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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

_4 周海亮(当代)
  她真跑了你都不知道吧?你们是不是睡在一个被窝?
  嘿嘿。
  你睡在猪窝吧?
  嘿嘿。
  白天干一天活,身子太乏,大哥他可能睡得死沉一些。三宝说,没出事就好,你别难为大哥了。
  那时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午饭。米琪当然不在,她躺在新房的炕上,闭着眼睛,任谁问也不答话。她当然有这样的权力。她是憨家的女皇。
  这样下去可么时候是个头?憨婶说,都来了快一年了,还想着逃跑。
  第5节
  也许不是逃跑吧。三宝说。
  深更半夜进山,不跟家里人打招呼,还不是跑?憨婶盯住三宝,你们干过么没有?
  么?
  么也没干过?
  干么?
  没有就好。憨婶又把目光转向大宝,我看看你的脊梁。
  大宝顺从地脱了衣服,道道伤痕狰狞。憨婶凑近大宝,问他,刘大成还打你?
  嘿嘿。
  是不是米琪打的?
  不是。是刘大成……
  小兔崽子你还敢撒谎?憨婶勃然大怒,刘大成凭么打你?刘大成么时候打过你?到底是不是米琪打的?
  嘿嘿……
  憨婶转过头,冲一直闷头喝粥的憨叔说,我认为,咱们该管教一下米琪了。
  第27卷
  第1节
  憨叔头也不抬,只顾把粥喝得震天响。
  26
  米琪在炕上整整躺了一天,不说话,也不吃饭。那只叫做艾玲的猫讨好地凑过去舔她的手,却被她一脚踢开。
  黄昏时候,憨婶走进屋子。
  好些了吗?憨婶低下头。
  米琪不说话。
  你还是应该起来吃一点。憨婶说,人是铁,饭是钢。不管么事,我们都不记恨你。
  米琪不说话。
  大宝媳妇,憨婶搓了搓手,我想跟你说件事情。
  米琪翻了个身。
  你是不是常常打大宝?
  米琪再翻一个身。
  用了棘条。
  米琪不说话。
  用了竹笛。
  米琪不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你可以随意对待大宝?
  沉默。
  就因为他是傻子?
  沉默。
  跟你说米琪,憨家人不欺负自家人,可是憨家人也不能由自家人欺负。
  沉默。
  如果你还乱来,我只好做一个婆婆该做的事情了。
  沉默。
  就像当初我婆婆对待我那样。
  米琪再翻一个身。
  憨婶站起来,往外走。她仍然把路走得一颠一颤,她老态龙钟,鹤发鸡皮。又突然,转回身,对米琪说,知道吗?我也是婆婆拐来的。
  第2节
  憨婶突然间泪流满面。
  米琪抽出枕头,捂住了脸。
  27
  大宝终于住进新房。憨婶亲自给米琪和大宝铺了被褥,又将两个枕头排到一起。大宝媳妇,憨婶笑着说,如果兔崽子打鼾,你就掐他。
  米琪正梳着头,背对着大宝和憨婶。她对憨婶的话置之不理,她甚至轻哼着小曲。她哼唱的是吕剧《李二嫂改嫁》的片断,那也是憨婶的至爱:
  李二嫂眼含泪关上房门,对孤灯想往事暗暗伤心。自卖进李家门折磨受尽,穿破衣吃剩饭不拿俺当人……
  憨婶皱皱眉。我走了啊!她说。
  ……死鸡把我活气煞,从来不听老娘的话。当初我算瞎了眼,花钱把你买到家!我一天三次把你喂,光粮食你吃了俺五斗八。鸣不打你蛋不下,闲得你整天把墙爬……
  憨婶叹一口气,转身离开。屋子里只剩下米琪和大宝。
  搬救兵了?米琪冲大宝笑,长能耐了?
  嘿嘿。
  跪下!米琪喝到。
  大宝就跪下了。膝盖磕上水泥地面,地动山摇。
  米琪从炕上操起笤帚,递给大宝,说,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大宝说,嘿嘿,不要。
  米琪说,你敢顶嘴吗夫君?
  大宝说,嘿嘿。
  米琪说,自己打!
  第3节
  大宝不动。
  米琪说,还要奴婢亲自动手?
  大宝就接过笤帚。他非常自觉地脱掉衣服,动作极其别扭地抽打着自己的后背。
  打前面!米琪用嘴努努大宝的裆部,使点劲!
  痛……
  快打!
  大宝手里的笤帚,就落上了他的私处。他用了很大的力气,他对自己毫不留情。每打一下他都要嚎叫一声,声音凄厉凄惨。他的两腿发出沉闷的肉裂之声。
  不准叫!米琪命令他。
  大宝就不叫了。挥动笤帚的手却不敢停止。他的裆部高高凸出,就像一顶小小的帐篷。他竟然把自己的私处,暴虐出只有情欲来临才会具有的勃起。
  大宝终于还是未能与米琪同眠。他睡在灶间,那里与炕间一门之隔。米琪为他铺好被褥,说,夫君睡觉吧!就回了炕间。想了想,又走过去,问他,你没事吧?大宝低着头,说,没事。米琪问明天能干活吗?大宝点点头,说,能。米琪说你也别怨我,要怪就怪你娘,她总是没完没了地检查,她像一只老狐狸那样狡猾。大宝咧着痛苦的嘴巴,点点头。米琪问还痛?大宝说,痛。米琪说痛也没办法,熬着吧!等到天亮,就不痛了。大宝说,嘿嘿。米琪说如果你以后想和我干那事,我就赏你笤帚……反正都是那儿那点破事,差不多的舒服吧?大宝说,嘿嘿,差不多。米琪说不过如果你敢说出去,我就宰了你熬汤!大宝的身体马上哆嗦起来,他一蹦一跳,钻进被窝,被子盖住了脸。米琪返身,关门,上锁,上炕,想了想,又将那把绣花剪刀,藏到枕头下面。
  第4节
  那夜里她的窗户被敲响,极轻的却是紧锣密鼓的声音。三宝的脸紧贴着玻璃,扁平,扭曲,五官挤上一个平面,扑朔并且直接。她隔着窗户问他,你想干什么?三宝轻声说,开门。她说大宝在呢……你最好马上滚蛋。三宝垂了眼说,原谅我。她说滚蛋!重新躺下,紧闭了眼。然敲窗声仍然不肯停歇,一声声连到一起,就像连在一起的一串冰雹依次砸上玻璃。米琪重新起身,威胁他说,再不走的话,我可喊大宝了。三宝说,对不起。他的声音充满着深深的无奈和自责,米琪甚至在他的脸上看到晶莹的泛着月亮的泪水。米琪问,真不走?三宝赖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突然从米琪窗前长出一棵男人形状的樱桃树。米琪冲灶间喊,大宝!三宝的脸,攸忽不见。
  那天的大宝一直在跳。他跳出被窝,跳着去撞门,待发觉撞不开时,就在原地上蹿下跳。他说米琪米琪米琪,他的动作单调滑稽,如同一个能够发出声音的提线木偶。米琪拍拍门,说,快去睡觉!大宝就不跳了。他在那里痴痴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捂着下身,重新钻进铺在水泥地面上的冰凉的被窝。
  28
  有些事情,只要做过一次,便再也没有底线可言。现在的米琪,就是这样。
  她想到了刘大成。
  尽管她失败过,尽管她曾经向刘大成求助,尽管刘大成用脏话拒绝了她,可是她仍然想再试一次。为什么不可以呢?万一成功了呢?既然她可以被三宝这样的无用之徒欺骗,为什么不能被刘大成再欺骗一次呢?何况代价是如此之小。
  第5节
  难道不小吗?相比被大宝粗鲁地强暴,相比被憨家人无休无止地囚禁,相比她今后漫漫无期的苦难日子。
  所以,当她和憨婶他们一起走向自家的土地,当她与迎面走来的刘大成擦肩而过,她突然顿下脚步。大成叔,她说,你家养鸽子了吗?
