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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暖翠寒》作者:潘灵

_4 潘灵(当代)
在事发现场,小岛次郎中佐看见田中少佐僵硬地躺在火山石铺就的街面上,脑门黑痣旁有一个大大的枪眼。枪的威力很大,把田中少佐的脑浆都打出来了。那些喷溅出去的鲜血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只有带着血丝的脑浆依旧是白的,上面叮满了苍蝇。汉奸小六九站在田中少佐的尸体旁,他的腿像患了疟疾一样颤抖不停。
枪手是从街上一座空了的老宅子楼上开的枪。宅子已被匆匆赶来的日军重兵围住。日军在宅子里仔细搜索了好几遍,没有抓到枪手,却发现了跟上两次一样的猎枪子弹壳。
杀手的嚣张,越来越出乎小岛次郎的意料。
第一次,杀手选择了夜晚,在射杀哨兵后,利用城外野地的掩护成功逃遁;第二次,杀手还是选择了夜晚,伏击了一队巡逻的哨兵,然后借着夜幕和对腾越城的熟悉成功逃脱;第三次,杀手却一改往常习惯,选择了光天化日的白天,射杀的是刚任侦缉队队长穿了便衣的田中少佐。将杀手的三次暗杀放在一块,小岛中佐发现,杀手一直在暗地里监视着日军,而且,对日军的行动了如指掌,要不,他不会射杀穿了便衣的田中少佐。这样一想,让他心里一惊,莫非杀手就在自己身边。
这样一想,小岛中佐让手下将腾越城的汉奸、伪军头目都召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但他看了一眼这群败类后马上否认了自己。他们这群贪生怕死的人,是不可能干出这样漂亮的暗杀行动来的。
但他在见了这群败类后,突然灵机一动;何不让中国人去收拾中国人。
小岛次郎扫了一眼眼前的汉奸,威严地咳嗽一声说:“现在,我任命杨吉品为腾越城防侦缉队队长。限你在半个月之内,将射杀我大日本皇军的杀手给我找出来。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钟镜秋忙来忙去为小岛次郎物色美女,跑了一个多月都没相中满意的。还在日军未占据腾越城时,那些漂亮的腾越美女们就早躲到乡下去了。
就是后来有一些城里人家从乡下又返回来,但也把女儿留在乡下。
腾越城里做洋纱生意出了名的王老板,带着妻子儿女在乡下躲藏一阵,听说钟镜秋当了伪县长,就斗胆地跑回腾越城了。王老板回到腾越城来,一方面是惦记他的洋纱生意,另一方面是钟镜秋过去与他私交甚密。去年钟镜秋在龙陵欠下赌债,就从龙陵骑马来腾越找他借钱,王老板借了一大笔钱给他,一直没有讨要过。
王老板回到腾越后,第一件事就是设法巴结讨好钟镜秋,想抱牢这棵大树。他在家里备下盛宴,邀钟镜秋赏光。钟镜秋在王老板派人三番五次登门邀请后,才犹犹豫豫地赴了宴。
钟镜秋一到王老板家就眼前一亮,他看到了王老板的17岁的女儿王翠。这王翠身材高挑,一张水灵灵的鹅蛋脸上,长着一双撩人的丹凤眼,那双丹凤眼顾盼生波,纯净如水。特别是那胸前一对刚发育成熟的乳房,在她走动时就像是胸前藏了两只胆怯的小兔子。
整桌饭上的时间,钟镜秋都在盯着小王翠看,直看得小王翠从不好意思到心里发慌,最后是胆战心惊了。
吃完饭后,钟镜秋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问王老板说:“千金多大啦? ”
“小女今年17。”王老板说。
“找到婆家了吗? ”钟镜秋又问。
王老板摇了摇头。
“那太好了! ”钟镜秋拍一下大腿站起来,“那明日我就给她找个婆家。”
王老板问:“这人家境如何? ”
“家境嘛,肯定是出奇的好了。只是婆家住得有点远。不说了,你明天等着见女婿吧。”钟镜秋冲王老板露一诡秘的笑容,便扬长而去。
钟镜秋像一阵讨厌的晚风那样就蹿进了小岛次郎的城防指挥部。
让杨吉品这个祸害当了侦缉队长,这可害苦了腾越城的人。这杨吉品在日本人占领腾越之前,属于黑帮头目,县里的许多参议都曾提议,要政府取缔他的帮会组织“维新社”。这一直让他怀恨在心。现在小岛委任他为侦缉队长,他有了公报私仇的机会。他将那些参议一个个抓了来,说他们有谋杀皇军的嫌疑,对他们施以酷刑。最可怜的是城北的徐参议,生生被打断了三根肋骨。
常敬斋去看他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直哼哼。他愤愤然地说:“杨吉品这狗日的,抓着鸡毛当令箭,我这年已花甲的老朽,能做杀手吗? 真是瞎了他妈的狗眼了。”
一天傍晚,常敬斋正准备吩咐三宝关店门。
三宝却从店铺前折到后院来了。他对常敬斋说:“师傅,来客人了。”
常敬斋跟着三宝来到店铺前,见来人穿着一件黑色长衫,外套一个紫色的密布了铜钱图案的马褂。一脸斯文地提了一个礼盒站在柜台外面。
常敬斋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小岛次郎。他心中顿时掠过一丝不快,本想拒而不见,但脑中又想到了黄剑峰的吩咐,就不冷不热地对一身便装的小岛次郎道:“请店里用茶吧。”
常敬斋大声吩咐三宝去泡茶。小岛次郎进到店中,在椅子上坐定,就说:“敬斋君,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让你给我做几件饰物。”
常敬斋注意到,这小岛次郎对他的称呼发生了变化,不像上次初见时,一口一个“敬斋哥哥”了。
“小岛先生要做饰物干什么呀? ”常敬斋问道。
“不瞒敬斋君,我就快要结婚了。我带来了一块翡翠毛料,想请敬斋君为我的新娘做一对手镯,一个戒面,外加一对情侣佩的挂件。”小岛次郎边说边把那块翡翠毛料拿了出来,递到常敬斋手里。
常敬斋接过一看,确实是一块上好的翡翠毛料。常敬斋拿着细细端详了一下,觉得这块翡翠毛料绿意强劲,是属于高翠的珍稀品。这样好的毛料,就是行内人也要碰运气才能见到。
“小岛先生这么好的毛料,我常敬斋这手艺怕暴殄天物。”常敬斋谦虚地拒绝道。
“谁不知敬斋君是腾越闻名遐迩的玉雕大师。
看在过去的友谊上,敬斋君不会不赏脸帮忙吧? ”
小岛次郎一脸真诚地看着常敬斋说。
“那就留下吧。”常敬斋说。
常敬斋将毛料交给三宝,就和小岛次郎边喝茶边聊了起来。见常敬斋主动与自己聊天,小岛次郎有点受宠若惊。他说:“敬斋君,我们下盘棋如何? ”
常敬斋看了看外面说:“小岛先生,恕我不能奉陪,我家不在城里,在古镇上。离这里好几里地。天色不早了,再晚,城门就关了,我就出不了城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恕我不知敬斋君住在城外,今后我一定到古镇的府上拜访。为了敬斋君出入的方便,我让城防指挥部给你办一张特别通行证,也算我的一点心意。”小岛次郎边说边站起身来告辞。
小岛次郎带来的这块翡翠毛料被解开后,呈现出惊人的浓绿。三宝看着这块解开的毛石,既惊讶万分又叹息不已。惊讶的是这是难得一见的上等高翠。叹息的是这么好的翡翠竞落入了鬼子手中。他拿着解开的毛石去见常敬斋。常敬斋看了也大为惊讶。三宝说:“这样好的翡翠落入鬼子手中,真是可惜! ”
常敬斋说:“落到鬼子手中的物件岂止翡翠。”
三宝说:“师傅,再好的翡翠,也需要好雕工。”
常敬斋不明白三宝要表达什么意思,他抬头看了一眼三宝。三宝说:“师傅,我们可以在雕这翡翠时做些手脚,总之,不让鬼子得到完美的饰物。”
“短见! ”常敬斋骂道:“你这不是要让我在日本人面前出丑吗? 今后如果别人问小岛这物件出自谁的手,小岛说,出自常敬斋,那不是损我吗? ”
三宝说:“师傅,你的意思是要我上心地做? ”
常敬斋摆摆手说:“谁要你做了,我要亲自做。
我要让日本人晓得,咱中国人干什么都是好样的! ”
常敬斋自己动手,亲自操刀为小岛次郎加工饰物。他做得非常认真,三宝看师傅那样子,就像是跟谁较劲一样。就是磨制,抛光这些相对简单的活计,他也自己亲手做,绝不让人插手。
