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翡暖翠寒》作者:潘灵

_2 潘灵(当代)
在鬼师的主持下,祭山的仪式开始了。
喃喃念着咒语的鬼师,将一只大公鸡用刀杀了,让猩红的鸡血滴到盛满了米酒的银碗里,然后端起银碗,将血酒泼洒出去。众趸人匍匐在地,虔诚地拥抱着大地。鬼师泼了血酒,便拔剑在手,一阵狂舞乱劈,当他认为恶鬼已被劈死后,才将剑抛向空中。那剑像一条银链一样被抛将起来,落下来后又深深插入了泥土之中。这时匍匐的众趸人起身,与鬼师击掌而歌,歌声嘹亮,缭绕在山间。歌毕,众趸人开始围着山用竹做桩,将一截一截的竹子沿山钉了,便三五成群,在山上胡乱掘洞。
趸人就真的挖到了玉石。那挖出的玉石均蒙有一层砂皮,它们被送到纳诺的手上,让她来鉴定玉石的好坏。纳诺用手抚摸一阵,将认为好的放在身边,不好的随意抛弃。一个人鉴定玉石毛料的好坏仅用手摸便清清楚楚,这让常敬斋既惊讶又不敢相信。但当那些石头被人背马驮地运往山寨解开,均有翠绿、艳绿、水绿之色,就是稍差一些的也有藻草蓝花。纳诺用手辨玉之奇技,让常敬斋佩服不已。
5
纳诺看着玉石说:“我要用它们去换黄发鬼手上的火器。”常敬斋说:“纳诺,那叫枪。”
常敬斋又看了看纳诺说:“纳诺,对付西洋人,仅有枪是不够的。”
“那还要什么呀? ”纳诺不解地问。
“你得学文化,学缅文。”常敬斋说。
“你要我去学那些像蚂蟥一样的文字? ”纳诺摇了摇头说,“这我可做不到。”
“只要你想做到,你就能做到! ”常敬斋严肃地道。
“要学识字,我在山上哪里找老师呀? ”纳诺瞪着她那双比清泉还要纯净的眼睛问道。
“不是有现成的老师吗? ”常敬斋说。
“你的意思是……”纳诺莞尔一笑问道,“你愿意当我们的老师? ”
常敬斋也笑了,他摇了摇头说:“这我可当不了,我说的是那个被囚禁的牧师。”
“这可不行! ”纳诺摆了摆手说,“我们是要用他的头来祭谷的。”
“纳诺,”常敬斋情绪激动地道,“是祭谷重要,还是识字重要? 不用牧师的头祭谷,你们大不了来年少一些收成,何况祭谷丰收的这种说法,本身就是无稽之谈! 如果你们识了字,掌握了文化,从此,你们趸人就会走出蒙昧,今后,就不会有人敢称你们为野人,也没有人敢叫你们居住的山为野人山! ”
常敬斋情绪激动的一番话,让纳诺咬牙沉默了许久。常敬斋如此单刀直入、无遮无掩的话,考验着她的自尊心和承受力,但纳诺从常敬斋的话中也体会到了一份朋友才会有的坦率和真诚。
这个牧师对他的神职的忠诚,让常敬斋佩服不已,他公然把《圣经》用做了趸人山寨的识字课本。他让那些蒙昧的趸人在识字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接受了他的传教。
纳诺真是一个勤奋的学生,她每天都第一个赶到寨子里的大青树下,听牧师给他们上课。这个叫理查德的牧师是一个优秀的老师,他的风趣和幽默总能让听课的人在欢声笑语里就学到了知识。常敬斋不知道这些,他在远离山寨的玉石矿山里,跟一群身强力壮的趸人男子开采矿石。
这些趸人虽然开采的方法落后,但他们对寻找优质翡翠矿洞的经验,还是让常敬斋受益匪浅,眼界大开。
当常敬斋在矿山上待了数月,再回到山寨时,他看到了让他惊讶不已的场景。在先前用做游戏场的大青树下的空地上,竟然矗立了一座用木头新搭起的教堂,教堂顶上,立着一个巨大的木制十字架。这个叫理查德的牧师,正在实现他的让趸人成为基督信徒的理想。
纳诺听说常敬斋从矿山回来,就欢天喜地跑了来看他,常敬斋看到她美丽的颈项上挂着一个铁制的十字架,她告诉常敬斋,她真的找到了心中之灯。纳诺成了一个基督信徒,这是常敬斋始料未及的。
这正是新谷成熟的季节,山寨里堆满了谷穗堆成的谷垛,一些妇女正在忙着为谷穗脱粒。收获的喜悦让她们变得美丽而生动。纳诺告诉常敬斋,说他幸运地赶上了山寨初食新谷。初食新谷。对于山寨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庆丰收的节日。
到了夜里,村中男女老少聚集在火塘边,一边饮牛血茶、抽朵把烟、头枕断柴,享受收获的这份欢乐,一边听家中长者说古。他们把这称作“食新米,讲旧话”。常敬斋和理查德牧师被纳诺邀请到官房中,一边吃着新米做成的烤饭团,一边听山官诉说着祖宗的功德。山官还向纳诺反复说着过去的某年某月某时,勐拱其他部族的人曾杀死了她的阿公阿祖,要纳诺牢记,一定要报仇雪恨。理查德牧师喝不惯牛血茶,他要了一竹筒米酒,一边喝一边向常敬斋讲述英国威士忌酒的美好。常敬斋问他是如何让这万物皆鬼的山寨信奉他的基督的,理查德得意地笑了笑说:“我告诉他们,上帝与魔鬼同在。”
山官还说到了纳诺的婚事。他希望女儿能在山寨里尽早挑选一个年轻而优秀的趸人男子结婚。但纳诺说她根本看不上山寨里任何一个趸人男子。她的傲慢让山官很不高兴,他说:“难道你要找一个异族人通婚不成? ”
山官的话让理查德哈哈大笑起来。山官不明白理查德牧师为何要大笑,理查德告诉山官说:“难道你的女儿喜欢谁你都看不出来吗? ”
理查德牧师说这话时,冲常敬斋做了一个鬼脸。常敬斋对理查德的乱点鸳鸯谱既难堪又生气,他嗔道:“牧师,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
纳诺显然是害羞了,她捂着脸跑出了官房。
山官吃惊得大张了嘴。
常敬斋觉得有口难辩。他低头喝茶。但由于慌乱,把满满一杯牛血茶给碰翻了。他从纳诺捂着脸跑开这点看出来,纳诺真的喜欢上了他。
他觉得有必要向纳诺解释,自己在中国腾越的和顺古镇上,已经有了一个叫翠儿的妻子。
但还在常敬斋没来得及向纳诺解释的时候,一个震惊山寨的消息传来:趸人们正在开采的矿山被英国人占了。而且,十几个开采玉石的趸人丧命在英国人的枪口之下。
十几具趸人的尸体被架在山寨空地中央巨大的柴堆上,理查德牧师站在柴堆旁为这些亡灵做着祷告,他真诚地祷告那些被他同胞枪杀的亡灵能够升入天堂。他的内心里,纠结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他不明白他的那些受过现代文明熏陶的同胞,为什么总喜欢用带着血腥的武力来解决问题。
悲痛不已的山官,亲手点燃了柴堆,十几具尸体,在隆隆升起的火焰中逐渐化为灰烬。但不会化成灰烬的是愤怒和仇恨,是一个弱小部族的委屈和无奈。山官站在只剩下灰烬的火堆旁,他感到自己是那么苍老,那么虚弱,随时都可能在呼啸的山风中默然倒下。
女儿纳诺的成长让感到自己垂垂老矣的山官得到些许慰藉。事实上,山寨的实际领导权他早已让给了女儿,但女儿过于孤傲的性格让她至今未婚,这一直是山官的心病。这次英国人强占了他们的玉石矿,让山官对趸人的未来充满了担忧。他是多么希望女儿能尽早完成婚事,专心致志于趸人的强盛。居于这样的考虑,他决定找女儿谈谈。
“你真的把心都交给了那个中国汉人了吗? ”
山官躺在那把吱呀作响的竹椅上,这样问他的女儿纳诺。
纳诺的脸一阵通红,但她还是真诚地向父亲点了点头。
“除了他是一个异族人外,这个中国汉人还是挺不错的,既有胆略,又不缺少智慧。”山官在抽了一口浓烈的旱烟吐了一股烟雾后说。
“这我知道,”纳诺低头说,“如果你还有一个儿子或者女儿,我早向你表明我对他的情意了。”
“这是什么话? ”山官不解地问道。
纳诺不语。
“你跟这中国汉人真结了婚,生了孩子,那不是汉人的后代,依旧是我们趸人的后代。”山官说。
“问题是……”纳诺犹豫了一下说,“这个中国汉人不可能让我生孩子了。他的男性之根……”
纳诺不好意思再往下说,山官将抽了半截的旱烟扔到地上,用脚踩了一下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我的女儿,你为何要吞吞吐吐的? ”
“他是一个废人。”纳诺说。
“哦,”山官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他不是牯牛,是一头阉牛。”
纳诺点点头。
“那可不行! ”山官站起身来,“我们不能断了血脉,这样会对不起祖宗的。”
“但我心里,只装着他呀! ”纳诺这么说的时候,痛苦的泪珠已滚过了她漂亮的脸了。
“你得把他从你的心里赶走! ”
山官挥舞着手臂语气坚决地说。
纳诺哭着跑出了官房。
“你一定要把他从心中赶走,一定要! ”
山官冲着纳诺跑去的方向大声喊着。
山寨的管家匆匆赶来对常敬斋说:“山官请你去官房,他有话跟你说。”
常敬斋跟着管家来到官房。他看见山官一个人独自坐在官椅上,对他的到来表现得冷若冰霜。他翻了一下白眼,在官椅上动了动身子说:“你是条大鱼,可惜我们这个水塘子太小了。”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好了。”看着山官这个样子对自己,常敬斋心里也很不高兴。
