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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

_6 周海亮(当代)
  我操你还窦娥了?我操我看你怎么像潘金莲?我操你是不是想搞死我?我操我干脆先搞死你算了我操!
  刘大成再一次薅住宋小妹的头发,将她提起。他在她的乳房上重重地捣了两拳,宋小妹立刻跪倒在地,大口呕吐。刘大成又一脚将她踹翻,说,滚回去!宋小妹就挣扎着起来,跌跌撞撞往回跑。刘大成说我操我让你站起来了吗?一脚正中宋小妹的屁股,将宋小妹再一次踹翻。刘大成说你得爬回去我操!宋小妹就往回爬。后背崩紧成弓。四肢着地。像狗一样爬。像母狗一样爬。像伤狗一样爬。像垂死的伤狗一样爬。途中她试图站起来,刘大成马上掂了掂刚从树下拔下来的粪叉。我操信不信我在你的后脑勺上扎四个窟窿我操?宋小妹立即又趴下来,额头拱蹭着一路碎石和沙砾,乳房在田埂与庄稼之间,磨擦出嘶嘶铃铃的撕帛之音。
  第3节
  稀稀落落有村人围观,在刘大成家的门口,在那棵粗大的歪脖柳下。刘大成找来一根牛绳,将宋小妹结结实实地捆住。他牵着四肢着地的宋小妹围着柳树转圈,又命令女儿小丽往宋小妹的脑袋上浇一盆大粪。小丽不敢,畏缩着后退,刘大成就揪住她的耳朵,手指间狠狠地揉捏,又用力往上拽,几乎将她提起来。小丽痛出眼泪,只好听了他的,将一盆拱动着蛆虫的粪尿浇上母亲的脑袋。刘大成捂紧鼻子,蹲下来,问宋小妹,我操好吃吗?宋小妹呕吐着,流着泪,骂,你个天杀的刘大成哇!刘大成就笑了。他瞅瞅米琪,说,你这方子还挺管用我操!老骚货开始有脾气了我操!
  刘大成将宋小妹结结实实地绑到柳树上,然后开始给围观的村人讲述事情的经过。他说他回到家,看见宋小妹正在洗身子,说是一会儿好侍候他。他乐颠颠去倒水,却发现那水不脏,并且,他能从那水里闻到一股熊(精液)的气味。我操为什么不脏?刘成说,很明显是之前洗过一遍!我操为什么还要再洗一遍?就是想洗掉她身上的不知哪个野汉子的熊的气味。就这些?有村人惊大了嘴巴。我操这还不够?刘大成说,无缘无故洗什么身子?村人说可是没凭没据啊!我操水不脏就是证据!我操我的鼻子就是证据!刘大成指着自己的鼻尖说,这个骚娘们腚往哪里撅,我就知道她想屙什么屎!
  第4节
  围观者中,当然少不了二宝和巧云,憨叔和憨婶。二宝看了一会儿,似乎感觉索然无味,便拉憨叔、巧云、米琪和三宝离开,剩下的憨婶却仍然端坐一盘废弃的石碾,兴趣盎然。可千万别把大粪往她的嘴巴里灌,憨婶说,没天理的,会让她把胃也吐出来的。刘大成就盯住她的脸,细细地研究。我操憨婶你在挑拨离间!刘大成说,我操憨婶我偏不上你的当我操!
  从午后绑到黄昏,宋小妹终于晕了过去。刘大成蹲在一旁抽烟,对一遍遍替母亲求饶的小丽置之不理。后来他去了一趟刘大耳朵家,耍了一会儿牌,输了一点钱,回来,柳树上已经不见了宋小妹。宋小妹坐在院子里,手指探进喉咙,一遍遍地干呕,旁边,站着巧云和二宝。给解开了,巧云说,你系了死扣……别再折腾她了。再折腾下去,就把她折腾死啦。刘大成充耳不闻,重新操了绳子,重新绕到宋小妹身后,试图重新将她绑起来。这次巧云和二宝同时挺挺身子,大声说,别再折腾她啦!刘大成就不动了。他盯住两个人看了很久,他说我操算啦!我操算啦!就饶她这一次吧我操!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我操罚你现在去给我炖一只母鸡下酒我操!
  宋小妹就弹起身子,直奔鸡窝。
  42
  枣花岘是这样一个村子:它松散,稀疏,彼家与彼家,可能相隔五里;枣花岘是这样一个村子:你站在村子里,就是站在大山里,你举目四望,既见不到一栋房屋,也瞅不见一个人影;枣花岘还是这样一个村子:因为它的松散与稀疏,琐细与繁缛,你站在大山里,便随时可能遇见村子里的人。他们是刘大成、刘大耳朵、满仓、宋小妹、郭妮、巧云、三宝、憨叔、刘大疤、刘大肚子、刘大牙、刘老栓……村里人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村子比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还要繁华百倍。
  第5节
  米琪知道刘老栓。刘老栓在村子里开有一个商店。商店利用了自家的厢房,挖开一个门洞,粗劣的木质柜台上摆了少得可怜的烟酒糖茶,旁边的角落里塞满锄镰锨镢,再往墙壁上刷上“商点”两字,就可以开业赚钱了。村里人多把“商店”写成“商点”,这件事绝对与刘老栓、与刘老栓的商店、与刘老栓商店外墙上的字有关。
  第46卷
  第1节
  每隔一段时间,刘老栓都要下一趟山,为自家商店补些货物,把村人托他卖掉的山货卖了,再回来,用时不足三天。刘老栓七十多岁,七十多岁的刘老栓健步如飞。米琪跟他打过招呼,问,干什么去啊?答,到镇里去啊!米琪就偷偷动了心思,又瞅别人不注意,偷偷在一棵树干上,划下记号。
  我们的米琪,每一天都在努力。
  这一次的米琪算准了时间。当刘老栓在雾霭里出现,她恰好是一个人。她一动不动地蹲在齐腰深的草丛里,她的身边是一条跳起舞蹈的翠绿色小蛇。无所戒备的刘老栓从她身边走过去,毫无察觉。米琪悄悄跟上去,速度陡然加得很快,脚步却放得很轻。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她知道,也许临近午夜,她就能够抵达乱石镇,重返她的正常生活。米琪将两只手捏成拳头,她的手心里攥满汗水。
  盛夏的山野姹紫嫣红。墨绿与淡绿,大红与淡红,土黄与柠檬黄,青蓝与绀蓝,赤紫与灰紫,白与灰白,黑与灰黑……藤蔓缠上脚踝,草叶砍中膝盖,蚂蚱撞上身体。刘老栓背一筐小山般的山货,时而攀越,时而跳跃,时而匍匐,时而飞腾。他的脚板在沾满露珠的草尖间划开一道微小的颠颠悠悠的缝隙,刘老栓飘浮空中,就像一架性能良好的滑翔机,轰隆隆开下山去。
  米琪紧咬牙关,紧紧跟随。她的胸膛间燃起一团火,那团火将她烤出汗,又将那些汗烤干。似乎千钧重担压在肩头,有一段路,米琪是爬过来或者滚过来的。她扔掉了事先准备的干粮,扔掉了事先准备的水瓶,扔掉了事先准备的手电,甚至,她扔掉了那把随身携带的绣花剪刀。刘老栓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忽大忽小,忽明忽暗,有那么一段时间,米琪几乎看不到他。可是刘老栓又忽然出现,忽然出现的他,正坐在一棵大树下啃着一块用方巾包裹起来的苞米饼子。
  第2节
  趴在草丛里的米琪,一动不动。她艰难地压抑着剧烈的喘息,静静地等待着刘老栓重新上路。可是刘老栓啃完干粮并没有马上动身,他站起来,四下瞅瞅,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又脱下裤子,掏出皱皱巴巴的男根,面对一轮太阳,一只手捏紧那张纸,一只手剧激地摩擦起来。
  龌龊。肮脏。下流。猥琐。那张纸上有一个用圆珠笔画成的裸体女人的形状。女人画得抽象并且夸张,然乳房和阴部,却是栩栩如生。裸女下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米琪。
  一点都不奇怪。饱满并且鲜嫩的米琪是全村男人的性幻想。而在米琪之前,也许就是宋小妹,是丁梅,是费兰兰,是彩霞,是巧云,甚至,是憨婶。总会有相对漂亮的年轻女人,总会有相对坚挺娇嫩的乳房和相对紧密湿滑的下体。总会有机会让枣花岘村的男人们,在意念中完成美妙销魂的一刻。
  刘老栓长进短出地动作着,嘶嘶嘘嘘地低吼着,将一股黏稠腥臊的污液有气无力地射向天空。
  刘老栓长叹一声:人老啦!鼻涕多啦熊少啦!然后,背起货筐,再一次健步如飞。
  米琪努力与刘老栓保持一段恰好的距离。这距离不远也不近,既让米琪可以跟随,又让刘老栓不可以察觉。想起适才一幕,米琪全身就起鸡皮,胃里就翻江倒海。长满白癫风的刘老栓用他又黏又臭的唾液湿润了掌心,又用掌心搓红了龟头,又用龟头敲击着树干,米琪的感觉,他敲打的是自己。似乎连他的龟头上都长满白癫风,那里黑漆漆白花花软塌塌一片,全然没有丝毫肿胀和坚挺的模样。
  第3节
  米琪几欲呕吐。
  绕过一棵松树,刘老栓突然不见。米琪急追出十几步,仍然不见刘老栓的影子。米琪有些心慌,猛然转身,她发现,刘老栓正站在刚才那棵松树下,冲着她笑。
  米琪晃了晃,抱紧一棵小树。
  想逃走吧!刘老栓虎皮西瓜一般的脸在点点阳光下更显狰狞恐怖,跟我好久了吧?