  我操我家怎么会养鸽子?刘大成愣了愣,说。
  那你知道怎么养鸽子吗?
  我操我哪里知道怎么养鸽子?
  可是我听说过你家从前养过一窝。
  我操不到半年就死光了。
  扛着铁锹的憨婶回头看看,却并未在意。她带领着浩浩荡荡的憨家大军继续走向田野,她甚至远远地和刘大成打了一声招呼。
  米琪的话,简单并且直接。她让刘大成晚上去她那里,她说她会让刘大成尝尝城里女人的新嫩滋味。说完她就走了,一路小跑,追赶着憨婶的大部队。她听到刘大成在后面喃喃自语,我操桃花运这么会落上我的脑袋?
  第28卷
  第1节
  自然,刘大成度过了非常美妙非常销魂的一刻。他是从米琪的窗子蹦进去的,那时候,三宝刚刚从窗前怏怏而去,大宝刚刚揉着肿胀的下身钻进被窝。尽管米琪的皮肤开始变黑,腰身开始发胖,可是她仍然是村子里最白净最苗条的女人。刘大成在米琪的身上展示了他能够想到的所有花样,他一边拉动身体一边说,我操真他娘的舒服太舒服啦!
  然后,米琪对他抛出她的条件。
  我操这怎么行?刘大成摇晃着脑袋,耳朵里耳屎纷飞。
  这怎么不行?
  我操我以后怎么在村子里混?
  我把这件事说出去的话,你就更混不了了。
  我操你威胁我?
  你干我一次,你偷偷把我带出困驴山,你赚大发了。
  我操这可不行。
  那我就把这件事说出去。
  我操那太好了!刘大成坐起来穿上衣服,我干了一个鲜嫩流水的城里女人,我成名人啦!说完,跳出窗子,像幽灵般消失。
  米琪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竟然没有太过伤心。她对自己突然生出恐惧,她想这样的结果,她本该伤心欲绝才对。这时她想到了大宝,她轻轻打开房门,她发现,大宝紧抱双臂,坐在地上发愣。
  怎么不睡觉?米琪问他。
  你偷汉子。大宝说。
  第2节
  米琪稍稍一愣,随手操起笤帚,对准大宝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暴揍。大宝躲避着,嘴里发出软弱无力的求饶之声。米琪说你还学会偷听了?信不信我这就打死你?
  大宝给米琪跪下。当他被打到无处可藏,他就给米琪跪下。这是他唯一有用的武器——当他跪下时,米琪就会将笤帚递给他。
  可是这一次米琪没有。米琪在霎时变得狂躁难安,变得歇斯底里。她的笤帚不断落上大宝的裆部,让大宝一次又一次勾起身子,痛苦地倒抽着冷气。后来米琪终于打累,她将笤帚丢给大宝,说,继续打!使点劲!
  大宝说,痛……
  米琪狂怒,打啊!
  大宝就抡动起已经打秃的笤帚,一下,两下,三下,每打一下他都要咧起嘴巴,每打一下他都要从鼻子里淌出清稀的鼻涕。他的私处已经麻木,米琪看见,点点黑醇的血花,不断渗出他的内裤。
  米琪伸手夺过笤帚。米琪的眼泪在那一刻喷涌而出。米琪说大宝,你他妈怎么不反抗呢?
  29
  米琪在憨家地头,再一次遇到了刘大成。刘大成和他老婆正在地里浇小麦,刘大成抱着几捆水管,每隔一段距离,放下一小捆。他的老婆跟在后面,将卷起的水管打开,又将两根水管的接头拧到一起。米琪走过去,用脚碰碰接在一起的水管,然后问她,接得结实吗?
  第3节
  结实啊!她抬起头,莫名其妙。
  刘大成也结实吗?米琪说。
  么?
  刘大成,夜里结实吗?
  知道来者不善,刘大成的老婆直起身子。
  刘大成到底结不结实?米琪穷追不舍。
  刘大成的老婆也许猜到一些什么了——乡下女人都有这样的直觉。她拿眼去瞅刘大成,刘大成从地的另一头匆匆忙忙往这边跑过来。
  昨天夜里,刘大成还能再结实吗?
  我操你在这里干么?刘大成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
  还行吗?米琪看着他的脸。
  我操行不行关你鸟事?刘大成红着眼珠,似乎要吞掉米琪。
  怎么不关我的事?米琪笑,你要不行的话,可能都是我的罪过。
  米琪没有过多纠缠。事实上到后来,连她都对自己产生了深刻的厌恶。可是离开时,她还是听到刘大成的老婆质问刘大成,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我操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
  你去串狐狸精门子了?
  我操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杀了喂狗!
  暮春的田野郁郁葱葱,万物暄妍。到处都是拔节的小麦,微风袭来,墨绿色的麦浪起伏难平。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各种各样的绿色将大山渲染,大山就像一块巨大的深进去的层层叠叠的翡翠。米琪看向大山的深处,她只看到了树木连着树木,杂草连着杂草,青藤连着青藤。她还看到黄色的野兔,黑色的蚂蚁,灰色的小鸟,白色的云雾。大山依旧壮阔美丽,美丽得让人心碎,让人产生大哭一场的冲动。米琪站上一个土丘,扶一把铁锨,将自己拔得很高。没有用,大山没有边际。
  第4节
  米琪终于承认自己变成了乡下人。只有乡下女人才偷别人的汉子,只有乡下女人才会在得不到自己私欲的时候毫无掩饰地骂街泄愤。乡下女人偷汉子或许只为自己的性欲,或许只为一袋玉米、一桶花生油、一筐地瓜甚至两盒火柴,可是她呢?她只为自己能够逃出囚禁她的大山。她的目的难道比那些乡下女人高尚么?乡下女人用自己的身子换来的一袋玉米或许可以救活自己的男人、婆婆和孩子,可是她呢?她只为逃出困驴山,只为自己能够重新回到灯红酒绿却是腐败污秽的城市,就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臭哄哄的乡下男人。然她真的有必要逃出困驴山吗?现在的憨婶一家,对她千般好万般好,而当她逃出困驴山,当她重新回到城市,当米东知道她在这段时间的所为,他还会对她好吗?还能够接受她吗?当她的好友、她的同事都知道了她在乡间的这段经历,他们会同情她吗?他们会不会表面上假装同情怜悯,暗地里却落井下石?或许,那时候的她,就会变成以前的三宝,处处不受欢迎,处处遭人耻笑,然后,被彻底地清理出蛆虫队伍,成为城市里的流浪者。
  蛆虫的流浪者。流浪着的蛆虫。地位最低的蛆虫。没有蛆虫理睬的蛆虫。
  留在这里,比回到城市好?米琪打一个哆嗦。
  第5节
  然而现在,米琪相信,只要她开口,她应该可以摆脱既可恨又可怜的大宝,嫁给既可厌又可笑的三宝。当然她不喜欢三宝,更不想嫁给三宝,可是三宝毕竟读过书,毕竟比大宝年轻,毕竟长相英俊。三宝虽窝囊,但他毕竟不是傻子。三宝睡在她的身边,毕竟比大宝好一些。
  这算什么标准?完全是乡下傻妞相夫的标准了。
  米琪再打一个哆嗦。
  那么,假如她真的嫁给三宝,会不会有一天——她希望这一天尽快到来——会不会真有一天,她可以说服三宝,让三宝偷偷带她走出大山?
