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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歌》作者:张炜

_3 张炜(当代)
  鱼戏散场后,唐童非要请主要演员去楼船上吃夜宵不可。盛情难却,最后戏班的人答应卸了妆就登船,唐童一听急了,喊:“这就跟我走、走!带妆吃饭又有什么不好,别耽搁时间了!”戏班的人见实在拗不过,只好随他去了。一路上徐后腚大摇大摆,雪白的船长服格外醒目。小沙鹠好奇地看着他的衣服,与他并排走在一起,唐童就指指徐后腚呵道:“小鳖蹄子前边带路去,喊着厨子快走!”
  楼船上灯火辉煌,豪华的装饰让登船的演员啧啧称奇。唐童甩下所有人,单独领小沙鹠参观船上的每一处,特别细致地看过了他的大套间,看了大浴池和卫生间,还坐在大号象牙黄马桶上示范了一下。在会客厅里,他把插在瓶中的一枝百合抽出,两手拱着献上,说:“女阁下,俺真是感谢您的表演!”说着说着眼眶湿了。
  小沙鹠觉得面前的老板既怪异又彬彬有礼。她小心地坐下,不苟言笑。在过分明亮的灯光下,唐童用眼角瞅着她,屏住了呼吸。他在心底连连惊叹,发出若有若无的声音:“这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霍老爷留下的根苗就是不一样。小腰,小嘴,鼻子眼儿,还有描成了花红果一样的小脸儿。咱真想吱咂一声亲她一口……”“老板咕哝什么?”“我吗?我咕——哝——什么呀?”唐童突然模仿鱼戏的调门回应一句,还随手做了个游动的姿势。小沙鹠哈哈笑了。
  夜宴丰盛,结束时已过午夜。
  第二天中午,唐童觉得若有所失,神情恍惚,小姐端来醒酒汤,他两手抖着全泼在她的胸部了。珊婆过来拧他的嘴,摸了一会儿他的鬈毛,他这才安静下来,咕咕哝哝:“这么好的演员、小人儿,应该高薪请来咱集团工作才对呀!把她困在一个小岛上,这算怎么一回事呢?”珊婆点头:“使上大钱没有不成的事儿,我差人叫她来船上谈谈吧。”
  小沙鹠再次被请到船上。唐童真想不到对方卸妆后竟会变得愈加美妙迷人,从见到的一刻眼眶一直湿着。他发觉自己这会儿说话不再流畅,期期艾艾,费了好大劲儿才算讲明白高薪聘请之意。小沙鹠一直听得认真,稍有吃惊但没有言语。
  正这会儿甲板上响起吵嚷声,越来越大,唐童火了,跨上走廊大喝一声:“堂外何人喧哗?”
  徐后腚歪戴帽子,卡着腰,身后的两个水手紧紧拧着一个长满了棕色毛发的男子。唐童一抬头有些害怕了:多毛男子的眼睛圆亮尖利,下唇突出,像要随时啮咬,脚板又薄又大还生了蹼……“你你,你这物件!”他刚吐出一句,那男子喊:“交出我家外甥女!日你妈伤她一丝一毫,咱给你劈蛋一脚!”
  小沙鹠听到声音跑出来,一边叫着“毛哈”,一边告诉唐童:这是自己的舅舅。唐童简直吓傻了。当他们松开毛哈时,徐后腚突然认出:这人就是那天中午玩鲛的家伙嘛,立刻后退了两步,嘴里发出咝咝声。
  珊婆睡了一会儿,这时也被吵声引到甲板上。她刚刚往几个人跟前走了几步,马上被毛哈看到了,他立刻大叫一声:“妈呀!是俺妈呀!俺妈也来了……”
  毛哈不顾一切扑过去,珊婆躲闪不迭,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
  毛哈单腿跪地,想扶她起来。珊婆脸色蜡黄,牙齿咬响了。“妈妈!我的亲妈呀!那天我在河口一眼就认出了您……霍妈妈一遍遍讲那个梦,她临终时让我出岛找您哩,我的亲妈啊!”
  珊婆咬咬牙,甩开他的胳膊,一下站起说:“你是认错人了!”
  “不,不啊!霍妈妈让我去河口找您……她一遍遍讲那个红胡子……她临终什么都想起来了。妈妈,您认下我吧!”毛哈珠泪滚滚,哭得让人心碎,四周所有的人都愣了神,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儿。
  珊婆对一束束惊奇的目光看也不看,只转头找到窄脸干儿,对他使个眼色:“孩儿,把这个痴士给我拾掇出去!”
  窄脸向毛哈走去。
  毛哈一转头见了窄脸,立刻发出吱吱叫声,爬起来就蹿,一下扳住了船舷。窄脸又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直盯舷边的人。
  毛哈的目光最后寻一遍珊婆,然后身子往后一仰,两腿扬一下,扑通跃入了海中。
  
  岛 主
  几经周折,天童集团终于买下了三叉岛。现在可以明白,楼船第一次航行多么荒唐有趣:原想沿那个秦代方士徐福的航海路线走,结果白白在大海上兜了好几天的圈子。三叉岛其实近得很,离海岸只有一个小时的直航海路,而且从河口往东十华里就有一个小码头,从那儿正好乘一个过路的混装船登岛。唐童对于三叉岛是否就是徐福找到的仙岛大为怀疑,不过最后还是将错就错买下来。他想把它建成一个旅游区,并且要大肆渲染徐福的故事——他找人将岛上的许多岩石都写上了“徐福求仙”的字样,并在一些海蚀穴和大小石窝石洞内放上了徐福塑像。当年使霍耳耳一家饱受苦难的红薯窖(水牢)经过特别演绎,也在一旁竖碑勒石,上书:徐福为求仙丹,在此洞穴封闭修身十年,终于开悟,所以又称为“徐福开悟处”。
  唐童一度想剥下徐后腚的船长服,但后来还是作罢。他觉得这个人昏得有趣,“俺先人”的一套狗屁故事也有趣。“妈的,天底下越是孬人越有妙想,瞧这小子一眨眼的工夫就给咱变出个‘三仙山’来!”唐童整整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忙着三叉岛的事儿,这是他继金矿和第一座紫烟大垒之后,最花力气的一个工程。
  天童集团印制了大量花花绿绿的图片,为岛民描绘出迷人的远景:今后这里就是“东方夏威夷再加上威尼斯”,是“亚洲第一海中乐园”,将要迎接四海宾朋,到时候看吧,全世界最有钱、肚子最大的老板都要往这里钻;今后岛上生活要有意思得多、丰富得多,岛上居民愿意出海就出个一两次,不愿意就坐在花园里享清福;无论是谁都有忙不完的好事儿,有活儿干:面容过得去的当服务生,歪瓜裂枣穿上制服打理花园;最重要的是鱼戏团,从今以后它要立足海岛面向世界了,要代表集团四处出演,让鱼戏的小曲儿迷倒各色人等;岛上要修弹子房角子机房及各种娱乐设施,需要的大姑娘小伙子多了——有人不是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貌美、浑身有劲儿使不出来吗?这回可派上大用场了!这个伟大的时代就是不怕男人狠,不怕女人浪,反正你只要的确有些过人之处,咱天童集团保你英雄大有用武之地!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怕火并非真金,那些胳膊上长了疙瘩肉、一咬牙两眼发红、恨不得去偷去抢的小伙子,快来加入保安队!那些描眉画眼露着一截肚皮、头发一撮蓝一撮红、大冷天光了膀子上街的姑娘们,快来咱的宾馆按摩室啊保健房啊,咱这里如今正是人才奇缺之时,真正是求贤若渴,多多益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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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岛全都经过了重新规划,原有的街巷合并整饬,突出了精心建筑的游乐区。最早有人曾提出将原住民全部迁出岛子的建议,马上被唐童否决了。他说:“岛子建得再好,也不能没有人民!打鱼种菜、建房挖沟、最苦最累最腌臜的一沓子事,离了人民谁干?人民才是真正的主人,谁忘了这一条,谁就是喝浑汤水长大的傻蛋!”