“再好的阉鸡我也不要,我要的是只小公鸡。”山官继续着他的比喻。
常敬斋是敏感的,尤其是对自己身体上的残缺。山官的话深深地刺痛了他,但他还是非常克制地说:“我说过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我的那只小母鸡喜欢上了你,”山官继续着他的比喻,“可山寨却等着孵出小鸡。”
常敬斋现在明白了他说的话,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他用一种近乎咆哮的声音对山官说:“山官,你别听别人瞎说,我常敬斋是一个有妻子的人,她叫翠儿,她还在等着我回去。我跟你的女儿纳诺,根本就不存在你说的喜不喜欢。
你想撵我走,你明说好了! ”
看着情绪激动的常敬斋,山官的表情温和了些,他说:“你有没有老婆我不在乎,纳诺也不会在乎。但我就这样一个女儿,她肩负着让祖宗的血脉延续的重任。你喜不喜欢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喜欢上了你。说心里话,你人聪明,又不缺少勇气,我内心也很欣赏你。但现在我却必须要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让我女儿没有一点你的消息。年轻人,别怪我无情,事实上我这胸口里也疼哩。”
“你别说了! ”常敬斋摆摆手说,“我会如你所愿,走得很远,走得没有任何消息的。”
纳诺在一个山冈上追上了常敬斋。
匆匆而来的纳诺让常敬斋不知所措。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就这样相对无言。
他看见晶莹的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过她酡红的面庞。她用力把手中的麻布包塞在他的怀中。那麻布包是如此沉重,常敬斋感到自己抱着的不是包裹,而是一块石头。
纳诺突然扬起手中的马鞭,重重地抽向常敬斋,皮鞭在常敬斋身上,发出了很响的声音。还没等常敬斋反应过来,纳诺已经跃上马背,策马而去。
常敬斋感到这重重的一鞭子,不是打在身上,而是打在了心上……
第四章 玉不琢,不成器
1
常敬斋的感觉没错,那个麻布包里,确实是一块石头。
但它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一块覆有白色砂皮的翡翠毛料。
在密支那一个中国李姓人开的小旅店里,常敬斋用热心的李老板找来的强力手电筒,照着这块翡翠毛料,看到了石头表皮上升腾起一层绿光。李老板也凑过头来看,他用颤抖的声音对常敬斋说:“常先生,这下你可发大财了。”
常敬斋无所谓地笑了笑,从出生到现在,成天都在为生计奔波。长这么大,财富对他来说还没在脑子里形成概念。他问李老板道:“把这石头卖了,够我回腾越的路费吗? ”
“你说什么? ”李老板拍了一下常敬斋的肩膀笑道,“这石头要是卖了,够你去月亮上的路费。”
“有那么值钱? ”常敬斋抬头看一眼李老板说,“你不会是看我穷,拿话宽我的心吧。”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从腾越那边来的玉商,住我这儿的,屈指算来,不下百数,他们在我的旅社里围绕玉石谈经论道,我耳朵都听得起老茧了。你要不信我的话,我明天带你去找王鹤亭,他也是你们腾越人,人年轻,但翡翠鉴定方面,可是名声在外了。要不是我这样的朋友,凭他那孤傲的脾气,你出钱也不一定能请到他给你鉴定呢! 你知道人们如何夸奖他? 那些翡翠巨贾称他在玉石鉴定方面,是剑胆琴心! 厉害着哩! ”
在李老板的鼓动下,常敬斋诚惶诚恐地带着这块翡翠毛料去见王鹤亭。就像李老板说的那样,这王鹤亭确实有一种少年得志的孤傲,对常敬斋的来访显得冷淡,就是李老板用强调的语气告诉他,常敬斋跟他是乡党,他也只从喉咙里“哦”了一声。名人的架子,常敬斋算是第一次领教了。看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王鹤亭,常敬斋有点后悔自己听信了李老板的话来找他。
常敬斋在李老板的催促下,把石头拿出来,放在王鹤亭面前的红木茶几上。王鹤亭随便瞅了一眼对李老板说:“不就是一块来历不明的石头嘛。”
王鹤亭说这话的时候,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常敬斋:“这毛料不会是你偷来的吧? ”
“王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敬斋觉得王鹤亭的话简直就是在公开侮辱自己,便正色道。
“什么意思? ”王鹤亭站起身来说,“每块玉石上都该有岗印,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
“这……”常敬斋还是第一次听说岗印,被王鹤亭这一问,给问住了。
“你管它岗印不岗印的,你就帮鉴定一下,它是不是块好料就行了。”李老板一边给王鹤亭敬烟一边打着圆场道。
王鹤亭摇头说:“这可不行,我从不鉴定来路不明的石头。李老板,不是我说你,我们中国人在别国他乡做事,还是要尊重人家的王法。”
“王先生,它并非来路不明。”常敬斋站起身来说,“我一样是守规矩的中国人,有违别国王法的事,我同样不做! ”
常敬斋接着讲了自己在野人山的经历。常敬斋与传说中的趸人有过交往,这让王鹤亭感到惊讶。他冷漠而傲慢的目光也因此而变得温暖了些,脸上也有了和蔼的表情。他对下人说:“快去把我从腾越带来的好茶拿来,我今天要好好听听常敬斋先生给我讲讲趸人的故事。”
李老板见王鹤亭情绪高涨,就不失时机地提醒王鹤亭道:“王先生,这块料子到底怎么样? 你还是帮常先生鉴定鉴定。”
“好的,好的。”王鹤亭抱起那块石头,开始了他的鉴定。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把石头放在了高倍聚光灯下。
他看了许久,最后又把那块石头抱起来,他小心的样子,像是抱的不是石头,而是易碎的玻璃。他把石头重新放回茶几,又小心地用麻布把它包好,拉了一把椅子,在常敬斋对面坐下来。
“这真的是一个趸人朋友送你的吗? ”王鹤亭端详着常敬斋问。
常敬斋点点头说:“王先生,我从不说假话,她的名字叫纳诺。”
“这块料子呀,”王鹤亭竖起大拇指说,“它美得像妖,非同凡响,种、水、色样样堪称完美。
它的品质,超出了我的经验。可惜的是,这块石头,它没有岗印,不能公开地把它摆到市场上去。
要能的话,明天的密支那肯定疯狂! ”
听王鹤亭如此赞美这块翡翠毛料,李老板的脸上生出了得意之色,他拍了拍常敬斋的肩膀说:“我说你要发大财了,你还不信! ”
常敬斋说:“发什么财? 你没听王先生说,这石头没有岗印,不能拿到市场上买卖吗? ”
“你怎么这样死脑筋,你不会请人把它解了,做成雕件拿到市场上卖,那时谁还管你岗印? ”李老板毕竟是生意人,有着生意人的精明。
“这样好的翡翠毛料,常先生,你应该把它带回腾越去,把它交到真正的玉雕大师的手上,否则被糟蹋了就太可惜了。”王鹤亭建言道。
“回腾越? ”常敬斋摇了摇头说,“我做梦都想回腾越,可我回不去呀。我现在是亡命夷方呀。”
常敬斋的话再次勾起了王鹤亭的兴趣,他充满好奇地问道:“常先生得罪了什么仇家? ”
“我得罪的不是仇家,我得罪的是一股势力。”常敬斋说。
“此话怎讲? ”王鹤亭问道。
这时下人急匆匆地进来,说楼下有人要见王鹤亭。王鹤亭的好奇心被打扰,他有些不快地起身下楼去。
不一会儿,王鹤亭领着一个相貌英武的人进屋来。来人还没等王鹤亭作介绍,就一个箭步奔到常敬斋面前,用惊喜的口气冲常敬斋道:“这不是敬斋贤弟吗?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哩!'’“你是……”常敬斋看着面前这个英武的男人,努力地搜索着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是黄剑峰。敬斋贤弟,你想不起我来了吗? 我是腾越起义军第四营管带黄剑峰呀! ”
常敬斋如梦初醒,他从椅子上蹦起来,紧紧地拥抱着黄剑峰,眼泪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了。
“敬斋贤弟,别太难过。”黄剑峰安慰着常敬斋,但自己的眼中,也已贮满了泪花。
看着如此动情的相逢场面,王鹤亭走到紧紧拥抱着的黄剑峰和常敬斋身边说:“剑峰兄,常先生,还是坐下来慢慢叙吧! ”
两位战友相见,有说不完的话。
