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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猬歌》作者:张炜

_2 张炜(当代)
  小沙鹠变得焦躁,有时正唱着就停下来,两眼看着他,目光热辣辣的……
  与此同时,戚金发现自己正遭到毛哈的厌恶,他会一连许多天不正眼看人,也不说话。最让戚金不能忍受的是他偏要半夜起来走动,咀嚼一些生鱼和贝类,弄得满屋都是呛人的腥气。他大吃大嚼一顿就仰脸呼呼大睡,吐出的气息全是难以忍受的怪味。戚金实在无力抵御,有时难免以手掩鼻,对方见了就大声哼叫:“不喜?嫌弃?这就没有法儿了,谁叫咱是海猪的儿子呢!这还算好的呢,有一年我在海边睡蒙了,一转头把身边一个人的肚子咬了一个大窟窿……”
  戚金明白:该是离开三叉岛的时候了。可是他无法忘记一张苍白的脸庞、一束冷利的目光、一个奇怪的梦境。他将尽力忍受这一切,呆下去、呆下去。
  第三个春天又来临了。戚金觉得自己必要离去了。
  起因是有一天他和毛哈一起乘一条舢板出海,去很近的黑礁旁解除养殖场的几条锚缆。那天无风无浪,毛哈把小船摇进海里不远就大口吐气,脸色阴青,小船也给整得剧烈颠簸。戚金问:“你不舒服吗?”毛哈不语。舢板拐到黑礁跟前,突然飞射一般冲向了它,眼看就要撞上去——就在戚金喊叫的一瞬间,毛哈的橹猛力顶了一下,舢板随即往上一翘,戚金一个大仰跌进了海里。一股无法抵挡的寒冷刺入全身,他挣扎、呼叫,两眼寻找毛哈。四周除了一片白沫什么都没有。眼看最后一点力气也要失尽了,这时那条舢板才从黑礁后边转出。戚金挣出冰冷的水,伸长两臂,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毛哈伸来的橹——就在他即将挨近它的那一刻,舢板像被一股暗涌抓住甩了一下,那支橹带着冲力猛击在他的肩上,他又一下沉入水中,接着喝下几大口苦水。那会儿有个绝望的信号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于是本能地躲开那支颤颤伸来的橹。可最后他还是被这支橹逼住。他只能抱住它,不再松手,一直到爬上舢板。
  与芋芋分别的日子,戚金小心地提出一个请求:我要继续弄清那个匣子里的秘密,但我想带走那把开启的钥匙。
  这显然是个荒唐的理由。芋芋听了,一声不语,像在犹豫。这样呆了大约有半个钟点,她从窗前缓缓转身,开始解领口那儿的两粒纽扣。她费力地揪扯一条红色的丝带。她为了顺利取出它,最后不得不脱下厚厚的棉衣,露出了薄薄的带鸡冠花图案的衣衫——丝带和钥匙正巧卡住了它,当它往上提拉时,雪白的肌肤就闪露出来——尽管只是极短的一瞬,戚金却是真切地看到了那上面的一道疤痕。
  它极小极小,像一只小蜈蚣伏在了那儿。
  
  十一
  
  紫烟大垒
  在棘窝镇老人的记忆中,以前见过的洋人除了跑反的白俄,再就是传教士了。可这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往事,而今突然见到了几个黄发蓝眼人,不由得就要一遍遍搓揉眼睛:真的是外国人哩,准确点说是三男两女!瞧他们从一溜汽车上下来,由一群官人陪伴,一个劲儿说着“哈罗”之类……可惜官人听不懂,唐童也听不懂。唐童一头鬈毛都打上了发蜡,又黑又亮,脖子上吊一根布条——这天一大早所有人都扎上了这物件,就像吊死鬼的长舌头。唐童一摆手,一个年纪不大的通嘴子过来了,叽里咕噜说下一串。唐童对身边的一个大块头洋人说:“这地方大大的好!”一边的官人小声对唐童叮一句:“这样说也不行,他们不是东洋人。”“妈的,真够麻烦!急死活人!”唐童脸上冒出一层汗珠,擦了一遍又一遍。幸亏身旁有个通嘴子,这小子戴了戒指,一转向洋人就笑成了花儿,嘴头子真利索,一会儿就把唐童说过的、准备说的全倒腾过去了。唐童兴奋极了,拍着小伙子的肩膀:“真他妈好样的!我敢保证你能把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大闺女给蒙回家去!好!好!”
  人们记得这一长溜汽车排了足足有半里长,前边有摩托开道,后边有警车断尾,沿途都有穿制服的把守,围观的乡民谁也不能近前。车队先在天童集团遛了一大圈,在大玻璃房子里磨蹭了多半天,然后才在山地和平原、特别是海边沙原那儿转转停停。全镇谁不知道唐童的大玻璃房子啊,听说那里面什么都有,能吃能喝能玩,穿旗袍的大闺女站了一排,要点头一齐点头,要鞠躬一齐鞠躬,旗袍开衩到腰,一迈步跺得地板咚咚响,估计洋人一钻进去就得看傻了眼。镇上人见他们像一尾一尾大鱼那样,三摆两摆就溜进了大玻璃房子,高兴得摩拳擦掌。“狗日的这回可得见识见识,唐童一准饶不了他们!”
  整整一个上午都有一群人围在镇西路口:从这儿可以看见停泊的车队。他们知道只要这条亮铮铮的铁龙不动,那些人就一定在大玻璃房子里快乐着,唐童准是好好露了一手。“人家这会儿还在里边喝酒儿呢!”他们远远看着,大声议论。都知道房子里有个“假海”——带沙滩的大热水池子,沙滩上栽了塑料大叶树,洋人们喝过了酒就会光着身子钻过树阴,扑通扑通跳进去;然后是通嘴子,最后是官人们和唐童。“听说这年头的大生意都是在水里谈的,想想看吧,一个个露皮露肉,家巴什儿也看个差不多,谁还好意思死咬住几个钱不放?唐童这笔大生意准成!”他们这样说着,却不知是什么生意。
  大约是洋人们走了半年之后,人们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相互说一句:“嗯,有动静了。”
  一些戴了太阳帽、黑眼镜、到处支三角架的人出现了。大家马上记起金矿开凿之初的情形,于是料定又一桩惊人的大事就要在镇上发生了。依据上回的经验,他们对那些穿了牛仔裤或花裙子、手指缝里夹了半截铅笔的女人特别看重——如果是胸前露出了半截乳房的,那肯定就是更厉害的角色了!因为许多年前就是由这样一个女人领头,在山上测来量去,还用铅笔往小本子上描描画画,结果不得了哩:一座大山险些给掀翻!那日夜震响的开山声啊!那一举手就能轰掉一个山岬的巨雷啊!踢啊踢!踢啊踢!这些娇滴滴的女人别看说话哼啊哈的,小手小脚,其实个个都是踢啊踢,厉害啊!她们专门在太岁头上动土啊!镇上人议论一番,最后一致认为:唐童的过人之处就是能够及时找到这些露出半个乳房的女人,别看她们弱不禁风,说话像蚊子,笑起来像狗鱼,走路水上漂,其实都是跟天地过招的人——谁要动土就得先找她们,就像要结交洋人必得先找通嘴子一样。
  不久一辆辆掘土机和载重汽车就轰隆隆开过来了,三十多个轮子的大汽车也开过来了,于是大家知道唐童这回真的闹大了。从山包脚下开始动土,再一直往东、往北,到处插满了彩旗。一些不大的村庄被搬迁,更大一些的村庄则被汽车围起来,远看就像一群豺狗在啃咬一头倒毙的大象。“老天爷这回动真的了,瞧咱老辈儿的茔盘都给挪了窝儿。”“这一来还种不种庄稼了?难道地底下也探出了金子?”村里人开始惊慌失措,都明白唐童是开金子的主儿,不见金子是不会下这样毒手的,把好端端的一片庄稼地都开膛破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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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地里没有挖出金子。原来是要掘一个朝天大坑,里面打上水泥桩子、铺上钢筋水泥,然后再往上、往横里盖。这庞大欺人的物件就没有一个人能看得懂、没有一个人见过,就连最奇异最凶险的梦境里都未曾出现过。眼看这青魆魆硬邦邦的物件一天天垒起来了,看上去就像塌了半边的山包、像悬崖、像老天爷的地窖、像被关公爷的大刀砍了一宿的怪物头颅,龇牙咧嘴,吓死活人,却怎么也想不出是干什么用的。这期间洋人来过,通嘴子至少来了三个,一律由唐童陪伴——这一回唐童大老板又好好涮了洋人一遭,他不再穿吊死鬼长舌头了,而是穿上了死人入棺才穿的寿衣:红缎子布扣对襟小褂儿,上面全是碗大的寿字。估计这一来洋人也傻了眼,盯着他的一头鬈毛呜呜哇哇喊个不停,让三个男女通嘴子轮番上阵,这才算把事情摆平:洋人哈哈大笑,唐童哈哈大笑。
  轰隆隆的车辆、噼里啪啦的电弧、飘飘悠悠的彩旗、来来往往的通嘴子——这一切整整忙活了一年又三个月。结果就是这高大连绵的一片古怪东西从地上生出来:像巨屋,又像大山刚刚挨了一顿踢啊踢。妈的,谁要说咱这一茬庄稼人没见过大世面那是大错特错了,因为咱见过自己眼皮底下冒出来这么大一片怪物,还见了收工歇马时的欢喜场面——车队,路边警卫,洋人,通嘴子,官人。扎起的钢铁戏台上一会儿锣鼓喧天,一会儿狼烟四起,一些露了半截屁股光着膀子的女人呼啦一声从狼烟里钻出来,刚一冒头就张开血盆大口唱了起来,昂昂大唱,她们唱的是“高歌一曲献唐总”。谁都明白“唐总”就是唐童了,瞧他捋捋一头鬈毛站起来,登台后左一个敬礼,右一个鞠躬,最后由于过于兴奋还放了个屁,让洋人目瞪口呆,而后大笑。洋人连连说:“咕噜咕噜、哇哩啊尔!”通嘴子迫不及待地大声说道:“外国客人说了,这是典型的、十分典型的——东方的幽默!”
  整个欢喜场面让人大开眼界,奇事不可胜数,因为对于所有山地和平原的人来说这都是平生第一次经历。但他们记得最深、最不可遗忘的,还是那个“东方的幽默”。
  一切很快证明,这种幽默其实正好预言了什么,而且切中要害,成为今后几十年乃至于上百年的一片土地的主题。这主题是由一种人人熟知的气味确立的。
  山地和平原的人从今以后只要一抬头,就会看到那片隆起的黑灰色建筑群,并看到从许多突起处、一些小孔,冒出一股股一缕缕紫色的烟雾;只要一仰鼻子,就会闻到一种熟悉的巨大气味。“老天,毁了,咱这儿一天到晚全是屁味儿了!”大家嚷着,慌慌四顾。
  那是一种毫无夸张的、逼真的气味。它确切无疑地来自那片“紫烟大垒”——这里的人习惯于将比山岭低、比土岗子高的巨物叫成“大垒”——从此只记住了它整个都是一种“东方的幽默”,是唐童兴师动众盖成了一座天大的怪屋,里面装了他从洋人那儿弄来的放屁的机器。
  从此山地和平原的人进入了真正的沮丧期。他们彻头彻尾地沮丧了。这不是因为饥饿和贫穷,不是因为兵乱和动荡,甚至不是因为欺辱和压榨,而仅仅是因为一种弥漫在大地上的、无休无止的、羞于启齿的、古老的——气味……
  
