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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暖翠寒》作者:潘灵

_3 潘灵(当代)
“他知道你爱他吗? ”常敬斋问。
“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但我想,如果他是一个聪明的男人,他会知道的。”麻稳稳说。
“能被你这样美丽而聪慧的女孩爱上,那个男人一定很幸福! ”常敬斋说。
“敬斋,你说的是真话吗? ”麻稳稳一脸认真地问道。
“当然是真话。”常敬斋说。
听了常敬斋的话,麻稳稳转身跑了。她奔跑的样子轻盈而美丽,充满了欢乐。怀春的女人才是最美丽最生动的女人,常敬斋看着跑远的麻稳稳的背影在心中感叹道。
第五章 楸木花开
1
楸木花开的时候,常敬斋结束了自己的玉雕学徒生涯,准备回腾越去办一个玉雕厂。
按照原来的计划,常敬斋本想在告别邝东来先生后,回帕敢去看一看他的搭档黄剑峰和王鹤亭的,但密支那像候鸟一样聚集的腾越民工们,加重了常敬斋思乡想家的情绪。“楸木花开,游子回家”,多少年来,走夷方的人都沿袭了这个习惯。
楸木花开了,缅甸就将进入酷暑季节,野外作业几乎成为不可能。没事做的民工们开始往腾越的方向走,他们赶回去后,正好是腾越的犁田播种的农忙时节,作为家中壮劳力的他们,正是派上大用场的时候。
所以,楸木花开的季节,也是游子思乡心切的时候。义无反顾的腾越民工们,背着行囊,踏上万水千山的归程。在这个时候,也是匪患频出的季节。土匪们瞅着这些走夷方回来的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那点银钱,就起了歹心,就埋伏在那些荒野、深谷和幽涧边,打劫民工们的血汗钱。于是,这个季节也是关于杀人越货的消息频传的季节。在那些中国人开的小旅馆里,民工们相互传播着让他们胆战心惊的消息,整个密支那都笼罩在了一种恐怖气氛中。但这些消息不仅不能阻止游子归家的脚步,而且还进一步刺激了他们的乡愁。回家是一种谁也无法抵御和阻止的号角,它让游子们像候鸟一样一如既往。这场景很像非洲大草原上迁徙的角马,尽管路途中密布了凶残的鳄鱼,但对绿草幽幽的家园的向往,使原本胆怯的它们都变成了一往无前的勇士。
常敬斋要在这个时候回腾越,这让邝东来先生和常敬斋的学徒朋友们都担心不已。邝东来先生认为,像常敬斋这样的人,就是与腾越的民工们结伴而行,也不能确保安全,漫漫旅程会让民工们心生邪念,旅伴也会成为他的敌人。在经过一番苦思冥想后,邝东来先生建议常敬斋乔装而行。
在浓重的乡愁刺激下,常敬斋的虚荣心像春天拱出地面的乱草疯长,他在密支那大量采购货物,货物之多足够请一支马帮驮运。衣锦还乡的梦想,把他变成了一个购物狂。这个出身贫寒的小子,对物质的贪婪里,隐藏了一份为老母和妻子赢取骄傲和自豪的野心。
麻稳稳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常敬斋不要急于归家未果后,从家里拿来了她父亲心爱的英制双管猎枪。她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常敬斋,希望他能借此驱逐路上的豺狼虎豹和险恶之心。这个内心深爱他的女人忘了任何猎枪都需要弹药,好在常敬斋的好友吴一天有着一份上海人特有的细心,他几乎找遍了密支那的每一家卖弹药的店铺,最后终于在一个英国人开的店铺里买到了这种双管猎枪的子弹。当他搬着满满一箱子弹来送给常敬斋时,常敬斋笑道:“吴一天,你是要我回家还是要我上战场?”
吴一天也笑了,他说:“敬斋,我是希望你成为猎人,不要成为猎物。”
在一个天未破晓的清晨,乔装后的常敬斋,独自踏上了归程。他不想告别,也害怕告别,告别的疼痛,会让他的心无力承受。他在雾气深重的密支那的平原上匆匆行走的样子,看上去更像一个狼狈不堪的逃兵。
但告别依旧是他生命中的宿命。当他走出十多里地的时候,他的身后响起了呼喊他的声音。
那是麻稳稳的声音。
常敬斋回过头来,在仙境一样的密支那平原上,一匹白马正像离弦之箭一样奔向他。在那匹白马上,是正急切地呼唤着他的麻稳稳。
她从马背上跃下来,泪水盈盈地看着常敬斋说:“狠心的人,你连再见都不说一声就要走吗? ”
常敬斋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低垂了头,他的眼眶中也贮满了泪水。
“敬斋,你为什么这样懦弱? 懦弱得不敢爱,懦弱得不敢告别! ”麻稳稳痛苦地摇着头说。
“稳稳,对不起。”常敬斋泪流满面地说。
“对不起? 说一声对不起就行了吗? ”麻稳稳问道。
“我请你原谅我! ”常敬斋痛苦地说。
“不,”麻稳稳重重地摇头说,“常敬斋,请你记住,有个叫麻稳稳的女子,一生都不会原谅你! ”
麻稳稳说着,就扑在常敬斋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常敬斋像一截木头一样立着,任麻稳稳撕扯着他,捶打着他。
麻稳稳边说边从包里掏出来一根红绳,她手拿红绳对常敬斋说:“敬斋,按照你们中国人的习惯,系上一根红绳,就会平平安安的了。这根红绳,是我昨天夜里专门为你编的。”
麻稳稳在常敬斋面前蹲下身去,她把红绳系在了常敬斋的腰上。常敬斋抚摸麻稳稳的头说:“稳稳,下辈子,我一定要娶你! ”
麻稳稳突然伸手抱住了常敬斋的头,用力把他的头压下来,并踮起脚尖,用自己的嘴咬住了他的嘴。
一个长长的吻,这一吻,吻得天昏地暗,吻得肝肠寸断! 最后,她放开了他,跃上了那匹白马,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一样,消失在密支那的椰林和翠竹之中……
和顺古镇春耕的季节是一派忙碌的景象。新翻的田地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泥腥味,在田里犁地的汉子不停地吆喝着在冬季里闲懒的耕牛,把手中带了响绳的鞭子挥出清脆的响声。白鹭悠闲地在新翻的田地里啄食着小虫子,对响鞭充耳不闻,在田地里露出一副闲庭信步的气派。跟白鹭一样悠闲的是孩子,他们在小河边用细细的竹竿垂钓小鱼。河堤上的柳树抽出了黄茸茸的嫩芽,裹了小脚的妇女沉默着在柳树依依的堤边浣衣淘米,只有她们头上的簪花泄露了她们如花的心事,迎回了远方男人的那份欣喜,含而不露地藏在她们的眉间,在面对悠悠流水的时候,才偷偷地开放出花朵一样的笑容。但昙花一现的笑容之后,她们又恢复了那份带着矜持的庄重。只有当她们端了重重的木盆,让盆沿靠在腰的一侧,蛇一样地扭动着细腰,穿过火山石铺就的巷子的时候,你才会惊异地发现,这些沉默了的女人,骨子里是如此风情万种。
而今天的和顺古镇,过去的一切似乎都不再是风景,真正的风景是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这个乞丐似乎走了很长的路,他一身汗渍和尘土,纠结成股的头发犹如刺猬一般,他似乎也很疲惫了,行走的步履显得沉重不堪。他首先吸引了在小河边垂钓的孩子们的视线。那些垂钓的孩子们放下渔竿迎着乞丐跑了过来。大概是为了表示友好,那个满身疲惫的乞丐冲孩子们露出了一个笑容。
但他肮脏的脸上呈现出的这个笑容既难看又可怖,并没有赢得孩子们的好感,孩子们口里齐声喊着:“叫花子——叫花子——”并胡乱向他扔土坯和小石子。
乞丐显然是被孩子们不友好的举动激怒了,他冲他们扬起了手中的打狗棒。孩子们见乞丐发了怒,就一哄而散了。乞丐于是又往前走,刚才哄然散去的孩子们又像苍蝇一样聚拢来,欢乐地跟在乞丐的身后。当乞丐来到双虹桥上时,正手牵牛绳肩扛犁铧的寸家老爹对着乞丐惊问道:“你是人还是鬼呀? ”
乞丐停住了脚步,他打量了一下寸家老爹说:“寸大爹,我是常敬斋呀! ”
“不都传闻你死了吗? ”寸家老爹摇摇头说,“敬斋,你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呀? ”
“寸大爹,一言难尽啊! ”常敬斋道。
但寸家老爹没再跟常敬斋唠叨,他看着沦落为乞丐的常敬斋,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轻蔑和厌恶,就头也不回地牵着牛打他身边走过了。
轻蔑和厌恶像刀子一样刺入了常敬斋的内心。但此时的他管不了这些,他的步履变得急促起来,他似乎已经嗅到家的气息了,他的心此时已狂跳不止,仿佛就要蹦出喉咙一样。
当他来到家门口时,看到腐朽的木门紧闭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悬挂在门上。
妈呢? 翠儿呢? 常敬斋摇了摇那把大锁。声音惊飞起了围墙上乱草中的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地从他的头上掠过,一飞老远了。
在巷口远远地围着他看的孩子们,见他摇着常家门上的铁锁,就有孩子对一个流着清鼻涕的孩子说:“石头,叫花子在砸你家的老屋哩。”
那个被叫做石头的流着清鼻涕的孩子用力吸一下鼻子,转身就跑了,不一会儿,他领着一个怀里正奶着孩子的妇人赶来了。
孩子又用力吸一下鼻子,把流出的清鼻涕又吸进了鼻孔里,他用手指着常敬斋说:“就是那个叫花子,他砸我家老屋。”
妇女显然是生气了,她搂着怀里正吃奶的孩子急匆匆地向常敬斋走去:“你这叫花子是不是瞎子? 这样一贫如洗的人家你也想讨到什么物件不成? ”
“翠儿! ”常敬斋冲急急地走近自己的妇人叫道,手中的打狗棍也掉在了地上。
“敬斋,是你? 真的是你吗? ”惊讶不已的妇人差点把怀中奶着的孩子掉在了地上。
“是我,常敬斋。”常敬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翠儿怀里的孩子说。
“敬斋呀,不是说你死了吗? 这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一点音讯也没有啊! ”翠儿摇着头跺着脚说。
“我没死,我去缅甸了。”常敬斋说,眼睛依旧没离开翠儿怀里的孩子。
“妈,你怎么跟叫花子说那么多话呀? ”那个叫石头的孩子抬着头问翠儿道。
“他是你爸! ”翠儿推了石头一把说,“快叫爸爸。”
“他不是我爸,他是叫花子! ”石头后退两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地说。
“他是我儿子? ”常敬斋看着石头问道,“翠儿,他真的是我的儿子? ”
