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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歌》作者:张炜

张炜(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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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蒂最恨的就是湖塘中的鸭子,说:“它们把一切都搞砸了,呱呱叫,上岸拉屎,糟蹋水里的东西,我们怎么能容下它们!”可是她并不提议除掉,只是暗中应允几个工人捉了吃——只要他们的工棚里飘出煮鸭汤的香味儿,她就分外高兴。
  有一天夜里美蒂的额、下颌,还有脖子和手臂、小腹,都生出了一些红色斑点,呼吸也开始急促,眼睛斜刺,把廖麦吓坏了。他把她抱在怀中呼叫,拍打了许久,她才吐出长长一口气。他想马上拉她去医院呢,她却坚决拒绝。她恢复得快极了,一会儿工夫就抱紧他,一刻不愿停息地亲吻,又像过去那样将他咬痛了。她的呼喊传得太远了,这让廖麦担心,怕工棚里的工人听得一清二楚。果然,屋外的狗被这呼叫惊得连连狂吠起来,后来又化为费解的哼唧声。黎明前美蒂口渴,一杯杯饮水,说:“我昨夜把你吓着了吧?我喊得太响了……”廖麦摇头:
  “没有。你一直睡着——是那条鱼在喊。”
  天亮了,美蒂没有起床。廖麦独自去厨房准备早餐。他从包裹在一团报纸中的鱼骨上判断,美蒂昨天过量食用了那种丑鱼。
  
  你一生的盛宴
  这是廖麦归来前半年多的事情,那时他还在一个机关里苦熬……已经是第二次了,处长让廖麦亲自跑首长家一趟,廖麦十分为难甚至厌恶,却不敢违抗。其实不过是送一本花卉种植方面的书而已,却要被那个大院的门岗和门卫问来问去,然后又被小院的人盘问一番,这才得以进入——进入首长的家。处长说一切他都联系好了,可到时候还是盘问来盘问去,只差没被搜身了。首长的夫人呢?原说她要这本书,可接待他的却是一个保洁小姐——她又领他去见另一个小姐。“夫人呢?夫人呢?”他这样问她,事后即为这种傻叫后悔不已。
  原来第二位小姐就是首长夫人。她可真年轻,穿了宽松的白衣服,微胖,眼角长长的往上挑,双眸很亮。她接过书,为他端茶,爽快地谈话,“啊,啊,我们有得聊。”廖麦觉得这个人多少像大学同学修的气质,只是没有那么鼓的脑瓜,个子也没有修高。但他觉得她们的眼睛同样黑,油亮亮的。口音也差不多。
  处长已经是第三次、第四次让他送书和材料了。就在第三次与第四次之间,廖麦曾回到美蒂身边一次——这离他获得那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只有半个月的时间了。这是他精神极为恍惚不宁的一个时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这种迷茫的神情才让首长夫人格外欣赏:“他就像一个大孩子似的”,这话是处长转告他的。处长很兴奋,说:“你啊,你走神的模样蛮可爱啦!”处长是南方人,与首长夫人是同乡。
  廖麦没有想得太多,因为他正在心中与美蒂日夜对话呢。无论何时,他都会觉得她的气息从鼻孔那儿突然飘过——这气味再清晰不过了。“我已经不能一个人呆在这儿了,我会因为焦渴而死,思念而死,我真的像十几年前那样,要变成一个大痴士了。我已经习惯于让你拥住,让你把我的头发嚼得湿淋淋的,把我的后背抓挠上指印。从离开园子到现在,我的每一条筋脉都变成了快乐的发条,它们时不时地拧紧、拧紧,让我跳跃兴奋不能停止。我要拥你吮你呵你,我要一刻不停地看着你,再也不能与你分开了……是的,你说得对,我必须回到家里,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尽管那儿差点要了我的命,可我们俩还是离不开它。我在这座城市就像匆匆过客,不,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得马上回去、回去,哪怕一落脚就变成一棵树长在那里。这是个好主意,一棵树,谁也不知其中的奥秘,而你呢,可以把它盖在屋里,我们从此日夜厮守……”
  处长又与他谈话了,这次无论如何难掩心中的兴奋,两条眉毛之间开始发红、继而微微变紫:“听着!恭喜你了,首长可能要选你做秘书了。先准备一份材料,组织上大概很快、很快就会找你谈话了。”
  他木然,看了处长一会儿,摇摇头。
  “怎么?振作起来吧,机遇、机遇……”
  廖麦这回听明白了,告诉他:“我也许很快就要回老家了……回那儿种地。”
  “什么?你这家伙真能扯淡。”处长乐呵呵地打他一拳。
  “我总是渴望再次相聚——然后不再分开。老天爷多么残酷又多么慷慨,他让我们相遇又把两人分开!可是这一天就要结束了,我几次梦见了你,你笑吟吟的样子、你急不可耐要告诉我什么的样子啊。我们会筑一个怎样的园子、怎样的一生!你是我的一切、一切……”
  早晨,廖麦从一个个细节忆想自己的梦境,有时分不清哪些是梦、哪些又是他们真实相聚的情景。
  “生活秘书与文字秘书是有区别的。你的情况经了解……”一个手上多毛、眼睛鼓鼓的中年人与廖麦谈话。可是廖麦无法集中精力听他说下去。
  可能是首长要亲自找他谈一谈了。一辆车子把他送到了那个加岗布哨的院落。这次他进院时被一些无花果树吸引了目光,觉得奇怪的是以前竟没有看到。首长不在,仍然是首长夫人接待了他。
  她刚刚沐浴还是即将沐浴?一头披散的头发,一件松松的长衣,眼睛不知是刚刚哭过还是被水渍过,有些红。她咕咕哝哝:“以后可以给你一把钥匙,随便进出、进出、进出……自家人啦。不要拘谨。是的,我就是要推荐你。我不能听之任之,我就是要……”廖麦看见她翘翘的双乳再清晰不过地反抗着那层薄薄的衣服……他声音不大、却是字字凿定说:
  “我马上要返回原籍了,她一个人照顾不了园子……”
  夫人充耳不闻,或压根儿就不想听他说什么,仰着下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瞧这是兰花儿、玉簪、百合,它们的瓣儿再加上……我就用它们沐浴。”
  廖麦马上嗅到了一阵清冽的香气,它由四周发出,由美蒂的躯体发出。“我的棒小伙儿,你这个为我受尽千难万难的好人,从今以后我要让你一天到晚都泡在蜜罐子里,天天都像赴大宴席!我每一根头发丝儿、每一根毫毛儿都归了你依了你,你就当个大响马——我自己的大响马吧!你欺负得我呜呜哭才好呢,我心里的泪全积起来,就为了有一天能高兴得哗哗洒到你的胸脯上、脸上手上、肚子上。瞧你多壮多有劲儿,腰杆多么挺多么直!你眼角那儿全是好小伙的神气头儿,你这个大坏蛋大宝贝蛋、我的男人、孩子她爹、一家之主哩!”
  美蒂那个时刻半裸着躺在柔软的干蒲草上,飞扬的蒲花粘在她的头发上。月光使她野蜜色的皮肤更深了一些,腹部那一层细微的绒毛闪闪有光。他摩擦她的手臂、身上的随处什么地方,立刻有一种温吞吞的香味弥漫起来。“我一生的、一生的……”他有些口吃。“你一生的什么?我的棒小伙儿?”他叹气一样:“你是我一生的……一生的盛宴!”
  这一次廖麦说得真切而清晰。美蒂泪花闪闪的脸庞偎住他:“我的老头子,我们分开得太久了,老天爷要再让我们分开,那还不如杀了我们哩!”
  夫人捧来大把的鲜嫩花瓣给他看:“瞧瞧都是新鲜的、含苞待放的时候就被采了!你要明白,要采得新鲜、及时,要当机立断地采、采、采呀!”
  “那还不如杀了我们!”廖麦这会儿重复了一句美蒂的话,眼角发热。
  她手中的鲜花瓣儿撒了一地,哎哟一声:“瞧你说‘杀’什么……你哭了?啊渗出了泪珠儿瞧瞧!”她那会儿毫不犹豫就找出一块芬芳的手帕给他,后来干脆跷脚为他揩了一下、又一下。她抿着嘴笑着:“年轻轻的……总而言之,总而言之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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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麦觉得美蒂的泪水洒在了自己脸上,揩也枉然。美蒂欠着身子,月亮下憧憬不已:“我要为你这个书呆子啊,盖上一大间像模像样的书房,里面全是一闪一闪的大书。我还要给你和我装一个最好的洗澡间,让又香又热的水泡去你二十年的苦和累。你还要什么?你只管说啊!说啊!”
  廖麦一下下捋着她苘麻似的长发,说:“我们还要一起种树,种许多许多树;我们要在新房里加盖一个玻璃屋顶,下边栽上最茂盛的紫穗槐灌木,里面铺上最柔软的干草,来做我们一生的婚床……”“啊啊,棒小伙儿,原来你是这么想事儿的人!我全都依你、听你!我说过,我这一辈子就是让你高兴的人——你说得多好,我要花上全身的力气、一生一世的力气,为你摆上一辈子的大宴席哩!你记住我今夜对着月亮说的话,这等于是我起的誓:今后什么都变了,一场大海风把什么都吹没了影儿,我今夜说的这些话都不会变一丝丝!”
  夫人把撒在地上的花瓣捡起来,重新捧在手里。她灼黑的眼睛、南方人的大眼睛,火辣辣地看着他。他这一刻又想起了同学修。他突然觉得人世间就是由两种材料构成的:不幸和爱。
  廖麦默念着美蒂的名字,说:“是的,我听见了,美蒂,你的话永远都不会改变!”
  
  金碧辉煌
  美蒂是个创造奇迹的人、永远让廖麦吃惊的人。瞧她一转眼拿出了新的房子和院落的修建草图,甚至把其中的一些细节也绘制出来。她自小喜欢描描画画,这一次算是有了展示才能的机会。房间里的透视关系、修饰与布局,都让廖麦叹为观止。一些文字说明、一些物品的标注和提示、一些陈设的强调,却让廖麦有些纳闷和惊异。他弄不明白一个从未走出棘窝镇半步的女子,何以会凭空设想出如此讲究的房间,而且这当中对现代生活用品涉猎之多,品位之高,显示其掌握了远远出乎他人预料的知识!他翻看这些草图时,忍不住好几次抬头瞥一眼站在旁边的绘制者——她一直笑吟吟站在那儿。
  “麦子,这儿,你主要看这儿,这是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卧室、起居室。三大间,并不太大呢。旁边这一间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般的大床呀、洗浴间呀,双人床当然是两米宽的,洗澡的地方不大,有六点五个平方哩;它隔壁才是主卧室,这是一间六十平方米的玻璃顶的屋子,还不算有大澡盆那一间呢!这全是按你的想法画的啊,为了那两大排紫穗槐棵子能长得浓旺旺密挤挤,这里就得透光换气、还要把水引进来,再设法施上没有臭味的特殊肥料。这种树棵的野性味儿一见日头就大得不得了,它只有这样才能长旺哩!树棵子中间就是咱的那张大床了,我想找人做一种专门的长毛儿草垫子,当地人叫羊胡子草的;树棵子间什么虫儿呀小蛾子啦一准少不了,咱别的都不要,只要蝈蝈儿——我要在床边栽上一棵南瓜,让蝈蝈儿吃南瓜的花儿……”美蒂的食指顺着她绘制的草图移动,一边解说着。
  廖麦笑了:“真的要在室内种灌木、在紫穗槐中间摆上大床?”
  “这有什么!这有多么、多么好哩……这最早还是棒小伙儿的主意呢,你可能说说就忘了。真有意思,我为画它可费了不少脑子。这蛮难的哎。”
  “是的。这简直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我原来只凭想像随便说说,可真要这么干,实在是太奢侈了。美蒂,我们大概要放弃了。真的,一切都太复杂太奢侈了……”
  美蒂咬着嘴唇,她一不高兴就这样,可这副模样在廖麦看来更加可爱。她说:“我知道你是担心钱,其实我都算好了,咱的钱绰绰有余。再说把钱花在这上边才痛快哩!我真想为咱俩痛痛快快花一笔钱!这才值得啊!我们俩在为自己筑窝呢……”
  廖麦摇摇头,去看窗外。百米之外是刀把湖,它的另一边就是一溜简陋的工棚。“主要还不是钱的问题,喏,看看那边。我们大家白天做一样的活儿,住的地方却相差这么多!咱如今住得已经够好了。我只想把现在的房子增添一两间,再加盖几个阁楼——只要保温层做得好,那会是相当好的居住条件了,这已经是我梦寐以求的了。”
  美蒂伸伸舌头:“要凑合是一回事儿,可你非要让自己去比工人——这些打工的人,那就什么都没法办、什么都干不了啦!我的书呆子,傻小伙儿,你让我愁死了……”
  廖麦摊摊手:“他们就住在园子里,他们离我们太近了。你看,事实上这不是比不比的问题。”
  他们没有继续争论下去。第二天美蒂要去一家副食品加工厂,因为水田里的出产做成半成品之后都要由那儿收购,常来常往——这次她提议廖麦也一起去,他们正好可以顺路看一两家招待所和宾馆之类,开阔一下自己的思路。廖麦同意了。
  原来的副食品加工厂属于一家独立的企业,现在它成立了公司,成为天童集团收购的众多企业之一。美蒂说水田里的全部收获都要由这家公司采购,已经与之结成了重要的主顾关系,这一直让廖麦不安——他提出建立自己的加工和销售系统,美蒂说那太困难了,要知道原企业的出口及内销网络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廖麦坐在由美蒂亲自驾驶的一辆进口皮卡车中,由工厂再到宾馆,一路顺捷。他这时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突然觉得自己的妻子好像换了一个人:干脆利落地打方向盘,一路上总是超车;在公司办事员面前表情严肃,谈吐简约;到了宾馆大门,最触目的是那些周身打扮显得可笑而突兀的盛装门童,他们齐刷刷迎上来,一叠声叫她“美老板”。
  这家宾馆占地面积很大,建在山地左侧一块不大的平地上,看上去简直像一个童话世界、一个梦想庄园。如果不是亲临其境,廖麦从没想过棘窝镇近旁会有这样高档的消费场所。他问她,口气像是打趣:“美老板,请问这家宾馆是哪儿开的?”美蒂撇撇嘴:“当然是天童集团。这儿主要的宾馆啊饭店啊,所有的游乐场所,都是他们的嘛。”
  他们往前走。每一道门都有人向他们施礼,向美蒂微笑,显而易见这些人早就认识她了——果然,当她向一个大堂副理提出要看一些主要的客房和功能间时,对方显得十分殷勤,毫不犹豫地让一个小姐领他们去了。
  镀金、镀金、镀金,到处是无可回避的俗艳和华丽。进口浴盆水嘴儿,成套的银餐具,大理石,红木家具,油画,古琴,仿古青铜器。最大的一间西餐厅约有三百平方米,洁白的亚麻桌布,镏金大吊灯。壁炉。浓浓的咖啡味儿。美蒂在这儿说话时声音放得很低,这与在园子里完全不同。她特别想让廖麦看一个高级套间:除了高高的天花板和大开间大浴室,还有昂贵的手工地毯,有主客随员住的小隔间和专门的衣帽间写字间——窗外有一潭碧绿的活水:“看这水!我们如果愿意也做得到,只要能引来水源就成!”这时廖麦明白了,美蒂原来主要想让他看这个美丽的水潭。
  从大套间再到所谓的“总统套间”,一一看了一遍;出来时她领他拐进一条小廊,进入了一间小放映室。这儿非常华丽,静得出奇,地毯格外厚重。座位一律是大沙发,只有二十多个座位。中间座位是一个长条宽沙发,旁边还放了一副极精致的多格木几。廖麦在长沙发上坐下的一刻,正好随同的小姐开启了音响系统。逼真的多声道。没说的,雍容华贵。
  从小放映室出来时,美蒂的脸突然变得像火一样红。廖麦刚注视她一下,她立刻上前一步挽住了他的胳膊:“麦子!我天天想的,就是为咱俩也搞这么一间小电影厅——当然了,用不着好成这样……”廖麦笑笑。她又问:“你看这里怎样呢?”她歪着头瞧他。
  “没说的,金碧辉煌啊!”
  美蒂看着远处:“那是因为他——他们,全都是开金矿的,他们是天童集团!”
  廖麦笑笑,摇头:“让我有些纳闷的是,咱棘窝镇的人原来有这么强的模仿力,这么好学,而且是——一学就会,看上去简直一模一样!”
  “学什么啊?”
  “学什么都快得很……”
  
