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宿的四季各有情趣。盛夏,山毛榉荫可休憩;晚秋,落叶片片飘满径;冬晨,寒风阵阵显静穆。
这其中,冬子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新绿沁目的春季了。
罩上了各式各样服装的人体模型及玻璃橱窗在艳阳照射下,把周围装点得极具特色,整个街区都漂溢着时髦气息。
但这些时装并不贵。这些服装多以年轻人为对象,选料便宜,搭配也往往比较随意。
留意细看,你会发现款款不同。不管是T恤还是牛仔服,件件都体现了年轻人的创意和匠心。每个模特的脸上都有领导潮流,舍我其谁这样的自信和气概。
这种勃勃生机与街头的新绿浑然一体。
可以将这片街区一览无余的原宿站前的人行桥。站在人行桥上,进香道尽收眼底。
道路自桥下开始向下倾斜,往下通往明治大街的交叉口。接近交叉口处,是地势最低的地方。然后,过交叉口,又开始缓缓向上倾斜。通向青山。
先下再上,这种缓缓的倾斜,使整个街区给人一种富于变化,错落有致的感觉。
冬子每次走过这座人行天桥,都会在桥中间立仁立凝望。
桥下是从青山通向山手街的道路,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不知为何,冬子总感觉人行天桥老在晃动。
桥是钢筋铁骨,稍稍有些晃动也许比纹丝不动更牢固。但遇到强风的日子则有些可怖。
俯视桥下,便不由地会产生纵身跃下的冲动。
冬子感到不安和恐惧,她总把目光投向远处。
如果说东面进香道一侧是城市动的部分的话,西边方向则相对而言属于城市静的部分。
这边右侧可见代代木的丛林,再往前去是明治神宫的神苑。左侧可见现代流线型造型之室内体育场的屋脊,再往远看是体育馆和足球场。
冬子最钟意的事是站在这个人行天桥上观日落。
傍晚,夕阳下山时,冬子会一个人漫步来到人行天桥上静静地眺望落日。
落日如同一个红色的火球,映照着代代木的丛林,然后逐步逐步地沉落在室内体育场的后面。
在大城市中,这样大而鲜艳的落日冬子还没见到过。
这天,冬子又游游荡荡地出了店门去看落日。
从冬子的“钓钟帽店”到人行天桥走路约需二、三分钟。
通过五点,很快就是傍晚的交通高峰期。
冬子上了人行天桥,在桥中央站定,朝西面看去。
四月已经过半,白昼开始变长。落日的下半部分已沉入体育馆后面。
冬天时又大又鲜艳的落日,被春天的暖意包藏,轮廓变得有些模糊。
冬子站在那里,目送最后一缕残光染红了代代木的丛林,才走下人行天桥。
她两手插在裙兜里,边浏览橱窗边顺着进行道往回走。
这时候的冬天看上去就像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就这样信步走着,眼睛无目的地浏览着。有一搭无一搭地瞅着沿街的橱窗。
橱窗的装饰并不是天天都变。有的会保持一个星期。但总有店改换布置。你甚至会发现,巴黎高级时装店或是时装杂志上那种款式的衣服这里也有陈列。
一边走,冬子一边进行各种构思、设计。
在大街上散步,是工作中的忙中偷闲,同时也是开始新工作前必要的调整。逛了一大圈,回到店里已经七点。
“刚才船津先生打电话来了。”
真纪站在店里告诉冬子。
“他说过一会儿再打过来。”
“谢谢。”
“她可真逗。他把我当成老板娘您了。”
“我拿起听筒,就听他说,‘上次那事,我想跟你再谈谈’,我问他什么事,他才发现弄错人了;‘啊,你不是木之内小姐啊’。”
从九州回来那天见过船津后,再没见过面。
那以后,船津去调查医院,不知结果如何。冬子虽颇为在意,却没有主动联络。
“可能是讲帽子的事。”
冬子敷衍了一句,进了里间。
设计室里,友美正在做丝带。真纪看她手挺巧,颇适合做这个工作。
“辛苦了!”
冬子本想帮她,可今天全身乏力,不想动弹。她漫不经心地翻着时装杂志,电话铃响了。
拿起一听,正是船津。他似乎接受了上次电话的教训,确认是冬子后才说话。
“医院方面的事,已经弄明白了。今天能见见吗?”
船津久违的声音和他急不可待的口气冬子都觉得很亲切,但她现在并不想马上见他。
每年一到树木发芽的时节,冬子便会觉得身体不适,倒也不是真的哪里不舒服,只是身体倦怠,情绪低落。
从严寒的冬天转入和暖的春天,可能是身体一下子难以适应这种季节的转换所致。
冬子曾怀疑是不是身体消瘦引起的。但她又觉得并不单单由于这个原因。入春后身体不适,女人多多少少可能都存在在这个问题。
其实身边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今天早上友美一到班上就无精打采的,叫她做事,老大不情愿的,说话也没个好声气。
看样子可能是身体不大舒服。
同为女人,冬子对这种事自然非常理解。同样地,友美和真纪她们对冬子的状态肯定也看得出来。
说实话,冬子一个月当中,身体状态不错的时间顶多也就十天左右,剩下的二十来天就蔫蔫的,情绪波动很大。
“今天是不是不合适?”