翠儿点头说:“他是你的儿子! ”
常敬斋迎着石头走过去,他招招手说:“儿子,过来,让爸爸抱抱。”
石头吓得转身跑了。巷口看热闹的孩子也跑了,他们边跑边喊:“常石头的爸是叫花子。常石头的爸是叫花子! ”
石头见小伙伴们这么喊,就一屁股坐在巷口。
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
“翠儿,妈呢? ”常敬斋问道。
翠儿被常敬斋这一问,抽泣起来。她边哭边说:“她老人家听说你遇难的消息,哭瞎了双眼,不久就去世了。”
“妈——妈——”常敬斋蹲下身子,跪在门前,一边用力捶打着木门一边撕心裂肺地喊着。
他哭够了,喊够了。突然转过头来,指着翠儿怀里的孩子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
翠儿不吭声,她低下头说:“钥匙在门头上的缝隙里。”
她说完就抱着孩子匆匆地走了。
常敬斋从门头上的缝隙里找到钥匙,费了很大的劲,才打开了那锈迹斑斑的铁锁。当他扑进院子去时,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多年来朝思暮想的家。
院子里长满了荒草,门上和窗上都密布了蜘蛛网,破旧的家具上落满了厚厚的尘埃,几只肥硕的老鼠正趴在天井里晒太阳,大概是听到了常敬斋的脚步时,它们尖叫着逃进了屋子里。屋顶上的瓦片已多年未拾捡,大概是下雨时漏的雨浸泡的缘故,屋子里弥漫了一种朽木腐蚀的味道。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让常敬斋的内心比这庭院还要荒凉。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眼中的温情尽失。
2
这时,一只癞蛤蟆从装了发臭的水的石缸里跳出来,落在他的脚边,吓了他一跳。
当常敬斋欲转身离去时,邻居张大爹叼着一个大烟锅走了来。他对常敬斋说:“敬斋,你回来就好,只要人在,什么都会好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别责备翠儿,更不要恨她。你妈听说你遭人暗算了,就没日没夜地…:。有时我夜里醒了,听到的都是你妈的哭声。后来哭瞎了双眼,服侍她的就是翠儿。那时,石头又小,翠儿要照顾老人,又要管教孩子,常累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你妈死的时候,翠儿披麻戴孝,在镇子上一家一家地下跪请人,硬是把老人热热闹闹吹吹打打地抬上了山。这些,我们邻居是看在眼里的。后来,镇上人们看她孤儿寡母的,就有人撮合,让她嫁给了镇上刚死了老婆的牛屠户。你别怪她,她真的不容易! ”
常敬斋点点头说:“张大爹,我不怪翠儿,要怪,我只怪命! ”
张大爹叹了一口气,就转身离开了。这时.流着清鼻涕的石头来了,他手里握着两个煮熟的鸡蛋对常敬斋说:“妈要我把鸡蛋送给你。”
常敬斋接过鸡蛋,他剥开一个,举到石头面前说:“爸爸喂你吃鸡蛋! ”
石头摇了摇头说:“我不饿,你不是我爸爸,你是叫花子。”
“不,爸爸不是叫花子,爸爸是大富翁,爸爸挖玉石发了大财了,有好多好多的钱。爸爸要给你修大房子,修和顺古镇最大最漂亮的大房子。爸爸要你在所有的小伙伴面前都为有我这样的爸爸骄傲! ”常敬斋对石头说。
“你净吹牛! ”石头不相信地摇头说,“你不但是个叫花子,你还是个吹牛大王! ”
听了石头的话,常敬斋有些急了,他走到石头身边,蹲下身子,用手按着石头的肩膀说:“我没有吹牛,石头,过两天你就会看到了,你爹常敬斋会让整个和顺古镇甚至整个腾越城的人吓一大跳的。”
常敬斋回来的消息成了和顺古镇的热门话题,他们都说常敬斋丢尽了古镇人的脸面。
就在和顺古镇的人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常敬斋的时候,一个和顺古镇人从未见过的壮观景象把整个和顺古镇的人都惊得嘴都闭不上了。十头雄壮的大象驮着沉重的物件,向和顺古镇来了。在威风凛凛的头象背上,端坐着满脸微笑的常敬斋。这个前两天在他们眼里还是一脸肮脏满身褴褛的乞丐,现在头戴瓜皮小帽,身着质地优良的缎面长衫,脚上锃亮的英国皮鞋,泛着刺眼的光,一副派头十足的富商模样。这种天壤之别的变化,让人们像是落入了梦境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们终于清楚眼前的一切都是事实而非梦境时,怎么也不明白常敬斋要跟他们开这么一个天大的玩笑。
走夷方发了财,回家第一件大事就是建房子,这也成了和顺人的传统。和顺古镇上的大宅子,大多都是这样建起来的。这一个又一个的民宅成片成块地挤在一起,就有了今天的和顺古镇。常敬斋把自家的老屋放倒了,把先前母亲留下的菜地也圈了进来。但他仍嫌地皮太窄,又把邻居家的两个院落高价买下,开始了他建大宅子的宏伟计划。
腾越最好的工匠云集到常敬斋麾下,巨大的楸木和黄心木被从古永、中和一带运往和顺古镇。
楸木是和顺古镇做木质结构房屋大架的最好材料,有耐腐蚀不被虫蛀且坚韧的特质;黄心木材质细腻,花纹美观,是装修的好材料。大兴土木的常敬斋,雄心勃勃地为自己建造着心目中的宫殿。
他要那些重金聘请来的工匠,充分施展着他们的聪明才智,无论是雕梁画栋,还是飞檐走壁,他都要亲临现场,认真审看,稍有不如意,他就会大手一挥,要求返工重来。精益求精,一丝不苟,他不是在建房子,而是在倾心完成心目中一件重要的作品。
百余工匠夜以继日,用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建成了房基高筑、粉墙黛瓦、四合五天井、走马串过楼、前有花厅、后有花园的常家大院。新落成的常家大院,吸引了所有和顺古镇人的眼球,它不仅建筑气派,纹饰精美,布局大方合理,而且还多了些让和顺古镇人眼界大开的新鲜玩意儿。它的正屋的门窗全部是采用的英式雕花铁窗,这些洋铁窗全部从香港经仰光然后走水路运往八募,又从八募用马帮运往腾越的。在所有的卧室里,都安装上了做工考究的百叶窗。
常敬斋除了倾心打造常家大院外,还在腾越办起了规模不小的玉雕厂,并在腾越城的闹市里买下了一栋英国人建造的小洋楼做商行。出于对儿子常石头的怜爱,他把商行取名为石头商行。
这座小洋楼专营翡翠饰品和雕件,取名石头,倒也贴切。
当然,常敬斋除了用心于常家大院、玉雕厂和石头商行外,作为父亲的他,还没少在儿子常石头身上费心思。多年漂泊在外的他,而今面对一天一天正长高的儿子,常敬斋心里一直有一份挥之不去的内疚。为了弥补儿子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没有得到的父爱,常敬斋对儿子既万分宠爱又万分放纵,就是他在外做了错事或惹了祸,他也很少斥责儿子。他对常石头的偏袒,让这个原本就缺少管教的孩子变得有恃无恐,飞扬跋扈。
为了让常石头接受良好的教育,常敬斋把他送进了腾越城里最好的小学堂。但生性顽劣的常石头,屁股上像是长了疮一样在板凳上怎么也坐不安生。他在课堂上的惹是生非和调皮捣蛋,让小学堂的老师们头疼不已。如果不是鉴于常敬斋在腾越翡翠界声名鹊起的威望,常石头早被小学堂开除了。为了常石头,常敬斋没有少给小学堂的老师赔笑脸,甚至没少给老师们送礼物。但每一学年下来,常石头糟糕的成绩还是让他不免心寒。对于像顽石一块的儿子,外表威严的常敬斋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久而久之常石头开始学会了逃学,他对郊野池塘的迷恋远远胜过了书声琅琅的小学堂。最后,连常敬斋也不得不自嘲,为什么腾越谚语中要说“财主无三代”了。
从小学堂毕业后,常石头就像逃离监狱一样,变得更加轻松和自在了。也许是进入了青春期的缘故,常石头越来越显示出了他的反叛性格,他不仅对常敬斋苦口婆心的说教置之不理,而且,原本对父亲常敬斋的那份崇拜也荡然无存。他开始吆五喝六,拉帮结伙,与腾越城的一群小混混们打得火热,不仅学会了抽烟,还学会了喝酒。看着心爱的儿子一天天江河日下,无可救药,常敬斋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为了让儿子远离他的狐朋狗友,也让他趁着年少学一门手艺。他把儿子强行送进了玉雕厂。但常石头进玉雕厂不足半月,就把他的师傅揍了。当他的师傅鼻青脸肿地找到常敬斋,细数常石头在玉雕厂的种种劣迹时,常敬斋气得差不多快吐血了。
后来,常敬斋不得不亲自把儿子赶出了玉雕厂。促使常敬斋下决心的是,常石头公然伙同他的狐朋狗友们深夜潜入玉雕厂,偷走了价值不菲的翡翠毛料,并在腾越城里廉价卖了。忍无可忍的常敬斋,把常石头吊在了常家大院的缅桂花树上,用马鞭抽打他,逼他认错,但生性倔犟的常石头,被打得皮开肉绽依旧不认错。要不是管家出面来解围,常敬斋还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收场。
儿子的不听话,让常敬斋更加孤独了。孤独的他,为了排解心中的苦闷,常常工作到深夜。他只能在雕刻一件又一件的翡翠饰品中,去寻找一份创作的愉悦。很多时候,他累了倦了,索性不再进城去,一个人待在空空荡荡的常家大院里,或者就拿些纸钱香烛,往和顺古镇后山去,一边在母亲的坟前烧纸钱燃香烛,一边对着母亲的坟头说话。
直说得嗓子哑了,泪干了,太阳也落山了才回家来。
常敬斋的石头商行的生意越做越红火。特别是在常敬斋的培养下,一批玉雕师成长了起来,细腻的雕工和煞费苦心的构思,使常敬斋的石头商行出售的翡翠雕件跟其他商家有了很大的不同。
再加上常敬斋玉雕厂的翡翠原石都由帕敢的黄剑峰和王鹤亭供应,这又绝大地减少了成本。价廉物美的石头商行,迅速发展成了腾越翡翠界举足轻重的商家。
受恩师邝东来先生的影响,常敬斋回到腾越后,空余时间就沉浸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和学习中了。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了常敬斋的思想,甚至也影响了他的生活方式。腾越走夷方发达的人,回到腾越后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穿着打扮上的西化,而常敬斋不同,他的穿着打扮更像一位饱读四书五经的乡绅。他在腾越人眼中的形象永远是瓜皮小帽,长袍马褂。身材清瘦的常敬斋,穿着长袍马褂,手拿一把折扇的样子看上去显得气宇轩昂,中规中矩,风度翩翩。背地里,腾越翡翠界的人都说他是一件新式“古董”。