  米琪躲到树的后面。
  可千万别抱什么幻想。刘老栓说,我要真跑起来,怕是十个你也跟不上。
  米琪骇恐地摸着她的剪刀。她什么也没有摸到。
  你摸出一挺机关枪都没有用。刘老栓说,我想办你,轻而易举。
  米琪看了看身后。身后没有路。茅草一直延伸,似乎铺到了天边。
  你走不出多远。刘老栓说,没有我,不出十分钟,你就会迷路……既到不了乱石镇,更回不了枣花岘。也许你会死在困驴山,尸体半年后被发现……
  米琪隔着刘老栓的身体,望着来路。可是来路早已不见,米琪所看到的,只是一片陌生的山野。
  现在我办了你,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刘老栓用他白得如同婴儿般的手背擦擦鼻涕,叹一声,可是人老啦!鼻涕多了熊少啦!
  米琪不敢动。确切说米琪已经不能动。大半天的狂奔让她体力消耗殆尽,现在她的两腿僵硬并且疲软,似乎一松开手,整个人就会瘫坐地上。于是米琪抱紧粟树,用了力气。她身上的每一处关节全都在喀喀作响。
  第4节
  刘老栓转过身,开始往回走。我得送你回去,不然的话,你肯定会迷路。刘老栓用后背发出嗡嗡的声音,快些走,天黑前也许能够回到村子。
  求你送我到乱石镇。米琪的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我不能。刘老栓说,我得有品德。
  我会感激你的……
  那我就没有品德了。
  不会有人知道……
  可是会有人怀疑。
  只是怀疑……
  我得有品德。
  米琪抱紧树干,好像树干上结出的一颗人形果实。你送我走,米琪进行着最后的努力,我会报答你的。
  报答?刘老栓顿住脚步。
  我会给你。米琪强迫自己盯住刘老栓的脸,又闭紧了嘴巴——她怕她吐出自己的胃。
  刘老栓笑了,暴笑,气管里发出混浊的哧哧之音。用不着啦!刘老栓摆摆手说,我老啦!鼻涕多啦熊少啦!
  刘老栓走走停停,不时回过头来瞅一眼米琪。米琪仍然抱住树干,一动不动。刘老栓不得不踅回来,问米琪,真不走了?米琪说,送我到乱石镇。刘老栓说,再问你一遍,真不回去了?米琪说,求求你……如果我回到枣花岘,憨家人会要了我的命的。刘老栓半蹲下来,盯住米琪看半天,然后将她拦腰抱起。刘老栓缩脖弯腰,将米琪甩上肩膀,米琪于是再一次变成一只将屠的沉默的羔羊。
  第5节
  没有呼喊。没有挣扎。绝望将她湮灭,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飘飘没有质量。
  刘老栓边走边说,肩上扛个你,怕是走到半夜,也回不了枣花岘……这人,真是老啦。
  43
  他们没有在半夜才回到枣花岘。事实上回到枣花岘的只有米琪一人。刘老栓将她扛了半程,后半程,她是跟着刘老栓走回来的。刘老栓将她送到村头,又原地休息一会儿,就重返山野——村人托他卖掉的山货是必须要卖掉的;他的商店是必须要补充一些货源的。他浪费掉整整一天的时间,属于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需要争分夺秒。
  第47卷
  第1节
  米琪失踪的时间里,村子里炸开了锅。没有人相信她会逃出大山,很多人相信她会死在困驴山。村人们去找,找一圈,没有,回来,坐在憨家的院子,长吁短叹。吁米琪年纪轻轻就客死他乡,叹憨家人白白养活了她整整一年。憨婶更是出去找一圈,回来抹一把泪;再出去找一圈,再回来抹一把泪。三宝一直没有回来,他走出很远,他只找到五条蛇蜕、一只干老鼠、一棵沙参和满脑子的焦灼不安。月亮爬上来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商议,可是他们能商议什么呢?无非是叹一口气,流两行泪,捶胸顿足一番,或者,骂两句米琪这个没有良心的。
  米琪正是这时候推开了柴门。整整一天滴水未进的她,干瘪得如同一颗遗忘在枝头的冬天的山枣。她扑倒在目瞪口呆的憨婶面前,她抱住她的腿。她说,娘,我回来了。就晕了过去。憨婶叫一声天啊,伏下身子,将她的脸,贴紧米琪的脸。二宝冲上前去,试图将米琪甩上肩膀,却被三宝一把推开。三宝抱着米琪冲向屋子,不过十步之遥,却让他洒下整整一条小河的泪水。
  后来米琪对憨家人说,山路上,她看到一条被骟的老狗。老狗是那般苍老那般可怜,耳朵上有一个很大的豁口,皮毛不但分不清颜色,并且褪到几近精光。老狗瘸着一条后腿,瞎着一只左眼,满嘴牙齿早已经荡然无存。老狗衔一锭金光灿灿的元宝,一边颤颠颠歪扭扭跑着,一边扭头看她,她跟出去,就迷了路,就再也走不出来。周围全是迷雾,紫红色的,升腾着,半透明。米琪说,人走进去,就像融进一片半凝固的胶汁之中。一家人听了,面面相觑。村子里哪有这样的老狗?憨婶挠挠头皮说,还叼块元宝?狗神仙吧?三宝说是山咒,米琪肯定中了山咒。憨婶说可是村子里咱也没得罪谁啊!下山咒?让米琪迷路?谁这样恶毒?想了想,又说,我怎么越琢磨越觉得这条老狗像我呢?又想了想,又说,我怎么觉得这条老狗还像老栓哥呢?又想了想,大手一挥,说,都出去吧!让大宝媳妇好好休息。
  第2节
  便再也无人问及此事。不但憨家人不问,村里人也保持着最优雅最体面最快乐的沉默。只不过当米琪再外出时,就会时刻有人紧随着她——或者憨婶,或者巧云,或者大宝、二宝、三宝、憨叔、虎娃……哪怕她仅仅跨出柴门,去旁边的柴草垛抱一捆烧饭的干柴。
  警察在某天黄昏里再一次来到憨家。仍然是独自一人,仍然是胖乎乎的脸蛋和傻乎乎的表情。他为憨叔带来一瓶颐阳补酒,为憨婶带来一面韩国产小镜子,为二宝带来一盒济南产将军烟,为巧云带来一块辽宁产岫玉,为大宝带来一个临沂产塑料牙具盒,为虎娃带来一支威海产碳素笔,为米琪带来一条温州产牛仔裤。他坐在院子里快活地喝茶,他说他只需一眼就能够准确地判断出米琪穿多大的尺码。不信你回屋试试!警察从嘴里吐出粗黑的硬茶梗,比划着,你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你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那个啥……保准像长在身上似的!
  米琪说一声谢谢,捧着牛仔裤回屋,大宝却悄悄跟进来,嘿嘿笑着,眼睛一激灵一激灵地瞟着米琪手里的牛仔裤。米琪瞪瞪眼睛,说,你想找打么?大宝再嘿嘿干笑两声,腰弯缩脖,掩门而去。
  牛仔裤的屁股上绣着两朵娇艳的花苞。即使在城市,这样的牛仔裤也属高档时尚。那是玫瑰所独有的花苞,饱满,鲜亮,妩媚,神秘,高贵高雅。这牛仔裤必然不属于乡下。在乡下,再娇美的玫瑰也会变成狗尾草,再时髦的牛仔裙也会沾满黄泥巴。突然米琪在牛仔裤的口袋里摸到一个硬梆梆的东西,直觉告诉它,那口袋里,应该藏了纸片。
  第3节
  果真是纸片。折得方方正正。打开,龙飞凤舞七个字:你是被拐骗来的!