  钢刀不斩流水
  这是廖麦归来后的第一次远行。他不得不走一走了,因为实在有些呆不住,心里的无名淤积让他日夜不宁。可这到底为什么,他也说不清。是的,没有那么多理由,他只说:“我要出去转一转了。”谁知这个动议并未使美蒂感到多少意外,她甚至认为这是早该发生的事了:“棒小伙儿和我不一样,棒小伙儿长了一双千里脚,老闷在家里会得病呀!”她高高兴兴地为他准备上路的东西,嘱咐他这样那样,特别是——“想回家时就立刻回家,别在路上瞎磨蹭”,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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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她说了稍稍具体一些的想法,就是去看望两位同学:戚金和修。特别是戚金,这位脸色苍黑目光沉冷的家伙,长时间一直压在自己心底。伴随这个形象的,是许多难忘的回忆、难忘的问题。同窗之谊需要时间的沉淀,如今这些都一块儿积在那里,近来常常让他深夜无眠。他不得不承认,整个的大学生活中,戚金是最难忘的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人,没有了以前那样的气氛和环境,一些极有意义的思索是难以进行下去——难以为继的。至于修,那是稍稍不同的,那好像是一种特殊的想念,类似于对整个南国经历的怀念,是对一种明朗的光色、火热的气候、透明的音质,这一切的综合记忆和追思。北国的海风有时难免阴湿苦凉,这时候他就多多少少想到了南国那一片片茶花、大叶树,同时也要想到修。
  哦,计划中先去母校看修,从她那儿就会得知戚金的消息,然后再去找他。接下去他和戚金两个人要好好住上一段——这将是怎样的聚会啊,彼此会有多少深入的交谈,这非得有一些像样的日子才行啊,草草走一趟根本不成。交流,争执,请教,领略不同的生活,鉴定自己和他人,这在人的一生当中多么重要,它的确是必不可少的。很长时间了,廖麦心中有些乱,甚至是慌促,而这种感受即便在三十多年前、在逃亡途中都未曾有过。所以他如今只渴望早些上路——这和归家时的感觉是那么不同。嗯,再次背上行囊,走吧。
  修毕业后留在了原籍,后来又设法回到了母校工作。廖麦发现自己在长途跋涉中如此急切,简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激动,但他知道这远远不是即将见到修的缘故,而是其他,是另一些说不清的东西。离开了真正的家乡和家,去一个曾经的驿站,去看一看,嗅一嗅。有些喜悦和轻松,有些松弛。但是一路下去却令他有点失望,完全没有了许多年前的激越和感慨。大地变得如此拥挤,嘈杂、混浊,从北到南全都一样。大声、大声,烦躁,恶劣的心情,这一切就像一张讨厌的网,罩住了我美好的大地。
  只有站在南国城下时,他才稍稍原谅了一些。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赶到母校。可是站在大门前他又踌躇起来,突然发觉自己这会儿正犹豫不决,像是羞于见到昨天的师长、包括所有的朋友。修提前接过他的电话,早已站在大门前辨认、等待,这时一眼看到了他,摇动着双臂跑过来。
  他们在一起呆了三天,出乎预料的三天。
  修真是让廖麦惊讶万分。这么多年过去,她竟然没有多少变化,全是诗,全是诗,仿佛只有诗才是驻颜的至物,瞧她大大的黑眼睛闪亮如旧,稍大的嘴巴一笑便露出洁白的牙齿,刚见面没有片刻就感叹起来,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胳膊:“天哪,我昨日的恋人!”对此廖麦极想否认,可是欲言又止,仿佛缺乏强大的理由拒绝这种说法。他这会儿觉得她过分鼓起的额头有点滑稽地可爱着——如果真的算是昨日恋人,那么这额头就是最适合亲吻的地方了。不是。他心里明白:无论是昨日还是今日,他的恋人只有一个:她这会儿还在海风吹拂之处,她在那儿忙碌,那儿的风正日夜不息地穿过她的身体。
  修为他找了一间学校招待所,可他更多的时间被邀来她温暖明亮的家中。修的丈夫两年前出国了,她出去看过一次,呆不下又回来了。谈了多少昨天的事情,修说:“你的个子好像变得比过去更高了。”他知道这不可能,大概是更瘦了吧。她攥住他的手看着,无比羡慕这一手茧花。“我的朋友当中,惟有你才有这样一双手。”她早就熟知他从机关回到老家耕作的一整套故事,还拿出了为此写的一首诗,那里面称他为“我的那个北方恋人”。廖麦转过脸去,他害怕看到这样的字眼。
  南方菜。他们一起饮了一点酒,这当中不停地谈论戚金。“如果不是他的乱跑,如果不是他的自我折磨,我一定会嫁给他的。你知道你们两人在我心中的位置。”修翻得有些重的双唇此刻又被唇膏再次强调过了,看上去就像某种厚厚的果肉。为了不致弄坏唇妆,她极小心地吃和喝。她的大眼不贴假睫毛已经够人受的了,这会儿过长的粘贴睫毛忽闪忽闪,像一条夜航船在向他频频打着灯语:廖麦吗?我爱你!是的,依然如故!
  她谈过了戚金又谈自己的丈夫:“他是个概念化的人,一开始你会觉得这人很理想很完美,因为整个人都标准化了嘛!但相处得久了,你就会对他的平庸头痛——不是比喻,我真的头痛,”她说着取了口袋里的镇痛片一晃,还随手倒出两片吞了,用酒送下,“没有办法,已经成瘾了。”她吃了药又抽烟,一种细细的薄荷烟,解释说:“我只有和最好的朋友喝酒时才吸两支,平时绝对不沾。”
  这一夜,他们不知不觉都喝多了酒。廖麦想早些回招待所,却因为歪在大沙发上歇了一会儿,倦得一步都不想动了。修走开时扳住他亲了一下,他赶紧侧了一下脸,她就说:“别害怕小伙子,事情还没那么严重。”她道了晚安,要回自己屋了,刚走了两步又回头说:“人哪,都是有优点的,我那口子古琴弹得好。”
  前两天相安无事。他们谈得可真多。修说:“总而言之,你和戚金的话都不多。你们俩的话全让我一个人说了。我是个中等个子,而你俩都是细高挑儿,这在我们南方人看来相当北方。”说到戚金这些年来的生活,修咂着嘴:“他这个书虫偏偏又是个行动主义者。一刻不停。本来在西部教书,可能因为他看上去太寂寞太清苦了吧,被当地一帮苦行僧看上了——准确点说是给盯上了,他们长时间盯住他不放,后来非拉他去住大山深处的帐篷不可。据他说,最后他就是为了回避这些人才离开西部的。”
  廖麦愕然。他在想那是怎样的情状。帐篷,深山,苦行僧,被一些人逼走。廖麦笑了。他问起了戚金的婚姻,修马上笑得咯咯响:“那不成,他们那样不成。对方像猫一样缠他,喵喵叫,一天两天可以,时间长了戚金的脑子全乱套了。果不其然,他最后跺跺脚就逃了。你知道,人和人不一样,有的人天生就不适合婚姻啊!”
  “他现在去了哪儿?我该去哪儿才能找到这个黑家伙?”
  修伸出小拇指剔着鬓角,可能那儿发痒,“他最后一次跟我联系时,在一个叫‘三叉岛’的地方,他在那儿打工!如果现在还没有离开,那至少也有四年了。真是个大好人,蛮有趣,不过这辈子注定了是个受苦受难的命。我喜欢这家伙。”
  第三天晚上快到分手时修有些慌里慌张的,她尽管极力掩饰,廖麦也还是感到了。因为天明就要离开了,修有点不愿挪动。她直到深夜还在不停地为他读诗。像第一天一样,他们都喝得太多了。分手时修甩着那条许多年前让廖麦为之神往的白围巾,一下子勒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后一直往胸前拉、拉,夸张地吻了他一下。
  结果他仍然睡在了长沙发上。黎明前廖麦有些冷,将一条薄被子裹了又裹,还是无济于事。正这会儿门响了,身披一条毛毯的修一下跳上来,说冷死了冷死了,大呼小叫地偎住他抱住他,一躺下马上就伪装打鼾、打鼾。他一动不敢动。她蜷一下,还是打鼾。她一边打鼾一边抽泣:“马上就走了,连句像样的话都没有。”“你沉睡呢。”她听了翻身爬起,逼近他看了一会儿,悄声说一句:“这回问题真的严重了。”她呼吸急促,又伸手摸摸对方怦怦的心跳,牙齿碰出了声音:“真冷啊。只有这样了。‘抽刀断水水更流’,我、我们,没有办法!大廖麦,大北方人,你还等什么?多少年了啊,你还等什么?你不相信自己吗?我是那么相信自己……”
  廖麦坚拒,最后却发现一切都有些晚了——她似乎毫无障碍地拥住了他,而自己的内衣不知为什么已经滑脱。
  她突然没有了声音,如同一只小鸟那样紧紧伏在他的身上。
  