  岛上原有一个头儿,叫主任,极不合唐童心意。他主张原来的头儿只负责招呼岛民干活,新建成的三个岛,每个都要有集团的人来领导——他看过描写清代海军的电影,那上边领兵的头儿叫“管带”,觉得真是不错,于是也想这样叫。有一天他与徐后腚聊起这事,徐马上连连摇头:
  “这是仙岛哩,‘管带’不中啊!”
  徐后腚刚刚喝了一壶酒,头脑尚清醒。唐童笑吟吟的:“妈的,按孬人、按糊涂蛋的主意办,从来就没有不成的事儿!这我早就看出来了——说吧,把你的主意全说出来!”
  徐后腚再次呷酒,奓着手指说:“依我看嘛,头儿最好叫‘岛主’,我听说海里的岛子不论大小,凡是岛都有一个‘岛主’,不过它们不是人,全是些野物罢了!”
  唐童大惊:“有这事儿?快说说看!”
  “我听说有的‘岛主’是兔子,有的是黄狼,还有的是鹌鹑……反正这得看岛子大小、什么野物居多了。‘岛主’是一岛之尊,整个岛上它就是王,就靠它来保佑岛子——进岛先拜‘岛主’,这是海上人人都知道的啊!”
  “这我信!我怎么能不信呢?不过如今上哪儿找这些野物呢?天翻地覆慨而慷了,谅它们早就吓得撒了丫子了。”
  “吓跑了还会回来!”徐后腚这一刻极为自信。
  “妈的,时间不等人哪!再说它们都在暗里趴着,我和它们言语不通,又上哪里去找它们的通嘴子啊?”
  “不不,差矣!”徐后腚摇手:“‘岛主’都是附在人身上的,它们是借人的口说话……老板不妨指定一个‘岛主’,说不定哪一天野物就附上她的身了。不过,咱找的人不要恶呲呲的怪吓人,这也会把野物吓跑——你想想看,所有山地平原上野物附了身的,哪个不是女的?她们模样儿俊,好办事……”
  唐童一拍膝盖:“一点不错!”
  为择三个岛主,唐童的楼船在三叉岛前的海湾里呆了许多天。这一次随行的仍旧是珊婆和她的窄脸干儿,另有一群装运到岛上宾馆的小姐。如今除了留下两个保安守船,船上人都可以到岛上游乐场下榻了。三个岛像变戏法一样,转眼变了个新天地,变得连几代久居的岛民都不敢认了。他们从头追忆这变化,认定从那年初夏的某一天、一个身穿白色缀金带毛茸茸肩章服的家伙登岛的一刻,就算正式开始了。岛风大改,人流如织,第一个直升机场正在修筑,传说不久将迎来一位总统、一位教皇特使、一位联合国高官、一位最会玩球的鸟人。岛上穿露脐衫的陌生姑娘越来越多,她们刚刚引起岛上原住民的震惊,接着又有露了半截屁股的女人出现了——当时正是一个下午,两个老渔民坐在石台上抽烟,一抬头看到一个女子扭扭而去,分明有一多半屁股显豁在外,惊得嘴巴大张,烟锅当啷一声掉到了石阶路上。
  选岛主的事情颇为顺利:选出的三位皆为美丽婀娜的少女,其中两位来自岛外,一位即是岛上著名的鱼戏女主角小沙鹠。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是小沙鹠的母亲芋芋对女儿说:“死也别当!”小沙鹠点头。
  新选出的岛主上任时要换上盛装、脖子上挂一串花瓣,端坐台上,接受上香和参拜。唐童的人不停地来找小沙鹠就位,却一再遭拒。毛哈一直跟在她的身边,这使一些人不敢缠磨。
  结果拜岛主这一天只有两位少女坐在台上。这使唐童有些失望,但仪式还是照旧举行。唐童率领所有游乐场的员工上前进香、鞠躬,最后又跪成一片。有人在一旁念着祈祷的套词,抑扬顿挫。坐在台上的少女从未经历这样大的场面,身上不住地颤抖,徐后腚看得真切,这时小声附在唐童耳旁说:“老板,她俩筛糠了,也许是精灵就要附体了……”
  毛哈和小沙鹠站在观看的人群中。当毛哈突然从跪拜的人中发现了珊婆时,一双手都抖了。他一时忘了照看身旁的小沙鹠,从人群中一点点挤着往前挪动。他离珊婆只有三四米远了,对她身侧仅一步之遥的窄脸后生一无所察——对方冷冷的目光却早已瞄住了他,一只手插到衣服里站起来……待毛哈发现那人已有些晚,他慌慌挤出人群,窄脸则紧追不舍。
  他们一前一后跑出、一直向着海边跑去了,场上的人却没有一个注意。
  毛哈呼哧呼哧蹿跳,在绵软的沙地上栽倒不止一次,浑身沾满了沙子。“妈呀,这家伙一直在追杀我,他一定会杀死我,一定会!”毛哈心里响着这样的声音,全力逃窜。
  窄脸手里那个乌黑的发镖器一次次瞄准目标,连发三镖。随着“啊啊”惨叫,前边的人栽倒了。可是只一瞬那人又跳起来。阳光下可以看出他的胸侧和上臂正淌出血来。
  窄脸立定,再次瞄准。
  毛哈几乎靠翻滚腾跃才躲过了最后两镖。谢天谢地海边到了,他没命地喊叫,呼呼大喘,一头抢进了水中。
  窄脸抛了发镖器,紧跟着入水。
  毛哈一直往深水里游,一划手臂痛得钻心。他只好用腿和另一只手游动,一口气扎到了水底,在一大丛海草后面趴下。
  窄脸不时钻出水面换气,然后再一次潜水找人。他看到了一片茂密的海草像麦子一样摇晃,正想换一口气好好寻觅,突然看到草中有摆动的巨鳍——不,那黑乎乎的东西一转身,马上露出了宽宽的胸部、上面一片深棕色的毛发,是毛哈!