  排山倒海的恐惧蓦然间奔袭而来。这恐惧绝不少于她被大宝强奸,绝不少于她被憨家人囚禁;甚至,绝不少于她在梦里看见吃人的蟒蛇,绝不少于她对一辈子逃不出乡间的绝望。似乎被人当众剥光了衣裤,她赤身裸体走上车水马龙的大街,任周边的行人,用目光将她一点一点一遍一遍一轮一轮地强奸。
  她听见院子里的警察大声逗着刚刚放学归来的虎娃。她听见警察说,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柳烟丝一把,暝色笼鸳瓦。休近小阑干,夕阳无限山……那个啥?若是两情久长时,又岂在朝三暮四……那个……啥……
  米琪在一刻钟以后重新走进院子。她坐到警察对面,托起香腮,低低浅浅地笑。她为警察续一杯水,她问他这次是为何而来。警察说当然为这景致,当然为这世外桃源。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
  没惊动其他人?
  当然没有。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可是怎么可能?
  我休着年假。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要住几天吗?
  明天就走。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这么急?
  第4节
  我只是休着年假,又不是退休。今日复今日,今日何其少……
  全家人都在。憨叔蹲在一边宰鸭,一刀剁下去,鸭头孤零零。失去头颅的鸭子仍然狂奔不止,却是跌跌撞撞,翅膀翘上天,喉管里喷出鲜血。虎娃玩命追赶着鸭子,他说他的鸭子变成了申公豹。
  山上也养鸭?警察好奇地问。
  也养。憨叔说。
  村里也有河?
  旱养。
  憨叔踹开虎娃,追上鸭子,将仍然抽搐的鸭子摁进滚水。鸭子剧烈挣扎,一条腿伸得很高,脖子里喷出最后一滴血。
  晚饭后胖警察说他想四下转转,看看村子,看看茅草屋,看看月亮,看看庄稼地。谁肯屈尊陪我?警察瞅瞅米琪。
  米琪就说我陪你转转吧。
  警察又看看憨婶。可以?
  憨婶说当然可以。又看一眼二宝,说,让二宝和三宝也去吧!山里夜里不安全。并且,容易迷路。
  米琪不是对村子很熟吗?警察问。
  她是来走亲戚的。
  走亲戚住这么长时间?
  没事,就多住几天。憨婶的牙床在幽暗的灯光下,突然闪烁出难以察觉的惊惧光芒。
  哦……这——样——啊——
  警察意味深长地拉起了长腔。
  警察和米琪在前,三宝和二宝在后,一行人看似兴致勃勃地走进暗夜里的枣花岘。村子那样陌生,每一块形状单调的石头全都无比坚硬,每一栋千篇一律的草屋全都无比萧瑟。看着那些槐树与碾盘,田野与草垛,米琪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这样的村子里度过了整整一年!一年里她受尽一辈子的折磨,受尽一辈子的惊吓;一年时间里,她从一位高傲并且单纯的城市女孩,变成一位粗俗并且狡诈的乡间农妇。
  第48卷
  第1节
  警察就走在她的身边,如同一座移动着的铁塔。她确信自己只需大叫一声,明天,最多后天或者大后天,她就可以回到城市。可是行吗?她会被自作多情者怜悯,被所有人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当成茶余饭后永不厌烦的谈资。
  所以现在,她只希望自己能够与警察达成共识。那就是——警察悄悄将他带出枣花岘,带出深山,带进城市,却不惊动任何人——包括他的同事,他的上司。包括米东,包括艾玲。包括所有的媒体。并且,警察要替她将这个秘密,保守一辈子。
  ——就是要他背叛警察的身份。就是要他抛开警察的责任。就是要他只做一个孤胆救美的侠客。
  比如佐罗。
  尽管他不像。非常不像。
  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警察背起手,说。
  米琪笑笑。
  知是谁的诗吗?警察问。
  米琪摇摇头。
  警察就将嘴巴凑上米琪的耳朵。你是他们拐来的!警察悄悄说。
  米琪愣住,又点点头。
  身后的三宝与二宝,狐疑地盯着警察。
  没听清?警察笑着问米琪。
  好像听清了。米琪说。
  警察就再一次将嘴巴凑上米琪的耳朵。看样子你不想被解救?
  米琪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第2节
  为何?
  这问题就不能光靠点头或者摇头可以回答了。米琪看看警察,耸耸肩,说,会炸窝的。
  警察点点头,表示理解。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他说,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那个啥……
  三宝紧走两步,插到米琪与警察中间。你该看看这边,他指着不远处的一棵银杏树对警察说,据说是宋朝时候的树,活了近千年。
  谁考证的?
  没人考证。
  那怎么知道是宋朝时候的树?
  都这么说。
  便再也没有交流。后来他们慢慢往回走,二宝不知不觉走到一行人的前面,三宝仍然警觉地插在米琪与警察之间。似乎万无一失了,然而此时的米琪,正将一张写着字的纸条,偷偷塞进警察的手里。
  从背后。悄悄绕开三宝的身体。神不知鬼不觉。事实上,有那么一段时间,米琪与胖警察,干脆手拉着手。
  就像两根缠到一起的藤。就像两条缠到一起的蛇。就像一对偷偷摸摸的恋人。
  纸条上写着:带我走,任何人也不要惊动。我有我的苦衷。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不忍心拒绝我。求你。
  然后两个人松开了手。
  然后就到家了。
  然后警察走进屋子。
  然后警察走出屋子。
  第3节
  然后警察冲米琪笑。警察拍拍胸脯说,没问题。
  三宝问警察,什么没问题?
  警察说,一切都没问题。日暮乡关何处去,烟波江上使人愁。那个啥……
  44
  那夜里米琪一秒钟都不曾睡去。希望再一次近在咫尺,近在触摸到额头,触摸到睫毛,触摸到嘴唇,触摸到血液和骨骼,肌肉和神经,黑暗里,米琪牙关紧咬,激动得浑身颤粟。与任何一次都不同,这次要帮她的,是一位年轻的值得信赖的警察。警察来自远方,来自城市,来自看似文明的人群和看似文明的职业。他会将她带出大山,然后,顺从地从她的生活里消失。米琪在乡间的非人生活将在第二天早晨戛然而止,米琪光光鲜鲜地回到城市,重新成为时尚并且清纯的城市女孩。
  会有人问她这一年到哪里去了?答,去旅游了啊。去修炼了啊。去闭关了啊。去隐居了啊。去别的城市别的公司做事了啊。或者干脆,保密啊!
  会有人问到哪里旅游了?到哪里修炼了?到哪里闭关了?到哪里隐居了?到哪个城市、哪个公司了?答,管得着么?!