  小 屋
  “这么小的泥屋子,这真是……真是当年那座?”美蒂下车后,一双大眼睁得溜圆,看看前边,又回头看他,问着。廖麦也稍稍吃惊:它这会儿看上去那么小,小得就像一只麻雀伏在了山岭下坡那儿。他们走近了,一块儿抚摸着干裂的泥墙,张望着,用石头敲敲打打,极费力地打开一把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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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小屋只有两间,黄石做基,草泥做墙,只因为小村里偶尔有人来照料一下,它总算还没有塌。外一间有灶,有劈柴,里面一间就是那铺火炕:当年廖麦和老妈妈就睡在上面。他们站在炕前一动不动,美蒂看看炕又看看他,显然怀疑这么小的炕能否躺得下这样一条壮汉。如今炕上的被子叠得齐整如故,打满了补丁,薄薄的。
  “老妈妈,老妈妈啊,银月带着她回来了——她当年也让您牵肠挂肚。我和她——我,应该经常回来啊,我今天发现篱笆又塌了,水潭边的地也荒了……”廖麦在心里说着,声声叹息。他看着这儿的一切:破旧的被褥、一只停下来的小钟,还有生锈的锅、小板凳——如果这时一回身看到老妈妈坐在灶前,他一点都不会惊讶。
  从屋里出来,他们沿水潭边的小路登上山坡,站在向阳的一面看着不远处的小村。没有停留更久,继续往前,他们这一次最重要的事项就是给老人扫墓……
  从山坡上下来,美蒂还不愿回屋,开始久久端详这个水潭:水质碧清,稍显墨色,深不可测;潭的西北角生有一片蒲草,这会儿正是蒲棒初生的时候;鱼在水中跃过,紧接着一只金翅鸟停在了潭边。
  “多么好啊!这儿全靠这潭水了!屋子的位置也好,倚山面水,只可惜屋子太小太简陋哩……”美蒂对他说。
  廖麦完全沉浸在过去,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太可惜了,”她四下张望着,抄着手蹲下。
  廖麦把美蒂一个人留在潭边,自己回到了屋里。他要饱吸这里贮留的一切,躺在炕上,闭上了眼睛。他仿佛只一步就跨入昨天——自己正由这儿走出来,沿着潭边的小路往前,往前,一直走下去。“老妈妈,我真害怕迷失啊——我回来了,又回到了这里;就在这两间巴掌大的小屋里,我捡回了一条命,吃过了黄鳞大扁,喝过了蒲根酒……”
  “银月!银月……”冥冥中是谁的呼叫?它一声声由远而近,就落在枕边。他紧闭双眼等待着。是的,一只手,一个影子,越来越清晰的面容和白发……一个白发婆婆推开小门,无声地进来,往炕上瞥瞥,给他拉了拉被子,然后回到灶前的小木凳上,一下下拉起了风箱。蒸汽弥漫在屋里,逼人的鱼汤味儿扑面而来。接着是搬动瓷碗的声音,舀汤的声音——老人轻轻吹着气,小心翼翼捧碗而行,一钵滚热的鱼汤放在了枕边。
  他伸出了手。
  一只瘦削的、生满了茧花的手抚摸着他,按在他的额头上。他一动不动……
  屋外,美蒂正在水潭边发出越来越大的喊叫声,这声音有些吵,廖麦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坐起来看着,四下望一遍,又下了炕,走到灶间。
  他摸摸那个小木凳,温温的,真像刚刚有人坐过。他又摸着洗得发白的木头锅盖,打开来。锅子里空空的。“三十年了,老妈妈啊,银月今天要告诉您的是,他似乎如愿以偿了;可是他的心从来也没有这样乱过,您能告诉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看着窗外的美蒂,犹豫不决。多少天了,他一直想对她说点什么,一直在下一个决心。
  原来的计划是:来小屋这儿,除了扫墓,再就是卸下心上的一块沉重。他无法隐瞒那一次南国之行发生的事情,他决心在今天,也就是这会儿,把一切都对她说出来。
  廖麦盯了一眼原木小桌上停止的钟,站起来,推开门,大步走向了水潭。
  “瞧你的脸色,麦子,你不舒服吗?”她一抬头盯住了他的脸,赶紧上前按按他的脑瓜,拍拍他。
  “没有……我今天想告诉你的是,修——”
  可还没容他说完,她就说:“没事儿,不烧,”然后兴冲冲地牵住了他的手。她引他在潭边走了几步,两只眼睛格外明亮。
  “美蒂,”他咽一口,说下去:“回来许久了,我一直想告诉你在母校发生的事情,我……”
  美蒂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压根儿就不想听他说什么,开口打断他的话:“棒小伙儿,我知道,你在这个小村里的名字叫‘银月’,你是老人归来的儿子,”说到这儿她突然严肃了许多,声音也稍稍放低了:
  “你有正式的继承权哩——我是说对小屋和这儿的水潭……它们现在都该写在银月名下?是吧?”
  廖麦怔着:“这又怎么了?”
  “傻瓜!不动脑的小傻瓜啊……你别看小屋才一点点,可它占的这水潭、这地方才宝贵哩!你想想,交通越来越方便,从我们那儿开车绕过来也不是太远,我们完全可以把小屋拆掉盖一座像样的大房子,再用围墙把水潭圈起来,嘿,那是多棒的一座别墅哇!咱们每个月、每个星期都来这里住几天,带上小蓓蓓!咱一家三口……”
  廖麦没有吱声。
  “你听见没有?傻子!”
  廖麦像是刚刚醒过神来:“哦,我在听;你还有什么打算?”
  他的声音低低的,但嗓子突然有些粗浊。
  “还有,就是新盖的房子要看上去老模老样的,内里弄得舒舒服服的,越舒服越好——我喜欢那样儿……”
  廖麦的脸色骤然变了,但没有打断她的话。
  “可是你……”美蒂看着他的脸色,“你今天真的不舒服啊?”
  廖麦一声不响。
  “我说什么你听到了吗?”
  廖麦咬咬牙:“我在听……”
  “我在说房子。”
  “我知道……知道你在说房子!”
  
  九
  
  海猪的儿子
  美蒂刚刚走到湖边,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她退开一步,几次背过脸去,可又忍不住要上前看个究竟。工人们早从湖里上来了,湖边搬运东西的小货车也开走了,惟有这个家伙还呆在这里,正铺着塘坝下的一团蒲草呼呼大睡呢。这人显然是他们在最忙的月份里随便找来的短工,可再怎么也要到工棚里去午休呀。她本来想过去招呼一下蜷在地上的人,但刚走到近前,一眼看到了一双长蹼的脚,立刻呆住了。因为这人刚从水里出来不久,长长的头发全粘在脸上,所以看不出有多大年龄。他身上没穿多少衣服,一件像胶皮雨衣又像袍子一样的东西脱下来,半盖半铺在身上,露出了大半个黑胡桃色的躯体,上面全是暗红色的密挤挤的汗毛;特别令人震惊的是,他的胸部至少有并排两对乳头,萎缩在茂盛的体毛中;两条腿圆鼓鼓的,下半截突然细了下来,像婴孩一般;而撕破的短裤那儿露出了羞处,上面沾满了湖泥和苔草屑末。美蒂吸着凉气,心想这事儿该让廖麦过问才好,要赶快告诉他。
  她蹑手蹑脚走开,先是去了工棚。一伙人正在吃饭,听她问起湖边的那个怪人,领头的马上做个手势引她出来。他小声告诉美蒂,语气里透着不小的惊恐:“这古怪家伙是从什么岛上来的,开始咱啥也没想,反正花的工钱都一样嘛。谁知道下了湖干活他一个顶好几个,在水里就像大鱼一样,钻到底下老大工夫不浮出来换气,饿了就随手捉些螺蚬鱼虾吃,出水时嘴巴沾满了鳞。再看他的胸脯和脚……活活一个精怪!咱也不知该不该报告上边。干活嘛,倒真是一把好手。”
  美蒂嘴里发出咝咝声,叮嘱他不要乱说,然后就匆匆去找廖麦了。
  廖麦正在车库里修理一台机械,弄得两手油污,听美蒂一说,胡乱在一堆沙子上搓搓手就去了。
  美蒂跟在他后边十几米处,后来只远远站了看。她见他先蹲在了那人旁边,呆了一会儿,那人才坐起来。两个人开始说什么,都打着手势。这样约有十几分钟,好像那个人终于被说服了,提起头枕的一个布卷儿,跟上廖麦走过来了。
  他们走到美蒂身边时,并不停下。廖麦朝妻子摆摆手,两人继续往前。他们原来要去车库那儿,美蒂明白了:那儿还有一间闲屋子,有时请来的修车工就住在那里,廖麦可能让这家伙进去歇息。
  从中午到太阳落下,两个人再也没有走出车库。
  美蒂这个夜晚等了廖麦许久,好奇而又不安。天要黑了,她从窗上几次看到廖麦往车库搬吃喝的东西,再就是见他把门关上。月亮升起来,一个个时辰过去,直到黎明时分廖麦才回来,可是取一点东西又走了。
  他们在一起呆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晚上,美蒂发现回家的丈夫两眼闪亮,一点困意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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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我们遇到了一个妖怪吧?”美蒂试探着问。
  廖麦半天没吭声。他看看窗外——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车库旁边那间屋的小窗还亮着。他缓缓摇头:“这种人真是少见。直到现在我还弄不懂的是,他究竟算不算‘大痴士’。”
  “怎么说呢?”
  “因为我要弄清他这几天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我现在也被他弄蒙了。可他说出的一沓子事儿有头有尾,有的又不能不信——你知道我要写‘丛林秘史’,许多事情是非写不可的,它们真该从头至尾记下来,只可惜听起来像谜一样。以前有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说,竟然和他这会儿说出的一模一样!我不可能对他说的话无动于衷啊……”
  “可他看上去真像一个怪物啊!他从哪儿来啊?”
  “他说自己是从三叉岛上来的——那是大海深处的一个岛,有许多年没人管没人问,和天外飞地差不多。他是个可怜的孤儿,幸亏被岛上的一个人收养下来,这才没被拴上石头沉海——岛上很多人说他是野猪的儿子,还说是对岸什么人的私生子。收养他的是个好心的老太太,是她当年拼着命才保住了他一条性命。老人临死前嘱托他一件事:去对岸寻找两个人——一男一女。他这次出岛就为了这事儿……”
  美蒂的眼睛睁得溜圆:“我说呢!他吓人的模样就像半人半兽……”
  廖麦摇头:“一个畸形人够不幸的了,咱别那么说吧。问题是后来——他一说出那两个人的名字,马上让我吃了一惊……我不得不好好听下去了。他说那男的叫戚金,这个人在岛上住了四年多,在这期间老妈妈的外孙女爱上了他,他却失踪了,再也没有回去,那边的小女孩要死要活呢!美蒂,你知道戚金是我的同学,是我当年最好的朋友啊!而且我知道他真的在三叉岛上生活过,这是不会错的!至于要找的那个女人,也不是别人,她就是住在河口的珊婆……”
  “珊婆?那你该告诉他啊!”
  “已经用不着了,他就是刚刚从她那儿逃出来的!前几天他沿着海岸一直往东,这才摸到了我们的园子。他说到这一截上就哭了,说自己真想一头撞死在大树上算完——只是念着恩重如山的老人、想着她临终前的托付,这才忍下来。他这会儿什么都没有着落……”
  “怎么没有着落?一个找到了,另一个只要你帮他就行啊!不过珊婆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要找她呢?”
  “是啊,我也这么问,他就是不说。我最后答应帮他去找戚金,但条件是必须告诉我全部实情。就这样,他才一点一点说出来……”
  廖麦说着,声声叹息:“真是让人吃惊,我尽管亲耳听到了,还是不敢相信!他说岛上的老妈妈临终前告诉他了,他真的是海猪的儿子,当年有一个人亲手把他交给她——那人不是别人,就是大海这边的珊子,如今就住在河口。老妈妈说那会儿她们是在对岸见面的,这个女人当时身上还沾了血呢,说一只难产的海猪向她求救,她帮它接了生,它一转眼却不见了。她正想把这毛刺刺的娃娃扔进海里——就这样,当年的老妈妈不忍,救下了哇哇大哭的娃娃,一直抱回岛上养起来……老人临终前老做一个相同的梦,对他一遍遍叙说梦中的情景,叮嘱:‘我眼看就不在人世了,你在岛上无依无靠,快去陆地上认个亲吧,那人准会把你收在身边——那个人的年纪也大了,无儿无女,说不定还要靠你养老送终呢,去吧,快去吧!’就这样他来到对岸,一路问哪问哪,好不容易才打听着来到了河口。不知为什么,他说自己一见了那片土屋就哭起来,跪在地上半天也不想起,他找得实在太苦了。正哭着有一个窄脸青年见了他,盘问半天,他就按岛上老妈妈千叮万嘱的话说了一遍:‘俺是三叉岛上来的,小名叫毛哈,是来这儿找珊子妈妈的。’那个窄脸青年阴着脸问:‘她是你妈?亲妈?’‘就和亲妈差不离儿。’窄脸去了,一会儿扶着珊婆出来……”
  美蒂屏息静气:“毛哈,海猪的儿子……天哪!”
  “毛哈说,他当时一见珊婆头上包了蓝布,人老成了这样,泪水就哗哗流下来,止都止不住。他说搞不明白的是,一见她,自己就只想喊一声‘妈妈’——于是就大声喊了!他说现在还后悔的就是这一声喊叫,因为珊婆听他这样一喊立刻就变了脸,那模样令人一辈子回想起来都会害怕。接着毛哈就把岛上老妈妈临终前的嘱托对珊婆细细说了一遍,特别说了那个一再做起的梦境——珊婆一声不吭站在那儿听了足有十几分钟,沉着脸,久久站立。他还以为她会上来牵手拉起自己呢,谁知她盯几眼,骂了一句‘畜生’,转身就走了。无论他怎么喊,她都不再回头,窄脸青年也跟上走了。毛哈从此却怎么也不想离开了,一天到晚趴在河头上看、等,只以为珊婆心一软就会把他领回家去。他一连三天都没有挪窝儿,睡睡醒醒,嘴里不停咕哝的就是两个字:‘妈妈’、‘妈妈’。第三天是个大风大浪的日子,他早晨醒过来一睁眼,立刻看见那个窄脸青年从泥屋出来,弓着腰想接近他,手里还提着一杆枪。他一开始还当那人是要打海鸟呢,后来才觉得不好——刚伸长脖子看了一眼,那边就把子弹打过来了。嗖一声擦着头皮过去,只差一点!他于是知道了对方想要他一条命,呜哇一声大喊,一个腾跃钻进了水浪。他不歇气地游啊游啊,逃了半天,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美蒂吸着凉气:“这事儿蛮吓人的,咱有点听不明白。”
  “所以我说像传说嘛,幸亏珊婆实有其人。”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美蒂望了窗外良久,自语说:“那个岛上的老人为什么知道珊婆?还有,毛哈要真是珊婆生的——那就是她的私生子了,她大概是怕露馅儿?”
  “可是棘窝镇都知道她没有孩子。再说怕露馅也用不着杀人,她才不会傻到这个地步……”
  美蒂摇头噘嘴:“她半辈子有几天呆在镇上?镇上人又知道什么!说不定真是她的孩子哩!”
  “这不过是瞎猜。毛哈讲得太多了,太多了……"
  “你真的要为他找回戚金吗?”
  廖麦点点头:“我得多听听,把事情搞清楚一点才会帮他。找人的事儿并不难。”
  
