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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

_2 周海亮(当代)
  憨婶的号召力不可低估。整整一天,村里人在她的带领之下,找遍了大山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检查每一片草丛每一条沟畔,每一个山洞每一个鸟窝,可是当然,他们不可能找到正稳稳当当地坐在理发椅上的大宝。那一天浩浩荡荡,那一天热闹非凡。那一天是枣花岘村的节日。那一天人们换上了节日的盛装,那一天,每个人都心急如焚,重任在肩,心花怒放,喜气洋洋。他们展开地毯式搜索,却是静悄悄的,沉默着,行动敏捷并且诡异,如同一个个散开在大山里的飘忽不定的鬼魅。他们极其盼望在草丛中或者石头上或者山洞里或者沟畔里或者树洞里或者树梢上或者鸟窝里或者鼠洞里或者蚁洞里突然遇到正瑟瑟发抖的或者正眉开眼笑的或者正呼呼大睡的或者正在死去的或者已经死去多时的大宝。到这时他们终于开口说话——他们极其快乐地惊呼一声,天啊!咱们的大宝啊!
  第4节
  可是没有大宝。
  黄昏时分憨叔终于憋不住了,他扔下锄头,加入到寻找大宝的行列。途中他被一只野兔绊了一跤,他滚下山坡,爬起来,一张黑洞洞的大嘴从鲜血里渍出来,冲憨婶笑着说,咱们的大宝,怕是已经死啦。
  大宝失踪了整整三天。三天时间里,憨家没动炊火。米琪坐在院子里,守着憨婶和虎娃,一颗心咚咚地跳。假如大宝真的从此失踪,那么似乎,憨家人就没有必要将自己继续关在这里了吧?囚禁算什么事呢?就算她报案,就算她把囚禁她的屋子指给警察们看,可是憨家人会承认吗?她的证据呢?她相信当警察来到村子,所有的村里人都会一起指着她的鼻子说,她在撒谎!
  万一大宝真的死了,她还有报案的必要吗?法律永远只对活着的人有效。或者,就算大宝犯了天大的罪过,可是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安宁呢?他只是一个傻子,傻子完全可以凌驾于法律之上。当然村子里没有人承认大宝是傻子,他们只会指着米琪的鼻尖,对警察说,这个姑娘在撒谎!被人囚禁是撒谎,被人强暴是撒谎,所有的话都是在撒谎。她相信法律,她更相信自己斗不过整个枣花岘村的无知并且邪恶的刁民。
  就是说,就算她报案,警察也会拿憨家人没有丝毫办法。那么,就别报案了,当这是一场恶梦。可是这场恶梦,到底什么时间能够醒来?
  第5节
  米琪打一个彻头彻尾的寒颤。
  那么,就让大宝死掉吧!摔死最好,饿死也行,渴死也行,或者被蛇吞了,被狼撕了,怎么死都行。死掉死掉死掉吧!米琪心里默念,就算世人奈何不了你,就算法律奈何不了你,可是还是老天。老天绝不会放过一个充满罪恶的人,老天无处不在——包括乡下,包括困驴山,包括枣花岘。
  第11卷
  第1节
  米琪转向憨婶,憨婶暗自抹泪。米琪对憨婶说,您别着急,大宝会没事的。憨婶说,大宝怕是死了。米琪说,老天会保佐他没事的。憨婶说,老天会杀了他的。米琪说,他也许只是想跟你们开开玩笑。憨婶说,如果他死了,你留在这里还有么用呢?
  米琪的心里,唰地一道闪电。
  憨婶低下头,再抹一把眼泪。这些天,你受苦了。她说。
  又是一道闪电。米琪被这道闪电击得打一个哆嗦。
  憨婶站起来,走向屋子。她的脚步很轻很慢,她的腰很弯很驼,三天时间里,憨婶绝不止老去十岁。她脸上的光泽彻底不见,斑斑点点们重新归来。她的牙齿重新变得松动,有时候她张开嘴,米琪能够看到那些牙齿们就像一面面挂在她灰白色牙床之上的随风飘扬的正三角形或者倒三角形的褐色旗帜。她的胳膊软绵绵地垂着,米琪怀疑它们随时可能从她的身体上脱落。她的五根手指无精打采地张开,如同五根枯死的形状怪异的老藤。她走向堂屋,她的身体深处散发出一阵阵悲怆并且绝望的气味。
  大宝在这时推开了柴门。那是第三天的清晨,清晨,太阳还没有来得及铺排它绚烂的光辉。第一缕阳光从大宝推开的柴门缝隙里拐进院子,只是极细小的一缕,却让整个小院灿烂生辉。
  第2节
  大宝喊,娘。
  憨婶扭头,晃了晃身子,扶了墙。这就是大宝吗?这就是那个臭气熏天的大宝吗?现在的大宝高大魁梧,仪表堂堂;他的头发一丝不苟,他的下巴刮得发青;他的衣裳雪白,他的裤子天蓝;他的喉结快活地抖动,他的表情憨厚并且调皮。大宝令人赏心悦目,欢欣鼓舞。
  憨婶愣怔片刻,然后奔向大宝。她一边跑一边笑,她一边笑一边对大宝说,大宝,你傻了。
  大宝笑。大宝说,娘。
  身边的米琪,早已经歪倒在地。
  10
  憨婶脸上的斑斑点点再一次神秘地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领导者的动人光泽。她的牙齿再一次变得坚固锋利,寒光毕现,米琪亲眼看到她用两颗门牙切开一只强硬的核桃。她的胳膊如同两只永远不知疲倦的风车,她的五指如同老鹰无坚不摧的喙。笑容再一次飞回到她的脸上,那是金色的笑容,那笑容足以感染一切,融化一切。每一天早晨,她都要用不知用过多少年的黑色牙刷细细地刷牙,吐掉泡沫,又攥着缺了齿的木梳,一遍又一遍梳理她稀落的却是精神百倍的头发。
  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的大宝向她提出一个要求。这要求前景迷人,这要求并不过分——憨婶认为她完全可以做到。
  ——以她的年龄——以她的身份——以她的手段——以她的苦口婆心——以她的善良和卑劣,真诚和奸诈——憨婶就是憨婶,她战无不胜。
  第3节
  大宝对憨婶说,我要娶米琪当老婆。
  憨婶对米琪说,大宝要娶你当老婆。
  米琪就晕了过去。
  恍惚中她见到了米东,见到了艾玲,见到了城市,见到了美好。她梦见自己走在慵懒并且忙碌的马路上,赤着脚,穿一袭蜡染长裙。身边人山人海,身边有无数个米东无数个艾玲无数个城市无数种美好。城市就是一面镜子,镜面摆成迷宫,晃得人睁不开眼。
  醒来,她仍然被困在困驴山,被囚在枣花岘,被关在固若金汤的屋子。近在咫尺之处,憨婶那张充满关切的脸晃动不止。
  米琪姑娘,憨婶端着一碗米粥说,我想明白啦。以前大宝真是傻子,他傻,可是我没有看出来,全村人都没有看出来。可是现在,他不傻啦。我看出来啦,全村人也看出来啦。是你治好了他,是你救了他。
  滚出去。米琪说。
  你是他的恩人。憨婶把米粥往米琪的怀里推。
  滚出去。米琪伸手将碗打飞。
  这孬脾气!憨婶不急不恼,以后我想,也只有你能救他。
  滚出去啊!米琪声嘶力竭。
  你嫁过来,会震动整个枣花岘,震动整个乱石镇……你这么俊,还是大学生,还是城里的。憨婶从地上抬起碗。
  滚啊!米琪头发上指,目眦尽裂了。
  第4节
  憨婶就滚出去了。她服服帖帖,如同忠实的奴仆。
  灾难正在一步一步升级。一只小老鼠,终于长成野猫,长成饿狼,长成狮子,长成魔鬼。
  11
  憨婶请来村子里的智者。他瘸着一条腿,他肮脏的耳朵里甚至长出一棵稻草。他是现任村主任,代表着枣花岘最至高无上的权威。
  想赶在秋收以前把事情办了。憨婶盘腿坐在炕上,看着自己又大又丑的脚,办了,也就少了一桩心事。
  米琪姑娘愿意吗?智者马瘸子喝一口茶。
  那哪能由着她?憨婶从脚趾上扯下一条死皮,女人哪能使性子呢?女人生来就是嫁给男人的,服侍男人的。
  那就应该服侍大宝?马瘸子说,你们可真有胆子。
  没办法啊!憨婶说,放走她,就毁了一家人……
  刚才你说秋收前?