但常敬斋绝对不是一个迂腐的死脑筋的旧式文人,尽管他读的书并不比那些老秀才少。在常敬斋的骨子里,仍旧隐藏了腾越玉商的那份精明。
常敬斋知道,在寓意丰富的翡翠文化中,要在翡翠艺术上做出特色,只能选择其中一个方面,绝不能面面俱到。在丰富的翡翠寓意中,吉祥寓意是重要的寓意。当然,看到这一点的不仅仅是常敬斋,所有腾越玉商都明白吉祥寓意在翡翠雕件中的重要性,但就没一个翡翠巨贾在这方面深入地做。
常敬斋想,只要把自己的产品做成吉祥系列,做到邝东来先生教导的“图必有意,意必吉祥”,石头商行就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常敬斋首先想到的是石头商行的装潢,他要在石头商行这个他的生意门面上渲染吉祥氛围。
在并不太注重店面装潢的腾越翡翠商行里。常敬斋花工夫花钱来包装店面,在腾越翡翠商人们看来,纯属是小题大做,哗众取宠之举。但常敬斋却另有想法,在这兵荒马乱,灾祸频出的年月,祈福纳祥、避邪消灾成了人们心中普遍而又迫切的愿望。常敬斋希望每一个走进石头商行的顾客,都会体会到自己拥有安全感,体会到自己来到了一个吉祥之地。在吉祥之地买到一份吉祥寓意的物件,就会有买到吉祥的踏实感。所以,常敬斋在石头商行的装潢上下工夫,是有他的远见的。在石头商行的装潢上,喜庆的红色和亮丽的黄色成了主宰色,中国民间代表吉祥的图案被普遍使用,构成了“一句吉语一幅图案”的表现形式,走入石头商行,颇有点“一花一天国”的洞天福地的景象。
但作为一个对翡翠雕刻孜孜以求的玉雕师,常敬斋知道,要在这个行当里成为大家,单纯去强调翡翠的吉祥性显然是不够的。如何在翡翠雕刻中把其吉祥性、观赏性和艺术性有机地结合起来,成了他时常琢磨的问题。在翡翠雕刻中,常敬斋想得更多的是人物雕刻。人的丰富性,远远超越了花卉、雀鸟、走兽。人物雕刻也是所有雕刻中最难的。在花草虫鱼飞禽走兽的雕刻上,情趣显得尤为重要,而在人物雕刻上,重要的是神韵。情趣可以构思,而神韵得靠灵感捕捉。所以在翡翠雕刻中,雕刻师们很少雕刻人物,即使雕了,也大多是如来、弥勒、观音这些佛教传说中的人物。神好凿,人难雕,这在玉雕行当里,是无争议的共识。
为了推动腾越玉雕业的发展,腾越城举办了翡翠雕刻设计比赛。对这样的比赛,常敬斋态度漠然,但他的徒弟们却对此热情高涨,他们相约找到常敬斋,要他在比赛中露一手。常敬斋为了不让弟子们失望,不情愿地答应了弟子们的要求。
常敬斋思来想去,决定雕刻人物作品。他决定雕刻一个少女的头像。在漂泊夷方的那些岁月里,纳诺和麻稳稳,这两位缅甸不同民族的女性,在他真正能执牛耳的人才,却并不多见。有的人技艺非凡,却心胸太小;有的空有大志,却连小事也做不好。他希望常敬斋能在腾越翡翠界成长为真正的行业领袖,能够纵横捭阖,又兼容并蓄。纳众家之长,又不失个性,让腾越的玉雕业,成为亚洲甚至整个世界的一块金字招牌。
在张问德的介绍下,腾越的精英竞相成了常敬斋的座上客,他们中有刘辅国、李日垓、梁正中、刘楚湘等腾越名士,他们高洁的人品,出众的才学,过人的胆识,凛然正义的气节,都深刻地影响了常敬斋。那段时光,成了常敬斋心中最美好的记忆,那种高朋满座、高谈阔论的景象,常敬斋后来回想起来,都会陶醉不已。
事实上,在常石头的成长过程中,常敬斋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未放弃对常石头的挽救。在学玉雕不成后,常敬斋靠着自己的面子,让常石头去保安团后,常石头对练武射击之类的训练科目,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而且在这些上也显示出天分和才华。他练武时动作标准,身手敏捷,保安团的新学员,三个合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在射击上,枪法奇准,大凡新的学员,在步枪射击上,多少还有准头,要是匣子炮,那就难说了,十有八九连靶的边边都沾不了。但常石头可好,手枪训练不足一周,实弹射击就枪枪不脱靶了。
在保安团新学员训练中的过人表现,让常石头在被正式编入保安团时得到了上司的青睐,他被提拔为治安小队的队副。一进保安团就成了小队副,这让常石头兴奋异常,一事无成的他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了成功给他带来的骄傲和喜悦。
常石头能在县保安团当上小队副,不仅他自己高兴,常敬斋也高兴。为了表示自己对他的关.心,他让商行的伙计给他送去了一些零花钱。听伙计回来说,常石头伸手接过钱,不仅没有一丝感激,而且还拍着胸脯说,你回去告诉老头子,不要以为天底下就他有出息。
虽然伙计传回的话让常敬斋的耳朵不舒服,但常石头能够去争出息,已经让常敬斋的心里足够安慰了。他对伙计说:“按我的吩咐,每个月都给他送些零花钱去。”
但好景不长,在保安团待久了,常石头的劣根性就渐渐显露了出来。因为自己口袋里的闲钱多,加之过去养成的出手大方,常石头就经常带着治安小队的队员下馆子,成天喝得酩酊大醉。原本是保一地平安的治安小队,变成了一群扰民的醉鬼。喝醉酒的治安小队的队员,掀路边摊贩摊子者有之,调戏良家妇女者有之,随地大小便者有之。每当常石头带着治安小队的人马打一地经过,百姓避之唯恐不及。
3
为了拉拢手下,常石头从带着手下泡馆子,发展到了到烟馆抽大烟,去窑子嫖妓。畅春院是腾越城最有名的妓院,常石头和他的手下成了那个地方的常客。
常石头出事的那天,畅春院来了一个四川姑娘,这姑娘长得既漂亮又风骚。特别是一身细皮嫩肉,更是让常石头看了一眼就心里直犯痒痒。
腾越这个地方,虽气候宜人,却不养人。特别是受强烈紫外线的影响,女孩子大多皮肤黝黑,而这个四川姑娘,皮肤白得让常石头想起了父亲写字的宣纸。老鸨见常石头眼睛像长了钩子一样盯了姑娘不放,就介绍说这姑娘是马帮从四川叙府带过来的,叙府那地方产名酒五粮液,所以这姑娘就像五粮液一样既香甜又热辣。常石头听了老鸨的话,说怪不得老子看一眼就醉了。
老鸨说,醉了就跟姑娘去困嘛,但要价却出乎常石头的意料,竟然是其他姑娘的三倍。常石头就跟老鸨讲价。老鸨问常石头腾越老烧多少钱一瓶,常石头说我们谈姑娘你问酒是什么意思。老鸨说,十瓶腾越老烧的价,还敌不过一瓶五粮液哩。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腾越纨绔子弟进来了。
这纨绔子弟一见这四川叙府姑娘,惊得嘴都合不拢,盯着姑娘看一阵口水就流出来了,于是就冲老鸨嚷着要这四川叙府姑娘陪。老鸨说,一分货色一分钱,你不嫌贵? 那纨绔子弟拍拍腰包,说钱是什么,纸嘛,老子多得是。于是老鸨就扭着腰,满脸堆笑地拉了这姑娘,要她去陪同这纨绔。自己中意的姑娘居然要投入别人的怀抱,常石头对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和认钱不认人的老鸨大为不满,他一巴掌拍在茶几上,冷冷地道:“老子看上的姑娘,我看哪个敢抢! ”
常石头这重重一巴掌,吓得老鸨僵住了,她回过头来问:“常队副,你不是嫌贵吗? ”
“三倍的价,老子认了! ”常石头咬咬牙说。
“我出四倍的价。”那纨绔边说边伸手去拉姑娘的手。
“跟老子比阔是不是? ”常石头轻蔑地道,“你也不想想自己是谁,一个马锅头的种,身上的臭汗还没洗干净哩! ”
这纨绔的父亲原来是腾越有名的马锅头,因为头脑灵活,所以,在赶马帮替人驮生意时,自己也学着做起了买卖,没想做来做去就做发了,成了腾越城有名的财主。这纨绔见常石头讥讽他,也还以颜色。
“我这马锅头的种咋啦? 总比没鸡巴的人的种强! ”
这纨绔的话深深刺痛了常石头,他突然就拔出了挎在腰间的手枪。他的手下见自己的队副急得要动狠,慌忙起身阻止。就在常石头举枪抠动扳机的时候,手下把他手一抬,“啪”的一声枪响,子弹就从那纨绔的头顶飞了过去,弹头深深地陷进了畅春院的楸木柱子里。
“队副,这会出人命的! ”常石头的手下紧紧抱住常石头的手说。
“你让开,老子今天就想要他的命! ”
枪声惊动了畅春院里的姑娘,她们惊叫着,乱成一团。枪声也吓坏了那纨绔,他愣在那里,像一截不中用的木头。
“队副,还是用拳头教训这小子吧! ”常石头的手下,捋了袖子冲上去了。
“要教训,就连这势利的老鸨一起教训! ”常石头挥挥手嚷道。
几个手下冲上去,把这纨绔和老鸨直揍了个鼻青脸肿,躺在地上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时候,才扬长而去。
保安团的治安小队的队副在妓院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而且还动了枪,这事就非同小可了。此事很快在腾越城传了个沸沸扬扬,而且还惊动了县长。县长叫来了保安团长,勒令对其严处。
严处的结果,常石头被开除出了保安团。失去了保安团的差事,常石头变得更加游手好闲,成了腾越城里有名的浪荡哥儿。
常家父子的关系变得真正恶劣是后来有一天,无所事事的常石头,在家里翻东西,翻来翻去就在常敬斋的屋子里翻到了那支英制双管猎枪,而且还发现了那箱原封不动的猎枪子弹。这支猎枪常敬斋用大象驮回腾越后,没跟任何人说起过,也没给任何人看过。看着这支式样新奇的猎枪,常石头来了精神,他找来了工具,就把它拆卸开了。他想,过几天就拿上这杆猎枪,上高黎贡山去,没准还能猎上只熊瞎子。就在他饶有兴趣地拆卸完猎枪,准备把它再装好如初时,常敬斋回来了。
常敬斋进门见常石头拆散了他的双管猎枪,气得头上的青筋都鼓出来了。他进门就冲常石头发上了火。看着怒火中烧的父亲,常石头无所谓地说:“我能拆了它难道还不能把它给装上? 你又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
常敬斋不听他的,他手指着门外厉声说道:“你少碰我的物件,我不要你给我装,你最好现在就给我出去! ”
常石头没动,他蹲在地上,一边装着枪一边说:“我把它装好就出去。”
“我不要你装! 你给我滚出去! ”常敬斋恶狠狠地大叫起来。
常石头满手油污地站起来,怒目圆睁地看着暴怒的常敬斋,然后就迈着重重的步子出了屋。
常敬斋依旧不依不饶地冲着常石头的背影吼道:“我正告你,你要再敢跨进我的屋子,再敢碰这枪,我打断你的狗腿! ”
常石头走后,常敬斋生了一会儿闷气。看着被常石头拆散一地的猎枪部件,他竟然有些紧张了。他害怕惹是生非的常石头,哪天拿着这支猎枪,给他惹出祸端来。