  窄脸还没来得及恐惧,就被一只大手扼住了。这手是那么有力,简直不容任何抗争。窄脸像一条断了脊骨的蛇,甩动了一会儿,头垂了下来。
  毛哈趴在海草旁看了一会儿。那家伙软软的身子总要往上浮。他看了看,那张窄脸上的眼睛真吓人哪。毛哈担心这人有一天被浪涌推到海岸上,这双眼会吓着岛上的人。他想了想,用海草系紧了这家伙的脖子。
  最后,他又试了试系人的那缕海草,觉得很结实,这才离开。
  
  十四
  
  尖 鼠
  廖麦连日来觉得下巴那儿胀痛,两只手也胀,手背上的血管像老树根一样鼓起,按一按硬硬的。他唉声叹气,对美蒂说:“我就像一匹害了热病的卧槽马,能放一放血才好。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吃药也没用。”
  美蒂望着许多天没有修理胡茬的男人,发现他的眼角通红,唇上的白屑一层层脱落,喘息粗重。她煎了菖蒲和白茅根让他饮下,又用梳背为他一下下刮抹颈部和太阳穴。廖麦一直摇头:“没用的,是因为我的血流得太急太热,你别瞎折腾了。”美蒂一双黑亮的大眼穿过夜色望向男人,口吃一样说:“我知道,你,自从那个‘兔子’在咱家过夜以后,你,你就变成这样了。”廖麦不再说话。他想拥她一会儿,孟浪的手臂却让她发出一声惊叹似的呼叫。
  夜里,一铺大炕像是摆满了赤炭,廖麦不停地翻动身子,就是不能入睡。后来他提议到屋外,到湖边菊芋林那儿过夜。美蒂叹了一声,只好同意。她出门时随手拿了一条布单,却被男人一把扯下扔了。湖里有鱼在蹿跳,还有什么发出“啵啵”的吐泡声。廖麦知道只要美蒂一走近这儿,那些脏兮兮的丑鱼就要伏到水边上看她,凸着一对对小圆眼。真是奇怪,难道它们凭嗅觉也能捕捉她身上的气味?也真是的,随着发胖,有的娘们儿周身会散发出一种酒糟味儿,不胜酒力的家伙一靠近她们就得发蒙。美蒂呢?如今也差不多了。
  星光闪烁的午夜让人一下子就想起了昨天。风中饱和了湿气,凉爽如秋。一阵阵蒲棒的清香掺进来,让人想到了一丝不挂投入水中的快感。美蒂,也许你忘了那些心跳咚咚、慌慌的怯怯的野地相会,那简直是一种偷情般的热烈啊——那时就在这一排排刚刚折下的菊芋秸秆上躺了,最后总能忘掉周围的世界。今夜的菊芋花仍旧开放,前一天被工人砍掉的一些秸秆齐齐地倒在湖边,像拴起的一长排引渡用的木筏。廖麦先一步跳上去,一下躺了,又顺手把她扳倒。“多么脏的秸子,上面全是毛刺!坏了,我的后背给硌出血来了……”美蒂倒下时,一连声喊着。廖麦鼻子吭吭响,咬牙切齿却细声细气,每一个字都喷到了她的脸上:“你这就是忘本了。你变成阔太太了!可你前些年什么都不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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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了,太阳升起树梢那么高时,他醒来了。廖麦睡了多半夜好觉,美蒂却一点没睡,身上被菊芋秸弄得发痒难挨。她从太阳出来的一刻就坐在那儿,看着远处:那儿有几个戴了太阳帽的男人女人在活动。已经好几天了,每到这个时刻他们就会出现在篱墙外边。这些人已经在海边测绘了一个多星期,只围着这个农场转,从没进来过。廖麦知道他们在为天童集团干活,所测之处大概都划归了这个狗娘养的集团。瞧他们扛着三角架,背着仪器和图纸袋子,不论男女一律穿牛仔裤;女的个个双乳膨胀,眼睛鼓着,满口黄牙,时不时地往篱墙里边瞅。“瞅吧,你们要敢溜进来踩坏我的田埂,我就能砸断你们的麻秆儿腿。”廖麦这时也看到了他们,盯着咕哝了一句。他越来越明白,自己身上几天来的难受劲儿,就是被这些人惹起来的。
  半下午时分,一个领头的女人不知怎么随美蒂走了进来,两个人手扯手笑嘻嘻的。美蒂一见廖麦就说:“我们是朋友了,是朋友了,我请她来家里喝茶。”那女人点头,彬彬有礼,报了姓名,说“幸会幸会”之类。廖麦马上被对方的神情和形貌给吸引了:这女人四十五六岁,高颧骨,嘴巴细而尖,头颅的顶部像被削了一下,仿佛没有后脑勺;上唇生了一层明显的茸毛,其中有稀疏的几根长长的奓着,让人想起什么动物的胡须。她嘁嘁喳喳说话时,廖麦却想到了一种动物:尖鼠。
  “我可是这一带的老熟人了。那些年勘测金矿也是我负责啊,那时我多么年轻!啧!跟唐老板就这么认识了。几年来这里的变化可真大,这儿发展得不得了哇……”她接过美蒂的茶,眼睛却一直盯着廖麦。
  廖麦的目光一落在她格外突出的胸部就赶紧垂下来——可这样就看到了她的两条细腿。除了真假莫辨的乳房,此人丝毫谈不上丰腴,简直是瘦骨嶙峋。她站起时如果拖拉着一条细细的尾巴也绝不会让人吃惊。“尖鼠是一种大龄野鼠,一种哺乳动物,”廖麦像是自己背书,又像是说给美蒂听:“它们长了稀疏的长毛,专呆在阴暗潮湿处,阴沟里常见,出动时间随季节和食物而异,白天夜晚均出来活动。体侧中央有腺体,分泌黄白色黏液,有臭味儿。一般的猫根本对付不了它们……这是动物书上说的。”
  “瞧你家先生多有趣啊!我们俩——我和他,肯定有得聊!”女人听了廖麦的话,朝美蒂一笑,又转向他。一会儿美蒂到一边取什么东西去了,女人就专心与廖麦谈话了。
  她唇上的几根长毛活动起来,一副快言快语的样子:“我们测量新工业园了。您的农场也在园区里呢,新一茬作物收了大概就得搬迁了。唐老板真是大手笔啊,才几年的工夫就发达成这样——我如果不是眼瞅着他干起来的,今天怎么也不能相信……”
  “是吗?他的老熟人?”
  她点头,答非所问:“您会获得巨额赔偿的,老板怎么会亏待您呢!”
  “他谁也不会亏待。他肯定也没有亏待过你。”廖麦手中的东西砰一声放在桌上,女人吓了一跳。但她很快笑了,露出紫红色的牙龈,眼圈红了一下,抿抿嘴巴:
  “是啊,只要老板高兴,他这人什么都不会在乎呢。可他发火时也真不得了,那是他给那些无赖气着了啊,那时他就不客气了。就拿工业园搬迁来说吧,有人死乞白赖趴在地上不走,最后还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早晚要栽个大跟头!听人说还有的暗里串通着闹事儿,真是不知好歹,末了绳子一绑拉走了,我亲眼见的。我们在南边村里就遇到过这样的情形:铲车开过去了,一些人躺在地上硬是不起来……”
  女人呷一口茶,伸伸发黄的舌头,瞟瞟一边的廖麦。
  廖麦盯着地面:“真倒霉……”
  “是啊,不过那也怨不得别人,是他们自找的。”
  廖麦摇摇头,盯住她尖尖的眼睛,“我是说有的女人,她们年纪老大不小了,还像老鼠一样贱气。她们只想着怎么从有权有势的人那儿蹭点什么便宜——她们什么都不嫌。最省劲的办法当然是陪他们睡觉,可惜渐渐年纪大了,没了本钱,急得抓耳挠腮。生不逢时啊,好不容易盼来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头,可一照镜子又发现自己过气了,怎么看怎么像一只脱毛的老鼠,脏不拉叽的。”
  女人嘴唇抖着吸茶,吸不进去。她揪了揪衣服,使双乳的轮廓更加明显。“多么有意思,多么幽默的比喻啊!我愿意听您说话……”
  “真的吗?”