  尽量赶在秋收前。待秋收,就没有时间了。能早一天当然好,安心,踏实……
  米琪姑娘还闹吗?
  不闹。只是不说话,像个哑巴……
  没有寻死寻活?
  没有。
  以后能出事吗?
  谁知道?应该不能吧。肯定不定。巧云刚来时不也这样?现在,你看她和二宝好的,就像一个人……
  还有大庆媳妇……
  还有地瓜媳妇……
  第5节
  还有东子媳妇和大成媳妇……
  还有满仓媳妇和牛娃媳妇……
  可是他们的媳妇都是买来的啊!马瘸子说,大宝媳妇却是抢过来的……
  不一样吗?省下点钱,兴许还能盖个新房。
  那倒是。
  智者马瘸子抽着憨叔买来的白壳将军烟,陷入痛苦的沉思。村子古老破败,村子与世隔绝,村子仅仅够得上温饱,村子里的男人奇形怪状——他们从娘胎出来,就已经是标准的光棍汉了。马瘸子心如刀绞,马瘸子重任在肩。他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和手段从乱石镇往村子里介绍姑娘或者寡妇,马瘸子巧舌如簧,可是成功率极低。为什么要嫁到枣花岘呢?那样的穷山恶水,那样的穷乡僻野,那样的穷天极地,那样的穷年累月。相比枣花岘,乱石镇就是大武汉,就是大上海,就是东京或者巴黎,纽约或者墨西哥城。
  所以就要买,就要骗,就要不择手段,就要不计后果——事实上这是枣花岘村的传统,历史或许千年。鲜嫩的姑娘或者漂亮的寡妇就像初生的猪崽,被绑了四肢,被开了价,被运进困驴山,被送进枣花岘,被惦量惦量,被估计估计,被思忖思忖,被打量打量,被看看皮毛,看看身子,看看五官,看看牙口,末了,被关起来,被押起来,呼天喊地,寻死寻活,时间稍长,却老实了,开始吃饭,开始说话,开始打扮,开始下地,播种,秋收,砍柴,养鸡,有了娃,开始相夫教子,开始甘于贫穷,开始操持家务,开始露出笑脸,开始与每一个村人打招呼,她大婶,他大侄,她大娘,他大爷,你他妈的,操你她妈的,开始碎嘴子,开始嚼舌头,开始说废话,开始说脏话,开始偷邻居的菜园,开始偷山上的庄稼,开始偷山里的木材,开始偷邻居的汉子,开始毒死仇家的鸡鸭,开始骑在仇家的墙头叫骂,开始长出皱纹,开始生出白发,开始长出赘肉,开始乳房下垂,开始腰膝酸软,开始闭经,开始风湿类风湿,开始哮喘肺气肿,开始高血压冠心病,开始脑血栓半身不遂,开始费尽心思把女儿送出山外,开始为留在村里的儿子买上或者骗来一个媳妇,开始把儿媳关进黑屋,开始在儿媳面前掉眼泪,开始帮儿子扒开儿媳的两条腿,开始苦口婆心地说教,开始凶神恶煞地恐吓,开始为儿媳抛头颅洒热血,开始做了奶奶,开始把牙齿掉光,开始老年痴呆,开始风烛残年,开始呻吟,开始絮叨,开始混沌,开始失去记忆,开始呼吸困难,开始抽气,开始断气,开始死亡。开始结束死亡。死亡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秒,死亡是一段苦难和灾难和狂欢的终结。然后这种苦难和灾难和狂欢继续在她的儿媳那里延续,开始碎嘴子,开始嚼舌头,开始偷山里的木材,开始偷邻居的汉子……无休无止,永无尽头。
  第12卷
  第1节
  所谓时间便是如此。所谓宇宙便是如此。所谓生命、轮回、宗教、信仰、哲学、幻象与真实……所谓世间一切和非世间一切,便是如此。
  马瘸子在痛苦地抽烟。马瘸子需要抽掉整整一盒白壳将军烟。马瘸子还需要喝下半斤困驴特酿。马瘸子站起身子,摇摇晃晃。我看就这么办,马瘸子说,不过可得好好待人家米琪姑娘。
  那是自然。
  她的要求,你们尽量满足。
  那是自然。
  等她老实了,陪她回一趟娘家。
  那是自然。
  妥当!
  马瘸子就走了,一瘸一拐。怀揣着喝剩的半瓶烧酒。
  然后,憨婶再一次走进米琪的屋子,说,大宝媳妇,吃饭啦!
  12
  米琪对憨叔说,如果你们真做出这样的事情,我会死给你们看。
  憨叔说,当初巧云也这样说。
  米琪说,她不一样。她是从地狱来到天堂,我是从天堂来到地狱。
  憨叔说,都一样。枣花岘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米琪说,我会一把火烧掉房子。
  憨叔说,当初巧云也这样说。
  米琪说,我会杀死大宝。
  憨叔说,当初巧云也这样说。
  米琪说,杀死大宝以后我再杀死你们全家。
  憨叔说,当初巧云也这样说。
  第2节
  米琪说,你们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憨叔说,你说的对。
  米琪说,因果报应,你们懂吗?
  憨叔说,我懂不懂都无所谓。我只知道不能让大宝打光棍。大宝好不容易好起来,我不想让他再一次变成疯子。只要你在,他就不会再疯。或者,就算你走了,就算他不再疯,可是万一你把这件事说出去,你报了警,警察过来,一看,说,扯淡,大宝一点儿都不疯,怎么办?就算我们说他以前就疯,可是警察会相信吗?他们会说,装的装的!判刑!怎么办?所以,米琪,现在更不能放你走了。你走了,我们全家就完了。二者相衡,现在只能委屈你,只要你在,一切都好。其实这里挺好,有山有水,有吃的有喝的……
  米琪突然给憨叔跪下,动作迅速得就像一只被子弹击中的羔羊。她跪在憨叔面前,她甚至流出将宰的羔羊的眼泪。她的身体深深地伏下去,伏下去,她雪白的鼻尖磨擦着粗砺的砂石,她蓝色的眼泪将干燥的地面砸出一个个浅浅的土坑。她用两条白藕般的胳膊拥抱着憨叔的两腿,她的苍白的软柔的嘴唇亲吻着憨叔沾满泥巴的解放鞋。求求你们放过我!米琪哭着说,我什么都答应你们……我会给你们钱……我会给你们很多钱……我会把钱亲自送过来……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起我在这里的遭遇,我保证,我说到做到……求求你们别把我关在这里,求求你们别让大宝碰到我……
  第3节
  憨叔从腿上解下米琪,就像解下一条八爪鱼。
  女人多得是,何必跟我过不去?米琪扑上去,求求你……
  憨叔皱皱眉头,再一次解下米琪。他转过身,提起他的锄头。他的锄头在阳光下闪烁出青蓝色的光辉,那光辉不偏不斜,正好刺中米琪的眼睛。
  于是米琪见到了青蓝色的太阳。
  13
  米琪仍然和憨家人一起吃饭,围着一张小小的方桌,听憨家人策划着她和大宝的婚礼。
  似乎米琪她插翅难飞。
  所以米琪对憨婶说,如果这件事情不能改变,那么,我要一栋新房。
  憨婶掰下一块玉米饼子,说,这个不用你说。
  米琪说,要五间瓦房。
  憨婶说,这个不用你说。
  米琪说,要有厕所,要有浴室,厕所和浴室要分开。
  憨婶说,这个不用你说。
  米琪说,门口要有一圈栅栏,牛羊猪圈不能盖在院子里。
  憨婶说,这个不用你说。
  米琪说,灶房也不能盖在院子里。
  憨婶说,这个不用你说。
  米琪说,如果我不同意,大宝不能进入到我的房间。
  憨婶说,这个你做不了主。
  米琪说,这一点很重要……这一点不答应,我就不做大宝的媳妇。
  第4节
  憨婶说,这个你做不了主。