常敬斋想了想,也懒得去把猎枪装好,他胡乱地把它收了,连同那箱子一起,把它放进了密室里。
常敬斋在修常家大院时,为了保存贵重的东西,隐秘地在地下修了一间密室。他把猎枪和子弹搬进密室后,站在密室里看了看,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原本修了防盗贼的密室,现在派上的用场是防自家人了,这真是讽刺呀! 黄剑峰在1942年的春天回腾越来了。他来到常家大院找到常敬斋,告诉他玉石厂已经开不下去了。日本人占领了缅甸,把矿山也占了。中国赴缅的远征军,正在缅北丛林里与日本鬼子战斗,战斗打得艰苦而惨烈。黄剑峰说,在他们逃回的路上,多次碰上了发臭的日本鬼子和远征军的尸体。
黄剑峰还捎来了李老板托他带的消息。热心的李老板在信里告诉他,密支那被日军占领了,麻稳稳跟她的父亲随英国人一起逃往英国去了,邝东来先生原本想从密支那经仰光,从海上回广东老家的,但迟走了一步,被困在密支那了。
李老板提到麻稳稳,常敬斋又多了份担心,让常敬斋夜不能寐,茶饭不思。他成天紧锁眉头,忧郁的目光遥望着缅北的方向,站在常家大院里独自发呆。
跟常敬斋的忧心忡忡不同,腾越城里的人们,虽免不了在聚在一起时谈到缅甸的战事,但都认为那是发生在异国他乡的事情。虽然缅北与腾越唇齿相依,但毕竟各属一国,且又有连绵的崇山峻岭,又加之有装备精良的远征军为盾,所以,谈到缅北战事时,他们都一脸坦然,像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当然,也免不了有人会担心地问,日本人会不会打到我们腾越来? 问这话的人马上就会被别人讥笑为惊弓之鸟,杞人忧天。
相距腾越城不远的和顺古镇,就更是一幅超然的世外桃源景象。又值春耕季节,乡民们犁田的犁田,修埂的修埂,播了种子的种田,已经长出了郁郁葱葱的秧苗。白鹭依旧悠闲地漫步在新垦的田间,啄食着美味无比的虫子。最逍遥自在的依旧是那些孩子,他们在悠悠流淌的小河边,捕捉小鱼和翩然飞舞的蜻蜓。在常敬斋忧郁而担心的目光里,和顺古镇依旧是一幅美不胜收的田园景象。
第六章 鬼子来了
1
当时间进入1942年4 月底的时候,过去一直对时局估计乐观的腾越人,脸上生出了慌乱的表情。特别是当远征军的一些残兵败将和散兵游勇涌入腾越城后,腾越人那种偏居一隅的世外桃源般的高枕无忧,就被惊慌失措的恐惧取代了。就连像常石头这样成天东游西逛、游手好闲的混混一族们,也不再逍遥自在了。他们聚在一起,一边喝着腾越老烧一边互相用语言来惊吓对方。有人提议趁火打劫,有人建言逃往乡下。但常石头都不同意他们的动议。他说:“现在打劫干什么? 你没见极边商号的刘老板,守着他塞满屋子的棉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这个时候,财富就是负担了。逃往乡下,我们这些腾越城里养的虫子,水土不服,不被饿死,也得憋死。”
达官贵人们可不这么想,他们对腾越城没有常石头的那份依依不舍似的留恋。肩负守土之责的腾越边区行政监督龙绳武借口公务赴省城,并掠夺走了大量财物。省里委派的守土要员溜了。
犹如大海失去了定海神针,腾越政界呈现出一派十足的兵荒马乱的景象。平日里口口声声百姓父母的县长邱天培,也乘月黑风高,弃民而去。一时间,腾越之城,成了慌乱之城。整个城犹如一锅正在爆炒的豆子,市民都成了惊弓之鸟,成群地飞往四乡八寨,野箐深林。
常石头没有跟着难民潮往城外涌,5 月初的一天,他从一个伤兵手上花高价买了一把手枪。腰问别了手枪,胆子也就比常人大了。他像一个游客一样,看着平日里风度翩翩的要人富豪们,狼狈逃窜。国难当头,什么样的鸟都有。这时,一个在缅北战场做了逃兵的牛师长,带着几个逃兵来到腾越商会,对商会会长夸下海口,说有他牛师长在,日本人就奈何不了腾越城。但要守城,没兵马粮草可不行。一听说要钱,商会会长说只要守住腾越城,要多少银子,出多少银子。
听说牛师长要誓死守卫腾越城,一些出了城的人,又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又折回来了。
一时间,腾越城门口好不热闹,出城的和进城的,挤成了一锅粥。但习惯了脚底板抹油的牛师长,在拿到商会的巨款后,飞毛腿一般,不见了踪影。
从城外刚回来的人,又开始拖家带口,像成群的麻雀一样往乡下逃。
城里,唯一没有瘫痪的机构就是商会。这些富商们,被财富捆绑了手脚。向来就有“昔日繁华百宝街,雄商大贾挟赀来”的昌盛景象的腾越城,不仅有世界翡翠的百分之九十在此聚散,而且此时腾越还囤积了大量的洋纱、棉花、洋杂和粮食。
在短时间内,这些贵重的财物要靠骡驮马运搬出城去已不可能,背信弃义的牛师长的卷款而逃,又让才见一缕曙光的腾越商会陷入一片黑暗。
特别是腾越翡翠界,此时更是焦头烂额。翡翠巨商们囤积了大量上好的翡翠原石,这些名贵的翡翠原石要落人日军之手,实在可惜。于是富商们在仓皇之中,只能随便在家中院落的某个地方,掘下深坑,将其埋入地下。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埋宝方式,其隐藏效果可想而知。大量宝藏后来成为历史悬案,那是后话。
原石深埋于家中院落之下,但大量成品和细软又该如何处置。关键时刻,腾越翡翠界的四位老人挺身而出,用久经考验的人格和威信担保,要腾越翡翠巨商们把价值连城的翡翠珠宝交给他们,由他们运往高黎贡山深藏。当腾越城的“翡翠四老”找到常敬斋,要为他代管宝贝时,却遭到了常敬斋的婉言谢绝。他对“翡翠四老”说:“如果没了家园,纵有倾国倾城之宝,又有何用? ”
腾越翡翠当时到底有多少,这个后来人们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也许只能在传说中去寻找答案。据说“翡翠四老”共从翡翠巨商手上收集了八十箱上等的翡翠制品,用四十匹骡马运往高黎贡山藏匿。有看到过这些翡翠的人说,这八十箱翡翠,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此言的真伪,已无从考证。历史后来跟人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翡翠四老”在将这八十箱翡翠运进层峦叠嶂、峰回路转的高黎贡山后,将财宝埋在了一个极为隐蔽的地方,并绘制了一幅“藏宝图”,这幅藏宝图被一分为四,“翡翠四老”各执一份。据说要找到藏宝处,必须将四份合为一个整体,方可找到,但遗憾的是,在后来短短的两年中,这“翡翠四老”中两人死于战祸,一人被疾病夺去了生命,还有一人,至今下落不明。后来尽管有无数的寻宝人进入高黎贡山寻找这批宝藏,最终都无功而返。
常敬斋照样如往常一样,工作到更声响起,然后再停下活计,慢悠悠地净手回家。不同的是,听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畹町,给他长年牵马的马夫也跑进高黎贡山了,现在给他牵马的是徒弟三宝。
常敬斋问三宝为什么还不跑,三宝说师傅不走我也不走。常敬斋说三宝是愚忠,难道我不想活你也不想活了吗? 三宝竟然点了点头。常敬斋叹了一口气,在腾越的商行里,要找三宝这样的徒弟和伙计,极非易事。
如果说三宝不走,常敬斋能够理解的话,那么,常石头赖着不走,就有点让他不可思议了。常敬斋心里明白,常石头仍在腾越城里鬼混,绝对不会是因为常敬斋没有走的缘故。
在常敬斋的心里,儿子不是那种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人,对于常敬斋来说,他对常石头的唯一期望,就是他能好好活着,让常家唯一的香火,不要断了。正是居于这样的考虑,他要三宝明天去城里找常石头。他想,自己得想法说服常石头到乡下去,即使他不愿去偏僻的乡下,也要回到和顺古镇的常家大院来。
在一个鸡犬不宁的黄昏,一个身背斗笠的年轻汉子进了常家大院。
来人是张问德先生派来的,常敬斋在客厅里接待了他。他告诉常敬斋,自己是受张问德先生之托,要他到界头去,张问德先生在界头等着他。
来人还告诉他,张问德和腾越的一些显赫人物都撤到了界头,并准备在那里成立临时县政府。
张问德先生希望他能到界头去,在那里重组腾越商会,并由他出任会长。
常敬斋没有接受张问德先生的邀请,他对来人说:“请你回去后转告张先生,敬斋对政治不感兴趣,商会会长,实不敢当。我是一个手艺人,我离不开我的商行和翡翠雕刻厂。”
来人点点头说:“你不愿到界头乡下去,谁也奈何不了你。但张先生说,你的那些翡翠雕件,很多都是艺术价值极高的宝贝,希望你能把它们隐藏起来,不要落入鬼子的手中。对了,张先生还要我提醒你,对日本人不要抱任何幻想,他们都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常敬斋听了来人的话,重重地拍了拍桌子说:“我倒要看看日本人如何奈何我!”常敬斋之所以没离开腾越城,倒不是他真的丢不下他的厂子和商行,事实上,他在等他的儿子常石头。这种父亲对儿子的情感,对他来说是隐秘而无奈的。
1942年5 月10日,由日军五十六师团一四六联队和一四八联队各一部组成的名为“黑风”的先遣部队共292 人,迈着整齐的方步,不费一枪一弹占领了腾越城。292 ,这个数字让腾越城的人尴尬不已。当时间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以后,只要有人问起到底多少日军让这个极边之城沦陷,腾越人都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这个数字:292 。
据说,当“黑风”部队的指挥官小岛次郎来到门户洞开的腾越城下时,这个对中国历史文化有所了解的日军指挥官,还以为中国边城的腾越人在给他演出一场“空城计”。但当他犹豫一阵,从腰间拔出了寒光凛冽的指挥刀,命令292 人的部队进城之后,他才知道,腾越人确实给他留下了一座空城,但毫无计谋可言。他看到的是一个杯盘狼藉、混乱不堪的景象,腾越城里各机关大门敞开,杳无一人,从牌匾都未曾揭走这一点上,小岛次郎就看出了这逃亡的腾越人是如何慌乱和匆忙。