  水 牢
  毛哈的养母最初也不是岛上的人。她是和一次有名的海难一起出现的。
  要弄清这个女人的来路可太难了!为什么?就因为死无对证、死无对证!“妈的妈的,哪怕就是再活下一个、再留一个活口也好啊!”当年岛上的头儿叫“老甩”,他那一天冻得快死了,在破船烂板子间窜了一整天,一整天都在高声叫骂。
  这就是那天的情景,是岛上老一辈人说来说去的陈年旧事。起因是一夜罕见的大风把不知来自何处的一艘大船打散了,船上的东西大部散去,可是只凭一些零零散散的物件,也足以证明这是来自神仙国里的东西:所有玩器件件精巧,是岛上人想都想不出来的至美之物。仅活下来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她穿了华丽的衣服,美貌可人,只可惜被一场风暴劫难吓傻了,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只紧紧抱住一个匣子,谁也不让动它。
  这女孩呆呆傻傻被岛上人救起来,一开始被安置在一间破庙里,后来才渐渐清醒过来,能说几句像样的话了,就被老甩领回家去。老甩觉得她被塞在那个透风透气的地方于心不忍。也有人说那是因为老甩看上了女孩怀中的匣子,那里面的珠宝到底有多少,以后总会露馅的。
  女孩说她叫耳耳,是大河边一个霍姓大户家的丫鬟,也姓霍——所有霍府里的人,也包括那儿的树呀野物呀楼堂馆阁呀,无不姓霍。那个霍老爷的山峦地产比这儿的整座海岛还要大,霍府盖得像一座皇宫,府里的精巧玩器多得看不完也说不尽。府里的上人们天天吃山珍海味,下人吃大馒头溜肝尖,惟独霍老爷一人吃青草,像驴和马一样。这是因为霍老爷已经是半仙之人了,完全和天地万物打成了一片。总之霍老爷后来在陆地上的好日子过腻歪了,就造了一艘大楼船,躺在上面呼呼大睡,让几个贴身丫鬟伺候着进了大海。船在海里行了三天三夜,最后一天遇上大雾、大雨、大风;大约又过了两天吧,她这个叫霍耳耳的小丫鬟就被岛上人捡来了。“我想霍府,想霍老爷啊!”她一弄明白自己身在何方就呜呜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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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甩到底是什么心思,岛上人几年后就看出来了。因为他在去世前两年,让独生子娶了养女霍耳耳为妻。本来老甩并不是特别富裕的人家,结果老甩死了没有多少年,他的儿子小甩就大发起来了,在三叉岛又置船又置地,盖起了一大片房子,岛上人都叫它“甩府”。“这还不是人家闺女怀里的匣儿发了力?老甩鬼精哩!”岛上人私下都这样议论。
  甩府兴盛的时间并不长。因为不久小甩就死了,他死得大吉大利,死得聪明——当时岛上逃来一支海匪,盘踞海岛无恶不作,小甩和全岛百姓受够了气,小甩就偷偷出岛搬兵了;他熟知海道,领那些兵乘几艘战船绕过激流和山岬,消灭了海匪,立下了大功;不幸的是小甩在登岛前被一条毒鱼蜇了一下,不久就倒下来,最后算是和海匪一块儿灭亡了。
  海岛得救的故事本来永远要和甩府连在一起的,这会让人感激小甩。他去世后霍耳耳夫人、孩子连同下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优待。但是新兵实行新法,贫富必均,甩府也就不复存在了。尽管如此,小甩的后人仍然受人敬重,都说他们在兴旺年头实在待人不薄。可叹世事变化太快,再后来不仅是贫富必均,还要一叠声数叨富人的坏话才成——据说岛外的一些大地方专门搭起了台子,全村全乡的人都要登台数叨,声泪俱下,悲情难抑之时竟然把富人一个个全打死了。
  那是霍耳耳和孩子胆战心惊的日子。好在三叉岛的人个个知恩图报,他们说:咱既得了人家的东西,也就别再说人家的坏话了;最后实在被逼无奈,也只说一些转弯的话,比如:“霍家大婶子,那一年俺去你府上,你让俺吃瓜、吃馍,俺不吃都不行!你这不是强逼俺又是做什么?”又比如:“霍耳耳啊,你把旧衣服给俺穿,俺总算熬过了那个冬天!可俺要知道日后遭这么多罪,还不如冻死算了。你这不是害俺吗?”
  霍耳耳本来和孩子过得还算不错,岛上人要明里暗里帮她们,谁知一年后岛上出了一个编瞎话的女人,她们的大苦大难也就来了。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愁苦,全让她们母女俩遇上了。她们能活过来,可真是一个奇迹啊。
  编瞎话的女人年纪比霍耳耳小几岁,当年一心要嫁给老甩家,没能如愿,也就死死恨着一个人,天天在心里咒她。有一天她在离当年甩府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地窖,这地窖连着海边一条悬崖的隙缝,于是大海涨潮时就灌进齐腰深的水。她在地窖那儿坐了一会儿,心上动了动,然后就找到一个上边来的人说:
  “我思前想后,还是说了罢!”
  上边人不解,只鼓励道:“说了罢!”
  “我真的要说了啊!”
  “那就说吧!”
  编瞎话的女人扯上那人的手往地窖那儿走。他们一起爬进去时,正遇上涨潮,苦咸的海水泛着气泡灌了半窖子。那人倒吸一口凉气,不解地看看她。女人很快珠泪滚滚,声声抽噎。那人说:“不要怕,我们会给你做主的!”女人用力擦眼,一会儿就把眼擦肿了。她指着地窖:
  “看见了吧?这就是当年甩府的水牢!”
  “水什么?水牢?”
  “看见墙上的黑洞洞了吧?那时我就被吊在粗钉上,一天两回泡在这水里啊!衣裳泡烂了,露皮露肉,狼心狗肺的小甩用手摸俺、用皮鞭抽俺!要不是你们来了,我就得死、死在这水牢里!”
  那人又惊又怕,大口吸进窖里的凉气,连连问:“为什么?为了什么?”
  “能为什么?还不是看上了咱的身子!那会儿咱年轻,眉眼好,还有,那才叫白哩!咱穷啊,就差没交上几斤鱼税,就被捉了进来……”
  “那你为什么不早早控诉?”
  “为什么?还不是怕羞啊!谁叫咱是女人呢……”
  那人一边听,一边抚摸一块石头,这时狠狠一拳砸在上面,随即叫了起来:鲜血立刻从手上溅了出来。
  “老天!老天!上级人儿说火就火啊……你可得为咱做主啊!”
  “一定!一定!”
  
  吞金钥的女孩
  霍耳耳的独生女叫小芋芋,十五岁了。这是编瞎话的女人扔出那个惊人故事的一年。全岛人都目瞪口呆了。有些上年纪的人站出来质疑,说:“老天爷,咱三叉岛上从来没见水牢这东西!是不是别人——岛外的人使大船运来的?”“八成是哩,八成是哩!”可是没有多久这样议论的人全都销声匿迹了,再也没人吭气。后来才知道:所有对水牢的存在表示怀疑并横加议论者,都被人拖到黑影里掌了嘴。“怪不得呀,一大把年纪让人使上巴掌掴,不让说偏说,这不是讨打又是什么?”年轻人说着,恨恨的,甚至对自家老人都不表同情。
  母女俩的苦日子来啦。日夜拷问霍耳耳,她只能如实回答:“不知道啊,实在没听说俺家筑过水牢。”拷问者押她去实地看了,她仍然摇头。“打啊!不打这骚臭娘们儿、这渔霸老财的婆娘,她一个字也不肯说的!打啊!打煞她!”有人一喊,立刻就有人照办了。中年人、年轻人的火气不知从哪儿来的,特别起劲,他们当中不止一个上前揪住她打,揪下了一撮撮头发。
  女儿被锁在家里。她只要一出门就往母亲身上扑,护着母亲,谁动母亲一手指,她就用牙咬。因为她不止咬破了一个人的手,所以每逢押霍耳耳出门时,就得首先设法锁起这个小女孩。霍耳耳与她分手时总是叫着:“小芋芋别哭,妈妈早晚回呀。”
  水牢很快被封起来,不允许任何人随便接近。从岛外来了一些人,他们在围起的水牢里忙活,不知干些什么。事后才知道,为了水牢的重新开放,这些水牢专家正在一丝不苟地加以修复。这样直过去一个冬天,北风怒吼的日子一过,大围幔子一撤,崭新的水牢就露出来了。它再次对岛里岛外的公众开放了。
  这一天算是三叉岛的一个节日。岛外来了许多人——这些人兴高采烈又怒气冲冲,不知从哪儿打听到了这件稀罕事儿,捷足先登,非要看个究竟不可。他们排成一队往洞穴里进,咬牙攥拳。洞子经过修复,下到底层容易多了,台阶舒缓且有木头扶手。随着湿气加重、听到啵啵的水泡声,也就站在了一个平台上。四壁滴水,生锈的大钉和尖尖的铁齿钩分别从墙上和水里凸出,面目狰狞。参观者无不惊骇,大呼小叫,一会儿又吓得吸起冷气,不停地磕打牙齿。
  只要参观者来了,编瞎话的女人必要现场讲解。一场场讲下来,女人不仅说得越来越流畅,而且把个故事编得枝叶茂盛:她第一次被押进水牢时年纪多么大、脸盘儿怎样眉眼怎样、脏水浸着下体和胸部的滋味儿、渔霸老财怎样半夜打着灯笼进来、她怎样用脚踢他的小肚子下边一点、日子久了两腿怎么爬满了水蛭、水蛇在裤子里乱钻的夜晚、想人的夜晚、被拴在铁钩子上活活给畜生糟蹋的夜晚、一年年折磨得人比黄花瘦的惨相、人见人嫌扔在大街上没人要的日子……听的人眼都直了,都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讲到这时候总有旁边的姑娘斜跨一步,一句连一句呼起了口号。这些姑娘是负责引导和辅助讲解的,众人跟上她们齐呼。地窖共鸣效果良好,巨大的嗡嗡声以至于把参观者自己都吓住了,他们从那儿离开后都要连做几天噩梦。
  编瞎话的女人成了岛内外一大宝物。后来的日子里,她已经不再屑于为一般的进洞人讲解了,而是频频出岛,为大海外边的人讲述自身遭遇。她每一次从岛外归来都要引来全岛人的驻足观望:携来一些最新的物器,这仅从鲜亮的包装盒上就看得出来;有一次她甚至打开一个纸盒,取出了一个古怪的带旋钮的四方机器,一扭哇哇说话唱戏——这东西只有个别年轻人认识,他们争着喊道:“收呀——音机!”
  编瞎话的女人穿戴也变了,衣服布料闪闪发光,一些上年纪的人凑上去摩挲,说:“真不得了哩,上了电镀一样!”人们发现她整个人年轻了十多岁,已经不再是那个六十岁的女人了,而是脸庞有光,胸前又鼓鼓囊囊了。有人私下议论:“这娘们儿巧嘴滑舌四处奔走,说不定勾连上岛外不少年轻小伙儿,采了人家的元阳!”青年人不懂什么是“元阳”,反反复复问着,却没人告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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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上边又派来几个戴眼镜的,这让岛上人知道:水牢的事又闹出了新招式。果然,这些眼镜一天到晚和编瞎话的女人在一起,还一次次钻进水牢、或者去看霍耳耳母女。其中的一个试图去抚摸一下小女孩的脸蛋,结果刚一伸手就被咬住了手指。那人喊得好惨,小女孩还是用力咬着,就是不松,待母亲呵斥下来时,被咬的手指已是鲜血淋淋……
  原来这些人是接受任务来岛上编大戏的:根据水牢的故事,写成一出在三叉岛一带流行的“鱼戏”。这种戏以前只在不大的范围里上演,不知演了几百年,戏文都是古旧词儿,至今已有几十年不再演了。鱼戏所用的琴和鼓之类,都取自海里的东西做成,如鱼皮鱼骨等;戏中人事也大抵和水族有关,所用曲调多少和鱼的叫声、摇橹的吱扭声、拉网的号子声调相谐。不过会唱鱼戏的人,如今在三叉岛是越来越少了。
  几个戴眼镜的人轮流执笔,来来去去几个月,白天辛苦工作,夜间就和编瞎话的女人睡在一个大炕上。炕上除了必不可少的被褥,还摆了一张矮腿桌,上面有笔墨纸张——据说戏文这东西说来就来,哪怕是半夜,它只要来了就得立马写到纸上;戏文这东西对人来说是过时不候,不管你是谁,有多高的官职多大的文化。岛上后生打鱼累了一天,夜间出于好奇还要到编瞎话的女人窗下听房。结果他们听见了嬉闹声、哧哧笑声,特别是听见了编瞎话的女人哼出的一两句鱼戏:“叫一声我的刀鱼郎,待奴家脱去衣裳,咱何必慌里又慌张……”后生们只对那个男的反复说的一句话听不明白,那人说:“咱要用一出戏救活一个品种!”听房的人不再吭气儿,因为一个“救”字显出了无比的急迫和严重。
  不知多少人参观过水牢,又特意去看霍耳耳母女。这些人指指点点:“看见了吧?这就是渔霸的小老婆,还活着呢!”“真有脸活着,没有廉耻!男人进牢里糟蹋人家大闺女,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真该让一天到晚下海打鱼的汉子也糟蹋糟蹋渔霸家的小老婆!”开始的日子霍耳耳总要大声说:“我们家从没筑过害人的水牢!这是别人编了害人的!我也不是小老婆,我家男人只有我一个……”
  她大声申辩时,如果有看押者在场,一定少不了挨上几巴掌。日子久了,参观的人一拨拨太多了,她索性由他们说去——自己牵着女孩的手静静坐着,让阳光照着满头白发和一脸深皱……夜里她抚摸孩子,一声声规劝说:“小芋芋,听妈妈的话,再不要咬人了,那些人说要把你的牙齿拔掉——畜生们说到做到的!好孩子,妈妈就为了你才活着啊!”小芋芋每次都点头,大眼睛里没有一丝泪光;可是每逢有人伸手欺负她和母亲时,她总是毫不犹豫,下口就咬。
  让小芋芋遭受更大折磨的是后来。随着水牢的事情越传越广,再加上要编一出鱼戏,对霍耳耳的身世由来的考察也就多起来了。有人开始走访岛上老人,仔细询问那个传说的飓风之夜、那艘打烂了的楼船,最后注意力全集中在一个匣子上——它由当年的霍耳耳紧抱怀中,那里面真的只是金银细软?有没有别的?这个匣子现在又在哪里?
  对霍耳耳的审问于是重新开始。“你再不说,咱就把你交给年轻人了,他们早就要求接下这个任务。你知道他们下手可没轻没重啊!”审问者威胁她说。霍耳耳总是那几句话:“那匣子过了这么多年,哪儿找去?再说那是霍老爷的东西,找到了也得交给他的后人!”“你这个老财的贱人、下三烂奴才,你就是烧成了灰也是黑的!”
  他们最后没有办法,真的把她交给了进岛来的几个年轻人,另有本岛几个年轻人加入,这一伙变着法儿拷问起来。他们先是使用“苦肉法儿”——绳子蘸了海水打人、拧大腿根、绑吊;而后是“害羞法儿”——将乳部和下体部位的衣服剪出三个方洞,让来往行人随意观看;老光棍戴上花镜凑近了看,小孩子捡了毛毛虫往方洞里投……待一切都没有效果之后,年轻人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拍大腿说:“有也!”
  他们把霍耳耳投入水牢,直投了一个月。一个月中只有几次押上来透气见光,因为人眼看就不行了。“你自家的牢儿,自家还使不中意?”年轻人说。霍耳耳最后膝头生了水疮,头发长了青苔,周身寄生了无数水虫,连牡蛎都想附在脚跟上。她眼看就要死在水牢中了,年轻人这才改押在牲口棚里。
  整整两个月母女分离。小芋芋单独关押,她们家由一群手持钢钎的人四处探寻。每一寸泥土都寻遍了,一无所获。后来有人想到了睡觉的炕,拍拍脑瓜喊道:“拆拆拆!”拆了,里面什么也没有。在用钢钎插探炕基时,几个人笑了:他们挖出了一个瓷缸,有盖,揭开一看,正是一个匣子!
  可是这匣子由特别金属做成,小而精制,特别坚牢,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锁孔。根本无法打开。“妈的,割不动砸又不行,又不能伤了里面的物器,这真难死活人了!”领头的说。
  赶紧找钥匙吧!可是那种小物件要比匣子难找十倍。找了几天,全无踪影。有人想起小芋芋,于是让人按住,在万分提防嘴巴的情势下,脱光了她的衣服。所有人都发现,光身子的小芋芋像一条滑溜溜的小鱼,真好看;戴了红色肚兜儿,有一条金色丝线挂在颌下——一揪,牵出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人们立刻大喊起来,原来正是一把金子做的钥匙!四周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宝贝喜蒙了,大手奓着;还没醒过神来,小女孩儿挣脱了身子,狠力咬了一下企图上来抚摸金钥匙的人。那人大叫之时,小女孩迅速把钥匙攥到手中,紧紧藏到了身后。几个人往屋角逼她,她四下观望、退缩,最后竟将钥匙填进了嘴里。
  几个人扒她的嘴,抠、撬,伸进羽毛搔动,全无效力。“妈的,就这么吞了,生吞了!”头儿搓着手上的黏液,大骂。
  
