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算。”
冬子回答得很干脆。
“我当时也许应该直接向警方投诉他了。”
“就这样算了吧。”
“都怪我处理得不好。”
“怎么会呢?如果不是你说,我还以为一切正常呢。我不知道子宫囊肿手术有那么多复杂麻烦的问题。你使我变聪明了不少。”
“我也是通过这次调查才明白的。”
“好了,忘掉它。咱们喝酒吧。”
“就这样半途而废,你能甘心吗?”
“可以。我觉得这样不明就里反倒好。”
“为什么?”
“也许你不会了理解。如果弄明白了真的是医生的过失,我心中会更难受。”
“我明白——”
“这样子正好。来,喝!”
冬子像给自己打气似的,端起酒杯与船津碰了一下。
“辛苦你了!”
船津迟迟疑疑地与她碰了杯,喝下了加水威士忌。
“你仍坚持去美国?”
“嗯。”
“那今晚我们就喝个痛快吧。”
“真的?”
船津脸上这才重又有了笑容。
刚刚还空荡荡的店里这会儿来了不少客人,柜台前闹语声喧。店主是位胖胖的老太,而顾客则以船津这样的年轻职员居多。
“打算去几年?”
“难得去一趟美国嘛。”
“那我们是难见到面了。”
“怎么会呢?虽说是远在美国,不过要回来一天也就够了。我准备半年回来一次,我们很快会再相见的。”
说完,船津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为了离开你才去美国的,中途一回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冬子望着盛满白兰地的酒杯,竭力想弄清自己寂寞的心境究竟属于哪一种。
是失去恋慕自己的青年这样一种寂寞,还是失去所爱的那种寂寞?如果是前者,一切尚可随自己喜欢,如果是后者,则觉得好像是一种莫大的损失。
“咱们走吧。”
这家店虽也很惬意,但冬子想换个地方。
“去哪里呢?”
“出去以后再说吧。”
来到外面,雨虽住了,但天上却仍罩着厚厚的阴云。
“咱们去酒店里的酒吧,怎么样?”
船津指了指矗立在夜空中的酒店。
“我想到一家能跳舞的地方。”
“我这方面不熟,上次所长曾带我去过一个这样的地方。”
“在银座吧。对,就去那里。”
冬子在前面走,她招手拦了一辆开近来的的土。
“去银座。”
冬子吩咐司机。船津问道。
“真的没事吧?”
“没事。后面的事你就交给我办吧”。
“不是这个意思。如果见到所长……”
“那有什么。你不是已经辞职了吗?”
“可是,你……”
“你不必担心我。”
说归说,冬子也觉得自己说这话是在兴头上。
以前和贵志一块儿去过的酒吧靠近银座的新桥。在一栋白色大厦地下。说是酒吧,其实倒更像是夜总会。
和船津他们一起是十二月初去的。贵志在筑地请大家吃了河豚后,冬子店里的真纪和友美也一块去了。
自那以后,和贵志又去过一次,方位大体上还记得。
并木街只允许车辆单向行驶,从新桥方向过去,约行有两百米,眼前便是白色大楼。
两人在此下了车,走下阶梯。看到闪烁的霓虹招牌,冬子才想起这家店名叫“玛思卡尔多。”
上次来时感觉整个店子颇为晦暗,但这次却没有这种感觉。已近十一时,但这一带才刚刚开始旺起来,人也不是很多。两人进得店来,在靠左手里侧的房间里并排坐下。
“喝点什么?”
马上有侍者端上冰水问道。
“我喝白兰地,你呢?”
见冬子问,船津想了一想说道:“我也一样。”
“这段时间,贵志来过这里吗?”
冬子鼓鼓气问侍者。
“大概半个月他来过一回,后来就……”
“啊。”
冬子点了点头,船津还是有些不大放心。
“都这个时候了,他不会来了吧?”
“你怎么还惦记这事?”
嘴里说着,冬子心里却在想,若贵志现在出现,他会怎么样呢?