  土狼的子孙
  珊婆偶尔对一个至为信赖的人倾吐衷肠,此刻回忆最多的就是青春未逝的年代,特别是最后的几年。她当时灵机一动说出了一句俏皮话,后来无论是别人还是她自己,都发现用这句话来概括那段时光最好不过了——“那是咱的大闺女身子在刀刃上打滚的几年啊”。
  那时的珊子刚刚发胖,却又不失处女的锐气,在山地与平原来去自如,叱咤风云。许多时候她藏起了悲伤,独自在茫茫沙原和林间做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她猜出自己的一生将没有后人。她想在前半生更多地洞悉一些生的秘密,每到了动物生产时就凑近了看,长时间不愿挪窝儿。她对伴随着新生命的血迹格外珍视,如果胎衣上的红色黏液沾到衣服和手上,她会尽可能地保留更长的时间不去洗刷。
  有一段时间,她认为人世间最动人的职业就是接生婆了。她试着干过几场,但都在暗中进行。一些大中型野物下崽的过程令其入迷,那会儿她能够就近端详一个个野性的、或温驯或凶残的母亲。她对它们起伏滚动的肚腹、痛苦与喜悦交集的面庞、鼓胀慷慨的乳房,一一探究仔细。她蹲在旁边,待一张张小毛脸儿从子宫里露出的那一刻,忍不住哗一下流出泪来。
  真的,那时她仅仅凭借林中的一股飘荡的气味,就能准确地找到卧在草窝里下崽的野物。那是一种血乳交织的、腥膻中掺杂了些许千层菊香味的气息,在一入鼻孔的刹那间会让她的泪腺抽搐一下。那时她就小步儿颠起来,嘴里“嗬啊、嗬啊”地叫着,急不可耐地往前追赶。她与时俱增的乳房比一颗心还要激动,有好几次她甚至听到了它们在半路急急叫唤起来。她拍打它们、安慰它们,说:“别忒急了,有你俩出力的时候!”她其实早在心中立志,今生一定要把一双丰乳发挥得淋漓尽致。“我是一个无儿无女的、人世间最大的母亲哩!我一旦哺育起来,就会撒了泼地大方,我一个人等于一座奶牛场!我的奶水哗啦啦喂四十个娃娃都使不尽,剩下的小零头儿还能晒两大车奶粉哩!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满不在乎的传奇大闺女,如果生逢其时,说不定还会上烈女传哩!”
  一个脸膛窄窄的长脸女人卧在草地上,眼看就要开始生产了。这女人见了她就摇动手臂,像摇着一条尾巴一样。这女人远远的就有一股臭气扑面而来。珊子走过去,盯住她的眉心看个不息,直到看出那儿有毛茸茸的三道竖纹。接着她的整个脸庞都渗洇一般显出一层棕色毛发,“咦哎,一只母性土狼!”珊子在心里轻叹一声,压住惊惧,坐下来为其接生。
  难产的土狼啊,一辈子的苦楚都缠在了窄窄的臀部上。你好悲惨好可怜,昏厥三次醒来三次,一双凶巴巴的眼睛瞪着我,向我求救。珊子为她推拥拍打,克尽所能,最后又脱光了下身比画着,屏着力气示意。土狼啊,又凶又贪的脾性哪去了?你该把悍里八道的蛮劲儿全使出来,嘭嚓嘭嚓生出小崽儿,赶在天黑前让小家伙吃上第一口奶水啊!
  珊子的手上、腹部、下身,全都沾了土狼的血。这时候简直不是土狼在生,而是她自己在生。嗷嗷哀嚎,地动山摇,各种野物都被这凄厉之声吓得魂飞胆丧,一尥蹄子逃向了十里之外。珊子什么都忘了,低头忙碌,一丝不苟,袖子挽到了拐肘,急得哗哗撒尿。也许是这股野生生的液体浇到了土狼的腿根,看它双股大抖,毛茸茸尖利利的爪子紧紧扯住珊子不放,直到把她的前臂揪下一块肉来。珊子痛得大叫一声,崽儿生下来了。
  “这真该是我的孩子!这差不多是我生下来的!一个雄崽儿,犬牙尖尖,蓝眼幽幽,一落地就咬人,就找奶头,就吱哇浑叫,这土狼养的畜类!”珊子大骂,为它剥去胎衣,弄去一身的滑腻,帮它找到棕毛丛中的小破奶头——这可比咱胸前的两大物件差多了!土狼妈妈刚刚出了血汗,又渴又饥,这会儿一龇牙盯住了珊子。珊子提上裤子掩了衣怀,抓起一把沙子——她准备待这兽类往上一扑时就把沙子撒进它眼里!同时她翘起上唇,露出排牙,发出“哞模哞模”的威慑之声。土狼闭了闭眼。
  珊子一天到晚在沙滩上游晃,无望而神秘地寻觅。她有许多次想把自己交给一只凶暴的雄性大畜,只要它牙尖腿壮胸肌隆起,只要它虎视眈眈威逼四方,只要它阳具高举寻衅滋事……可惜,她总是在最后一刻打消了念头。她仍旧想在一生仅有一次的聚会与交还中,亲口对着一个男人的耳畔吐出半生心曲。这会是真正的女人之声,在青草地上飞跑之物无法听懂。
  几年中她为野驴、花鹿、山羊、狐狸、海豹和老獾接过生。她不得不承认,它们当中的佼佼者仍然要数狐狸。它们的机敏、心窍、柔情和模样,永远都要在野物中排上第一。所以多年以后,当信仰的风潮席卷而来,她的惟一的徒弟唐童询问自己信什么才好——究竟是耶稣、孔子还是佛道——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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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狐仙!”
  她与唐童一致的见识就是:起码在海滩平原及山地一带,一个未能笃信狐仙的人,肯定就是一个愚不可及的家伙。许多年后他对她的慷慨引导仍然感激不尽,同时对父亲唐老驼生前怠慢野物的事心存后怕,简直是捏了一把汗。他听信珊子的断言:她一生的幸与不幸,都是由野物中的智星、特别是狐仙造成的。
  珊子为狐狸接生的过程,也是一个接受陶冶的过程。它们可不比一般的野物,除了个个都有一张千描万画的小脸儿,再就是柔顺顽皮的性情。它们在最辛苦的那会儿也装模作样满像个美人儿,尾巴难得一露。一张张小嘴儿甜得让人心里发酥,一口一个“大姐”“嫂儿”,说:“善心积德的人这回真帮了俺的大忙,和咱一块儿传宗接代哩!”它们平时嘴上那两撇长须这会儿隐成细密的毛毛在阳光下闪动,汗粒儿一颗颗从上面滚动下来。在这一刻,珊子真想生为男身。她听它们喘息、声声呻吟,满心都是疼怜。她知道,那些没有礼数的闺女、不懂得温存的娃娃,最好能经历一下狐狸的指教。瞧它们眼看就要下小崽了,还是如此娇媚,一双小手紧紧扯住人的胳膊,暗中使上生产的力量。小崽儿生下来了,珊子像以前一样,如果是雄性,就在它们的小脚趾上偷偷做一个记号。
  许多年后,珊子对第一个幸会的男子——棘窝镇上人人皆知的那个乌龟样的老人——使用了书上的词儿来概括自己的前半生:“咱承认,咱历尽沧桑。”她抚摸着老人瘪口袋一样柔软多皱的长颈,泪水全洒在了他油亮坚硬的额头上。人老了不再有那么多好奇心,在她像打开闸门一般的诉说中,他只是专心爱着。他撮起嘴亲吻的模样尤其可爱:嘴巴四周全是放射状的皱纹,像是在一起为这次亲吻出力。她在心荡神迷的一刻对老人说:“我知道咱有些事儿是不成的。可我用不了多少年,也会儿孙满堂的。”
  那个龟样的老人始终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年纪和经历相差太大了,两人之间除了高度和谐一致的肢体语言,其他交流方式所剩无几。彼此一个眼神、一举手一投足,全都了然于心。
  就在那个酷热难当的夏天,她将龟样的老人和自己的青春一起送走了,从此整个人也就安定下来。她很快定居河边泥屋,头上开始包裹一块蓝布,仿佛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珊婆。她在等待经自己亲手接生的那些孩子,掐掐手指骨节算一遍又一遍,知道它们如今也该是没爹没娘的孤儿了,一个个都长大了。除了等待就是寻找,她去荒原上巡行、去村落里察访,看眼神看脸相,特别是脱下他们的鞋子看小脚趾。夜里她会坐在门口,面对明月,背向波涛,一声连一声祷告:“狐仙帮帮忙吧,让我那些儿子一个一个全都来家吧,我在这里为他们准备了一箩一箩吃物、一铺一铺火炕……”
  那些闷声不响的小伙子果然从南南北北汇集而来。他们一律窄长脸儿、灰黄眼珠、走路没有声音。“俺是来海边打工的!”他们进门后卸下肩上的小行李卷儿,吐出相同的一句话,不再言声。开始几夜他们在泥屋里的火炕成排仰卧,相互之间连个招呼都不打,躺下就睡。下半夜泥屋里传出呼哧呼哧的巨喘,接着是嘁哩喀嚓的打斗声。这声音终于吵醒了珊婆,她从旁边的屋子走出,听了听,又回去睡了。一连三天,她对这一伙人不闻不问,连一瓢水一粒米都没有给他们。
  第四天黎明,珊婆站在门前听了听,里面全是鼾声。她打开门一看,见一大排火炕上只躺了七个后生,其余铺位全空了。再一看,屋里门窗、席子和地上全都有血迹。她吸一口冷气,知道其余的几个全被他们杀死了、吞食了、赶跑了,只有这七个才是真正的土狼的子孙。
  她将七个酣睡的人全都呵斥起来,指指四处狼藉说:“嗯?”七个后生低眉垂目,一声不响动手擦了起来。他们弓着身子干活,一道道脊骨凸着像刀背,不敢抬头看人。
  
  泣 哭
  海边泥屋筑了不止一幢,它们围成相互衔接的品字形院落,在扑扑的海浪下显出极端的寂寥。这里没有声音,七个后生撒网、驾船,进进出出,都不说话。
  他们与珊婆住在同一片泥屋中,一个星期却见不上一两次面。
  唐童来泥屋时,总是驾一辆画了豹头的小汽车,车子停到外面,然后走到中间那个小院去。几个后生出来,盯一眼豹头,而后开始仔细擦拭上面的浮灰,一口气把整个车子擦得锃亮,再开到院里泊好,搭上一块帆布。
  珊婆穿了宽松的衣衫,赤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她总在唐童刚进门的一刻为其端来一个陶碗,里面盛了四个海参、一把海草。他必须吃下去,这简直成了按惯例吞服的一剂苦药。他骂着接过来,先吃掉海参,最后咀嚼翘翘的海草,这一刻的模样活像兔子。他好不容易吞吃完毕,大口呼气,饮下一大碗凉水,不歇气咕哝出一串脏话,一下仰躺在长沙发上。珊婆在头半晌尽量不去动他,因为只要一碰,他就伏着嚷叫:“我死了!我死了!”他喊完之后一动不动,真的像一个死人。有一次珊婆哄着他,试着翻转他的身体,马上吓了一跳:这家伙露着白眼,眼球斜刺上去。“小童!小童!”她拍打、喊叫,半天他才睁开眼,笑了。
  “好孩儿咱知道你累哩!你如今招揽了多大的一摊子,你已经成了他妈的狗宝牛黄关东参,成了稀罕物件,能和省长他爹一桌儿吃满汉全席了。真是大有大的难处,看看累得瘦成了野兔子腚,一双眼凹凹着像小猴,小家巴什儿蔫得活像一截干葱。师傅我真得给没爹没娘的孩儿好生调理调理了……”珊婆嘟哝,捋他的脑门,直到把他的眉心那儿弄得发红,才给他戴上一个洁白的围嘴儿。唐童慌了,双手作揖说:
  “师傅饶了我吧,我一闻腥气就想呕哩,除了你的蛤粉鲍鱼老海草,让我吃什么都行!”
  珊婆未置可否,一手把他的头拧向自己胸前,一手端过一个汤碗:里面有三两个粉红色的腔肠类动物,有刚刚取出来的海胆内脏。他叫了一声“妈呀”,闭上眼,刚饮了一口就呛得泪花闪闪。他抹着嘴叫着:“师傅啊,咱什么时候才能把你日死!你活一天,咱就得遭一天罪!”他骂着,偎在她的胸前,一会儿声息全无,真的睡着了。
  醒来后两人照例要长时间呆在小电影院里。这儿有各种片子、光盘,新旧电视连续剧,整整积了几大箱,唐童高兴起来会一口气看上一天一夜,珊婆一直陪伴他。他们在沙发前堆了一大摊零食、各种饮料和酒,然后长时间不再挪窝儿。一开始唐童还要嬉闹几句,看不上半个钟头就被吸引住,脖子伸长,大气不出。他吃东西,甚至小解,眼睛都不肯离开银幕。珊婆专门为他准备了一个青瓷蓝花便盂。他不到一个小时就开始哽咽,为剧中人物扼腕叹息。他不停地抓零食吃,喝酒,哗哗解溲,同时连连抽泣。那时珊婆不得不一遍遍为他拭泪,拍打他的后背。
  “好孩儿就是看不得好人受苦,就是见不得恶人行亏!好孩儿的心软得就像棉花绒绒……”珊婆眼见他哭得越来越厉害,连肩膀都开始抽动,有些怜惜了。她亲亲他的脑门,叹一声。他盯着银幕,又扭头说一句:“我有一天在大街上遇见这个家伙,非一枪崩了他不可!就是坐牢、偿命,我都不会在乎不会饶他!”“可那是演戏啊,演员跟剧里人是两码事……”“那算他活该倒霉!我只要碰见他,非杀了这个狗娘养的不可!这是板上砸钉的事儿!”珊婆不再说话,甚至觉得他并非气话。
  有好几次唐童再也忍不住,站起来,小步跑到银幕跟前,伸手指着反面角色大声叫骂,还朝这人做出一连串淫秽动作。他蹦跳一会儿重新坐到沙发上时,一双眼睛都哭肿了。珊婆抚摸他的头顶,一沾手吃了一惊:满头鬈毛全都汗湿了。
  从小电影院出来时,必定是凌晨三四点钟。因为不停地吃喝,唐童已经肚子胀大,面红耳赤。他这个时候因为尽情地哭过了,脾气出奇地好,甚至一直搀着珊婆走路,说什么都细声细气,笑眯眯的。即便是说到一些极为烦恼的人和事,也不再大喊大叫了,声调懒洋洋的:“西村里那个老五是个不要命的主儿,他领一村人挡我的路,死也不听我的话,软硬不吃,”他笑着,露着一口刚刚洗过的牙,“看来这人得交给师傅开导开导了,咱不行,咱接不住他的镖。”珊婆拍打他:“好好,我记住了记住了,还有谁惹着孩儿啦?”唐童一瘪嘴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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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周儿、李四眼,还有市里那个黑脸女人、女人她爹,再加上海关上的麻子,这一伙都齐了心捣弄事儿!他们可不是听劝的人,也不听哄,咬住了狗屎麻花儿都换不下来!我早晚得给他们合伙儿欺负死……”
  “我都记下了。好孩儿别哭坏了身子。这些年你真不易啊,这可不光是一个金矿啊,老大一个集团都得听你号令——你这样的人就是腰上扎根宽皮带、上面拴一把大匣子枪、穿了高筒儿大牛皮靴一走路嗵嗵响,咱都不会吃惊!看看你吧,瘦得黄脸吧唧,出门连个警卫员都不带,哪个平头百姓都敢打你的主意!这是个什么年头啊?那些大官来看你啊握手啊,你把握手的照片放成炕面那么大竖到街上,还是不管多少事儿!这不,遇到什么缠手的五啊六的,还得交到老娘手里,让我来给你擦腚……”
  唐童点着头,擦擦焦困的眼睛:“谁说不是呢。咱比当年霍老爷财大气粗多了,享的福分还不如人家一半呢!听人说霍老爷那会儿见官大一级,杀人不偿命,想睡谁就睡谁,兴头来了光着腚也敢上街……唉,人比人气死人哪!不说也罢啊!”
  珊婆为他脱衣裳,劝他睡觉,他偏要再喝一瓶红酒。她拗不过他,只好给他拿来酒杯,再次为他围上围嘴。唐童揪了围嘴,顺手把衣服也脱个精光,一杯连一杯畅饮,泪眼矇眬。他在大炕上来回走动,不时过来依偎一下珊婆。她想让他长时间靠在胸前,可他总不听话,一会儿就要挣脱出来,喝进的酒都变成了泪水,越流越多:“咱这一辈子啊,瞧瞧吧,该灭的人灭了,该发的财发了,该日的娘们儿也日了,什么都不缺了,可就是怪事儿啊——咱一闲下来还是冤得慌!委屈啊!委屈得一天到晚就想哭、哭!我常常为这个纳闷儿,老想来问问师傅,问问这是咋回事儿?嗯哼……”
  珊婆在他小羊羔皮似的头顶叩了两下,咬着紫色的嘴唇摇头:“这个嘛,师傅我就解不开了。如实说咱也弄不明白了。早上十年八年,咱把大奶头儿塞进你嘴里,一口气灌你个肚儿圆,也许就没这些臭毛病了。唉,说到底还是年纪不饶人哪!”
  唐童若有所思站起,踱到大炕的另一端,背向着珊婆。
  她说:“紫烟大垒还得盖下去,你的手不能软。把那些占了茅坑不肯挪窝的家伙全交给老娘吧,他们早该滚蛋了……”
  “可是,有的人……啊!”
  “你只要手软就什么也做不成!你比你爹当年差多了!”
  “可是我……”
  珊婆笑了:“你不敢动廖麦,是因为舍不得一个人,你见了他老婆——那个刺猬精,两腿就哆嗦!”
  唐童转过脸,朝她做个威胁的手势,低头蹲下了。这样许久,一点声音都没有。待他重新抬起头时却把珊婆吓了一跳:两行长泪顺着两颊滚下来,把胸脯洗得亮晶晶的。
  珊婆咦了一声,咬紧嘴唇。
  唐童绷着嘴巴,然后僵僵地站起,凑近了:“咱再也别提、别提这个好不好?你知道我就不让人说她,不让!除了她说谁都行!你只别说她,只别说她……我不让你说她!嗯,不让说!”
  珊婆怔怔看着,咬咬牙,不再做声。
  