黄剑峰告诉常敬斋,张文光提督的死已经得到昭雪,密令杀死张文光提督的人,是窃国大盗袁世凯。这袁世凯后来做了几十天皇帝,就被赶下台了。张文光提督虽然得以昭雪,但腾越起义军算是完了,军队遭到了分化瓦解和打压。自己在军队里处处受到排挤,最后忍无可忍,索性解甲归田了。这次来缅甸,就是想到玉石厂去寻找一下机会,王鹤亭是自己的老友,到了密支那就自然登门来找他了。
“真是老天有眼,让我在这儿遇见你! ”黄剑峰依旧难平心中那份激动。
“剑峰兄,张文光提督得到昭雪,是不是我这亡命在外的游子,也可以回腾越了? ”常敬斋急切地问。
“当然可以! ”黄剑峰重重地点头道。
“我还以为我这辈子是回不了腾越了呢! ”常敬斋说这话时,万千思绪禁不住涌上了心头,他的脸抽搐着。他是在尽量地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是你们这些革命者把皇帝拉下了皇位,赶走了几千年的帝制,你们都是了不起的英雄! ”王鹤亭竖着大拇指,一脸佩服地对黄剑峰和常敬斋说。
黄剑峰摆了摆手说:“今天的中国,离我们革命的初衷远着哩! 要说功劳,辛亥革命就是把皇帝赶下了台,但是,新的权贵们侵占了革命成果,现在的中国,到处是军阀割据,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志士尸骨未寒,权贵们就开始了结党营私,钩心斗角,中国依旧黑暗得很! 我这次来,也是看不惯那些丑恶的现象,想眼不见为净。古人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鹤亭兄,我不能兼济天下,难道还不能独善其身? ”
“兄之气节,令人感佩! ”王鹤亭崇敬地说。
“鹤亭兄,我这次来,不是来让你感动和佩服的。我这次来,可是下了决心的,我变卖了家里的房屋、田产,虽说积攒了不多点钱,但也是我的全部家当。我来找你,一是多年未见,来看看你,二是想请你指指路,在玉石界,你是有名气的人,你得帮兄弟一把。”黄剑峰把钱袋往茶几上一摆说。
王鹤亭听黄剑峰这么说,也推心置腹了。
“剑峰兄,不瞒你说,我虽然在翡翠鉴定方面有点名气,但这都是匠人活计,赚不了多少钱。
当然,积蓄还是有一些的。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就是去包几个洞子来碰碰运气,但苦于一个人势单力薄,所以迟迟未付诸行动。这次兄找了来,算是一拍即合,我们可以合伙去帕敢包几个洞子。但是,我希望常先生能与我们合伙,常言说,一个篱笆三个桩,我还听一个西方人讲,说结构最为牢固的就是三角形。我认为这话很有道理,两个人如果意见分歧,那就难办了。三个人就好办,少数服从多数。三个人好互相支撑,同样也好互相制约。剑峰兄,你看如何? ”
黄剑峰忍不住击掌叫好。他称赞道:“鹤亭兄不愧是少年才俊,你的主意,我完全赞成。”
“可我不赞成,”常敬斋说,“我不想开什么洞子,我现在只想回腾越老家去。”
王鹤亭说:“常先生,就这样回去,你出来好几年了,晚回去个一年半载又如何? 要回,也要衣锦还乡地体体面面地回。就跟我们干吧! ”
王鹤亭的话多多少少还是触动了常敬斋,但常敬斋还是挺犹豫,他说:“我穷得叮当响,拿什么跟你们合伙呀? ”
“敬斋贤弟,这话就见外了,我们兄弟,分什么彼此? ”黄剑峰说。
王鹤亭冲黄剑峰摆摆手说:“生意场上的事,不能靠兄弟义气。要合伙做事,是得入股的,这方面,我们都得跟西洋那些老毛子学。但常先生,谁说你穷得叮当响了,你那块毛料,不正可以入股? 当然,那得看你愿不愿意了? ”
好管闲事的李老板用充满担忧的口气说:“这毛料入股,如何作价呀? ”
王鹤亭说:“这好办,我们以剑峰兄现在的钱作一股,我拿出相同的钱作一股。常先生这块石头,卖成钱后肯定比我和剑峰兄的钱加起来还要多。我们要是把它当一股,那就占常先生便宜了。这样的便宜我不占,剑峰兄更不会占。说实话,开洞子充满了风险,我们也不会傻得一次就把钱都投到洞子上去。所以,我们先承认了常先生这一股,以石头作抵押,今后这块石料带回腾越卖了,常先生再把一股的钱打进来。当然,如果开采顺利的话,我们就不卖它,把它作为我们的镇厂之宝,石头的所有权依旧属于常先生你。
你的股份到时从分红中扣。剑峰兄,你看如何? ”
“我举双手赞成! ”黄剑峰说。
“常先生,你意下如何? ”王鹤亭充满期待地问。
常敬斋又想了想,终于点头说:“王先生一腔古道热肠,敬斋还不答应,也太不近情理了! ”
“我有个提议,”黄剑峰站起身来说,“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兄弟,别先生长先生短地叫,听起来怪酸气的。”
黄剑峰的话让大家都笑了。气氛也变得热烈而轻松起来。王鹤亭让下人拿酒来,说既然同意合伙做事了,就得有个仪式才行。
下人拿来了酒,王鹤亭找了一个碗,倒了满满一碗,他率先咬破手指,让猩红的血滴入酒碗里。接着,黄剑峰和常敬斋也把咬破的手指放在酒碗之上。
三个人的血溶于一个酒碗中。这碗血酒又被分成了三杯,三人各取一杯,举杯相碰,三人仰脖一饮而尽。并决定第二天就启程赴帕敢。
去帕敢的旅途上商贾如云,沿途都会见到马帮。那些从帕敢过来的马帮都驮着沉重的翡翠毛料,每支马帮都有荷枪实弹的护商团护送。除了马帮,沿途都有像常敬斋、黄剑峰和王鹤亭这样去寻找发财机会的人,这些人虽然一身风尘。
满脸疲惫,但从他们闪动的眼中不难看出他们心中的梦想和对未来的期望。但从帕敢方面回来的那些路人不同,他们大多是背着一些简单的行李,低着头走路,迎头碰上路人也不打招呼,像是很害羞的样子。这些低头走路的人都是在帕敢的玉石厂里破灭了梦想的人,他们带着失败的伤痛和对家人的愧疚走在返乡的路上,心如死灰。
偶然也会碰到骑在高头大马上哼着小曲的,那种春风得意的模样一看就是发了财获得成功的,但漫漫旅途中,这样的人绝对是路人中的绝少数,少之又少,整个旅途也就是碰上一两个。这样的幸运儿,在财富的鼓舞下,把在帕敢吃的苦、劳的神、受的累仿佛全部扔给了昨天,他们的喜悦和快活,自然也激励了常敬斋他们。
“我们要唱着歌回来! ”王鹤亭看着那个骑在马背上志得意满渐渐远去的人说。
通过几日的行程,常敬斋、黄剑峰和王鹤亭一行来到了帕敢,这块埋藏着世上最美丽石头的土地在常敬斋的眼里,看不出任何美丽,甚至可以说是显得荒凉而丑陋。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裸露的红土,到处都被挖得坑坑洼洼。
2
看见穿得光鲜的王鹤亭,那些坐在树荫下乘凉的等待雇工的工人们就围拢过来,他们把手臂弯曲起来,尽量把又黑又粗的胳膊上的肌肉展示给王鹤亭看,以此证明自己是一个身强力壮能干重活的人。王鹤亭也当仁不让地作出一副大老板的样子,在亮丽的阳光下眯着眼睛挑选了二十多个他自认为能干活的矿工。
常敬斋和黄剑峰因为穿着一般,被冷落在一旁。常敬斋发现,那些坐在树荫下的矿工.公然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抽着卡苦,卡苦是一种毒品,它是用鸦片烟膏熬后,再用韧性极好的植物细丝将烟膏黏附其上晾干而成。常敬斋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黄剑峰。黄剑峰看了,耸了耸肩说:“过去我以为这埋藏了翡翠的地方是天堂.现在亲眼见了,怎么看都像地狱。”
选好工人,就要找地方挖矿。在这山岭间。
挖矿充满了随意性,只要无人挖过的地方,都可以随意开采,选择矿址也是随意的,只要在你认为能挖出翡翠的地方,用树枝或竹竿插上作为标记,这片地就算被认下了。常敬斋、黄剑峰和王鹤亭在山上转悠了半天,互相商量后就选下了一个地方。地方选好后,他们又到帕敢的市场上去,在牲畜市场猪、牛、羊各买了一头。买回的三牲,他们请人宰杀了,肉分给了新招募的二十多个矿工,头留下来,按照当地挖玉人的风俗,作为开工前的祭祀。开工那天,他们请来了巫师,还用树枝搭了神台,祭祀神灵。在巫师长一声短一声的咒语中,他们恭恭敬敬地献上三牲的头.并焚烧了大量的香烛纸钱。常敬斋、黄剑峰和王鹤亭领着二十多个矿工,虔诚地跪拜在神台前,心中默默地祈求着神灵的庇佑,祈求着早日挖到玉石。
祭祀仪式结束后,就该破土动工了。三人商议后,决定由王鹤亭来动第一锹土。王鹤亭握锹在手,凝视一下大地,又抬头看一下天空,便高高扬起锹镐,重重地挖了下去。
“老天爷,如果你长有眼睛的话,就请你开开眼,让我们尽早挖到最好的翡翠!”挖了一锹的王鹤亭,突然就这样跪在地上,祈求着上苍。
但上苍并没有听到王鹤亭的祈求之声,也许,这样的祈求过多,上苍已经麻木。他们夜以继日地像打地鼠一样挖洞,挖出的要么是泥石要么是岩石,玉的迹象却一点都没有。挖玉的过程,是一个煎熬人的过程,在没挖到玉之前,你都是在“烧钱”,每天都是消耗,每天都是减法。这上苍似乎有意要考验常敬斋、黄剑峰和王鹤亭他们。特别是黄剑峰,虽然从表情上看,他并没有王鹤亭那样烦躁和不安,但常敬斋从他亲自下到洞子里去挖土凿石这点就看出了他内心的焦急。