  “真的……”
  廖麦慢悠悠卷了一支喇叭烟点上,因为烟气从脸前飘过,他就眯着眼睛看她,嘴角浮上冷冷的一层笑意。女人半张着嘴巴,仰着脸看,想笑又笑不出来。他俯俯身子,有点诡秘地看看四周,朝她做了个近前一点的手势。女人往前凑了凑。他附在她耳边小声咕哝着什么,问:“喂,其实那些人还是有办法赚大钱的,你说呢?”
  “我?我也不知道……”女人脸色突然泛白,几根奓着的胡子跳动起来。
  “条条道路通罗马嘛。为唐老板出力的办法很多,比如替他张罗事儿、当说客吓唬人,干什么都行嘛。”
  “你是说……”
  “如果实在急了、不耐烦了,那就只好再泼辣些。咱这儿有句俗语,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扭扭捏捏可不行啊。我看你也是个直性子,不妨直来直去说吧。你在这个地方转悠得够久了,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这儿发财并不难!靠着一个金矿嘛,这里财大气粗的家伙太多了,他们个个出手大方,也不像唐童那么多臭毛病,从不挑肥拣瘦的。该试着去找找他们!不能光钻牛角尖,死盯着某一个人转悠……”
  女人听着,慢慢睁圆了眼睛,手一松杯子掉在了地上。她跺脚,手按着胸口慌慌四顾。
  正好这会儿美蒂过来了,赶紧问是怎么回事?女人一见她就哇哇大叫,指着廖麦:“你男人,他侮辱我!他刚才侮辱我啊!真是想不到,我们都是……”
  美蒂慌了,看着廖麦:“你怎么了?”
  廖麦只是吸烟,没有回答妻子。
  女人继续向美蒂哭诉:“真是没有想到,他把我看成了什么人!他竟然丝毫不懂得尊重妇女!我们来这儿的人都是专家、都是有教养的人……”
  廖麦吐一口烟,声音低低的:“说别的可以,你想代表妇女,可没有这个资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美蒂又问了一句,站到了男人身边。
  廖麦扔了烟蒂,一只手有些抖。他拍拍美蒂的后背说:“没什么,她说得对,她是专家。她的专业不错,这么多年一直是唐童的铁杆帮手……”
  美蒂一声不吭,有些委屈地站在那儿。她在两人之间看着,不知如何是好。
  “你见过尖鼠吗?一种哺乳动物,分泌一种臭液……”
  廖麦还在冷笑,这次是问美蒂。美蒂不愿理他了。
  
  星光下
  “你得承认,麦子,你做得太过分了。”美蒂在说白天发生的那档子事,整个晚上都沉着脸,“再说了,她一准会找到唐童添油加醋说点什么的。”廖麦先是久久无语,后来叹一声:“由她去吧。那样更好。不过我当时真的太冲动了,说了许多气话——这样做无济于事。你知道我这几天憋坏了,真想抓起锤子砸了她们那些三角架。”“你啊!你啊!”美蒂连连叹气,因为难过和绝望,说不出什么。
  廖麦独自走出屋子,久久倚在一棵青桐树上,美蒂走过来都没有察觉。今夜星空闪烁得厉害,仰头看看好像离它们近了许多。月亮还没有出来,紫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工棚那儿隐约飘来一股烧蛤的气味。大虎头在南边篱墙下抖动锁链,蛐蛐放声鸣叫。“我竟然一口气说了那么多尖刻恶毒的话,而且是对一位女性……”廖麦转脸看看美蒂,按响了手指骨节。美蒂让他回屋里,牵他的手,他摇头:“你早些休息吧,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美蒂又耽搁了一会儿,见他走开,只好回屋去了。
  廖麦沿着刀把湖往北,一直走到车库跟前。他倚着热乎乎的砖墙站了一刻,又折向西边那排杨树。它们的叶片频频抖动,像在风中私语,又像俯视他,发出了亲昵的呼唤。他的脸贴近了树干,感受它若有若无的脉动。他从来相信大树像人一样血脉周流,它们活得英气勃勃,处于最好的年华呢。他清楚地记得这儿二十年前的样子:一溜拇指粗的枝条在春寒中抖动,几片又小又破的叶子悬在上面——美蒂白天刚刚栽上,他在夜色里一棵棵扶正和培土。“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刚在荒原立足就想到了栽树,于是今天这里才能绿阴铺地,才有了这么一排英姿勃发的兄弟!”他从来把它们当成男子。至于南边的那些紫叶李和木瓜树,他只将其视为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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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堤路结实干净,上面有一层粗粒石英砂;护堤草像女人披散的长发一样,此刻在水波中荡动,让湖水日夜揉洗它们。湖边是笔直的田垄、一条条小路,还有爬满藤架的蔓子、结了豆角的篱笆。掺在水汽中的是稼禾的青生气、泥土的甘味。一只小鹌鹑从掩映的蔓子下钻出,一眼看到了他,鼓鼓的胸脯往上一耸,倏然折回。
  今夜泥土像美蒂的肌肤一样温热,廖麦忍不住脱了鞋子,赤脚走在上面。这是怎样的一片泥土啊,他完全可以这样说:整个园子里找不到一个比杏子更大的泥坨,也没有一块斗笠遮不住的荒芜,这一点他敢保证。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由他无数次抚摸拍打过,更由美蒂挨近过。蛐蛐、甲虫、蚯蚓,一切微小的生灵都一遍遍注视过他俩,都与他们交接过呼吸,熟悉他们欢乐的声音、叹气的声音,远远的就能辨别他们身上的油脂味和汗味。
  月亮刚刚升起,他已经走了许久,这时坐下来。他太累了,只一会儿,就在一棵大叶芋下睡着了。
  他的呼吸很快就与一片绿蓬蓬的原野接通了。朦胧绿雾中,一个赤身裸体、身上沾满土末的婆婆浮现出来:她在这个难得的月夜领来了自己的孩子,她们一个个浑身汗湿、头发披肩,长发已被满地绿禾染成了碧色,也像母亲一样,一丝不挂。老人蹲在一旁看看廖麦,动手解开了他的衣怀,合上他惊惧的眼睛。她对几个孩子指指点点,告诉他们:“瞧见这个人了?他就是你们命里的男人和兄长,快来和他告别吧,他离去的日子不远了。”几个女子明眸皓齿,身上的薄荷香气让廖麦鼻翼翕动。她们蹲下来,面面相觑,低低问一句:“这到底是男人还是兄长?”如果是男人,她们只想专心致志地亲吻;若是兄长,她们仅仅会簇拥一下,为他梳理一遍沾了草屑的头发。老婆婆说:“我说过,他是你们的男人也是你们的兄长,他就要离开了。”
  她们一丝一丝褪下他的衣装,眼看着月光把他周身的毫毛洗亮,把他微微开启的双唇染上青草味儿。像湖水一样涌来的羞涩让她们闭上眼睛,然后动手扯下他小小的内衣,紧接着发出小鸟一样的惊叹。她们伸开十指丈量他的身高、胸围,一下下拃他的肋骨。她们如醉如痴地吻过了他,又一块儿数起他身上的伤疤:快有五十处了。她们于是知道伤疤就是生命的年轮。让她们赞叹不已的是他的英俊:浓眉扬起,眉骨凸显,略深的眼窝,长长的睫毛;手臂肌肉发达,胸脯厚实,小腹平坦,肚脐弯弯盛满了酒一样的月光,使人痛惜垂泪。他那双长腿让人想起原野上的奔马,稍长的头发令人想到马鬃。浑身有一股艾草香,还混和了七月正午麦田的气息。她们当中有人泣哭起来,接着吻遍了他的全身。她们的泪水沾在头发上,湿漉漉的头发扫来扫去,让他在松软的泥土上、在睡梦中浑身战栗。
