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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来红》作者:[日]渡边淳一

_6 渡边淳一(日)
  “可是……”
  冬子求助似的望着母亲,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下头。
  “你还年轻,所以我们很想保住子宫,可这样一来就没有办法完全切除囊肿,因此实在是万不得已,只能全部切除。”
  “那就不能生小孩……”
  “十分抱歉……”
  一瞬间,冬子感到头晕目眩。
  “囊肿如果放置不管,就可能出血,长到很大,会引起很多很多问题。像你这种情况,就算不切除,估计也不能怀孕。”
  “可是……”
  冬子本来想说她曾经怀过贵志的孩子,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反正,半个子宫都是囊肿,……你母亲看了的。”
  院长望了一眼母亲那边,母亲微微点点头。
  “切除子宫,并不会影响生活。子宫这东西,就像个囊,主要是妊娠时保护婴儿的,你不用太担心。”
  “太约一个星期可以拆线,有两个星期大概就能出院了,所以尽管放宽心。”
  院长说完,又对护土吩咐了些什么,然后就离开了。
  房间里剩下冬子和母亲时,冬子感到无限的悲哀。
  “妈妈,你知道的……”
  母亲正要走开,听到冬子的话,僵在那里。
  “你看着做手术的,对吧?”
  “不是,是手术完了以后医生来找,说是这么回事,连子官也切了……”
  “那你看到子宫了?”
  “他们拿给我看,那么可怕,说就是这个,可我哪里敢看
  冬子闭上眼睛。
  到底自己的身体里取出了什么样的东西?子宫是什么颜色的?子宫的囊肿又是什么样子?
  “这下就不用担心了。”
  “可……”
  冬子张了张嘴,又咬住嘴唇,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来。
  “太不近人情了。”
  “既然你知道,干吗不马上告诉我?”
  “可……”
  “我不想听,不听不听。”
  冬子一使劲摇头,痛楚就传遍了全身。
  泪水无止尽似的流个不停。
  “太过份了。太过份了。”
  母亲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坐在冬子旁边,垂下头。母亲全无过错,却忍受着她的责难。
  过了会儿,冬子止住呜咽,轻轻抬起头。母亲像是一直等在那里似的,为她拭去泪水。
  透过母亲的腋弯,冬子看到给夕阳烤红了的天空,夜幕正从云端降下来。
  “往后你就没有事了,你得这样想啊。”
  “可……”
  母亲的子宫还在,我却没有了。五十三岁的母亲还有子宫,二十八岁的冬子却没有了子宫。
  母亲又怎么能理解自己的悲伤呢?
  “我不想,不想啊!”
  冬子心里明白,一切都为时已晚,可她还是不由自主似的在心里哀叫着。
  一整夜,冬子都浸在泪水当中。
  小腹钻心的疼痛,更使冬子心灰意冷。
  连子宫都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子宫毕竟是女人的生命,有了子宫,女人才来月经,才生得了孩子,没有子宫,生不了孩子,那根本就不是女人!那只能是包着女人外壳的假女人!
  没有月经,跟少女或者老太婆又有什么区别呢?就算还是个女人,但肯定不再拥有女人绚丽娇饶的生命,既然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呢?只能是蒙骗别人,蒙骗自己。
  “我不要,不要!”
  母亲似乎已经束手无策,蹲在冬子床边。另外一张床上的安井夫人也蒙上被子,转过身去了。
  “我要自己的子宫,救救我啊!”
  冬子又是哭,又是叫,又是骂的,后来不得不给打了一针。医生害怕她过于兴奋,这样会严重危害她的健康。
  在半醒半睡状态中,冬子梦见自己的肉体给无数只虫子噬啮,那些虫子像蝣蜒,又像是蜈蚣,有时候甚至是独眼巨兽。
  那些千奇百怪的虫子像是鬛狗,围在业已死亡、裸露着血红的伤口的子宫旁边,贪婪地饕餮着。
  等到冬子恢复自己的意识的时候,周围一无所有,只有冬子自己躺在空洞洞的黑暗当中,附近不知是运河边上的仓库,还是废弃的铁桶,周围一片死寂。突然间,黑暗之中有一个声音高叫着:“你已经不是个女人了!”
  “我得逃走!”