  米琪推开饭碗。米琪说你好好想想,我配合你们,你们也应该尊重我。
  大宝说,这个不用你说。
  米琪嗷一声叫,跳起来,缩到憨婶身后,两手抱住了头。
  大宝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厢房门口。从米琪来到枣花岘,早饭时候,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大宝。大宝不必和全家人一起吃早饭,不必吃完早饭以后下地干活,他的早饭多是憨婶在一家人饭前或者饭后送进他的屋子,然后中午时候,那些饭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大宝什么时候吃下那些饭,怎么吃的,什么样的表情。大宝吃饭的时候,绝不允许任何人站在他的面前。也许连粮食都是肮脏的吧?大宝碰触到他所认定的肮脏,吞下他所厌恶的肮脏,消化他所痛恨的肮脏,痛苦的大宝绝不允许别人发现并且欣赏他的痛苦。
  可是今天的大宝走出厢房,在一家人还在吃早饭的时候。他的头发梳成漂亮的四六,他的目光在米琪的脸上荡来荡去,柔情似水。他还顺便瞟了一眼憨婶,目光里充满着感恩和不齿。他再看一眼缩在憨婶身后的米琪,就红了脸。红了脸的大宝对米琪说,这个不用你说。
  大宝就像一个大男孩。他甚至在衣襟上搓了搓手。
  他甚至低下了头。
  他甚至用脚尖搓了搓面前的土地。
  第5节
  他甚至在身后藏了一朵刚刚从院角摘下来的太阳花。
  大宝说米琪,我一定要娶你当老婆。
  14
  婚礼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米琪终于迎来她的机会。
  机会是米琪创造的,是憨家或者大宝赏给她的。机会缘自憨家人和大宝对他的信任。
  新房的地基打在憨家的右邻,与院落紧紧相连。那是一针倾斜的土地,紧挨了屋前的沟壑。憨叔大量雇用村人,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才将它填平填实。那些村人是没有工钱的,憨叔开出的报酬是每天两顿饭。菜是两素一荤,饭管吃,酒管喝,烟自带。都知道大宝要娶媳妇了,都知道米琪来路不明,却都不说,大多时候,村人们沉默得就像没长声带的长颈鹿。有时候米琪会走进院子,走出柴门,走到一群村人面前,悄悄贴近其中一人,低声说,救我。那村人就愣了,看看她,丢一句,开玩笑,又干他的活去了。米琪看着近在咫尺的山野,想撒开腿跑,可是她知道,她马上就会被那些村人或者二宝或者巧云或者憨婶近在咫尺地将她捉回。众目睽睽之下试图逃跑是不理智的,这只会增加她的苦难,放大她的灾难。
  第13卷
  第1节
  活干半晌,到吃饭时候,那位村人会突然想起米琪向他求救的事情。他对憨叔说,米琪姑娘似乎不情愿啊!憨叔说,换谁都不情愿。村人说,就没别的法子?憨叔说,你给想一个?村人就不再言语。院子里只闻喝酒声,隆轰轰的,就像趟过去一辆辆坦克车。
  村人们表情呆滞,村人们都是傻子。村人们没有正义和法律的概念,村人们是猪,是狗,是苍蝇,是蛆虫,是蛆虫屙出的粪便。米琪这样想。
  村人们光着松垮垮的膀子,穿着松垮垮的裤衩,挂着松垮垮的表情,却整齐划一地打夯——房子务必盖得坚固,住在房子里的人务必幸福——米琪是枣花岘的财富,是枣花岘的女皇。
  有时候,极少时候,他们会喊出统一整齐的调子。
  三个闺女挑女婿啊!一个人喊。
  嘿——呀!嘿——呀!众人一齐喊。
  一个一个挑仔细啊!
  嘿——呀!嘿——呀!
  大姐挑了个光头秃啊!
  嘿——呀!嘿——呀!
  二姐挑了个秃头光啊!
  嘿——呀!嘿——呀!
  就数三姐挑的好啊!
  嘿——呀!嘿——呀!
  四周无毛,当个间光啊!
  嘿——呀!嘿——呀!
  地基一点点变得坚实,变得牢不可摧。接下来就该盖房子了,用沟畔里的淤泥、大山里的木材、田地里的稻草,用了镇上的砖瓦、石灰和水泥,用了一家人的激情、向往和憧憬。憨叔说两家房子要紧挨着,这样才有一家人的样子。可以共用一面墙,在墙上开一个月亮门,这边住着憨叔憨婶二宝巧云三宝和虎娃,那边住着大宝和米琪,晚上,没事时候,一家人就可以穿过月亮门凑到一起,或者喝茶扯皮,或者打牌逗乐,赏月,赏花,赏南瓜,赏狗屎,搓草绳,剥玉米,剥花生,打瓜干,或者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奶奶讲那过去的事情……
  第2节
  奶奶现在就在讲那过去的事情。很久很久以前吧,憨婶清了清嗓子,说,在我的娘家,四周都是高山,只有中间那一块地方凹下去,地形就像一只脸盆,所以叫做盆地。盆地在中国很少,有四川盘地,有塔什么木盆地,好像还有两个大盆地,我不清楚。我的娘家,蛇特别多,不管年头旱还是年头涝,蛇都特别多。有红蛇,有白蛇,有红底白花蛇,有白底绿花蛇……有尾巴能发出声音的蛇,有头上长了角的蛇……有有毒的蛇,也有没毒的蛇……大蛇有大腿粗,小蛇就像锈花针……有住在树上的蛇,也有住在石头缝里的蛇……蛇常常跑到家里来,藏进鞋窝里、鼠洞里、床底下、房梁上、鸡圈里、被窝里……冰冰凉凉的,一摸一大把……我跑题了,今天我要讲井……有一年,大旱,整整一个春天加一个夏天,就没下过一滴雨……蛇怕干啊!水洼里,阴凉里,到处都是蛇……人更怕干,不但浇庄稼没有水,吃水都成了问题,就开始合伙挖井。挖啊挖啊,却总也不见水。挖了五米,不见水,十米,不见水,五十米,不见水……
  一百米,不见水!虎娃说。
  一百米,不见水,二百米,不见水……咋就不见水呢?再往下挖。倒挖出很多条蛇,各种各样的蛇都有,有的蛇长了两个脑袋,有的蛇还叼着苹果……挖啊挖啊!咋就不见水呢?就再接着挖。挖了多深,没人知道。黑咕隆咚的,可吓人。突然有一天晚上,有人吊在井底,拿铁锨一铲,就听“噗”一声响,完啦!地球挖漏啦!再细听,好像井底有两个人轻轻说话,越听越真切。一个年轻的女人说,大婶子,借你家笸箩用一下。一个年老的女人说,乡里乡亲的,咋就跟我客气上了呢?你拿走就是。那个年轻的女人说,你说会不会出什么事情?这几天我感觉好慌呢!上面好像有什么动静。那个年老的女人说,净瞎寻思,上面是天,天上是星星,是月亮,是太阳,天上能有什么动静呢?再说有婶子在,你怕什么呢?然后,就没有动静了。不管怎么听,都没有动静。
  第3节
  讲到这里,憨婶就停下了。她指着北斗七星问虎娃,小兔崽子,知道那叫么星吗?
  虎娃问,后来呢?
  憨婶说,完了啊!
  虎娃有点失望。完了?他嘟着小嘴说,不好听。又不打仗。
  都笑。
  米琪打趣道,讲故事的人有没有告诉你下面的人说什么话?越南语还是英语?
  憨婶想了想,说,好像是四川话。——大婶,借哈你屋的箩兜。——乡里乡亲的,你跟我客气啥子哟,你拿走就是撒。——你说会不会出啥子事安?这几天我觉得慌得恼火!上面是不是有啥动静哦?——你一天就瞎猜,天在头顶上,头顶上有啥动静哦,再说了,有婶子在,你怕啥子嘛!