  管不着的。就是要闷死他们。
  米琪碾转反侧,将身子烙成一张滚烫的煎饼。她抬身朝院子里看,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无所事事地来到灶间,却只需动一下眼神,大宝就从睡梦里醒来。醒过来的大宝揉着眼睛,迷迷登登地爬起来,满地转着圈儿,表情呆滞。米琪问他,找什么呢?大宝说,笤帚。米琪说不是好久没用过了吗?大宝说,我想让你开心。米琪说我有不开心吗?大宝说,我看你好像不开心……你害怕。米琪说我怕什么?大宝说我不知道……就是感觉你害怕。米琪笑,你一个傻子还有感觉?大宝说,傻子也知道你害怕。米琪佯怒,笤帚侍候!大宝闻言,原地跳起,一把新买的笤帚毕恭毕敬递给米琪,然后双膝着地,双目低垂,表情顺应。米琪拿着笤帚愣半天,终于流下眼泪。大宝,米琪说,乖乖睡你的觉吧!大宝仍然跪着,却仰起脸,说,就两下吧!你不开心……米琪说,快睡觉!大宝打一个哆嗦,终于听话地躺下来。他闭起眼睛装睡,却又拿手捂了脸,然后偷偷睁开眼睛,一指缝隙里偷瞅着米琪。米琪的笤帚终于落上大宝的脑袋,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与羞辱、恐惧与绝望,不重,却也不轻——与其说她被大宝激怒,不如说她被自己激怒;与其说笤帚砸中大宝的脑袋,不如说笤帚击中她的内心。她讨厌自己在逃走的前夜仍然成为大宝眼里的娇妻和悍妇——大宝是傻子,是猪,是绿头蝇,是长尾巴蛆,是蚂蚁,是跳蚤,是腐烂的菜叶,是丢弃的内脏,是世界上一切讨厌和肮脏的东西的混合体。
  第4节
  米琪重新躺下,却仍然睡不着。她侧耳细听,外面没有一丝动静。静到可怕。静到失真。静是没有生命没有生机的最直观的表现,在史前,或者在史后。山野里的枣花岘今夜拐入到史前或者史后的时间和空间,它未及进化,或者进化到灭亡。它没有最为简单的单细胞和最为简单的打制石器,它只有一成不变的时间和苍白死寂的空间;它没有最为简单的规则和最为基本的伦理,它只有一成不变的空间和单调苍白的时间;它是一枚果核,果核里面的空洞,空洞里面的果核,果核里面的果核,空洞里面的空洞;它是一团水雾,水雾外面的星云,星云外面的水雾,水雾外面的水雾,星云外面的星云。它是虚空。是极点。是死亡。是尘埃。是蚁穴。是沙漠。是爆炸。是扭曲。是尸体。是阴光。是空。是洞。是幻。是像。世间本无物,万物皆幻像。
  米琪看看钟,午夜十二点。一会儿再爬起来看,凌晨一点。一会儿,一点半。一会儿,一点三十一。一会儿,一点三十一分三十秒。时间如同老迈的蜗牛,每一秒钟都被抻到无限细长。米琪干脆起身,悄悄收拾起她的行囊。可是有什么可收拾的呢?一年来,似乎,米琪失去了原来的所有。
  哪怕一管口红。哪怕一张纸巾。哪怕一点点怜悯之情。
  第49卷
  第1节
  终于熬到了光。光挤进黑暗,只是那么一丝一缕,散开在大山,弥漫在院落,一点一点清爽热烈,却在米琪的窗台顿住了脚步。光若有若无,天却也亮了。天亮,公鸡开始打鸣,母狗开始撒尿,被迫的牛马开始上路,早起的村人开始下地。米琪听到憨婶在院子里大声咳嗽,听到巧云大声喝斥着虎娃,听到憨叔瓮声瓮声地向二宝派活,听到妞妞的热尿将干燥的地面击出哗啦啦的脆响,可是,她没有听到警察的声音。
  突然米琪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蹦起来,跳下地,趿上鞋,踢开那只叫做艾玲的猫,冲进灶房,迈过仍然酣睡的大宝,开门,冲过月亮门,冲进憨叔憨婶的院子,冲进警察夜宿的厢房。厢房早已经空空荡荡,胖乎乎可爱的警察,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人——呢?米琪顿时慌了。
  走啦!正在院角切着咸菜疙瘩的憨婶说,谁都没有注意他什么时候走的。也许后半夜吧?也许前半夜吧?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睡过。
  米琪追出柴门,山野里迷雾重重。米琪重新冲过月亮门,冲进自家院子,开门,冲进灶房,迈过仍然酣睡的大宝,踢开那只叫做艾玲的猫,甩开鞋,飞上炕。窗子缝隙里,一张纸条,折得方方正正:
  难言之隐,一走了之。我只保证,不会将此事说与他人。
  第2节
  落款处画一手持纸扇的胖书生。胖书生神情落寞,细雨霏霏里背对一片开满桃花的桃林。米琪仿佛听见书生低声吟唱:雨中春色怎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米琪抚住胸口,心里就哭了。
  45
  (……白天里,几乎所有时间,艾玲都在睡觉。这只乡间最为平常的黑猫,连呼噜都不曾打过。
  不打呼噜的猫,注定是邪恶的。
  它走起路来悄无声息。
  它的舌头上挂着锋利的倒刺。
  它的牙齿雪白,胡须尖锐,眼睛乌蓝。
  它的皮毛黑得能够榨出油来。
  偶闲时候,也捉耗子。它捉到耗子,先不急吃,不慌不忙咬掉耗子一条腿,然后将之放生。一个月以后它再一次捉到它,再慢悠悠咬掉它一条腿,再一次将它放生。半年以后它又一次捉到它,又慢条斯理咬掉它一条腿,又一次将它放生。一年以后它最后一次捉到它,最后一次一点一点撕掉它最后一条腿,最后一次将它放生。耗子就像一只被抽去内脏的长着五官的巨大的蚕,它痛苦悲伤地趴到地上,任虎娃用一支点燃的香棒一点一点将它烫熟。它闻到自己的身体发出奇异的香气,它看到那只叫做艾玲的猫将它的最后一条后腿搂在怀里,幸福地午憩。
  它知道艾玲本是一位女孩的名字。这女孩是米琪的蜜友,她们无话不谈,亲如姐妹。可是对它,米琪却有她不可告人的目的。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米琪试图训练它学会叼纸条,然后送到遥远的乱石镇。可那是猫干的事情吗?猫的事情,除了捉耗子逗耗子,就是睡觉。趴在热乎乎的灶台上睡觉,钻进热乎乎的被窝里睡觉。猫与狗不同,猫是有地位的。猫是精灵,是幽灵,是神灵。猫是夜里的女巫。——即使公猫,也是女巫。
  第3节
  它也许知道所有事情。枣花岘的事情,困驴山的事情,世间的事情。憨家人知道和不知道的所有事情。妞妞知道和不知道的所有事情。它知道昨夜的雾气是夜半时分突然扯开的,知道雾气扯开的时候,憨婶正把脑袋扎进被窝,使劲嗅着自己呼出来的气息。她说她喘出的气里有一股腐烂的气味。近来憨婶总是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不症,她总是咳,脸憋成紫色,又从胸口拔出一摊又一摊的黏痰。她对憨叔说我活不了几天啦。憨叔说你鬼扯淡呢。她说我真的活不了几天啦,当初我娘就是这么死的。先干咳,再咳痰,喘气有一种死猫烂狗的气味。憨叔说你要真死了我还省心了,省得天天被你骂。憨婶说如果我真得了什么病,可别乱治啊!净花冤枉钱。这世上有什么病能治好呢?感冒能治好吗?治完了,又犯。脚气能治好吗?治完了,又犯。咳嗽能治好吗?治完了,又犯。什么病能治好呢?什么病也治不好的。这几天我总是梦见小鬼,小鬼举着招魂牌,扛着大刀,青面獠牙,手里的铁锁哗啦啦响。小鬼都来了,不如等死算了。可千万别花冤枉钱。啊?憨叔说放心吧不花钱。憨婶说可是得买点止痛片,那药好使,死得太难受可不行。憨叔说就买止痛片。憨婶说止痛片也不要买贵的就挑便宜的买。憨叔说知道啦知道啦快睡觉吧你还没死先把我烦死了。憨婶说老不死的你说我真的会死吗?憨叔说放心吧你死不了。憨婶还想说什么,憨叔已经打起了鼾。憨叔的鼾声拖着很尖利的哨音,睡梦中的表情无比放松。
  第4节
  可是躺下以前,憨叔很是紧张了一阵子。他问憨婶会不会出什么事情?憨婶说应该不会,上一次不是也没出事吗?放心,大宝媳妇不会跟警察说的。憨叔说她为什么不说?憨婶说怕丢人呗!被一个傻子操了,回了城,她还怎么活?憨叔说她心甘情愿在这里一辈子?憨婶说现在不情愿,再熬她一两年,就情愿了。憨叔说你肯定?憨婶说当然肯定……我咋好像看见小鬼了呢……巧云不就是吗?憨叔说你知道巧云心甘情愿?憨婶说小鬼扛着招魂牌呢……你说什么?憨叔说你怎么知道巧云心甘情愿?憨婶愣了愣,难不成她还有二心?憨叔说,那可说不准。他在黑暗里摸索着点起一根草烟,把憨婶呛得足足咳了半天。
  现在的米琪,几近烫手的山芋。留她,似乎会给憨家人带给一场灾难;放她,则肯定会给憨家人带来一场灾难。可是米琪竟然轻易放过向警察求救的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的憨婶,宁愿心存侥幸。
  这只叫做艾玲的猫,真的也许知道所有事情——枣花岘的事情,困驴山的事情,世间的事情——憨家人知道和不知道的所有事情,妞妞知道和不知道的所有事情。它知道憨婶把脑袋扎进被窝的时候,警察已经走出屋子,隐入山野。他真的试图带米琪离开,可是最终,他还是放弃。是他害怕事情暴露让他从此失去了继续充当一名警察的资格?还是他深知解救需要气势、情节以及精彩纷呈的追踪报道而不是类似私奔的悄无声息的偷偷摸摸?警察绝不允许自作主张,绝不允许隐瞒不报,但佯装不知,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吧?
  第5节
  何况,万一憨家人发觉得早,万一有村人追上来,万一发生了冲突,后果将何其可怖?
  所以对米琪,佯装不知,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
  警察就像一只乡间的猫。他静悄悄离开,回到属于他的城市。承诺是必要的,违背承诺更是必要的。警察有太多事情要做,这世上,绝不仅仅只有一个米琪。
  第50卷
  第1节
  艾玲这样想着,便很为自己的智商得意。自然是睡不着的,当警察离开,它的兴奋之情,绝不会亚于米琪成功地逃离困驴山。它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有了困意,它跳上炕,贴着米琪热烘烘的身子幸福地睡过去。可是它很快被米琪踢开,那一脚又准又狠。对米琪来说,一只不会叼起纸条的猫和一条狗没什么区别,和一堆垃圾没什么区别。所以艾玲生气了,趁米琪跳下炕的时间里,偷偷撕烂了她叠放在枕头下面的内裤。
  米琪米琪,你逃不掉的。艾玲舔着它的爪子说,枣花岘会困你一辈子!枣花岘应该困你一辈子!喵呜喵呜……你这个阴暗恶毒的女人!