  窝囊的三宝做事情,喜欢思前想后,畏畏缩缩。思前想后和畏畏缩缩的好处就在于,他可以拒绝一些事情,也可以突然异想天开,做出另一些事情。
  米琪相信他能。米琪相信自己能。或者,就算终不能,憨家人里,她总得团结一个。
  第29卷
  第1节
  那么,假如真的还有这一天,她就真的回到了城市。回到城市,她会对她在乡间的这段经历缄口不谈,如果她能够做到,如果她身边的人不能够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那她仍然是高傲的清纯的艳丽四射的米琪;而假如,假如有一个人知道她在这里的事情,那么,往后的日子,她将生不如死。
  跑出去,将这段经历小心地隐藏,谁也不知,就是她最好的选择了。她既不能够报案,更不能够反击和报复,她继续她看似光鲜的城市生活,憨婶们继续他们邪恶并且安静的乡间生活,从此两不相扰。就这样了,她恨他们,可是她没有任何办法。世间就是这般奇特,这般黑暗。所有的事情,全都令人绝望。
  米琪用铁锨将麦垄挖开,将水引进麦田。她的动作非常熟稔,她的裤卷甚至没有被溅上一个泥点。对农活,米琪越来越轻车熟路,她甚至可以闭起眼睛锄草,她单薄的身体甚至可以扛起一整袋化肥;她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哪只母鸡想产蛋,哪只母猫想发春;她只需要一张报纸就能够点燃没有干透的木柴,她只需一根没有干透的木柴就能够烙出二十张又厚又香的懒汗烧饼。她大着声音跟村里人打招呼,又在经过村人地头的时候,顺走一把菠菜或者一根灰葱。米琪将唾沫偷偷吐进带到地里的装水的瓦罐,又笑眯眯地招呼憨婶到,歇歇喝口水啦!
  第2节
  除了白些,苗条些,眼睛大些,米琪真的变成了山里人,变成了枣花岘最合格的农妇。
  30
  三宝夜夜敲响米琪的窗户。白天里他一口一个嫂子,可是到了晚上,当憨家的其他人已经熟睡,他就会爬起来,赤裸着上身,穿过月亮门,来到米琪窗前,凝视或者冥想他的女神。他在那里久久伫立,直到他沮丧并且懊恼地认为,他的女神今夜不会为他打开窗子。
  他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在白天,米琪会常常给他一些令他想入非非的暗示。比如在递他瓦罐的时候偷偷拉一下他的小指,比如在吃饭时悄悄抢走他筷子上的咸菜,比如挤过他身后的时候用她的乳房轻轻磨擦他的后背,比如,当他们坐在地头休息,当他们的光脚插进低矮的草丛,米琪的脚就会踩上他的脚。所有的一切全都那么美好,就像两个情窦初开的恋人,可是到了夜里,米琪的窗子,仍然朝他紧闭。
  他知道米琪在折磨她。折磨大宝的肉体和情欲,折磨他的思想和灵魂。也曾下过不再偷情的决心,可是到了晚上,他的两腿便不再属于他。当他悻悻而归,当他翻来覆去不能够睡着,当他一遍遍暗念米琪的名字,他就会将自己的手掌想象成米琪的身体,任黏稠腥涩的精液射向黑暗并且虚无的天空。他在颤粟中为所欲为,在颤粟中将意念里的米琪,一遍又一遍地爱抚和蹂躏。每一次开始的时候他都亢奋异常,每一次结束的时候他都无比忧伤。米琪与他一墙之隔,他轻触墙壁,就能够感觉到她的温热。这感觉令他疯狂。
  第3节
  米琪朱唇皓齿,米琪千娇百媚。米琪绰约多姿,米琪芳香四溢。米琪倾城倾国,米琪国色天香。米琪攫魂摄魄,米琪性感风骚。米琪米琪,惊世骇俗。
  白天的三宝和晚上的三宝,判若两人。
  黄昏时他去刘大成家借手扶拖拉机。手扶拖拉机是村子里的稀罕之物,村里人买不起。买得起也没有用,山路崎岖倾斜,手扶拖拉机不能够直起身子走路。刘大成的拖拉机是村子里的唯一,一年里大多时候,刘大成只把它当成灌溉农田的抽水机来用。三宝站在院子里喊,大成叔!小丽拖着两嗵鼻涕跑出来,说,爹不在。三宝问那你娘在吗?小丽将两嗵鼻涕吸进去,说,娘在。说着话三宝进到屋子,看见刘大成的老婆宋小妹正往锅里贴苞米饼子,灶膛里的柴火掉到地上,屋子里一片彤红。三宝帮宋小妹把柴火往灶膛里搡搡,问,大成叔呢?
  死了!宋小妹说着,啪地往锅沿上贴一个五根指印清晰的饼子。锅底炖了咸鱼萝卜大菜,靠近锅沿的汤水已经沸腾,滚湿刚刚贴上去的饼子。
  大成叔的日子过得不孬啊!三宝笑笑,坐下来,帮宋小妹烧起火。
  不孬个屁!宋小妹说,他早死外面了!
  没到吃饭的点呢!三宝说。
  到了他也不回来!宋小妹说,这些天放下锄头就往刘大耳朵家钻,说是去打扑克,其实是去赌钱!打拖拉机,打够级,打钻裆,打保皇,打看对和,搓骰子,推牌九……听外人说,他赢了不少……
  第4节
  赢钱婶该高兴啊!
  高兴他娘个大紫逼!刘大耳朵哪有钱给他?听说刘大耳朵用他老婆丁梅抵赌债,十块钱一得瑟……
  不会吧?肯定是瞎传。
  么叫瞎传?这种事刘大耳朵以前又不是没有干过。他那个骚逼老婆当然愿意,又美了身子,又替刘大耳朵还了赌债,说不定还能再捞点。刘大耳朵这等于么?只赢不输啊……丁梅这个大骚逼,一张腿就是一股子骚汤……还天天在外面叫穷,说刘大耳朵把家里的钱都输了,狗屁!老逼放雾不是?老逼打闪不是?老逼下冰雹不是?我去掀过一次桌子,扑克撒了一地,丢了两个骰子……刘大成揪住我头发,把我拖到院子,然后把我往死里打……没头没脸,不管不顾……刘大耳朵他们就在旁边看着,不劝,更不拉,还偷偷递给刘大成筢子……还有他的骚逼老婆,他的骚逼老婆在一旁嗑着葵花籽,说,大成你别薅她的头发啊!刘大成就薅我的头发,一把一把薅。又说,大成你别踹她肚子啊!刘大成就踹我的肚子,专拣要命的地方踹。又说,大成你别把她的牙齿打倒了啊!刘大成就掴我的耳光,打掉我的门牙……你看看,我的牙……
  宋小妹像河马一样将嘴巴张开,血盆大口几乎罩住三宝的脑袋。三宝看见她的嘴巴里只剩一颗门牙。那门牙摇摇晃晃,如同她的嘴里飘起一面暗褐色的倒三角形旗帜。
  第5节
  大成叔怎么能这样呢?三宝说,你是他老婆啊……不过大成婶,我还是觉得这事有点悬,刘大耳朵怎么会用他老婆抵赌债?
  千真万确!刘大耳朵的骚逼老婆!刘大成这个死人!宋小妹挥舞着沾满污垢的锅铲,屋子里踱着步,如同一个施着道场的巫婆。
  刘大成果真没有回来。三宝一直坐在灶间等他。宋小妹和小丽开始吃晚饭,宋小妹一边吃一边骂他,一边骂他一边从嘴里吐出完整的鱼骨。吃完饭,收拾完碗筷,哄小丽睡着,宋大成仍然没有回来。那时已经很晚,三宝站起身,说,要不我明天再来?
  宋小妹说,刘大成这个死人!