  再笑。
  突然憨婶想起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她问米琪,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米琪说,跟你说过的。
  真没爹妈了?
  离婚早,我跟父亲。后来父亲出了车祸,全家就只剩下我了。
  城里有相好的?
  有男朋友。
  婚事呢?
  不急。米琪说,结婚太早是拖累……
  怎么能这样说?憨婶说,早晚的事情嘛……趁年轻早早结婚,打下个家底……不过这样也好,你成了大宝的媳妇……住下你就喜欢这里了,城里没什么好……
  第4节
  憨叔说我给你们讲个古吧!其实算不上古,不过挺邪性。说每到大年三十那天,过了十二点,你把手指头往墙上的窟窿里捅。一下,两下,三下……不能捅重复的窟窿,也不能停下来……十下,十一下,十二下……不停地捅,不停地捅,九十九下,一百下!知道会有么事发生吗?正好一百下的时候,那个缝隙里肉乎乎的,就像一块肥肉。肥颤颤,油浸浸。有时候还会发出吱吱的声音。知道那是么吗?
  么?憨婶问。
  神仙!憨叔说,无处不在的神仙。
  说的挺吓人的。憨婶说。
  神仙吓么人呢?憨叔说,神仙是保佑平安的。
  你捅过?
  当然。
  神仙躲在窟窿里?等着你去捅?
  当然。
  肉乎乎的?
  当然。
  就没咬到你的手?
  死婆娘!不信咋的?
  再笑。
  院子很大,笑声呈螺旋形状,一圈圈旋转,一圈圈扩散,沿一圈墙壁飞。然后,突然顿住,挂在柴门上,摇啊摇啊,等着风,又“圪崩”一声炸开,笑声便打乱了次序,打乱了秩序,憨叔的哈哈里夹着虎娃的嘻嘻,憨婶的呵呵里掺着二宝的嘿嘿,巧云的吃吃里渗进米琪的咯咯,它们织成复杂混乱的线团,然后毫无章法地扯出来,蹦出来,飞出来,哧哧嘻嘻哈哈呱呱呵呵剌剌吱吱嘿嘿啪啦啪啦,被风漫无目的地刮着,漫山遍野乱窜。
  第14卷
  第1节
  却惟独缺了大宝的声音。大宝也笑,却只见咧嘴,不闻声音。他坐在阴暗的角落,只是偶尔抬起头,朝这边扫一眼,又把目光移到别处。大宝的手里甚至握了一支竹笛,大宝能把竹笛吹出风扫竹林的声音。
  大宝的厢房已经完全变了模样。那里变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薄毛毯被叠成军营里的方砖,脸盆里放着他的牙膏和牙刷。大宝甚至在墙上贴了鲤鱼跳龙门的年画,尽管这个时候,不过才刚刚立秋。每天晚上大宝都要站在井台边冲澡,从井底拔出冰凉的井水,“哗”一声,从头淋到脚。大宝有着紫红的胸膛和苍白的肚腹,月光下,他像一条长满鳞片的鱼。
  米琪的房门,仍然是紧锁的。就像一条成年的狗,刚刚领养过来,不敢放任和放纵。尽管米琪与憨家人一起吃饭,一起聊天,甚至有那么一次,一起下地,但到了夜里,她仍然像一条被囚禁起来的狗。门口已经不见了三宝,现在的大宝,老实得就像一个小男孩。
  一个三十六七岁的小男孩。
  米琪来到大宝身边,紧挨着他坐下。他递给大宝一条毛巾,再递上一个微笑。擦把脸,她对大宝说,今天挺闷。
  大宝看着她,笑。
  接着啊!米琪说。
  大宝就听话地接过毛巾,擦了把脸。
  晚上来我房间吧!我想跟你谈谈。米琪说,钥匙在你娘的口袋里。她偷看一眼稍远处的憨叔一家,他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聊天。
  第2节
  蝙蝠是么变的?虎娃问。
  老鼠,吃了盐。憨婶说。
  那老鼠呢?
  蚂蚱,吃了盐。
  蚂蚱呢?
  虱子吧。吃了盐。
  虱子呢?
  头皮吧,吃了盐。
  头皮会吃盐?
  问题真多。憨婶说。然后,她指着北斗七星问虎娃,小兔崽子,知道那叫么星吗?
  大宝变了表情。他抓着毛巾的手僵在脸上,他的身体突然抖动起来。他不说话,只是盯住米琪,嘴角随着身体,不安地抽搐。憨婶往这边看一眼,又回了头,问憨叔,蝙蝠到底是么变的?憨叔说,老鼠吧,吃了盐。
  米琪接过毛巾,匆匆逃离大宝。她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了一会儿,心神不宁地听憨婶讲了一会儿吕剧《姊妹易嫁》的片断,就逃回了屋子。她回到屋子,憨婶也跟了过来,毫无声息的,如同一只身经百战的夜猫。米琪听到铜锁被重重锁上的声音,听到憨婶踮起脚跟往回走的声音,听到回到院子里的憨婶嘱咐虎娃快些睡觉的声音,听到大宝沉重的呼吸的声音和微风拂过他黄褐色的汗毛的声音。突然米琪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猛然甩开被大宝用过的毛巾,又慌慌张张跑到脸盆前,急急地往手上打着香皂,恶狠狠地搓洗。她一连洗了三遍,她感觉大宝的污浊气味已经深深渗入她的皮肤,渗入她的血液和骨头。
  第3节
  她想砍下自己的双手。
  大宝今夜会来。她知道,今夜将是她唯一的机会。
  月亮挂上树梢,一家人收了桌,回屋睡觉。米琪蹑手蹑脚地从窗台上取下用来插花的酒瓶,拔掉花,又将酒瓶灌满了水。酒瓶是她跟憨叔要的,饭桌上她对憨叔说,我想在屋子里插一些花,憨叔喝下最后一滴酒,将酒瓶去掉标签,又灌上水洗了两遍,毕恭毕敬地递给米琪,然后,吩咐正啃着玉米饼子的三宝:以后下地回来,顺便给你大嫂薅一把山竹子花回来。
  酒瓶里灌满水,用纸卷塞紧瓶口,就成了一件凶狠的武器。这武器可以用来自卫,也可以用来杀人。米琪有一个大学同学,就是被灌满水的酒瓶打死的。那个同学只有二十一岁,长着满脸的粉刺和灿烂的笑容。他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疯狂地爱上了另一个男孩。他和那个男孩争斗了两个学期,最后升级到要用决斗的方式来解决所有问题。那天他揣了刀子,揣了棍棒,揣了铁链,揣了砖头,想了想,又叫了帮手。他的信心空前膨胀,他认为自己必胜无疑。他大踏步来到学校门口的小树林里,未及掏出那些武器,就被一只灌满水的酒瓶打死。目击者说对方只是轻轻一敲他就倒下了,动作迅速得就像卧倒,而那个酒瓶子甚至没有破裂。两个男孩就这么被毁了,一个死掉,一个坐牢。后来那个女孩深夜里从七楼纵身跳下,娇小玲珑的女孩,掉到地上时,却变成很大一摊血肉。聚不成个形了。
  第4节
  今夜,米琪想,她要用手里的酒瓶,将大宝杀死。当然她没有信心,她知道大宝强壮得像一头公牛。但至少,她可以将大宝击昏,然后她会跃过大宝的身体,逃进山野。
  窗户的缝隙里,她看到院子里的大宝。大宝鬼鬼祟祟,大宝犹豫不决。那时已是凌晨,米琪甚至看见天边流淌着模糊的白光,那些白光照亮大宝的脸,让他的鼻子在脸上照出含混狰狞的阴影。大宝在院子里呆立了很久,米琪想他的头发肯定被晨雾淋湿,冷得就像隆冬的冰凌。米琪打量他接近方形的脑袋,寻找着最薄弱最致命的攻击点。米琪的手一直在抖,酒瓶在手里打滑,米琪几乎抓不住它。于是米琪将它换到另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却仍然抖,仍然打滑。酒瓶重若千钧,米琪的这一击,或者两击,或者很多击,将会结束一切。
  她的灾难。或者大宝的生命。
