抱着圣婴,但其实是圣婴支橕着圣母。指向天际的圣婴的手,看来正领着圣母向着天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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