半个多月后,小岛次郎带着他的未婚妻王翠来到了石头商行。王翠这个标致的腾越美女,像一只羊羔一样,胆怯地跟在小岛次郎的身后。当常敬斋将手镯、戒面、情侣配的挂件一起展示在小岛次郎眼前时,小岛次郎惊呆了。
那手镯、戒面都是透心的绿。小岛次郎拿在手中,看那手镯,绿得就像要滴出水来一样。他把它带在王翠的手上,那手镯显得更加漂亮,王翠也随之生动了许多。特别是那对龙凤相交的情侣配的挂件,雕工的细腻,考究,令他叹为观止。他提着挂件,举到常敬斋眼前一脸笑容地赞叹道:“敬斋君,巧夺天工啊! ”
“什么巧夺天工,雕虫小技而已! ”常敬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
“雕虫小技? ”小岛次郎说,“敬斋君,咱日本人就喜欢这小。关于这小的心得,我得跟敬斋君说说。敬斋君难道不请我到屋里喝杯清茶? 我今天还特意把特别通行证给你带来了哩。”
他说着脚就跨进了店铺里。常敬斋只好招呼三宝去泡茶。小岛次郎坐定,就从口袋里掏出特别通行证放在了桌上。他对常敬斋说:“敬斋君,拥有了这个,你就可以随意出入腾越城了。”
临走的时候,他让王翠把事先准备好的请柬拿出来。他说:“敬斋君,我和我的未婚妻王翠,定于你们中国的春节结婚,还望敬斋君能拨冗光临。”
4
小岛次郎走后,常敬斋拿着那张大红的请柬,发了愁。不去吧,黄剑峰又代表临时抗日政府指示自己要密切与小岛的往来,以便日后获取情报;去吧,那不明摆着让腾越人指着自己的脊背骂自己巴结日本人吗? 那天傍晚,常敬斋在从腾越城回和顺古镇的路上,一直愁眉紧锁,到了城门口,还忘了下马接受盘查。守城的日本哨兵过来,举枪托就要揍常敬斋,好在三宝这时反应快,他掏出了刚才小岛给常敬斋的特别通行证。那鬼子一看证件,就赶忙将已举起的枪托放下来,毕恭毕敬地冲常敬斋敬一个礼,然后大声说:“开路! ”
1942年的春节,是腾越人过的最惨淡也最冷清的春节。在腾越城里,没有了过去过春节的那种欢乐和喜庆的气氛。要是在过去,春节是爆竹商人们睡着都要笑醒的节日,而今年,他们贩卖的鞭炮烟花却少有人问津。街道上也跟过去春节的热闹嘈杂不同,除了烟花贩子们有气无力的吆喝声,过去孩子们那种嬉戏打闹的欢笑声荡然尤存。
各家的孩子都被大人早早地唤进了自家的院子看了起来,免得惹是生非。山河破碎,风雨飘摇,腾越人,已失去了欢乐着过春节的心境。
倒是银杏巷里的城防指挥部是另外一番景象。小岛次郎把城防指挥部变成了他的新房。整个巷子里显得热闹非凡,城防指挥部更是张灯结彩,爆竹声声。日军的军乐队,也整齐地立在指挥部门前,吹吹打打。前来贺喜的鬼子、汉奸络绎不绝,场面气派而铺张。这小岛次郎穿着汉装,一·副腾越新姑爷的打扮。常敬斋来到银杏巷的时候,正碰上几个汉奸抬着坐了新娘的大花轿子,嘻嘻哈哈地进巷子来。
小六九看到了常敬斋,就凑了过来,嬉皮笑脸地唤了一声常爷。常敬斋不想答理他,径直往巷子里走。小六九这无赖就紧跑几步,赶到常敬斋前面,他咂咂嘴道:“常爷,清高啥? 不都是汉奸! ”
常敬斋伸手,一手封了小六九的衣领说:“你睁开狗眼看看,你常爷是什么人,堂堂正正的腾越人,戍边人的后代,会跟你一路货? ”
小六九见常敬斋发了火,不敢再招惹常敬斋,挣脱后就追花轿去了。
婚宴上挤满了日军军官和汉奸,主持婚礼的伪县长钟镜秋见常敬斋进来,出于报复常敬斋不给他刻章,把常敬斋安排在了婚宴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常敬斋在婚宴上见到了嫁女儿的王老板,从王老板铁板一样的脸上看不出一丁点嫁女儿的欢欣,倒是有几丝无奈和屈辱。他坐在常敬斋对面的另一个角落里,不停地抽烟。常敬斋觉得有必要跟王老板打个招呼。他起身走到王老板跟前,向他伸出手。王老板握了常敬斋的手,站起身后,直跺着脚说:“你来干什么? 敬斋,我王明渊把祖宗八辈的脸都丢了呀。”
这是常敬斋参加过的人生中最屈辱的喜宴,跟腾越城的一帮汉奸败类和鬼子坐在一起,杯盏交错,看着腾越城如花似玉的女儿,在仪式中成为豺狼的羊羔,并为此表示祝贺。
小岛次郎在喜宴结束后送走了所有的客人,折身进了自己的洞房。他看见新娘王翠依旧顶着从花轿上下来时遮了脸的红盖头,并了腿坐在床沿。她似乎觉得天气太冷,整个身子一直在不停地打战。是喝多了烈酒还是其他什么的缘故,此时的小岛次郎头有点晕,有些空白,心里也有些茫然。他从未想过,会在中国结婚,成为这个日本做梦都想征服的国家中一个家庭的女婿。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如此不可思议,甚至有些荒诞。看着面前顶了红盖头的女子,是如此遥远,遥远得像一个奇奇怪怪的梦。
他在日本时曾有过短暂的爱情,那是他邻居家的女儿。那个表面上看起来拘谨而庄重的女孩,成功地勾引了他。并把他带到了海边一幢渔民空置的旧屋子。在那个凌乱而肮脏的旧屋子里,她像一个荡妇一样,教他各种获得性爱欢乐的方法。她一次一次地占有他,疯狂得要把他的五脏六腑掏空。就是在他的男根都无法再挺立起来的时候,她还是要要他,并讥笑他的无能。这一直让他很自卑。最后,他开始躲她。后来他进了帝国军校,终于从那性爱的恐惧中逃了出来。在帝国军校期间,夜晚入睡前,同宿舍的同学都会躺在床上,一边自慰一边讲一些性爱方面的话题,但只有他会沉默了睡去。
后来,他登上了远洋的运兵船,从东南亚一直打到了中国的腾越。战争的血腥与残酷,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亲身经历了人性是怎样慢慢退去的,兽性又是怎样快速地显现出来的,他甚至目睹了自己帝国军校的一个室友,在缅甸的村庄里没有抓到村里的女人,竟对一头母牛非礼,被母牛踢在了要害处最终一命呜呼。他还看见了自己的士兵在慰安所门前排着队,心急火燎地等待慰安的场景。也许是他内心对性爱的恐惧,所以他一直保持着不进慰安所的操守,这不仅让他的士兵,就是他的顶头上司藏重康美大佐也大为惊讶。
现在当他面对像一只胆怯的兔子一样的王翠,他的心中竟然涌起了一阵冲动。他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那就是他要用面前这个叫王翠的中国女孩来“洗刷”他内心深处邻家女孩留给他的性爱的耻辱。在小岛次郎看来,所有庄重的女人,其内心都是极为淫荡的,就像他邻居的女孩一样。
小岛次郎咳嗽了一声,这是他的习惯,他喜欢用咳嗽来体现他的威严。他用冰冷的口气命令王翠道:“把你头上的遮羞布扯下来吧。”
但王翠并没有接受他的命令,依旧呆坐在床前。在小岛次郎看来,王翠没有听从他的命令显然是对他的蔑视。他愤怒地走上前,一把扯下了她的红盖头扔在了地上。王翠委屈地流出了晶莹的泪水。王翠的委屈让小岛次郎更加不满,他厉声道:“把你的衣服脱了! ”
这下王翠更加紧张了,她像在冰天雪地里一样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因为羞辱的缘故,她的脸显现出猪肝一样的红色。
“把衣服脱了,你是聋子吗? ”小岛次郎像一头激怒的狮子一样吼道。
小岛次郎这一吼,王翠就更加紧张了,她像患了疟疾一样颤抖着躲到了床角了。王翠的举动让小岛次郎怒火中烧,他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王翠从床的一角提将出来,并重重地扔在了地上。随即,他从墙上“刷”地抽出了日本军刀。
王翠猪肝一样红的脸顿时变得像墙一样的白。
小岛次郎手握指挥刀吼道:“站起来,八格! ”
王翠站了起来,像一棵劲风中的柳树。
小岛次郎的指挥刀伸到王翠的胸前,将王翠旗袍上的布纽扣一个一个地挑断。红色的旗袍像一面旗帜一样降落在王翠的脚边。上身只剩下红兜肚的王翠呆若木鸡,小岛次郎又转到她身后,挑断了她兜肚的背带。
当小岛次郎再转到王翠的面前时,他看到了一对少女圣洁的乳房,小小的,怯怯的,挺挺的,在摇曳的烛光里,泛着青瓷一样细腻的光芒。
小岛次郎用指挥刀的刀尖,拨弄了一下王翠的左乳头,然后又拨弄了一下右边的乳头。这像花蕾一样的乳头呈粉红色,跟他过去看过的邻家女孩的褐色乳头那么不同。