  大宝走进堂屋,脚步声惊天动地。他在堂屋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拐进憨叔憨婶的寝室。他的呼吸声如同火车的汽笛,他的目光如同海边的灯塔。他在憨叔憨婶的房间里展开行动,他几乎将整间屋子像笸筐一样倒过来拍打。他看到憨婶的嘴角流出黄浊澎湃的涎水,他看到憨叔的脑门上爬着一个巨大的蟑螂。他从憨叔憨婶的寝室出来,手里多出一把亮晃晃的钥匙。他走向米琪的房间,脚步声越来越大。地面颤抖起伏,时间长久凝固。他在米琪的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将钥匙捅进锁眼。铜锁被“当”一声打开,声音如同七月惊雷。他在铜锁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扭动铜锁;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取下铜锁;他长呼一口气,然后取下门鼻。他屏住呼吸,将门轻轻拉开。
  第5节
  银光掠过,大脑方形的脑袋上炸开一个威力无比的手雷。大宝轻哼一声,訇然跌倒。他的眼睛里霎时不见了灰褐色的眼球,他的一条腿开始了快速并且有节奏的抽搐。他用没有眼球的眼睛看着高高在上的米琪,他用抽搐的双手拥抱了米琪娇小并且漂亮的影子。他呼吸急促,宛若一条将死的狗。
  米琪从他的身体上一跃而过。
  凌晨的山野飘渺无垠,虚嚣清冷,景物不断变换着形状,如同飘浮在乳白色的水中。米琪跃过高高的地基,拐进一片倾斜的田野。她观察过这片田野很多次,这里种着花生、苞米、地瓜和高梁。她弯腰闪进一片苞米地,两手触及了滚烫的膝盖。她像一只狂奔的猿猴,像一颗射出的子弹。苞米刀子般锋利的叶片不断划过她的脖子和肩膀,田梗边的的锯齿草将她的两条腿切割得鲜血淋漓。她跑。跑得越远越好。离憨家越远越好。飞到天空中,或者扎到地底下。她跳上一个田梗,回头望,憨家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第15卷
  第1节
  米琪继续着自己的狂奔。她趟开一团又一团粘稠的白雾,她淌下的汗水拉成丝线,又猛然散落,变成珠子,击穿白雾,斩断蒲公英的白色头颅。她的胸膛里燃起一团烈火,那团火越烧越旺,将她的五脏六腑变成灼烈的炭,将她的呼吸变成灼烈的炭。周围是无穷无尽的古树,无穷无尽的大山,草木葳蕤,瀑布喧豗。它们旋转着,奔跑着,跳跃着,翻着跟头,对狂奔而去的米琪紧紧跟随。米琪认为自己跑了很久,她认为自己已经把憨家甩出很远。她趟过一片庄稼,滚过一条沟畔,爬上一段斜坡,她无比悲哀地发现,憨家仍然近在咫尺。
  毫无疑问,她在原地划圈。
  她看到了憨婶。憨婶站在柴门前,朝向她的位置,隔一团稀薄的雾气。憨婶看到她的时候甚至笑了笑。然后憨婶擦了擦嘴角的涎水,柔声细语地说,大宝媳妇,你回来。
  米琪逃向田野深处一栋孤零零的土房。那房子破旧不堪,就像一棵玉米结出的巨大的不成功的果实。那是憨家最近的邻居,那里住着年幼的小丽和她的父母。房子匍匐在地,摇滚不止,向米琪奔袭而来。米琪东奔西窜,用了所有可以接近房子的姿势和动作。她跑。她爬。她跳。她滚。她匍匐。她倒立。她在爬中跳,她在跳中爬。她在匍匐中横冲直撞,她在冲撞中匍匐翻滚。房子向她接近,接近,接近,接近,她看到墙角的苔藓和淡紫色的眉豆花,她看到鸡鸭的粪便和身后嘈杂的脚步声。她看到一扇用树皮和膘材胡乱编织的柴门。她扑向柴门,跪倒在地,剧烈呕吐。
  第2节
  小院里站着脏兮兮的小丽和她的父亲刘大成。刘大成拽着小丽的耳朵,将她变成一只可怜的兔子。我操是不是你偷吃了蜂蜜?
  我没有!小丽痛出眼泪。
  我操你还敢撒谎?
  我真的没有。
  我操那是被狗偷吃了?
  我不知道。我没有。
  我操你还敢嘴硬……咦?我操这不是大宝媳妇吗?
  刘大成搓了搓眼睛,搓下两粒眼屎。他松开小丽的耳朵,小丽逃进屋子,号淘大哭。院角堆满腐烂的南瓜,南瓜们流出又酸又臭的汁液,刘大成站在汁液的汪洋之中,满脸不解地看着米琪。
  快救我!米琪跪在地上,吐出她的胃酸。
  我操怎么回事?刘大成说。
  大宝强奸了我……
  我操还有这种事?
  憨家人把我绑架……
  我操他们好大的胆子。
  囚禁我两个月!
  我操他们丧尽天良。
  强迫我给大宝当媳妇……
  我操这件事原来是这样。
  你得救我!
  我操我怎么救你?
  不要把我交回憨家!
  我操憨家人很凶的。
  替我报案!
  我操我说不清,怎么报案?
  你家有电话吗?
  我操我家哪有电话?
  第3节
  你得救我。他们会杀了我的……
  我操你快跑吧!跑晚了憨家人就追上来啦我操!
  米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重脚轻地逃出小院。她知道继续呆在小院里毫无意义,她知道现在,连她的逃跑都变得毫无意义。一出门她就看见迎面扑来的巧云和二宝,二宝张开双臂,米琪就自投落网地撞了进去。然后二宝提起米琪的双脚,轻轻一甩,将她甩上肩膀。二宝扛起米琪,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我操你们真是丧尽天良我操!刘大成在后面喊。
  15
  米琪想憨家人也许会要了她的性命。最起码,一顿暴打或者一场折磨不可避免。然而憨家人却并没有为难她,他们表现出来的宽容与大度,让她吃惊。
  谁也没有动她一下。谁也没有骂她一句。不到万不得已,甚至没有人提起这件事情。似乎米琪根本没有逃过,她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房间里,等待着她与大宝的婚礼。落上大宝脑袋的那一记势大力沉的酒瓶,也不过是男女之间打情骂俏的一记轻轻的凿栗。
  然而大宝可怜的脑袋却流出鲜血,就像一个被敲碎的南瓜。那夜憨婶用她的绣花针在大脑的脑袋上缝了六针,针脚们整整齐齐,排成一条线,如同趴伏在脑袋上面的一只蜈蚣。以后的几天里,大宝不得不把自己的脑袋包裹得像一个蚕蛹。他仍然不用下地,不用起床吃早饭,不用干正常人要干的所有事情。白天没事时候,他就搬一个马扎,坐到院子的角落,静静地看那些拱出地面的蚯蚓或者飘落面前的树叶。有时候,他会用眼的余光认真地盯住米琪的钉着厚厚的木板的窗户,然后一点一点,将焦点定格在那扇窗户之上——他的余光里藏着瞳孔。他有这样的能力。
  第4节
  似乎没有任何人记恨米琪的过错。偶有来憨家盖房的村人在饭桌上向憨叔打听这件事情,憨叔就会满脸不满地反驳,么叫逃跑?再说,当初巧云也这样干过。
  新房一点一点地成形,天气一天一天变凉。苞米们黄了穗,结了棒子;花生们扎下嫩丁,枯了叶子;高梁们红了头颅,弯下腰身;地瓜们向四面八方伸展它们蛮不讲理的伏蔓,然后在泥土的里面,偷偷鼓胀出脆生生的果实。大山里的枫叶开始变红,先是一片,接着两片,然后三片,突然一夜之间,红了半边山峦。秋天说来就来,有时候,即使坐在院子里,也能望见天空中匆匆而过的大雁。大雁们飞向南方,那里有米琪的故乡和城市,闺蜜与男友。新房还在继续,打井,铺瓦,上梁,粉刷墙壁……憨婶背着手站在新房的院子里,啧啧赞叹。
  绝对村子里的头牌!她的嘴巴咧到耳朵后面,也许还是乱石镇的头牌!