两人都不会不快。而且贵志很成熟,决不会因为见此情景而醋意大发。如果见到了,就一起喝酒。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冬子胆气很壮。
“为你的美国之行,我们满饮此杯。”
冬子端起白兰地。
“不,今天为你干杯。”
“为我?”
“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医院方面的调查总算结束了。”
“辛苦你了。”
“木之内小姐,与新宿的便宜酒吧相比,这里更合衬您。”
“又耍嘴了。”
虽说客人不多,但钢琴奏起来时,还是有坐在角落的两个人起身翩翩而舞。
地方不大,且是钢琴伴奏,不可能跳得很热闹。但也正因如此,才愈显出这地方的高雅和品味。
“陪我跳支舞,好吗?”
乘着酒兴,冬子主动邀请船津。
船津跳舞很不在行。据他讲,还是在学生时代时,被朋友拉着跳过两、三次。
贵志在这方面可是好手。贵志说,学生时代没其他的好玩,如果手头有四、五百日元,可跳通宵的舞厅便是最潇洒的去处了。
“你在那里勾搭女孩子了吧?”
冬子试探着问,贵志却笑而不答。
贵志在舞姿看起来的确有些功底。船津则跳得极不谐调,多半是因为他紧张的缘故。
但冬子却从这种拘谨当中感觉到了年轻人的纯朴。
钢琴正在弹奏“纯真之别”这首曲子。
“上次也是这首曲子,肯定是为我们弹的。”
冬子俯在船津胸前喃喃道。
“你觉得很纯真?”
“不是吗?”
“这个,我不知道。”
船津说着,抱着冬子的手臂忽然用了用劲。
“我现在有话跟你说,你可不可以听我说完,不发笑?”
“什么事?”
“跟我一起去美国。”
“我?”
冬子刚想抬头,船津向前倾下身子在她耳边低语道:
“跟我一起去吧。”
“来之前我还打算一个人去美国的,可进来之后,我就改变主意了。”
冬子又俯下头。船津白衬衣里散发着男人的气息。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跳着。冬子不知该怎么回答船津,船津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出的话太唐突了。
终于,一曲终了,两人回到座位上。
船津像是为了镇定自己似地喝了口白兰地,说道:
“不行吗?”
“对不起……”
冬子看了一眼船津说道:
“你可能有所不知。”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你该知道,是个做了手术的女人。”
“我晓得。”
“那我就请你别开这个玩笑。”
“我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我是说真的。”
“如果这样,你就不要再让我伤心了。”
冬子即刻站起身来,来到化妆间。
这里全然不同于晦暗的房中。明亮的镜中映着自己的脸,这是一个即将二十九岁的、没有了子宫的女人的脸。
对这样的女人,这个男人究竟在作何打算呢——
从化妆室回到坐席上,冬子尽量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咱们该回去了吧?”
“这么早回去?”
“已经过了十一点了。”
“刚才的话,惹你不高兴了?”
“不不,怎么会呢?”
再这样跟船津一块呆下去,冬子怕自己会控制不了自己。她觉得趁现在离开要容易些。
“你不是说要喝个痛快的吗?”
“可是,天已经晚了。先到你那里,送你回去。”
“不,我送你。”
船津颇为不悦地站起身来。他一声不响地走到外面,招手截停了一部的士。
“我送你。”
车子启动后,冬子开口问道。
“你生气了?”
“那倒没有。你从来都是敷衍我,不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那怎么会呢?我一向都很认真地听你说话。”
“那你为什么突然提出回家?我刚跟你认真谈事,你也心不在焉的。”
“没有……”
“可是,事实却是话只说到一半就出来了。”
“这个嘛,是因为你讲的话太令人吃惊了。”
“叫你一块去美国,这有什么好惊的。我又不是把你带去后甩掉。”
“这个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才觉得害怕。”
“这我就完全不懂了。”
“是,你不会明白的。”
冬子深深地靠在座位上。
船津简单地认为带同自己喜欢的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极其严肃地讲了出来。他不明白冬子究竟害怕什么,所以有些懊恼。
但是,冬子怕的正是他那股认真劲。若信了他的话,跟着他去了,以后冷静下来了怎么办呢?现在看上去很美的东西,遇到实际,总有浮体褪尽,显出本色的时候。
冬子与贵志的关系,冬子的身体已失去女人最重要的东西,冬子比自己大两岁,这一切船律都一清二楚。也许他现在愿意接受,但可能有一天他会不愿意接受。谁能担保现在钟爱的东西明天不会变成深恶痛绝的对象?