  麦田里的兔子
  从河口泥屋往西走两公里,会看到从岸边垒进海里的几条石堰。经过大浪潮汐成年累月的冲刷,所有石堰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上面生满了青苔,就像伸出的几只残臂。这儿是当年一些人的梦想:建成一个渔码头。结果刚刚开了头就被一次大潮涌粉碎了,如今只留下残堤、废堰,还有沙岸上的一两间颓屋。石堰下因为常常栖一些鱼蟹和海参,所以东边泥屋里的窄脸后生时不时要光顾这儿。他们把破屋据为己有,加固上锁,里面堆满了谁也没有见过的神秘器具。
  天越来越热,除非一大早或下午五六点钟之后,窄脸后生绝不出门。这时的海边上寂然无声,像是一天的闷热将活物全捂死了。所剩无几的海鸥飞得有气无力,它们在残堤旁起起落落,连叫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堤旁的屋子是平顶的,没有像样的窗子,所以里面像蒸锅一样。天到了五六点钟了,窄脸后生懒懒走来,打开屋子的大锁,一股热气差点把他呛了个跟头。他嫌屋内太黑,干脆把门大敞着。这一下屋内的光线足以看清东西了——里面原来有一个人,他被双臂反拧捆在一根横杠上,黄色衬衣上全是血迹和脏物,下身是一条长短裤。这个人闭着眼,鼻子垂向一边的铁盆,盆子拴在脑袋上方的木头上,里面是变馊的食物。
  窄脸后生一进门就把手里的东西倒进铁盆里,然后揪了揪那人的头发。没睁眼。后生吸了一口烟,将红色烟头对准他腋下一按。那人马上嘶叫一声,大眼随即睁开了,咬紧牙盯住他。
  后生不再理他,坐下,从后裤兜里掏出刀子专心削一个东西。他想给一杆叉子镶一个柄,呆会儿要去堤上转转,叉条鱼什么的。木柄削好了,他用棍子敲敲铁盆,对方没有反应。他用削尖的东西撞了一下那人的胸脯,衣服上立刻出现一个红色的湿印。当他低头看染了颜色的棍子时,想再削一遍。被绑的长腿汉子屏着气,这会儿正在暗中撤回右脚——两只刚刚着地的脚是全身惟一有可能移动的部位——它往回撤、撤,由于疼痛和用力,汉子的脸憋得紫红……窄脸后生最后似乎听到了屏气声,可他刚一抬头,太阳穴上立刻就挨了一脚,噗一下栽倒在地上。
  汉子的脚急急去钩那把落地的刀子,试图把它弄到脚背上。总也不能如愿,汉子额上汗如豆粒。再一次尝试、努力,成了——刀子被他用大脚趾巧妙地一拨,正好压在了脚背上。他猛一甩脚把刀子撩起,腆起的胸部正好把刀子搁住,然后颠几下,用下颌小心地压住刀子,使其不再滑落。他一点一点移动嘴巴,最终紧紧咬住了刀柄。
  汉子瞥着地上昏厥的人,费力用刀子挑开一道绳索;他歇了几次才算把左臂解放出来。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割掉最后一道羁绊,活动手腕、颈项、腿关节,揉动肩部和后边一点,然后一个弹跳跨过地上的人。他出门的一刻回头看了看黑黑的屋子,又瞥一眼那家伙,一拐一拐往南跑去。
  汉子想在天黑之前扎入灌木林中。他跑了一会儿,看看就要西沉的太阳,坐下来扎了扎左腿的布条。正这会儿有什么在响,他抬起头,似乎听到了汽车的声音。四周只有灌木,什么也看不见。他担心那个窄脸后生醒过来,正用对讲机招呼同伙呢。他狠狠捶了一下沙子,后悔自己太粗心、心肠太软:出门时没把那个家伙扔到海里。他知道汽车虽然无法开进沙原,但那些混蛋肯定要从海边、从灌木林的西部南部包抄过来——再有一两个小时狗就要叫起来,大射灯在林子里一摇,事情就麻烦了。
  汉子仍然坐着没动。他拍拍脑瓜,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先好好想一想。他是四天前被一伙人押到这儿来的:当时大约是半夜,他正在屋里摆弄一沓纸,有人突然冲进来,一把夺下他手中的东西,喊:“这王八蛋又想告人呢!看看上面都写些什么!快里外翻翻!”他们把他的屋子抄了个底朝天,锅碗瓢盆全砸了。“什么也没找到,妈的。好好押上他,当然了,要上铐子,这家伙当年学过拳脚……”他被推搡、抽耳光,四肢捆个铁紧才扔上车,然后车子一直向北。就这样,他被投进了海边小屋里。他不知这些人的姓名,但心里清清楚楚,只能是天童集团的人。从进入这间爬满海蟑螂的黑屋里的一刻,他们就不停地揍他逼他,让他说出来:这一段到底在跟哪些人串通、怎样与集团作对?干了什么?他们让他说出发生在紫烟大垒四周村子里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的主使人是谁?他不开口,他们就威胁他,说要把他沉海。他并不怀疑这些人的狠劲儿。一伙人走后就只剩下偶尔光顾的窄脸后生了,这陌生小子脸色阴冷,一声不吭地折磨他……
  现在汉子盘算了一下,认为惟一可以逃离之处就是河边了:那儿正是水旺季节,那帮恶棍可能料定他无法过河。他笑了笑,站起来,一拐一拐向河岸跑去。
  狗吠终于听得清了。北部、西部和南部都有闪烁的射灯。汉子知道一切恰如刚才所料:他们快速行动起来了,而这一次绝对不会放过他。他觉得此刻自己身处荒野,真像一只被围猎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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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北边过来的人首先冲近了。当汉子毫不犹豫地扎入河水时,冲过来的一伙人竟然没有察觉,而是继续向灌木林围过去。后来,当几只狗迎着河面大叫、三四个人吵吵嚷嚷折回来时,汉子已经游到了河心。那些人站在河边大叫:“你他妈的就不怕吃枪子儿?咱这回真要开枪了!”这样喊了几遍,果然有了枪声。好像是往高处打枪。
  岸上的人咕哝着,大概在商量怎样转到对岸堵截。南边和西边的人也汇聚过来,咋咋呼呼。汉子尽力游着,他知道汽车只有绕过河头那儿的漫桥才能过河,而从南边的石桥绕就更远了。
  汉子拼上一股劲儿往岸上游。一会儿,他看得见对岸那片即将收获的麦田了。麦田在夜色里呈白色,散发出的糕饼味儿越来越浓。他左右望一望,吃惊的是这会儿从北边冲来了一辆越野吉普,它眼看就要开到近前了,车顶的强射灯把岸上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这一刻他的心快跳出了胸廓,眼眶都要瞪裂了,两手刚扳到岸上的泥土,就弓身奋力一冲,一头扎进了麦田——与此同时吉普车嚓一声贴近河岸驶过,他慢一步就会被撞个粉身碎骨。
  汉子跳跃着跨过麦田里的水道之类,不顾一切往深处闯去。身后带射灯的车竟然一直冲进麦田,一对光柱死死咬住汉子。他设法伏下,先让车子失去目标,一待光柱摇移找人时,就弯腰奋力大蹿一阵……马达声、偶尔的枪声,这些很快引来周围村子里的人,他们在田边围观,误以为是有人开夜车打兔子。一个老汉迎着车子大喊:“天哪,你毁了我的麦子!伤天害理啊,为一只兔子毁我麦子……”
  车子什么也不顾,仍然在麦田里冲撞,轰鸣声压过了人群的呼喊。车子一直跟住目标,最后一起冲向了一道引水悬渠:水渠跨过田边的道路,下边可由行人和车辆通过。光柱那一刻死死罩住了逃命的汉子,车上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怎样跑、跳,怎样踉踉跄跄闯到了悬渠下边。
  车子冲出麦田,一口气冲到了悬渠底下,噌一下刹住。跳下两个人,骂着,呼喊,急于想逮到那个人。
  “咦,这狗东西又没了影儿……”
  “刚刚还在呢,刚刚的……”
  
  兄 弟
  美蒂是被狗叫声惊醒的。当时已到了深夜,她从窗上看到了空中摇动的光柱,没有招呼廖麦,自己披衣出门。她一直往南走,因为篱墙外边有嘈杂声,狗吠越来越近。自己家的狗正与外面对咬,这时见了她摇摇尾巴趴下来了。“有什么事儿大虎头?你别跟上瞎嚷嚷了!”美蒂伸手抚摸它的脑袋。她在感受它战栗的同时,发现它的目光一直投向左前方的草堆,双爪急得不停地扑动。
  美蒂往那儿走去,还没有走近,一个黑影就呼一下蹿起,沿着篱墙一阵急蹿,向刀把湖那儿跑去。美蒂刚要呼喊,一抬头看见了廖麦——这个长腿汉子,他大概刚刚听到声音就出来了,这会儿正好截住了向前逃去的黑影。那儿传来两个男人沉沉的声音,很快都压低了嗓子,说了什么无法听清……与此同时,篱墙外边的灯和人都逼近了,狗咬得更响,空气中发出“铿铿”的金属般的回声。有两个掮枪的人翻墙过来,另一个想让狗也蹿到这边,美蒂把他拦住了。
  两个掮枪的都穿了制服,手持强光大射灯,问美蒂:“刚才有人跳墙过来了,我们得搜一搜!”美蒂阻止:“这不行。这是俺的农场。再说哪有什么人跳进来!”两人中的高个儿一边往前走一边咕哝:“跟个娘们儿穷扯什么!”
  两人往刀把湖那儿走去,手里的射灯乱扫。美蒂故意高声呼叫:“你们是干什么的?真是一点理都不讲了……”她料定这声音会顺着南风吹到廖麦耳朵里。她牵着大虎头,守住篱墙,再不让一个人翻墙过来,特别是要阻止墙外那两条跳来扑去的大狗。
  掮枪的两个人搜过了工棚,又把屋子里外搜了个遍。廖麦阻挡不了这两个人,因为他们强调自己是办理公务——两人正在这边细细探究的时候,园子北边又跳进来三个人,他们手持电击棒和橡胶棍之类,汗津津的。五个人合到一处搜起来,最后走向了车库旁那两间屋子,它此刻被光柱罩住了。廖麦瞥了那儿一眼,不安地活动了一下。那些人和廖麦一起分站车库前后,催促他:“打开打开!”“里面就是破车和油桶。旁边是一间空房子。”“那也得打开!”
  几个人拥进车库南边的那一间时,廖麦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有人伸出射灯在里边摇了一圈,又伏身照了床下。“走,再往西,去湖堤和杨树那儿,这小子只要蹿进来就别想跑……”
  他们在园子内搜了许久,结果什么也没有找到,骂着,搓着手走开了。
  待灯光远逝,一道道光柱在篱墙外边摇动时,廖麦才重新锁了车库。他怔在了黑漆漆的隔壁房间门口:从屋内走出一个高个儿,腿很长,比廖麦还要高一拃左右。廖麦大惊:“你刚才就在里边?”对方点点头。廖麦飞快揪了他一把,两人反身进屋,立刻把门关了。
  那人急着抽一口烟,廖麦只好出门为他找。这时美蒂正好牵着大虎头过来了,他示意让她取烟,并接过链子把狗系在不远的杨树上。一会儿烟来了,廖麦进屋把门关严。
  汉子马上点了烟,大口吸了起来。他这样一直把烟吸足了,这才从头讲了始末。廖麦在黑影里一声不吭。怪不得呢,原来这人的家就在紫烟大垒不远处——东南边十几里的村子里。他从部队回来后一直在经营一片芦笋地,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是紫烟大垒彻底把他毁了:地被占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因为水源破坏没法耕种了。全村人都没有干净的饮用水,得怪病的人越来越多。大伙儿就指望他这个见过世面的人出门理论一番——结果三次出远门告状,一点回音都没有。第四次刚要出门就被阻截了,第五次出门被暴打一场,好几颗牙齿都掉了……从此以后他经常遇到怪事:莫名其妙就被半夜闯入的人揍一顿,还因为一些稀奇古怪的罪名被关押了两次,肋骨断了三根,牙齿没剩下几颗。他沉沉下巴:
  “这次逃出来也是万幸。他们在麦田里追了我好几个钟头,想用车撞死我、用枪打中我的腿。围看的人还以为是赶兔子呢,”汉子大吸一口,“在部队那会儿我跑得快,外号真的就叫‘兔子’。你老兄也这样叫我吧。”
  廖麦看看他的双臂、隆起的胸肌,又低头去看床下。真难以相信刚才的事情:难道他会隐身法吗?汉子重新做了一遍给他看:把身子贴紧了悬在铺板上——就这样逃过一劫。“这家伙真是了不起,”廖麦在心里惊叹。
  “兔子”把烟蒂揉灭了说:“这儿的一大片地都是你的?在人家眼皮底下?你老兄可真了不起……”
  廖麦不想解释什么,只是咬住牙关听。
  “你等着看吧,紫烟大垒还会往东、往北叠过来。咱这儿的好日子全完了——以前总还能喘口气吧,现在不行了,空气中全是臭味儿,连一口干净的水也没了……”兔子的拳头擂了一下床板。
  “谁要在这么好的园子上、在这四周盖紫烟大垒,那除非是畜生才能干的事儿!”廖麦说。
  “不,老兄,他们连畜生也不如,”“兔子”攥起拳头:“折磨人的时候来到了,相信我吧,兄弟!”
  廖麦知道对方只比自己小一岁。他听了这一句,一股火苗从心里蹿起,胸口那儿陡然一热。黑夜里,他可以看到“兔子”双眼闪烁。他突然记起了什么,掩上小窗,点上桅灯,把对方周身的伤处看了一遍,“天哪,人都这样了还笑,还能不紧不慢地说话,这真是条汉子啊!”他在心里感叹,放下桅灯说:“我得取点药来。你也得吃点东西。”“兔子”点点头,同意他出去取东西。
  这段时间美蒂因为不放心,一直呆在车库西边的杨树下。廖麦出来时一眼看到了她,就走过去耳语几句。她走开了。
  廖麦站在树下等她取东西回来。“兔子”也走出来,站在身旁。“兔子”望着美蒂走去的方向,小声道:“老兄,她挺棒!你真娶了个好老婆啊!”
  廖麦没吭声。
  “兔子”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廖麦这才想起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对方却长时间不说话,后来哑着嗓子告诉:妻子改嫁了,走时领去了他惟一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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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也好。她离开了倒好。”“兔子”搓搓手,按住了胸前的伤处。
  深深的夜色里响起了脚步声。廖麦小声说:“美蒂回来了。”
  