  三宝说,婶子能做主吗?手扶拖拉机……
  宋小妹说,要是我做主,刘大成这个死人回来会杀了我的。你再等等吧……
  第30卷
  第1节
  宋小妹开始洗澡,端一盆水,进寝间,掩门,脱得光光,拿一条毛巾擦拭身子。脸盆里的水很快变得乌黑,她的赤裸的身体很快被画上斑马状的白色条纹。宋小妹套上内衫,开了门,将脏水泼进院角的猪圈,再接一盆清水,再掩门,再把自己搓成斑马。她隔着门喊,三宝侄抽烟吧!三宝应一声,起了身,却找不到烟。宋小妹一次次出来倒脏水,一次次将只罩一件内衫的肥硕浑圆的身体挤过三宝的后背。她胃下垂般的乳房甩来甩去,如同胸前挂着两个饱满的长长的布袋。她找出刘大成的香烟塞给三宝,她说让刘大成这个死人回来抽脚丫子吧!她低了身子给三宝点火,她仅余的一颗的一门牙在那时候悄然飘落。她拾起那颗门牙,向三宝细细展示。你看,她无比悲伤地说,我以后只能喝稀饭啦。她的眼睛里盈出粉红色的泪水,她布袋般的乳房满满地摊上三宝的膝盖,如同在那里堆上一团最劣等的五花大肉。她重新掩上门,重新出来,重新将乳房抡得如同纺车、将屁投抡得如同蒲扇。待她第六次出来,已经变得香气喷喷。她用了困驴山牌沐浴露,困驴山牌洗头液,困驴山牌香皂,困驴山牌脚气爽,困驴山牌止痛丸,困驴山牌白带一洗灵,又往身上洒了困驴山牌香水。那香水有一股发酵后的鸡屎或者猪屎气味,那气味浓烈并且复杂,让三宝一连打了三个响亮畅快的喷嚏。然后,宋小妹绕到三宝面前,宛尔一笑,说,咱们开始吗?
  第2节
  就开始。极其自然的开始,极其热烈的开始,没有任何预谋、任何铺垫、任何前奏的开始。后来三宝将这件事情定义为他的一夜情或者桃花运。味同嚼蜡的一夜情或者桃花运。瘦削的三宝趴上健硕的宋小妹,变成一条误入蚌壳的箭鱼。
  很肥大的蚌。很细小的鱼。
  三宝将宋小妹想象成米琪,想象成前女朋友,想象某个女歌星女明星,甚至想象成自己的手。可是不像,非常不像。三宝只感觉到一团蠕动着的大肥肉和那团大肥肉上面长出的另两团小肥肉以及那一团大肥肉深处的一条又宽又长的永远无法触摸边际的由肥肉构成的沟隙。那感觉有些像他的二嫂巧云——尽管他从没有碰过巧云,可是有些事情可以想象——于是他便有了另外一种感觉。三分无聊——没滋没味,拉动风箱的感觉;七分恶心——和一头母猪做爱的感觉;一点点罪恶——和二嫂巧云偷情的感觉。三宝匆匆结束,射出的刹那,他看到高潮里的宋小妹张开空洞的嘴巴,露出深深的长满利齿的咽喉。
  三宝猛搧宋小妹两记耳光。他绝望地喊一声,我的米琪啊——
  就栽了身子。
  31
  乡间如此这般,一部精彩并且错综复杂的滥交史和野合史。在土炕,在灶间,在院角,在茅坑,在葡萄藤下和槐树下,在草地上和屋顶上,在高梁地里和地窖里,在沟渠中和菜园中,在每一个可以野合的角落。野合是庸长单调的乡间生活不可忽略的主题,是乡人们最低级最高级最简单最复杂最低廉最昂贵最忧伤最快乐最龌龊最高贵最动人最无聊最纯洁最丑陋的娱乐。野合让乡间延续,让乡间故事延续,让乡间安静的一成不变的颓废无争的日子有了隔三差五的精彩点缀,让压抑的有了释放,让空虚的有了充实,让黑白的有了色彩,让无声的有了旋律。
  第3节
  让每一个乡人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三宝和宋小妹只有那么一次。事实上一次足矣。很多时候,野合的目的并非为着纯粹的肉欲,而是为着一种可以用来回忆的经历。当老去,当满头白发,当步履蹒跚,当一个人时,当想起曾经的己上之人或者己下之人,一种满足感或者丰富感便油然而生。
  比如三宝回忆宋小妹,比如宋小妹回忆满仓,比如满仓回忆憨婶,比如憨婶回忆大庆,比如大庆回忆秀英,比如秀英回忆憨叔,比如憨叔回忆大敏子,比如大敏子回忆刘老栓,比如刘老栓回忆刘美丽,比如刘美丽回忆刘大耳朵,比如刘大耳朵回忆费蓓蓓,比如费蓓蓓回忆刘大成,比如刘大成回忆米琪……等等等等。剪不断理还乱。没人去剪,更无人去理。当然有时候会败露,会有了麻烦。或者被别家的老婆堵到了门口,或者被别家的汉子打上了门。指桑骂槐,针锋相对,拳来脚往,暗地使坏。铁锹铲中脚跟,镰刀砍中肩膀。血花飞溅,肉泥嘶鸣。拔光仇敌菜园里的萝卜,毒死仇敌的猫和狗。砍了仇敌的树,烧掉仇敌的房子。又招兵买马,三大姑八大姨,邻居或者相好的,气势汹汹,刀光剑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擀面杖,烧火棍,棘条,牛绳,菜刀,匕首,锅碗瓢盆,锄镰锨镢,石头土块,鸟枪火铳,拳头牙齿,脑袋屁股,十八般武艺,三十六般兵器,七十二般骁勇,一百单八般智慧。村子变成战场,狼烟四起,满目疮痍,喊杀声冲天,烽火连三月。乡人们终于找到了最直接最纯粹的发泄,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节日。
  第4节
  乡间如此这般,米琪习以为常。
  米琪变成为乡下人,村里人见怪不怪。他们知道那是迟早的事情,就像鸡蛋孵出小鸡,就像小鸡长成大鸡,就像大鸡杀掉吃肉。他们见到米琪跟在憨婶的屁股后面捻种,跟在憨叔的屁股后面浇菜,跟在二宝的屁股后面施肥,跟在大宝的屁股后面担粪。他们与米琪打着招呼,说着粗话,又趁憨婶和大宝不注意,偷掐一下米琪的屁股。米琪会回过脸来叫骂,表情是笑着的,却又拾一个土疙瘩或者石块,狠狠砸中对方的后脑勺。
  扎堆时候,他们会谈论米琪的是非长短。他们的谈论加上了想象的成份,夸张的成份,颠倒黑白或者混淆是非的成份。他们坚信他们对于米琪的了解是全面的,哪怕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了解。他们还坚信,不管米琪做出什么事情,马上就会传遍整个村子。
  村子里到处都是眼睛。眼睛。眼睛。
  可是,总会有那么一些非常隐蔽的事情,他们不知道。比如,谁都不会察觉,每一天,米琪都在为逃出大山而努力。
  与三宝发生关系之前,米琪曾多次建议要和他一起去套野兔。三宝当然同意,可是憨婶却极力阻挠。她说春天里套么野兔?野兔怀着兔崽子呢!套了一只,饿死一窝。三宝撇撇嘴,听顺了憨婶,将兔套收起,闲暇时老老实实呆在院子,逗虎娃玩,逗妞妞玩,或者跟憨叔学搓牛绳。书是彻底不读了,他认为一个人书读得越多就越是痛苦,而一个痛苦的农民无疑是可笑并且无耻的。那时他只把米琪的建议当成她的好奇,当成她消磨时间或者接近自己的借口,但其实,米琪是在为她一个人逃出大山做着准备。
  第5节
  她想一点点接近大山,熟悉大山,就像那些熟悉大山的村人。然后,在某一个夜里,她会单枪匹马,杀出重围。
  第31卷
  第1节
  有时候她会得到走得稍远的机会:和巧云去摘野花椒,和憨叔去挖野山药,和二宝去剪蚕蛹,等等。她会静静地跟在他们身后,乘其不备时,偷偷在某几棵树上划下明显的记号。她用的是那把可以折叠的绣花剪刀,那把绣花剪刀总是与她紧紧相随。然后,待下一次去时,她会找借口走得更远,再在某几棵树干上划下记号。她坚信只要给她时间,那些划痕完全可以一直延伸到困驴山以外,延伸到一个安全并且繁华的地方。她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一个服狱的美国人仅靠一只掏耳勺便挖开一条通往监狱外面的通道。她相信她手里的剪刀,要比那把掏耳勺管用百倍。
  这也是她迟迟没有答应三宝的理由——将来三宝或许可以帮她逃出困驴山,可是他并不值得信赖。