  就在她们尽情依偎的时刻,老婆婆的目光投向月色下的远野,发出了一声声数叨,听来就像旁白:“用不了多久你们就再也见不着他了。他这个人就要被流放到大荒里——一开始只看见一个后背晃啊晃的,到后来是一个黑点儿,再后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是只身一人走的,没带家眷,赤手空拳,举目无亲。他从这一天起成了大痴士,地当炕,天当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廖麦昏昏睡着,身体仿佛在一阵若有若无的数叨声中起伏飘动……他后来是被冻醒的,从大叶芋下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寥无一人,周身都被一种黏稠的凉凉的液体覆盖,这让他大惊失色。他分不清这是稼禾分泌的浆液还是深夜的露水,伸出手指蘸了一下含进嘴巴,品咂了好长一阵。
  一些若有若无的眼睛从叶隙里窥视,他发现所有的目光都沉沉地压在自己赤裸的肌肤上。他揩着胸膛、肚腹,最后又揩脸庞,发现满脸都糊上了汁水,它正从鼻梁两侧无声地滑下,打湿了青筋突起的颈部,又渗入泥土。他在梦境中沉入得太深了。
  正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那是美蒂出来寻人了。“廖麦,廖麦啊,你在哪里?”这轻轻的呼叫和脚步声一起由远而近,然后又消失了。他不想应声,一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后来他蹲起,看着月光照出的一处处开裂的田垄。他把手伸进裂缝中掏挖,掘出的一截截块根嫩嫩的,一经掰断,乳汁一样的浆液哗哗流出,他赶紧对上嘴巴吸吮。多么甘甜,大地的野蜜!他一口气吸吮了两大捧块根,擦去嘴角的黏液,抿着舌头站起。从海中刮来的风不急不缓抚着他的胸膛,舒服极了。他觉得像渗了酒浆一样的甘饴在全身周流,四肢变得热气腾腾,身上又有劲了。他听到了自己的一颗心在沉着有力地跳动。
  天上的星光在旋动,他盯了一会儿,觉得它们亮极了,仿佛越逼越近。他突然觉得今夜这片闪耀的星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种触碰心弦的感受倏然袭来。想啊想啊,终于想起这还是那片少年的星光……
  他想起了一个初秋的夜晚——是的,那个夜晚的星光已经印到了心上,一生都揩擦不掉。
  直到今天,他仍能一丝不差地想起那个悲伤的时刻、绝望的时刻。那个初秋自己刚刚失去父亲,变成了孤儿,他正不知怎样活下去,不知该走向何方。那时他的耳廓和胸膛里都震响着父亲最后的声音,响着那个老矿工的声声呼叫:“踢啊踢!踢啊踢!”那一天直到深夜了,他还在棘窝镇街头游荡,两手紧握,骨节发痛。身后是火铳的碰撞声,是石头街上长一声短一声的吆喝。他脚步不停,两眼茫茫,一直往前,往前,渐渐走出了镇子。
  他走到了山崖北边的一片开阔地。当他站在了丛林边上时,泪水全干。当他抬起双眼去望天空时,一下愣住了——
  满天都闪烁着灿亮逼人的星光!那一刻他像钉在了地上,一闭眼,觉得有什么神奇的东西——如流体似炽电,从星光那儿一直浇注下来,自颤颤的发梢再到脚踝,让他通体流贯……那一瞬间他紧紧咬住牙关,内心里响起一句话:你挺住,从现在开始挺住啊——什么都不要害怕,什么都要藐视!从今天、今夜开始,你往前走吧,前边会令你大吃一惊——它们在等着你,它们到底是什么,你走到近前就会明白!你的生命可不属于自己,你将是一个让自己大吃一惊的人!
  这就是那个夜晚的真实感受,他记得一丝一毫都不差。
  可是一晃,三十多年就过去了。廖麦在独自一人的某个时刻,还会记起那个星夜——那种令人浑身震悚的情形……
  令廖麦疑惑的是,直到今天,自己除了拥有不可摧折不可移动的热爱之外,一切都平平淡淡,简直不配领受和拥有那个时刻。
  今夜,这个时刻,他站着,仰脸向天,拂着被露水打湿的头发,直看得双眼发烫。“今夜我要想许多事情,就一个人在这儿想,从起步处开始想,不出一点岔路地想下去……”
  他叮嘱着,双拳不知不觉攥疼了。
  
  一道闪电
  戚金传给廖麦一个消息,说当年的同学在这个夏秋不止一个去了三叉岛旅游——当然是为了看一看听一听神奇的鱼戏,当然是受了他这个鱼戏收集者的蛊惑。戚金说你等着吧,他们天各一方呆久了,这会儿还怪想你的呢,都想来看看你这个“成功的农场主”。廖麦把戚金的话对美蒂说了,她十分高兴,说:“让他们来好了,咱一定好好招待他们,我也不会给棒小伙儿丢脸的。”廖麦心里说:当然!一眼看上去——怎么会呢?
  消息过去十几天,真的有三三两两的人来了,他们一走进园子就把斗笠往脑后一掀,喊:“妈的,这是咱一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一片私人农场了!真够牛的啊!老板呢?快出来接客!”
  老同学久别重逢的感慨之后,接下来就是饮酒。有人狂饮之后甚至开始泣哭,有人则更加沉默。一个长了大胡子的家伙不停地瞅着美蒂,然后压低声音对廖麦说了一句:“绝色啊!”
  同学们离开后,惟有大胡子还留在园子里。廖麦记得这个人在校时是一个少言寡语的家伙,胆子小得见了女人不敢抬头,如今在一个什么厅里做事,想不到几年过去脾性大变。大胡子说自己这一辈子就是愿意看美人——“我说的是大美人儿,小了不行。在三叉岛上看鱼戏,那个远近闻名的‘小沙’倒是美啊,只可惜个头太小了点儿。”他咂着嘴,一边说一边抬眼去瞥美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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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蒂十分得意,像个胜利者一样,高高兴兴地在屋里走着。
  夜间大胡子与廖麦在一起,不停地吸鼻子,像受了风寒,一边吸一边不停地咕哝,廖麦恨不得把他的嘴巴塞上。“知道吗?这些年朋友们都在议论你呢,谁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拍屁股回老家种地。今儿个我亲眼见了才明白。老兄做得再对没有了,大美人儿就得看住,就得在近处盯着——舍下金银财宝没啥,舍下美人儿可不行!她走哪儿你就得跟哪儿!老兄,这活儿可不轻啊,你得花上一辈子的工夫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这是命啊!你累不累?当然了,这种事苦中有乐啊!”说到最后他用力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廖麦觉得这个人的脸很像一只草獾,那双眼睛尤其像。
  大胡子终于要走了。他走前与美蒂合照了许多照片,每张都咧着大嘴巴。美蒂难掩心中的兴奋,合照时总看着廖麦。大胡子说:“我以后每年都要进岛旅游,每年你这里都是一站。”分手时他回身看了美蒂许久,猛一扯廖麦的手说:“老兄,我这人看人有一套,我要告诉你,嫂子可不是一般的人哪。瞧她那副神气、眼睛鼻梁,还有走路的样子,谁见了都忘不了……分明是一个有大福分的人!好好待她吧,糟糕的食物一口也别让她吃!”