没有遭遇任何抵抗的小岛次郎,心里反倒心虚而紧张了。他心里清楚,日军的大部队还得等些日子后才能抵达腾越城。如果此时幡然醒悟的腾越人给他来个回马枪,势单力薄的他一定凶多吉少。于是,小岛次郎在占领腾越城后,只留了少数日军驻扎城内,其余日军虚张声势地进驻城附近的英国领事馆和新桥河、五保街、松园、龙光台、老草坡等要地。为防止腾越人的“回马枪”,小岛次郎派出巡查队每日巡查,在城附近的乡镇强征民夫。构筑坚固了防御工事,还在要冲地带深掘堑壕,遍设障碍物。连续几日相安无事,让小岛次郎更加紧张,他不明白腾越人在跟他玩什么样的把戏,为了不暴露自己是孤军深人.诡计多端的小岛次郎每天早晨组织百余日军从北门出去扬言开赴前线,然后在密林里躲一阵子,黄昏时分又从南门归城,力图给腾越人造成一个援军已到而且绵延不绝的假象。小岛次郎还派人扎了许多稻草人,给稻草人穿上了日军军服,然后把这些稻草人立在腾越城墙上。从远处望腾越城,只见城墙上重兵林立。当后来一四八联队的联队长藏重康美大佐率领大部日军到达腾越城部时,藏重康美大佐用望远镜观察腾越城,竞让他大吃一惊,他不明白小岛次郎中佐从哪里调集来了这么多日军。他错误地以为,是其他联队的日军抢占了原本属于他的胜利果实。
小岛次郎指挥的“黑风”先遣队不费一枪一弹占领了腾越城,而且仅靠292 名日军就守住了腾越城,这让藏重康美大佐认为,小岛次郎的“黑风”
部队充分显示了皇军的神威。受到表扬的小岛次郎,也因此滋长了虚荣心。特别是当藏重康美大佐委任他为腾越城防指挥官后,小岛次郎更加有恃无恐,在腾越城里修起了防御能力极强的密如蜘蛛网的工事。
常石头被强征为民夫实属偶然。他是在街上闲逛时,上了汉奸头子杨吉品的儿子小六九的当。
小六九谎称他有一种腾越人都知道的叫“卡苦”的毒品,当时常石头正犯着毒瘾。
小六九径直将常石头用自行车驮到了日本人修工事的工地上。当那只被日本兵牵着的东洋大狼狗冲着常石头一阵狂吠后,常石头才知道了问题的严重,他感到自己骑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双腿像风中的树叶颤抖一阵后,小腿肚子就抽筋了。
一个日本兵背着三八大盖走过来,他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常石头,就伸出手在常石头胸肌突出的胸脯上拍了两巴掌,冲小六九竖了竖大拇指,就一把将常石头从自行车后座上拉了下来。他冲常石头用生硬的中国话吼道:“工地的干活。”
等到常石头终于明白,自己被小六九耍了。
回头时,小六九早骑着自行车风一样地消失了。
游手好闲惯了的常石头,现在必须要干这挖沟壕的苦活,这对他来说跟下地狱差不多。他挥镐挖了不足半个小时,手上就磨起几个亮晶晶的水疱了。再往下挖,水疱就磨破了,钻心的疼痛让他生气地扔了铁镐。他的举动让监工的日本兵看到了。那个日本兵叽里咕噜叫唤着,端着三八大盖就冲过来了。他将常石从壕沟里拖出来,又高声唤来了那个牵着狼狗站在远处的日本兵。
常石头伸出手,将手掌上的血疱亮给日本兵看。常石头的意思是自己没有偷懒,自己的手疼得实在是挖不动了。两个日本兵交头接耳一阵后,那个牵着狼狗的日本兵就松开了手上的绳子,那狼狗就狂吠着向常石头扑了过来。
看着扑向自己的凶恶的狼狗,常石头转身就跑。狼狗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抱头鼠窜的他,在奔跑这一点上,常石头显然不是狼狗的对手,他跑了一阵后就被狼狗扑倒了,那条凶恶的狼狗张嘴就给了常石头小腿肚子一口。狼狗尖厉的牙齿轻易地就从他的小腿肚子上撕下了一小块鲜血淋漓的肉来。常石头疼得“妈呀”一声叫唤开来。听着常石头的叫唤,看着常石头的狼狈相,两个日本兵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开心不已……
有了这次教训,常石头在干活时不敢再任性了,每当看见那只东洋狼狗,常石头内心都会毛骨悚然,就是在壕沟里挖着挖着土石,狼狗的一声狂吠,都会让他小腿直哆嗦。
常石头在的民夫队挖到玉石是在腾越有名的一家富商宅子里,那个宅子被日本军相中了。要把它变成一个指挥中心。于是就在那富商的宅子前的空地里修筑碉堡。在掘土时,就挖到了富商家埋在空地里的细软和一些还未加工的翡翠原石。
一时间,民夫们都变成了蚂蚁窝,他们哄抢起来。
但哄抢的结果是,每人都乖乖地将宝物一丁点儿不落地放在日本兵的面前。
在富商的宅子前挖到了翡翠的消息,迅速传到了小岛次郎的耳朵里。小岛次郎敏感地意识到,把带不走的翡翠埋在自己宅子周围的,不仅是这一个富商。于是,他找来了汉奸杨吉品,让他把腾越城富商的宅子在腾越城的地图上标出来。然后小岛次郎又命令手下从民工队里挑选民夫,组成了寻宝队。小岛次郎这样对他的部下说:“这是我们向天皇效忠的机会,这些财富特别是翡翠要通通挖出来,然后运到日本去! 这些东西要运到日本,就会变成国宝。我们为此作出的功绩,定当被世代传颂。”
常石头被挑选到了寻宝队,被日本兵押着,在腾越城富商的宅子里“寻宝”,所有富商的宅子四周都被挖了一个底朝天,小岛次郎的判断没错,大量翡翠毛石和一些成品被挖出来,在小岛次郎的城防指挥部里堆积成了一座蔚为壮观的小山。富庶的腾越城让小岛次郎兴奋不已,他向藏重康美大佐进言,要藏重康美大佐尽快说服上方,作出尽快修建腾越至八募公路的决定。小岛次郎还向藏重康美大佐献计,在腾越城里施行行政班部长田岛寿嗣的怀柔政府,让那些逃离的腾越城的居民回到城里来,要不,腾越城将是一座死城。小岛次郎说,腾越城的政通人和不仅有利于日军宣扬大东亚共荣,而且光翡翠加工贸易这一块的利润都是一项不可小视的可观收入。
“战争结束后,我们回到日本,也许每个日本妇女的手上,都戴上了漂亮的翡翠手镯。你在街头随便问一个妇女,你的翡翠手镯是哪里的,她会告诉你,这是腾越的手镯,名牌货哩! ”
小岛次郎的话让藏重康美大佐笑了一个前仰后合。
2
崇尚武力的藏重康美大佐,与大力宣扬怀柔政策的行政班部长田岛寿嗣之间,一直是矛盾重重。在藏重康美大佐看来,日军不费一枪一弹,大步流星地就占领了在军事上有重要作用和意义的边城腾越,是威武的结果。而田岛寿嗣则认为,占领一座空城毫无意义,对一个地方的征服,不仅是武力上的,更重要的是文化上和心理上的征服。
所以,他不停地向上方打报告,批评这支由九州矿工组成的一四八联队滥杀无辜,过分野蛮,不利于皇军宣扬大东亚共荣的政策。
田岛寿嗣的告状起了作用,藏重康美大佐受到了上方的批评。田岛寿嗣开始在一四八联队里鼓吹他的怀柔政策,他还教那些兽性十足的士兵如何面带微笑地向那些被占领的村镇的孩子们分发糖果。最初的时候,小岛次郎中佐对田岛寿嗣的怀柔政策是抵制的,他认为田岛这一套会削弱他“黑风”先遣队的战斗力。但作为一个有文化受过高等教育的军人,他深知怀柔政策的重要。但小岛次郎接受怀柔政策的原因,是因为他腾越城防指挥官的身份,他知道,如果老百姓不重新回到腾越城里来,美国盟军飞虎队的炸弹早晚有一天会像撒豆子一样将腾越城夷为平地。
怀柔政策还真起了作用,一些逃离的腾越城居民又携家带口返回来了。瘫痪冷清了多时的集市又热闹起来,关闭的店铺又重新开张了。为了更有效地掠夺腾越城的财富,日军开始在腾越城发行军票。
听三宝跑来说,腾越城又可以做生意了,常敬斋就放下手中的闲书,让三宝备了马,往城里的石头商行去。谢天谢地,石头商行除了后面的院子被“寻宝队”翻了个底朝天外,商行内部并没受到太多的破坏。在这之前,商行贵重的翡翠成品和毛料都被常敬斋转移到了和顺古镇常家大院的密室中了。
常敬斋店门开了不多一会儿。杨吉品就领着几个“维新社”的人进来了。他手里握着一大把日军军票,要买常敬斋店里的翡翠饰品。常敬斋拒绝收取杨吉品的军票,这让杨吉品大为不满。他对常敬斋说:“你常老板胆子也太大了,公然拒绝皇军的军票,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杨吉品转身离去后,就进了小岛次郎的城防指挥部。小岛次郎听说有商行拒绝收取日军军票,心中大为恼火,就带着几个日本兵,由杨吉品引路,来到了石头商行。
小岛次郎来到石头商行的时候,常敬斋不在店铺里,他在石头商行的后花园里,看着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后花园,正寻思着找人来重新填平它。
只有徒弟三宝在铺面里,正卖力地用抹布清理着长时间没开店落在柜台上的灰尘。
小岛次郎迈着重重的步子进了石头商行。他用娴熟的汉语厉声问道:“是谁拒绝收取大日本皇军的军票的? ”
三宝抬头一见是日军军官,吓得手中的抹布掉在地上了。
“是我。”在后花园里听到响动的常敬斋,掀帘子就走进来了。
小岛次郎扭头一看,愣住了。
几个日本兵上前,三八大盖的刺刀就顶在了常敬斋的胸口上。
“放肆! ”小岛次郎冲日本兵吼了一声,那些日本兵又退了回来。
“你? 你是……”小岛次郎眯着眼一边端详常敬斋,一边用力将指挥刀插入刀鞘里。
“我是这个商行的主人,我叫常敬斋! ”常敬斋回答道。
“你……你……你真的是敬斋哥哥吗? ”小岛次郎兴奋地迎上前去。
“你是谁? 我可不认识你! ”事实上,当小岛次郎报出他的姓名时,常敬斋已经认出了他。
“敬斋哥哥,你真的忘了吗? 当年在大理,你还带我去捉过泥鳅哩。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这正应了你们中国的一句古话,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小岛次郎依旧深情地说。
“不,对于你来说是他乡,可对于我,这是家乡。”常敬斋冷冷地回敬道。
杨吉品插话道:“他拒绝使用日本军票,中佐阁下,你应该命令你的人把他抓起来! ”
“啪”的一声,杨吉品话还未说完,脸庞上就重重地挨了小岛次郎一巴掌。他冲杨吉品和带来的几个凶神恶煞的日本兵吼道:“还不快给我都滚出去! ”
常敬斋对愣在一旁的徒弟三宝说:“去给这位先生上茶。”
常敬斋没有陪小岛次郎一起喝茶,小岛次郎感觉到了常敬斋对他的冷淡。他看着常敬斋背对着他在货架上摆放他的翡翠雕件。就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常敬斋身边,一边端详这些雕件一边夸奖道:“这些雕件可真是巧夺天工啊! ”
三宝说:“我们师傅,是出了名的玉雕师。”
小岛次郎点头道:“那是那是。敬斋哥哥,在玉石上的心得,我也有一些,愿意与哥哥您一起分享。”
常敬斋摆弄着他的雕件,头也不回地道:“可惜我是生意人,要忙着做生意,没时间听你的心得。”
常敬斋的话让小岛次郎感到遗憾。自讨没趣儿的他脱下了手上的白手套,一边玩弄着手套一边说:“敬斋哥哥忙于做生意,我就不打扰了。”
常敬斋依旧头也不回地说:“那就恕我不能相送了。”
小岛次郎悻悻离去。他原本遇上老朋友的那份喜悦荡然无存。他出门后,对杨吉品和那几个等他的日本兵说:“今后,谁也不准再骚扰这个商行,违者格杀勿论!”