  冬子拼命跑,后边有一个满身血淋淋的男人追上来,离得很近,但冬子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瞥到白色的衣襟。
  冬子跑呀跑,可怎么都跑不动,脚下似乎是长满了芦苇的沼泽地,在一片阴森森的霭气的笼罩下,两只脚陷住了,怎么也挪不动。
  奇怪的是,冬子一边跑,一边安慰自己:
  “不用怕,是在做梦,不用怕!”
  冬子嘴里喃喃自语,一边对自己点着头。
  “子宫有什么大不了的,马上就又会长出来的。”
  恶梦很快就消失了,明媚的早晨来临了。冬子心里安慰自己说一切都不过是恶作剧,却一边继续拼命地跑呀跑。
  “小冬子,小冬子!”
  很快,在母亲的呼唤之下,冬子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啦?好像很难受似的。”
  母亲用干毛巾帮她擦拭着脸和脖颈。
  冬子望着母亲。刚刚从恶梦中清醒过来,冬子又陷入深深的苦闷当中:自己是个没有了子宫的女人。
  第三天早上,冬子在脸上薄薄地施了一层粉。下半身还钝钝的作痛,但体温已经降到三十七度多了。
  自从做完手术,她就一直没有吃什么东西,所以本来瘦小的面庞看起来更小了,而且。眼眶上也出现了一道黑圈,似乎想告诉她,你已经二十八岁了,已经不再年轻了。
  冬子让母亲为自己掌着镜子,在面颊上轻轻地涂了粉,又淡淡地画了胭脂。
  一番化妆之后,冬子惟悴不堪的面庞多少有了些精神。
  子宫都没有了,还在这里化什么妆……
  虽然不再是女人了,可想装扮自己的念头并没有消逝,冬子不由的感到女人是多么可怕。
  上午,医生来巡视,给她换了药布。冬子什么也没有说。
  她感到害怕,却又忍不住想看一眼自己的伤口,她本来还想问没有了子宫以后会有什么变化,但终于没有开口。
  “你的肚子是完好的,得多少吃点东西啊。”
  院长这样关照她。冬子点点头,还是一声未吭。她不开口,想借此表达自己无声的抗议。他们不经过她本人同意就把她的子宫摘除了。
  换完药布,又重新裹了腰带,换上睡衣,冬子心情也稍微舒畅了些。
  昨晚她还十分绝望,甚至考虑结束自己的生命,而现在,或许是因为这清新的早晨,情绪稳定的多了。
  人难道不得不忍受这种痛苦,继续活下去吗……
  冬子望着早晨的阳光,想像着没有了子宫的女人是怎样过活的。
  医生的巡视结束后,冬子啜着母亲煮开的牛奶,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真纪。
  今年二十二岁的真纪,身上穿着洛桑画上常见的那种乔其纱连衣裙,脖子里围着同一色调的薄巾。
  “妈咪你好些了吗?”
  真纪和友美都管冬子叫妈咪。自己才不过二十八岁,被人家叫妈咪当然是太早了,但既然是自己开的店,也就没有办法了。
  “很疼?”
  “嗯”
  冬子点着头,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说,真纪和友美两个人都还有她们自己的子宫。
  “这是我在车站前的花店买的,就插在这儿吧。”
  真纪将玫瑰花放在洗手台那边,转身道。”
  “真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我还担心万一妈咪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看样子你挺精神的,比我想像的好多啦,这我就放心了。”
  “一个手术就会死?真是的。对了,店里怎么样?”
  “有我们两个撑着,你就放心养病吧。”
  冬子点点头,心想该怎么开口将自己没有了子宫的事告诉真纪和友美呢?
  第四天开始,来探望冬子的人络绎不绝。
  大概是真纪回去以后告诉了别人,说她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错。
  从早晨开始,先是店里的友美来,后来是冬子的大学同学,到了中午,中山夫人出现在病房里。
  她们带来的点心和花束,堆满了病房狭窄的窗台,五颜六色的。
  冬子关照过真纪和友美,让她们不要把自己住院的事情告诉客人,可显然她们还是告诉了中山夫人。
  “我真的吃了一惊。”
  夫人夸张地做出了吃惊的表情,然后又道:
  “上次见着你的时候,还说你气色不太好,难道你那个时候还不知道?”