船津在电话中追问。
“那倒不是。不过,可能会比较晚……”
“我无所谓,八点、九点都行。”
男人就这样,他们不了解女人的情绪因时而异。因为男人自己一般情绪都比较稳定,便认为女性也是一样。
“我有要事相告。”
对为了自己的事热心奔走、不辞劳苦的人,冬子无法回绝。
“那就八点半左右吧。”
冬子一松口,船津马上说好。
“我去接你吧。或者,还去上次去过的新宿车站大楼。”
“不好意思。你到我的店子附近的‘含羞草馆’来,好吗?”
“是紧靠旁边的那家店吧?好,就那里,八点半。”
船津说完这句话,便挂断了电话。
放下话筒,冬子叹了一口气。
换个精神状态好的日子多好。这个样子见面,说不定会不欢而散。
现在这种心情,会说出什么话,冬子自己一点底也没有。
坦白讲,去见船津是很开心的,但另一方面,冬子又有点犯愁。
他对自己抱有好感,冬子为此而感到开心。因为以前曾明确拒绝过他,船律从来再没难为过冬子。但她能感觉到他极不自在,他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
对这个年轻人而言,这未免太残酷。但却在某种意义上,使得冬子颇为快意。
这个年轻人,对自己可说是不折不扣,叫他去干什么他都会去的。冬子感觉到的正是这种虚荣心的满足。
但反过来,一想到此人连自己的身体缺陷都了如指掌,便不免沮丧起来。船津每提起手术的事,都令冬子有一种被捉了短似的尴尬。
八点钟收档,真纪和友美都回去了。剩下冬子一个人,她关了店门,在设计室的镜子前坐下。
她觉得身体有些火烫烫的,肿胀的感觉。扑了白粉也不觉得好一些。,女人即令是发型不合心意这样的小事也会闷闷不乐一整天。
今天冬子也并没有哪里明显不舒服,但就是觉得不大对劲。这样的日子要尽量控制情绪,无论对方说什么,都要当成耳旁风。
冬子这样叮嘱着自己出了店门。
原宿的茶楼关门早,“含羞草馆”也是十点钟就收档。
冬子到时,船津已候在那里,他坐在里面那堵砖墙旁边。
好些日子不见,船津似乎更加肩阔体健了。
“好久不见了。”
船津依然是斯斯文文地寒暄。
“上次见面是在二月份吧?”
“是的。我从九州回来马上就见了面。”
“前些天,听说你参加了帽子展示会?”
“你们所长也赏光来了,你怎么没来呢?”
“那天我有点……”
“很忙是吧?”
“不……”
船津摇摇头,忽然正色道:
“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什么事?”
“上次到九州,是不是跟我们所长一块去的?”
“要是我说错了,请原谅我。”
“没有一块去。干吗这样问?”
“没有什么,随便问问。”
船津为什么现在对冬子和贵志的关系生疑,冬子真想反问他,他强忍住没问,喝了口咖啡。
船津半响无话,他从口袋中掏出烟点上。
“还是上次手术那件事。我总算看到了那家医院的病历。查了查,发现第一次为你看病的果然是我朋友的那个校友。”
船律停了停,似是在看冬子有何反应。
“按照当时的情况,应该只需切除子宫囊肿即可。”
“但那只是那个年轻医生的诊断吧。”
“是的。不过,按他的意见,没必要切除整个子宫。我跟他讲了你的事,他很气愤,主张一查到底。”
“怎么去查?”
“直接去问院长为什么要这样做。听说你的病历上,只写了子宫肌瘤,其他什么也没写。既是要摘除子宫,就应该写上更详细的理由。”
“私人医院的病历往往记载不祥,听说有的病历只有经手医生才明白。既然医生都说蹊跷,何不查查呢?”
“只要你同意,我去查。像这样的医生应该彻底查查他,如果不治他一下,不知道谁还要遭殃呢!”
“总之,我们先见见院长吧。问问他其他医院说只须摘除子宫囊肿,他这里为什么整个子宫都切除了。叫他给我们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不过……”
“你不必担心。我们有专业医生坐镇。没问题。”
冬子轻轻搅了揽咖啡。
现在说什么也追不回来的东西。但这样隐忍了,确实可能还会有人受害。
到底应该怎么做,冬子自己一时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
“如果你不愿费事,我直接去接院长问清楚好了。”
“你……”
“我不是患者,提出这样的要求人家可能会觉得奇怪,但我若声称我是木之内小姐您的亲戚或熟人,我想他会见我的。若他不见我,我就投诉到医师会。”
“医师会?”
“医师会中有一个叫作医疗过失委员会的专门机构。那里专门受理遭受错误手术、接受错误治疗的患者的投诉,并会展开调查。本来,刚开始时,是为了保证执业医生在诊疗失误受到投诉并败诉时,支持赔偿金,建立的一种公积金制度,后逐步演变,成立了现在这个专门机构。”
冬子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个地方。
“如果该委员会裁定诊疗有误,医师必须为该失误支付赔偿金。”
“是医生监督医生啦?”