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与昔日旧友重逢,而旧友竟是侵略者,这让常敬斋心里真是五味俱全。
常敬斋心里清楚,这个小岛次郎现在已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敌人。任何恻隐之心,最终都会酿下人生的苦酒。如果小岛次郎不是一个军人,不是一个侵略者,那么,今天的重逢会让他激动不已,甚至会被他当作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一定会与小岛次郎促膝长谈,会满怀思念地打听其父小岛正雄的安康。他并不是一个不讲情感的人,在未与小岛次郎重逢之前,他时不时会想起这对热爱着中国文化的日本父子。小岛正雄的儒雅,他的热心肠和乐于助人;儿子小岛次郎的聪明、顽皮,都曾深深铭刻于他的记忆。但过去美好的这一切,被这尴尬的重逢彻底毁灭了。战争,如此残忍地撕碎了原本可以珍藏的友谊。
就在常敬斋伤感不已的时候,多日不见的黄剑峰急匆匆地找来了。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不像一个老板更像一个战士。事实上,黄剑峰自从打缅甸逃回腾越后,就没把自己看作一个老板了。
他回到腾越后,消沉了几日,就在与张问德等腾越志士们的接触中重新燃起了抗日救国的激情。他告诉常敬斋,撤到界头的腾越志士们成立了抗日临时县务委员会,张问德被推举为县长,自己已做了委员。临时县务委员会看在他曾在腾越起义军中做过管带的经历,决定由他来组织成立抗日武装——腾越游击大队。现在已经拉起了三百多人的队伍,但l 临时县务委员会资金困难,而游击大队的粮草、枪支都需要钱,所以,不得已就找上门来了。
已经五十多岁的黄剑峰,说起话来像打机关枪一样,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像一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这个原本丧失了革命激情、想挣点钱就回归山林做隐士的人,在国破山河碎的严峻现实面前,重新燃起了心中如火山一样喷薄的火焰。他对常敬斋说:“我们要抵抗下去,腾越儿女是戍边人的后代,现外敌来犯,我们必须同仇敌忾! ”
常敬斋点了点头,他说:“别说是支持抗日政府,就是支持像张问德先生和你这样的腾越志士,我已义不容辞。我在和顺古镇的自家宅子里存了些金条,你随时可以派人来取。”
黄剑峰握住常敬斋的手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激的话就不说了。敬斋兄的义举,抗日政府会永远铭记的。敬斋兄,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是不是石头又惹你生气啦? ”
常敬斋笑了笑,但黄剑峰看出来了,那笑容僵硬在一身的愁绪之中。他摇摇头说:“这回倒不是石头惹我生气,石头这孽子,不知跑哪去了,我好长时间没见他了。我这回是生日本人的气。剑峰兄,你是否还记得当年张文光大人在大理做提督,他的那个喜欢中国翡翠的日本朋友? ”
“当然记得! ”黄剑峰回忆说,“当年他常来找张大人下围棋,两人一战就是大半天。他叫小岛……小岛什么的。”
“小岛正雄。”常敬斋补充说。
“小岛正雄,对,小岛正雄,你生他的气啦? 他不会也来腾越了吧? ”黄剑峰问道。
“我生的不是小岛正雄的气,生的是他儿子的气! ”常敬斋愤愤地说。
“小岛正雄的儿子? ”黄剑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儿道,“我想起来了,小岛正雄是有个儿子,非常淘气,喜欢翻箱倒柜。有一回还打碎了张大人的明代花瓶。那时小岛正雄带他来找张大人下棋,张大人总是让你带他去玩。小时候他很崇拜你哩,总是左一个敬斋哥右一个敬斋哥地叫个不停。你生他的气了? ”
常敬斋点点头,他叹了一口气说:“刚才他来了。带领‘黑风’部队占领腾越的就是他,现在当上了腾越城防指挥所的指挥官。”
“这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是他? ”黄剑峰摇了摇头,但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对常敬斋吩咐道,“你要好好利用你过去跟他的关系,从他那儿探听到鬼子的动向,这对抗日政府非常重要。今后,我会派游击队的交通员随时和你保持联系。”
常敬斋摇摇头说:“他不会来了,今天他来我这里受了冷遇。像他这样趾高气扬的人,是受不得气的。”
“我看不一定。”黄剑峰分析说,“这小岛呀,占腾越立了头功,不免骄傲,这样就会招来其他日军军官的嫉恨。就很容易在日军中被孤立。
常言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就是这个道理。在异国他乡,最怕的就是被孤立,没有朋友。到那个时候,他自然会来找你。”
常敬斋点了点头,心中也认为黄剑峰的分析有道理,他对黄剑峰说:“如果他来找我,我会利用好机会的,只是同日本人交往多了,会被腾越城里不明真相的人误认为是汉奸的。”
“敬斋兄,你的忧虑大可不必,今后谁是汉奸,谁说了都不算,只有抗日政府说了算,到时抗日政府会为你说话,会还给大家以真相。”黄剑峰说。
“有剑峰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常敬斋充满信任地说。
送走了黄剑峰后,常敬斋就进了自己的雕刻工作室。面对去了皮壳的翡翠,常敬斋一点创作的欲望也没有。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好乱,就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
常敬斋坐在工作台前的凳子上发了一会儿呆,纷乱的思绪中就出现了儿子常石头的样子,这让他心里一惊。自己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了儿子的消息。这在过去是很正常的事情,哪怕十天半月没有常石头的影子,他也不会担心,倒是常石头经常出现在他面前,还常让他感到心烦。但现在不同,现在是非常时期,儿子要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虽然儿子不成气让他恨铁不成钢,但作为常家唯一的香火,要真有个闪失,问题就严重了。这样一想,常敬斋更加忧心忡忡。
他唤来了徒弟三宝,要他去打听儿子常石头的消息。这让三宝感到为难,他抓耳挠腮的样子让常敬斋很不高兴。他没好气地说:“让你去找个大活人,怎么就把你难成这个样子了? ”
三宝一脸为难地说:“师傅,这兵荒马乱的,你让我到哪里去找。石头就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大活人,身上长着腿,谁知道他会躲到哪里去? ”
常敬斋说:“三宝,说你没脑子你还真笨了。
常石头这孽子在腾越城里那么多狐朋狗友,我就不相信没有个知道他下落的。你难道是要让师傅我赔上这张老脸去找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去打探不是? ”
三宝第二天就开始按照常敬斋的吩咐,在腾越城里到处打听常石头的下落。三宝几乎转遍了腾越城的每条大街小巷,找了常石头过去的许多玩友和熟人,但他们不是摇头就是摆手,都说没有见到过常石头。
就是三宝认为常石头不在腾越城里,准备回石头商行去给师傅汇报的时候,他看到了几个鬼子兵正押着一队肩扛铁锹、板锄的民夫朝自己走过来。那些劳累过度的民夫,走路的样子无精打采,步伐凌乱不堪,他们被烈日灼得焦黑的脸上写满了麻木。面无表情地走着的民夫在三宝眼里更像一截截移动的木头。
三宝突然眼睛一亮,他看见了走在民夫队里的常石头。兴奋的三宝忍不住高声叫道:“石头——石头——”
常石头听见有人叫他,就停住了脚步,晃动着脑袋寻找叫他的三宝。三宝从街边奔了过来,抓住常石头的手说:“石头,你咋啦,怎么会进民夫队呢? ”
“我被小六九那狗杂种害了! ”常石头咬牙切齿地说。
就在三宝对常石头充满无限关切的时候,押送民夫队的鬼子兵向三宝冲了过来,他抡起三八大盖就重重地从身后给了三宝一枪托。
“你的,街边的去! ”
三宝用手捂着被揍得生疼的腰,看着常石头被鬼子推搡着进到民夫队伍里去。
三宝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就拔腿跑去给常敬斋报信了。
听说常石头被抓进了民夫队,常敬斋是又急又气。他在商行的屋子里踱来踱去绕了好几个圈圈,嘴里不停地说:“孽子,这下安逸了,看日本人怎么收拾你。”
常敬斋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有了心痛的表情。
三宝看着师傅这样子,就道:“师傅,你别一个劲儿地骂石头了,越骂心里越痛。现在我们应该想办法,如何去把石头救出来。”
“办法? ”常敬斋摊了摊手说,“我还不晓得要想办法,他在日本人手上,我能有什么办法? ”
三宝说:“师傅,你不是认识那个叫小岛的日本军官吗? 找他求求情,不愁不能把石头给救出来。”
“不行! ”常敬斋摆摆手说,“给日本人低三下四,我做不来,别说还是他小岛次郎了。”
三宝跺了跺脚说:“师傅,这个时候你还清高,救人要紧嘛! ”
“救人也要讲原则! ”常敬斋黑着脸对三宝道。
夜里,常敬斋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常石头的脸,这张脸从可亲可爱的脸逐渐变成调皮捣蛋的少年脸。对于常石头,常敬斋的内心是复杂的,这复杂的内心里爱、愧疚、失望交织在一起。作为父亲,他体会到了失败,“子不教,父之过”呀,常石头从一个单纯的孩子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成人,这里面隐藏着性格的因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自己教育的责任。
这些年来,对翡翠雕刻的投入,使他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工作狂,这让他失去了许多与成长中的常石头交流的机会。
现在他被日本人抓进了民夫队,那日子可想而知,从未从事过体力活的常石头,真够他喝一壶的。但常敬斋想,民夫队又不是集中营,虽然免不了流汗,受些皮肉煎熬,但安全却无大碍。这样一想,他似乎焦急的内心中稍微平静了些。他披衣走出来,站在漆黑的夜里,他看见来凤山上日军的探照灯,剑一样地划过黑夜,将安静的夜划得支离破碎。
清晨,三宝牵着马,驮着一夜未眠的常敬斋从和顺古镇去腾越城时,老远就看见城门口围了大群人,直到他们来到了腾越城门口才幡然醒悟,那些把脖子伸得像鹅一样的人群正在城门楼下仰望城楼上挂着的一颗人头。
三宝说:“师傅,那城楼上挂着一颗人头哩。”
常敬斋揉了揉眼睛说:“好像是一颗人头,三宝,把马再往城楼下拉近点。”
三宝往前走了几步,他万分惊讶地发现,那是常石头的人头。身上顿时打了个冷战。当他抬起头来看师傅的时候。他看见马背上的师傅大张着嘴,呆呆地凝望着儿子挂在城楼上的鲜血淋漓的头颅,目瞪口呆。
“师——”三宝“傅”字没吐出嘴,常敬斋就重重地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三宝后来听人说,常石头在工地上用那把从远征军的逃兵手上买的手枪,打死了那个总是牵着狼狗威胁他的日本人,当然,生来就怕狗的常石头还在那只凶恶的狼狗扑向他的时候,镇静地击毙了狂吠着扑向他的狼狗和另一个日本兵。
第七章 一个翡翠人的抗战
1
直到天空浮起如血的晚霞的时候,常敬斋才醒了过来。