  “光是有些累。”
  “不过,幸好发现的还比较早。已经没有事了吧?”
  “托你的福。”
  “听说囊肿要是不及时做,到后来连子宫也要切掉的呢。”
  冬子点着头,心里却直生自己的闷气,怪自己为什么要装着自己的子宫还安然无恙的样子。
  “不这生什么病都不是好事,特别是我们女人……”
  自然而然地,她们都还以为冬子只是切除了囊肿,保住了子宫。
  “现在,干脆找个人结婚,生个小孩,就安稳了。”
  夫人照例声音十分洪亮。冬子礼貌地点着头,突然感到非常疲倦。
  傍晚时分,中山夫人走了,冬子痴痴地想着贵志。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今天应该是从阿姆斯特丹去巴黎吧?
  以前,冬子和贵志一起去过巴黎,那是十一月中旬。本来,作为从事帽子设计的专业人员,她自己很想去巴黎的专卖店好好看一看,但那次只不过是乘贵志出差的时候一起去的。
  人家都说巴黎是花都,但是十一月的巴黎潮湿而又阴郁,公寓的院子里,以及楼房的石阶上,都透着一丝丝冬天的寒意。
  现在,贵志也许正在这样的巴黎街市中倘佯,习惯性地右肩微微翘起,头微微偏向左侧。
  这样胡思乱想之际,冬子忽然奇想:眼前的黄昏说不定和巴黎的黄昏是一回事呢。
  他在巴黎还会想起我吗?
  冬子突然想到怎么把自己没有子宫的消息告诉贵志。
  假如他听了,他会怎么反应呢……
  他肯定会大吃一惊:“不可能!”然后问:“真的?”不过,他会为她伤心吗?他会同情地说:“怎么会这样”吗?或许,他只是冷冷地望住已经没有了子宫的冬子。
  想着想着,冬子感到头疼。
  第七天,冬子的伤口拆线了。
  冬子战战兢兢地坐起身,见一条十厘米的刀口,横在小腹上。
  “很快伤疤就变的模糊了,几乎看不清。”
  院长说完,又笑着说,“照你这样,将来去海水浴,穿上比基尼,人家也看不出。”
  的确,伤口没有冬子自己想像的那么大。听医生说摘除了子宫,以为是从肚脐眼向下开刀,原来不然。正像院长说的,不用担心别人会注意到。
  然而,外人看不见,又能怎么样呢?
  “笑的时候说不定还会有些疼,不过你应当稍微走动走动。”
  其实,不用院长吩咐,转转身之类的运动,冬子自己还是做的来的。”
  “那我回去了。隔一天半天的我会再来看你。”
  当天下午,冬子的母亲收拾好行李,回横滨去了。
  母亲在病房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也开始累了,再说,家里那边,母亲不在,也有很多不便的地方。
  “以后,你可别再小孩气了。”
  母亲临走前冲她说了一句。
  母亲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呢?是说刚开过刀,不能小孩子气,还是含沙射影地指她和贵志的事呢?冬子没有做声,背过脸去望着窗户。
  母亲回去后,剩下冬子一个人,她心里多少有些寂寞,但同时也感到轻松。
  冬子离家出来自己住,已经有差不多十年时间了,再跟母亲在一起,就感到很不自在。生病的时候,多少还必须倚赖母亲病情稍微好转之后,反倒觉得母亲碍手碍脚的。
  住在目黑的姨娘说,冬子的漂亮和好强,其实就跟母亲是一个模子,冬子自己也很认同。
  母亲上了五十,还是瘦瘦的,十分精干,有时对着镜子梳妆,还让人觉得迷人。有一点,母亲特别清醒。虽然担心自己的女儿,但从来不干涉,总是对她说,“你自己拿主意吧。”
  母亲表面上好像对霸道的父亲伏伏贴贴似的,其实父亲不过是她手里的木偶人。母亲乍看起来十分温顺,没有主见似的,其实心里主意很正。
  冬子不顾周围的强烈反对,扑进贵志的怀里,如果细究起来,恐怕也是因为继承了母亲倔强的性格。
  母亲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心里一旦拿定主意,就毫不动摇。冬子常常很吃惊。事实上,母亲对冬子也同样的惊讶。
  不管怎么说,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冬子感到很舒坦。
  母亲在身边的时候,想像的翅膀像给绑住了似的,现在又恢复了自由,她可以开始想着贵志了。
  没有了子宫,女人又怎么和男人相处呢……
  拆了线的第二天,冬子开始认真寻思起来。
  之前,她苦于应付手术后的痛苦,根本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一心祈祷着疼痛早些消失,灼热的身体恢复平静。
  现在,疼痛也减轻了,也多少有了些食欲,冬子的思维开始回到现实中来。
  自己真的还能像以前那样跟男人在一起吗?