  十二
  
  心飘茫野
  海风、平原上的风、山地吹来的风,它们交织一起,时缓时急日夜吹拂,就是吹不走那个夜晚:复仇之夜、追杀之夜、长别之夜。从此天底下最棒的小伙儿开始流浪他乡,从此唐家父子大睁双目日夜搜寻,算计仇人。“啊呀呀凶险,啊呀呀这个歹毒的东西!他差一点让咱一命归西!”唐老驼直到许久之后,还将前胸和手臂包了厚厚的纱布,站在石头街上高声叫骂。
  这声音让全镇人大气不出,鸡狗鹅鸭一齐敛口。
  “围,围住这头悍畜,围成铁桶一样,下铁刺钩、拉绊马索,一落地就给我拿下啊!咱这回要剥他的皮、割他的肉,把他活活撕扯了!”唐老驼半夜还要去巷子查哨,一见到扛铳的人就恶声叮嘱一番。
  美蒂却不再害怕。一天天挨下来,她对四处的响动都不再心惊肉跳了,因为她心里渐渐明白:唐老驼的呼叫恰好验证棒小伙儿逃远了,瞧他们谁都没能逮住他!她在心里祷告:“棒小伙儿啊,你逃得越远越好,千万莫再回头。俺这边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就无牵无挂地跑吧,一口气跑进大山野地最深处,去做一个又软又大的草窝,趴在里边等我!”
  她在深夜里演练了无数次相会的方式和场景,各不相同却又目标归一:与棒小伙儿紧紧搂住,厮守一生一世。那时候他们一天到晚尽在一起,工夫多得花不完,都干些什么?一切还没有计划好呢,自然少不了亲嘴儿、两人手拉手儿——这就不得了啦,这就能让咱脸上着火、身上筛糠,两眼直愣愣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了!咱要一见面就轻轻地咬他:老天爷啊,谁让你长这么帅气了?这不是要成心把俺想死吗?老天爷,谁让你长了有棱有角的厚嘴唇,上面还生了一层茸毛,咱的嘴一对上就觉得热乎乎湿漉漉,害大痒哩!咱摸你的头发,摸你的锁子骨、胸脯、后脊梁、膀子,还摸你的肚脐……有些事情咱想都不敢想,一想怪臊哩!反正是一辈子不再分开,一辈子做你的人哩!这是铁定的事儿!不信就等着看吧,看谁更倔更犟更能挨磨,如今咱是上了火刑不讨饶,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稀罕,金山银山也能抬手扔进水沟里,咱只要那个两腿老长一蹦三尺高的棒小伙儿!
  美蒂听着唐老驼的骂声、他在屋子四周的恶叫,觉得这人真是最蠢最坏的老畜生!你以为自己身上背了铳、手里拿了刀就算将咱活活霸下?你以为咱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儿就算落到了虎口?白日做梦去吧!你就是把咱使零刀子割了,咱还是自己的骨头和肉哩!你制服了多少人,可你就是制服不了我!俺和棒小伙儿是一模一样的脾性!
  自从经过了那个夜晚,美蒂就突然长大了。她对自己千叮万嘱,做好了一切准备:等上一百年、受大刑、服劳役、挨饿吃土……凡是唐家父子能变出的花样,她都不怕。
  美蒂觉得自己既被相思苦苦折磨,又被相思细细滋养。她闭上眼是他,睁开眼也是他,一颗心随着茫野上的人往前追赶,日夜兼程,不吃不喝也不知饥困。她只等棒小伙儿半路上朝她回眸一笑,就算无边的犒赏了。她能一丝不差地温习这笑容,对其中的神秘寓意、妙不可言的约定,都了然于心。深夜,她拥紧了被子呼叫“廖麦”,仿佛触碰了他的脑壳和眼睛,两颊火烫边问边答:“你是最坏的棒小伙儿了。”“俺就是。”“你咬得我疼了。”“俺就咬得你疼……”
  就这样胡言乱语,一夜少眠,早晨起来却是满面红光。她试过了最好的衣裳,把爹留给她的衣装全翻了一遍,发现十有八九变小了。最有趣的是那件金黄色的小蓑衣:它还有模有样地挂在那儿呢!她要长时间把脸庞埋进去,贴紧它,久久嗅着野地的气味……
  美蒂上街时总是有人跟上,背铳的人先是一步不离,后来又远远瞄着。当她试着走出街口时,他们就慌慌地把她截回来。
  在最初的日子里,她不出门也不想做任何事情;后来出去担水,一眼看到长长的街巷,巷口的蓝天,恨不能一抬腿就跑得无影无踪。唐老驼让人告诉她:你这小叛逆小骚蹄子哪里也别想去,案子还没结呢。她说:那就快结吧!
  唐老驼说一声“结”,差人将她押到了一间大房子里。她一进门就闻到了昨天的气息,马上想起刚回棘窝镇时,她和父亲在这里受审的情形——特别是想起了令自己恼怒愤悔的一件往事:唐老驼的儿子与那个赤脚老中医一起,在一张木案上将她脱得一丝不挂,仔仔细细查看了她的身体!还有更傻的呢,直到上小学了,自己还一无所知地被那个唐童看过!她闭了闭眼,又羞又恨,再不愿看这间石头大屋。
  唐老驼咳嗽,摆弄惊堂木。她抬起头:一张大木案前就坐了老驼,旁边站了他的鬈毛儿子,还有挺胸背铳的两个黄脸后生。老驼对一旁挥挥手,两个后生退出去了。只剩下父子两人时,老驼才拍一下惊堂木:
  “我来问你!你可知自己是个什么物件、犯下了什么律条?”
  美蒂没有搭腔。她突然觉得眼前这父子俩就是畜类变的:老驼抓惊堂木的手满是黑毛,眼窝处也有一些细密的黑毛;再看他儿子唐童,头顶的鬈毛和眼神都让人想起一种动物——从地洞里钻出来的獾……她笑了,不敢出声。
  “小骚蹄子还笑!你与奸夫合计谋杀上人,理当死罪,使斧子剁你个五七八瓣也不为过!”
  美蒂听到了一个新词儿,好奇地问:“什么是‘上人’?”
  老驼多毛的大手指指自己:“就是我!小叛逆小骚蹄子什么都不懂,”说着转向儿子:“我就不明白这样愚浊物件有个什么好?咱唐家如今呼风是风唤雨有雨,还用得着她?赶明儿我让人给你找个圆脸闺女就是!”
  唐童带了哭腔:“不行嘛不行嘛!咱不是早就号下了她嘛,咱盯着她一丝一丝长哩,这事儿是再也变不了啦!”
  “那你个小骚蹄子听见了,我儿的话可是句句板上敲钉。这也算你的福分。依我看,你再修炼三两辈子才能进得我家,如今野物精怪的骚臭气还顶我鼻子哩,俺家还嫌你腌臜哩!你的蓑衣才脱了几天,你的来路也不体面。咱这是私下里说话没有外人搭腔——到了圆房那天你可得老老实实!你要敢发横耍蛮,伤了我家孩儿下身,我就用剥皮刀儿劐了你,把你老大一张刺猬皮卖给收药材的柜子上!咱这是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唐童听着,心里大恣,两脚活动着,不住声地咳嗽。
  美蒂觉得老驼一番话有趣极了,问:“谁把咱许了你家?俺爸妈不在,那就是俺自己做主了。俺可没应过你家呀!”
  老驼大怒:“小骚蹄子!你爸领你归镇,你爷俩的事儿就由镇上说了算!你爸没了,你妈是个刺猬精,她在满海滩打转转呢,她管得了你?你要反悔,那就披上蓑衣重新当野物去罢!”
  美蒂立刻说:“那好,我这会儿就走!就走!”说着就往外迈步。
  唐童一边伸手拦住一边对老驼嚷:“放不得人哪!她有案子在身哩!”
  老驼眯着眼说:“对,你有案子在身,你这辈子哪里也别想挪窝儿……”
  美蒂的心沉下来,恨不得立刻跨进苍茫野地。她大睁两眼,目光却在追逐那个长腿棒小伙儿,后来什么话都听不见、什么人都看不清了。
  唐童见她两眼发直,问而不答,再不能专注回话,就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竟然没有反应。“哦哟爸呀,你看这物件怪不怪死了?她就像个走了魂的痴士!”
  “我来看看,”唐老驼从案前走过来,也像儿子那样冲她晃晃手指。
  “小骚蹄子可见了?”
  美蒂一声不吭。
  “哦咦!这真是个痴士,这真失了魂了……”
  
  窗棂下
  美蒂出门遇上唐童,对方总是冲她嬉笑,打着手势发出“哼儿哼儿”的声音。美蒂说:“我要出镇子赶大集!”唐童立刻耸耸肩上的火铳:“你的案子还没结哩!”“什么时候结?”“那就看你了!”“快些结吧!”唐童拍手:“好哇,这可是你说的呀!”美蒂问:“去哪儿结?”唐童跺脚、撮嘴,抓耳挠腮:“哼儿哼儿,当然是去炕上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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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再理他。
  有月亮的夜晚,美蒂多想出门走走啊!可她到了小院,再要出院门就难了——背铳的后生一次次把她拦回。她大嚷大叫:“我要去石头街!我要去大河边!”“你想得美!想得美!你一出镇子撒了丫子,咱当差的可就倒了血霉!你还是把蹄子收一收罢!”她只好在院里看夜间出没的小蜥蜴,看甲虫。一只蝙蝠飞到了门楣那么高,又贴着她的肩膀一旋,蹿上高天。“好小伙儿啊,你在这么大的月亮下好好活着啊,愿歇就歇,愿撒欢就撒欢,千万别磕着碰着啊!我这会儿等于给唐家关了监,可我说过,咱什么都不怕,咱一门心思等着你……”
  半夜时分,背铳的人全撤到了巷口,这是唐童的命令。唐童一跃翻过院墙,就在窗户下踞一会儿站一会儿,叫着“美蒂”,说个不停,有时自问自答。他一夜一夜简直不知疲累,美蒂透过月光的投影可以看见他边说边做手势,比比画画。有时一连几个钟点过去,再没有一点声音,美蒂小心地开启窗缝看了看,大吸一口凉气:唐童在窗下铺一块毯子,正呼呼大睡呢。
  可是美蒂刚要进入梦乡,窗外的人又醒过来,高一声低一声咕哝起来,有时嗓子憋得又粗又沉,有时像女人一样尖细,还带着声声抽泣。“咱什么样的好人儿没见过,赶大集、出门比武那会儿,有模有样挺着胸脯的大闺女多了。她们也知道咱是谁,使眼角儿勾咱的魂呢。可咱往她们身上把手一搭心就凉了,为甚?想起了你哩!老天爷,我在炕上打着滚儿哀求,说神仙哪你快行行好吧,别让咱中她的魔怔吧!再不你就趁着咱四仰八叉睡着了时,神不知鬼不觉把咱阉了算完。这样下去也不是人遭的罪啊,这样下去会把咱像煎鱼一样活活烙死哩!我想你的小脸儿、长了金色茸茸的小后脊梁、圆溜溜的小肚肚,一夜一夜不能合眼,急得不想活了……我到死也不明白这是咋回事儿,不知道你这么聪明的物件,怎么会让一个狗日的怪种哄住?再说你等他又有什么用?你该知道他今生也别想回到镇子了——人一露头儿,咔嚓!”
  唐童跺脚、用火铳撞地,咬嘴磨牙的咯咯声让人想起夜游的老鼠。这样折腾了许久,一开口又柔又细:“哦哟小野蹄子小宝物,你要进了咱的门,那可就、可就享了大福了。你能想得出那好事儿那情形?大概没门儿啊!咱让前后街上最好的手儿绣几床大花被,缎子里,绸子面,火炕烧得热乎乎,甜瓜大枣摆一盘,肘子馍馍端一碗,白酒红酒尽你喝。日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火了一天抽咱仨俩耳刮子咱都不恼!咱两手拄地拿大顶给你看,唱出儿野戏给你听,驮着你串街走巷偷东西。你喜欢什么只管说,今后我爸这头儿就成了假的,你才是真的!咱俩装作听他的话,暗里让你管住二十八杆火铳!你说杀谁就咳嗽一声,你要害了风寒一连声咳,咱就一刀一个不歇手!你要麦子是面,要西瓜剔了籽儿再端上,你要咱哩?咱就刺溜一声往你被窝里钻……你也莫嫌咱使刀弄枪大老粗,咱也能坐了小凳念诗文。听听,‘妻贤夫祸少,处处闻啼鸟’,这中听的词儿大概是李白那哥们儿写的吧?听说李白杜甫这老哥儿俩穷酸,一天到晚就知道从南到北胡窜,一辈子也没享什么大福,没吃过像样的东西,顶多是一壶黄酒、黄瓜拌肴吧……”
  美蒂听到这儿忍不住大嚷:“我要出去!我明天就要去大河边上!”
  “那有什么不中?我家宝物你说甚便是甚!赶明儿我让人伴你出去溜达,想上大海滩都成!呔,你当了女皇上自己还不知道哩!你不见这么多人一夜一夜为你背铳站岗?这是多大的阵势!你会说:‘啊呸!这是怕咱跑哩!’这话也对——不过你想想,咱怎么就不怕别人跑?是舍不下你哩!是实打实地相中了你、非你不娶哩!咱知道你是刺猬精的孩子,刺儿一奓咱就被刺烂乎了。可咱有耐性,知道怎么顺着毛儿捋你,让你舒服得四蹄朝天,吱哇乱叫。咱明白你是一脊梁的钢钉,一肚子的软毛,咱从前面贴紧了再搓揉,你想想到时候又有什么碍处?你那时欢喜还来不及哩,到时候四个小蹄爪把咱搂个铁紧,咱困了想自己倒头歇着还不行哩!这真是一家自有一家难唱的曲儿,恩爱夫妻不到头……”
  美蒂为抵挡这声声秽语,只在心里叫着:“棒小伙儿啊,你可知道窗下夜夜来一个妖怪啊!为防他我夜夜不得眠,剪刀握在手……”
  唐童在窗外比比画画,贴紧了窗棂:“好物件外面凉飕飕的,你一开窗户我就爬进去了。怎么不吭气儿?入了梦乡?哦哟这大好月亮也舍得睡下?不听咱唱个野戏小曲儿?”他咳一咳,清了清嗓子真的唱起来:
  “好妹妹呀你别介慌忙,咱一层一层褪下衣装。先脱下了对襟大青袄,再除去肚兜儿透心凉。青丝腿带解下来,缅裆裤儿长又长。红丝绳吊下个玉麒麟,悠儿悠儿直晃荡……”
  美蒂只觉得泪水从两颊滑下。她在心里骂道:“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类,就让一声响雷把你劈了吧……”
  “好妹妹呀你别慌忙,小脚倒腾你退南墙。咱身高马大男子汉,脸大口阔有模样。这会儿心里直擂鼓,扎煞着指头棒槌长。此一来本是求婚配,斯斯文文咱非强梁……”
  美蒂索性捂上了耳朵。她闭着眼睛,可泪水还在不停地洇渗。一会儿她听到了撕裂窗纸的声音,一睁眼,觉得头嗡一声轰响:正有什么东西顶破了窗纸,一丝一丝伸进来……她咬咬牙,举起手里的剪刀,狠狠刺了下去。
  “哎呀妈呀你好狠的心!幸亏咱有个警戒,先使上一根木棍试了试……你差一点废了咱血流满地哩!哎呀你是合天底下最狠的心!我不要了不要了谁愿日谁日去你这个野性不改的妖精……”
  唐童的野嚎像土狼中了机关,尖利利的声音很快引来一阵急急的脚步。
  