  神 针
  小芋芋被严密看守。头儿就住在关押她的厢房旁边。这厢房紧靠一处海蚀崖,日夜听得到海浪咣咣拍打崖壁,像放炮一样,简直令人无法入睡。头儿缺乏睡眠,更加烦躁。可是没有办法,这小家伙只能关押在这个地方——岛上惟一的、也是声名显赫的中西医结合者、名叫弯肚的老人说:人在巨大的海浪轰击声中会更顺利更频繁地大解。一开始头儿提议给小女孩使上泻药,弯肚理着银须说:“这你就错了。泻得慌急,那东西就会卡在胃肠里,到那时就不得不动刀儿了,那可不聪明啊!”
  果然,头儿自住到这儿的当天就不停地去茅厕。他从蹲坑下来,还来不及系好裤带就去问背枪的看守:“她解下没有?”看守总是摇头。他从窗上观察小女孩,发现她神色安定而严肃,那时不时望向大海的眼睛里满是仇恨。她在屋里不停地踱步,那该不是急着进茅厕吧?
  “她一天进几次茅厕?”头儿问。
  “三次,都是小解。”
  “妈的,真是奇了怪、倒了霉!”头儿咕咕哝哝往回走。他命令看守:只要小女孩大解了,无论是白天晚上,就是凌晨两点也要通知他。看守应道:“是啦!”
  小女孩使用的便坑是特别整治过的:下边的通洞幽深且安了一个木桶,桶中有一个大铁抄子。
  无论白天或夜里,头儿只要醒来就伏上窗子看她踱步:她竟然极少睡眠,只是走、走。“日他妈这不是憋的又是怎么?那咱就等!早早晚晚,你怎么吃的,还得怎么给咱拉出来!”他命令看守为小女孩准备饭菜时,要多用肥腻的鱼腹部分:“撑她,撑得她爹妈乱叫才好!”
  第四天凌晨三点,头儿被巨大的海浪声折磨了多半宿,好不容易才睡下,看守就报喜一般大喊着把他叫醒。他爬起来搓搓眼,一下就看到了这个年轻人缩嘴蹙鼻,一手提着木桶,一手扶住铁抄子:上面是一大块塔形的东西,金黄色且十分美观。“哎咿,这小物件拉得还真不错!”他围着它看了又看,鼻子抽动,转了几圈,然后亲自接过来。他小心翼翼提到屋外,一边搬弄水瓢一边咕哝:“咱得淘一淘呀,细细淘一淘呀,”他呵斥旁边的年轻人:“这东西一点都不臭,你躲什么躲?你把灯火再举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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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淘过了,结果大失所望。
  又过了两天,同样是仔细检找了两次,仍旧一无所获。头儿哭丧着脸问弯肚怎么办?弯肚流下了两行长泪:“动刀儿吧。”
  “手术复杂不?”
  “简单。所谓囊中取物也。只要为我出岛买两样器械就成,还要找人打打帮手,不过——”弯肚擦了擦脸:“多好的小孩儿,多好的小肚肚,这一来……”
  “那也没有法儿!她是自找的呀……会疼得厉害?”
  弯肚摇头:“不会。这我自有办法。我不用麻醉师,我有神针哩。明天或后天上午办吧,上午我的眼神好些……”
  弯肚在远离海浪的一间屋子布置起手术室,先用艾草熏了几个时辰,又在地上墙上洒了一些药水。他让人远远瞭望阻止行人走过,并让那个头儿向全岛下令:届时任何人不准发出大声,不准喊拉网号子,不准一齐呼叫往海里推船,更不准噼里啪啦砸东西。“为什么哩?你不是说就像骟头小猪一样轻省?”头儿问。弯肚火了:“我什么时候这样说了?我是说‘囊中取物’!”“那也一样啊!”“那可不一样。谁也不能惊了我的刀!这是我和孩子两人的大事:我亮出手艺,她长好肚肚!这时辰谁扰了我,我火了一刀割下他的屌!”
  没有办法,谁要咱用着他啦?谁要全岛只这一个中西医结合?“我日你妈的!”头儿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小芋芋刚一跨进这间屋子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儿,多少有些高兴,一次次嗅着满屋的艾草味儿。后来她看到老医生和几个人在摆弄刀呀剪的,才知道不妙。老医生把她叫到一边说了缘故,告诉她如果不及时取出那把金钥匙,说不定什么时候胃上穿孔就死了,那时要救就来不及了。小芋芋说:“那我就死!”“那就见不着你妈了!”小芋芋低下头。一会儿她咬着牙抬头:“死也不给他们钥匙!”老医生洒了两滴浊泪:“孩子,死了他们取走就更方便了。”他慢声细语劝她,告诉她:自己将采用全世界最好的办法来干,几根小针扎上、小弯刀儿划上,就像小蜜蜂咬了一口——“你更别担心会留下丑丑的大疤,我为这个可费尽了脑子!孩子,我只会留下一个小小的口子,就像小金鱼的嘴,然后给你绣花一样缝上,待它长起的当月,再用一种草药膏糊上,半月二十天一过,戴上老花镜也找不见疤瘌在哪里!”小芋芋两眼盯住他:
   “你的话当真?”
  “着实当真。我这年纪能做你爷爷了,还能龇着大牙胡咧咧?我心疼孩子……”
  小芋芋不再说话,自己躺到了床上。
  老医生先让人喂她几粒白色药丸,待她睡着时,就亲手为她褪去衣衫。还完全是个孩子呢,身子圆圆的没有一个疤痕,简直完美无缺。她的小乳房像两个小苹果伏在那儿,体征刚刚显现。多么可爱的脐窝。老医生正细细研究着,一回头见那个头儿正隔着窗户往里望,就朝他做了个威吓的手势。
  小芋芋的手上、肚子上、腿和脚,甚至是头部,都扎上了颤颤的银针。她一直双睫合起睡着。待有了小小鼾声时,老医生说一声“开始罢”,接着平伸出两手。有人为他戴上胶皮手套,又戴上口罩。
  整个过程除了器械丢在铁盒里发出细微的叮当之外,几乎再没有声音。
  