  他走了。廖麦对美蒂说:“谢天谢地,色鬼走了。”
  美蒂说:“你这几个同学,还就是这个人有点意思。”
  廖麦笑了。他在分手那一刻也多少觉得对方有趣,认为这家伙并不坏,总算有些单纯天真的东西。可这家伙毫不掩饰!大胡子看到了,说出了,只不知道自己正一遍遍触摸另一个男人的痛疼——这真的是痛的感受啊,这是长年累月的迷恋和爱意窝在心中,一点一点发酵而成的;这是在一个全面走入下流的世界中,战战兢兢保存下来的一束鲜花、一杯野蜜。可是现在,他常常会在夜色的遮罩下,大惊失色地望向妻子的背影。
  有时候——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廖麦心里会突然涌过一阵空荡荡慌促促的感觉,那真是难受极了。每逢这时他就要把脸庞伏进美蒂那一头苘麻一样的长发中——只需三五分钟,一切症状即告消失。
  廖麦的神色有点怪异,美蒂盯住他时,他一下扳住了她的双肩,然后把脸埋进了她的头发中……这样一会儿他抬起脸,摇摇头,喉咙里吭了一声:“哦,我想起了,小蓓蓓一连两个星期没有回家了!”美蒂皱着眉头笑了:“小花鹿蹄子!小蹄子忘了我们了……”
  大胡子走后不久,真正的秋天就要来了。马上要迎来繁忙的日子,农场里所有人都开始为这一切做准备。工人们整理器械、清扫工棚,为不久之后新来的雇工腾出空间。廖麦一直在车库那儿忙着,两手总是沾满油污。小蓓蓓一连几个夜晚被喊回家,她最愿做的就是呆在父亲身边递递工具什么的,故意“啊、啊”地张大嘴巴说话,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撒娇。她说:“我又要加薪了。很快就是过去的两倍了!啊,我想换一辆新车,我攒了许多钱……”廖麦的声音从拖拉机底盘下传出,闷闷的:“你妈不会同意的。现在的车子就很好。”“妈妈说要买就买最好的。”“女儿才应该是最好的,车嘛,倒不一定……”
  一个阴阴的下午,美蒂从园子东门那儿走来,有些急促地找到廖麦说:“又来了一位客人,女的,她对干活的人说是你同学。”
  “那完全可能啊!大概又是去三叉岛的。”他一边摘下油黑的手套,一边从车厢后面走出来。
  在暗淡的天色映衬下,廖麦首先看到了飘在客人脖子上的白围巾。他的心飞快一跳,站下来。他眯起眼睛辨认——细细爽爽的个子,走路的样子像天鹅在飞。“啊,这是她,是修……”他觉得一股血涌上了额头,马上转身去看美蒂,发现她正专注地看着从不远处走来的这个女人。
  “这是她,修,我们的诗人……”当修一手一个扯住他们时,廖麦这样对妻子介绍。修的黑亮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火烫烤人,它虽然在美蒂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却让廖麦觉得它灼伤了自己的额头。修笑了,洁白的牙齿给美蒂留下深刻印象,因为她一直盯着对方的嘴巴。廖麦趁这会儿上下打量了一遍,这才发觉修明显地变胖了,那副一直像儿童般的腰身现在有些粗了,只不过在生人眼里仍会是苗条的。
  果然,修是从三叉岛转过来的。“我听大胡子电话上说过这里,就决定来一趟,趁着还能走动。真的棒极了——入诗入画的农场、人,还有,嫂子多美啊……”修的脸上是夏天一样的热情,这样说着,一手挽住了美蒂。美蒂说:“都是同学,可你还多么年轻啊!刚走那个大胡子真有趣,大咧咧哩。你们一来我们真高兴。”
  廖麦发现修与过去稍有不同的是,不再那么多话了,而是多了一双沉思的、温情的眼睛。她的那只小猫一般的舌头长时间抵住上龈,惊喜地看着园中的一切。她在湖边和游鱼打招呼,又手打眼罩看前边落下的一只喜鹊。廖麦注意到她唇膏的颜色变了,变成了淡粉色。胸部比过去更蓬松,腹部的确胖了。因为穿了平跟鞋,这使她的个子矮了一些,但整个人显得更为温厚稳重一些,这在一个无所不谈、火热逼人的修而言,该是多么大的变化。
  因为要准备晚餐,美蒂只陪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修好长时间一声不响,看看他,又望天边上浓浓的云。云从海上漫过来,很低,而更高处是颜色深重的一层。微微的风开始变凉,一般来说,随着风增大,雨就会下起来。修踏着田埂往前,让身子保持平衡,不使双脚落在畦中的嫩苗上。当他们转到山药架后边时,修突然抱住了他。他一动不动,后来挣了一下,没有挣脱。
  像过去一样,修的口中有一股洋槐花的甜味儿。她闭着眼睛,一丝泪花很快从睫毛中渗出。她嗅他的脖子、头发,寻找记忆中的烟味。她的手探触到他的胸膛上时,他往后退开了一步。修把手插到了自己的粗布衣兜里,像害冷一样微微抖动。
  “我做得太过分了,追到了你的农场里。我原来以为没有勇气问候她呢,进来后才发现这并不难。”
  “老天,我一点都想不到,一眼看到白围巾,头脑里一片空白。后来……”
  “后来怎么了?”
  “我觉得你站在那儿真美,就像海边上的一只银鸥……”
  修上前一步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部:“你刚才说了两句诗,可惜你那时根本想不出。我看出来了,你有些慌,可能嫌我太莽撞。是的,可我实在没有办法——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这儿,我的农场主!”
  “这个称呼难听极了……”
  “那还是比‘地主’好听多了。西洋名儿很时髦,其实在我们这儿就叫‘地主’。”
  廖麦痛苦地抬头望望四周:山药架挡住了视线。他只好去望阴云密布的天空。他想起什么,问:“为什么是‘最后一次’呢?”