“把你的内裤也脱了吧! ”他说,此时他的语气也无法威严,而是那种紧张的颤音。
小岛次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紧张,但他确实紧张了,他自己都听到了上牙碰撞下牙的声音。
王翠脱掉了自己的内裤,浑身赤裸裸地站在小岛次郎的对面。让小岛次郎惊讶的是,王翠右手上那只翡翠手镯,在王翠纤细的手腕上,是如此美丽,美丽得让他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
于是,他又把那个雕有凤头的挂件套在了王翠的颈项上,在王翠一对圣洁的乳峰之间,那个翡翠的凤头更像是一泓纤尘不染的清泉。如此惊艳的美,让小岛次郎瞠目结舌。
但瞬间之后,他就像恶魔一样变得疯狂。他觉得怯弱的王翠身上,有一种咄咄逼人的美丽,这种美丽是对他的挑战和对抗,他扑过去将王翠推倒在了床上。
他胡乱地扒下自己的衣裤。在无任何爱抚前奏下,强行地进人了王翠的身体。
王翠痛苦地叫唤了一声。
伴随王翠叫唤声的,是一声清脆的枪声。那枪声将冷寂的夜晚撕得支离破碎。
枪声让小岛次郎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早泄了。
小岛次郎从王翠的身上滑下来。军人的本能让他迅速穿好衣裤,就提着指挥刀赤脚冲了出去。
城防指挥部门前的哨兵躺在密布了爆竹炸裂后的碎纸屑上,猩红的鲜血还在从枪眼处汩汩流淌出来。枪声招来的日军,正在四处搜索着暗处的杀手。
但杀手早已不见了踪影。一群日军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忙活了一阵,收获的是一枚还散发着硝烟的子弹壳。
那枚子弹壳被呈送到小岛次郎手上。小岛次郎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它又是猎枪子弹壳。
他拿着子弹头大声喊道:“杨吉品! ”
一身酒气的杨吉品头上冒着冷汗赶过来,他才叫了一声“太君”,小岛次郎重重的手掌就“啪”
地扇在了他的脸上。他随即在小岛面前转了一个速度极快的圆圈。
“八格! 再追查不出那支猎枪和枪手,我拿你的头颅祭他的灵! ”
小岛次郎指着身边断了气的哨兵对杨吉品怒吼道。
城防指挥部站岗的日本哨兵被不明身份的枪手射杀,这极大地刺激了日军一四八联队的联队长藏重康美大佐。他将小岛次郎中佐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拍桌子打板凳子地怒吼道:“这都是你受行政班部的田岛寿嗣的所谓怀柔政策蒙蔽惹的祸。你跟支那人讲怀柔,他就敢爬到你头上拉屎。
今后,我联队的士兵死一人,我就用十个支那人的命来抵! ”
田岛寿嗣与藏重康美在政见上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在田岛寿嗣看来,藏重康美依旧是九州煤矿里被煤灰充塞了脑子的头脑简单的矿工,而在藏重康美的眼里,田岛寿嗣是日本那种看着满地樱花垂泪的无病呻吟的无聊文人。他们两人的分歧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小岛次郎成了两根线牵着的木偶,这一根线握在藏重大佐手里,另一根握在田岛部长手里,他们不和谐地拉扯,让他尴尬不已。
一支追查不出来的猎枪和一个寻不见踪迹的杀手,让日军内部惶惶不可终日。小岛次郎在检查日军的城防工事时,下级指挥官们都不约而同地说到了那使用英制双管猎枪的杀手,都急切地希望能尽快把这杀手找出来。一个少佐这样对小岛中佐说:“中佐阁下,杀手让我的士兵在腾越城里失去了安全感。没了安全感,士兵思乡想家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队伍里漫长,长此以往,会大大削弱部队的战斗力的。”
听了这个少佐的话,小岛次郎斥责道:“堂堂大日本皇军,怎么就怕上了一个放冷枪的杀手? 这成何体统? ”
小岛次郎嘴上虽这么说,但在内心里,越发觉得问题严重起来。
第八章 受伤的鸽子
1
翡翠生意并不像1943年春天的野草那样,有蓬勃复苏的迹象,而是出奇的萧条。腾越城里的商号都在苟延残喘地经营,其惨淡的景象,让人触目惊心。一些商号开门不过是作作样子,以此证明其存在;另一些商号干脆关门了,把挂了多年的匾额忍痛摘了下来,摆在了自个儿的庭院里了。
当其他生意冷淡的时候,黄金的生意却火暴起来,其价格也在节节攀高,正应了那句“盛世聚宝,乱世藏金”的古话。
但生意总得做,师徒二人来到腾越城门口的时候,杨吉品带着儿子小六九和侦缉队的汉奸正在严格地盘查进出城的人。见三宝牵着驮了常敬斋的马走来,小六九想耍耍威风,就眯了眼睛甩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三宝掏出了特别通行证,小六九拿在手上晃悠着说:“特别通行证? 你也配有特别通行证? 八成是伪造的吧。”
看着小六九这无赖是存心纠缠,常敬斋在马背上一把将特别通行证夺了过来。他对小六九说:“是真的还是伪造的,你去问小岛中佐。三宝,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走! ”
三宝牵着马,白了一眼小六九,就从他身边过去了。这时,杨吉品嘴里含着一根牙签从岗亭里走出来,看着马背上常敬斋的背影问小六九:“儿子,那骑在马背上的人是谁? ”
“是石头商行做翡翠生意的老板常敬斋。”小六九回答道。
“他的儿子,是不是被皇军砍了脑袋,挂在城门楼上示众的常石头? ”杨吉品又问。
“正是。”小六九答道。
“儿子。过来。”杨吉品把小六九唤到身边手舞足蹈地说,“我们就快要升官发财了! ”
“升官发财,凭什么升官发财? ”小六九不解地问。
“就凭那骑在马上的常老板! ”杨吉品说。
“爹,你想打家劫舍呀? ”小六九说。
“什么打家劫舍,憨儿子,我看那常老板八成就是射杀皇军的枪手。”杨吉品一副满有把握的样子说。
常敬斋到了石头商行后,拿了点钱出来让三宝去街上看看能不能买到婴儿吃的奶粉,自己在后院的天井里和躺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闭目养神。昨天一夜的折腾后,没有睡好的他只觉脑子昏沉沉的,浑身酸痛。一挨到躺椅,就昏昏欲睡了,腾越春天的阳光,像一只温柔的巨手,暖融融地抚摸着他的身子。春天的风也是温暖的,从他的颈项处调皮地溜过,留下痒痒的舒服。就在常敬斋感到惬意的时候,他听到了屋子里的响动声。
常敬斋以为是徒弟三宝从街上回来了,就闭着眼睛问道:“三宝,买到奶粉了吗? ”
“看来常老板的日子不错嘛,还成天惦记着奶粉喝? ”
常敬斋一听不是三宝的声音,惊得一骨碌从躺椅上爬起来,就看到大汉奸杨吉品嬉皮笑脸地站在他面前。在杨吉品的旁边,是一身戎装表情严肃的小岛次郎。
“你大白天的,私闯民宅,想干什么? ”常敬斋一脸生气地问杨吉品道。
“常敬斋,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进宝殿门。我想没必要跟常老板绕弯弯,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今天请了小岛太君一起到你的石头商行来,是想让你把你的猎枪拿出来给太君瞧瞧。”
“猎枪? ”常敬斋心里一惊,随即镇定地反问道,“什么猎枪? ”
“英制双管猎枪! ”杨吉品的眼睛鹰一样盯着常敬斋说,“你用那杆猎枪,打死打伤了五个皇军。”
“杨吉品,我常敬斋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血口喷人,你是不是脑子出毛病了,犯了妄想症? ”
常敬斋厉声道。
“常老板,我脑子好着哩! 要不是我这好脑子,没准真让你这杀手蒙混过关了嘞。常老板,我想问问你,这猎枪是你自己交出来呢? 还是我派弟兄去把它搜出来?”