  无边的苦刑
  “你不能住这里了,你得跟我走啦!”妇女头儿揉着额头上两个紫色火罐印痕,一遍遍催促美蒂。“这是俺家老辈传下的房子,凭什么赶我?”妇女头儿身个足有一米七五,粗粗大大,一咧嘴露出满口马牙,让美蒂害怕。她见美蒂抱着膀子不想挪窝儿,就凑过去,冷不防伸手在腿根那儿拧了一下。“哎呀好疼啊,你这个母夜叉!”美蒂叫着往墙根退缩。“随便你骂什么,今后我就算你亲妈,”她再次伸手威吓。美蒂吐一口:“腌臜死人了……”
  这样折腾了许久,美蒂知道这儿呆不下去了:门又响了,院里闯进了几个女人,她们也背了火铳。
  美蒂想了想,最后答应离开。她动手收拾被褥,女头儿一把拉开她的手:“一块布头也不能带,咱那里什么都有!”
  女头儿押着美蒂出门,两个背火铳的被她拦住:“你几个留下拾掇拾掇,锁上门。”
  从此美蒂就和母夜叉住在了一起。这里是一处牲口棚,一大间里养了几匹牛马,紧连的两间就住了她俩。母夜叉把最小的一间让美蒂住,自己睡在宽敞的大炕上。间隔的壁子是高粱秸糊了一层泥巴,所以母夜叉睡觉的呼噜声清清楚楚响在美蒂耳边。美蒂白天要给牲口铡草,清除棚里的粪肥,夜里还要两次起来喂牲口。她细细的胳膊按不动铡刀、端不起大铁料斗,母夜叉就露出一口紫色的牙龈笑着,眼睛盯住她微微隆起的胸部。
  开始的几夜美蒂怎么也睡不着,除了隔壁可怕的呼噜声,还因为脏臭的被子。她为了不污脏身体,总是和衣而眠。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想拆洗被褥,谁知母夜叉见了立刻大声呵斥:“你敢拆老娘的铺盖!骚野蹄子胆子真大!”因为太疲倦了,后来几夜总算睡着了,又被另一边的母夜叉吵醒:那儿有一个男人瓮声瓮气说话,说了一会儿又呼哧呼哧打起架来,母夜叉正连连求饶呻吟呢:“咱不过了!不过了!哎呀这一场好睡!小骚蹄子听见了更好!”美蒂渐渐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每逢两个人剧烈打架时,棚里的牲口就蹿跳乱叫,这边的母夜叉屏着气,大声叫骂那边的牲口,说:“小骚蹄子就知道死睡!牛马反了鞭你都不管!”美蒂只好去牲口那儿,一走到近前吓得两手掩口:一匹红色大马挣脱了缰绳蹿到了另一边,爬在了一匹白马的身上,两匹马在全力打斗,已经全身汗湿,昂昂大叫。“好马好马,你俩快别打了,求求了……”她这样低声哀求时,两匹马停息了一瞬,后来还是不顾一切地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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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蒂一夜夜出神,想着心事,想着自己的石头小屋——她突然担心有一天自己的棒小伙儿会趁黑摸到那儿,他要扑个空呢!一想到这儿心就揪痛起来,下半夜了还是睡不着。隔壁没有呼噜,只有零零星星的咳嗽——母夜叉在吸烟,烟味儿从泥壁无数的裂缝透过来。一会儿门给推开了,母夜叉嘴里叼了烟,身上一丝不挂站在那儿。美蒂把脸转到一边。
  “小骚蹄子睡觉不脱衣裳,还是嫌老娘的被子脏啊!老娘把新表新里新棉花的大被子给了你,你就这么不识好歹!你这个没良心的骚浪野物,一天没和唐家圆房,一天就得归老娘管辖!除非你一撅腚让人领了去,那就是‘嫁出的女泼出的水’,老娘这边算是松了缰绳!这会儿还不行哩,这会儿还得服服帖帖受我管……”母夜叉把烟蒂一扔,直接用光脚板碾了一下,蹬上了美蒂的炕头。
  美蒂呼一下坐起。她鼻子里全是母夜叉的体息,有点像死老鼠的气味。她不敢看那一身横肉,无意中瞥到的一对乳房简直吓得她大气不出:大得出奇,一个长一个短,乳头像弯弯的拇指,而且真的长了指甲。“妈呀,这该不是做梦吧?”她抱住了头,转向屋角。
  母夜叉揪开她的手,又扯她的衣服。美蒂害怕极了,待这粗粗的手挨上嘴巴时,就狠狠一下咬住了。“呀——呜嚯嚯疼死我了!呜嚯嚯看我打不打死你!”母夜叉一下连一下拧她的腿根,在她连连招架的当儿,又用双膝压过来,大手三两下就扯下了她薄薄的衣衫,还扯下了更小的内衣,“小骚蹄子小小年纪可怜见的,身子像黄鼠狼一样瘦,看这一根根肋条凸着,倒一层层穿了不少!老娘我非扒你个精光不可!”美蒂倾尽全力挣脱、扭动,想不到对方的膝和脚铁砧一样硬、石头一样沉,一双虎口像钳子夹住了她,让她再也无法挪动。只一眨眼她就被脱光了,在母夜叉尖尖的目光下,她用尽全力才能忍住泪水。她护着胸部,母夜叉就啪啪打掉她的手,“我得好好看看小骚蹄子了,看看小畜类是什么身子!”她一手举着桅灯前前后后照,拉开美蒂的双腿、按低她的头,还沾湿了手指捏捏小小的乳房和后背,嘴里“嗯嗯”着,呸呸吐几口,咕哝一句:“不过是个小畜类,浑身的奶毛儿还没褪干净呢,膻气味儿顶鼻子,我操!”
  美蒂只待她稍一松手就跳起来。母夜叉卡着腰说:“小骚蹄子畜类种儿,我真想咯嘣咯嘣嚼了咽进肚里,今夜只看在唐家的面子上饶了你。今后你给我再服帖些吧,想尥蹄子,咱就一手拽住你一条腿,啪啦一声撕劈成两半,就像撕一只小青蛙子……”
  美蒂吓得瑟瑟发抖。她一点都不怀疑这家伙的力气。她在一跳一跳的灯光下,发现对方灰黄的皮肤下有什么在蠕动,就像纠结了一窝长虫。“妈呀,我掉在了枯井里!我只怕活不到见棒小伙儿的一天了!”她在心底发出声声长号,今夜满心都是绝望。
  母夜叉离开时已是凌晨三点。剩下的时间里美蒂痛哭了一场,然后对着黑漆漆的夜色想自己的棒小伙儿,想了一遍又一遍,只想让自己重新高兴起来。
  白天,母夜叉让背铳的女人和美蒂一起抬牲口粪。美蒂抬不动,母夜叉就说:“你趴下身子驮吧,刺猬原是四蹄着地的。”说着就要过来按她,一仰头却停住了——美蒂也抬头去看,原来棚外站了一个黑脸汉子,那是唐童。
  唐童早就来了,没有跨进屋,只站在外面看。
  “猫三狗四刺猬也差不离儿,咱就不知她一胎能怀上几个崽儿。上级快找人帮帮忙吧,小骚蹄子小奶儿鼓鼓着像秋桃儿,全身火刺辣辣烫人哩!她在这儿熬着,逼急了咬人下口哩!”
  母夜叉说着走过去,朝外面的人举举左手,指着手背上的疤痕让他看。
  唐童像没有看见母夜叉一样,只盯着美蒂。
  
  析 梦
  美蒂屈指一算,正好在牲口棚里挨过了一年零三个月。这年暮春,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青石小屋,一头扑进去,泪水哗哗流。“我是从盘丝洞放回的人哪,刚从母妖那儿逃开,差点儿没被她嚼嚼吃了。”美蒂仔细端量炕上的被子时,这才发现有人在上面睡过:有男人头发,全是鬈毛!天哪……她咬着牙,发发狠,把它们一股脑儿抱到院子里烧了。
  一股烟气飘到半空,很快就引来了背铳的人,他们趴在墙头上看,只不做声。
  第二天有人送来了米面和肉,说是唐童给的。第三天又来人告诉:想出门就说一声吧,你身边要跟仨俩警卫哩!美蒂被拘束个半死,听了这话不管不顾推门而去。她一踏上石头街就奔跑起来,几个背铳的紧随身后,嚷着:“啊呀呀大闺女撒丫子了,啊呀呀累得咱呼呼喘!”他们一直跟到大河边,又跟到海滩沙原。她跑一阵走一阵,扳住灌木枝条摩挲,贴在脸上;细细的白沙子让她欢喜不已,直挺挺躺在上面。这样直到太阳落山才慢慢走回镇上。几个跟随的人小声咕哝:“真是野物脾性啊!”
  一连好几天,她总在外面游荡,每天累得身疲力竭才回。
  她入睡前总是想着棒小伙儿,一句句和他交谈,睡着了还随他在野地里蹿跳、奔跑。一个又一个梦里都有他的影子。她有一次梦见他在田野上,正走着走着,突然掉下了悬崖——天哪,这只怨他路上想事太专心了,一脚踏空危在旦夕;还好,谢天谢地,悬崖下有一片又深又亮的水——是一条大河哩!可是她梦中忘记了棒小伙儿会游泳,急得喊哪喊哪,眼见他在浪花里变成了一个小点,沉下,浮起,最后融进了水天一线……
  她再也睡不着了,不知道最后棒小伙儿是淹死了,还是游到了对岸。
  天亮了她还在想。她甚至想:好生奇怪的梦啊!这是不是廖麦在托梦给自己啊?她一颗心慌跳不已,念道:“坏了坏了,也许真是遇到了大凶险哩,他那时一急,魂儿就回到了我的梦里!”这一天她什么都不想做了,饭不想吃,水不想喝,只想撒腿跑上野地,去寻找梦中那道悬崖。她伏在炕上大哭了一场。
  她在炕上昏沉沉躺了多半天,傍晚时分才想起后街上有一个会析梦的女人——爸爸在世时就找她解过梦!想到这儿她立刻跳起来,披件衣服就出门,锁上院门直奔后街,背铳的人急急追来她都不瞧一眼。
  后街上的算命女人七十岁了,眼睫毛是白的,眼珠是灰的。当她抬头端量来人时,头越探越近,让美蒂觉得她不是在看而是在嗅。美蒂退开一步,嘴唇哆嗦着说出了那个梦,请老人为她破解。女人拍着膝盖:“孩子你这不是害我嘛!这是害我!这年头谁还敢捣弄这些!”美蒂再三央求:“好大仙可怜可怜我吧!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儿,只剩下了这一个亲人跑在路上……”
  老人不声不响,一双白睫灰眼眨个不停,看着窗户,不为所动。
  美蒂再求,泪水涟涟。
  老人叹一声,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看了一会儿,鼻子里发出“嘭嘭”声,说:“好孩儿模样第一啊,比我年轻时候还好——我那时也是个招眼的闺女……唉,一个苦命伤心娃儿,二十多岁以后也许有些欢喜——不,是大欢喜哩!瞧印堂这儿,阴着哩。阴气褪了时,”老人说到这里掐了掐手指骨节:“少说也得个三年二载吧,那会儿你就得了欢喜……”
  “‘欢喜’是个什么?”
  “不是个什么,反正就是个‘欢喜’——花样儿多哩,得喜财、得个心疼的人儿,都是‘欢喜’。人这一辈子啊,没有一条道走到底的,都是一截儿黑一截儿明,一阵风一阵雨的……”
  美蒂最牵挂的是那个梦,就再次从头细细说了一遍。老人抿抿嘴,重新掐弄手指,眼睛往上翻着,像看着冥冥上天,“这梦嘛按说都是反的,正着解反着解,就像拆一件破了边的头绠帽,你得揪住线头儿一点一点来解它……嗯嗯,从崖上掉下去了,那是好事儿,落了地嘛——入了水,水里游,云游四方。得,你这孩儿安心等吧,从今以后他往远里下去了!”
  “那么说他没有淹死?”
  “淹死?什么话!小伙子活蹦乱跳一蹿丈把远呢!”老婆婆把头上的帽子正一正,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美蒂欢喜得泪花闪闪,拉住老人的手:“大仙再费心给咱算算吧,他这会儿在哪里?过得苦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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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婆婆再次掐手,往上翻眼,眼皮眨巴得越来越快,说:“东西南北,西闯一头南闯一头,这会儿又开始往东往北下去了……嗯嗯,我敢说他走来走去离你不远了!你哪里也不要去啊——你命里就该在原地等他,直到等来一个大欢喜!”
  美蒂感激得全身颤抖,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最后给老婆婆深深鞠了一躬,跑出门去。
  从那一天开始,美蒂就被各种梦缠住了。这些梦花花黧黧,大多是让人高兴的梦。有一天她甚至梦见他站在一条大河边招手,小声喊着:“过来呀,过这边咱成亲啊!”她望着大河跺脚:“我怎么过啊!我急死了!”那边的人只是笑,只是招手,却并不过河接她。美蒂最后是急醒的,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哭成了泪人。梦中情景活鲜逼人,棒小伙儿的神情、唇上的皱皱,都看得一清二楚!美蒂再也忍不住了,她马上推门出去,再一次跑到后街。
  这一次老婆婆不愿睁眼看人,只冷冰冰说:“打头儿讲一遍吧!”美蒂急匆匆说出那个梦,然后屏住呼吸看着老人。老婆婆倦怠地掐手、翻眼,久久叹气,只是不语。
  “到底怎么回事啊?”
  老婆婆拍打膝盖,像是终于下了决心一般,闭着眼睛喊道:“人不在了呀!”
  “什么什么?”
  “那可是阴阳线——河这边是阳间,河那边是阴间!他招手让你过去,那是去阴曹地府会面呢!”
  美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大睁双眼却一片迷蒙,什么都看不见。她的头脑里全是噼噼啪啪的响声,不由得双手捂耳。这样过了许久她才哭出来,嚷道:“你胡说!你骗我!廖麦才不忍心让我淹死呢!他一辈子都不会害我,他才不会呢!再不就是你把梦解反了——你这梦解得和上一回正好翻过来了啊……”
  老婆婆任美蒂摇动双臂,只不说话。后来老婆婆搓搓眼,重新掐起了手指,摇头,叹气,“好闺女我也没有办法。你真是怪可怜人的。不过梦里说的事儿,就是那样了,我也没有办法。”
  “可是你上回说我二十来岁会得一个‘大欢喜’,这可是你亲口说的!”
  老婆婆磕打牙齿:“那不假。那‘大欢喜’是另一个人给的。这人其实是好人哩,是你自己迷了眼。跟了这贵人,穿金又戴银,伸手搂定聚宝盆……”
  美蒂很快不哭了,死盯住她问:“贵人什么模样?大概长了一头鬈毛吧?”
  老婆婆掐弄手指:“一点不假!一点不假!”
  “呸!”美蒂吐了一口。
  