挖玉的方法既简单又落后,特别是到了岩石层,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洞子里堆上柴火,用柴火去烧石头,待石头烧得发烫,再按热胀冷缩的原理,泼与冷水,让石头炸裂。这样开采的方法,几十个工人一天折腾下来,洞子延伸的速度显得非常缓慢。又加之帕敢这样的地方,是有名的烟瘴之地,疟蚊满天飞。让常敬斋他们深感畏惧的就是蚊子,有时工人被蚊子叮了,会立刻病倒,这个地方的工人把得疟疾叫打摆子,意思就是得了这种病身子忽冷忽热,浑身颤抖不已像打摆子一样。
王鹤亭显然对这样的困难估计得太少,他有些后悔当初会做出来帕敢采玉这样轻率的举动。
在帕敢的矿山上的每一天,都是在炼狱。强烈的高温,压抑的气氛,凌乱的环境,疲惫而肮脏的人群。每天都怀着希望,每天迎来的结果都是失望。
这洞就这样越掘越深,始终不见玉石的影子。挖下去吧。怕洞越掘越深,人也越陷越深,不挖放弃吧,又怕半途而废,前边就是埋有好玉的地方。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强烈地折磨着他们的神经,考验着他们的意志力。
分歧终于出现。黄剑峰提议放弃原来的洞子,重新换个地方挖。王鹤亭不同意,说挖了近20余丈的深度了,放弃了不等于以前的日子和开销白搭了吗? 黄剑峰说王鹤亭的说法不对,要是开个洞子必定挖到玉石,那全世界的人不都来挖矿了。王鹤亭听了黄剑峰的话就来了气,你明知挖矿不容易你还来找我,不是存心拖我下水。这话说得黄剑峰脸上白一阵红一阵。黄剑峰说,你怎么遇到困难就拿友情来伤害。两人说着说着就争吵起来,急得常敬斋围着他俩左右打圆场。
到底何去何从,是死守一个地方,锲而不舍地挖下去,还是另换地点,寻找新的机会。这真的成了一个摆在他们之间的现实问题。看着王鹤亭和黄剑峰烦躁的情绪,常敬斋建议停工两天。蒙头大睡两天后再作决定。他的建议让王鹤亭和黄剑峰都深感惊讶。黄剑峰说:“敬斋,你还有心思白天去睡大觉,而且还是两天,你睡得着吗? ”
常敬斋说:“当我们都能睡得着的时候,我想我们就会达成一致的意见了。”
经过两天的昏睡,常敬斋突然想起了纳诺在深山带着趸人举着火把找玉石矿的景象。王鹤亭和黄剑峰听了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方法,大为不解,但也只好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态度碰碰运气了。
天完全黑下来,闷热的天气有了一丝凉意,常敬斋和黄剑峰带着人开始去转山了。但转了半夜,也没看到“蓝闪”,倒是把矿上的几个矿工转得脚痛腿软,一身臭汗。
第二天夜里继续,还是没看见“蓝闪”。
常敬斋第三天再叫人的时候,已经没人愿意出去转山了,连黄剑峰也有些犹豫。好在平日里常敬斋对矿工们不错,经常嘘寒问暖,又是递烟又是送水的。所以就有几个说看在他面子上去转一圈。这次常敬斋没有去那些从未被人开采的新的山头,而是选择了离住处较近的别人挖得千疮百孔的废弃的老洞口。
有个矿工告诉常敬斋,这个山头虽然被挖矿者刨得坑坑洼洼,但谁也没有挖到过翡翠矿石。
倒是有一年一个广东汕头来的人在山上发现了蓝闪,以为有矿,花了近一年半的时间,掘进了三十余丈,也没挖到翡翠,倒是洞子坍塌过,还深埋了两个年轻的矿工在里面。
常敬斋听说发现过“蓝闪”,就决定今晚转这个山头。黄剑峰说:“敬斋,别人都试过了,你还要去转,这不是做无用功吗? ”
常敬斋说:“我曾经听纳诺说过,有蓝土的地方,一般都会埋翡翠。我们去转上两圈,反正现在时间也不太晚。”
大家就只好依了常敬斋,举着火把从IjJ 头往下转,像螺旋一样往下转。因为兴致不高,转山的步子也有些有精无神。当转到半山腰时,一个矿工说:“常老板,我好像看到了蓝光,它一闪就不见了。”
常敬斋听这一说,马上来了精神,就从那矿工手上接过火把,举着跑了起来,他边跑边对黄剑峰说:“剑峰兄,你站在那儿休息一会儿,看有没有蓝光。”
常敬斋举着火把,在半山腰上疯狂地跑动,几个身强力壮的矿工也跟了他跑。跑着跑着,他们就听见了黄剑峰的惊叫声。
“‘蓝闪’! 真的有‘蓝闪’! 我看见‘蓝闪’了! ”黄剑峰大声叫道。
在黄剑峰的叫喊声中,常敬斋停住了脚步。
他吩咐身边的几个矿工把他现在的位置记下来,那个矿工打着火把四周看了看,就指着离他们不远的一个洞子说:“常老板,‘蓝闪’就出在过去广东人挖的那个洞口附近。”
常敬斋举着火把,像一个将军一样用命令的口气对在场的人说道:“明天,就沿着广东人挖过的洞子继续往里挖! ”
这个洞子已废弃日久,里面时有坍塌的岩石和泥土阻塞,常敬斋带着矿工们清理阻塞的泥石就花去了三天时间。这个洞子掘得很深,可以看出来,当时的那个广东人是下了决心的,但掘到三十余丈后他也许再也承受不住心理或者经济上的负担,作出了放弃的决定。掘那么深的洞子,在帕敢一带并不多见。这样努力过的人,对于人生,是一直保持着信心,还是充满了悲观? 常敬斋想,如果自己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一定要去见见他。
在洞子里劳作的矿工,他们的话比掘出的土还多。这些平日里习惯了沉默的矿工,今天如此多的话,就是他们从未挖过别人废弃的洞子。在他们看来,这个姓常的老板一定是想玉石想得发了疯。但当他们沿着广东人挖的深度继续往里掘了不到三丈,就有人在洞子底部惊呼起来。
“真的有玉石,真的! ”洞子底部的矿工惊呼道。
那些先前还认为常敬斋是疯子的矿工,一脸惊讶地愣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回过神来。回过神来的人说:“奇了! ”
消息传到洞口前的常敬斋耳里,他并没有太多的激动。倒是黄剑峰听了,就像一阵风一样扑进了洞子。
看着黄剑峰激动地扑进洞子去的背影,常敬斋看了一眼天上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老天爷还是长了眼睛的! ”
当王鹤亭听到常敬斋真的找到玉石的时候,久病不起的他,一激动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当他匆匆赶到山上时,他看见帕敢的山峦在他眼里不再讨厌,竟有些可爱起来了。常敬斋把矿工们新挖出的毛料拿给王鹤亭看。王鹤亭眯眼认真看了一下说:“不错,是好玉。”
常敬斋在别人废弃的洞子里挖出玉石来的消息,像是给那些早已筋疲力尽的找矿者注入了一剂强心剂。山中所有废弃的老洞子都被人重新挖了一次,但像常敬斋一样成功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这自然让常敬斋的故事更充满了传奇。每当常敬斋从帕敢的集市上经过,都有人会驻足冲他指指点点一阵子后,对其他人说:“在别人不要的洞子里挖着玉石,发了大财的,就是这个人。”
这个矿洞的玉石贮量超出了常敬斋、黄剑峰和王鹤亭的想象。一夜暴富的他们,在经过短时间的激动后,反倒有了些迷惘。于是,三个人躺在帕敢的山上,就说到了未来。
王鹤亭说:“赚够了钱,我就像我腾越的前辈们一样,去上海做一夜皇帝。”
“你小子呀,真是风流成性! ”黄剑峰笑说,“我今后想在密支那买一栋别墅,我喜欢它的安静。”
常敬斋没有说话,他的嘴里含着一根青草,眼睛看着天空中那些飘浮的云朵。
见常敬斋不吭声,王鹤亭说:“敬斋,你是怎么打算的? ”
常敬斋看着天空说:“我还没想好。”
常敬斋确实没想好,虽然他出生在向来就有经商传统的腾越和顺古镇,但从小过惯清贫日子的他,从来认为财富与他这样的穷小子无关,是那些住在深宅大院里的富豪们的事。后来亡命夷方,所有的努力仅为寻一条活路。现在有钱了,自己也变得没有方向了。
有钱的日子比没钱的日子好,但有钱的日子也让人烦。成天与人讨价还价,日子久了。就在常敬斋心中生出些厌倦了。
一天,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骑马来帕敢,到处打听常敬斋。当帕敢镇子上的热心人把他带到常敬斋的住处找到常敬斋。常敬斋看着这个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自己的陌生中年人,不知道他找自己有什么事。
“你是常先生吧? ”来人问道。
常敬斋点头说:“我是常敬斋,不知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
来人说:“没别的事,就是想来亲眼看看你。”