“杨吉品,我再重申一遍,我不知道什么猎枪,我也没有猎枪。你说我打死打伤了五个日本兵,你太抬举我了。我要真有那个本事,我倒想先把你这信口雌黄污人清白的杂种给杀了! 小岛先生,你既然来了,看来你是相信这杂种的话了,搜不搜,请自便吧。”常敬斋说完,就自顾地躺在了躺椅上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岛次郎,看了看杨吉品,又看了看闭目养神的常敬斋,嘴里吐出了一个字:“搜! ”
一群侦缉队员,在石头商行里翻箱倒柜起来。
佯装闭目养神的常敬斋,强作镇定地躺着,内心里却是十足的忐忑不安,额头上,都泛起了一层毛毛汗了。 ‘“报告队长,楼上没有。”
“报告队长,后院没有。”
“报告队长,屋梁屋顶上没有。”
“报告队长,铺面上没有。”
没有搜出猎枪,小岛次郎用埋怨的目光看着杨吉品道:“你不是说肯定能搜出猎枪吗? ”
“小岛太君,肯定是被这狡猾的常敬斋给转移了。”杨吉品沮丧地说。
“你胡说! ”从外面买奶粉回来的三宝,听杨吉品这么说,就边骂边扑了过去。
杨吉品没提防三宝会使这一招,被三宝扑倒在了地上。三宝骑在杨吉品身上说:“你为啥要诬陷我师傅,他是规规矩矩的手艺人,正正派派的生意人! ”
“三宝,别乱来! ”常敬斋从躺椅上站起身来,拉开三宝道。
杨吉品站起身来,他一边拍衣服的灰一边说:“小兔崽子,老子饶不了你的! ”
常敬斋用冷冷的目光看了看小岛次郎说:“小岛先生,你是不是等着我给你泡茶呀? ”
颜面尽失的小岛次郎,挥了一下手说:“统统的开路。”
常敬斋对三宝说:“三宝,送客。”
就在小岛次郎和杨吉品这群乌合之众灰溜溜地穿过石头商行临街的铺面准备离开时,狐狸一样狡猾的杨吉品看了一眼靠墙的柜子,突然停住了脚步。
“小岛太君,请留步。”杨吉品冲走在前面的小岛次郎叫道。
“你的,又有什么事? ”小岛次郎不耐烦地问道。
“太君,你看那靠墙的柜子。”杨吉品指了指陈列翡翠雕件和摆件的展示柜说。
“我今天没有心思欣赏艺术! ”小岛次郎阴沉着脸说。
“太君,不是欣赏艺术。我敢断定,这柜后一定隐藏有机关。”杨吉品说。
这时,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走出来的常敬斋一听杨吉品的话,脸刷的一下就白了。
“杨队长,你还想犯一次错误吗? ”小岛次郎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他道。
“弟兄们,将柜子搬开! ”杨吉品大声说。
听了命令的几个侦缉队员就奔过去要搬柜子。常敬斋抢先一步走到柜子前,用背抵着柜子说:“不行! ”
“常老板,害怕了是不是? ”杨吉品一脸冷笑地看着常敬斋说。
“我是害怕弄掉了我的翡翠物件,弄碎了谁负责? ”常敬斋大声问道。
“老子负责! ”杨吉品大声回答道,随即,他伸手伙同侦缉队员拖开了常敬斋。
常敬斋被他们拖开扔在了地上。趴在地上的常敬斋心里想,这下可是全完了!柜子被搬开。
杨吉品打开暗门,将手伸了进去。他在里面摸索了一阵后,拿出了一样物件来。
那物件不是什么猎枪,而是一棵用翡翠雕刻成的白菜。他握着那棵晶莹剔透的翡翠白菜,一脸尴尬地站在小岛次郎面前。
“八格! ”
小岛次郎骂了一声,扬起手掌,重重地给了杨吉品一耳光。
常敬斋喘了一口气,死灰一样的脸上,又有了血色。
“敬斋君,请接受我的道歉! ”小岛次郎双腿并拢,脱下军帽,冲惊魂未定的常敬斋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然后气呼呼地转身离去。
常敬斋看着他们走远了,自己就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了。
枪呢,那猎枪分明就藏在那暗门里的,难道是长出翅膀飞走了吗? 常敬斋坐在地上,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三宝看小岛次郎他们消失在街的拐角处了,才折了身进商行来。他双手将常敬斋扶起说:“师傅,你的猎枪,我前几天转移到其他地方了,暗门后是藏不住它的。”
“你,”常敬斋一脸惊愕地看着三宝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
三宝笑笑说:“师傅的秘密,怎么跟徒弟藏得住? ”
常敬斋用猎枪在小岛次郎的新婚之夜射杀城防指挥部的哨兵是大年初一的夜晚。那天,常敬斋去参加小岛次郎的婚礼迟迟没有回到和顺古镇的常家大院来,这就让等待他的徒弟三宝十分不安。三宝想,师傅是不是喝多了酒,在石头商行里住下了。这样一想,三宝就走出屋门来,想检查一下院门是否关好,他确实有些困了,想早一点休息。但又冷又硬的夜风,让三宝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时他又想到了师傅,想到了师傅,他就想到了石头商行里准备临时用的被子,全是夏天的,里面的棉絮薄得就像一张毯子那么厚。于是,他就进屋去抱了一床厚厚的碎花棉被,在马厩里牵了一匹正在有滋有味咀嚼夜草的马,就直奔腾越城里去了。
他赶到石头商行时,常敬斋正准备出门去。
三宝从后门进来,他浑然不觉,正蹲在地上检查他的双管猎枪。看着这双管猎枪,三宝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的三宝还是感到了惊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把鬼子搞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的神秘杀手,会是平日里斯斯文文动作迟缓的师傅。在惊讶中,三宝的内心里生出了无限敬意。
常敬斋检查好猎枪,确信没有什么问题的时候,他将猎枪用一个钓鱼用的背袋装好,就出了门。他因为走得匆忙,靠墙被移开的展示柜都忘了移回原处,暗门也是开着的,暗门上的那张火柴广告画上的上海美女,正看着三宝在笑。
三宝也忍不住笑了,他是笑平日里严谨慎重的师傅,怎么会找这么一个最易被人察觉的地方来隐藏他的双管猎枪。三宝将手伸进暗门去后,还摸着了两盒猎枪子弹。三宝想,鬼子要是认认真真搜查起来,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暗室,会轻易被鬼子发现的。几乎所有的腾越人都知道,凡是腾越的富豪或是经营像翡翠这样贵重物品的商家,无不在建房时修有夹层。三宝这样一想,就为师傅担心起来。
三宝想到了离石头商行不远的范家宅子,这范家是盐商,日本鬼子占领腾越前举家逃到了乡下,留下了空宅子。三宝想,把师傅的猎枪藏在那里,哪怕鬼子搜出来了,也不知是谁的。
2
第二天,整个腾越城都在议论神秘枪手又惊现腾越城,城防指挥部的哨兵被枪杀的消息,这道消息成了腾越人餐桌上最好的作料,让他们开心不已,三宝听了别人的议论,夜里就进了城,从石头商行的暗门里拿了猎枪和子弹,越墙进入了范家的空宅子……
“师傅,你当枪手的使命该结束了。”三宝说。
“不.只要日本人还在腾越城,我就要他们知道,暗地里有一支枪,正对着他们! ”常敬斋厉声地说。
“师傅,敌人怀疑上了你,这种怀疑不会马上消除。杨吉品和小六九这两个狗汉奸,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将被他们监视,跟踪,你随时随地都要小心。”
常敬斋听了三宝的话,觉得有道理。他咬咬牙说:“在收拾日本人前,应先收拾了这对父子狗汉奸才好! ”
在波涛汹涌湍流不息的怒江两岸,中日双力的重兵已对峙了整整一年。在这一年里,国际形势却正向着有利于反法西斯阵线的一方发展。特别是日本海军与美国海军在太平洋的角逐,已渐显颓势。日军在怒江西岸的战略补给已呈现出越来越困难的局面。作为中国陆上抗日输血管的演缅公路虽然被日军成功切断,但“飞虎队”开辟的“驼峰航线”却在昼夜不停地飞航。特别是1943年的开罗会议,以美英为首的盟国首次同意给中国以大国待遇,中国反法西斯的地位得到了重视和提升,中国军队收复滇缅通道的信心与日俱增。
而东南亚战场对于日军来说已成泥淖,日军的上层,为此已是忧心如焚。
在怒江以西的腾越沦陷区,张问德领导的抗日县政府,以腾越北部的界头作为根据地,正风风火火地组织腾越的民众投身于抗日的烽火之中。
他们开办了战时工作干部训练班,培养乡保长,设立便衣队、担架队、运输队、递步哨、情报网。特别是抗日县政府领导下的抗日游击大队,多次成功地伏击日军的征粮队,致使腾越日军的粮食供应出现短缺的情况。
小岛次郎因为追随田岛寿嗣受到了藏重大佐的排挤。特别是射杀日军的枪手一直没有抓到,这让藏重大佐非常不满。藏重大佐借此指责他的城防工作毫无建树,这让作为军人的他倍感脸上无光,一直认为自己在军界会大有作为前途无量的小岛次郎,一下子变得心灰意冷,萎靡不振起来。
好在杨吉品终于在带人搜查范家的空宅子时,搜出了藏在范家空宅子屋梁上的双管猎枪。
一时间,整个腾越城都是通缉盐商范茂才的通缉令。三宝在看了通缉令后回来对常敬斋说:“这范茂才现在怕是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了。”
常敬斋笑道:“这范老板被贴上一个抗日的美名,没准正在乡下某个僻静之地偷着乐嘞。”
但这范老板还是付出了代价,他家的空宅子被杨吉品一把火点了,冲天大火烧了整整一天。
整个腾越城里,都是木料烧后的焦煳味,这焦煳味被秋风吹得大街小巷乱窜,常敬斋嗅到这股焦煳味,内心深处泛起一阵内疚。他觉得自己很对不住范老板,心中像欠了范老板一笔巨债一样不安起来。
就在常敬斋内心深感不安的时候,小岛次郎派来的人却找到石头商行来了。来人说那支双管猎枪找到了,小岛中佐请他去,是要当着杨吉品这些人的面亲自为他洗刷罪名。常敬斋说:“像杨吉品这样的汉奸,我犯得着在乎他吗? ”