“是的。这个委员会的成员是来自大学或公立医院的学者或医师,应该说裁定时还是比较公正的,立场是中立的。如果每一件医疗纠纷,都—一诉诸法院,作为起诉方的患者和被起诉方的医师都耗不起,故此成立了此会。”
“你知道的不少嘛!”
“哪里,我也是听那个医生讲的。他跟我讲,目前最近的是到那里投诉。”
船津越说越起劲,眼中熠熠生辉。
“绝对应该搞他一下。”
“这样做没啥事吧?”
“你不必多虑。不管是医生还是其他人,错了就是错了。不会说因为你投诉了,而将你的事公之于众。该委员会只是内部讨论此事,不会泄密的。”
船津见冬子仍是心事重重的,便加重语气说。
“稀里糊涂就被切除了,这样的手术最近好像多起来了。现在你奋起投诉,也许会起到警示作用。”
船津虽踌躇满志,冬子却是无所谓,投诉到医疗过失委员会,能搞明白最好,搞不明白也算了。
“我打算这个星期之内尽快办好手续,名字写谁的?”
“名字?”
“就是起诉人。是写你呢,还是写我呢?我出面也可以,不过还是木之内小姐您本人出面比较好些。”
“可我现在比较忙……。”
“材料由我准备,你只须在上面盖上印章即可。”
“以后委员会可能会传唤你。”
“我?”
“会问你一些有手术前后的事情。据说要问的。”
“不是现在吧?”
“不会,肯定要过很久以后了。”
冬子又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凉了,苦味又重了些。
“你为什么这么不遗余力地帮我?”
“想知道为什么?”
“是啊,这与你毫不相干嘛。”。
“这件事对木之内小姐您关系重大,而我从很早以前开始就不信任医生。”
“我母亲死于心脏插管。”
“你母亲已不在人世了?”
“我上高中时。在从静脉向心脏插入细管时,突然就死了。在那之前什么事也没有的。”
“她不是生病了吗?”
“她心脏是不太好,不过,还没有到有生命危险的程度。我认为那绝对是医生的失误。但医生坚持说我母亲属特异体质,不承认是医疗事故。我清楚地记得我父亲和我妹妹痛哭的情况。要放到现在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冬子突然觉得船津像个大人了。
“有一阵子,我打算成为一名医生,以查清我母亲的死因。”
“可我喜欢美术和建筑。而且我觉得以此为理由做医生也有些动机不纯。”
“所以你还是学了建筑,对吧?”
“不过,我到现在也不相信医生。说起来也是的,这次调查医院,我感觉为我母亲复仇一样。”
冬子理解船津的心情。他要追查冬子也不反对。但冬子自己却不打算介入此事。因为她觉得无论结果如何,失去的子宫都是永远失去了。虚无和失落的感觉却是赶也赶不走的。
“这好一阵子没见到你,你忙什么呢?”
冬子换了个话题。
“我没忙什么。”
“我还以为你和年轻女孩约会呢?”
“你也会关心我的事?”
“当然了?”
“我不打电话给你,你知道原因吗?”
“哦?为什么?”
“我一直不知道你和所长的关系。”
船津似乎觉得还是摊开讲比较好。
“坦率讲,是指你们两人的亲密关系。”
“我也真蠢。一开始我受所长指派去你那里时就应该明白到此事。此前,又听说你去了九州,那个时候……”
冬子无言以对。她只是默默地垂着头。
“我先声明,我不恨你,也不恨所长。实际上,我喜欢所长,更喜欢你。帽子展示会那天,我倒很想去,但我怕影响你们,所以就……”
“船津……”
“不过,当我明白了真相以后,倒反而轻松了。”
说到此,船津努力挤出一点笑容。
“咱们走吧。”
冬子扫视了一下四周,进来时几乎座无虚席,但不知不觉间人已走掉了差不多一半。
冬子拿起点菜单去付款。
来到柜台处,“含羞草馆”的老板娘一双眼冲她眨巴眨巴。出了店门,迎面春来的夜风暖暖地掠过面颊。
傍晚时收音机中说今天比平均气温高十度左右,称之为六月中旬的阳气。
虽已过九点,许是因为晴暖的缘故,大街上熙来攘往仍很热闹。
山毛榉树下,有年轻人摆出摊子,摆卖着项链和胸饰之类的东西。
“去那里走走吧。”
两个人朝原宿车站方向走着,船津问了一句。
“今天我这就回去。”
“刚才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
船津提到了自己和贵志之间的事,但冬子并不因此生气。因为此事虽极隐秘,但迟早是会有人知道的。
“有一件事希望你能明白。”
船津边走边说。
“你和所长怎么样都好,我喜欢你。”
“什么呀,快别这样说。”
“我是说真的,不开玩笑。”
说话间,已到了灯火通明的一家餐厅前面。从马路这一侧,透过玻璃窗,可见年轻的恋人们在用餐。
“总之,希望你记下我这句话。”
“谢谢。”
冬子唯有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