来人的话让常敬斋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陌生人说要亲眼看看自己,这让他既意外又吃惊。
“先生不是开玩笑吧,我一个平常人,有什么好看的? 敢问先生是哪路神仙? ”常敬斋道。
“什么神仙? ”来人轻轻一笑说,“到处都在传你在别人采过矿的洞里挖出了玉石,我听了,就亲自从密支那骑马来见见你。”
“先生从几百里外的密支那专程来帕敢,不会是单纯来看我吧? ”常敬斋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当然还有故地重游的意思。”来人说。
“故地重游? ”常敬斋问道,“先生过去在帕敢待过? ”
来人点点头说:“待过,而且待了好几年。常先生,不瞒你说,你们现在采出玉石的洞子。过去就是我挖的洞子。”
常敬斋惊得半天都没有把嘴合上。
3
“是不是没想到? 常先生。”来人笑问道。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常敬斋的脸上写满了意外,他热情地招呼道,“先生,快请到屋里用茶。”
常敬斋一边忙着泡茶一边对来人说:“看先生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居士哩。”
“什么居士,一介凡人。对了,我还没作自我介绍哩,我叫邝东来,广东人氏。”来人介绍道。
“邝先生,请用茶。”常敬斋泡了一杯腾越磨锅茶,恭敬地捧给邝先生。
邝先生端了茶抿了一口,用深情的目光看着窗外说:“十多年前,我来到这里,那时候,这里的景色要漂亮得多。那些时候,镇子上的人,无论是中国人还是缅甸人,没有不认识我的。现在我走在街上,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
十年了,物是人非了! ”
常敬斋说:“邝老前辈,十年,很多东西都改变了,这是自然规律,没办法抗拒的。”
邝东来先生点点头说:“是呀,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呢? 回想十年前,我来到帕敢,那时我还是个小伙子,意气风发、雄心万丈的小伙子。我拿着父亲给我闯世界的资本,决心在帕敢大干一场,光你们后来找到玉的那个洞子,我就在上面耗去了三年的光阴。”
“邝老前辈,那个洞子……”常敬斋犹豫了一下说,“我是说过去你花在开洞子上的钱,我们可以赔给你。”
听了常敬斋的话,邝东来先生哈哈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拍了拍常敬斋的肩膀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年轻人,这玉石厂的规矩我比你懂,那个洞子十年前我就放弃了,难道十年后看你们发财了,还要来分杯羹不成? 你把我看做什么人了!”
常敬斋赶忙纠正道:“邝老前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对前辈付出的心血的尊重。”
“我现在不缺那点钱,”邝东来先生说,“我瑚在在密支那做玉雕,日子还是过得去的,年轻人,犯不着你来同情我。如果你真把我当做采玉的前辈,你就陪我去那个洞子上看看。”
常敬斋点点头,便叫人去备马。
他们驱马走在帕敢的山坡上,整个玉石矿区依旧是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邝东来看着这眼前千疮百孔的土地,他问常敬斋道:“常先生,上苍赐给了这片土地玉石,是它的幸或是不幸? ”
常敬斋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笑笑说:“邝先生,我只想问你,如果你当时坚持挖下去,挖到了玉石,你会不会认为自己是幸运儿,你会怎样来过今后的人生? ”
邝东来先生笑起来,他说:“这世上没有如果,你问的这个问题,我还真回答不上来。但对于帕敢的这段经历,我倒从未后悔过,我甚至对这段生活充满了感激。”
常敬斋打马紧走了两步,与邝东来并肩而行。
他从内心里有点喜欢邝东来了。他又说道:“邝先生,我本想问你一个问题,但又怕你笑话我幼稚。”
“你想问就问吧。”
“邝先生,你喜欢玉石吗? ”常敬斋问道。
邝东来先生笑了起来,他说:“常先生,这可不是个幼稚的问题。你别看这山山岭岭的采玉人,他们中究竟有几个是真正喜欢玉石的,我表示怀疑,他们喜欢的是钱,是财富。如果说他们也喜欢玉石,是喜欢玉石的价值,并不是玉本身。玉是什么,玉是德,是一种品质。到今天,我想我有资格告诉你,说我喜欢玉,因为我在面对玉时,不会再像常人一样,关心它的价格,但我会比常人更注重它的品质。”
“玉是德,是一种品质,邝先生,你说得真好,你才是真正懂玉的人。”
“不,常先生,你的话过奖了。”邝东来先生扭头看看常敬斋说,“我用十年来了解玉、识玉、读玉,到今天,依旧是一知半解。我想这辈子也做不到完全懂玉。我说了,玉是德,是一种品质,但玉也是石头。”
他们策马边走边谈,说着说着话就到了常敬斋他们开采的洞子前。
邝东来先生下了马,极平静地看着这个洞子。
他的平静让常敬斋深感佩服。在他有些沧桑的脸上,既看不到悲喜,也看不出遗憾,甚至看不出他是否在回忆。
常敬斋问他要不要下到洞子里去看看,他摆摆手说:“不了。”
他说完就纵身上了马背,常敬斋在后面跟着他。
他沉默着走出了很长一段路后,突然停下马,扭回头来问常敬斋。
“你们往里挖了多长的距离才发现玉石? ”
常敬斋想了想说:“大概就三四丈吧。”
邝东来先生又沉默了,常敬斋在后面看见他的脚用力夹了夹马肚,马走得比先前更快了。常敬斋赶紧策马赶上去,对邝东来先生说:“邝先生,说真的,挖到玉石的时候,我当时并不兴奋,我也有些遗憾。”
“你是为我遗憾吧? ”邝东来先生摇了摇头说,“你别为我遗憾,这个洞子原本的深度,是我的极限。”
常敬斋说:“邝先生,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你是指资本上的极限呢,还是心理上的极限? ”
邝东来先生又摇摇头,他说:“都不是。”
“那是什么极限? ”
“洞子掘到那儿的时候,我接到父亲病故的消息,我已经没有再往下掘的动力了。”邝东来先生说到这里,就跳下马背来,望着远方。
常敬斋也跟着跳下马背来。
邝东来先生陷入了回忆之中。
“常先生,家父是一个商人,一直在沿海做贸易,但辛辛苦苦做了几十年,待到人都老了,却被人骗了,生意上伤了元气,人也变得沉默寡言。我是他的小儿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虽然我的几个姐妹都长得如花似玉,都嫁了富贵人家,但这并不能给我要强的父亲多少慰藉。于是,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并从小教我经商之道。
当他听说许多人在缅甸开采玉石一夜暴富的时候,就动了心,变卖了我家的宅院、田产加上他多年攒下的积蓄,让我孤身一人来缅甸采玉。那时年轻的我确有鹏程之志,揣着满脑子梦想就来到了帕敢。尽管那时的帕敢疟蚊遍布,毒瘴横行,我都挺过来了。我在这里选择了就是现在的这个洞子,挖呀挖,无论是毒日当头还是暴雨倾盆,我都不肯离开工地。我相信我自己的直觉,固执地认为这个地方能挖出玉石。三年,足足三年的光阴,我一刻也不敢懈怠,总觉得背后有一双催促我的眼睛,那是家父的眼睛,焦灼而迫切。但挖到三十余丈后,噩耗来了。我的姐姐的丈夫与英国人有交往,就托了英国人给我带信,一封信辗转了两个多月,最后不知人又托人地托了多少人,才转到我的手上。当我知道这个噩耗的时候,继续往下挖的信心被彻底摧毁了。我放弃了这个洞子,离开帕敢来到密支那,在那里学会了玉石雕刻。你现在该明白了,原来洞子的深度,是我的极限,也是我父亲的极限。既然是极限,我有什么好遗憾的? 十年了,我没回广东老家去过,我一直以为,我选择那个地方是我的错,那里根本没有玉石。但现在你让我明白了,我过去选择那个地方没有错,那里有玉石! 这下我十年来对父亲的内疚没有了。
我现在可以坦然地回到他的坟前去了,告诉他,那不是我这做儿子的错,而是上苍错了,是上苍给他的大限错了! 常先生,我得谢你,是你让我的内疚着的心释然了! ”
听着邝东来先生的故事,常敬斋的泪水打湿了脸庞。
“对了,我这次来,还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我送给你,你可别嫌弃它,它代表着我对你的一份真诚的谢意。”邝东来先生从怀里掏出一个翡翠挂件,要送给常敬斋。
那翡翠挂件是一个观音像。