  ……)
  46
  米琪开始怀疑来到憨家的警察不过是她千百个梦境里最为逼真的一个。尽管纸条仍然捏在手里,可是她仍然不愿意相信警察早已离开。
  昨天有警察来过吗?吃早饭的时候,她突然问。
  所有人都放下筷子,莫名其妙地盯着她。
  离开都没打招呼……
  米琪小了声音,重新拾起饭碗。
  蝉喘雷干的夏日,农活单调无比。地瓜地苞米地花生地高梁地里杂草疯长,几乎每一天,憨家人都会一字排开,弯腰锄草或者拔草。草们并不理会干旱与否,它们生命力顽强超常,攀覆于田埂之上,隐藏于庄稼之间,今朝尚未婚配,明日四世同堂。整整一个夏季憨家人都在同杂草们斗争,用尽所有手段,却惟独拒绝除草剂。每一位村人都会拒绝除草剂,说不出来由,道不清原因。或许他们对来自城市的除草剂极不信任,或许他们认为悠闲清爽并非一位农人理应的夏日生活。为保护他们的粮食,村人与杂草斗争了两千多年,却依然胜负难分。
  第2节
  下地里,米琪与三宝注定会被憨婶们隔开很远,即使休息时候,两个人也会被他们足够多的理由分开。可是米琪毕竟是米琪,三宝毕竟是三宝,他们是乡间智者,他们有不止一千种幽会的办法。
  比如现在,一垛柴禾成为他们的屋子,一铺麦秸成为他们的大炕。狭小的空间里挤着两个叠加的身体,那身体,便必定是疯狂的。
  事毕,三宝闷头抽烟。
  昨天我又跟娘提了我们的事情,三宝的声音就像从嘴里喷出的烟雾一般轻,娘说只要大哥在,我就休想。
  米琪将两手背到背后,系着她文胸的扣子。
  你真的可以嫁给我?三宝扭头看米琪。
  只要你娘同意……
  娘不可能同意。
  这样不挺好吗?
  不。这样不好。三宝说,无耻到偷一个傻子的老婆,可怜到偷偷摸摸担惊受怕,这算什么事?两个人真心相爱……
  其实你只想和我做爱……
  你这么看吗?三宝的脸阴下来。
  我怎么看都无关紧要。米琪套上汗衫,说,你娘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们没有任何办法。
  其实米琪……其实,我们有办法的……
  我们没有办法。
  是这样。现在的问题,不是娘……娘不是问题。娘的脾性我了解……真正的问题,是大哥……
  第3节
  一回事。
  不……米琪,不是一回事……娘吃了一辈子苦,老来还要受我们欺负,她很可怜……
  受我们欺负?她很可怜?
  她很可怜。米琪我知道你恨她,想方设法折磨她,可是现在,她是真的对你好。她早把你当成自家人,她疼你远远超过疼我和大哥。可是米琪,大哥就不一样……大哥也很可怜,也真的对你好,可是大哥他是傻子。一个傻子活在世上,注定是他的灾难,是你的灾难,更是……
  这种话你说过。
  我说过。我的意思是,万一大哥有什么不测,我们就能够顺理成章……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干。我只是说说……
  三宝重新卷起一根烟,呼哧呼哧地抽。他的眼睛透过草隙看着远方的田野,田野层层叠加,一波一波,就像固体的绿色的海洋。其实米琪,即使大哥真的不在了,即使我真的娶了你,你也不会幸福。你不属于困驴山,你时时刻刻想着逃走,想着回到你的城市……
  咱们该回去了三宝。米琪站起来,说,回晚了,家里人起疑心……
  你心虚。三宝盯住米琪,几天前你曾经试图逃走。你偷偷跟过刘老栓,可是被他发觉。
  ……
  还有,你想让那个胖警察帮你逃走。你们递过纸条,打过眼神……你们偷偷说过些什么,其实谁都可以猜到。
  第4节
  ……
  还有那些刻在树上的记号,其实,没有任何用处。那些记号不过划了一个圈,以枣花岘为中心的一个圆。你向外延伸,你又会在原来的圈上套一个更大的圈。你永远不会找到一条真正通往外面的路,或者,就算你终于找到了,你已经老得不能动弹。
  ……
  你敢否认吗米琪?三宝笑笑,使劲将烟蒂摁灭,咱们真该回去啰!
  世间诸事就是这般古怪离奇,妙趣横生——似乎现在,试图逃走是一件多么可耻的行为,试图逃走的行为败露又是一件多么令人难堪的事情——现在的米琪就突然有了这种感觉,她红了脸又青了脸,青了脸又红了脸——她自以为的神不知鬼不觉,却是尽在三宝掌握——或许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了吧?他们不动声色,却是兴致勃勃地欣赏着米琪跳梁小丑般的上蹿下跳——这绝对是让人最刺激最开心最幸福的游戏。
  那一刻米琪彻骨冰凉。
  憨婶自然疑团满腹,刀子般锋利的目光刮着三宝和米琪的脸,旁敲侧击,指东打西。她甚至找借口在米琪面前深弯下腰,脑袋几乎拱进米琪的胯下。她偷偷扇动鼻子,试图闻到一股可疑的气味。她的举动让米琪厌烦透顶,便假装没有注意,一只脚狠狠跺上憨婶饼干般清脆的脚面。
  第5节
  翌日憨婶是坐在地里拔草的——她的脚肿胀得如同发过的黑面馒头。她拔出几棵草,弓腰,两手撑地,艰难地往前挪动两步,再艰难地坐下来,再拔出几棵草。她流出涎水,她的眼神与夜里的大宝竟有几分相似。夜里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潮气上升,水汽蒸腾,憨婶的屁股与腿根,转眼长出密匝匝的红色毒泡。她还说有一条小蛇钻进了她的屁眼,那条蛇长着尖尖的脑袋,披了水红色的花纹。她说那条蛇一路向上,啃噬她的肠壁,将她的胃穿出一个个圆圆的洞孔。它游得欢神呢!憨婶扯过憨叔的手,抚上她的小腹,这条讨厌的小蛇,啃得我好难受。
  从此憨婶坚信她的肚子里有这样一条小蛇。甚至,有时候,她说她能够与这条小蛇交流。她说求求你小蛇啊,钻出来吧!然后她便仰躺炕上,伸长脖子,张大嘴巴,耐心地等待着那条蛇突然从她眼前露出尖尖的脑袋。她会从夜里等到天明,天亮时,她的嘴巴便再也合拢不上。这时便需要憨叔的重重一击,一拳之后,憨婶的嘴巴虽然闭合,可是早饭自然是吞不下的。她的光秃秃的却是坚硬的牙床因了这条小蛇突然失去了她引以为荣的用武之地。去茅坑时她也会极其留意,幻想着那条蛇能够从肛门里滑出,然后被她手里的镰刀斩为两截。如此这般,有时候,她就会模仿这条小蛇和自己对话。她表情恶毒地说我要吃光你的内脏!说完,不管什么地方,轰一声躺下来,蛇一般盘旋扭动着身体,快速地拍打着灰白色的舌头,口水恣意汪洋。她甚至用舌头舔舐死去的苍蝇。她甚至将一枚鸡蛋完整地吞下。她说蛇啊蛇啊我要干掉你!她冲向茅坑,却没有找到农药。找不到农药的她重新伏倒在地,“之”字形往回爬。她的身体碰触到腐秽的南瓜,她抓一把南瓜的脓疮,然后将手凑近鼻子,贪婪地闻。
  第51卷
  第1节
  憨婶让全家人心惊胆战。憨叔说夜里她的眼睛会发出蓝幽幽的光芒,嘴巴里会散出过磷酸钙的气味;她的身体会一点一点变凉一点一点变软,她的皮肤上会生出规则的粉红色花纹;她的舌头分出了叉,又悠然弹出,一只蚊子刹那丧命。千真万确啊!憨叔擦一把汗,说,老不死的成精啦。
  村里人则是另外一种说法。假如憨婶傻在前,大宝傻在后,一切就变得自然而然——么驴屙么屎,么蛆下么虫,村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可是大宝傻在前,憨婶傻在后,这事就变得扑朔迷离,万分蹊跷。于是就有了些灵异的说法。我操显然是因为大宝!刘大成咬着牙根子说,傻子能活过三十多岁,你们听说过吗?他不死,所以就把他娘克傻了我操!没把他娘克死只不过克傻了憨家人真是有福气我操!