常敬斋躺着,一闭眼满脑子挤满的都是常石头鲜血淋漓的人头。这生性顽劣的儿子,就是死了也保持着一副玩世不恭的微笑。是的,就是微笑,常敬斋不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到死都保持着微笑,他为什么不恨? 那微笑里没有遗憾,那微笑何其满足,满足得让常敬斋想想就浑身发抖。
常敬斋不愿意就这样躺着,他甚至有点害怕闭上眼睛。他挣扎着起身下床,披了件衣服就走出门来。他出门就唤三宝,但院子里空空的,守门的老头告诉他说:“老爷,三宝骑马进城去了。他出门时告诉我,你要什么物件就让我给你送去。”
常敬斋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要什么。他在院子里的缅桂树下点燃一支烟,抽了两口后就大声咳嗽起来,直咳得老泪纵横。他抹了抹脸上的泪,将燃了半截的烟重重地扔在地上,站起身后又重重地踩了一脚,直把那半截烟踩成了碎末。然后,就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内的密室。
密室里笼罩着一股浓烈的枪油味。在密室里,堆着一些常敬斋在日本人未进腾越城前,从城里偷偷运回的翡翠毛石。在屋子的一角,被常石头生前拆散的英制双管猎枪,部件散乱地堆放在密室的一角。由于天长日久未曾整理的缘故,这些零部件上密布了一层厚厚的尘埃。那浓烈的枪油味就是从那上面散发出来的。
常敬斋一屁股坐在了散乱的英制双管猎枪的零部件旁,开始认真仔细地擦那些灰尘。他擦得很认真,把每一个零部件都擦得泛起了金属原有的光亮。然后他开始装枪。他装枪的手法熟练而专业,不多一会儿,他就把那些零部件装成了一支漂亮的英制双管猎枪。看着这支英制双管猎枪,他的内心深处对麻稳稳充满了感激。原来麻稳稳送他这支猎枪的时候,他觉得这猎枪对他并没多大用途,充其量是摆设和收藏罢了。但现在常敬斋不这样看了,他想,麻稳稳送他这把猎枪,冥冥之中暗示着他的宿命,他的这只年轻时握枪的手,老了注定了还要握枪。他的生命里,注定了需要一支射杀豺狼的猎枪。
三宝进城去,通过熟人找到了正准备将常石头的无头尸体焚烧掉的焚尸工,在三宝的重金诱惑下,那两个焚尸工答应三宝可以将尸体给三宝运走。三宝将常石头的尸体用麻袋装了后,用事先准备好的手推车运到石头商行藏了起来。但怎样把尸体运出城,却让三宝犯了难。三宝在石头商行里守着常石头的尸体想了一夜,也没想到一个妥当的办法来。天刚要破晓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牯牛的叫声和轱辘滚过地面的响声。他跑出石头商行,看见了一个头戴斗笠的老头,正用牛车拉了满满一车粪草,准备出城去。他叫住了老头,要他帮忙把装了常石头的尸体的麻袋埋在粪草里运出去。但胆小怕事的老头说什么也不答应,直到三宝开出了比买他的牯牛和牛车还要多的酬金的时候,老头才犹犹豫豫地答应了。
清晨的时候,三宝运回了常石头的无头尸体。
为了避人耳目,常敬斋让三宝将尸体扛了放在后花园里。他让三宝打来热水,亲自为儿子净身。
三宝说:“师傅,我来吧。”
常敬斋摆了摆手,他说:“我的儿子,我自己来! ”
三宝从师傅悲伤的话里,听出了深藏在悲伤中的一丝自豪。
他比从事翡翠雕刻还要认真地清洗着儿子的无头尸体。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儿子玩世不恭的笑容。那过去让他深恶痛绝的笑容,现在在他脑子里变得越来越亲切,越来越可爱。
直到他认为儿子的尸体已经被自己洗得如处子一样干干净净了,他才停下手来,目光呆滞地凝神着儿子僵硬的无头尸体。他突然有了一个不可动摇的想法,儿子不能没有头就下葬了。
“三宝——”他在后花园里头也不抬地唤道。
三宝快步跑了进来,喘着气问道:“师傅,你有啥吩咐? ”
“你看这……”他依旧头也不抬地凝视着儿子的尸体说。
“师傅,你是问我棺木的事吧。在你给石头净身的时候,我已经去找过镇上的寸家了,他家有一口上好的棺材,是杉木的。”
“我说的不是棺材的事。我总不能让我的儿子连头都没有就埋了吧? 要是他到了阴间,头也没有,不成了行尸走肉了吗? ”常敬斋说。
常敬斋的话在三宝听来有理,但又让他感到为难。“师傅,要把石头的头拿来不太可能,他的头挂在城楼上,白天黑夜都有鬼子守着。”
常敬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又凝视了一会儿儿子的无头尸体,然后站起身来,他对三宝说:“快骑马进城去,把我的雕刻工具搬来,我要为我的儿子造一颗头,让他到了阴间也体体面面的! ”
常敬斋的这个决定激动了他的内心。他又进到密室去,挑选着可以用来做一个头颅的翡翠毛石,最后,他挑了一个让他满意的毛石。然后他搂着这个毛石,就像搂着自己儿子的头一样,深情而慈祥。
“石头,我的儿子! ”
他搂着这块翡翠毛石,哽咽着凄凉地叫道。
他的叫声,就像瓷器破碎的声音一样,清脆而尖锐。
常敬斋躲在密室里,用三宝从腾越城里带来的雕刻工具认真地雕刻着儿子的头像,他雕得比任何时候都认真,都庄严。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玉雕师和父亲,正在做着人生中最有价值和意义的事情——为自己失去了头颅的儿子,再造一个头颅。
因为要等待常敬斋雕刻好常石头的头颅,常石头的尸体,就只能摆在后花园那棵正盛开着的金桂树下。尸体摆放了三天后,开始有了腐臭味。
这尸臭味与金桂的香味交杂在一起,嗅一下比真正的尸臭还要难闻。三宝那天来到后花园后,就被这股怪异的味道弄得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更要命的是,这股怪异的味道还招惹了大群的苍蝇和几只饥饿的乌鸦。那些苍蝇在后花园里胡乱地飞舞,而那几只乌鸦,蹲在常家大院的屋顶上,发出了一声声令人讨厌的叫声。三宝多次试图赶走这些乌鸦,但赶走后不到一刻钟,它们就会倔强地飞回来,继续蹲在屋顶上,发出令人讨厌的叫声。
乌鸦的叫声让常家大院更凄凉和悲伤。常敬斋已经有两天不吃不喝了,他夜以继日地雕刻着儿子的头像,真正到了废寝忘食的境地。
黄剑峰从界头赶来的时候,常敬斋刚好“造”
完了儿子的头。作为一件雕刻作品,这个头像出神入化,栩栩如生,堪称完美。特别是那脸上浮着的一丝玩世不恭的微笑,更是将人物塑造得入木三分。但作为父亲,用这样的方式为儿子“造”头颅,这里面,隐藏了太多的凄楚、无奈和苍凉。
黄剑峰紧紧地拥抱着常敬斋,任常敬斋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哭吧,尽情地哭吧,敬斋兄,敬斋兄呀——”
黄剑峰是代表抗日政府给常石头颁发烈士勋章的,常敬斋说:“我这顽劣的儿子怎么配做烈士? ”黄剑峰说:“只要敢打日本人,牺牲了都是烈士! ”黄剑峰边说边把烈士勋章别在躺在棺材里的常石头尸体的胸上。那个翡翠雕刻成的头颅眼睛紧闭,宁静而安详,只有那丝调皮的笑容里,隐藏了逝者生前的顽劣性格。
常敬斋将儿子的尸体埋在了常奶奶的坟旁。
和顺古镇的后山上,又多了一个小坟冢。等前来哀悼的人都散去后,常敬斋一屁股坐在了儿子的新坟前,他一边为儿子烧着纸钱一边对着儿子的坟头说话:“石头,你这孽子,你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在爹的前头了呢? 黄泉路上有啥子吸引你的,让你赶得那么匆忙。石头,你别怪爹生前总以为你是块烂铁,怎么也成不了钢。事实证明你不仅是钢,而且是好钢。你现在成为烈士了,你给常家挣了脸。你用生命挣的脸面,我这做爹的怎么也不敢丢。你的仇我报,我的杀子之仇我也要报! 儿子,在阴世可不要像你在阳世那样淘气,你要听奶奶的话,经常照顾好你奶奶,帮你爹敬敬孝心。在人前,别流里流气的,要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了,你是烈士。烈士,烈士是什么? 是石头中的翡翠! 知道不? 烈士。烈士可是榜样哦! “儿子,从来都是儿子给老子鞠躬,今天,老子给你鞠躬了,你好好安息吧。”
他说完扭头就大步流星地下山去了。
山下,常敬斋对等候的黄剑峰说:“剑峰兄,我想像你一样,去界头,参加抗日游击队。”
“不行。”黄剑峰摆了摆手说。
“你嫌我老了是不是? ”常敬斋问道。
“我老还是你老? 敬斋,你在这里,更有利于抗日工作。你认识日军腾越城防指挥官小岛次郎中佐的事,我本想向临时抗日政府汇报。但我考虑你的安全,没有汇报。但我现在代表抗日政府明示,你要充分利用这个关系,必要时搞到鬼子重要的情报。现在,我代表抗日游击大队宣布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的秘密交通员。”
黄剑峰握着常敬斋的手说。
常敬斋摇了摇头说:“要我去跟杀害我儿子的仇人去套近乎,这恐怕做不到。你们在跟日本人战斗,我也会用我的方式与日本人战斗! ”
“接近小岛次郎,刺探到重要的情报,这也是战斗方式的一种。”黄剑峰开导常敬斋说。
“剑峰,你让我好好想想。过去我答应你接近小岛,是因为那时还没有杀子之仇。现在不一样,我担心我见了他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常敬斋真诚地道。
“敬斋,我得走了,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告诉我。”
常敬斋回到常家大院,第一次那么强烈感觉到这常家大院是如此的空,空得压抑,空得人内心发慌。这原本是为了向乡里们称赞,它的堂皇和气派,它的精工巧雕,一直令见到它的人津津乐道,但现在它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空空院落。
夜幕如一块生铁一样,沉重而压抑地降临了下来。常敬斋进了密室,坐在凳子上仔细地擦着那支英制双管猎枪。擦好枪后,他又打开装满子弹的箱子,拿出一盒子弹来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已经很长很长时间没摸过枪了,常敬斋感到有些手生。于是他就坐在密室里,随意用粉笔画了一个鼻子上长着仁丹胡子的日军头像,就举了枪瞄准。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单调的瞄准动作,直到他认为和顺古镇的人们都入睡的时候,他才放下枪,开始装扮自己。他给自己贴上了络腮胡,穿上了马靴。为了有效地隐藏背上的双管猎枪,他还披上了从缅甸买回的英国人做的黑面红底的披风。当他将这从未披过的披风披到自己身上,凑到镜前时,自己都忍不住大吃了一惊:他怎么也不敢相信,镜中的这位侠客会是自己。
整个和顺古镇都睡去了,蹄上缠了破布的马打巷子里经过,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连最警觉的看家狗也没叫一声。常敬斋在夜色中出了和顺古镇,就打马直奔腾越城而去。快马扬起的风,吹得常敬斋只觉得耳根子生疼。
日本兵占据的腾越城楼上,安置了明亮的汽灯。常敬斋在远处就能看到城墙上走来走去的日军哨兵。那个哨兵也许因为从未遭受攻击,觉得这放哨的夜晚过于悠闲,就一屁股坐在城墙上,背对着城外怡然自得地抽起了烟。从过军的常敬斋明白,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在离城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住,翻身下了马背。为了枪声响后不把马吓跑,他把马缰绳拴在了路边的行道树上。
他将英制双管猎枪从肩上拿下来,叉开双腿,举枪瞄准了那个正坐在城墙上抽烟的背对着他的日本哨兵。这个时候,他的心中竞涌起一阵兴奋来了。
只听“啪”的一声,那个日本哨兵的背上就开放出了一朵美丽的梅花,随即就扑进了城墙里。
枪声一响,警报大作。沉睡的腾越城顿时惊醒了过来。等杀气腾腾的日本兵打开城门,冲将出来的时候,常敬斋早已骑马远去,他们只在先前常敬斋射击的地方,捡着了一颗还散发了浓烈火药味的猎枪子弹壳。