  “因为这太过分了。还有……算了,以后再说吧,”她将他的手使劲磨擦自己的胸部,又把他的手指含到嘴里咬着,泪水一滴滴打湿了手背。在她的导引下,他的手伸到了她的衣服里,只一下就探到了如花的心窝。像小鸟胸前的细羽一样润滑,处处肌肤都是如此,这在记忆中该是不朽的。他心头重复着一句悄语:“我努力想忘掉,我一万次想忘掉,一万次地谴责自己,大概因为虚伪吧,我没能做到。这会儿我又一次证明了自己是多么渴望……”他的手在她的胸前和后背寻索不已;当这手试图要伸向更远处时,修将其阻止了。廖麦大口喘息,然后侧耳倾听远远的雷声。
  “我敢打赌,这雨上半夜不会下来。”晚饭时美蒂看着窗子说。修问为什么?“因为雷还远着哩,现在的雨大概下在海里,在三叉岛上吧,那儿今夜的鱼戏大概演不成了。”美蒂笑着说。
  “早该好好下一场雨了,可惜指望不大。山地和平原一直大旱,上年纪的人在找‘旱魃’呢!”廖麦说。
  修眨巴着大眼睛:“什么叫‘旱魃’啊?”
  “就是传说中的一种妖怪,《山海经》上也记载过。它一藏到哪儿,方圆上百里就要连年大旱,遇上灾年。”廖麦对她费力解释着,还是担心她听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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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到了‘旱魃’又怎么办?”
  “找到了,打死它,连年大旱就结束了……”
  修咕哝了一句“旱魃”,很吃惊的样子。她不再问下去。吃饭时,无论怎么劝酒,修都不喝一口。“你过去是愿意喝酒的,喝啊,”廖麦说。修只微笑,摇头。美蒂问起了鱼戏的事,修马上说了很多:这些年戚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就是下大力气搜集鱼戏;这种抢救工作又反过来促进了它的重新兴起,如今的岛上鱼戏团很像样子了,演出越来越频繁,当然这也与三叉岛的旅游开发紧密相关。“以前闻所未闻呢,因为它只在偏远的小岛上演;从动作到唱腔都透着海韵,让人觉得新奇极了,真像又古老又新鲜的海上抒情诗……”
  “麦子,我们一定去三叉岛啊!离得这么近,咱到现在都没听一出鱼戏,真亏透了!”美蒂说。
  她们说着鱼戏时,廖麦突然想到了毛哈。他在这个夜晚又牵挂起这个人来——这个脚上长蹼的家伙咧开大嘴哇哇哭的样子如在眼前。他啊,热恋着小沙鹠儿,正恨那个闯到岛上的鱼戏搜集者呢!他自己似乎并不认为这场热恋是毫无希望的——莫名其妙的情感和欲望就这样将人一把攫住,任谁也没有办法……是的,情和欲在很大程度上左右了这个世界,一个绝望的世界;这个世界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在忙着做爱、做爱,却实在并没有多少爱。廖麦只饮下一杯酒头就痛起来。
  美蒂不知为什么今夜有些兴奋,一杯连一杯畅饮,这让廖麦都有点吃惊。当他试图劝阻她时,她已经有点醉了。结果美蒂不得不早点休息,由客人和廖麦一起收拾杯盏。
  修在晚饭后仍坚持到湖边上去,廖麦只好陪她出来。风越来越凉了,湖上起了涟漪,有一溜锃亮的小眼睛从浪沿上探出,让修一惊,退后了一步。“没有什么,它们见了女人是必要出来的。”廖麦一边说一边朝水中做了个威吓的手势。
  “它们是什么?”
  “‘萨古斯’,一种邪恶的淫鱼。”
  廖麦这样说时,修被逗乐了。从工棚里透出的灯光映出她秀丽的面庞、那对稍大的眼睛和挺挺的鼻梁。廖麦一瞬间被吸引住了。
  水面溅起雨点,雨水从西北部刷刷走来,脚步急促。“下雨了下雨了!”修喊。廖麦说:“做做样子而已,有‘旱魃’呢!”他扯一下她的手,她却一动不动。细小的水流从南方人鼓鼓的额头淌下,淌过面颊和嘴窝。她的目光从未像现在一样慈爱与温厚,这目光一会儿就把他好好地抚摸了一遍。她小声、却是十分清晰地对着他的耳廓说道:“我已经怀上了……孩子……”
  廖麦一愣,瞪大眼睛看她,在她抽身向前时还在看。
  她刚刚踏上前边小桥的拱顶,“麦子,我是说,他是我们的孩子!”几乎与她的话音同时响起的,是一道闪电,拱桥上的人一瞬间被镶了一道金边,发出炫目的光亮。
  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廖麦未发一言。他走过去,脱了上衣将她裹起。他们倚在一起,又相搀着下了小桥。他们走到一棵大杨树下。
  “你害怕了,我感到了。可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来告诉你一声。因为我没有权利瞒着你。其实我完全可以一个人呆在南方,把他生下来,直到他长大成人!麦子,今后是我一个人生活了,我多想有一个孩子,他应该是我和你的。”
  小雨瞬间停了,四周极静。廖麦听得见自己紧咬牙齿的声音。他问了一句:“冷吗?”对方摇头,搂紧了他。他抚摸她的头发、后背,不再停息。她仰脸看他,微微张着嘴巴。“修,你说得对,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我是被我们两个人的粗暴吓坏了。你现在骂我懦夫、胆小鬼吧,我就是害怕。我们既然对这个世界一点都不信任,却要把一个生命留下来……我们真的是太粗暴了,还有,太残酷。”
  修的泪水又流下来,揩也揩不净。她奋力将他推开,推到树干上:“是你残酷!你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哪怕他仅仅是欲望的产物……可我只有幸福,做了母亲的人在想什么,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廖麦闭上双眼,摇头:“我太爱、太怜惜孩子了。就因为他们,我们已经完全没有退路了。你千万别误解我,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是说,我这样年纪的男人根本就不该存有幻想……”
  “可你是个男人,你应该有勇气!我们既然降生在人世间,当然也就没有退路,当然只能往前走、走……”
  廖麦惊讶极了,直眼望着她泪水交织的脸庞。他去拥她,想为她遮挡北风,可她却奋力挣脱……最后,他还是把她紧紧拥进了怀中。
  
  变 卖
  许多天来,廖麦发现女儿和美蒂时不时地在一起嘀咕什么。他以为小蓓蓓在争取母亲的支持买一辆新车呢,就对美蒂说:“她那辆车已经够好了,你可不要怂恿她。”美蒂点头:“放心吧,我不会答应她哩。”
  园子四周活动的勘测人员都撤走了,再也见不到那些头戴太阳帽和黑眼镜的男男女女了。廖麦说:“对我们这片海滩来说,他们都是最不吉祥的东西,就像大雨之前总要钻出的蝼蛄一样。”美蒂叹气:“你说话越来越难听了,你过去可从不这样啊!”廖麦说:“不管怎么说,你那天领来的女人,就是那个‘尖鼠’,太让人讨厌了。”他顿了顿,又说:“你为什么要领那么别扭的人来家里喝茶啊?女人只要势利眼,早晚会长出两撇胡子——她也快了,到那时连唐童见了都会吓一大跳,她也就帮不上人家的忙了。”
  美蒂在这样的时刻总是皱着眉头,无话可说。丈夫的这种冷幽默常常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夜间她接连失眠,在床上翻动着,这种情形以前是很少的。令她奇怪的是廖麦倒睡得好起来,一连几夜总是发出均匀的鼾声。早晨醒来她对他的一夜甜睡表示了羡慕,对方却说:“没什么,反正已经没有退路了,也就睡得踏实。”美蒂盯住他,一只手撑在床上看。他又一次重复刚才的话:“没有退路了,没有一点退路……”
  “你是什么意思?”美蒂凝视他的眼睛。
  “这意思就是:没有退路了。”
  “什么‘没有退路了’?”