  应 验
  很久了,后街上那个析梦的老人一直是美蒂最恨的人。好在她压根儿不信后来那一派谎言,只信第一次。
  可是再有两年不到她就二十岁了,这就到了预言中的“大欢喜”了。也就是这一年,唐童领着背铳的人开山寻起了金子,棘窝镇的巷子这才松弛下来,背铳的人没了!
  廖麦一连几次潜回来——一点不错,美蒂真的等回了棒小伙儿,真的等来一个“大欢喜”!当美蒂突然想到了那个老人的预言时,惊得长时间合不拢嘴巴……“真的应验了!真的!”美蒂于是化仇恨为感激,渐渐晓悟:老人后来的那番话实在是出于无奈,那一派胡言肯定是唐童一伙逼出来的——他们硬逼老人骗她啊。
  那个秋天辉煌灿烂。冬天来临时,美蒂的肚子隆起。她幸福得快要窒息,一天到晚对着未来的孩子说话、对着想像中的丈夫说话。她告诉远处那个棒小伙儿:快快准备一个窝吧,一个小小的窝,我马上就要飞进去生下咱的小雏儿了……
  可惜一切都晚了,这次耽搁会让她一生后悔不迭。
  那一天她正随人一块儿搬运沤制的红麻,一转身给人挡了路,原来是母夜叉在盯她。她不理不睬,对方却一直跟着她,一口气陪她走过石头街,又走到青石小屋。“你想干什么?”“我想瞅瞅母鸡什么时候下蛋。”“你这个恶心人的婆娘!”“骂吧,咱可没生私孩子!”
  当夜小屋就被背铳的人围起来。母夜叉领了两个女人进来,后面紧跟了唐童。两个女人一下按定了美蒂,母夜叉上前一步撩开她一层层的衣服,嘴里发出嚯嚯声。美蒂喊叫、斥骂,这些人就像没有听见,只认真查来看去。“还叫医生来不?”那两个按人的女人问。母夜叉斜她们一眼,拍拍手走到唐童跟前:“还叫个屁医生,分明是怀上了!”唐童随即发出一声:“啊?”他两眼直了,脑门上悬了一层汗珠,盯着美蒂,牙齿咬得咯咯响。母夜叉在一边拍手:“咱说了,凡是地不耕就荒,不种庄稼,一准生出野草……”
  唐童一扬手把她几个赶出屋子,凑到美蒂跟前,沉着嗓子问:“谁的孩子?”
  “当然是廖麦的了!”
  “嗬咦!到底是这个野种、这个野种……都怨我太大意了。妈的,人一斯文什么事儿都办不成,真该听珊婆的话啊!”
  唐童拍腿,咕哝,在屋里走动,又背对着美蒂,长时间看着窗外。当他转过脸时,美蒂吃了一惊:这人满脸泪水,鼻涕垂挂,嘴使劲瘪着。他说:
  “你记住我的话,你听准了。为这事儿你得后悔两辈子!义不生财善不领兵,我他妈的太依着你了!从今以后你下地狱去吧,你可知道自己是怀了私孩子的人!你胆比天大,你反了,啊呀真是反了……”
  唐童大口呼吸,泪干了,一时说不出话,一直悬着的汗水从额上啪啪垂落。他跺地、砸墙,像野狼一样哀嚎,朝美蒂挥了几次拳头,都没有落下来。后来他翘起下巴,围着美蒂转了一圈,咯咯咬牙,一字一顿说:“我估摸你也生不成!”
  “生不成我就死!”
  “你死去!你赶紧死去!你这个骚蹄子野种果真是镇上一大害物哩!俺爸说得一点不差!一点不差!你等着小腿一翻扭倒在干土末子上死吧,等让人使上火筷子夹了蹄爪、用大铁钩子钩住你的嘴巴,一口气拖进污水沟里!到那时你再呼天抢地找人都晚了,破乱物件谁也不稀罕谁也不想要,连狗都嫌你腌臜嫌你丑!你这个不死不烂气死活人、与杀人犯搭上勾连手的骚泼流氓,从今以后你的好日子算来了……”
  唐童直骂得大汗淋漓,一转身闯出了屋子,头也不回。
  整个上半夜安安静静。美蒂口中念着廖麦,说这样的日子你可千万不要露面啊,这里的大网张开着,他们会把全身的邪火都撒到你身上——别挂记我,我一个人担待得了。
  剩下的一段时间美蒂全在想一件事:怎样逃出镇子。她对自己叮嘱:你要舍下这祖传的青石小屋了,哪里有棒小伙儿哪里才是家,哪里有孩子他爸哪里才是三口人的窝呢!一刻也别停一时也别耽搁,只要有一点缝隙就赶快往外挣吧……她最后悔的是没能早一天逃离这个棘窝,她是天底下最傻最蠢最不幸的人了!
  一夜没睡。几次踏着冰凉的霜地去院门那儿,都听到有人来来回回地走、咳嗽。
  天一亮母夜叉就叼着烟来了。她直接脱鞋上炕,大盘着腿说:“我早说咱是你娘,咱得管住你。看看吧,离开了老娘才几天,你就闯下了天祸。我琢磨着,趁这事儿镇上人还不知道,咱娘儿俩商量着办了吧!这样一了百了,让好事儿从头再来……”
  美蒂死盯住她紫色的嘴唇。
  “你要是愿意,算我没有白说……”
  “你想干什么?”
  母夜叉磕磕牙:“老娘帮你把孩儿早早整巴下来。”
  美蒂一下把剪刀操在了手里。
  “啊哟,啊哟反了你!老娘连响马都敢戳,还怕你那小骚蹄子麻雀大的身子?我一伸手揪住两腿一挣,就能劈了你!”
  “那你试试!你来吧!”
  一撮头发在脸上甩动,美蒂索性把它咬在嘴里。
  母夜叉往窗外瞥两眼,咬咬牙,哼几声,一咽唾沫喉结乱滚。美蒂在心里说:“这人像男人一样啊!这个又粗又狠的女人什么都干得出……”美蒂盯着她,紧握剪刀,又说:“廖麦啊,我也要杀人了,为了咱的孩子,我这会儿真敢捅了她,让她的血洒一炕一屋!”
  母夜叉闭闭眼,翻着嘴唇说:“比画个什么?唐童有一镇的兵哩!他发个话,我就不用动手了,我还嫌累哩!我这会儿是跟你好说好商量……”
  美蒂举着剪刀:“那你听好了,也回头告诉唐童,我的孩子被伤了那天,也就是我死的日子。我会一头撞死在大石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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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原小雏
  “马——马!”她的小嘴儿这样呼唤自己的母亲,弯弯的手指比画着,特别惹人疼怜。“我的宝贝,我的全部的宝贝蛋!”美蒂只要看一会儿蹒跚的小蓓蓓,幸福的泪水就要涌出来。小家伙在白亮的阳光下跑出小茅屋,笨手笨脚去捉一只苇秆上的蝴蝶,头发在强烈的光线下呈蓝紫色。“小宝贝真像你的爸爸,哪儿都像。”小蓓蓓说:“啪、啪啪(爸爸)……”
  孩子的全部世界就是海滩荒原。这儿几经折磨,如今没有几棵像样的树木,到处都是积下的咸水洼,是旋起的沙丘,是各种荒草。可是除了险恶的冬天之外,这儿仍然美丽甚至感人——起码在美蒂和孩子眼里是这样。春天和秋天,这儿有高歌的云雀,而在镇子上从来都没有。“这是打破碗花,这是威灵仙,这是茜草果儿。”美蒂一一指认荒原,一步也不离开孩子。
  美蒂在两三年的时间里全靠镇上人接济、全靠讨要才活下来:一捧米一棵菜、一个微笑。就连后街上那个解梦的老人也偷偷送她红糖。她借了钱和东西,都一笔一笔记在本子上,准备将来一一偿还。孩子生出后的第二年,美蒂在一个晴和的日子抱上她走出镇子,一直往西、往北走去——她突然那么想看一眼无边的沙原,看一眼大海。走啊走啊,街道上早没了背铳的人,也没有人阻拦她……
  她一直走到了海边。做梦也没想到的是,越是临近大海,沙原越是荒凉可怖,甚至丑陋……仅仅是十几年的时间,这里就全毁了。大潮把脏物和咸水一直推进了几十里,它漫过的地方,仅留下一片铁锈色的水。
  就是那一天,她站在无边的荒凉中,想到了父亲,也明白了一个惊人的事实:父亲曾经是一个多么英俊的青年啊,他竟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镇子,从此一生游荡在沙原上——这完全是因为无边的绝望和希望缠在了一起……她亲亲孩子,眼望着远天说:“我也要学你姥爷了,学他那样离开镇子,成为沙原野地上的人。我有一天要孩子的爸爸也成为这里的人。”
  从那一天开始美蒂就做着搬出镇子的准备。唐童自从忙起金矿的事情,再也没心思把镇子箍成铁桶一般了,石头街上几乎一整天都看不见背铳的人。
  可是当美蒂的小茅屋搭建在一片荒地上时,唐童还是知道了。他驾车沿河往前开,剩下的十几里荒地无法通车,他就深一脚浅一脚赶过去。他最后惊诧万分地看到了前边的茅屋,那神情就像第一次得知美蒂怀了孩子一样。他一个人踏着坑坑洼洼乱草葛藤走了半天,大口喘息,鬈毛上全是汗珠和草屑,满脸湿漉漉的。
  美蒂不理睬他。
  唐童在茅屋四周转了几步,探头看看已经睡熟的孩子,嘲笑说:“我知道你再没脸呆在镇上了。不过这地方年年冬天都要冻死个把人,春天卷起沙来一宿就能把人活埋了。你想在这里会那个野汉子,连孩子的命也搭上?”
  美蒂仍旧一声不吭,只忙手里的活儿。
  唐童点上一支雪茄,大口吐着烟:“你以为这鬼地方就没主儿了?它有主儿,它是南边那个小村的,我说句话他们就能把你赶走。还有,你在这块地方会那个杂种,我的人照样能逮他——当年的案子还没结哩。咱有话在先,只要他一露面,我就把人咔嚓了!嗯,就这么回事,到时候你可别哭……”
  唐童一直在荒原茅屋这儿徘徊了许久。离去前,他故意在小屋背阴处撒了泡尿。
  美蒂知道这片荒地的管辖权属于一个海边小村,它离这里还有十五公里。小村的头儿当时全力劝阻说:“天哩,你一个女人家拉扯个孩子住这儿?开荒?这太离谱儿了……”美蒂说不出更多的理由,只是求他,一再坚持要在这儿垦地、住人。小村的头儿大惑不解——最后,因为这块地方谁也不要,再加上她有一股吓人的拗劲儿,也就同意了。
  这儿有最苦的水。这儿甚至种不活一棵玉米。但这里能让眉豆开花、让红薯爬秧。她试过,这里能栽种紫穗槐灌木……她一有时间就疯狂地开地、种灌木,把一片片水洼引开,挖出水道。为了对付可怕的冬天,她到小村里找几个人来帮忙,一遍遍加固茅屋,筑了个大火炕。这里总算不缺烧的东西,这是最让人感到安慰的方面。只要天气晴好一点,她就出门找烧柴,入冬前屋子四周全是堆积的干枝和茅草,它们都是严寒的对手。她准备了各种各样的草药和中成药片,最害怕孩子得病——奇怪的是进入茅屋之后,她和小蓓蓓都出奇的健康,连头痛脑热的时候都很少。
  多么可怕的寒冬啊,它是躲不过去的。尽管有一堆又一堆的茅草和烧柴,大雪还是把一切都埋起来。春天快些来吧,迟来的春天海边还是冷得吓人。当所有可以烧的东西全用光了,满地的柴草都冻在冰碴里,长长的寒冬还不愿退去。这样的夜晚她最害怕孩子给冻死,她听说只要心窝那儿暖着人就不要紧,睡前就把鞋子、把自己棉衣里掏出的花绒,全捆在了孩子的前胸和后背。
  有一个冬夜突然刮起了旋风,风到了午夜加大了数倍,像狼嚎一样。那会儿她和孩子紧紧搂在一起,因为她真的觉得小茅屋在风中眼看就要倒下去了。果然,一会儿茅草揭掉了一大片,窗子啪啦一声塌下,紧接着一根木梁在离身体一尺远的地方砸下来。小蓓蓓吓得啊啊大哭,她赶紧护住孩子,把被子缠上,一头撞出了随时都会倒塌的屋子……这一夜她在颤颤的茅屋旁趴下,用身体挡住寒风,时刻都把孩子护在胸口那儿。还好,天亮风息,小茅屋总算没有全塌,但是掀掉了半边。她抱着孩子拨开一地芜乱,钻进屋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急急去找那件小蓑衣——天哪,它还在那儿,她把它紧紧地贴到了脸上……
  度过了无数个这样的寒冬,一个人大概就不再怕什么了。海的声音在严寒里变得威猛低沉,会让人觉得它随时都能把一切吞噬。不知多少个夜晚,这惟一的避难之所也在害怕地战栗,它像人一样哆嗦不已。这样的冬夜,一切的强盗和魔鬼都冻跑了,整个荒原上只剩下了母女俩。
  恶劣天气之后是让人喘息和幻想的时光。美蒂抱着孩子坐在热乎乎的大炕上,想着廖麦,等待春天。
  春天来了。春天深入时,一些花儿开了,云雀又飞上高天了。云雀从来不倦。
  小蓓蓓仍然穿了臃肿的衣服,这使她在荒地上行动时显得十分笨拙,也格外可爱。“我的小雏儿,来,我把你打扮成一只小刺猬,让你和妈妈小时候一样!”小蓓蓓跑着,在洁净的流沙上打滚儿,像个男孩子一般顽皮。她自己玩的时候,美蒂就揪来金色的长叶儿茅草,专心为孩子结一件蓑衣了。
  小蓓蓓无比喜欢这件草衣,一天到晚不再离身。美蒂说:“好孩子这可不行,这会被人叫成刺猬精的孩子啊!”
  “我就希(是)小刺猬……”
  “小刺猬想爸爸了吧?”
  “香(想)爸爸,香妈妈……我就希个小刺猬……”
  