但常敬斋话虽这么说,人还是跟着去了。小岛次郎因为那次亲自上门搜索常敬斋的石头商行,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再到常敬斋这里来。这样一来,常敬斋与小岛次郎的联系就中断了,之后黄剑峰派了地下交通员来,要他尽快跟小岛次郎恢复关系,现在无疑是个机会;再者,常敬斋也想乘这个机会,最后亲眼看一下自己心爱的英制双管猎枪。
杨吉品被小岛次郎叫到了常敬斋跟前,他装模作样在常敬斋面前鞠了一躬,就权当赔礼道歉了。常敬斋没有答理他,而是轻蔑地把头偏到了一边。
那些观看猎枪的日军军官和汉奸头目们散去后,常敬斋被小岛次郎留下来。常敬斋又看了一眼猎枪后对小岛次郎说:“这下你立了大功了! ”
小岛次郎摇摇头说:“这算什么功? 用去补过藏重大佐还不满意,他成天都寻思着找岔子撤我的职哩。”
“小岛君,看你的情绪,很不好呀? ”常敬斋试探性地问道。
“藏重大佐当着众军官的面,指责我城防不力,我这心情能好吗? 敬斋君,不说这些了,不说了,我们喝酒吧。”小岛次郎摆摆手说。
小岛次郎让手下拿来两瓶清酒,用杯子斟了,要常敬斋陪他一起喝。常敬斋说自己不会喝这种酒,就端起茶杯说:“我还是喝茶吧。”
小岛次郎顾自一杯一杯地喝酒,直喝得满嘴酒气了。似醉非醉的他,还摇晃着站起来,在常敬斋面前唱了一首和歌。小岛次郎的嗓音很好,歌也唱得好,常敬斋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是还是从旋律里听出了凄楚、哀婉和浓烈的乡愁。
唱完歌,小岛次郎说要带常敬斋去看一个房间。常敬斋跟他去了。他们经过一个院子,转过一道院墙,出现在常敬斋面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这是一间新布置出的翡翠雕刻车间! 车间里,转轮、砂盘、托子等玉雕的工具应有尽有,而且都是崭新的。小岛次郎对常敬斋说:“这是我托人新买的,我想请你为家父雕刻一件翡翠艺术品,然后我把它带到日本去,面呈家父。敬斋君,家父对翡翠雕刻艺术的向往和热爱,敬斋君是知道的。”
小岛次郎要请自己为其父雕刻翡翠,这让常敬斋毫无心理准备,他犹豫了一下对小岛次郎说:“我这些日子身有小恙,倍感不适,过几日再说吧。”
小岛次郎的要求,让常敬斋为难之极。他回到商行后,将此事给徒弟三宝说了。三宝说:“去还是不去,给黄副大队长汇报了再说。”
常敬斋听了三宝的话,点头称是,他就让三宝备了马,去界头找黄剑峰。
黄剑峰听说小岛次郎要常敬斋到他的城防指挥部去雕刻翡翠,觉得这是一个获取日军情报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激动得与三宝星夜策马到常家大院来与常敬斋面谈。
常敬斋没想到黄剑峰会如此重视此事,他冒着危险亲自来面见自己,让常敬斋心里感动不已。
黄剑峰告诉常敬斋,美、英、中三国首脑已在开罗召开了会议,会上,三国首脑议定,要尽快发动对缅甸日本占领军的军事进攻,中英美联合从中国的云南,印度的雷多、阿萨姆及印缅相连的阿拉干山脉联合出击。滇西大反攻仅是时间问题。为了配合大反攻,上方已经指示腾越抗日县政府,要利用一切手段,搞清日军在腾越城的城防布置,为顺利攻克腾越做必要的准备。在这之前,腾越抗日游击大队曾派了两个女游击队员,原腾越中学的女学生秘密潜入腾越城,侦察绘制了日军的军事要塞,火力分布,地形地貌图,并将其藏于发辫之中。没有想到在出城时还是被日军发现了,这两个女学生受到了日军非人的折磨,被严刑拷打,被数十次地轮奸,依然威武不屈,最后被日军活剐,割下的肉还拿去喂了狼狗。她们保住了气节,但获取日军情报的任务却功亏一篑。而且,日军知道了游击队的动机后,加强了防备,一般人已经无法接近日军的军事区了。现在,常敬斋有这样一个进入城防指挥部的机会无疑是天赐良机。
“敬斋兄,你一定要利用好这个机会。搞清了日军城防,你可为抗日立下大功了! ”黄剑峰寄予厚望地说。
得到黄剑峰的首肯,常敬斋带着三宝来到了日军城防挥部。在小岛次郎看来,常敬斋能接受他的邀请,无疑是给了他大大的面子。常敬斋说:“令尊小岛正雄腾越起义时帮过我们的忙,我理应对他表示答谢。”
小岛次郎拿出了一大块翡翠毛石,他对常敬斋说:“家父身上不喜欢佩戴任何饰品,你就为他做一个摆件吧。敬斋君,拜托了! ”
三宝在磨玉机上将翡翠外层的砂皮打掉后,拿着那大大一块质地上乘,种、色、水俱佳的翡翠对常敬斋说:“师傅,这样好的翡翠,用来做摆件,是不是太奢侈了?”
常敬斋就走到磨玉机前,看到这确实是珍稀的上等翡翠。他对三宝说:“不要以为,摆件就不该用好料做。真正能展示翡翠雕刻功夫的,就是摆件。像这样的好料,又不是他小岛花钱买的,还不是他的所谓寻宝队从店家院落里挖出的,他不会知道心疼的,更不会感到奢侈。”
“师傅,那你准备雕个什么呢? ”三宝好奇地问道。
“雕……究竟该雕个什么呢? ”常敬斋皱皱眉,看着那上好的翡翠料子说,“我还没想好嘞。”
“那是不是问问小岛? ”三宝说。
“不用问,”常敬斋摆摆手说,“你不知道,这是小岛在考我。”
“那就用它雕个癞蛤蟆什么的。”三宝说。
“胡说,这是小岛次郎送给小岛正雄的,小岛正雄是我的朋友,我能给朋友雕这样的玩意儿? ”
常敬斋道。
“那就给他雕个观音啊,菩萨啊什么的。”三宝说。
“这个主意不错,”常敬斋点点头说,“日本也算是佛教国家,当年鉴真和尚东渡扶桑,将佛教传到了日本。”
“师傅,雕什么观音、菩萨,那对您还不是轻车熟路,我们只要应付过去就成。”三宝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
“三宝,做一个艺人,应付是不对的,要么好好做,要么不做,绝不能应付了做。应付别人,同时也损害了自己。我已经给你说了,在我的心中,小岛正雄和小岛次郎不是一码子事,一个是我的朋友,一个是我的敌人。我不能让我的朋友拿着我雕的摆件,摇着头说,这常敬斋,怎么就这手艺哟? ”
三宝遭了师傅的教训,不再吭声。常敬斋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然后再回到磨玉机旁,细细地端详那块翡翠料子。突然,他一拍腿对三宝大声道:“有了,三宝,我就雕一个手捧鸽子的观音。你看,这儿刚好有一缕翠,正好成为鸽子叼的橄榄枝。”
“师傅,按您这么说,鸽子雕在这,那翅膀的位置是一团翡,怕不行? ”
“翡好啊,我要雕的是一只受伤的鸽子,那翡,正好是带血的伤口。我要用这只鸽子来比喻我们腾越人,我想让小岛正雄知道,我们,是如此向往和平! ”
“师傅的构思太精妙了! ”三宝兴奋得鼓起掌来。
“三宝,那就干活吧。”常敬斋说。
常敬斋知道,这个雕件,最出彩的就是这只带伤的衔了橄榄枝的鸽子。这只鸽子,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鸽子,它应该是腾越的影子。他觉得自己雕的是饱受战争伤害的腾越,更是饱受战争伤害的自己。他想,这是一只充满了向往的鸽子,更是一只自信的鸽子,在神的护佑下,会一飞冲天的鸽子。他要把自己的才华,自己的内心,自己的情感,都倾注在这只鸽子身上。
在小岛次郎眼里,常敬斋仅仅是一个手艺超群的玉雕艺人。他似乎并不关心政治,也没有太多的欲望,也不阿谀奉承,所以,小岛次郎对他毫不设防。小岛次郎没事的时候,会把常敬斋叫去,就在他的办公室里,闲聊上一阵。一天,常敬斋被小岛次郎又叫到办公室,要常敬斋陪他喝酒。常敬斋说,他不会喝日本清酒。小岛次郎说,今天我们不喝清酒。他说着就转身进了办公室后的用来午休的房间。常敬斋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黄剑峰想搞到的城防图,就在小岛次郎办公室后面的墙上。
小岛次郎拿出来的是两瓶腾越老烧。他说:“敬斋君,这该对你的口味了吧。”
常敬斋装出欣喜的样子,两眼放光地盯着腾越老烧说:“小岛先生,这比你们日本的清酒,味道好多了。好,好,好! 我们今天来个一醉方休。”
看着常敬斋有了喝酒的兴致,小岛次郎自是高兴,他看着常敬斋笑道:“敬斋君,今天我倒要看看你的酒量。”
“喝腾越老烧,你可喝不过我。”常敬斋说。
“那可不一定,我倒要看看,我们今天谁先喝倒了。”小岛次郎边说边往杯子里斟满了酒。
确实像常敬斋说的那样,喝腾越老烧,小岛次郎确实不是常敬斋的对手,还没等两瓶酒喝完,小岛次郎已是酩酊大醉了。
常敬斋把醉得一塌糊涂的小岛次郎扶到里屋睡下,自己就轻轻走到办公室门口,见站岗的哨兵背对着他木偶一样地立着,就轻手轻脚地走到小岛的办公桌前,撕一张纸,拿一支铅笔,就照葫芦画瓢一般的将一张城防图勾勒在了纸上。
常敬斋将图纸装到口袋里时,听到了小岛次郎畅快的鼾声。他将铅笔重新放回了桌上的笔筒里,然后将空了的酒杯扔在了地上。
空酒杯碎裂的声音招来了办公室外的卫兵。
那卫兵端着三八大盖冲了进来。常敬斋装着酒醉的样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卫兵脸上喷一口酒气说:“你的长官的,醉……了,屋里……休……
息……了。”
卫兵端着三八大盖进里屋,看了看睡得正香的小岛次郎,就走了出来。他冲常敬斋竖一个大拇指说:“你的酒量大大的好! ”
“大……大的好,大大的好! ”常敬斋摇晃着身子,走出小岛办公室的门,来到了雕刻车间。
几天后,常敬斋精雕细刻的翡翠摆件完工了。
小岛次郎来到车间,看到这座美轮美奂的摆件,看傻了眼。他看见,一个慈眉善目、一脸安详、雍容大度的观音静坐在一朵盛开的莲花之上。观音的双手自然下垂,弯曲后十指相对摊开手心。一只鲜活生动的鸽子嘴衔一枝橄榄枝,就蹲在观音摊开的手心里。这只鸽子,既像是欲被观音放飞,又像是经历了磨难和风雨,正寻求着神的护佑。它昂着的头上,一双圆睁着的眼睛坚定地看着前方,充满了飞翔的渴望。
“太精彩了,敬斋君的翡翠雕刻,真是名不虚传! ”小岛次郎边夸边鼓起掌来。
“令尊如能喜欢,我就心满意足了。”常敬斋说。
“敬斋君,你得为你的杰作取个名字吧。”
“就叫《受伤的鸽子》好了。”常敬斋说。