  近处的山药越来越少,憨叔常常空手而归。憨叔想去大山的更深处,带了水和干粮。他想找一个同伴,米琪自告奋勇。憨叔瞅瞅米琪,说,太远了,你不能去。又瞅瞅巧云,说,你去吧!就这么决定了。憨家其他人收拾家什下地,也带上中午的干粮。原以为他们最早黄昏时候能回,没想到未及中午,两个人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他们脸色惨白,表情惊恐,如同遇到了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
  他们当然没有遇到魔鬼。他们遇到了死人。两个死人。确切说是两副白骨,卡在巨石的缝隙里,空洞的眼窝正对着太阳。两副白骨仍然保持着临死前的惨状,脑袋卡进腋窝,胳膊断成两截。缝隙里长满杂草和山枣树,一棵瘦骨嶙峋的野山药贴紧巨石,将它的根茎裸露。蚂蚁们匆匆忙忙在骨架上爬行,一只小蜥蜴从一只眼窝钻进去,又从另一只眼窝爬出来。一条蛇盘横在光秃秃的脊椎上,吐着红色的信子,笑着三角形的脑袋。两副骨架在阳光下闪着白玉般的温润光泽,又从那光泽里溅出淡蓝色的火星,将那只晰蜴赶跑。
  第2节
  很多村里人跑过去看。他们跪在骨架前呕吐,却仍然舍不得掩住眼睛。他们寻了长长的棍子,试图挑来那条小蛇,却只为拿回家泡酒——据说盘在骷髅里的毒蛇千年难遇,可治百病,治疗不坚不举尤甚。然后他们惊恐万状的表情慢慢变得平静,变得从容,他们慢悠悠地研究着两副白骨的来历,讨论着人死后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够变成为不连一丝皮肉和衣物的骨架。有胆大者甚至试图在腰间拴上麻绳,将自己像杂耍演员般放下去,寻找遇难者可能散落的钱财。终于有人提出要报案,提议者是村主任马瘸子。他说都别搞啦!你们是不是以为这是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这可是两条人命啊!
  32
  (……妞妞被关在院子里,拴在柴门上。它的发情期到了,看谁都像一条英俊的公狗。而当一条真正的公狗嗅迹而来,它却只能隔着柴门,执泪相望。这是一条狗的悲哀,世间所有的草狗,都是如此。
  它知道所有事情。它知道米琪夜夜将大宝折磨,夜夜将三宝折磨;它知道憨婶与满仓在自家的茅房里交媾,知道三宝与宋小妹在杂乱的灶间交媾;它知道米琪妄想逃走,为此她勾引了三宝和刘大成,又在树干上偷偷刻下记号;它知道三宝夜夜来到米琪窗前,又躲进被窝,将他的快乐与忧伤交由一只右手。它还能够猜到以后的事情:大宝和三宝的事情,米琪与憨婶的事情,米琪与警察的事情,巧云与二宝的事情,二宝与宋小妹的事情。枣花岘里所有事情都避不开它,可是它既不会说话,更不会比划。事实上它习惯了沉默,半夜的狂吠和在憨家人面前的哼哼唧唧只为给憨家人和自己一个交待,给它做为狗的身份的一个交待。
  第3节
  现在它仍然喜欢米琪,仍然喜欢嗅着米琪身上的玫瑰花或者苦艾草的气味。然那气味越来越淡,另一种玉米或者红薯的气味又一点一点占据上风,很多时,米琪与憨婶、与巧云的气味已经难分彼此。它搞不清楚这是米琪的原因还是自己的原因:是它的嗅觉不再灵敏,还是米琪正在失去她做为城市女人的气味资本?
  而当米琪一遍遍训化那只叫做艾玲的猫,而当那只叫做艾玲的猫一次又一次吐出米琪硬塞进它嘴里的纸条,妞妞就会在一旁嗤笑不已。这么简单的事情,妞妞完全可以胜任。它还可以叼着那张纸条走出枣花岘,走出困驴山,然后将纸条送到一位看似敦厚正直的行人的手里。尽管它还从未走出枣花岘走出困驴山,可是它相信自己有这样的能力。然而它不能够,因为它喜欢米琪。它喜欢米琪,它得看住米琪,留住米琪,不管米琪和大宝在一起,还是和三宝在一起。甚至,妞妞可以接受米琪和刘大成在一起。与谁在一起都没有关系,就像它与任何一条公狗交配都没有关系;与谁在一起都没有关系,只要她永远留在困驴山,留在枣花岘。有什么关系呢?一世不过几十年,一位伴侣不过几十年。有什么关系呢?不过一次勃起,不过一次包融。有什么关系呢?吃不过三顿饭,睡不过三尺床,生不过一身皮囊,死不过一把青灰。有什么关系呢?哪里都埋了皇帝,哪里都埋了妓女。那么,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第4节
  它不允许米琪离开,还因为,它绝不可以背叛憨家。憨家养它宠它,给了它做为一条狗的资格,给了它一条象征看家狗的锁链,它得对憨家心存感恩。心存感恩的狗是绝不能背叛的,背叛绝不是一条狗的正常思维和逻辑。
  汪汪汪。我忠于职守,绝不背叛。汪汪汪。我喜欢米琪,绝不同情她。汪汪汪。我不给她机会,努力破坏她的计划。汪汪汪。我给过三宝和米琪一次机会,那是因为我相信三宝。汪汪汪。事实证明我的推断是正确的,我的主人是理智的。汪汪汪。我是一条合格的狗,骄傲的狗。汪汪汪。我需要一条英俊的公狗……)
  33
  大山里多出两副白骨,这是极其严肃的事情。一个警察在两天以后来到枣花岘,直奔憨家。
  憨婶吓得脸都白了。她哆哆嗦嗦地说话,哆哆嗦嗦地看茶,哆哆嗦嗦地上烟,哆哆嗦嗦地立正,又给二宝使着眼色,乌黑的小指和乌黑的嘴唇偷偷指向月亮门。二宝心领神会,起身,提了筐,到新房,堵住正欲下地的米琪,说,娘让你把这些花生种拌了。米琪说不是说明天再拌吗?二宝说,今天拌。米琪说家里是不是来了客人?二宝说,没有。米琪说我好像听见有人说话。二宝说,是马瘸子。米琪说马瘸子昨晚不是刚来过吗?二宝说,今天又来了……快拌花生种吧,明早急着用。
  第5节
  警察过来,只是了解一些情况。这些情况了解清楚,就该结案了。他们在石缝里找到了六个矿水泉瓶,两个已经腐烂但仍然可以勉强辨认的旅行包,一台摔烂的佳能单反照相机,两部手机,两个钱包,一根手杖,一包没有拆开的压缩饼干。他们从钱包里翻出两张身份证,他们知道两个人失踪将近一年。去年夏天就有人报案,说有一老一小从旅游团神秘失踪,警察们展开调查和搜寻,却一无所获。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到过枣花岘,更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坐在憨家的小院里吃过一顿午餐。枣花岘犹如世外桃源,犹如世外桃源中的世外桃源,如果不把地球倒过来像箩筐一样拍打,它决不会有机会出现在你的视野。
  第32卷
  第1节
  两副白骨让一切真相大白。很显然他们不是渴死或者饿死,更不是遭人杀害。他们出了意外,只因为他们近似弱智的勇敢和信心。他们不小心踏空,一同跌进狭窄的石隙,被紧紧卡住,开始挣扎,却是越挣扎卡得越紧,越挣扎落得越深,终于再无办法,只好一点一点死去。在他们死去以后或者正在死去时候或者死去以前,有猛禽俯冲下来,伸出坚硬有力的喙和坚硬有力的爪子,啄食和撕裂他们的皮肉和内脏,一只接着一只,一群跟着一群,直到将他们变成两副清爽利落的骨架;然后,蚂蚁、埋葬虫、隐翅虫、肉蝇、斑蝥和蛆虫们将骨架上仅存的点点肉沫一扫而光;然后,一场接连一场的大雨将他们冲洗得无比洁净;再然后,骨架上所有可以开耕可以安窝的地方,蜥蜴、小蛇和蚂蚁长期盘踞,互相斗争,互相吞噬,将两个死去的人,变成它们的开心农场和快乐家园。
  几天前憨叔和巧云被带进县公安局。警察说只是向目击者询问一些简单的事情,然他们感觉自己早已变成了犯人。他们不敢向警察谈及两位旅人曾经到过自家的事情,更不敢向警察透露他们的家庭成员——他们害怕扯到米琪。当警察或随意或有意地问起,他们便会吱吱唔唔,轻描淡写,挂一漏万,心有灵犀。好在警察并没有为难和怀疑他们,做过笔录之后,便让他们离开。想不到今天,警察竟找到枣花岘,找到憨家。这让憨家所有人,感觉到大难临头。
  第2节
  你们真没见过他们?警察问。
  当然没有。憨婶哆嗦着身子,这种鬼地方,鬼都寻不到。
  您冷吗?