  绝对村子里的头牌,为此,憨家拿出所有积蓄。积蓄不仅是钱,还有他们攒下的松木、砖瓦、方石、玻璃、石绵瓦、油毡纸……为一栋新房他们掏光了家底,憨叔憨婶却很是为这样的结果自豪。为什么不自豪呢?房子是村子里的头牌,媳妇是村子里的头牌,连大宝都是村子里的头牌。为什么不自豪呢?待秋收结束,待大宝和米琪的婚礼结束,憨家就算从此了却了一桩心事。
  第5节
  米琪孤立无援。
  所以她对憨婶说,我想在院子里再盖一个鸡圈。
  憨婶问她,不是说要把鸡圈盖在门口吗?
  米琪说,盖在门口,有人会偷鸡蛋。
  就在院子里盖鸡圈,用时一天,盖完,米琪不满意,就拆了重盖,又用时一天,再盖完,米琪又说,我想在浴室里添一个浴缸。
  憨婶说,没法弄。就算能去乱石镇买来,也背不到山上来。
  米琪说,那就用水泥打一个吧,里面涂上亮漆就行。
  就用水泥打一个浴缸,用时一个星期。打完,米琪不满意浴缸的形状,说,这样躺下来会很不舒服,要不重打一个?
  第16卷
  第1节
  憨婶说先将就一下吧。水泥那么贵。
  就先将就一下。米琪又说,把烟囱重新加高一下吧!先用砖砌个底座,上面再坐上买好的烟囱。
  憨婶说,村里子没有这样弄烟囱的。
  米琪说,听我的不会错。城市里也有平房,城市里的平房,烟囱都砌得很高。如果烟囱太低,遇上阴雨天,就会往灶坑里倒烟。再说,有个高高的烟囱,房子会更漂亮。
  就拆了原来的烟囱,一切听米琪的指挥。重建烟囱,用时整整两天。烟囱修好后,米琪又说,把院子打成水泥的吧,秋天好晾晒粮食。碰上阴雨天,院子也不至于太过沉泞。
  憨婶说,这里是乡下啊!乡下就应该泥泞。晾晒粮食,我们有晾场。
  米琪说,自家的院子,打成水泥的,我们也方便。
  憨婶说,早就没钱买水泥了。要不再夯实一下?
  米琪说,也好。
  就再找人夯实院子。用时两天。
  米琪又说,柴门是不是太小了?要不要换个大一点的?不过,这还得动一下院墙……
  憨婶就盯住她的脸看。
  米琪说,柴门小,我怕以后秋收时,大拖车拱不进来……
  憨婶说,村子里都是这样的柴门。
  米琪说,大柴门,看起来也气派……
  憨婶说,你在拖延时间。
  第2节
  米琪说,我只想换个大一点的柴门……要不柴门就算了,不过厕所里需要再填些干土……
  憨婶瞪圆了眼睛。你!在故意拖延时间!
  16
  米琪在故意拖延时间,可是似乎,她再也找不到拖延时间的理由。或者,即使找到理由,憨家人也绝不会再放纵她。新房已经盖好,心急的憨婶已经剪好了大红的囍字,心急的村人已经送到了二十块或者十块或者五块钱份礼钱。秋收的间隙里,憨叔和二宝下了两趟山,扛回来一些容易贮存的东西:咸鱼、腊肉、火腿、海米、木耳、鸡蛋、山菇、白酒、香烟、食盐、茶叶、酱油……大宝和米琪的婚事近在眼前,米琪似乎再也不会有逃跑或者被解救的机会。
  可是机会还是来了。米琪猝不及防。
  是两个游客。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白一黑。他们在进入困驴山的当天就脱离了大部队,然后,第三天上午,他们胡乱撞进了枣花岘村。
  他们坐在憨家的院子里,吃着切成片的腊肉,嚼着又咸又涩的鱼干,喝着烈火般的困驴山特酿,逗着光脑袋的虎娃和耗子般的妞妞。他们撕开一盒硬壳泰山烟,将烟分给二宝和憨叔,又将香辣的烟雾喷到虎娃脸上。枣花岘令他们兴奋,令他们心旷神怡——就像初来乍到的米琪。
  第3节
  老者问憨叔,这一顿饭,要给你多少钱?
  憨叔说,不要钱。
  老者说这怎么行呢?腊肉又不是你长出来的,咸鱼又不是你养出来的,鸡蛋又不是你下出来的,烧酒又不是你酿出来的。有本钱的东西,怎么能不要钱呢?
  憨叔说,真不要钱……来了便是客,哪有向客人要钱的呢?
  米琪从灶房出来,将一盘凉拌土豆丝轻轻放到桌上。她被桌上的空烟壳吸引,她拿起它细细地看,放鼻子上闻闻,然后冲老者宛尔一笑,移步离开。她回到灶房,跟憨婶打一声招呼,往灶坑里添一把柴。灶火映红她的脸膛,她心不在焉,甚至轻哼小曲,然后,她突然抽出其中一根柴火。柴火烧得正旺,火苗如同扭曲的红色牙齿,她看一眼正在濯菜的憨婶,将柴火偷偷捅进旁边的菜盆。柴火嗞一声响,变成一根捉摸不定的炭笔,米琪将它藏于两腿之间,静静等待时机。阳光一朵一朵飘过来,又聚合,小院里形成探照灯模样,半空中倾泻而下,水银一样白色苍茫。
  憨婶要去院子里打水。她不忘嘱咐米琪将火烧得小一点,然后毫无防范地走出灶房。她的一条腿跨出灶房,那只脚甚至没有落下,米琪就开始了行动。她迅速展开空烟壳,又从两腿之间抽出那根熄灭的柴火。她在空烟壳上迅速写下几个极其缭草的字。那些字模模糊糊战战兢兢,却是她的全部希望:
  第4节
  救我。快报警。
  后面是男朋友米东的电话号码。
  片刻后,米琪端一盘炒芸豆来到院子。她对年轻人说,您多吃些。又对老者说,您多吃些。她冲老者挤了挤眼睛,然后把那盘菜,端端正正摆到老者面前。
  听你口音不像山里人。老者看了看米琪,说。
  不是。米琪说,我是他家的亲戚。
  哦,亲戚……哪的?老者问。
  城里的。米琪说。
  哦,城里的。老者开始吃菜,不再问。他吃得很认真,送到嘴里的每一根菜丝他都要细细地看,细细地嚼,细细地吞咽。他打着幸福的饱嗝,说,真想在这里住一辈子啊!