  话糙理也糙,却是谁都点头。不点头也没有办法,因为再也寻不出站得住脚的理由。憨婶的突然变傻让死气沉沉的村子再一次爆发出生机,有了一派国泰民安欣欣向荣的景象。偶尔或者经常,村里的孩子们会结伴前来看傻子。他们越过一层层梯田一道道沟坎,只为亲眼瞅瞅传说里的蛇精。村子里出了蛇精,当然了不得,每个孩子的腰杆都挺得笔直。每个孩子的表情都幸福知足。
  三宝坐卧不安心急如焚。没人时候,他对憨婶说,娘,别装了。憨婶说我是千年老蛇妖!三宝说,娘,只要你别装神弄鬼,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憨婶说千年老蛇妖你快滚出老娘的肚子!三宝说,娘,家里有一个大哥已经够受了。憨婶说我千年老蛇妖要吃光你的内脏吸光你的鲜血!三宝说,娘,连村子里兔崽子们都开始欺负你啦!憨婶说千年老蛇妖你它娘的再不出来我就一把火烧了你!三宝说,娘,你怎么做,我都是要娶米琪的。憨婶从地上一跃而起,冲进灶房,推开正烧火的巧云,脑袋就往灶坑里扎。吓得三宝和巧云急忙抱住她,又喊来二宝和憨叔,将仍然挣扎不休的憨婶摁倒在地。憨婶的头发已经烧焦,可是嘴里仍然念叨有词:千年老蛇妖你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天灵灵地灵灵呜哩呱喀喏嘶呀嘞稀哩哗啦!
  第2节
  就像千年老蛇妖又成了一遍精。
  47
  其实刘大成说错了。傻子活到三十多岁太过正常。天底下所有傻子的生命力都是顽强的、坚韧的,有长度和有硬度的。尽管枣花岘的傻子们,很少活过三十周岁。
  ——就在十几年以前,枣花岘的乡人们还吃不饱饭。吃不饱饭,就活该有人饿死。该饿死谁?当然首先应该饿死傻子。谁让他们是傻子?
  学校放了暑期,虎娃日日跟着憨家人蹲在太阳底下拔草。他的肤色很快变成非洲黑,他就像一个非洲土着生出来的奇形怪状的瘦猴。
  奶奶你说,蝙蝠是么变的?他一边拔着草一边说。
  老鼠,吃了盐。憨婶说。
  老师也这么说!虎娃满意地点点头,一不小心,拔下一棵花生苗。
  老师也这么说吗?远处的三宝扭头问他。
  这么说!虎娃说,不过老师还说,虱子不是头皮吃了盐……头皮又不是动物,没长嘴……小虱子是老虱子生的。是胎生。
  老鼠吃盐就变成蝙蝠,老师真这么说?
  真这么说。虎娃咧开嘴笑,老师还说这正是山老鼠越来越少的根本原因。山老鼠变成山蝙蝠,家老鼠变成家蝙蝠……
  三宝看看米琪,无奈地笑笑。看来这书真的没有必要继续念了,他说,山老鼠都变成蝙蝠了,这学还上个什么劲?
  第3节
  米琪也笑。
  真别上了。三宝扔开一把熟草,说,明明误人子弟嘛!
  不上怎么行?憨婶插嘴道,钱都花了,不上就赔了……你这个千年老蛇妖,啃我肝肺,咬我脾胃……
  对了,虎娃突然说,光蛋蛋死了。
  哪个光蛋蛋?三宝问。
  班长光蛋蛋。枣花夼村的。头上不长毛……
  怎么死的?
  掉河里死的。
  淹死的?
  摔死的。河里没有水……
  哪条河?
  猪奶子河。放学,桥断了。光蛋蛋嚎一声,我的娘啊!掉下去啦。一开始没死,胸口上插一根树枝,躺在石头上喘气。呼啦啦,呼啦啦,血泡子就像肥皂泡。一会儿他爹他妈来了,却下不去,急得又搓手又跺脚。她妈嚎了半天,扔下一件破衣服,让他自己包扎。这时他已经不喘气啦,可是血泡还在往外冒,呼啦啦,呼啦啦。一会儿他爹找来一根绳子,把自己顺下去,把光蛋蛋扛上来。光蛋蛋早死啦!奇怪的是,死了的光蛋蛋,头上突然长出毛……活该死,他有天拉了同学,说到咱家来看傻子……活该死,他学习好,是班长,老师不在时,拿根棍子,挨个敲打我们的脑袋……活该死。他死了,班上就没有班长了……
  哪天死的?
  暑假前几天……
  第4节
  怎么不说?
  嗯?
  怎么不说?
  忘咧。
  三宝走过去,站到憨婶面前。娘,虎娃真不能再去念书了。
  交了钱的……不能退的……我一把火烧死你这个千年老蛇妖……
  再念下去,好端端一个虎娃就给弄傻了……还死了孩子!
  喔呵,拐喽!巧云说,这才念了几天?光蛋蛋是摔死的,又不是念书念死的……再说当初是你说他不念书才会变傻。
  当初我哪知道老鼠吃盐能变蝙蝠?三宝说,这老师是吃屎的?
  这老师不是吃屎的。这老师也是吃粮食的。这老师不但吃粮食,还种粮食。他也是农民,因为读过几天小学,又善于钻营,又因了他是枣花夼村村主任的小舅子,所以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老师。孩子们全部来自四个村子:枣花夼、枣花岘、枣花疃、枣花屯,男孩大多光着青色的脑瓢,女孩大多扎着黄色的小辫。学校一天只上四节课:语文、数学、自然、劳动,上午两节,下午两节,之间没有午休。孩子们大多喜欢劳动课,不喜欢除劳动课之外的所有课。劳动课就是干活,给学校摘冬天取暖的松果,给学校饲养的母牛割草,平整操场,抬土填院,垒校墙,拆校墙,拆东墙补西墙,栽树,砍树,一边栽树一边砍树,劈柴,浇园,把劈过的木柴浸到水里浇园,给老师洗裤衩,给老师洗袜子,用给老师洗过袜子的水洗裤衩,等等等等。离学校最近的孩子也需要步行至少一个小时才能到达学校,枣花夼村和枣花岘村一样松散空旷。
  第5节
  不念了。三宝看着虎娃说,我教你。
  虎娃说,你又不是老师。
  三宝说,老师都是屁扯淡。
  你教他?米琪在一边插嘴道,一年来我就从没有见你读过一页书。
  第52卷
  第1节
  不读书是我的事情,三宝说,可是虎娃不能再这样下去……
  虎娃读书有用吗?
  起码长大后不是傻子。
  再呢?
  考上大学。
  再呢?
  离开大山,去城市!
  突然三宝发现自己中了米琪的圈套。城市,乡村,逃离,米琪只用了两句话就将他带进陷阱。他有了一丝懊恼,坐到地堰上点起一根烟。不管如何,他从烟雾后面看着米琪,说,虎娃再也不能去上学了。
  那个下午一家人没有下地。正午时,天突然阴下来,乌云罩住大山,似乎一场暴雨即将来临。三宝坐在灶房门口,给虎娃上第一课。
  三加八等于几?他问虎娃。
  虎娃扳着指头,算了半天。十一!
  很好。四加八呢?
  虎娃说这个老师刚教过,这个挺难。再扳着指头,再算了半天。等于,十一?
  怎么还等于十一?