  漫长的破译
  那个神秘的匣子打开了,结果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哪有什么珠宝之类,仅是两张泛黄的皮纸,上面用毛笔写了稀稀疏疏的一些字,字的旁边是朱砂做上的标记,诸如此类。
  围看的人不多,因为这是甚为机密的事情。首次开匣看到的有那个头儿、头儿的上级、两个编鱼戏的人。离这四个人稍远一点的是编瞎话的女人,她本来已经凑得很近了,但最后一刻还是被头儿推开了几步,理由是“级别不够”。
  他们由惊讶到迷茫,最后一起陷入了痛苦。四个人呆坐在匣子四周,皱着眉头。这样呆了不知多久,那个头儿突然一拍脑袋:“嗯,这是一本变天账!”
  其余三人看看纸片,又相互望望,没有吭声。因为上面没有关于金钱银两及其他记载,如此推断失之孟浪。头儿让上级细细看来:“小羊蹄子,野猪脚,粉鼻鹿,大五花妞儿,细皮小犊,小三,雪兔……”如此等等。年代久远了,墨色持重,一些朱砂标记却红得醒目。
  “这分明是一些畜生嘛!”上级有些失望。
  头儿笑眯眯的:“依我看呀,这才是老财们使的障眼法儿——他故意给人取了动物外号,留给儿孙日后算账!这些外号用不着外人知道,只要他儿孙后代心里清楚就行了……”
  “那些红圈呀点点呀,又是做什么了?”
  “加了记号的,或许是欠了重债;再不就是大仇人,是让儿孙后代开刀问斩的……瞧我也说不清楚了,反正我敢肯定这是本大变天账,这得火速送到上头才行,找些专门家破解破解——‘会的不难难的不会’,真正懂行道的人,一眼瞅上去心如明镜,是吧?是吧是吧?”头儿一边说一边比比画画,有点得意。
  他的上级不再置评,只让人收起,准备尽快报到上边。
  后来许多年过去了,“变天账”一说时而成立时而推翻,没有定论。匣儿在岛外的城市甚至更远处的专家手里辗转,并诞生了一批考证文章,说法愈加趋向复杂。有人认为这是当年具有邪癖的地主老财随手记下的饲养名单,所记皆为动物中的珍品;有的认定如此精心保管的文字必定非同小可,只能是散在山林乡野的帮会分子代号,加了标记者,则为一定范围内的首领,要知道当时财主们与地方帮会势力是勾连一体的;有的判定这是一张土匪联络图;更有对名单做出各种解释的:潜伏的打手、雇佣的镖头、各色巧匠……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但那几个编鱼戏的人却毫不犹豫地采用了“变天账”说,并与水牢的故事交织一体,终于凑出几幕哀婉凄凉的鱼戏。戏的主角当然是一女子,俊俏无比,生于斯长于斯无人可敌,老财垂涎,生离死别,等等。大戏首先在岛上连演三天,看得人人捶胸顿足,热泪涟涟。上年纪的男人女人是最忠实的观众,他们与其说是在看台上的戏,不如说是在循着熟悉的腔调寻觅往昔:常常闭着眼听而不是睁大了眼看。“多少年没听这个调门了,哦哟哟真真解馋解痒啊!”他们边听边随上节拍摇晃,结果小板凳和马扎都被沉沉的屁股搓散了,让年轻人嘲笑:“年纪越大腚力越大!”
  这出鱼戏最让老头老婆们不能苟同处有两点:一是真正的鱼戏必以水族为角儿,或者其中夹杂有人和鱼精龙女之类的纠缠;而时下的戏文全是人,却又要按传统的调门和动作表现,吱扭扭学着鱼叫、像鱼那样游动,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二是戏中的女主角太离谱了,咱岛上编瞎话的女人原本就不好看,这会儿倒给装扮成天仙一般!这两条抱怨趋向一致,难免要吐露出来,结果多嘴的人险些被送到局子里去。上边人说:“还想演些迷信、想复辟?还嫌不真实?想给渔霸打掩护?查查说这些话的都是一些什么人!”从此无人敢议。
  传说编瞎话的女人对于未能亲睹匣中隐物耿耿于怀,不吃不喝坐船出岛找到更上一级,哭诉:“把我当成了什么!我这样的人什么不能看哪!我虽说大字不识,可我就是使鼻子嗅嗅也知道那是什么物件,还用得着上级操那么大的心?”上级对阻挠她观看的人严厉斥责,当即指示让人专程带她去破解隐秘。编瞎话的女人抱着匣子哭了一场,说只有地主老财才有这么好的匣盒呀!她对两张皮纸又嗅又摸,不停地打嚏,最后说:“狠毒啊!狠毒啊!”旁边人问怎么了?她就说:“老财恶霸又能干出什么好事情?这都是他们杀的人!瞧一个个都用红笔点了,那就是——没命了!”旁边人大惊。
  是否出自编瞎话的女人之口不知道,但有一段时间确有此说:当年的霍府留下了一份惊人的杀人记录。
  时间一晃几十年过去,这期间发生的事情简直多极了。围绕匣中那两张皮纸,各种传言一直未断。在霍耳耳的一再坚持之下,那个匣子才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但匣中的皮纸显然只是两张复制品:真品的下落永远是个谜了。尽管如此,霍耳耳还是激动万分,将它再次锁好、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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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芋芋肚子上仍然留下了伤疤:事情并没有像那个老医生弯肚夸下的海口,而是留下了一条清晰的竖纹,模样活像蜈蚣,好在并不十分难看。对此老医生辩解说:“这全是因为所采草药有疵,其中一味五花舌草被蜥蜴撒上了尿。因此,事情才有了闪失。”他后来断断续续又给她肚子上糊了几次药膏,但毕竟事过境迁,于事无补。令老人伤心的是后来——那是小芋芋结婚当年,老人正好研磨出一味祛除手术疤痕的新药,于是急匆匆跑到他们的新房里,未及多说就把芋芋的衣服掀开——正这时丈夫一步跨入,结果年轻渔人喊出的声音像霹雳一样。
  也许就为了那个匣中的隐秘,霍耳耳在归还匣子的当年就出了一次海岛。此行是否破解了隐秘不得而知,只是她做出了又一件令全岛人大惊的事情:抱回了一个脚上长蹼的小男孩儿。
  她与交还孩子的珊婆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没人知道。
  
  十
  
  黑影徘徊
  廖麦只好让美蒂打理农场里的事情,这段时间他要一心照顾好毛哈这个人,因为要让其一直呆在车库旁的小屋里可真不容易。美蒂独自应付一些杂乱事情,每天夜色笼罩时分往车库里送去吃的东西。几天过去了,工人们一说到毛哈还是兴奋不已,对这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异人耿耿于怀,见了美蒂仍旧咋咋呼呼:“老天,那家伙能不吃不喝躺在水里半天,说不定真是一条鱼精变的哩!他这会儿也不知哪去了,说不定还在咱这围遭儿转悠呢!”美蒂赶紧摇头:“他这样野性的人哪能呆得住呀,说不定早驾着海浪回大海里去了。”
  一天早上,一个枯瘦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打工者中间,木着脸,偶尔发问,提到的竟是那个脚上长蹼的人。有人把这事儿告诉了美蒂,她马上去了湖边工棚:那儿果然有一个生人。这人长了一张窄长脸,神色阴阴的,看人时咬着牙齿,不愿说话。
  “你想来打工吗?”美蒂问。
  他没答话,只用眼睛扫了她一下。这立刻让美蒂脸上有一种被灼伤的痛感。“我雇工。”他的话极简。
  “那你也不能来我这儿挖人哪!”美蒂心上扑扑跳,却故意大着嗓门说了一句。
  窄长脸没再搭腔,很快走开了。
  美蒂目送那人出了园子,直盯着他往西走了很远,才回到屋子。稍停,她因为心里不安,又到车库这儿找廖麦来了。
  车库隔壁的一间屋子近日已经堵上了小窗,门也闩得紧紧的。她有节奏地弹了几下门板,门才打开。那个叫毛哈的怪人正坐在床上,抱着双膝;廖麦坐在他的对面,两人一声不吭。毛哈脸上的淤泥没有了,但毛发还照旧乱蓬蓬的;衣服换过了,特别是裤子没了破洞,但浓浓的棕色胸毛还是从领口那儿露出来。他大概知道来人是谁,看也不看,只低头瘪嘴,盯自己带蹼的脚。廖麦听美蒂耳语几声,随她走出去。
  一会儿廖麦回到屋里,说:“毛哈,大概我们得小心一点了,那个朝你开枪的家伙可能今天来过我们园子了。”
  毛哈随即抬起大眼:闪着一层荧光,极圆。廖麦一瞬间觉得这真的是一双水族的眼睛。毛哈这样看了一会儿,抹抹鼻子:
  “廖哥,你还是把我送回河口那儿吧——也许我妈后悔了,她让人来找我!咱总觉得珊婆就是咱的亲妈,咱那天一照面就这么想——她也许会收下我。我还是想回她那儿……”
  廖麦重重地拍打他的肩膀:“你在弄明白她到底想些什么之前,可不能回去!如果她真有那份好心,那天就不会让人开枪打你了——她哪里是想收留你,分明是想取你的性命啊!”
  毛哈听了啊啊叫起来,粗粝的嗓门泛着尖音,这真的能让人想到水中大型哺乳动物的叫声。他一边叫着,大滴泪水刷刷滚落,滑过脸颊,流到了棕色的胸毛里,“你千万别这么说,千万!我告诉过你了,那可不是她干的,那是她的干儿子开的枪啊!也许这事儿她到现在还一点都不知道呢……我不能一直呆在这儿了,我得去找她。我真的觉得她就是我的亲妈……”
  “那你是中邪了!你什么根据都没有……”
  毛哈张大嘴巴:“根据?这种事儿怎么找根据啊!霍妈妈能告诉我的,也就那么多。她也许会说出更多的,可惜时间来不及了,她还没等全说出来就过世了……那天我在河口那儿等啊等啊,半天时间就像一年那么长。珊婆好不容易出来了,我一看她的脸、头上包的蓝布,还有那双眼,心里格登一下,张口就叫了一声‘妈’……我情愿她是我妈,我的亲妈哩!”
  “我不相信亲妈会对儿子这么狠,她不会不知道向你开枪的事,”廖麦在想尽一切办法说服他:“那个珊婆如今收养了七个儿子,他们什么事都听她的,没她开口,他们大小事儿都不敢做一点点。还有,珊婆已经有了七个儿子,她怎么还会要你呢?”
  “那也不差我这一个啊……”
  “你和他们可不一样!”
  毛哈垂下头:“我知道,我太、太丑了。”
  “可不是因为这个。那肯定是另有原因——我们也许以后会弄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反正你现在千万别接近那儿,那真的会有生命危险。”
  毛哈一把鼻涕一把泪:“那我就死在河口吧,我也不能就这样空着手回三叉岛去啊,也许我就该死在她身边……”
  廖麦真不知该怎么劝他,只好等他平静下来再说。廖麦觉得这家伙真的与海边和山地的人不一样——大概因为在大海深处呆久了的缘故,一根筋,思维极其古怪!跟这种人可真难把话说清楚啊。呆了一会儿,为了让这家伙能高兴一些,他就把话题扯到了鱼戏上,说极想亲耳听一听那种独特的调门。
  谁知这样一说毛哈的泪花马上干了,人很快高兴起来,点点头告诉:霍妈妈的外孙女才是岛上真正的小美人儿,也是最会唱鱼戏的人,你想听吗?那就去三叉岛好了!
  “那是将来的事了,现在你能哼几句吧?”
  毛哈吭吭哧哧:“也能。不过这得好好想想才行,”他的手插在头发里,又搔弄一会儿棕色胸毛,最后翻着大圆眼唱起来:“‘小鳖鱼你吱吱扭扭别发浑,老夫我,伸手揭去你呀,两片鳞……’‘眼见得呼悠悠大潮又起,咱龙王将身来在水晶府邸’……”他因为一个高音发不出来,伸手去卡自己的喉咙。廖麦笑了。
  “毛哈,岛上会唱鱼戏的人多吗?”
  “会哼几句的多。一出戏唱下来的少。像芋芋老姐的孩子‘小沙鹠儿’——像她唱那么好的,天底下也没有……”他一说到“小沙鹠”几个字,就把目光转到了一边,开始暴躁地拍打床沿,“我得去找那个姓戚的,找回这个混、混账东西!是他让小沙鹠哭成那样……我真想掐死那个狗鱼崽儿包公脸儿。可霍妈妈非让我去找他不可呀,这也没有办法……”
  廖麦很快察觉到毛哈心里极喜爱、或干脆说是深恋着那个唱鱼戏的女孩,却又要奉命请回一个自己的情敌——也许正是这种矛盾和痛苦吧,他整个人有些蒙了,有时候心思乱成了一团,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廖麦怜惜地攥了攥他的粗臂、他的大手。
  “我日他虾妈橹窝里捣出的杂种!臭海蜇皮都吃不上的饿马死龟烂尾巴根!九条水蛇缠在一疙瘩的老鳊鱼、刀鱼梢儿小虾米、抹上大酱就要下锅的黄花鱼,你要这会儿死了也就好了,咱毛哈也就用不着千里万里寻你个水鳖了……”毛哈的声音越来越低,咕哝着,一串恶骂让廖麦又惊异又好笑。他劝导毛哈:
  “你就不用忧愁了,找戚金的事儿交给我吧,包在我的身上。眼下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将养几天,太太平平回岛上去。”
  毛哈听了不再吱声。他斜躺下来,可是只一会儿又抬起头,像嗅什么似的扬起鼻子,面向门口翕动鼻翼,极其不安的样子。
  廖麦马上开门出来,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风有点凉,海浪的响声也大了。待他想转身回屋时,突然觉得西边三四十米处的那排杨树不对劲儿:本来是笔挺的树干上多出了什么;再看,有一个瘦长的黑影从树隙那儿一闪而过。他弯腰抓起一个器具就跑过去……在杨树四周转了几个来回,什么也没发现。他怀疑是自己看花了眼。
  他们很晚才吃完美蒂送来的食物,因为这几天总是深夜才睡。剩下的一段时间里,廖麦想更多地谈谈鱼戏、谈谈那个戚金蹿到海岛之后的一些情形,可又不忍提起这个话题。他知道只要一说到戚金和小沙鹠这两个名字,毛哈就不再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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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凌晨了,毛哈入睡前又一遍说起了霍妈妈:“我到现在都不明白的是,她过世的前几个月,老要做相同的一个梦。这梦让她再也安生不了,然后就一遍遍催我出岛……”他这样说着说着,又扬起了鼻子,再次像嗅东西一样冲着门的方向,脸上是极度紧张不安的神色。
  廖麦抓起一支手电出去了。
  手电光将一棵棵杨树扫过,又照了车库四周、北边的灌木丛——风中乱舞的枝条间真的有什么在活动,那是一个黑色的人影……
  