冬子可不愿意去品尝这种痛苦滋味。若是将来要走上这一步的话,倒不如现在忍痛割爱。
也许是过多地考虑以后的事情,冬子近段时间变得有些神经质起来。
车子从主街道上拐上通往参官桥车站的路。周围是狭窄的商店街。十点之前这里是很热闹的,现在则大都关了门,唯有小饭馆亮着灯。过了这里,爬上一道小坡,便到冬子的公寓了。船津曾几次送她回来,知道这里。
“啊,就在这里停吧。”
上了坡项,冬子对司机说道。船津慌乱地看了冬子一眼。
“我也下车。”
“我到这里就没有问题了。”
冬子说着下了车,船津也跟着下来了。
“你怎么办?”
“噢……”
船津有些尴尬地呆立在那里。
“今天就此分手吧。”
“可是,也许再就见不到了。”
“你不是过几天才去美国吗?”
“还有半个来月。”
“那应该还可以再见上一次面。”
“刚才我说的话,我现在就要你答覆我。”
深更半夜的,一直站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冬子漫步朝左边的小径走去。
“今晚作不给我答覆,我就不回去。”
“刚才我不是已经回绝你了吗?”
“你只是说害怕,并没有明确地加以拒绝。”
“那是一样的。
“可是,害怕怎么会等于不行呢?”
“我并没有放弃。”
船津说完,脚下像扎了很似的站立不动。
夜幕下,小路上亮着一排路灯。冬子看了一眼路灯,转过头来。船津似乎正等着这一刻,他用手扳住冬子的肩膀顺势将她拉过来。
“不……”
虽然冬子把脸躲向一边,但船津强行抱过她,欲去吻她。
冬子脑袋左躲右闪的,拼命地缩着脖子,但最终还是被船津硬从上面压住,接受了他的吻。这时,冬子在男人的怀抱里听到了车的声音。
船津有些警觉地松开了手。
但冬子却依然没有抬头,她继续伏在他的怀里,船津低语:
“一起走吧,啊?”
“到美国,我们住在一起。”
冬子听起来飘飘忽忽的似是风的声音,一种与自己无缘的,在远处吹拂的风。
“好不好?”
冬子在他臂弯里轻轻摇摇头。
“为什么不行?”
船津紧追不舍。
“因为喜欢你。”
冬子小声地,但却是坚定地说道。
“因为喜欢,所以想就此分别。”
“我不懂。”
“你不懂,我也没办法。”
冬子觉得自己的声音随风而去了。两人就这样默默地走在夜间的小路上。周围是住宅区,看不到一个人影,非常寂静。
左边种植的花草中,紫阳花大大的花瓣在灯光映照下格外生动,摇曳生姿。街那边,小田快车线的列车轰然而过。已过了十二点,应该是最末一班车。
火车过去后,周围又恢复了原先的静寂。
两个人离开下车的地方已有四、五百米了,再往前走,就是道叉口,看样子离有车通过的路是越来越远了。
“咱们回去吧。”
墙拐角处,山毛榉粗壮的树枝越墙而出,冬子在此停下脚步,折转身沿来时的路往回走。
雨早已停了,石墙及路面上还是湿漉漉的。船津依旧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冬子后面。
渐渐地,道路稍稍向左拐去,转过去后,便看到了冬子公寓的入口。来到正门边石墙的尽头,船津轻叹了一声。
“你累了吧?”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