  “一切,什么都没有退路了。”
  美蒂怜惜了。她把手按在他的头顶,听头发在手掌下发出的沙沙声。他的头颅转动了一会儿,把她的手拿开,点点头,发出一声:“嗯。”
  “我的棒小伙儿,你太能咬文嚼字了,你这会儿可算把老婆唬住了,咱听不明白,不知道你这脑瓜里转动什么哩。”
  吃早餐时,廖麦把美蒂准备的煎蛋和牛奶之类推到一边,一口气吃下了半根带毛的蒸山药、一大块煮莲藕。他大口吞食,喉结上下移动,用力擦着嘴巴。“这是我们自己地里湖里产的东西,吃了它们有劲儿。咱们要多吃一点儿。”
  半上午时分,南边不远处传来隆隆声,廖麦出门时,见工棚里的人都站在门口往南望着。他走到篱墙跟前,护园狗大虎头兴奋了一会儿,很快就安静下来。它在随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正南方腾起的烟尘散布到空中,在阳光中发出橘黄色的晕影。他很快明白:邻近的那个小村正在搬迁,房屋开始拆除,新的紫烟大垒就要矗立起来了,它正在逼近农场——不,正在压向农场,一直压到大海边上,与滔滔海浪对峙。廖麦目不转睛看着,美蒂走过来都毫无察觉。当她问远处的暴土腾空是怎么一回事时,他就随口回道:
  “送葬。”
  整整一天都不安宁。由于南边的小村在拆迁,一些过路的大痴士都往那里去了;这些人转了一圈又走出村子,一直往北,走到这儿就伏在篱墙上往里看。美蒂给他们食物,他们一边咀嚼一边望着她笑。廖麦走过来,其中一个盯着他问:“喂,你这里什么时候动手?”“什么动手?”大痴士拍手:“吹灯拔蜡——散伙走人哪!”廖麦忍着,闷声问:“我们走开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啊?”一个大痴士挠着头,举起一个黑乎乎的袋子:“俺来捡些稀罕物件、针头线脑儿,”说着掀开袋子,里面立刻撒落出杂七杂八的零碎东西:一卷铁丝、一根布带、一副乳罩、一支用秃了的毛笔……
  痴士们唱着叫着离开,到海边去捡拾涨上来的鱼蛤了。一会儿小村里的头儿——一个长了黄胡须的忠厚老人来了。这人一直是美蒂的朋友,他与廖麦打声招呼就与女主人聊起来,声音时高时低,全是他一个人在说,有几句话传到廖麦的耳朵里:“这一回唐童干大了,听说要盖一座新的紫烟大垒、蓝烟大垒。”“还是你美子厉害啊,换了别人,推土机早隆隆开进来了。”“咱这人知好歹,咱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是?”接下去是无法听清的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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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1期刺猬歌作者:张 炜字体: 【大 中 小】
  那人走后美蒂的脸色一直不好,廖麦问她有什么消息?她叹气:“那人说,他们一亩地几千块钱、一间房子几万、一棵大树几百,就这样给打发了!孩子哭老婆叫的,全都没用。”廖麦哼一声:“他一个村头儿不领人顶住,跑到你这儿叫屈有什么用?如果他像‘兔子’那样,唐童就没办法!”“‘兔子’不也是东躲西藏吗?”“那是因为像‘兔子’一样的人太少了,到处是尖鼠、狐狸、豺、土狗和臭鼬子……”美蒂摇摇头:
  “算了麦子,不管怎么说,咱也得有个准备了。”
  “嗯,准备同归于尽。”
  “别说气话了。如今不是常说‘面对现实’嘛……”
  “现实是,那些畜生要在海边、在我如花似玉的园子上盖紫烟大垒,让这里一天到晚散发出屁味儿!这里的每一寸泥土都由咱两口子的血汗和眼泪灌过,灌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这就是现实!”
  美蒂要说什么,一抬头看见大滴的汗珠从廖麦额上垂落,吓得赶紧缄口。
  隆隆的声音还在传来。腾空而起的尘灰被南风吹进园子,一股烧草的气味也飘进来。
  傍晚小蓓蓓回来了。酒红色的车子一驶进大门,廖麦就看见了。他的心情立刻好多了。他的手按在胸膛上想:当年美蒂怀了孩子时,自己竟然有一种再生般的幸福和喜悦,那种感受无以言表!那时丝毫也没有觉得恐惧、没有觉得他们两人有什么粗暴和莽撞!而如今和修却是完全不同的结论和心境,今天竟有那么深远的惧怕和内疚——这是为什么?怎么了?我得承认,即便在二十年前逃命的险境中,都没有这样绝望和沮丧过……
  “那么,”廖麦小声咕哝着,看着小蓓蓓从车中跳出,“你的下半生也只有一件大事要做了,那就是——战胜自己冰凉的心……”
  孩子一边走过来,一边低头看什么,头发在晚风中飘动。多么可爱的小花鹿蹄子啊,然而这要有多么美好的未来,才能与你匹配?廖麦看着她,发现她边走边把一沓纸翻弄着,塞进了挎包。
  美蒂与孩子打个招呼,并未像过去那样又拍又抱的。小蓓蓓好像也有些匆忙,放了挎包就进了卫生间。廖麦对妻子说:“小花鹿蹄子比过去回得勤了。她早该如此。”美蒂看着他,伸手拂弄一下他的头发:“晚饭后让孩子给你剃一下头吧!”廖麦点头。
  这一年多来,父亲总由小蓓蓓理发,于是这件他从来讨厌的麻烦事儿成了一种向往:他觉得她稚嫩的小手开合剪刀、前前后后端量的样子可爱极了。开始的那几次他可付出了代价,由于孩子要尝试最新的发型,他一照镜子愣住了——前部有一撮硬撅撅的毛发挺起,后边则是稍长的头发遮住了脖子;参差不齐,大约还留下了两三个杏子大小的凹坑。
  晚饭后他围上布巾,开始享受自己的幸福时光。小花鹿蹄子只顾忙着,不像过去那么多话,但修剪得格外认真。她的确是长大了,举止日见稳重,对她也许只有那个庸常的词儿才能概括:美丽大方。
  “看我把爸修理得多么好!”小蓓蓓扯着父亲的手,对正在埋头看东西的美蒂喊了一声。
  廖麦发现美蒂顺手把一沓纸放进抽屉,马上想到那是小蓓蓓塞进挎包里的那一沓。他拉开抽屉,美蒂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多少有些紧张不安地站在一边。
  廖麦只瞥了几下,眼睛立刻有火苗闪跳出来。这是一份整齐的打印文字,是表格。是的,他看明白了,这是自己农场上的所有建筑、树木之类的登记表:青桐四百五十八株;杨树二百一十株;紫叶李、梨树、苹果、葡萄……连它们的树龄都记得一清二楚。老天,这是多么细致的工作,竟然翔实如此,一丝不差!这要花多少工夫!这又是谁、谁呈上了它们?他举目四顾,手中的一沓纸掉在了地上。
  “麦子!这是咱将来让他们赔钱的依据……”
  “这是它们的生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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