  等于十一!这个等于十一。三加八我算错了,三加八等于十二。四加八才等于十一。
  三宝看看旁边的米琪,显出一脸无奈。怎么会这样呢?他说,越上学越傻!抬头再看天,乌云突然拉开,锅盖般的压顶云散漫成灰蓝色的鱼鳞云,太阳从云隙间挤出,抖着,飘浮着,椭圆形,方形,菱形,三角形,支离破碎。三宝回屋,问躺在炕上的憨婶,好像下不了雨了,还下地吗?憨婶大张着嘴,一动不动。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她浑身上下只剩两片嘴皮子在翻飞,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二郎来显圣,四请马超黄汉升,五请济颠我佛祖,六请江湖柳树精,七请飞镖黄三太,八请前朝冷于冰,九请李丽华,十请陆露明,请来金少山,又请裘盛戎……老头儿咳嗽,小孩儿撒尿,法院过堂,手铐脚镣……快看这边,有人禀报,哈咿巴嘎,顶好顶好,么西么西,张牙舞爪,抬头一看,神仙来到哇……
  第2节
  于是三宝决定去套野兔。暂时避开憨婶、避开她的千年老蛇妖。憨婶让他心悸,让他除了心悸以外想不出任何办法——何况他已经好久未曾去套野兔——他的时间除了干活和睡觉,就是千方百计接近米琪亲吻米琪调逗米琪爱抚米琪扒光米琪进入米琪。他对憨婶说夏天野兔虽瘦,但终归是一块肉,运气好的话,也能改善一下伙食。多长时间没吃过肉了?似乎自过了端午,憨家人就再也没有闻过腥荤——如果被憨婶吞掉的鸡蛋和苍蝇不算的话。
  憨婶颤着下巴,狂嚎不止:九请华佗来治病,十请哪吒三太子,率领天上十万兵,速速前把阳公拿……嘻哩哗啦,哈咿巴嘎……
  三宝抱住脑袋,狼狈不堪地逃出憨婶的十万天兵。你去吗米琪?他意味深长地问,套野兔……
  米琪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正在旁边劈柴的巧云紧张地说米琪还得做晚饭呢。眼睛直往憨婶的屋子里瞅。
  娘没工夫管这事了。三宝摊开双手,说,她的十万天兵天将正和那条千年蛇妖杀得难解难分。
  可是我一个人做晚饭……
  回来得早,我们就帮你。三宝不满地说,也走不远,不过村头转转。
  三宝开始准备铁丝,又嘱米琪准备好两瓶白水。二宝正睡着午觉,巧云慌慌张张喊他起来,他问清原因,嘟囔着,让爹或大哥跟他们去吧!人还未及躺下,眼睛先困倦地闭起来。大宝坐在灶间搓草绳,架式拉得热烈,却总也搓不成样子。三宝喊他,大哥去弄野兔吗?大宝头也不抬,不去!三宝说米琪去呢!大宝就抬了头。他看看米琪,看看三宝,再看看米琪。他跳起来,扔掉草绳,欢天喜地地从米琪手里抢过两瓶白水。
  第3节
  三个人穿过倾斜的田野,走进大山深处。正是一天里最难捱的正午,树困草乏,鸟静花喧。他们涉过一片丰绒厚密的草丛,攀过一堆瘦骨嶙嶙的石头,来到一棵倒下枯死的大树面前。就这里吧!三宝说,野兔从这里蹦过去……两条后腿就被绊住了……它挣扎,越挣扎越紧。他蹲下来,将铁丝绕成一个复杂的环,检查一遍,再绕一个环。明天虎娃就有糖吃咯!他站起来,拍拍手上的泥土,冲米琪笑笑。
  正前方悬崖陡峭。一棵小松挂在峭壁,抖着根须,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松动坠落。是时,大宝站在陡崖边缘,咧了嘴,探了身子,扯动树上的一根青藤。
  藤上开一朵鹅黄色小花。小花五瓣又半,花蒂淡绿,花蕊淡白。大宝的身体探出很远,试图让小花离自己更近一些。他的身体倾斜着,一点一点加着力气,小花越来越近,触手可及。可是青藤突然间被他扯断,小花碰上指尖,却摘不得。大宝只好又往前探了探身子,使得身体完全悬空。此时的大宝就像一只悬挂在悬崖上的长相丑陋的大鸟,毛茸茸的翅膀,胡乱地展开。
  三宝面无表情地看看米琪。三宝说现在只需轻轻一推,大哥就会滚下山去……
  米琪愣怔。你可千万别干蠢事。
  三宝就笑了。当然不会,他说,吓你呢。
  第4节
  然后,三个人一起往回走。三宝一边走一边谈笑风声,他说明天一大早他就得赶过来,以免让可恶的村里人偷走他们好不容易套下的兔子。大宝手里捏着那朵小花,紧张地跟在米琪身后,如同一贴永远不能够被甩掉的大宝牌膏药。大宝牌膏药试了好几次,一张脸憋涨成酱紫色,终没敢将那朵小花送给米琪。
  当然需要经过那条干涸的河。似乎一只巨斧从天而降,齐刷刷将一块巨石劈开,然后,伤口间,一条丑陋的浑水河丢弃在那里。大多时河闲着,只见河床,不见河水,河床上也许还攀伏了杂七杂八的植物,即使夏季,也是紧巴着浅浅淡淡星星点点的一层土黄。然望下去,却感觉河在流淌,不是水,而是泥沙与土石,是我和我们。河上木桥已经修好,仍然一根粗树干,仍然随随便便地搭着,树干上几点新枝抽出,绿中透黄,呈显出奄奄一息的生命的痕迹。大宝兴奋地走上木桥,跺着脚,夸张地晃着身子,开心地笑着,又回过头,冲米琪和三宝快活地眨起眼睛。乌云在这时再一次袭来,天地刹那昏黄,天空里霎时布满暗沉沉的紫色疮疤,山谷里霎时挤满来路不明的灰色雾霾,那雾霾绕着木桥黏黏扯扯,聚散分合,飘忽不定,不断变换着形状,如同一只有着独立生命的兽。甚至可以看到它的四肢,甚至可以看到它的利齿。甚至可以感觉到它的呼吸,甚至可以感觉到它的愤怒。又见红气东升,异光西现,气温在这一刻骤然下降,神秘的老婆婆再一次灵异地闪现。这次她换上一身大红,却仍然是黑色的嘴唇黑色的烟杆。老婆婆目中无人,婆娑起舞,手如疾风,势如闪电,时而直拔而起,时而直冲而下,又龇了牙,摘下黑色的牙床,又瞪了眼,摘下黑色的眼球,又挠了头,揭下蓝色的头皮,又挥一挥手,使得满天乌云压得更低。她揭开宽大的长衫,从黑色的根根肋骨之间放出一群黑色的蝴蝶。蝴蝶翩翩起舞,盘旋追逐,飞进山谷深处,与灰色的雾霾慢慢相融,变成轻灵的飘落的灰烬。那是独属于黄纸的灰烬,空气中刹那充满了潮湿的皮革气味。瞬即雨滴啪啪垂落,每一颗足有拇指大小,将干渴松软的河床击得坑坑洼洼,烟尘四起。老婆婆浮在低空,灵巧地躲避着雨滴和尘埃,眼睛却直勾勾盯住米琪。其实她的眼睛早已不见,她是用眼睛的位置盯住米琪的。她空洞的眼眶里盈出鲜血,空中鲜血散裂成星,又被雨点砸得粉碎。忽然山谷里涌起沉重的紫雾,又变成蓝,又变成红,又变成黄,又变成绿,又变成蓝中有红,又变成黄中带绿……山谷里响起隆隆之音,又有了回音,有了回音的回音,声音越来越大,几近轰鸣……又见空中日暮乡关,男耕女织,小桥流水,老树昏鸦。皮革气味越来越淡,稻米气味越来越浓……又见空中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霓虹闪烁,歌舞升平。稻米气味越来越淡,胭脂气味越来越浓……又见空中刀光剑影,喊杀喧天。战马被砍掉双腿,将士被掳去头颅。胭脂气味越来越淡,血腥气味越来越浓……又见空中一片坟场,一只南瓜,一沓黄纸,一把青灰,一朵小菊,一缕轻烟,一滴浊泪,一声低泣。血腥气味越来越淡,皮革气味越来越浓……米琪早已惊恐失色,她紧紧地拉住三宝,却发觉三宝早已手脚冰凉。令人不可置信的一幕这时候突然发生,三宝猛然甩开米琪,冲向站在木桥中央的早被吓得不知所措的大宝。三宝高高跃起,一只脚狠狠踹向大宝。大宝毫无防备,那一脚正中他的胸脯。大宝打一个趔趄,像一枚落叶般飘然而下。飘落的瞬间他呼唤了米琪的名字,他口齿清晰,充满温情。
  第53卷
  第1节
  米琪的尖叫至少持续了十秒钟。她看到三宝的脸上充满邪恶,那绝对是比老婆婆邪恶一百倍的邪恶。她看到大宝的脸上充满安静,那绝对是比古刹老僧安静一百倍的安静。她看到老婆婆的身体在半空中开始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千片黑色的灰烬重新变成一千只黑色的蝴蝶,一千只黑色的蝴蝶重新聚合成一片黑色的邪云。邪云飞到她的近前,飞回她的肋骨之间。老婆婆合了长衫,发出“嘭嘭”的爆裂之音,终成一缕轻烟,雨中慢慢飘散。
  然后,米琪再一次看到了大宝。
  大宝确确实实掉下木桥。可是大宝确确实实没有坠落河床。最后一瞬,他的脚板勾住了光秃秃滑溜溜的桥面。他的身体挂到半空,犹如挂在单杠上的杂技演员。他一下一下地摇摆着身体,幅度越来越大。他一边摇摆着身体一边朝米琪和三宝微笑,然后,不可思议地,大宝回到了桥面。回到桥面的大宝将自己定格,成一座怪异的冰雕。雨中的大宝,似乎随时可能融化。
  暴雨滂沱,远超过倾盆的程度。三个人跌跌撞撞,逃向同样跌跌撞撞的村庄。大山的景致开始模糊和扭曲,到处明明晃晃,到处断木残枝。片刻后山洪直冲而下,山体往前推进,石块翻滚飞翔。世界末日来到,枣花岘就像汪洋中的一片枯叶,无可奈何地奔向属于自己的可怖旋涡……
  第2节
  48
  世间所有村庄都是顽强的。或者说,世间所有村庄都是执拗的、坚硬的。如果把城市当成年轻的雌性,那村庄就是年老的雄性。懒散、肮脏、虽疾病缠身却是生命力顽强的雄性,无论条件如何恶劣,也能够苟且偷生。
  枣花岘就是这样。
  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不过让枣花岘村失去几栋老屋、几棵老树、几头母猪、几群鸡鸭,村人却都是毫发无损。暴雨过后他们甚至跑去那条河上捞浮,他们骑在桥上,操了绑上竹竿的粪叉或者搂耙,眉开眼笑,自信并且乐观。他们捞到葫芦,板凳,树枝,油桶,柳条筐,八仙桌,南瓜,鞋子,死去的猪羊……他们将这些东西搬回家,却永远不会知道它们到底来自何方。河的上游会有人家?河上游的人家距他们有多远?一百里?二百里?五百里?一千里?八仙桌上雕了复杂的谁也看不懂的抽象纹饰,刘大成说我操我怀疑这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礼物我操!