  一个重复的梦
  “孩儿,我琢磨是霍老爷托梦来了。我梦见俺姊妹几个和他一块儿在大楼船上,他盖着朱红缎子被睡着,谁也摇不醒他……”霍耳耳已经是第三次这样说了,芋芋安慰妈妈,只听她讲下去——就让她一遍遍讲吧,直讲到最后的日子吧。芋芋为妈妈难过。
  “我也不知是梦,还是泛起的老事儿——人老了觉少,睡着醒着都分不清。几十年了,我有时一觉醒来还在大浪尖上,挣着喊着想活命。那一场大灾难把我吓没了魂儿,让我把什么都忘个一干二净。后来记起了一些事、又一些事,可是一段一段难接茬儿……好在它们这会儿在梦里全接上了……”霍耳耳垂着一头白发揩眼,问过了芋芋又问毛哈:“孩子,你说我为什么总做这同一个梦呢?我夜夜都被这噩梦惊醒。”
  那艘楼船人间少有啊,不光是廊啊柱啊镂花雕凤、贴金镶银的,就连舷上都点了彩。再看船上装的吧,金碗银盘数不完,地上铺了大花毯子,幔子穗头都扎了金线。除了霍老爷一个男人身,其余全是女的,是十六七的闺女,挑了样儿找来的,搽了胭脂抹了红唇儿,都是来伺候霍老爷的。
  老爷一直睡着,躺在大幔帐里面,谁也不能吭一声,免得惊吓了他。一日三餐也不准喊醒他,再说老爷早修成了仙体,不太食人间茶饭,在府里时就这样:高兴了就喝几口青草汤,嚼几块杏仁糖,不高兴在田边地头揪几把青草塞到嘴里就成。老爷只缺了一样物器不行,那就是美妙的雌性活物,人畜倒也不拘。每日每时,府里的老爷只要在家,老管家都得备下应手的物件,听到老爷在内间咳一声,说:“拾掇了来!”就得立马把她(它)们送到里面去。
  霍老爷到了晚年,简直是手不释卷/人:总是呷着碧绿的青草汤,一手持书,一手抚摸着一个雌物。有一条母狗是他的最爱,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府里人总是听到老爷内间屋里传来它的喘息声:哈嗒,哈嗒。还有一个娇美少妇身高腚大,肌肤如雪,天天抱个匣儿进屋,说是去给老爷“拉洋片儿”,在里边喊:“咱拉过了这一片呀,又呀一片儿”,其实老爷没心思看。有一次老管家送青草去,不小心抬了眼,瞅见那娘们儿一截长长的尾巴从裙子底下透出。
  船上的丫鬟头儿时不时叮嘱这些女孩儿:“老爷醒来时,一出声儿,叫谁去谁去,别扭扭捏捏拿样儿,反正早晚都是老爷的人。咱年轻时候也经过这阵势,刚开头还哭呢,怕老爷嫌咱丑呀不水灵呀、胖了瘦了呀,其实到末了才明白,老爷是最好伺候的人,从来不挑肥拣瘦,只要是女儿身、只要会亲嘴儿就行。老爷的大嘴又厚又软,热得像刚盛进碗里的米粥,咱这点年纪哪是他的对手,老人家把青草汤一放,回过头三口两口就把你亲个半死!当然了,古语说得好:‘姜还是老的辣’,咱姐妹几个今后就在船上好好啃这块老姜吧!”
  丫鬟头儿特意把一个巧得不能再巧的匣儿交给霍耳耳,嘱咐:“守紧些,老爷原想枕在头下呢,后来嫌硌得慌。开匣的钥匙拴脖儿上、贴到肚子上,谁也不准给!”霍耳耳每个字都记住了。
  楼船在海上顺风顺水走了三天,老爷还是没有醒。有个丫鬟咕哝:“怎么还不醒?这不是急死活人吗?”别人就嘲笑她:想早些亲近老爷,大概当大闺女当烦了。霍耳耳打心眼里爱戴老爷,虽然从未就近端详过,但那长长的身影总算瞥过几眼。她知道这个男人心肠好,情意深,腰带松——最后一条放在常人身上就完了,霍老爷那样,反倒让人觉得孩童一般顽皮,“多好的老爷啊,瞧跟谁都没大没小的!”有一次霍耳耳正走过长廊,迎头碰见刚从老爷屋里出来的丫鬟头儿,她边整衣服边说道。
  霍耳耳一想老爷就脸红心跳,说不上是害怕还是高兴。她倚在船舷上看着万里碧波想:老爷快快醒来吧,醒来时但愿第一个进幔帐的人就是咱——这就好比打仗,第一个上战场的人总是让人钦敬的。可他就是不醒,她只好紧抱宝匣,一刻也不松手,连上茅厕也是一样。
  夜里起风了。大风摇得人人呕吐。霍耳耳吐在缎子衣服上的那会儿,还一直担心老爷见了会嫌脏呢。好不容易熬到了东海泛出了鱼肚白,一眼看去,一只青黑色的半大船开过来。霍耳耳开始与大家一起去看那船,后来又想呕吐,就进了茅厕。
  就短短一会儿工夫,那船就靠上来了。一个长了红胡子的大汉笑眯眯看着楼船上的人。这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两条带钩刺的缆绳一下抛到了楼船上。红胡子立刻不笑了,吹一声指哨,好几条汉子就攀着缆绳一齐往楼船上爬。到底是丫鬟头儿,她在大家瑟瑟发抖之时竟能抓起一把斧子砍那粗缆——可惜力气太小,砍了两斧没砍断,一个大汉,就是那个红胡子,挥手一刀就把她砍死了。
  所有丫鬟从这一刻都呆了傻了。红胡子领一伙人蹿上楼船,大叫:“除了女的,一个不留,一个不留,照老规矩办呀!”他指使几个人四处蹿动,一会儿就把丫鬟们全押在了甲板上。这时霍耳耳吓得紧缩在茅厕里,她从一个小缝隙往外看,浑身筛糠,直到听见一个大粗嗓子喊:
  “头儿,搜了个遍,全船只一个男人,这家伙正装死打挺儿呢!”
  红胡子抽刀出鞘要往幔帐那儿走,刚刚报告的人哈哈大笑:“用不着动刀了,用不着了。”尽管这样红胡子还是走进去。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安安静静。后来红胡子一脚踢开隔扇出来了:两手平举着僵硬的老爷,一直走到了船舷。所有人都咬着手指看,许久以后还会记得海风怎样吹拂霍老爷身上的盛装:红红绿绿金光闪闪的绸缎像波浪一样起伏……红胡子大喝一声:
  “去你妈妈的!”
  红胡子一扬手就把身子笔挺的霍老爷扔到了海里……
  霍耳耳就是在这一幕发生时,昏死在茅厕里的。她直到最后一刻手里还仍旧紧抱那只宝匣。
  红胡子先是领人收拾起全部宝器,撕毁了壁上的画儿,然后坐在霍老爷的幔帐里歇息。他躺躺坐坐,大笑大叫,说:“咱就是老爷,咱就是了,快上茶上水,小步儿颠起来呀!”
  红胡子和几个大汉把丫鬟们蹂躏了一遍,又将她们拴上绳子,一个个全扔进那条青黑色的船上,然后就放火点燃了楼船。
  大风刚把楼船吹走,一阵骤雨就落下来。火浇熄了,船打歪了,一条歪船在狂涛中上下甩动。
  
  人在山中
  戚金所在的城市南部是一丛大山,它绵延百里或更远,让廖麦觉得棘窝镇附近的山比起它来,顶多只能算一些小土丘。更令他大吃一惊的还有:它怀抱了一座如此庞大和时髦的城市,自己却是如此荒凉、贫穷和闭塞。也许惟其如此,才保存了大自然的某种神秘和令人敬畏的力量。他认为戚金如今能选择这片大山住下来,也肯定与那种力量有关。这是一个惯于从偏僻处下刀却又常常正中肯綮的家伙,他于沉默中独自走开、走向了辽远。廖麦从南国城市、从修那儿离开后就急着找他,这会儿再加上对毛哈的承诺,更是不再耽搁了。
  大山的褶缝中有数不清的动物在攀爬、移动、呼叫,这让廖麦感到了世界的清新和生动。而这了不起的景象如今在棘窝镇、在绝大多数地方,都在无可挽回地消失——这就是我们这一茬人最倒霉的方面,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自认倒霉,只能选择这个生命中最糟糕的字眼来形容自己时下的处境。“戚金你这个黑脸汉子,干瘦的家伙,你让我好找!你原来变成了一个山顶洞人!你以后还要变成什么、我还要到哪里去找你,能不能提前向我透露一下啊?”
  当风尘仆仆的廖麦好不容易把他找到、发狠地捶打他的肩膀时,他一点不笑。他磨擦着一双粗糙的骨节很大的手,卷起一支烟慢悠悠地吸着,答非所问:“没法儿,吸烟,多少喝一点酒,染上这些不良习惯。”他的嗓子沉、硬,似乎比往日更甚——是这声音而不是其他,把一个朋友从记忆深处一下呼唤回来;好像一只手伸到了陌生与浑茫之地,将其一把抓住,拖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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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麦钻进了穴居人的老窝,因为这家伙真的住在深邃而巨大的洞穴里。
  廖麦一开始就注意到他的这个住处有多么特异:山半腰有一个四方大洞,洞外连接有简单的房屋,一溜三间;再加上十多米进深的洞穴,这个居所真是够得上阔大了。原来这个大洞子三十年前住过山民,后来政府动员他们出洞下山,这里也就空出来了。洞外的房子是戚金后来倚洞搭建的,这使空间比原来大出了一倍多。他对廖麦解释:“我有一间就足够了,其余的留给朋友来住;洞里宽敞,可以上课。”
  廖麦这才发现洞里有一个个坐垫、有一面大黑板,由于洞口开敞,光线也不错。这显然是一处教室。戚金指着山下河套中三三两两的小石屋:“那里有一个小学,我要去那儿上课。有时星期天孩子上山,我就在洞里教他们。眼下我正想法在山下为村子建一个图书馆,事情已经开始有眉目了。”
  “你一个人住这儿?”廖麦问起了一个切近的问题,同时想到了同学修介绍的情形——戚金是离异过的——这个年头最优秀和最糟糕的一部分人,正开始和对方分开。戚金点头又摇头:
  “现在是一个人、主要是一个人过。”他说到这儿突然反问一句:“你见过修了?”
  廖麦点头,同时脸红了。
  戚金瞥他一眼,说:“那可是个好姑娘。性格过分热烈了一些;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因为这个世界太寒冷了……当年的同学分散各地,十年二十年过去,一个个变化惊人!”
  廖麦想不失时机地加一句:“修可没变!”但没有说出口。
  戚金历数起他所知道的一些同学的情况:做官经商、为文习艺,或得意或潦倒自不必说,有的竟成了跨国人贩子、毒枭、皮条客、刀笔手……“瞧瞧这些人吧,当年哪个不是豪情满怀。如今是飞鸟各投林,可惜有许多早已不是什么好鸟。”
  廖麦想着种种行当,不知该怎样界定自己。他在想自己那二百多亩的农场,想美蒂,想那份一再妥协一再犹豫的生活,想两人关于收入和分配等诸多方面的争执。这一切如果即刻讲给对方听,他一定会指出:犹豫?这不过是虚伪的遁词!廖麦的脸热辣辣的,原想讨论的“新的劳动组合”问题、其他问题,都一时开不了口。除此之外,廖麦还有一个近在眼前的、折磨自己许久的问题,就是如何对待修、怎样向美蒂诉说这一切?他鼓了鼓勇气,开口时却在询问另一件事情:
  “听说你在西部呆不下去,主要原因是为了躲开那伙苦行僧们,有这事儿吗?”
  戚金抬起双目,长久地望向西边。他低头吸烟:“事实上那是一些很重要的人,他们想用生命对决平庸,是这样一些家伙嘛。当然了,里面也免不了掺杂几个骗子和无赖。他们见我这个人有些定力,吃苦不在话下,一直坚持洗冷水澡、冬泳,就误解了我。我敬重他们,但你知道,我这人怀疑一切概念化的生活。人嘛,有时就为了靠近一个抽象的理念,会变得多么粗暴——这些人让我也随上他们干,我不同意,他们竟然想用绳子捆我去帐篷、非要我加入他们一伙不可……”
  戚金讲到这儿笑了,丢了烟蒂:“他们过分好客了,也过分信赖自己了——固执地认为只有苦行僧才行,只有他们才能对付这个腐败的物质世界,才是这个世界的至大伟人。也可能,但未经证明。我不得不跑开了,惧怕和逃脱中却一直在想:这人世间更切近更具体的一些事情,倒往往是更难做、更需要勇气和毅力的吧。”
  廖麦点头。他一直在对方的诉说中深思,这时又在咬文嚼字地自语了:“智性和仁慈应该有力量,敬畏和怜悯应该有力量……”
  戚金那双大手抚摸了一下廖麦的肩膀,接上刚才的话:“比如,我跑了这么多年、跑了千里万里,回头一看,原来就在我土生土长的城市南郊,有这么多事情要做!以前为什么没有发现?因为它离得太近了,它就在眼皮底下;而通常人们总认为伟大和意义之类一定是在远处——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大家忘记了,我们相对于他人而言,不也正是一个远处吗?
  廖麦听得眼窝发热。他又一次觉得面对这样一位兄长,真的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他于是不再犹豫,终于讲出了与修在一起的全部。
  对方听了没有多少惊讶,吭吭着鼻子,问:“你后悔得厉害吗?”
  “我,说实话,不论是修还是那个夜晚,都令我难忘。可我总觉得这对美蒂太不公平。你知道她为我——我们两人——受了多少磨难。这不仅是羞愧,不仅是亏欠……我到现在都不敢告诉她一个字……”
  说这些的时候,廖麦眼前出现的是修那双漆黑明亮的大眼,耳边似乎仍能感受她呼出的灼烫的气流。在那之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快言快语的修竟是如此缠绵、温热,还有淳朴和浪漫——那尚且不是一个诗人的浪漫,而是人的、女性的浪漫……总之那个夜晚的修才是真正的修。她真好啊。
  戚金长时间没有说话,显然受到了某种触动。他咬着牙关,回身看洞壁上那斑驳的痕迹。他扳着一双大手,摇头,撮着嘴,眉头紧缩。这样一会儿他沉吟道:“妈的我们就是对付不了这一类事情,也没有一个世外高人来为我们裁决!妈的这真要命啊……”
  廖麦说:“我在心里自责、辩论,想找个理由说服自己或彻底打败自己。我在问:为什么在最严酷的时刻,我能拒斥一切回避一切,而今倒迈出了这一步。我想不明白。”
  “不,不是,那时恰恰因为还没有走到‘严酷的时刻’——老弟,这个时刻才刚刚到来呢……”
  他这样说时,仰脸看着廖麦。廖麦觉得他脸上是一种极复杂的表情:绝望,迷惘,和彻头彻尾的顽固不化。他和自己一样,都是五十年代中期出生的人,而修却要晚一点——飞逝的时光之河啊,神秘的时间啊,这“一点”可能就决定了至为重大的人生问题。
  有许多许多话,可是两人之间仍然无法讨论。
  廖麦觉得自己的问题先到这里吧,应该谈谈毛哈的事情了——那个岛上霍老太太临终前有个嘱托呢……他把毛哈在海边的遇险、出海的目的,从头细细说了一遍。戚金听得极为认真,最后垂下了头。他在沮丧地咕哝:“老人不在了……她不在了!”
  廖麦看得出这个消息对戚金的刺激有多大——他站起来走动,又站在屋外向北方遥望,剧烈咳嗽。待他重新回屋取烟时,廖麦说:“你还是回三叉岛一趟吧,老人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外孙女,小女孩这一段简直是活受罪!”
  最后一句显然包含了某种谴责。戚金坐下来大口吸烟、咳嗽,又把烟蒂搓灭。廖麦长时间没有听他再说一个字。这个消息、这些话题,可能对于戚金是太沉重了。廖麦没有办法,只能说出来,因为他仍然在心里认为:对方绝不能一走了之。
  “我当时听修说你在三叉岛上,真是吃惊!我不知道你怎么会从西部一下子去了海岛,更想不到你会卷到这么深的情感里。这真不像你了……毛哈的话让我一时都不敢相信。”廖麦打破了沉闷。
  戚金撮着嘴巴,像是忍住了。但后来他终于开口,声音变得又小又沉:“这都是真的,毛哈说得没错……”
  “你怎么想到要去那个海岛?为什么?”
  “因为鱼戏!我本来想去搜集一个濒临绝迹的剧种,后来就被它迷住了……”戚金的眼睛里开始闪烁光彩,“想想看吧,戏中的‘人物’——那些角色全是鱼,它们无论说唱、走动,都要保持游动的样子!这多么美啊!在我所能够考察的范围内,在我的见识里,我认为大概全世界再也没有比鱼戏更缠绵的戏剧了……”
  