“邝先生,这怎么行? ”常敬斋推辞道。
“我说了你别嫌弃这份小小的礼物,它是我一份真诚的谢意。我送给你,希望观音菩萨保佑你! ”
邝先生的真诚打动了常敬斋,他伸出双手接过了礼物。他捧着这小小的玉观音,被邝先生巧夺天工的雕刻技艺惊住了。
这个玉观音的雕工流畅而细腻,雕刻的观音栩栩如生,眉宇问透着菩萨的威严,脸上却有浅浅的笑意,浅浅笑意的脸上,有几缕飘花。常敬斋捧着这个小小的玉观音,从神性中看到了人性,又从人性中读到了神性。
这是大师的手法呀! 常敬斋的内心感叹道。
“你能接受一个失败者的礼物,我真的很高兴! ”邝东来满脸微笑地说。
“不,邝先生,你不是失败者! ”常敬斋握着小小的玉观音说,“你是我心中最美的翡翠,光阴之刀把你雕刻得如此完美,如此充满魅力! ”
“哈哈! ”邝先生笑道,“我是什么美玉,我充其量只是顽石一块。常先生,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我没有想到我的帕敢之行,会如此开心,如此愉快,告辞之前,我再次谢谢你! ”
在邝东来先生拱手告辞的时候,常敬斋突然做出了一个意外的举动。
他“扑通”一声跪在了邝东来先生的面前。
“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
常敬斋的语气中充满了真挚。
“常先生,别这样! ”邝东来先生边去扶常敬斋边说,“只要我能办的事,我一定帮你办。但常先生,你有何求呢? 你还是站起来说吧。跪不得,男儿膝下有黄金。”
“不! ”常敬斋依旧跪着不动,他说,“请先生收下我这学生,我想跟你学玉石雕刻。”
“你放着好好赚钱的机会不做,要跟我学玉雕? ”邝东来先生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问。
“是的,先生! ”常敬斋再次请求道,“请先生收下我这学生吧。”
邝先生想了想,重重地点了点头。
临别前他对常敬斋说:“要学习玉雕,先得雕琢好自己! ”
邝东来先生在密支那的住宅简直就是一个中国南方宅院的翻版,这个用青砖碧瓦修建的院落在喜欢金碧辉煌、浓墨重彩的密支那显得低调和沉静。同样,也显得特别而神秘。这是一个封闭性的宅院,院落砌了围墙,不像密支那的那些用木头栅栏围成的院子,一目了然。宅院的大门就是自日里也是关闭的,大门是用木板子做的,由于未经漆制,长时间地风吹日晒,显得既简朴又陈旧。
只有大门上那一对铜制门环,在亮丽的天空下熠熠发光。
常敬斋站在门口,摇响了其中的一只门环,铜制门环碰撞木门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前,显得悦耳动听。来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驼了背的老人,当常敬斋说明来意后,他让常敬斋进了院门,然后又关了门,领着常敬斋去见主人邝东来先生。
4
院子里种满了修竹,修竹两边是一条并不太宽敞的幽径。这条幽径并非笔直,而是蜿蜒着向前延伸的。穿过蜿蜒的幽径,常敬斋的眼前一亮,一座虽算不上宏伟却也气派的建筑就呈现在他的眼前。这种青砖实木的建筑,看上去总是那么沉稳庄重。那屋子的门同样是关着的,门上依旧有一对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铜环,驼背的老人很吃力地才抓住了其中一只门环,他摇响门环的样子很滑稽,就像一只苍老的长臂猿。响声迎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子打开了房门,从她的装束上可以看出来,她是一个缅族女孩,她用节奏很快的缅语与老人交谈了一通后,冲常敬斋露出了一个像栀子花开放一样的笑容,就带常敬斋去见邝东来先生。
门内是一个大大的天井,天井里种了不少的盆景,还筑有假山,天井的中央竟然是一个大大的圆形鱼池,池里养满了色彩各异的观赏鱼。邝东来先生正手握鱼食站在池边喂鱼。他的怡然自稠和悠闲让常敬斋心生羡慕。
听到脚步声,他从鱼池边转过身子来,用并不热烈却又有几分老朋友似的亲切的语气道:“来啦? ”
“邝先生,我来了! ”常敬斋点点头说。
“你来得正好! ”他把手中的鱼食放回池沿上的鱼食盒里说,“这几天从你们腾越还有广东和香港来了几个学玉雕的学生,正好可以组成一班,常先生,对不起了,到了这儿你不再是玉石富商,你得学着做学徒。我的玉雕培训班是有规矩的,就是无论高低贵贱,都是学徒,都是伙计,为了显示这种平等,大家必须吃住在一起。”
“没有问题的,邝先生。”常敬斋说。
“从明天起,不要叫我邝先生,叫师傅。”
邝东来先生严肃地说。
“是的,师傅! ”常敬斋毕恭毕敬地道。
“当然,”邝东来先生拍了拍手上的鱼食屑子道,“这种师徒关系,仅限于学习玉雕的时候,其他时间里,我希望你把我当做朋友。”
常敬斋说:“中国有句古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现在起,我是你一生的学生! ”
“中国还有句古话,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就是我对你的期望。”邝东来先生说。
常敬斋说:“不敢。”
“什么不敢? ”邝东来先生挥挥手说,“这不像你说的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不敢? 如果这是你的真话,我不收你这个学生了! ”
听邝东来先生这么说,常敬斋笑了。
邝东来先生也笑了。
“麻稳稳,”邝东来先生冲带常敬斋来见他的那个女孩说,“你带他去后院学徒住的地方。”
“是的,师傅。”麻稳稳用中文答道。
她的中文说得如此好,让常敬斋很惊奇。
邝东来先生用爱怜的目光看看麻稳稳,又对常敬斋说:“你别看她人年轻,刀法可是出奇地老到哩! ”
“别听师傅的,师傅他总是言过其实。”麻稳稳冲常敬斋眨了眨眼睛说。她眨眼睛的样子,让常敬斋内心一动。常敬斋觉得她眨眼睛的样子调皮而生动。
“我言过其实? 我什么时候言过其实? 我真的言过其实了吗? ”邝东来先生摊摊手,冲麻稳稳发出了一大串问号。
麻稳稳忍不住笑起来,常敬斋也笑了。最后是邝东来先生开怀大笑起来。
邝东来先生的玉雕课很特别,开班的时候,常敬斋和另外几个学徒被集中到一间安放了桌椅的屋子里。常敬斋坐在这屋子里,觉得像进了私塾一样。这屋子的正前方,供着孔子的塑像,开班这天,邝东来先生带着常敬斋他们给孔子像敬了香烛,还行了叩拜之礼。礼毕后,他也没说什么话,就给每个学徒发了一本印制很粗糙的《唐诗三百首》,然后说给大家一周的时间,让大家至少背诵三十首唐诗。
所有的学生都不明白,为什么学玉雕要背唐诗。其中,来自香港的那个学徒终于忍不住问道:“师傅,我们学玉雕的背唐诗干什么呀? ”
邝东来先生说:“你如果今后把这《唐诗三百首》都背一遍,我会回答你的问题的。”
大家就只好摇头晃脑地背唐诗。
一周后,邝东来先生端一把椅子,坐在天井前,一边喝茶一边让学徒给他背唐诗,直到每个学徒都背出了三十首,他才开始后面的课程。
接着的课程是看寺庙。邝东来先生领着学徒,去伊洛瓦底江边的缅寺去看寺庙。他让学生认真地看,从白塔到金佛,从建筑到僧人们诵经禅坐的神情,逐一认真地看,认真地体会。看过的寺庙,他会以问题的方式提问学生。他会问:“昨天打坐的和尚是几个? 缅寺里供奉了大小几尊佛像? ”如果回答不出来或者答错了,学徒就得自己再跑去看。但第二次的提问跟第一次不同。他也许会问:“寺院的住持脸上有颗黑痣,痣在左脸还是右脸? ”如果依旧答错了或是答不上来,你还得再去缅寺看。
这样又过去了一周。
再接下来是听弹曲,弹的是中国的古筝。有时是邝东来先生弹,有时是麻稳稳弹。麻稳稳弹古筝的水平甚高,堪称行云流水。一个缅甸的女孩儿,能将中国传统的乐器古筝弹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让常敬斋内心佩服不已。但常敬斋心里还是不明白,这学玉雕跟听古筝有什么关系? 学徒们迟迟没有迎来他们想象的玉雕课,渐渐地都有了情绪。晚上大家睡在一起,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有人甚至怀疑邝东来先生是在挂羊头,卖狗肉,打着玉雕的幌子骗钱。那个从上海来的叫吴一天的学徒,情绪最大,他用极浓的上海腔对其他学徒说,阿拉可是交了高学费的,阿拉老爸托人交给邝先生的学费,在上海都能修幢洋房了。