  他和年轻人在院子里呆了三个小时,吃下一顿丰盛的午餐,留下二十块钱。然后,下午时候,两个人执意离开。
  就呆一宿吧!憨婶说,有地方住的。再说现在下山,肯定走不出去,晚上得宿在山里。
  那多有意思。年轻人说。
  不安全。憨婶说,有蛇,有蝎子,有山咒,据说还有狼……
  那多有意思。老者说。
  山里雾气大,湿气重,早晨醒来,跟洗了个凉水澡一样……
  那多有意思。年轻人说。
  别走了……
  走!老者说,山里先住两宿,玩个痛快,然后找到大部队……
  第5节
  憨叔去送他们,一直送到很远。憨婶和巧云在灶房里吃着残羹剩饭,将从嘴里吐出的骨头和鱼刺慷慨地赏给摇着尾巴的妞妞。妞妞上蹿下跳,感激万分——今天是它的节日,它在尽情享用一顿完美豪华的饕餮大餐。米琪端一碗茶,坐在院子里静静地喝。从这里可以看到破旧的柴门,看到柴门旁边淡紫色的眉豆花,看到眉豆花上面悠闲的蝴蝶,看到蝴蝶五彩斑斓的翅膀,看到翅膀上面美妙的图案,看到图案上面沾浮的微尘,看到微尘上面静谧的乡间,看到乡间里幽隐的大山,看到大山里邪恶的村庄,看到村庄里破败的柴门,柴门旁边的眉豆花,眉豆花上的蝴蝶,蝴蝶彩色的翅膀,翅膀上面的微尘……她看到憨叔深弓着腰,跟在老者和年轻人的身后,频频点头,频频挥手。她看到憨叔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一个黑点。她看到那个黑点一动不动,就像溅在一副风景画上面的墨点,然后,那墨点又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长出男人浅淡的色彩和憨叔模糊的轮廓。憨叔佝偻的身子渐渐变得清晰,深深的皱纹如同大山里巨大的裂隙。憨叔走到她的面前,四下看看,递给她一个空烟壳。那是老者的空烟壳,写着五个字:救我。快报警。后面,一串她烂记于心的电话号码。
  第17卷
  第1节
  他们给我的,要走一百块钱。憨叔摇摇头,叹一口气。米琪,别再闹了。他说。
  他在灶房前面遇到憨婶。憨婶问他,你没事吧?他说,没事。他径直穿过月亮门,走进新房的院子。他在新房的院子里散步,他喃喃道这一砖一瓦多不容易啊!米琪看到他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打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17
  (……妞妞在破败的小院里逛荡。每天妞妞都要在破败的小院里逛荡。这里是一条狗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这里的一切让妞妞着迷。
  妞妞是拣来的,从插进大山的羊肠小道,从羊肠小道旁边的苦蒿丛。三宝将妞妞拎回家,妞妞就像一只粉红色的小耗子一样娇嫩和易羞。那时候妞妞并不知道自己是一匹狼,一匹可以撕裂牲口和人类的狼,一匹应该孤独和高傲的狼。妞妞非常满意它的狗的身份,它愿意像狗一样活着。
  妞妞替憨家看家护院,吞食馊掉和变质的残羹剩饭,舔食憨叔的黏痰和虎娃的粪便,撕裂偶来的村人的裤角,又被偷偷闯进小院的一条条不怀好意的公狗们争抢着胯部。有时它会在夜里抬起头,冲坚锐森白的月亮嗷嘷,却从嗓子深处发出一连串胆怯的“汪汪”之音。它真的变成了一条狗,很多时,它对抬起一条后腿将尿液洒上树干或者墙壁的某一条或者某几条公狗心生痴迷——它迷恋它们或英俊或丑陋的相貌,迷恋它们或伟岸或卑琐的勃起。有时候它也造作,也矜持,它是一条狗,狗得有狗的样子。
  第2节
  它对米琪极为友好。它知道米琪是憨家人,或者米琪正在成为憨家人,她是它的守护者,或者,它是她的守护者,一回事。它喜欢闻米琪身上的气味,那气味浅浅淡淡,丝丝缕缕,缠缠绵绵,飘飘渺渺。就像玫瑰,就像苦艾,就像百合,就像香茗。可是这绝不是一条正常的狗的喜好,正常的狗,绝不会喜欢玫瑰、苦艾、百合以及香茗。然而事实上,妞妞从来没有将自己当成一条正常的狗——尽管它混进了狗的队伍,尽管大多时,它的习性与狗完全相同——可是它仍然认为自己是一条非正常的狗,有着太多非正常的怪癖和隐私——这让它极其自责,极度自卑,又极其自恋——可是它喜欢米琪身上的气息,来自玫瑰苦艾百合香茗的气息,来自遥远的城市的气息,来自高贵的喧嚣的气息,令它着迷令它爱恋的气息——它说服不了自己。
  它知道米琪妄想逃走,一次又一次,似乎永不会放弃。然她注定不会成功,因为憨家有它这样一条狗,还因为它喜欢她。它喜欢她,它要保护她,更要看住她。当她逃走,它会冲上去,一边呜咽,一边拽住她的裤角或者衣摆。如果有必要,它会在她的腿肚上留下结实的一口,如果还有必要,它会将这一口留在她的大腿上,胳膊上,屁股上,肩膀上,胸脯上,甚至嘴巴上,脖子上。毫无疑问,它肯定会这么做。因为米琪是它的主人,主人不能够逃走。
  第3节
  它真的这么做过。在夜里,在弱智的大宝被米琪打翻以后。它从睡梦里惊醒,呜咽着跑上前去,张开嘴亲吻米琪的裤管,却被米琪踢开很远。它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它太小太瘦弱,它对付不了同样瘦弱的米琪。它伤心不已。它是一条不合格的母狗。可是它毕竟是狗,它还能呜咽,还能叫,还能卖乖。它凌厉的叫声将睡得正香的憨叔和憨婶惊醒,它挽救了一个幸福的乡间家庭。
  所以它认为,它也是幸福的。
  它对米琪说,汪汪,米琪,你还逃跑吗?
  米琪说,跑!
  它对米琪说,我们都喜欢你,你为什么还要跑?
  米琪说,滚!
  它对米琪说,只要有我在,你就跑不了。
  米琪说,那我宁愿死!
  它对米琪说,汪汪,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它幸福地舔食着腐败的南瓜,享受着黄昏时刻金色的阳光。生活如此美好,它对憨家心存感恩……)
  18
  米琪在厕所的角落里,准确地找到憨叔藏在那里的鼠药。她掀开一片碎瓦,又掀开一片碎油布,再拿走一个碎草帘,就看到了那些堆放在一起的瓶瓶罐罐。它准确地拿起一个深蓝色的瓶子,它在瓶子上的标签上看到一只被药翻的硕大的老鼠。那老鼠像憨叔,像憨婶,像大宝二宝三宝巧云虎娃妞妞,像憨家的鸡与鸭,羊与猪。米琪心中默念,憨家憨家,你们的末日到了。
  第4节
  婚礼明天就要举行,今夜的憨家,乱成一团。
  每夜米琪都在哭泣,拳头塞进嘴巴,泪水肆意汪洋。没有月光的夜晚,屋子黑过院子,黑过山林,黑暗里无助的米琪,早已被上帝抛弃。白天时她一次又一次遇见大宝,每次见到她,她全身都会即刻长满密密匝匝的鸡皮疙瘩。也会见到三宝,当他们擦肩而过,她会对三宝说,救我。有时三宝会看看她,更多时候,三宝对她视而不见。三宝在夏天里变得黝黑,三宝在秋天里又一点一点变得苍白。三宝日渐消瘦憔悴,衣服披在身上,空空荡荡。三宝坐在槐树下抽烟,目光透过稀疏的树枝,看天上变幻莫测的浮云。三宝将烟蒂在地上摁灭,站起来,走向山野深处。风卷起三宝的裤卷,三宝就像一面早已苍老的旗帜。
  几乎每一个夜里,米琪都要将手指艰难地伸出窗棂,伸出钉住窗户的木板间的狭小的缝隙,然后,一点一点,咬着牙,痛着表情,松动那些钉在木板上的钉子。钉子们生满铁锈,与木板契合紧密,然她的手指就像铁钳,让钉子与木板的咬合,一点一点变得松驰。她的努力一天比一天见出成效,当她确信自己拔出或者接近拔出一枚钉子,她就会将那枚钉子重新按进去,然后再拔,再按,如此反复,直到钉子们变得软弱无力,徒有其貌。她松动了三十五枚钉子,她一枚枚数过,绝不会错。当这些钉子全部松动完毕,在某一个夜里,她就会将窗户撞开,然后逃出村子,逃进大山。她宁愿大山里有巨蟒,有饿狼,有吃人草,有魔鬼。她宁愿挂在悬崖边的古松上,任秃鹫和乌鸦啄光自己的皮肉。