  十三
  
  楼船入海
  唐童也供佛了。他建了一个相当讲究的佛堂,并用一条昏暗的长廊连起卧室:一走出这条幽幽的通道就是辉煌的灯火,是金光灿烂的佛像。他一来到佛堂神情立刻收束起来,连心跳都变得沉甸甸的。上完香之后,他一遍遍梳理那头鬈毛,斜着眼瞥一下佛像,开始在小厅里急一阵慢一阵走动,口中不停地絮叨:“上一回咱求您的事儿又泡汤哩!咱的心要是不诚,那人世间还有诚的吗?咱知道有的事儿太麻烦,您也下不了手。可有的事儿原本不难办嘛……”
  后来他把父亲唐老驼的像也移到了佛像对面,说为了一起上香方便,实际上是为了让父亲一天到晚与佛在一起,多少为他盯着一点,起码也能在暗中督促一下吧。多次求佛未果,再遇到什么不顺遂即祷告狐仙,有两次竟然应验了!这使他觉得求神拜佛的事儿也要货比三家,起码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于是他把狐仙的塑像也移了进来。
  谁知一位通晓阴阳的先生进了他的佛堂,吓得脸都白了,低声谴责道:“这怎么了得?神鬼仙三大界都混了!你是闹玄啊!你这人胆子比什么都大啊!”
  唐童很快将老驼的像移走,将狐仙的像另辟一间厅堂供起。他拍打脑瓜:“老童你可真糊涂!求谁不求谁,这都是私底下的事儿啊,哪能跟他们一块儿说呢?”从此他分别祈祷,各取所需:堂而皇之的大事求佛,特殊的疑难求狐,最私密的打算却要与老驼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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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久久端量父亲的塑像,觉得老驼的一双眼睛比生前更加尖利,那绷起的嘴唇透着无比的自信。半夜三更,他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老人在阴间里呼喊:“杀!”
  “我听见哩。咱童儿下手从不含糊。金矿发达了,咱又联手洋人盖起了紫烟大垒,如今再打谱盖第二座、第三座。童儿接过这份家业,就得让它往更大里发。咱眼瞅着超过霍老爷最兴旺的时候了,有时也得仿他做点什么——那天咱也揪了些青草嚼了嚼,赶紧吐了。不是味儿,那真是兔子吃的东西。咱想亲近个野物,又受不了那股膻气;还有,它们蹬蹄子尥腿龇牙瞪眼的模样,再加上浑身是毛、满嘴胡子扎煞着,也不是容易办的事儿。反正在有些方面,咱还是战不了霍家。我知道您也挂记霍家,生前一直绷着弦,为追查霍家后代可费了不少工夫。就是嘛,霍家打造了一艘楼船,霍老爷装死躺在上面,带着一群俊模俊样的女童跑了!真是凶险狡猾的老财啊,这家伙知道在棘窝镇好景不长,把金银珠宝装上船,把最好看的闺女也装上船,顺风顺水开进大海里去了!这几十年过去,霍家后人还不知繁衍下几船呢!我知道您老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事儿,临死前还几次想驾船入海察访哩!时候不等人啊,这事儿您老硬是没有办成!可这不要紧,还有咱老童儿呢,咱早琢磨着打造一艘楼船了,这一天眼看就不远了,您等着看吧!”
  唐童果然找来一些造船的技师,又找来画匠,先画后造,要造一艘又大又美的楼船。“到底多大、什么模样?”这些先后找来的人问他。唐童答:“别的我不管,反正要比霍老爷的大、比他的好。”这可难坏了画匠与技师,他们也不知霍老爷的船究竟有多大多好。几个人商量再三,最后找来一些古代楼船图样,又建议买来一艘中型客货混装船改制,这才勉强开工。
  镇上人都围在新搭的河边船场看,一天天过去,眼见得甲板上垒起了金色的楼阁,兴奋无比,啧啧称奇。有个上年纪的人说:“最发达的人家都要打造楼船了。”年轻人问:“为什么?出海游玩?”老人摇头:“游玩不过是遮眼罩儿,其实是去大海里探访仙人,求长生不老的药方。当年的霍老爷就是这样。这种事儿得赶紧做,晚了就来不及了。”听者大为惊异,面面相觑。
  一艘华美绝伦的楼船停泊在镇西十余里的河上。一连许多天都有装满了各种物品的车辆在河边上奔驰,卸下的东西都搬到了船上。有人说不得了啦,船上厅堂比地上的还要华美,毛毯铺地,大瓷瓶儿成排,廊上挂了金丝鸟,连屙屎屙尿的茅坑都金光闪闪。十几位最好看的闺女穿上大开衩的旗袍登船,一个个都搽了红胭脂、扎了古时的发髻,人见人晕。船上也有佛堂之类,一天到晚香气缭绕。船上的厨子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们每天变着花样烧制山珍海味。
  传说楼船入海的前几天唐童就住在了船上。他先要在水上晃悠几天、用用茅坑、吃吃饭水,还要端详几遍闺女,待一切中意了才会发令开船呢。船一天不离岸,说明上面的事儿还没有弄好。
  镇上人原以为开船不过是三天两日的事情,谁知十来天过去还是没有动静。运载东西的大车早就不来了,剩下的就是往来穿梭的小汽车。由于近岸通道全被手持电棒的保安封锁了,所以一般人都不知道船上船下正在发生些什么。
  唐童在这样的时刻最忘不掉的就是珊婆。当然她最后也登船了,还随身带了一个窄脸干儿。她的房间就在唐童船上厅堂的下一层,二者由一个铺了红地毯的阶梯相连。他们一起用餐、一起拜佛,有时还一起洗浴。
  他们商量最多的就是这次入海的实情:求仙的事儿。那时珊婆像对待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沉着脸对唐童说话,有时索性不理睬他。唐童双手拱起说:“师傅受徒儿一拜!”夜里,珊婆把他拉到那间镶有特大浴缸的浴室,放好了水,试试水温,然后一件件为其脱去衣服,用丝瓜瓤儿前前后后搓洗他。她按了按他蜘蛛形的小腹,用手拃拃髋骨,发出声声叹息。“楼船入海前你得天天洗刷,越干净越好;吃素;再就是远离女色,别沾上一点腌臜,连牵牵手儿都不成!这些你得给我一条一条记住……”珊婆说一句盯他一眼。唐童垂着眼皮,任她搓弄,一脸驯服的模样,但还是咕哝着:“真他妈的麻烦哪!这规矩也太多了!”“那没有办法,这是出海求仙访药的事儿,再说海神怪罪下来,咱的船可就没有太平了。”唐童闭上了眼,心里有点胆怯。他怕自己戒不住。有一次珊婆为他搓洗,他躲闪一下说:“你不是女色吗?”珊婆摇摇头。
  临近开船的几日河边扎起了戏台,连续上演三天大戏。河边人山人海,把上百亩庄稼地都踏得寸草不存。老人们断言:这种盛况大概是上百年来的第一次——即便是当年霍老爷的楼船入海,也不过是敲敲锣鼓做做道场,耍耍狮子龙灯而已。而今人们一边看戏,一边看金光闪闪的楼船,看站在舷边的一溜儿旗袍少女。有人议论:时代变了,登船的闺女一准比当年霍老爷的俊美,个子更高、人也更胖。“看看她们吧,有的长了俩酒窝儿,有的长了大馍馍脸儿,有的胸脯像小山,有的小腰儿赛杨柳。反正是一个更比一个水灵,到了海上,八成要馋死神仙——唐老板要用她们给海神献礼也说不定哩……”“我看差不离儿。如今天上人间都一样,要做大事就得备上厚礼,这没说的。”
  这一天风和日丽,河边上彩旗招展。随着三声礼炮,楼船缓缓离岸,鞭炮声欢呼声响成一片。领头呼叫的都是天童集团的人,他们穿了统一服装,站成一个个方队,手持塑料花束,在一个人的指挥下有节奏地高喊:“欢——送——欢送!欢——送——欢送!”
  昂昂的汽笛声中,观看的人群中有许多人不知为什么哭了,不停地揩眼。有人小声阻止他们:
  “快别擦眼抹泪了,这是大喜事啊,怎么能哭呢?”
  “咱也不知道。反正只要一闹腾、只要有人一摆阵势,咱总是要哭,想忍都忍不住。这是咱的老毛病了……”
  
  海客谈瀛洲
  唐童说:“俺老辈都没有出过海,棘窝镇人见了海发晕。靠近海边的人呢,天天吃鱼屎,也没几个敢驾大船走远海的。嗤!呔!咱是第一个耶,就像龙王的头胎孩子一样,也学着扎猛子戏水了!”
  早在楼船造好之前他就开始做一些古里古怪的梦,梦中全是仙山琼阁,闪闪跳跳不甚清晰。他找后街那个析梦的老太婆算了一下,对方一遍遍掐弄手指骨节,说:“你要发在海上了!”如今她老得不能再老,颊上的皮肉像火鸡一样垂着,一开口声音就像从阴间传过来:“你早晚有一天得个海上仙山,那会儿你海上地上都是王、王——王啊!”老人说着不知为什么哭起来,唐童惊骇不已,问为什么?老人说是见了贵人喜成这样。
  那一次唐童好好赏赐了她。
  唐童在打造楼船的同时,四处寻觅熟悉水路之人。有人向他推荐了一个退休的船长,说此人一生漂泊海上,连爪哇国都去得,见识比得上任何一个国王,只要施以重金就会为他驾船。唐童原以为那是个相貌堂堂风流倜傥的人呢,见面后却大吃一惊:活活像一个痴士。这人年纪并不十分大,因在海上酗酒误事被解雇,也并非什么船长。他被找到的那一天正巧醉卧街头,破衣烂衫露皮露肉。唐童让人给他灌下醒酒汤,待他清醒一些就问起海上的事情。两人从下午两点直聊到深夜十二点,那人一开口就停不下来,最后唐童拍拍对方的肩膀:“大聊客,你就是船长了。”
  大聊客不知说了多少海上的怪异。他说人这一辈子活在陆地上有个鸟意思?要去老洋里闯闯才是真本事!天与海是上下两大混沌,它们是一般大一样神奇的!海里的宝物多了,神仙多了,奇花异草多了,而且是、主要是——美女无数!从海中爬到岛上的美人鱼咱亲眼见过不止一个,那可不是传说。她们身上的皮儿比鱼还滑,肚子又白又软,肚脐圆溜溜的像铜钱。一般来说岛国王子身边的妃子都是美人鱼,她们身上有香腺,分泌出的气味就像栀子花。不过千万别惹了她们,她们恼怒起来不得了,不叫不闹,只是流蓝色眼泪,散发出逼人的腥气,男人嗅到这种气味立马阳痿。咱这辈子嗜酒如命,毛病不少,只一条:不近女色。海岛上的女人,老天,那可不是山地平原的女人哪!这些大大小小的美人儿你猜怎么?一茬又一茬吃的都是鱼虾海物,身上积蓄的浪气可就大发了!还有性格,常年漂在海上船上,说撒尿解了裤子就是哗哗一场,那才叫大气啊!洒脱啊!干脆啊!泼辣啊!想想看,这样性情火刺辣辣,咱山里人哪会是她们的对手?反正人家只要看上你,没有二话,解了上衣露出雪白的胸脯,拍拍打打,一家伙就把你按上去!咱年轻时候帅气啊,老婶子大闺女只要用眼角捎上一下,妈的,咱就别想躲过这场桃花劫!你想想吧,她们一前一后脚赶脚地追咱,大脚丫子啪唧啪唧响,不吓你一头冷汗才怪!咱这么惶惶的为甚?就因为人生各有所好,咱不走这一经啊!想想看吧,她们倒是慷慨大方,本也没有什么坏心;可咱呢?只要她们的胳膊往这肩上一搭、热乎乎的嘴唇往咱鼻子下边一对,咱的心就刷一下凉了!难就难在出门在外,又是孔子同乡,总不能一点礼节都不讲吧?再说咱也不能一天到晚得罪人哪,咱人在江湖,还想不想活了?就这样,心里老大委屈,面子上还得装出一副色鬼模样,就说天哪地啊馋死俺了,数一数二的上好大闺女又让咱逮了个正着!其实呢,咱是打掉了牙肚里吞,忙过一天夜间躺在吊床上,直想哭!直想哭!咱那会儿总对着茫茫海水祷告,说海上神灵啊快救救咱吧,要么让咱别遇上那么多热辣辣的美女,要么让咱变个真材实料的色鬼——怕就怕这会儿两头不靠,不上不下,遭的不是人罪!那些来往于大海上的日日夜夜啊,咱不得不经常地、时不时地往脸上抹点锅底灰什么的,扮扮丑相儿。可惜这也无济于事,因为凡是美女浪货个个聪明伶俐,她们的眼才叫尖哩,咱原本是大好的眉眼,再黑的锅底灰也遮不住啊!啊啊,啊呀,实在是没法子啊。情势危急时,咱只好破费了,买了酒灌她们,待她们醉得人事不省时,咱就溜乎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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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聊客见唐童听直了眼,越发不愿停歇:咱也不知唐老板是不是个喜好女色的人?哦咦,不说也就不多问了。不过从老板的一头鬈毛来看,艳福多得密密麻麻。贵人多忘事,老板也许不往心里去哩。只说咱这一辈子啦,酒肴美食吃下不知多少,可至今还是个童男子哩!瞧老板眼儿眨巴着一准不信,可惜连最好的医生也不给咱开这个证明。罢罢,说说岛国的事儿吧。有一年咱去了一个不大的海岛,那地面还没咱棘窝镇大哩,可咱一打眼就知道那是一个国。老板有所不知:海里的国无分大小,沾边就算,有王你就得行臣子礼,就得下跪。这岛王的闺女第一面看上咱也不稀奇,奇的是月亮天她拉咱去了海边,脱巴脱巴就躺在了沙滩上。我的天!告诉你吧老板,她身上的皮儿是沙子色,月亮底下大放羞光;她的大黑眼睛泛着紫气,眼角往上一点吊着;她的腿、肚子,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瑕疵,还散出一股说不出的香气——唔哟老板你听到这里哭了!你哭了!你肯定是想起了什么心上人——人活在世上,谁都有个心上人哪!老天,老板哭了……咱接上说。咱说过咱是不近女色的人,可是这一回差一点出了事。咱抵不住劲儿,牙根发酥手脚冰凉,只得跪下给她磕了个头——按说咱的年纪比她大多了,不该这样——可你知道在数一数二的美女这儿,原是无所谓辈分的。我亲眼见过一些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他们一见了美少女就两眼发直,口里流着涎水,然后扑嗵一声跪下了。这原本没有什么。
  下面该说说正事、说说三仙山的事儿了。你大概听人说过徐福这个人物吧?今人?不,人家是和秦始皇一辈的,原籍不远不近,就是咱这海边的人。秦始皇住在西安城,一直想长生不老,听人说东海上有三仙山,名叫蓬莱、方丈、瀛洲,上面有仙人居住,就大老远的从西边跑来了。徐福说这事儿嘛本不难办,咱就为大王察访去,方便的话就把那长生不老的丹丸呀仙人呀一船运来算完。秦始皇高兴了,说好家伙真人不露相啊!让他带上五谷百工、三千童男童女,坐上大楼船走了。其实呢,三仙山是有的,不过徐福又不傻,他找到了会献给别人?老板你是个聪明人,你只要一琢磨就明白后来会怎样……今儿个嘛,我豁上了,见了大老板嘛,咱也不能遮遮掩掩的,索性全说了吧:咱就是那个徐福的后人。
  