有一天麻稳稳来上古筝课,发现琴弦断了三根。常敬斋想,这肯定是哪些学徒因不满不教玉雕教古筝干出的蠢事。麻稳稳把有人扯断琴弦的事跟邝东来先生说了。邝东来先生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进到教室里把三根扯断的琴弦换好,自己坐在古筝前,专心致志地弹开了。邝东来先生弹的是《高山流水》,一首古曲,被他弹得畅快淋漓,跌宕起伏。但心中充斥了不满情绪的吴一天,公然在这个时候打了一个极响的呵欠。
大家心里都明白,吴一天是故意的。正弹到兴致处的邝东来先生,突然停下来,厉声问道:“先前谁在打呵欠? ”
学徒们都紧闭着嘴唇,没有人回答。
“如果是有种的,就给我站起来! ”邝东来先生一掌拍在古筝上,几根琴弦拍断了,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吴一天“腾”地站了起来,他高声说道:“呵欠是我打的,我受够了! 师傅,我们是来学玉雕的,不是来学弹琴的! ”
邝东来先生圆睁着眼睛,紧咬牙关,怒火中烧地怒视着吴一天,大声道:“麻稳稳老师,把我的戒尺拿来! ”麻稳稳匆忙跑出门去拿来了戒尺。邝东来先生接过戒尺,快步走到了吴一天面前。“把手伸出来! ”他冷冷地说。
吴一天没有伸出手。
“我再说一遍,如果你还想做我的学徒的话,请你把手伸出来! ”邝东来先生说这话的语气中,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吴一天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
“吴一天,请把你的手板心打开。”邝东来先生又道。
吴一天将自己的手板心打开。
“吴一天,你违反了做学徒的规矩,你将受到二十戒尺的惩罚! ”
邝东来先生语音未落,戒尺就重重地落在了吴一天的手板心上。重重的戒尺击打在手心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吴一天紧咬着牙关,疼痛让他额头上沁出了豆粒一样的汗珠,疼痛还扭曲了他的脸。
看着吴一天痛苦的样子,常敬斋劝道:“师傅,你少打他几板子,饶过他这一回吧。”
邝东来先生刚扬起的握戒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用冷冷的目光看着常敬斋说:“你违反了师傅惩戒学徒的规矩,你将受到十戒尺的处罚! ”
惩罚完吴一天的二十戒尺。邝东来先生让常敬斋到他的面前来。
“常敬斋,你违反了规矩,惩罚你十戒尺,你服气吗? ”邝东来先生冷冷地问道。
“师傅,我服。”常敬斋说。
“是口服还是心服? ”邝东来先生又问道。
“心服口也服。但师傅,学生们真的不明白,这学玉雕跟弹琴到底何干? ”常敬斋斗胆说道。
“常敬斋,把你的手伸出来,打开你的手板心。
你问的问题我会回答你的,也会回答大家的! ”
语音落处,戒尺声响起。
惩罚完常敬斋,邝东来先生把戒尺一扔,背了手气呼呼地离去。
第二天一早,学徒们来到了教室。邝东来先生已经早早地在教室里候着他们了,一夜过去,邝东来先生的表情变得和善了许多,学徒们问他早安的时候,他微笑着点点头,好像昨天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学徒们到齐后,他说:“我今天来是回答大家问题的。”
他边说边走到孔子的塑像前,凝视着孔子像背对着他的学徒说:“这个伟大的圣人曾说玉有十一德,后来的人们认可了五德,这五德就是仁、义、智、洁、勇。”
这时有学徒问道:“师傅,前面的四德好理解,但后一德也就是勇,该如何来理解呢? ”
邝东来先生回过头来,他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 玉很坚硬,宁折不屈,俗语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就是勇! ”
接着又有一个学徒站起来,他问道:“许多东西都讲求天然,特别是石头,都以天然的形状为珍为美,为何玉石要雕琢? ”
“这也是一个很好的问题。”邝东来先生微笑着说,“我想引用中国古代一个贤君的话,这个贤君就是唐太宗。唐太宗说,玉虽有美质,在于石间,不值良工琢磨,与瓦砾不别。所以,雕琢就是要把美玉与瓦砾区分出来。好的玉料仅仅是制作玉器的基础,常言说,玉不琢,不成器。这充分说明了雕琢的重要,而玉石雕刻的水平,其高下直接决定着玉器的品位。”
上海来的吴一天,因昨天被罚了二十戒尺,直到今天早上心中还有气,他粗声粗气地问道:“师傅,那玉跟诗歌有何关系? ”
“当然有关系! ”邝东来先生看了他一眼说,“吴一天,《诗经》中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你知道这里的‘琼瑶’和‘琼琚’指的是什么吗? ”
吴一天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现在告诉你,‘琼瑶’和‘琼琚’都是珍贵的玉器。吴一天,我再问你,屈原你该知道吧? ”
吴一天说:“知道,他是一位浪漫主义诗人,也是爱国诗人。”
5
“你回答得很对,那你知道屈原的代表作《九歌》吗? ”邝东来先生表情和蔼地问道。
“报告师傅,我知道,屈原的代表作除《九歌》之外,还有《离骚》。”
邝东来先生赞赏地点了点头,说:“替你父亲来找我说情让你学玉雕的人说你文化底子好,此言不虚。”
被师傅称赞,吴一天的脸上有了得意之色。
但这种得意并没持续多久,邝东来先生又问道:“吴一天,你说你知道《离骚》,《离骚》中有这样的诗句:折琼枝以为羞兮,精琼靡以为未长;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这里的‘琼枝’、‘琼靡’、‘瑶象’指的是什么? 你能回答我吗?”
吴一天说:“家父只教过我《九歌》,《离骚》我只有粗略的了解,师傅,我不知道。”
“很好!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邝东来先生点了点头说,“琼枝是指美玉,琼靡是指玉的碎屑,瑶象是指美玉的象牙,诗人这是用宝玉之美来描写宏大万千的气势。你对《离骚》只有粗略的了解,不知道这些不为怪。你说你的父亲教过你《九歌》,想来你一定很熟悉了。《九歌》中有这样的句子,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桴兮击鸣鼓,那你知道‘玉桴’是什么东西吗? ”
“这……”吴一天搔了搔头,脸上得意之色全无,语气也变得谦逊了,他说,“为徒的不知道,还得请教师傅。”
“看来你过去的学习还不够认真,这玉桴呀,指的是带了玉头的鼓槌。看得出来,古人可是挺讲究的啊,连鼓槌都带玉头。”邝东来先生笑道。
随即,邝东来先生走到讲台前,拿起那本印制粗糙的《唐诗三百首》说:“这唐诗里也有很多关于玉的描写,王之涣的《凉州词》里有‘葡萄美酒夜光杯’,夜光杯是什么? 玉做的杯子。李商隐《锦瑟》里也有这样的诗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些都充分说明中国的《诗经》中有大量与玉石有关的诗句。刚才是吴一天问我玉石与诗歌有什么关系,我想吴一天心中的问号也是大家的问号。我现在告诉你们,诗歌和玉石,都是中华文化宝库中的瑰宝,它们自古就有联系,它们相辅相成,相映生辉,相得益彰。”
邝东来先生说到这里,就把目光移到了正全神贯注地倾听的常敬斋的身上。他说:“我差点给忘了,昨天常敬斋说,大家都不明白学玉雕跟弹琴有何关系,现在我想告诉常敬斋和在座的诸位,它们的关系可大了! 玉雕讲求什么,讲求韵,韵是玉雕之魂,体韵与神韵,雅韵与情韵,韵外之韵,大家想想,这玉雕与音乐是不是互通的? 音乐的流畅与跌宕,是不是真正的玉雕师所追求的? 玉雕是什么? 玉雕就是凝固的音乐! ”
教室里爆发出了学徒们长久的掌声,这掌声中,有佩服和崇敬。
邝东来先生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停止鼓掌,他说:“琴还得继续听,下面,请麻稳稳老师给大家弹琴。”
邝东来先生说完,转身离去。而他的话,在常敬斋心中久久回响,深深铭记。
在学徒们的眼里,麻稳稳真是一个才女。琴弹完后,是绘画课。麻稳稳教大家画素描,常敬斋跟迦耶住持学过绘画,有绘画基础,对麻稳稳讲的简单的绘画知识没有兴趣。这让麻稳稳看出来了。当时,常敬斋正拿着画笔在勾勒麻稳稳的头像速写。麻稳稳见常敬斋不认真听课,就站起来,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在常敬斋想藏了画纸的时候把他的速写拿到了她的手中。麻稳稳将常敬斋的画在众学徒面前展示出来。她说:“这是常敬斋画的人物画,你们看他画的是谁? ”