  第5节
  憨婶为她买来了大红的外套,大红的毛衣,大红的衬衣,大红的胸衣和内裤。每天憨婶至少利用半天的时间与她交流,让她试穿衣服,让她不要想家,让她不要害怕。憨婶神采奕奕的笑脸在她的面前晃来晃去,米琪一一满足憨婶的要求,却在背地里,一遍又一遍将她诅咒。她诅咒她被毒蛇咬死,被黄牛踩死,被拖拉机撞死,跌下悬崖摔死,被野汉子干死,得癌症病死,喝凉水喝死,吃老鼠药毒死——吃老鼠药毒死,这件事情,今晚就能实现。
  下午时候憨叔检查了米琪的窗户,只是不经意间,顺手拽了拽。他拽下来连在一起的三块木板,他的面前至少掉下九枚铁钉。他接着摇动其他木板,木板们纷纷脱落,窗子变得敞亮。他趴在窗户上看了看米琪,不说话,转身,进到杂物间,取了更长的铁钉与锤头。他用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将那些木板重新钉上窗户,又在最关键的地方,新钉上几块打家俱剩下的松木板。米琪一直安静地坐在屋子里,任他一点一点地将阳光挡在外面,将她的希望腰斩或者凌迟。黄昏时从新房忙完的憨婶回来,看到新加固的窗户,问憨叔,你是不是傻了?憨叔不说话,摇了摇窗子,然后收了锤子。憨婶说,明天大宝媳妇就搬进新房,你还钉窗户干么?憨叔从憨婶身边绕过去,仍然不说话。憨婶说,你个老不死的怎么不理我?憨叔转回头,冲憨婶说,你个老不死的再烦我,我就拿根麻线缝上你的嘴巴。
  第18卷
  第1节
  准备晚饭时候,米琪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她对一闪而过的三宝低声说,救救我。三宝却低了头,慌乱地闪进厢房。
  那么,今夜,他们必死无疑。憨家所有人,都必死无疑。
  一起死去的,还有米琪。
  她将鼠药藏在身上,无人察觉。她闻过鼠药的气味,不强烈,清清淡淡,甚至带一缕清香。鼠药拌进馒头,会是最好的选择。整个过程天衣无缝,米琪去院子里提水,将鼠药倒进水里,将水倒进和面的大盆,将大盆里的面粉搅成面团,将面团揉软揉劲道。米琪看到虎娃偷偷拆下一个憨叔为婚礼所准备的鞭炮,看到二宝将一只猪头褪毛然后劈成两半,看到巧云将喜糖倒进一个大的柳条笸箩,看到三宝捧一本书却把目光投向远方,看到大宝笨拙地给新买的皮鞋上油,看到妞妞无所事事地在院子里巡逻,看到憨叔坐在槐树下杀鸡宰鸭,看到憨婶兴高采烈地团出一个个馒头。看到他们一个个捂住肚子,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看到他们一个个死去,身上爬满巨大的绿头蝇。看到他们被打进十八层地狱,上了刀山又下了火海。强烈的快感,突然令米琪止不住颤抖。
  馒头下锅,蒸熟,开锅,浓烈的麦香溢出。白气蒸腾中,憨婶的脸笑成一朵菊花。米琪跟憨婶打一声招呼,拐进厕所,将药瓶扔进深深的便坑。米琪来到井边,打一桶井水,蹲下,仔细地搓洗她的双手。米琪打量着井里的自己,那个自己轻轻晃动,五官清晰并且模糊。井里的自己朝自己笑笑,那笑容两分解脱,八分凄惨。米琪从井边站起来,突感一阵昏厥,光线不复存在,世间万物颠倒。她试图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可是她还是打一个踉跄,后退一步,前进两步。她踩到水井的边缘,她惨叫一声,然后,她像一只从半空中被子弹射中的鸟儿,一头栽进井里。
  第2节
  井壁滑腻,井水冰凉。她打碎了井里的自己,井水里她将自己还原。一只手将她托向水面,一只手将她拖向井底。井底有两个人在轻轻说话,越听越真切。一个说,上面很吓人啊。另一个说,上面是天,天上是星星,是月亮,是太阳,天上有么吓人的呢?米琪感觉身体变得僵硬,冰冷的井水渗进皮肤,渗进血液,渗进肌肉和骨骼,内脏与神经。她看到天堂和地狱,死亡和重生。
  她听到虎娃在院角放响一个沉闷的鞭炮。
  然后,她被二宝救了上来。二宝几乎在她掉进井里的同时飞到井边,几乎在她沉下井水的同时将她拽出。二宝用双腿勾住井沿,身体像章鱼般紧贴井壁。他长出无数双手,他用其中一双手抓住米琪,身体猛然一缩,米琪就重新回到了地面。回到地面的米琪仰卧身体,眼睛紧闭。也许她睡着了,也许她已经死去。二宝低膝弯腰,抓紧她的两脚,轻轻一抡,米琪就挂到她的肩膀之上。二宝撒开脚步,开始了无声的狂奔。他迈出的每一脚都高高抬起,他落下的每一脚都铿锵有力。他的姿势怪异并且可笑,就像一匹不断弹着蹄子的马,就像一头身上奇痒的公牛,就像流窜乡间的巫婆或者神汉,就像一架不知疲倦的上足发条的玩偶。米琪在他的肩膀上颠簸,从嘴里吐出井水,出胃里吐出胃酸。二宝跑过大宝的身边,他将吓傻的三宝一头撞倒。二宝跑过三宝的身边,他将试图从他肩膀上抢过米琪的三宝一脚踹出很远。他跑过憨叔憨婶巧云虎娃。他将自己跑成一只湿淋淋的热气腾腾的螃蟹。
  第3节
  憨婶的一张脸,早已经没有了血色。她死死盯住奔跑的二宝,她命令他不要停下。终于二宝摔倒在她的面前,终于她看到一起摔倒的米琪睁开一线眼睛。憨婶扑倒在米琪身上,张开嘴,尖叫声如同刀锋,将黄昏划开一道冒出血丝的口子。
  憨婶说你可吓死我啦你可吓死我啦!憨婶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么不懂事啊!憨婶你要是死了我们怎么办啊我们怎么办啊!憨婶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你怎么能寻短见啊怎么能寻短见啊!憨婶说你要是真死了我也不活啦我也不活啦!她的眼泪喷溅到米琪的脸上,她的鼻涕在胸前织成复杂的蛛网。她以头撞地,悲伤欲绝。
  米琪安静地躺着,安静地看着歇斯底里的憨婶。世间一切仍然旋转不止,彻骨冰凉。满世界都是井水。井水。井水。
  ……她换上干爽的衣服,顺从地坐到饭桌前。已是深夜,院角临时搭起的长长的土灶台上,摆满为婚礼准备的鸡鸭鱼肉。灶坑里填了柴火,从乱石镇雇来的厨子已经来到并且入住憨家,此刻正认真地炸着两条鲤鱼。他把鲤鱼弯成游动嬉戏的形态,下到油锅,油锅发出嗞嗞的声音,两条被刮鳞开膛破肚洗净的鲤鱼,仍然在油锅里呻吟。
  米琪吃饭吧!憨叔说。
  憨婶给米琪递过去一碗姜汤。
  大嫂吃饭吧!巧云说。
  第4节
  憨婶给米琪递过去一个汤匙。
  米琪将汤匙伸进汤碗轻轻搅动,姜汤里的蛋花与葱花随着米琪的汤匙,旋转不止。米琪抬起头,对憨婶说,馒头里下了毒。
  么?
  我在饭里下了毒。米琪说,别吃了。
  至少三分钟的沉默。连虎娃都愣住了。连妞妞都愣住了。大铁锅里的鲤鱼慢慢变得金黄,又有两只嬉戏的鲤鱼下到油锅。胖厨子一手持勺一手持铲,他一心炸鱼,不闻外事。
  哦。很久后憨婶耸耸肩膀,轻轻地说,那别吃了。
  然后她吩咐巧云,去灶房再拍几个饼子。然后她吩咐二宝,去门口把这些馒头埋了。然后她吩咐三宝,去把用过的面盆刷刷干净。然后她吩咐憨叔,给米琪剁只鸡腿炖了明天的婚宴不够再说。然后她吩咐胖厨子,歇一会儿抽根烟吧。然后她吩咐大宝,滚进你的厢房!
  再然后,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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