“《受伤的鸽子》? 为什么要叫它《受伤的鸽子》? ”小岛次郎问道。
“我想,这个问题,还是由令尊看了这个作品来回答你吧。”常敬斋意味深长地说。
第九章 在废墟之上
1
正义的长剑终于在1944年的5 月拨开了笼罩在怒江以西的入侵的乌云,和平的晨曦开始照耀在滇西沦陷了两年的大地上。在怒江的东岸,与日军长期对峙的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和国军五十三、五十四两个军,下辖5 个师、15个团的庞大部队,强渡怒江,兵分两路向高黎贡山和腾北向日军发动了声势浩大雷霆万钧的大反攻。经过一个多月的浴血奋战,收复了腾越县城和郊区以外的全部失地。入侵腾越的日军,被铁桶一样围困在腾越城和城郊的来凤山上。
腾越城又名“石头城”,当年,城边的先人们为了防止敌人进攻城池,用巨石修筑了坚固的城墙。
原本为抵御外敌修建的城墙,如今却成了敌人负隅顽抗的屏障。国军发动的多次攻城,均以失败告终。
陆上攻城未果,只能求助于空军,援华美军“飞虎队”,担任了轰炸腾越城墙的重任。数十架编队的美军“飞虎队”战机,鹰一样扑向腾越城的上空,将重磅炸弹雨点一样倾泻在腾越城里。为彻底消灭困兽,多少代城边人修建的腾越城,在狂轰滥炸中成了一片废墟。但坚固的城墙,依旧岿然不动,它的抗轰炸能力,超出了“飞虎队”的想象。
城墙牢不可破,这让垂死挣扎的日军又看到了一线生机。大量日军依旧龟缩在城墙的工事里,等待突围逃生的机会。作为城防指挥官的小岛次郎,别出心裁地让日军敲掉了城墙上的城垛,这让“飞虎队”投下的重磅炸弹,在从空中落到城墙时,就弹开,在别处炸响。看着“飞虎队”的炸弹奈何不了城墙,小岛次郎就向藏重大佐夸下海口,说“飞虎队”的炸弹不过是向日军献上的礼炮,他要让攻城的中国军队尸横腾越城外,并且血流成河。
常敬斋回到了和顺古镇,搬了把躺椅像看鸟群一样仰望着“飞虎队”的轰炸机群从自己的头顶上空掠过。炸弹爆炸后巨大的响声让离腾越城八里地的和顺古镇的人们清晰可闻,大地的颤动让和顺古镇的木房子都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
轰炸刚开始的时候,日军在来凤山上组织的防空火力让轰炸机群不敢低飞,但当“飞虎队”的重磅炸弹将来凤山顶掀了个底朝天后,日军的防空火力就荡然无存了。那些技艺超群的“飞虎队”员,不无炫耀地将轰炸机飞得越来越低,低得有一天喜欢看热闹的三宝回到常家大院时欣喜地告诉常敬斋,说他在田畴上清楚地看到了飞机驾驶舱里头戴护盔的飞行员了。
美国“飞虎队”的轰炸机,彻底地扑灭了骄横自负的日军的嚣张气焰。他们像蚂蚁躲在蚁穴里那样躲在城防地下工事里。过去曾当面指责小岛次郎建工事像建宫殿一样的藏重大佐,而今不得不佩服小岛次郎这个帝国军校高才生的深谋远虑。
如何在城墙上炸开一个缺口,这成了国军上层和“飞虎队”都倍感头痛的问题。国军一九八师组织了数个爆破队,准备再次实施陆上爆破。但腾越城的东西北三面,都是大盈江流域坝区的水田和纵横掺杂其中的河流。此时又正值水稻蓬勃生长的季节,翠绿的水田,平展展一片,成了日军极易防御的开阔地,要接近城墙,只有南门外及东南,西南的两处城角。作为日军城防指挥官的小岛次郎,不仅是一个进攻的好手,更是一个防御方面的专家。他早在城垣之上,步步为营,精心修建了几百个小堡垒和防御工事。为防止空军的轰炸,他在每一所房屋的下面,都用坚硬的大石块修筑了牢固的防空洞和交通壕。
一九八师的数个爆破队,除了让十余名经验丰富的爆破手成了日军的活靶子最终壮烈牺牲外,一无所获,他们甚至连冰冷的城墙都没触摸到。这样,炸开城墙的任务又再次落到了“飞虎队”的身上。连著名的“飞虎队”的司令陈纳德将军,也不得不亲临轰炸机队,要其手下多动动脑筋。后来,办法终于想出来了,那就是在重达一千磅的炸弹上安装上巨大的铁钉,让从飞机上扔下的炸弹能够牢牢地钉在城墙顶的台面上。
小岛次郎中佐怎么也没想到“飞虎队”会独出心裁地使出这么一招,他眼睁睁地看着巨型的炸弹纹丝不动地落在城墙顶上,将城墙炸开一个又一个的缺口,看着憋足了劲的中国攻城部队,狂涛一样呼啸着涌向腾越城的城墙缺口。
自知大势已去的小岛次郎中佐,用一块日本的膏药旗扎在头上,踉跄着步子登上腾越城墙,将脖子伸得像一只吊在火炉上的烤鸭那样遥望了一下东方,然后跪下,就举起军刀,深深地扎进了自己的腹中……
中国远征军攻下腾越城的消息,伴随着扬花稻穗的清香在腾越大地上传开来了。和顺古镇上,许多人家自发燃响了爆竹,随即,锣声、鼓声也响了起来,整个和顺古镇成了欢乐的海洋,尽管在八里地外的腾越城里,攻入城内的远征军部队,仍在进行着残酷而艰巨的巷战。
常敬斋也来了精神,他先是站在常家大院内,扯开尖尖的嗓子唱了一段大戏《打虎上山》,接着就大声唤着三宝,要他去镇上的铺子里买几个大灯笼来。
就在常敬斋扶着梯子,指挥着徒弟三宝悬挂红红的灯笼的时候,一群荷枪实弹的国军闯进常家大院来了。
“你们这是要干甚? ”领头的国军军官用浓烈的北方口音问道。
站在梯子上专心地挂着红灯笼的三宝回过头来,低头看了一眼那个操北方口音的国军军官说:“报告长官,我们正张灯结彩庆祝国军攻克腾越城。”
那军官仰头看了一下刚挂上屋檐的红灯笼,又低下头来,看着扶着梯子的常敬斋问:“谁是常敬斋? ”
常敬斋松开扶着梯子的手,恭敬地说:“在下就是。”
那军官听了常敬斋的话,手冲他的部下一挥说:“把他给我抓起来。”
几个士兵迅速扑过来,不由分说就将常敬斋捆了个结结实实。
被五花大绑的常敬斋觉得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奋力挣扎着说:“长官,你们凭什么抓我? ”
那个操北方口音的军官瞪一眼常敬斋说:“咱明人不做暗事,实话告诉你吧,咱们是远征军锄奸队的,有人举报你是汉奸。” ’“汉奸? 长官,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我一个手艺人,怎么会是汉奸呢? ”常敬斋说。
三宝这时也赶紧从梯子上下来,他说:“长官,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我师傅与日本人有血海深仇,可以说是不共戴天,他怎么会是汉奸呢? ”
“小子,你给咱说这些没用,是不是汉奸,让他到队部说去! ”那军官重重地推了一下常敬斋说。
“你们这些瞎了眼的,别抓我师傅,他不是汉奸! ”三宝大声叫唤起来。
“臭小子,你别跟我瞎嚷嚷,小心我连你一起抓了! ”那军官用手指着三宝的额头警告说。
“三宝,”常敬斋制止道,“你也别为难这个长官,他也是奉命行事。这世间之事,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我走后,你马上去找黄剑峰黄副大队长。”
那国军军官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他又挥了挥手说:“带走。”
“且慢,”常敬斋站定说,“长官,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你们别这样五花大绑我,别这样押着我。这和顺古镇上都是乡里乡亲的,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我乖乖地跟你们走,出了和顺古镇你们再绑我押我,行不? ”
“没看出你这老家伙还挺要脸面的,现在知道要脸面,过去就别做汉奸! 不绑你,你想得美! ”那国军军官大声吼道。
“我不是汉奸! ”常敬斋也高声道。
“他娘的,嗓门还怪高哩,我看你还理直气壮呢? ”一个士兵边说边举起枪托要揍常敬斋。
那军官挥手制止了那举起了枪托的士兵,阴沉了脸说:“别跟他哕唆,带走! ”
常敬斋被锄奸队推搡着出了常家大院。在古镇深深的巷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握了枪走在前面的士兵,一边驱赶着人群一边吆喝道:“老乡们,让开让开,别妨碍我们抓汉奸! ”
“我不是汉奸! ”常敬斋跺着脚分辩道。
“你再嚷,小心我掌你的嘴! ”那军官冷冷道。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是汉奸! ”常敬斋一脸委屈地说。
“这个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
“就是,这常老板平日里看着挺清高的,怎么要去做汉奸? ”
“清高,清高八成是装的! ”
“这常家在古镇上,也是有名望的人家,这下可好,八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 ”
这些议论像一把把匕首,把常敬斋的心里划得鲜血淋漓。
“老天,你怎么要让我受这样大的委屈? ”常敬斋的内心呼喊着。
常敬斋被锄奸队的军人押着,走进了残垣断壁的腾越城。腾越城里,搜杀日军残兵败将的战斗仍在进行,时有或激烈或疏落的枪声传来。瓦砾一样的腾越城,让常敬斋触目惊心。他看见文星楼前的省主席龙云的铜像,被炸弹削掉了头颅,只剩下一个无头的躯干。整个腾越城里,弥漫着的都是呛得人直咳嗽的硝烟的味道。从战事未结束就开始锄奸这点可以看出来,无论是远征军或是腾越的民众,对汉奸犯下的罪行已是深恶痛绝。
三宝在师傅被锄奸队抓走后,已是心急如焚,他骑一匹快马直奔界头,去找腾越抗日游击大队的黄剑峰副大队长。当他赶到界头时,得到的是黄剑峰不久前阵亡的消息。
常敬斋被带到了原警察局用来关犯人的拘留所。在这个原本就不大的拘留所里,关满了汉奸。
常敬斋在这里见到了伪县长钟镜秋和杨吉品父子和其父子手下的喽哕们。看着常敬斋被带进拘留所来,杨吉品的脸上生出了一脸怪笑,他对跟他关在一起的手下喽哕们龇了龇牙说:“老子杨吉品,就是死也要找个垫背的,看见了吧? 就是被抓了,我也要让腾越人害怕,我只要恨谁,我就咬谁,也让他像我一样蹲到号子里来!”