  当然不是……我不舒服。
  脸色好像有点发白。您这样的年纪,得注意养生了。冬不宜极温,夏不宜穷凉。气有一息之不运,则血存一息之不行。恼一恼,老一老;笑一笑,少一少。户枢不蠹,流水不腐。花村幽窗午梦长,此中与世暂相忘。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那个啥……
  当然听不懂……哦,我不舒服。
  您不要怕,我们只是过来了解一些情况……毕竟是人命案,不能出错。
  当然不出错……知道的我都会说……人民政府人民爱,人民政府爱人民。
  警察笑了。他拾起桌上的茶杯,喝一口茶,吐出嘴里的茶梗。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当然没有了。哦,除了这里这些人。
  那才那个呢?他是外人?
  当然不是。哦,他是我儿子。
  他好像不喜欢我?
  当然没有……他去自家,他去拌花生种。我们分开住。
  哦,这样。警察笑笑说,那没什么事的话,我该走了。
  危险即将过去,憨家人长舒一口气。
  警察站起来,大着步往外走。却又突然顿住,回头对憨婶说,给你们添麻烦了,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第3节
  当然不会……留下吃顿饭吧!憨婶的眼,开始往月亮门那边瞟。
  吃顿饭吗?警察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下,这大山,一天肯定走不出去吧?
  当然走不出去……晚上得宿在山里……不过你是警察,警察不会迷路,警察么事情都能干,么事情都敢干……人民警察人民爱,人民警察爱人民。
  其实这次出来,局里给我破了例。警察笑着说,可以在老乡家里吃顿饭,住一宿。因为山太大,因为会迷路。我可不想变成骨骼标本。当然我会付钱……
  憨婶的牙齿,开始发出得得得得得的声音了。这可怎么行呢?她的身体又开始哆嗦起来,山里人家,没有好酒好菜,没有包间雅座,没有按摩小姐,又不懂规矩,怎么敢留你吃饭呢?
  以为我是来混吃混喝的?警察有些恼了,还按摩小姐?您不给找一个?您懂得还不少哇!
  警察恼了,警察偏要留在憨家吃饭,偏要留在憨家住一个晚上。他在院子里东转转西瞧瞧,赏给妞妞三个狠狠的凿栗,然后穿过月亮门,来到新房的院子。他翘起拇指赞叹新房的布局,又非常外行地夸起新房的用料。他冲憨婶说,今晚就把饭桌摆在这里吧!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那个啥……
  第4节
  憨婶就站在警察对面,跛着腿,颠着脚,斜着身子,阻挡着他的视线。憨婶战战兢兢,惊骇不已,早已经话也说不出来啦。
  屋子里的米琪正在与二宝进行着搏斗。她被二宝紧紧抱住,她咬住二宝的手,撕下他的一块皮肉。她试图喊出声音,可是二宝两记耳光将她打懵,又腾出一只手,拤紧她的脖子。二宝将她推到偏屋,又掩上门,冲他挤着眼睛。别出声!二宝说,否则我就弄死你。
  他的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拤住米琪的脖子。
  米琪被二宝牢牢地顶到墙上,就像在墙上贴上一副立体的活动的人像油画。她徒劳地掰着二宝铁钳般的手,然那手越箍越紧,似乎钻进她的皮肉,长进她的骨头。她几乎被二宝提了起来,她的两条腿胡乱地蹬踢,她听到她把二宝的膝盖踢出金属断裂的喀喀之音。她看到二宝抽动的嘴角、惊恐的眼睛和痛苦的嘴巴挤到一起,她听到二宝的喘息声如同风力强劲的风箱。她听到警察说,就把桌子放在这里吧!她听到憨婶说,再往门口挪一挪吧!她听到警察说,门口不挤吗?她听到憨婶说,门口凉快些,视野也好。她听到搬动桌凳的声音,碗筷上桌的声音,警察咳嗽的声音,大宝傻笑的声音,巧云吐痰的声音,虎娃走路的声音,憨叔抽烟的声音,三宝呼吸的声音,憨婶心跳的声音,微尘降落地上的声音。那些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远,忽左忽右,忽清晰忽模糊。她的世界也开始变得模糊,变得昏黄,变得火红,变得深蓝,变得苍白,变得黑暗。然后,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一片一片,一点一点,一根一根,一缕一缕,宛如抽丝,终于再无声息。她的腿开始抽搐,胳膊慢慢松软;她的眼珠凸出眼窝,舌头伸出很长;她的太阳穴激烈地蹦跳,忽又停住,然后,那蹦跳一路颠簸,来到小腹,停在那里,将米琪毫无知觉地撕裂。一股热乎乎的尿液霎时喷涌而出,二宝松开米琪,米琪瘫倒在地。
  第5节
  二宝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全身不再有一丝气力,他认为米琪必死无疑。他扒开米琪的眼睛,探探米琪的呼吸,摸摸米琪的脉搏,又摇摇米琪的脑袋。他重新坐倒地上,两手抱紧了脑袋。排山倒海的恐惧刹那间将他吞噬,他几乎要给瘫缩在地的米琪跪下磕头。他想求她醒过来,求她发出一声尖利的惊天动地的号呼。
  第33卷
  第1节
  院子里,警察正与憨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怎么不见你儿子出来吃饭?警察问。
  他中午吃得太饱,现在还不饿。憨婶说。
  那也不能一口不吃啊!警察说,俗话说得好,不怕顿顿空,就怕一顿无。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两顿不吃精力光,三顿不吃把命丧。衣少加根带,饭少加把菜。少吃多餐,病好自安。饮食起居顺其常,四季安康无病恙。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医方。那个啥……
  憨婶冲屋子里喊,二宝,你饿吗?
  二宝说,不饿!声音很大,将本就没有坐稳的憨婶轰一个趔趄。
  警察说那就出来坐坐吧!出来坐坐,聊聊天,喝杯酒,不然我会以为你烦我呢。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无将故人酒,不及石尤风。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床头有酒须君醉,又废蒲团一夜禅。酒逢酒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个啥……
  憨婶就冲屋子里喊,二宝,你要出来坐坐吗?
  二宝说,好——吧!