  冬子觉得脸有些热。
  仔细想来,到现在为止只听医生说过病和手术疤痕的事,还从来没有问过男女之间的事情呢。
  医生迟早会告诉她吧。或许这个话题难以启齿,根本不能问医生。
  住院前,冬子问起过摘除子宫的人的情况,但没有细问她们的生活起居。
  这也难怪,她根本就不曾想过自己的子宫会给切掉,到了现在,一旦给切除了,才真正理解它的份量。
  没有了子宫的人,大多都是五、六十岁的人,起码上了四十岁,虽然成许说的残酷了些,她们无所谓有没有子宫,至少更能够接受这个事实。
  然而,冬子自己还只有二十八岁,让她放弃女人的机能,实在太残酷了。
  夜里,冬子躺在床头灯下,拼命回忆过去在女性杂志里看过的女人的身体器官。
  那时,每翻到这种地方,她都不敢细看,只是匆匆掠一眼,不过,子宫应该是在很深的地方,看样子跟性行为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呢?
  不管怎么说,子宫是女人的生命,又么会跟性完全没有关系呢?
  说不定真的没有用了……
  一瞬间,冬子又想起贵志的体香。
  再也不会和他在一起了,那次幽会,该不是最后一次吧……
  冬子突然觉得很想放声大哭,她觉得自己太可怜,太悲惨了。
  再也没有男人来爱抚自己了,自己是个石女……
  冬子坐起来,从床头柜里取出镜子来,对着床头灯,照了照。
  头发束成马尾,脸上没有脂粉气,但千真万确是个女人的面庞,面颊凹了下去,但仍然是一张二十多岁的女人的脸。
  “男人再也不要你了?”
  冬子问镜子里的自己。
  “你这辈子就成废人了?”
  冬子喃喃自语着,泪水不知不觉地涌了出来。
  一番伤心、愤怒之后,人似乎会自我安慰,不再去想,正因为这样,人才能继续活下去。
  不过,要想开,你就得找个理由,比如自己努力过,但还是不行,比如自己实在无能为力,总之有个藉口,你就可以想开,继续活下去。
  冬子现在就在努力为自己寻找一个藉口。
  如果不做手术,囊肿迟早会变成癌的,如果变成了癌,别说子宫,连这条命也可能没有了呢。自己牺牲了子宫,但捡回了一条命。
  再说了,子宫真是那个样子,根本就不能怀孕,每个月都得为月经拖长而烦恼不已,哪里能顾得上生意,皮肤也很快就会变的粗糙不堪。
  “还是切掉了的好!”
  冬子这样说给自己听。
  不过,医学上到底怎么看呢,冬子完全没有主意,说不定一下子把子宫给切掉,步子迈的过去大了些。
  然而,冬子自己现在只能全盘相信医生是正确的,否则,她又怎么能忍受今后的余生。
  找到了藉口,冬子心里舒坦了许多。
  以后,再也不用为月经的事烦恼了。
  她以前的痛苦,反倒多少减轻了现在的痛苦。
  手术十天后,冬子已经能够心平气静的了,这时,船津来了。
  “你好了些吧?”
  照例,船津有些羞怯。
  “托你的福,已经好多了。”
  “那太好了。”
  船津穿着一套枯黄色的西装,扎了一条同样色调、带有小花的领带。冬子以前曾经想过,这种颜色的西服或许适合贵志穿。
  “你们所长现在在哪里?”
  “在巴黎。说是这个周末回来。”
  “来信了?”
  “是的,还问候你呢。”
  “是吗?谢谢。”
  冬子本来还想问他还写了些什么,但忍住了。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有的话,我来做。”
  冬子突然奇想,想作弄作弄这个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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