这颗猎枪子弹壳最后摆在了腾越城防指挥官小岛次郎中佐的办公桌上。日军军械师小心地拿起子弹壳认真地看了一阵后说:“这不是常规部队使用的子弹,这是猎枪子弹。”
“猎枪子弹? ”小岛次郎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这确实是猎枪子弹,”日本军械师略带卖弄地说,“小岛中佐阁下,这不是一般的猎枪子弹。
2
这是一种英制双管猎枪的子弹。这种英制双管猎枪,精致短小,但射击的精准性较好,是英国人深为自豪的性能优异的猎枪。这是一种专为英国贵族量身打造的猎枪,价格非常昂贵。但自从英国人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已被政府勒令停止生产了。”
对于军械师的解释,小岛次郎中佐表示满意。
他用赞许的目光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书生气十足的军械师,问道:“你认为什么样的人会拥有这种猎枪? ”
“这……这我就说不准了。阁下,我认为拥有这种猎枪的,绝对不会是一般人。”兵械师说。
“对,不是一般人,至少肯定不是穷人。”小岛次郎点了点头说。
小岛次郎中佐示意兵械师可以走了。兵械师谦恭地给小岛次郎中佐行了一个军礼,正欲转身离去时,他又唤住了他。
“你说这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猎枪,那么,他会是腾越的什么人? 达官显贵?绅士巨贾? 当然,还有伺机报复我们的英国人,我们封了他们的领事馆了嘛。你说,这几种可能,会是哪一种? ”
“这我可就真的说不好了。阁下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的话,我会说,每一种都有可能。但你提醒得对,英国人的嫌疑最大。”
小岛次郎中佐想了想,就接通了城门守军军官的电话。
“八格! 你的大意,让大日本帝国的一个士兵白白地断送了生命,你已酿成大错。但你还有机会弥补你的大意酿成的错误,那就是在城墙上安置高倍探照灯,让所有的枪支射程都暴露在灯光下,当然,要更加警觉地密切监视城外动向。再出现类似的事情,那就请你自己剖腹,向天皇谢罪! ”
小岛次郎的警告起了作用,日军在城墙上安置的探照灯让常敬斋故伎重演的可能成了泡影,这让常敬斋好几个夜晚都烦躁不安。他躺在自家的后花园的躺椅上苦苦思考了好半天,还是想不出更好的收拾鬼子的办法。
三宝到后花园来给师傅送茶,见常敬斋愁眉不展,闷闷不乐,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就提议常敬斋晚上去和顺古镇的戏台看腾越有名的西腔皮影戏。常敬斋打小就爱看这雕皮作影的皮影戏。
三宝的提议就正中了他的下怀。
常敬斋和三宝草草吃了晚饭,就往戏台去。
自从日军占领腾越后,和顺古镇上就没有了文艺活动。现在突然来了个会唱西腔皮影戏的戏班子,这就让沉闷压抑太久的和顺古镇有了些欢乐的气氛,因为这个缘故,和顺古镇的戏台差点就被乡民们挤炸了。
当戏台上演到孙悟空变成小虫子钻进白骨精肚子里,把个白骨精弄得翻江倒海时,常敬斋突然有了灵感。他拍了一下脑门站起身来,拉扯一下正看得津津有味的三宝说:“回家。”
回到常家大院后,常敬斋吩咐三宝,明天一早在镇上找一马车来,他准备拉几袋大米进城去。
第二天一早,常敬斋和三宝拉着粮食进城去。
守城门的日军这段时间里盘查得非常严格。见了常敬斋他们马车上的袋子,就用刺刀去捅。鬼子的举动惊出了常敬斋一身冷汗。
当守城的鬼子兵确信口袋里装的是大米后,就放行了。
常敬斋乘三宝出去办事的时候,从米袋子里取出了埋在大米中的英制双管猎枪和子弹。然后将陈列了翡翠雕件的货柜从墙边搬开,将猎枪藏在了墙的夹层里。这夹层原本是为藏放珍贵的翡翠制品专修的,常敬斋自认为隐蔽性好,不易被人发现。
城门楼上安装了探照灯,没有再出现意外,这让作为城防指挥官的小岛松了一口气。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杀手这次摸进了城,胆大包天地在日军指挥部住地的白果巷射击了一个日军的两人巡逻小组,造成了一死一伤。
两枚猎枪子弹壳,像前次那枚一样,又摆在了小岛次郎的办公桌上。
这次小岛没找那位博学的兵械师,而是将手下所有军官都召到了办公室。他将两颗猎枪子弹壳拿起来攥在手中说:“各位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吧? 这是猎枪子弹壳! 这就是说,有预谋地射杀我大日本皇军的,不是军人,而是民众。”
“中佐阁下,只要不是军人所为,刁民的报复行为,岂能撼动我大日本皇军,不过是被蚊虫叮一口罢了。”一个日军少佐不以为然道。
“田中少佐,你作战虽然勇敢,但头脑怎么还像在九州当矿工一样简单呢? 军人不可怕,怕的是民众,这样的例子,我不用再举了。我大日本皇军在支那之所以停滞不前,就是招惹了民众的反抗。东北如是,华北如是。支那这个国家,不是缅甸,更不是菲律宾和新加坡,他是一个拥有四万万人口的大国。这四万万人觉醒过来,就是狂涛激荡的汪洋,你知道吗? ”
田中少佐无言以对。
“田中少佐,鉴于目前严峻的局面,我任命你为腾越城防侦缉队的队长,你必须尽快将这可恶的杀手追查出来! ”
小岛次郎公然要成立一个侦缉队来对付一个枪手,这让其他的日军军官大惑不解。待其他的日军军官们离去后,他留下了田中少佐。
小岛中佐一边玩弄着手里的猎枪子弹壳一边叮嘱田中少佐:“你的对手身手不凡,枪法极佳。
他只用了两枚子弹,就给我们造成了一死一伤。
这说明了什么呢? ”
“这说明他枪法好,受过军事训练! ”田中少佐说。
“不仅仅是这些,这说明杀手心理素质特别好。打过枪的人都知道,击倒第一个目标很容易,第二、第三个就会难一些,暗杀尤其如此。内心任何一点小小的波动,都会影响射击的准确性。从这点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判断,就是你说的,杀手受过军事训练,甚至可能是行伍出身,而且是暗杀方面的老手! 从他的从容镇定上还可以看出来,我们曾在哪方面深深地激怒了他。”小岛次郎推断道。
“中佐阁下不愧是帝国军校培养出的高才生,让在下佩服之至。按照中佐的分析,这圈子就越来越小了。我会充分利用好我拥有的中国奸细,先弄出一个嫌疑大名单来。”田中少佐道。
田中少佐走后,小岛次郎换了一身腾越人常穿的长衫和马褂,带了两个点心礼盒,在警卫的护送下出了门。他来到了日军行政班,拜见行政班部长田岛寿嗣。
小岛中佐的来访,让推行怀柔政策举步维艰的田岛欣喜不已。他端详了一阵小岛次郎后说:“小岛君,你这样一打扮,怎么看都像个彬彬有礼的中国绅士哩。”
“这不过是效法部长阁下罢了。”小岛次郎谦虚道,“在政治方面,在下愿意做部长您的学生。”
田岛亲自为小岛沏了一杯茶,他说:“这是中国的茶,你初喝它,会觉得很不习惯。但你多喝几次,就会迷恋上它。我们日本的茶道,过去是跟中国学的。在日本喝茶,程序繁复,但茶的真味,却并不能品尝得到。而中国却不同,他们很简单,一碗一缸,都可作茶具。在一些少数民族集中的地方,甚至~截竹筒也是茶具。这种不拘泥于方法,却是对内容最大尊重的喝茶习惯,给我许多启发,这才是大茶道。”
“小岛君,我到腾越后发现,这虽是一个边城,但却有着完整的汉文化的体系。我研究了一下腾越城的历史,发现远在中国的明代,那些从中国内地来腾越戍边的汉族士兵,就开始在这里屯田戍边,修筑城池。他们将汉文化一代一代地沿袭了下来,并与周边的少数民族文化水乳交融。可以这么说,知腾越,就能知中国。小岛君,要了解腾越,单穿点汉族服饰,讲点中国话是不够的。我们得深入进去! ”
“部长阁下,如何个深入法? ”小岛次郎饶有兴趣地问。
“小岛君,你结婚了吗? ”田岛寿嗣问道。
“阁下怎么关心起了我的私人问题来了? ”小岛不解地问,但他还是如实回答,“没有。”
“我也没有结婚。”田岛笑了笑说,“这样,我们都有机会去做腾越人的女婿了。”
“做腾越人的女婿? ”这样的想法,在小岛看来,真算得上是奇思妙想了。
“这腾越女子,很是美丽可人哩! ”田岛寿嗣一脸暧昧地说。
“田岛君是不是看中了某个腾越女子? ”小岛次郎问道。
“前几天,钟县长帮我物色了一个。不瞒小岛君,那女子是腾越中学的学生,确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被腾越人称为腾越十大姐,也就是十大美女之一的意思,过两日,我让钟县长也给您物色一个。”
小岛次郎顿时脸红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小岛君,这不仅是我们个人的问题,也是国家的问题,要把它看作我们为国家作出的牺牲,是一项光荣的使命。”田岛寿嗣一脸严肃地说。
田岛寿嗣说的钟县长,名叫钟镜秋,是腾越邻县龙陵县的大汉奸,田岛在腾越筹备伪腾越政府,把他从龙陵县调来,让他当了县长。这个官迷心窍的家伙为了报答田岛对他的赏识,就到处为田岛物色美女,最后在腾越中学物色到了才貌俱佳的腾越美女蔡兰惠。现在,钟镜秋听田岛要他为腾越城防指挥官小岛次郎中佐物色美女,就诚惶诚恐地忙活开来。
石头商行的生意日渐低落,几乎到了门可罗雀的地步,玉雕厂已好长时间没了活计。但常敬斋还是每天清晨从和顺古镇骑马来商行。他在商行后面的院子里养了几盆兰花,没事的时候就看着那几盆兰花发呆。三宝见没活计,就擅自离了铺子,到城里去逛游。时不时给常敬斋带来一些信息。为了获得外面的信息,对擅离职守的三宝,常敬斋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宝逛得多了,小道消息也就多了。他告诉常敬斋,日军的行政班部长田岛寿嗣娶了腾越美女蔡兰惠,喜事办在了西街杨富豪家的庭院里。汉奸和日本军官都去祝贺了。这田岛还按中国风俗,又是燃鞭炮又是吹唢呐的,折腾得好不热闹。许多鬼子军官和汉奸都喝高了,婚礼结束散去时都像风中的树一样摇摇晃晃。三宝说,自己打街上走过时,见汉奸小六九搀着一个额头上有颗痣的鬼子军官,那满口酒气的军官对小六九说了一通叽里咕噜的话。小六九就对那个军官说,腾越城的富人的名单已经搞齐了。那鬼子军官又叽里咕噜了一句。小六九就直点头说,太君,对,报仇,报仇。我不知他们要报什么仇,就站着听了一阵,没想被小六九发现了。这狗汉奸就给了我一脚。
“报仇? 他们要报什么仇? ”常敬斋问。
“前不久他们的巡逻兵被枪手射杀了,听说鬼子的军官很恼火,还专门针对枪手成立了侦缉队。
这几天夜里,街上都是汉奸和日本人的便衣游荡哩。”三宝说。
常敬斋心里一惊,他知道这些日子夜里是不能再行动了。但他脸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三宝,你今后几天要是出去,多打探一下这些消息。师傅一个人在商行里一天闷得心里直慌嘞,你就把腾越城发生的事给我说说,给我解解闷。”
“好嘞! ”三宝听师傅这么说,心里直乐,这不是明摆着师傅放自己的假吗?几天后,三宝气喘吁吁地从街上回石头商行来了。他对常敬斋说:“鬼子的几个便衣正在搜西城的做棉纱的贾家,把贾家的男人都抓进囚车了。
我又看见了那个头上有颗大大的黑痣的鬼子军官,他换了便衣,我见小六九在他面前又是递烟又是哈腰的,还队长队长地叫个不停。我想他八成就是鬼子侦缉队的队长了。”
“他是不是常跟小六九在一起? ”常敬斋问。
“常在一起,昨天我还见小六九陪他去慰安所。”三宝说。
“小六九这小王八,跟他爹杨吉品这大王八,把我们腾越人的脸丢得一干二净了! ”常敬斋气呼呼地骂道。
田中少佐被神秘枪手射杀的消息,是丽日当空的正午传到小岛次郎中佐的耳朵里的。当时,小岛次郎正在指挥部里跟伪县长钟镜秋下棋。自从田岛要钟镜秋为小岛次郎物色美女后,钟镜秋就常往小岛次郎这儿跑了。小岛次郎中佐听说田中少佐被枪手击毙,顿时心中大惊。他带了一队人马就赶赴出事现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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