  憨婶喊一声娘啊,滚落在地。屁股下面的板凳在那一刻突然裂成两截,她四脚朝天,如同一只被人翻过身子的乌龟。乌龟挣扎了好久才爬起来,乌龟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二宝,你不是还要拌花生种吗?
  第2节
  可是二宝已经站到了院子。他的后背早已经被汗水湿透,他的一绺凌乱的头发沾上了扁平的额头。他的眼睛瞅着地面,他对警察说,吃好喝好啊!声音仍然很大,似乎用了全身的气力。然他却显得非常疲惫,十根一动不动的脚趾突然在鞋子里打起了架。
  刚才你在屋子里打狼?警察瞅瞅他的脸,纳闷地问。
  天太热。干活呢。二宝说。
  警察将脑袋扎进海碗,米粒沾得满脸都是。三宝狐疑地盯住二宝,又假装站起来盛饭,踮起脚瞅瞅窗子,又坐下,又站起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开始偷偷往窗根挪动,却被憨叔不动声色地剜了一眼。他重新坐下,说,干!却把醋瓶当成了酒瓶。警察酒足饭饱,开始讲故事,他说他在深山老林,一个人对付三个持刀歹徒,结果他把三个人全打趴下,身上却连一个唾沫星子都没有溅上。如果有兴趣,一会儿我们可以比划比划,警察瞅瞅二宝说,你尽全力,我点到为止。
  歹徒去深山老林干么?虎娃问,跟老虎抢皮大衣吗?
  他们是人贩子。警察说。
  把姐姐们贩进深山老林?虎娃揩一把鼻涕。
  不只姐姐们,还有婶婶们,姑姑们。警察说,甚至还有奶奶们。
  现在,管得严吗?憨婶看着虎娃,小声说。
  第3节
  当然严。警察打一个饱嗝,对这种事情,一定要严惩!维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是不是?儿童也是人,将来的主人,是不是?妇女也是人,半边天,是不是?局里铁令如山,定要把打击买卖妇女儿童当成一项伟大的工程!前些天吧,北坡子乡解救了一个女的,去了三十多个警察……为什么去那么多警察?村里人不让解救啊!差一点就动了水管子和催泪弹。那女的被贩进大山,近二十年。二十年没出过大山,惨绝人寰啊!人间悲剧啊!进大山那年她才十六岁。十六岁啊,小孩子不是?这件事上过好几次电视,全程追踪,全程报道,你们知道吗?引起强烈轰动……
  不知道,全村只刘大成家里有一台电视,能收两个台。憨婶说。
  解救那天,那女的那个哭啊!原以为是激动的泪水,感激的泪水,细问,才知道,她是舍不得大山啊!舍不得跟自己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男人啊!舍不得能把心掏出来给自己熬汤的婆婆啊!舍不得自己已经上高中的儿子啊!警察来解救她,村里人也来解救她;警察要把她往城里带,村里人却死活要把她留住。场面那叫一个混乱,村里人组成了临时敢死队,全都是青壮小伙子,光着膀子,脸上抹了油彩,手持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镗棍槊棒拐子流星……说如果警察要把她带走,就砸了警车,然后集体投案。农民!什么叫农民?这就叫农民!多伟大多纯朴多善良多无知的农民!特别是她婆婆,头发花白,腿脚不灵,抱着她的腿,哭到背过气去好几次;她男人,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的男人,蹲在旁边,抹着泪,嚎得像个小孩子。那天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哭了,连电视台的人都哭了……再哭也没有用,再闹也没有用,违法的事情就得法办,她还是被带走了……哭声一片,泪洒长天。此情此景何等悲怆!但见泪痕湿,不知心痕谁。唯将病眼泪,一洒秋风襟。车徒望何处,哭泣动邻里。儿女数欢戏,顿失哭泣悲。爬搔最苦疮疡痒,擗踊时闻哭泣哀。那个啥……怎一个凄凄惨惨戚戚……
  第4节
  电视台跟去直播?三宝问他,眼睛仍然往窗户那边瞟。
  可不是?警察说,据说收视率很高,引起轰动呢。那女的是上海人,可是她连一句上海话都不会讲啦!腰身粗的像水桶,脑袋大的像猪头。说话像打架,一脚踩出个大水坑!跟她小时候住一个巷子里的人说,她以前可不是这样。她失踪那年,还是一个小丫丫,说话柔声细语,又细皮嫩肉,大眼睛清澈,小酒窝天真,扎两只冲天小辫。才十六岁啊!人贩子是不是丧尽天良?燕京女儿十六七,颜如花红眼如漆。柳叶弯眉樱桃口,谁见她都乐意瞅。二八女多娇,风吹落小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偏屋里,米琪静静地躺在地上。二宝用绳子绑住她,又用墩布塞住她的嘴,便离开了。她很快醒来,拼命挣扎,像猪一样将脑袋在墙面上拱来蹭去。她听见警察在院子里给憨婶讲解救被拐妇女的故事,她用了力,嘴巴里的墩布顿时松动起来;她听见警察在院子里吟诗,她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听见警察大着嗓门说,据说收视率很高,引起轰动呢。她就不动了。墩布在那一刻突然脱离了嘴巴,她的的呼吸瞬间变得畅通。然而她既没有叫,也没有动。她跪倒在地,绝望的牙齿喀喀地啃咬着抹了白石灰的墙皮。墙皮纷纷脱落,白石灰呛进米琪的气管,让她禁不住想大声咳嗽。可是她马上伏倒在地,将脑袋深深扎进墙角的粗瓷大瓮。她在大瓮里咳嗽和哭泣,眼泪和鼻涕,如同决堤的洪。声音在大瓮里回旋不止,几只粉红色的小耗子紧紧挤到一起,它们被突如其来的悲怆的轰鸣吓破了胆子。
  第5节
  米琪解开了缚在身上的绳索。那些绳索松松垮垮,事实上,二宝也被吓破了胆子。米琪静静地坐在偏房,静静地等待着警察的离开。然后,她去炕间换了衣服,洗了脸,走出偏屋。二宝恰在这时跨进门槛,几乎与她撞了个满怀。二宝脚下一跐,喊一声娘啊!转身就往外跑,又在几步后顿住,再转身,再喊一声娘啊,做出了擒拿的姿势。然他再一次被门槛绊倒,他在地上滚动,眼睛里满是恐惧。
  下篇
  第34卷
  第1节
  你不用害怕,米琪对二宝说,我不会跟警察说任何事情。
  二宝表情痛苦地爬起来,他的一条腿上插着三个并排的铁钉。他一个饿虎扑食,米琪后退一步,他再一次重重地摔倒在地。
  如果我再胡来,我可要喊了。米琪威胁他说,什么后果,你清楚得很。
  米琪绕过他,来到院子,坐到饭桌边,拿起碗筷。她对二宝说你帮我盛碗饭吧,又捧起汤碗,呼噜呼噜地喝。似乎她非常饿,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席卷了满桌的残羹剩饭。
  憨叔和憨婶守在厢房,守在警察的旁边。他们必须一刻不停地跟他聊天,他们必须让他在今夜失去对这个村子对这个家庭的所有好奇心。他们给警察铺了最好的被褥,枕了最好的枕头,泡了最好的茉莉花茶,甚至,他们差一点去搬刘大耳朵的老婆充当警察临时的山寨版三陪小姐。憨叔搓着手说乡下条件太简陋家里太紧巴只有厢房能腾出来还没有木头床只有一盘土炕还望你多多包涵。警察环视屋子说这厢房好像几天前还有人住吧?憨婶说一直是我大儿在住,是个傻子。警察问他现在住哪?憨婶说去新房了,住二儿的新房。警察说那他结婚了吗?憨婶说没有像他那傻样子谁给个媳妇?警察说你说得对,傻子最好别结婚,不然后患无穷!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宁愿一生打光棍,不能后代受牵累。若是两情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个啥……
  第2节
  ……
  三宝站在窗前问米琪,二哥没把你怎么样吧?