在常敬斋看来,这拘留所简直就是个地狱,和这些大小汉奸们关在一起,就是和鬼关在一起。
常敬斋住的那间牢房,一共关了八个人。在常敬斋没有进去之前,那七个人都是杨吉品“维新社”的小汉奸。曾为争夺远离马桶的地铺而相互大打出手。现在常敬斋进来了,马桶边自然也就成了常敬斋的地铺。常敬斋在地铺上坐下来,就闻到了浓烈的尿臊味。
提审常敬斋是在夜里,两个看守押着常敬斋进了过去警察局的刑讯室,被安排坐在一个不苟言笑的国军军官的对面。在常敬斋的头顶上,亮着的是一盏美式高倍汽灯,那汽灯的光线贼亮,亮晃晃的光线照着常敬斋的头顶,常敬斋的脑子里顿时就空白一片了。
那汽灯光线还特热,烤得常敬斋的额头上直冒汗。就在常敬斋伸手往衣服口袋里掏手帕准备往头上抹汗时,那个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的军官突然张嘴问话了——“姓名? ”
常敬斋慌忙把拿出的手帕又装了回去,赶忙回答道:“常敬斋。”
“年龄? ”
“50岁。”
“职业? ”
“手艺人,做玉雕的。”
“为什么要做汉奸? ”
“我没做汉奸! ”
这句话常敬斋不是说出来的,他是叫出来的。
那审问他的国军军官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但他马上镇定下来,双眼圆睁,直视着常敬斋说:“但有人向我们举报,说你是汉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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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我? ”常敬斋疑惑地看着审问他的国军军官问,“谁举报我? 我常敬斋在腾越城可没得罪过任何人,是何种歹人出此歹心害我? ”
“举报你的人,我们暂时不会告诉你。”国军军官将桌上的卷宗拿起来扬了扬后对常敬斋说,“这里面装着的,就是举报你的材料。”
“那是诬陷! ”常敬斋说。
“是不是诬陷,那就不是你说了能算的了。我现在提醒你,如果确实干过对不起国家和民族的坏事,最好还是从实招来。别存任何侥幸心理。
进了这间刑讯室的人,都知道锅子是铁铸的! ”那国军军官偏头看了看刑讯室的老虎凳和电椅。他是想借此告诉常敬斋,这些刑具绝不是摆设。
“我没干过任何对不起国家和民族的事,我是一个本本分分的手艺人,做的是翡翠雕刻和买卖的生意,不是什么汉奸! ”常敬斋解释道。
“常敬斋,你听好了,你是不是汉奸,你说的不算,我说的也不算,只有事实说了算。现在有人举报你是汉奸,人家可是有证人证据的。你要证明自己不是汉奸,你就得找出自己不是汉奸的强有力的证人证据来。我不知道你听懂我的话没有? ”
审讯他的国军军官用手敲了敲桌面说。
“我听懂了。”常敬斋觉得这军官说的有几分道理,回答的语气也显得心平气和了许多。
“听懂了就好! ”那军官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吩咐在一旁记录的年轻军人道:“小孙,你把举报人的材料逐条逐条给他陈述一遍,让他逐条逐条回答。”
军官边说边将桌上的卷宗递给那个叫小孙的年轻军人,然后非常惬意地靠在椅子上,吞云吐雾起来。
“常敬斋,在日军占领腾越城期间,你与日军腾越城防指挥部的小岛次郎中佐过从甚密。这是事实吗? ”叫小孙的年轻军人边看卷宗边问道。
“过从甚密谈不上,但确实有过往来。”常敬斋如实地答道。
“小岛次郎与腾越城做洋纱生意的王老板的女儿王翠结婚,你去贺喜了,对吗?”叫小孙的年轻军人问道。
“我是参加了婚礼。”常敬斋答道。
“为了巴结小岛次郎,你亲自到小岛次郎的城防指挥部,为他做翡翠雕件,有这回事吗? ”
“有这回事,但并不是为了巴结小岛,而是去获取日军的城防图。”常敬斋回答道。
“小岛次郎还发给了你特别通行证。你拿着特别通行证,大肆从事汉奸活动。是这样吗? ”小孙手捧卷宗问道。
“小岛是给我过特别通行证,但我并没有拿它从事过任何汉奸活动。倒是利用特别通行证,为腾越抗日游击大队护送过药品出城。”常敬斋说。
常敬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小岛次郎的交往,举报人是如此清楚,几乎到了如数家珍的地步。好在自己与小岛次郎的交往中,并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常敬斋并不慌张,逐条问题均从容作答。
那年轻的叫小孙的军人问完常敬斋,就坐下了。一直都靠在椅背上吞云吐雾的军官,突然直起身子,将手上的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站起身来说:“常敬斋,你先前说,你去小岛的城防指挥部给小岛雕翡翠,目的是获取城防图,你要日军的城防图干什么? ”
“我是接到了腾越抗日游击大队的黄剑峰副大队长的指示。他要我千方百计搞到日军的城防图,这对国军的反攻意义重大。当时刚好小岛请我去为他雕翡翠摆件,我觉得是个难得的机会,就带徒弟去了。我并不想巴结什么小岛次郎,是黄剑峰要我跟小岛次郎往来的,目的就是打探情报。
黄剑峰还说,要我跟小岛次郎交往,不是他个人的意见,而是腾越抗日政府同意的。”常敬斋解释道。
那国军军官听了常敬斋的话,又燃上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后说:“常敬斋,你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人证,那就是你说的黄剑峰,你要证明你不是汉奸,要证明你跟小岛次郎的交往是组织交给你的任务,就必须要找到黄剑峰。当然,我们锄奸队也会帮你找。有了黄剑峰的证明,你才可以免去汉奸嫌疑。”
“我已在你们锄奸队抓我时,吩咐我的徒弟去找黄剑峰了。长官,我可把你看成青天大老爷了,你可要为我洗去冤屈呀! 这汉奸的恶名,我常敬斋背不起哟! ”常敬斋的语气中,充满了恳求。
“等找到黄剑峰再说吧,”那军官依旧阴沉着脸威严地站起来,对等候在门口的看守说,“把疑犯押回牢里去。”
常敬斋在拘留所里,等待三宝的消息。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三宝依旧杳无音讯,这让常敬斋的心情显得越发烦躁和不安,他想,三宝一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被拘留的汉奸,每天中午就在拘留所外那小小的院子里放风。所谓放风,事实上也就是晒晒太阳,像钟镜秋、杨吉品这样的罪大恶极的大汉奸,放风时都带了沉重的脚镣。这钟镜秋自从被抓进来以后,已是心如死灰,成天唉声叹气。昔日伪县长的威风,早已荡然无存,对死亡的恐惧已将他一个红脸胖子折腾得面容憔悴,每天放风的时候,他都赖在屋子里不出来,一定要等看守催得发了火,他才拖着脚镣,懒洋洋地出来。
大汉奸杨吉品跟钟镜秋不同,每天放风,他总是第一个出来,而且有意地把脚镣弄得哐啷哐啷响。他出来后,就会一屁股坐在院子中央,接受手下喽哕们的问候。有时,也像在“维新社”时那样,冲手下喽哕们发号施令。他刚抓进来时,个别小汉奸认为他完了,对他不理不睬,于是他就鼓动儿子小六九串通狱中的汉奸一起整治这个小汉奸,硬是让那个小汉奸的小拇指骨折了才罢休。为了证明自己的余威仍在,有一天放风时,他要原来“维新社”便衣队的小队长张麻子自己扇自己十个耳光。这张麻子看了一脸杀气的杨吉品,硬是当着众汉奸的面重重地扇了十个耳刮子,直将自己的半张麻脸扇得像掺了杂粮的发面馒头。
这拘留所里,杨吉品最恨的人就是常敬斋。
他恨常敬斋,是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常敬斋打内心里看不起他。
杨吉品看到一个人呆站在院子角落里阴沉了脸晒太阳的常敬斋,就手提脚镣的铁链哐啷哐啷地走了过去。近了常敬斋,就一脸怪笑地对他道:“常老板,你也进来啦? 真没想到,常老板跟我杨吉品还挺有缘分嘞! ”
常敬斋将头扭在一边不理他,但死皮赖脸的杨吉品却不会轻易放过他:“常老板,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总以为自己是美玉,别人都是丑石。常老板,你是做翡翠生意的,翡翠是什么,是美玉? 是珍宝? 但在我眼里,还不都是石头! 现在,我们可是一样的了,都是石头,都是被人骂的汉奸。常老板,我们可都同是天涯沦落人呀? ”