  然他们几乎失去所有的青苗。暴雨过后,那些贫脊的薄地显出苍白的底色,露出紧贴着一层浮土的石块和砂土。地里的苞米苗花生苗高梁苗南瓜苗多已不见踪影,幸存的几棵,也是东倒西歪,裸露着白色的细嫩的根须。孩子们却欢呼雀跃,他们拣了苞米苗当甘蔗,咂出一嘴大水泡,又在地堰处发现一湾蹦跳着小鱼小虾的水洼。
  第3节
  都是草籽变的。憨婶躺在炕上,手攥一只扭动着的青蛙,试图将那条千年蛇妖引诱出来。下了雨,草籽吃了淤泥,就变成鱼虾。
  不是吧?虎娃向她的权威发出挑战,我叔说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憨婶说,半山腰老旱地,下雨下出一汪脏水,一两天工夫,怎么会有鱼虾?
  虎娃和三宝,皆无言以对。
  青蛙苦苦挣扎。它肯定闻到了憨婶嘴里散发出来的腐烂的稻草气味。那气味让它惊悚并且绝望。
  它的绝望来得它精准的预感。憨婶终在独自等待半天以后失去最后一点点耐心。她极不耐烦地将那只挣扎不止的青蛙塞进嘴里,然后用她坚硬的灰色牙床将它嚼成黏乎乎的肉末。她的嘴角流出青蛙绿色的血液,青蛙脆弱的骨头和绿色的肌肉在她的嘴里蹦跳不止。
  没有人可以将她阻止。
  白天里,一家人需要对付疮痍满目的土地。米琪和巧云将侥幸未被冲走的青苗扶正,再培上一捏可怜巴巴的泥土。青苗被暂时固定,却是头重脚轻,随时可能重新歪倒。大宝二宝三宝背了土筐,从远处的石缝里抠出一点可怜巴巴的淤泥,回来,倒在光亮亮的土地上,憨叔便在那层薄土里点下两颗玉米种。时令自然晚了,可是没有办法。但愿秋天能收几粒,憨叔说,不然的话,全家人喝西北风去吧!
  第4节
  喝西北风倒不至于,吃不饱肚子是必然的。家里有些存粮,小麦玉米高梁瓜干之类,不是太多,且生了虫。米琪从出生到现在,头一次感受到粮食的金贵和失去粮食的恐慌。
  那天憨叔抓到一条可爱的小蛇。黑漆漆的眼睛,翠灵灵的身体,披着淡绿色竹席形状的细密花纹。憨叔将小蛇捏死,揣回家,偷偷扔进茅坑,又喊来憨婶。快看啊!他说,你肚子里的那条蛇,被你屙出来啦!
  它是千年老蛇妖,哪能这么容易屙出来?憨婶疑虑着。
  那不是吗?
  憨婶就蹲下来,细细地看。弄错啦!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往屋子里走,这绝对不是我肚子里的那一条!我肚子里的那一条是水红色的。天灵灵地灵灵,妖魔鬼怪快显形……
  一场暴雨过后,大山清爽了很多。野草大都卧伏在地,小树变得倾斜,大树失去枝干。山野如此陌生狼藉,让米琪不知所措,徒生伤感。同样让米琪不知所措的还有憨婶和三宝。憨婶肚子里的那条虚构之蛇完全因了憨婶那天坐到潮湿的地里,憨婶坐到潮湿的地里完全因了憨婶的一只脚疼痛难忍,憨婶的一只脚疼痛难忍则完全因了米琪卑鄙的报复。当然米琪坚信自己对憨婶的报复还将持续下去,可是把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疯子,米琪的心里,仍然有一点小不舒服。
  第5节
  似乎不是罪恶感。似乎不是同情。似乎不是内疚。似乎没有忏悔。说不清道不明。总之见了憨婶,就像吞下一只活苍蝇般难受。
  对三宝,米琪的感觉重新变得陌生。当然她自认为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三宝,可是三宝给她的感觉,总归还算善良,起码在憨家,他尚可以用一个“人”来形容。就是有思考,有顾忌,有底线,有人性。可是这一次,三宝却将她吓得半死。什么样的理由全都站不住脚,什么样的狡辩全都无济于事——试图杀死亲生兄弟,足可以千刀万剐了。
  而假如,假如三宝得逞,那么,米琪成什么了?同谋?米琪不寒而粟。
  潘金莲。这简直是一定的。不同的是,潘金莲不过勾引了一位英俊的路人,而米琪却是勾引了自家小叔子。更是罪孽深重了。
  所以她宁愿相信山野里真的有鬼魂。出现三次的老婆婆便是山野之鬼。当鬼魂附体,人就变得疯颠,失去自我。米琪后来问过三宝,三宝挠挠脑袋说,有吗?米琪说可是你当时明明被吓傻了,你满脸是汗,手脚冰凉。三宝更是莫名其妙,有吗?
  有吗?米琪也开始怀疑她的记忆。她问大宝,你是怎么荡上来的?大宝说,有吗?她说怎么没有?你……失足掉下去……你像一个大猩猩般荡来荡去,然后便荡上了桥。大宝再嘿嘿笑。记不得……我像大猩猩?有吗?
  第54卷
  第1节
  不管有没有,米琪再也不敢独自走进大山;不管有没有,米琪开始对三宝心存恐惧和戒备。甚至,在梦中,三宝也会变成手持尖刀的魔鬼,狞笑着,将她的皮肉一寸寸割下……
  对三宝,自然开始疏远。
  可是三宝不能。因了疯癫癫的憨婶和被洪水冲成乱石滩的土地,憨家人对米琪与三宝的关注程度大大降低。几乎每一天,三宝都有无数个机会接近他的女神。
  晚上我去。下地时候,他悄悄说。
  不要。米琪紧张地摇头。
  大哥不会知道。
  不要。
  谁都不会知道。
  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不太方便。
  不是前几天不太方便吗?
  我,不太舒服。
  生病了?
  不舒服。
  咋了?
  总之不要来。
  三宝既沮丧又懊恼。怎么会这样呢?终在那一天,他破窗而入。
  夜很深。正做着恶梦的米琪被他惊醒,抱了枕头,紧紧护住下身。三宝与她纠缠,却被她粗野地推开。三宝强吻她的嘴,又被她咬了舌头。终于三宝失去耐心,她将米琪骑在身下,一把撕开米琪的内裤。米琪发出一声极小的喊叫,米琪说,救命啊!
  房门被訇然撞开,大宝身姿闪现。他赤裸上身站到炕前,一张脸模糊不清,呼吸短促有力。他苍白的胸大肌高高凸起,膝盖和肘弯有节奏地跳动。他的手里高举一把亮晃晃的菜刀,那菜刀在灶间放了半年有余,从来不曾用过。大宝如同张飞,如同赵子龙,如同二郎神,如同沙和尚,如同蜘蛛侠,如同超人……菜刀狠狠地劈上炕沿,火星四溅。
  第2节
  三宝跳起来,又栽倒,滚到炕跟。大哥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又是一刀剁下。火星迸射,刀卷刃。三宝感觉自己的虎口被震得生痛,又感觉自己被劈成血淋淋的两半。
  慌手慌脚地抱起衣服,赤身裸体地跳出窗子。他一边逃过月亮门一边往身上套着汗衫和内裤,那夜里,三宝变成一个舞台上耍宝的小丑。
  大宝仍然举着生满铁锈的菜刀。他死死地盯住米琪雪白的身子,目光里半是不安,半是贪婪。黑暗里的大宝,气喘如牛。
  大宝……
  你没事……
  你敢闯进来……
  你喊救命……
  大宝你先把刀扔了……
  咣当一声,菜刀掉落地上。失去武器的大宝,重回可怜虫模样。他的身体越缩越小,越缩越低。他的腰深深弯下,两手几乎触及地面。他的脸上生出皱纹,皮肤变得松驰。他的眼睛越来越暗,神态越来越卑贱。他说米琪,我去睡觉了。
  你站住!
  大宝就站住。
  你又偷听了?
  大宝的身子弯得更低。
  偷听多久了?
  你喊救命……
  偷听多久了?
  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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