  米琪笑一笑。
  三宝说看来,你是真的打算在这里过一辈子了。
  米琪再笑一笑。
  三宝说你这样做,我反倒有点害怕。
  米琪问,怕什么?
  三宝也笑一笑。
  米琪说现在,可以这样说,我对你们憨家,可谓恩重如山。
  三宝说是咱们憨家。
  米琪说是。是咱们憨家。我对咱们憨家恩重如山。
  然后,米琪对三宝说,不过二宝对我总是不太友好。
  二哥没把你怎么样吧?
  刚才,他拿绳子绑我……
  什么?
  又用臭袜子塞住我的嘴……
  他敢?
  还搧了我几记耳光……
  我杀了他!
  拤我的脖子,让我晕死过去……
  我掐死他!
  三宝猛车过身,气势汹汹去找二宝。
  要掐死他也得警察走了以后再掐死他,米琪柔声细语地说,这样吧,明天晚上你来。明天晚上,我给你看看我身上的伤……
  34
  那天晚上,米琪的窗前总是偷偷站着一位憨家人,或者憨叔,或者憨婶,或者巧云,或者二宝,或者三宝。他们害怕米琪突然之间改变想法,突然之间变得不顾一切。可是那夜什么都没有发生。米琪非常安静,灯听话地关着,她在黑暗里嚼着花生米和地瓜干,又不时冲窗外吐一口口水,让窗外的人躲避不及,正中脑门。后来她睡着了,那夜,她连说梦话都变得轻声细语。
  第3节
  天刚亮,警察就要离开。他向憨婶要了一壶水,又向憨叔要了一根用槐树枝砍成的手杖。全家人出来送他,全家人的心情从来没有如此放松。可是就在这时,米琪说话了。
  这就要走么?她坐在炕上,大着声音,朝窗外喊。
  警察顿时愣住。谁在喊我?
  哦,哦,是米琪。憨婶说。冷汗几乎喷射而出,憨婶在瞬间,将自己变成了生产冷汗的机器。
  米琪是谁?警察好奇地问。
  哦哦。憨婶坐到地上,答非所问,我的腿开始痛啦!
  米琪在片刻以后走出屋子。她穿着刚来枣花岘时的白汗衫和牛仔裤,她披着刚来枣花岘时的披肩长发,她抹了口红,画了眉毛,描了眼影,戴了耳环,她的穿着打扮,与憨家人格格不入。她冲警察微笑,她说,不再多呆会?
  警察搓了搓眼睛。警察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双眸剪秋水,十指拨春葱。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那个啥……
  米琪笑。米琪说,我是他们家亲戚。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第4节
  来这里,旅游。
  昨天怎么没见你?警察停止吟诗,恢复成人的形状。
  身体不太舒服。
  好些了吗?冬吃萝卜夏吃姜……
  好多了。
  搭个伴一起走?莫愁前路无知己……
  还想再住几天。
  那遗憾了。警察耸耸肩膀,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
  警察与米琪挥手道别,鼻子流出好逑的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憨家人紧绷的神经越来越放松。终于他消失在一丛野花椒的后面,除了米琪,憨家所有人,在那一刻,全都瘫倒在地。他们快活地抚着胸口,他们胸口里的一块铁砣,终于落进了膀胱。
  米琪说,吃朝饭啦!便一个人进了院子,摆开饭桌,拉开架式。吃饭时她偷掐了三宝的大腿,三宝咧了咧快活的嘴巴,从碗的后面,冲米琪幸福地笑。
  夜里的三宝更是快活并且幸福的。相比第一次的恐慌、狼狈与匆忙,这一次的三宝从容淡定、有条不紊。他亲吻并吮吸着米琪的嘴唇、舌头、牙齿、头发、额头、脸颊、鼻子、眼睛、耳朵、脖颈、乳房、胳膊、手腕、手指、指甲、腋窝、肚脐、小腹、屁股、腹股沟、大腿、膝盖、小腿、脚踝、脚趾、趾甲,他亲吻并吮吸着米琪水草肥美的桃花仙洞。他尝到了盐,尝到了糖,尝到了淡淡的柠檬或者苦艾、丁香或者玫瑰。他细细品尝,如同农人吝啬并快乐地品尝樱桃园里第一颗成熟的樱桃;他蚕食鲸吞,如同绿林好汉正在啃食一只色香味俱全的烤全羊。他在米琪的耳畔低语,他说米琪米琪,我喜欢你;米琪米琪,你是我的;米琪米琪,别离开我;米琪米琪,哦哦哦哦。米琪闭了眼睛,任他温柔并且粗鲁地将自己捏碎和压扁。大山的夜晚阒寥漆黑,夏天犹如蒸腾并且混乱的列车轰隆隆开来,却有一方天地,春意盈然。
  第5节
  三宝极度疯狂又极度冷静,极度绅士又极度下流。他一次次向米琪发出尖锐的冲刺,如同勇猛的古罗马勇士。三宝怪叫着从米琪身上滚下,他几乎将自己折断。
  一门之隔,大宝的拳头,攥成坚无不摧的铁锤。
  你发什么神经?三宝走后,米琪这样问大宝。
  你偷汉子!
  我偷谁了?
  三宝!
  第35卷
  第1节
  不错,就是三宝。米琪在灶台上优雅地坐下,又翘起了腿。夫君你又出息了。她笑着说。
  然后,她操起旁边的笤帚,递给大宝。夫君你偷听,你得惩罚自己。
  你偷汉子,你怎么不惩罚自己?
  哦?米琪愣了愣,笤帚落上大宝的脑袋。学会跟我顶嘴了?学会犯上了?她的眼睛瞪成了铜铃,是不是皮肉又紧了?
  你……
  啪啪!
  ……偷……
  咚咚!
  ……汉子!
  嘭嘭!
  大宝捂住脑袋,连连后退。又撞上灶台,呜咽不止。后来他不再出声,只顾护住自己的脑袋,任米琪的笤帚落上他的身体。
  还敢偷听吗?
  ……
  啪啪!
  我问你还敢不敢偷听?
  ……
  咚咚!
  说话啊!
  ……
  嘭嘭!
  米琪将笤帚递给大宝。那是新买的笤帚,有着漂亮和尖锐的毛刺。奴家累了,她笑盈盈地说,夫君自己来。
  夫君自己来。自婚礼以后,夫君与娘子的故事就是一个施虐一个受虐,一个提供刑具一个自我惩罚。现在夫君大宝的笤帚再一次落上他的私处,可是现在,无论他用多大的力气,那里也不会英俊激昂地勃起。然大宝不敢停歇,他知道,一旦他动作稍慢,他的美丽娇弱的娘子,就会火冒三丈。
  第2节
  带给他的,也会是更加水深火热的灾难。
  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欢他的娘子生气,更不忍心让他的娘子生气。娘子不高兴,他就会不高兴;而当娘子高兴,他的痛苦与灾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夫君大宝有着高尚的情操和伟大的人品。
  那夜里大宝被一泡尿憋醒,他迷迷登登地坐起来,黑暗里,他感觉自己的男根正在伟岸地挺立。他打一个激灵,伸手去摸,那里滚烫粗壮,有着非常坚硬劲道的手感。他乐了,咧嘴笑,又一蹦一跳地敲响米琪的房门。
  快睡觉!米琪被惊醒,睡眼朦胧地摸了摸枕头下的剪刀。
  起了!大宝隔着门,快活地喊。
  什么起了?
  屌!屌起了!
  米琪腾地坐起,脸变得通红。不是羞涩的红,而是愤怒的红。她跳下地,用剪刀拍拍木板门,她说你给我闭嘴!
  起了!想洗……
  自己洗!……再乱喊乱叫,我就骟了你!米琪凶顽地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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