  金闪闪的信物
  三叉岛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恐慌,因为在他们的记忆中,海水从来没有这么满涨过:有几次大潮竟然无声无息漫进了巷子。人们不得不考虑往岛上最高处迁居的问题了。最高处就是三座山包,它们伸入海中就像三根手指,全岛只在平坦的掌心那儿才连成一体,而这儿千百年来也是全岛的中心。
  与大海潮一起高涨的是多年未演的鱼戏,这倒是慰藉人心的喜事。本来除了一些上年纪的人之外,全岛没有几个人能记起它的调门,就连许多年前最红火的几出戏也没几个人能够哼唱,奇怪的是这些年不但有人片片断断唱起来,接着还一出一出全搬了出来。渐渐的,岛上形成了一个雏形的鱼戏团,并且在岛内岛外大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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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海涨潮之夜,人们简直是冒着被狂浪吞噬的危险赶往全岛的中心:那个最平展的地方恰恰也是最低洼的地方,它的中间就搭有那个古老的戏台。这儿是几百年来最热闹最未能割舍之地,是痛苦和欢乐的源泉。当年全岛控诉霍耳耳、上演现代鱼戏,都在这个戏台上。而今真是饥渴难耐之夜啊,人们好像突然发现了久违的鱼戏,发现它是如此美妙绝伦——全岛人偏偏与其一别数十载,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啊,这等于是在过一种无油无盐的日月!年轻人第一次沉浸在鱼戏中,一个个只在台下坐上一个钟头就会面红耳热。老年人则闭上眼睛,一边听,一边沉浸在回忆中,有时候还要随上曲调小声哼唱一会儿,泪水不知不觉从两颊滑下来。
  有一个大潮之夜,台上的鱼戏正演到精彩处,所以台下的人无暇他顾,结果谁也没有察觉海水已经伴着频频鼓声和哀婉的歌唱漫上了沙岸。相反,大浪扑扑的响声震得台下的人一摇三晃,兴奋到了极点。他们泪眼模糊地看着台上,那是一边游动一边歌唱的小美人鱼,激动中不由自主地牵住了邻座的手,浑身颤抖悄声呼叫:“老天爷快成全了他们吧!咱知道这是急死活人的事儿!这可不是人遭的罪啊!”
  海水淹到戏台四周时,正好午夜来临,台上台下却没有一个人发现。那些在家中被锣鼓吵得无法入睡的人,望望月亮,推开窗子,一眼就看到了下洼地上有一片白水,正团团围住了戏台。他们惊得嘴巴大张,一路咋呼着跑出家门,却由于被水阻隔而无法近前,最后只能两手做成喇叭大声呼喊。他们直到喊破了嗓子才算把一群人从剧情中拉出,可是已经多少有些晚了。
  那个夜晚,所有人都像台上的鱼人那样,一边游动一边相互招呼着离开,湿了衣服,丢了一些随身携带的小零碎,最终则有惊无险。
  类似的情形又发生了几回,人们才不得不横下决心,把老戏台搬到了高处。它的迁移意味着千年一变,从此也等于告别了全岛惟一的广场:这儿的每一寸泥土都洒上了悲欢的泪水。谁能想到最终鱼戏台子会搭建在这样一个地方——山包半腰,远看就像悬着的一个摇篮,简直小巧极了。这就便宜了两边的人家,他们似乎一伸手就能揪到戏中人的彩服!从今以后,他们伏在自家窗前就能看戏了。
  也就是戏台迁址的当年春天,岛上出现了一个脸色苍黑的打工者,他白天随海带养殖场的人在船上岸上奔忙,夜晚就找一些上年纪的人,询问的尽是鱼戏的事情。“天哩,手攥一个小本本记下咱的话,咱哼一声他就在纸上画一道。”老头老婆婆们相互转告新来的陌生人,讲他在做什么,拍着膝盖:“一点不错,这让咱想起了那一年来编‘水牢戏’的三个男人。”“哼,那三个物件可不是什么好鸟儿,胡扯八咧哩,除了曲儿还算中听,那戏文可把咱霍家大婶子坑得不轻。”“新来这黑子不孬,他抄的都是古词儿,都是大伙儿你一句他一句凑出来的,咱岛上记不起来的,他就到别的岛去找。”“不孬哩,肯吃苦,大冷的天就住海边寮子里,光棍一根。”
  夏天过了一半,岛上人都看到毛哈——霍耳耳的养子与那个搜集鱼戏的外来人形影不离,后来干脆就住到了一起。霍耳耳的房子原在开阔的洼地上,后来不得不迁到山包,与女儿芋芋的房子相接。老人与毛哈住在三大间屋子里,宽敞得很;芋芋三年前失去了丈夫,如今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守在身边。毛哈最初是奉母亲之命去海边寮子找到戚金的,他一声不吭把人领回了家,一进门老人就打开了一个精巧无比的匣子——这之前先唤来芋芋,因为那把金光闪闪的钥匙一直系在她的脖子上——由她取出两张写有几行疏疏字迹的皮纸。原来老人想让这个博学的外来人帮忙,破译一个纠缠了半生的隐秘。
  当时芋芋打开匣子就收回了那把钥匙,在一旁停留的时间仅有几分钟。可是戚金对她那双特异的眼睛、执拗的神情,再也无法忘记。他记得她脸色苍白,细黑的眉下是深潭一样的双目,双目发出冷利的光,这光似乎在他脸上极不信任地一划而过……夜里,毛哈告诉戚金许多芋芋的事情:她真是悲惨苦命,从小饱受煎磨,后来总算成家立业有了天仙似的一个孩子,想不到几年前丈夫又葬身大海。“那天起了大风,把他的船拍、拍个粉碎。冬天嘛,人落水就活不成了。”毛哈说到这儿哭起来,嘴巴张开哇哇哭,像个孩子。
  戚金无法破译这两张皮纸。这仅仅是一些动物的名字。老人告诉他:自己剩下的时光不多了,她这些年只想弄明白与自身命运紧密相连的两大秘密,一是水牢的由来,二是这两张皮纸到底记下了什么。那水牢前些年终于真相大白——它不过是甩府上一辈废弃的一个红薯窖子而已,由于离海岸不远,天长日久下边的酥石层透进了海水,所以早就封上不用了。也就是这么一个再简单也没有的地窖,经那个编瞎话的女人一说,却让霍耳耳母女俩经历了九死一生,还被编成了鱼戏岛里岛外演。“剩下的就是这两张皮纸的事儿了,它到底记下了霍老爷的什么,我这辈子弄不明白,死也难合眼哪!”
  戚金无论如何弄不懂这些文字,只好先抄写下来,归还了皮纸。
  他继续搜集鱼戏。芋芋的女儿小沙鹠是岛里岛外首屈一指的鱼戏演员,戚金深迷鱼戏的缘由,与观看她的表演密不可分。戏台上的她是一个迷倒千人万人的精灵,卸了妆的她娇小妩媚,更加令人神往。当初戚金从岛外的一个演出地一直追踪到岛上,连自己也说不明白究竟是鱼戏的魔力,还是一只小沙鹠的鸣叫攫住了他。
  一年之后戚金才明白,自己来到三叉岛的原因,既非鱼戏也非演鱼戏的人,而是更为神奇的某种命运——是它让人不可抗拒的力量。
  让他感到害怕的是,他很快发现自己爱上的不是人人倾慕的小沙鹠,而是她的母亲——这位丧偶的女人比自己还要大好几岁,而且令人费解的是,两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一切也就发生了。
  那时他一边听小沙鹠口述一边在本子上刷刷记录,很少询问,很少质疑。他内心里感到极为诧异的是,一个身材溜圆的少女,如何能装得下这么多对白和唱词。她简直是为了鱼戏而生。说到高兴处,小沙鹠难免要比比画画唱几句,这就引得她的母亲从另一间屋里出来,不说话,只站在门口瞥一眼。
  有一天傍晚,与小沙鹠在一起切磋了许久的戚金要回毛哈那儿,刚出门就被芋芋喊住了。她开口第一句话就说:“我讨厌鱼戏,一辈子都不想听它。”“可是,可是这有多么动听啊!还有,您的女儿是最优秀的鱼戏传人……”戚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恨着鱼戏,这大概因为当年的鱼戏演绎了水牢的故事,使她蒙受更多屈辱的缘故吧。
  “我想问问皮纸的事儿,”她不再提刚才的话题了。
  戚金摇摇头,眉梢缩起。
  “我妈妈托付的事儿,不知比鱼戏重要多少倍呢。”她说过之后就转身回屋了。
  这一夜戚金怎么也睡不着了。毛哈在一边呼呼大睡,后来被一阵大风惊醒,爬起来伏在窗前。这样许久,他咕哝着:“大海潮又要漫上来了……”两人都不再睡了,戚金问他许久以前——围绕水牢和那两张皮纸发生的所有事情。毛哈答非所问,两手插在棕红色的胸毛间,瞪着一双受惊的圆眼,说的还是涨潮的事:“我知道,这是龙王发怒了,咱三叉岛就要被他收回了。”“听说有人为了逼霍妈妈讲出匣里的秘密,把她关在了‘水牢’里……”毛哈这才转过脸:“俺妈说过这些事儿。俺妈那时还没领回我呢。我要见了,会把欺负她的人一个一个全都掐死!”毛哈伸出一双大手比画。戚金低头注视他那两只带蹼的脚,他立刻将其藏到了被子里。
  下半夜风息了,咣咣的海浪声开始减弱。可是借着月光往山下平坦处看去,那儿已经全是一片白茫茫的水,它们与整个大海连成了一体。戚金吸了一口凉气,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去岛上的其他巷子也只有划船了:露在外边的只剩下三个山包了,它们变成了相距不远的独立小岛。好在海水黎明时分还会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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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1期刺猬歌作者:张 炜字体: 【大 中 小】
  “芋芋大姐用牙咬他们,他们都害怕她。她咬住他们就不松口。”毛哈一直盯着窗外。
  入睡前毛哈讲了吞金钥匙的事儿,讲那些人怎样割开了她的肚子。戚金一声不响听着,紧紧咬住牙关。天亮前他总算睡着了,接着就是一个极清晰的梦: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女子站在床前,两手捂着洁白的腹部;他扳开她的手——手下捂着的是一道小小的伤疤,一点都不难看。他亲了亲她的创处。
  天大亮了。窗外是叫着跑着的人:大潮退去了,一些人手持抄网和篮子拥出来,捡拾留在广场上的一些鱼虾和贝类……
  戚金与小沙鹠一起工作的时候,再无法像过去那样专心。他常常打断她婉转的歌唱,说起往昔——与她的母亲和外祖母有关的事情。小沙鹠噘着嘴:“哎呀那都是多少辈子的事儿了,真烦死我了!”她常常目不转睛地盯住他,叫他“黑子”,只热衷于打听岛外的一些事情。有一次她说:
  “你这么喜欢鱼戏,干脆就住在岛上得了——住一辈子,我天天唱给你听!”
  戚金没有回答,因为他当时走神了——突然想起了大潮之夜的那个梦境。不知为什么,让他害怕的是,他预感到这个梦幻或许有一天会变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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