“你是汉奸,我不是。”常敬斋冷冷地答道。
“那我问你,常老板,不是汉奸,锄奸队把你弄到这号子里来干啥? ”杨吉品依旧一脸怪笑地问。
“这你要去问锄奸队。”常敬斋冷冷道。
“常老板,我问锄奸队干什么? 我杨吉品又没说我不是汉奸? 我做汉奸怎么的?不承认自己是汉奸的是你,你该问问锄奸队,是谁要把你弄这里来的?”杨吉品一脸得意地道。
常敬斋没想到这世上会有如此不要脸的人,成了汉奸,心里一丝羞愧都没有,还如此理直气壮。他厌恶地转了身,自个儿进了自己的囚室。
他的骄傲让杨吉品觉得自己受了伤害,杨吉品在他身后大叫道:“常敬斋,老子杨吉品明人不做暗事,就是我把你弄到这里来的! 你以为你高尚了? 你跟老子一样,成不了美玉,生就是做石头的命! ”
听着气急败坏的杨吉品像疯狗一样狂吠不止,常敬斋“哈哈”大笑起来。沮丧的杨吉品提着铁链走到院子中央,对凑到他身边的儿子小六九说:“把跟常敬斋关一屋的那几个弟兄给我召来。”
夜里是狱中最难熬的日子。蹲过号子的人都知道那漫漫长夜的滋味。白日里,打打牌,看看外面太阳如何来到院子里,又如何从院子里溜走,一天也就对付过去了。夜里却不同,夜里不能打牌,夜里虽然偶尔也会有月光,但看外面久了,就觉鬼影憧憧,闹得你后半夜一身冷汗。所以,打发下半夜的最好办法就是讲白话。讲白话是腾越方言,就是讲故事,拉家常什么的,有点像北方人说的讲“段子”。
几乎所有的犯人都喜欢在夜里讲白话,或者听他人讲白话。白话是囚犯夜里的“盛宴”。而最诱惑人的“盛宴”自然是男女之事了,常敬斋虽然不与这群小汉奸同流合污,不跟他们讲白话,但耳朵却不争气地听上了他们讲白话,言语的入侵不是心能挡住的。这讲得好的白话,就是那种能挠痒痒的白话,他将人的欲望含而不露地就给撩拨起来了。这白话,有的精致,有的粗俗,有的含蓄,有的露骨。白话讲的好坏,跟修养密切相关。
要这群下三滥出身的小汉奸讲好的白话,自是痴人说梦。每天都这样,从靠窗的那个小汉奸开始讲,因为他的口才最好。今天夜里小汉奸咳嗽了一声开始讲白话:“前两年,我们寨子里有一头牯牛,这狗日的牯牛太厉害了,为了跟邻家的母牛偷情,把牛厩都掀翻了。硬是冲到了邻家牛厩里去,把那母牛搞得哞哞直叫。邻家的人听到牛叫声,就拿把快刀出来了,把那骚牯牛给阉了。但这阉了的牯牛夜里还是掀了牛厩去找那母牛,那母牛还是被这阉了的牯牛搞得哞哞直叫……”
“小子,不对吧,那玩意儿都没有了,还能? ”被叫做麻哥的汉奸咂了咂嘴不相信道。
“麻哥,你听我讲嘛,那阉牯牛还有嘴嘛。”
众汉奸是一阵哄笑。躺在床上的常敬斋知道这些汉奸的话都是冲自己来的。
这时,睡在常敬斋旁边的汉奸道:“弟兄们,我也来讲一个没鸡巴的故事。从前,我们家住的巷子里有条白狗,跟另一条黑狗打架,被黑狗把东西咬了。这白狗先前有一相好的,是条黄母狗,自从白狗的东西被黑狗咬后,就不理会白狗了,就跟黑狗姘上了。”
“这故事没意思。”那麻脸汉奸道。
“麻子,有意思的在后头呢。那黑狗后来总是当了白狗的面,日那条黄狗。后来,那白狗被活活给气死了。”
“就是人,也会被气死的! ”一个汉奸掀了掀背子说。
刀疤说:“讲的都是没鸡巴的牛啊狗的,讲个没鸡巴的男人的故事来听嘛。”
“没鸡巴的男人是太监,你想听太监的故事? ”
那个靠窗的口齿伶俐的汉奸问。
“哪个说要听太监的故事了? 这太监是没鸡巴,但没鸡巴的不一定都是太监。”刀疤阴阳怪气地说。
众汉奸就响起一阵怪笑。
“够了! ”
忍无可忍的常敬斋翻身起来,愤怒地制止道。
“怎么了,常老板,我们说的是没鸡巴的男人,又没说你,你跟谁生气发火呀?”刀疤依旧阴阳怪气地道。
靠窗的那口齿伶俐的汉奸也来插科打诨,他说:“疤哥,你没说人家常老板,那人家常老板为什么生气? 这世间的事千奇百怪的多得很,万一人家常老板真没那玩意儿呢? ”
这家伙的插科打诨激怒了常敬斋。愤怒的常敬斋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扑向了窗口。
3
“妈的,常老板,你干啥? 老子帮你说话你还打老子! ”那靠窗的汉奸大叫起来。
“弟兄们,这死老头子打我们兄弟,大家说怎么办? ”那刀疤撸起袖子问道。
“打死这老东西! ”
众汉奸就恶狼一样扑向常敬斋。
毕竟是习过武,有拳脚功底,常敬斋在以少打多的混战中并不完全处于下风,没有出现寡不敌众的颓势。加之他已被充分激怒,拳脚出得就狠,屋子里不时响起汉奸们的惨叫声。
等看守们打开牢门,提着马灯走进来时,屋子里已是一片狼藉,两败俱伤。七个汉奸躺在地上,正爹呀娘地疼得直叫唤。常敬斋坐在墙角。他的拳头可能是因为愤怒,用力击打在墙上,已变得血肉模糊。他的一颗门牙也被打掉了,鲜血从嘴里流出来,把衣服的前襟都染红了。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披了衣服站在院子里大声问:“出什么事啦? ”
一个看守就在常敬斋他们的牢房里大声答道:“长官,没什么大事,狗咬狗了!”
“死到临头了,还改不了吃屎的本性。想打架手痒了是不是? 明天老子让你几爷崽对练! ”那军官站在月光如水的院子里骂了一通后,就回自己的住处睡觉了。
常敬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终于摸到了那颗被打掉的牙齿。他像珍藏宝物一样,把牙齿藏在了枕下。虽然手上传来钻心的疼痛,嘴里是咸甜咸甜的血腥味,但他身上,却涌起了一种少有的痛快。听着那七个汉奸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他苍凉的心中竟有了一丝骄傲和自豪了。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牢里那七个汉奸,就是借二十个胆子给他们,他们也不敢招惹常敬斋了。
常敬斋的地铺,也被他们主动调整到了远离马桶的地方。他们对常敬斋的称呼也改了,成天“常爷常爷”地叫个不停。但这些汉奸发现,这备受尊敬的常敬斋,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阴沉了。
常敬斋在等三宝找黄剑峰的消息,他内心焦灼得都快冒出烟来了。在一个下过几丝冷雨的傍晚,看守告诉常敬斋,说让他去接待室,有人来看他了。
来看他的人正是他久盼的三宝。
三宝给他带来了几种御寒的厚衣服和毛衣。
常敬斋从三宝沮丧的脸上看出来了,他找黄剑峰并不顺利。但有思想准备的他,在听说黄剑峰牺牲的消息后,还是像遭了晴天的霹雳那样惊呆了。
三宝看着师傅的背影消失在了局子里,才走出了探询室,牵了马准备回和顺古镇的常家大院去。秋雨后的腾越城上空,乌云散去,天空却又密布了血一样的火烧云。先前逃往乡下的许多城里人。现在回来了,有的在炸毁的宅子前哭天抢地,更多的人选择了沉默。街上,卖稀豆粉和烧腊的街边摊子又摆了起来,无论经历多大的创伤,生活仍要继续。三宝在街边的摊子上买了一碗稀豆粉泡饵块,稀里呼噜地吃了,算是对付了肚子。但他骑马途经原先的范家宅子时,看见那个过去被杨吉品点火烧掉的宅子前站着老老少少的一群人。
等近了三宝才发现,是盐商范茂才带着一家老小回来了。三宝看着无家可归的范茂才,心里就生出些内疚和愧意来了。他看见范茂才胖胖的老婆像一只青蛙一样扑在地上抽搐着的身子,又听到了这青蛙一样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停住马,想安慰一下这因无家可归而悲痛不已的女人。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盐商范茂才数落自己老婆的声音:“都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现在我算是领教了,一座宅子不在了,你哭得比你妈死时还伤心;一座宅子就瞎了你的眼啦? 损失了一座宅子,换得老子一个抗日英雄的名声,值! ”
女人听了范茂才的话,就像一个充足了气的皮球一样蹦起来了,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范茂才说:“你要那些虚名干啥? 抗日英雄? 抗日英雄能当饭吃? 能顶房子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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