吴一天说:“我看那画上的人就是老师你呀。”
“是我吗? ”麻稳稳装出一副认真欣赏的样子说,“我看这画上的人不是我,倒像个妖怪。”
麻稳稳的话,引起全场一片笑声。
“大家笑什么,常敬斋画的就是妖怪嘛。你看,这个有点像我的妖怪整个人的比例严重失调,不符合人体结构的规律嘛,你们看他画的头,如果他画的这个人是我的话,头太大了,眼睛与眼睛的距离太开,鼻子和下巴都太长,那耳朵,大得都要垂到肩膀了。常敬斋,我说得对吗? ”
常敬斋羞愧得低下了头。
麻稳稳接着道:“从常敬斋这画上,我知道他缺少素描功底,但常敬斋的绘画也有可圈可点之处,他的线条流畅,对人物瞬间神态的把握入木三分。如果他在绘画上能够保持谦虚的品格,从基础做起,几年下来,他可以做我的老师。”
下课后,麻稳稳把常敬斋的画还给了常敬斋。
她说:“原谅我让你当众出丑了。但素描实在太重要,要做一个好的玉雕师,没有素描功底是不行的。”
常敬斋不好意思地说:“麻稳稳老师,该请求原谅的是我。”
“你是在缅寺里跟僧人学的绘画吧? ”麻稳稳问。
她的问话让常敬斋感到震惊,他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
“你的画缺少烟火味,”麻稳稳说,“我还从你的画中看出来了,教你绘画的人,心中有一种巨大的仇恨。”
“是的,”常敬斋点点头说,“你有一双让我钦佩的慧眼,他虽是僧人,但他确实有着巨大的仇恨,他恨那些占领了你们国家的人,他不愿当亡国奴。”
“我也不愿! ”麻稳稳表情凝重地转身离去。
在常敬斋的眼里,这个才华非凡的女子,转身匆匆离去的样子像个义愤填膺的战士。
经过了近三个月的文化基础的培训,常敬斋他们终于迎来了他们盼望已久的玉雕课。
邝东来先生在上玉雕课之前,给所有的学徒都送了一个翡翠挂件。他说:“我希望你们都把它挂在你们的身上,经常地用手去抚摸它,就像抚摸自己的心。在所有的饰物中,玉与人最亲,金钱是钱,钻石是价,而玉,是生命。天长日久,你在爱抚中会发现,玉是活的,跟人一样有体温甚至有心跳。在你丝丝缕缕的滋养中,玉已经留存了你的生命之气,有了你的灵性,玉能养人,人会养玉,这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和谐。”
大家纷纷把挂件戴到脖子上。
邝东来先生拿出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翡翠原石继续道:“玉雕是件严肃而认真的活计,因为玉石的珍贵,它不允许你犯错误,面对任何一块毛料,要多观察,多想,多构思,切勿轻易下手。一个玉雕师,从一块原石开始,必须经历审外观、思创作、细雕刻、研抛光这四个重要的过程,每个过程都不能马虎。今后,顾客把一块毛料交给你,他交给你的不仅是价值不菲的翡翠毛料,还交给了你一份信任和期待,我希望你们今后随时随地都不要辜负这份信任和期待! “玉石文化说白了就是一种吉祥文化,在翡翠雕刻中,讲究吉祥寓意,意必吉祥。你们必须下工夫,深入地去研究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翡翠制品从清朝以来,不仅使用广泛,而且花样翻新很快,它已经跟社会生活息息相关了。光清末以前的翡翠旧饰就有领管,龙钩,带钩,朝珠,扳指,如意,管子,扁方,帽正,压发,顶子,鼻烟壶,烟嘴,二环扣,三环扣等,到时下的民国,在旧饰基础上,时饰又层出不穷,诸如戒面,玉锡,怀古,马鞍戒,胸花,胸坠,胸饰,耳坠,腰坠,烟嘴和工艺精湛的各类摆件。人们喜欢玉,自古使然,古人云: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君子与玉比德焉。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君子如玉,玉是君子。大家认真观察一下你们脖子上的翡翠挂件,温润的色泽是不是让我们感到了仁慈? 质地的坚韧是不是让我们体会到了品格? 圆润的外观是不是代表了公平和正义? 轻轻弹拨它,那清越之音是不是让我们想起了谦直美德? 古人佩玉,不是单纯为了外在的美观,更重要的是要向他人展示自身修养的程度,要求自己时刻用玉的品性要求自己,规范自己。玉是石头,但不仅仅是石头。玉身上负载了太多的东西,玉与人在缘分上已经纠缠不清,我不知在座的有几人读过《红楼梦》,《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他生下口中含玉,那块美玉陪伴了他的一生,玉在人在,玉失魂散,曹雪芹是用这个故事来说人与玉不可分的关系。玉与人的精神、心灵密不可分。我在先前已经说过,玉不雕是顽石一块,没有太大价值。然而,同样的一块翡翠原石,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雕刻,价值也有天壤之别。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一个工匠与一个大师赋予了这块石头的生命含意不同,表达的韵味不同。我希望在座的人都能成为大师,而不是做一个鹦鹉学舌似的只会照葫芦画瓢的工匠。我的话讲完了,下面,大家仔细观察一下我这块翡翠原石,然后告诉麻稳稳老师,你自己认为它做什么合适,并把你的构思用草图勾勒出来。”
邝东来先生说完,拂袖离开了教室。大家争先恐后地到讲桌前,去看那块翡翠原石。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自己的想法,有人说可以用它做个观音,有人说做弥勒佛,有人认为做个摆件更合适。那气氛,犹如热锅里的豆子一般。
学徒们对翡翠雕刻的热情,在后来的雕琢工艺的具体学习上,渐渐冷却了下来。翡翠雕刻是一项辛苦的活计,得一边双脚不断地蹬踏制造动力,而且,工艺之复杂,学起来甚为不易,单琢磨工艺就有铡、錾、冲、磨、轧、勾六种,这六种工艺,每件翡翠雕刻都不可少,铡工是用金刚石轮铡去墨线以外无用部分,錾工是用金刚石轮根据凸凹深度进一步錾去无用的部分,冲工则是用小圆砣将高低不平的部分冲成翡翠雕件的粗坯,磨工是用大小不同的磨砣磨出大样,轧工是用轧砣加细,如开脸,开眉等,勾工是用勾砣勾出细微的花纹。这每一步工艺都是细活,一点都不能马虎。翡翠雕刻中,让常敬斋感到最难也是必不可少的就是花纹的雕刻。花纹雕刻工艺中的勾花,勾辙花,顶撞花,叠洼花和镂空花,样样工艺都不简单,稍有不慎就会留下败笔。而且,翡翠雕刻工期长,特别考验人的耐性和耐力。
麻稳稳在看了常敬斋雕刻的学徒作品后找到了常敬斋,麻稳稳认为常敬斋在设计上构思奇巧,材质美与造型美珠联璧合,既有创意又不失和谐。
在雕工上刀法硬朗,充满了力量,增强了作品的震撼力和冲击力。但常敬斋在花纹雕刻上,柔性不足,显得过于生硬。麻稳稳说:“常敬斋,一个好的玉雕师,不雕刻好花纹是绝对不行的,在翡翠雕刻中,花纹雕刻占了很大比重,特别是挂件,几乎就是以花纹图案来表达主题的。花纹的雕刻,你得跟我学。我跟师傅说了,今天下午,我带你出去。”
“出去干什么? ”常敬斋问。
“看花。”麻稳稳说。
密支那简直就是一个花的海洋,麻稳稳带着常敬斋,在花海中畅游。在密支那,每家门前都种满了开花的树,缅桂花、栀子花、紫荆花、合欢花和鸡蛋花竟相开放,那些白的、红的、黄的、紫的花朵,看得常敬斋的眼都花了。麻稳稳说:“常敬斋,你看到了吗? 每一朵花,它都是抒情的,像是在向天空,向大地,向周围的树,甚至人倾诉着什么。”
“我想,它们都在倾诉它们开放的愿望。”
“嘻! 看不出来,敬斋,你像诗人一样浪漫哩。”麻稳稳说。
常敬斋脸一热,不好意思地说:“那你说它们在倾诉什么? ”
“我想,一朵花是想向另一朵花倾诉它的心事。”
“你才像诗人,抒情诗人! ”常敬斋笑道。
“你笑话我? 花想什么,女孩子最知道。”麻稳稳眨眨眼睛说。
常敬斋发现,麻稳稳眨着眼睛的样子既可爱又生动。
“你笑的样子也像花。”常敬斋说。
“像花? ”麻稳稳满脸含羞地问常敬斋,“你说我像什么花呀? ”
“像栀子花。”常敬斋说。
“我倒希望我像那种花。”麻稳稳指着那棵盛开的合欢花树说。
“这种花,在我们腾越老家,叫夫妻花。”常敬斋说。
“开在自己爱人的身边,多么幸福! ”麻稳稳无限深情地说。
“你恋爱了? ”常敬斋微笑着问道。
麻稳稳摇了摇头说:“不,我是想恋爱了! ”
说这话时,她羞得捂住了脸。
“麻稳稳老师,你爱的人一定很优秀。”常敬斋说。
“不要叫我老师,敬斋,叫我麻稳稳好吗? 或者,按照你们中国的习惯,叫我稳稳。是的,你说对了,我爱上了一个优秀的男人,但不知道那个男人爱不爱我。”麻稳稳凝视着常敬斋说。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