  徐福之后
  唐童问:“徐福算不算神?咱要不要在船上供他个牌位?”大聊客摇头又点头:“他就是海边后村打鱼的……嗯,不过后来事儿闹大了,他真的找到仙山,见了仙人,吃了仙丹,你说又算不算神呢?”唐童沉思良久,最后说:“那我把他和狐仙供在一起吧。”大聊客揉揉鼻子,未置可否。
  大聊客每天都被好酒好菜伺候着,颇不满足:唐童每次只让人端给他一壶酒。这只能让酒虫醒来而已。最后他多了个心眼,每次忍住不喝那一壶酒,藏足了三壶再一齐喝下,求一次酣畅淋漓。唐童让人为他设计了一套船长服,他穿上站到镜子跟前,立刻吓得面无人色:大盖帽子上有拳头大的徽章,肩章上有毛绒花边和三颗星,袖口上有麦穗纹,领子上有树叶纹,带船锚图案的大塑胶扣子,到处是金丝银线……他试着走了几步,板板的,差点儿跌倒。“这不成,这物件我可得好好对付。”他穿着服装适应了三天三夜,这才勉强能够举手投足。后来再次站到大镜子前,又觉得有些美中不足:胸前应该挂个望远镜,腰上再挎一把宝刀。他把这个意思跟唐童说了,唐童也觉得有理。
  大聊客一身盛装登船后,让穿旗袍的小姐、伙夫厨子及一切见到的人向他打敬礼,说这是船上规矩。他后来见了唐童,一直盯着对方的手——这手没有举起来行礼的意思,让他觉得颇为别扭。“我说大聊客啊,你先别这么人模狗样的,瞅空多为我讲讲海上的事儿吧。”“老板,我知道贵人多忘事,咱的名儿也不好记,不过你就叫我‘徐后’吧——咱是徐福的后人——这总成了吧?”唐童大笑:“我这人转头就忘,这名儿要再大气一些就忘不了啦。这样吧,叫你‘徐后腚’吧。”大聊客哭丧着脸。
  开船前夕,唐童把船上的人召集到甲板上训话,说:“一物降一物,上了船,你们这一干人马都得听船长徐后腚的,开船的事儿样样要听他的,该打敬礼就打。”训话之后,有一天徐后腚找到唐童说:“都遵规行事了,就是你楼下那个老太婆不给咱打敬礼。”唐童说:“噢,那是珊婆,她嘛,可不一样,她见了面该踢你的后腚,就这样——”说着狠狠踢了他的屁股一脚。
  “俺先人徐福上通天文下识地理,阴阳五行奇门遁甲,那一回可把秦始皇玩惨了。秦始皇年纪越来越大,急着吃到仙丹,从西安坐马车往咱这儿赶了三趟,骨头架儿都颠散了,一到了海边,尿还没来得及撒就伸手要丹。咱先人用鱼骨头粉捏个丸儿,喊一声‘大王看丹’,一家伙填到他嘴里算完。大王吧唧吧唧吃了丸子,直盯着咱先人看。咱先人说没了,好吃物是一丸难求啊!还说:要找更多的仙人物器,就得登上三仙山——可惜山前有大鲛鱼挡路,咱得配备更大的船、有百步穿杨的弓箭手、娇滴滴的童女、虎生生的童男,再备足上好吃物——大王就这样被俺先人蒙了,一一应允。一切准备停当,俺先人驾上楼船入海,一去不再回来。那大王一直在海边等药丸子,等了一月又一月,结果心急火燎加上水土不服,害了大病,没等赶回西安就死在了半路上。”
  徐后腚脱了船长服才能有头有尾讲故事,穿上服装以后嘴巴就鼓起来,舌头也变硬了。
  唐童笑眯眯问:“你家先人后来呢?”
  “后来在岛上做了大王,论级别和秦始皇一般高,都是正国级。”
  唐童听了嘴巴收束起来,在厅里急急走动。他搔动满头鬈毛,一会儿瞥徐后腚一眼。
  “俺先人好酒好菜吃不完,吃鲅鱼光吞鱼肚,吃鲷鱼专挖鱼眼,海蛎子不剥壳不吃,海胆活着取子儿。夜里把上好的大闺女全编了号儿,想怎么睡念个号码就中。长生不老丸装了一瓦罐,觉得头重脚轻时伸手摸一丸咽下。各路仙人与他平起平坐,练练宝剑下下围棋,交换仙丹。最有心眼的是黄鼬大仙,它那张小脸儿青魆魆的怪有趣,把俺先人哄得溜溜转。狐仙面如桃花,吃酒本是老行家,吃醉了露出粗尾巴,惹得俺先人老想砸死它做个围脖。刺猬大仙个子一点点圆圆乎乎,性情绵软搂怀里怕扎。野猫仙是合天底下最大的美人儿,盯着谁看上三五分钟保他出事。那里老刮腥风,百合花生了一岛,人在这种地方住得久了,个个都要风流成性。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老板如果不信去岛上住一段,我保你天天都要乱搞妇女……”
  唐童乐得合不拢嘴,搓着手说:“徐后腚倒算是个心直口快的人,看来我找你做船长真是没有走眼!这么着,咱光说不练也不行啊,早早行起船来,沿着你家先人的路线走上一遭,一路上正是大好光景,找到了三仙山我也不会亏待你。”
  这天一早,值得记入镇史的又一件大事就这样发生了:三声炮响之后,楼船缓缓启航。徐后腚早就穿上船长服,威风凛凛站在甲板上,唐童在茅厕刚撒了尿,一出门糊里糊涂给对方行了个礼,后悔万分。几个水手前后奔波,穿旗袍的小姐倒是笑脸盈盈站了一排。唐童一直站在舷边,当楼船驶进河口、漂上无垠海面时,他的心情兴奋到了极点。他找到由窄脸后生陪伴的珊婆说:“你得闲时,就去踢那小子的屁股吧,往狠里踢。”珊婆问怎么了?他答:没什么,刚才我出茅厕时一阵恍惚,不知怎么给那小子打了个敬礼。珊婆大笑。窄脸后生阴沉着,一声不吭。
  海上风平浪静,碧空如洗。海鸥追逐了楼船一会儿,然后在不远处翱翔。直走了许久才算脱离了陆地那条长线,楼船像悬在了半空,四下不着边际。唐童有些慌,看看四周,故作镇静。他小声咕哝:“妈呀,这要是起了风,遭了凶险,咱可找谁去?”他奔到珊婆的舱里,脸色有些黄。她知道他害怕了,就呵斥一声:“到底是山里人晕海,刚刚出海,大天白日的就蔫成这样!咱原先那个红胡子男人在海上折腾了一辈子,什么风浪没经过,哪像你……”唐童不再吭声。他为掩饰自己的尴尬,对着珊婆耳根说了一句吓人的粗话,这才轻手轻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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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漆黑一片,茫茫大海什么也看不见,只闻水浪之声。唐童终于忍不住了,找到徐后腚说:“停停停,赶黑路还行?天亮了再走。”“那不成,”徐后腚抚摸着脖子上的望远镜,“俗话说歇人不歇马,老板想睡就睡,船是照开不误的。”
  为了压惊壮胆,唐童让厨子做了盛宴,在厅堂里摆了一大桌,学洋人那样摆了刀叉、点了蜡烛,埋怨一句:“就是他妈的没有通嘴子”,开始频频举杯。小姐们站在一旁伺候,被酒过三巡的唐童不止一次拍了屁股。小姐神情怡然,面带微笑,不亢不卑,浑身散发出浓烈的劣质香水味儿。
  酒气飘进驾驶舱里,徐后腚被引下来,不止一次蹿进宴会厅又不止一次被唐童骂走:“你个狗日的不好好驾船,触了礁翻了船我第一个咔嚓你!”可是这样没过半个钟头,徐后腚再次跑进来。唐童使个眼色,珊婆走过去狠狠踹起了他的屁股——有一脚踢得太正,让徐后腚痛得大声呼号起来。
  因为直到凌晨两点还在饮酒,所以第二天中午唐童才醒来,而且是被甲板上的吵闹声弄醒的。一个水手面红耳赤,后面跟了船长徐后腚,两人从甲板走到廊上来,不停地敲唐童的门。水手进门就展开一张海图对唐童说:“这是走了什么航线哪!一天一夜了,老在这一围遭打圈儿,照这样一年也进不了老洋!”徐后腚指着他的脑门说:“先打敬礼!”水手拗不过,只好气呼呼地打了一个。徐后腚这才说:“你个嫩毛才吹了几天海风?我们老徐家从秦朝就出洋了,还用得着你多嘴?咱这是沿徐福——先人失敬了——当年的路线往前驶哩,你以为是出海打鱼捉蟹吗?”他说着瞥瞥唐童。唐童哈欠连连接过海图看了一眼,对水手说:“小鳖蹄子好生听船长的罢。”
  三天三夜的航行中,只见过一个黑乎乎的大岛,上面有灯塔一闪一闪。唐童说立刻登岛,徐后腚端起望远镜看了看说:“这种建了灯塔的地方怎么会是三仙山呢?再说分明只是一个岛嘛,不是三个,又离得这么近。”水手在一旁听了直笑,唐童吐一口:“呸!再走!”
  又驶了两天,水手嚷嚷说楼船又绕回来了,这儿离海岸其实并不远,比刚才那个大岛离海岸更近!唐童说:“你个小鳖蹄子懂个屁!再要影响航线,我罚你一天到晚打敬礼!”水手瘪着嘴,不再言语。
  船行至第六日,遇到了一艘渔船,船上的人个个穿了闪亮的胶皮长裤,惊讶地望着靠近的楼船。徐后腚站在舷边大喊一声:“谁是船长?”对方有人答:“俺这小船没有船长,有什么事就说吧!”“我来问你,你几个听说‘三仙山’没有?就是三个相距不远的海岛。”渔船上的人面面相觑,后来拍拍膝盖:“大概就是三叉岛吧?那儿倒是一溜儿三个岛哩,仙山倒不敢说——它们再往前不远就是了……”
  “你瞧瞧妈的!你瞧瞧……”徐后腚喜不自禁,应着渔船上的人打个响指,回身就奔船长室。一阵昂昂的汽笛响起,楼船迎风破浪往前了。
  唐童也跟进了驾驶室,几次想要望远镜看看远处,都被徐后腚拒绝了:“这是紧要时候,再说这是航海器材,实在对不起!”唐童后悔没有准备更多的望远镜,想恶骂对方一顿,但看他正全神贯注察看海图和航道,只好作罢。
  不远处海雾迷漫,渐渐地,三个小岛的影子显现出来。甲板上一片欢呼。
  与此同时,有几条大鱼在楼船前面出现了,水面上露出的巨鳍让大家惊呼不止,啧啧声此起彼伏,引得徐后腚走过去。可他只瞥一眼脸就刷一下白了,一边后退一边嚷叫:
  “这,这不是当年阻挡咱先人徐福的大鲛鱼吗?可咱船上没有弓弩手啊!咱怎么办?”
  人们见了徐后腚的惊慌失措,都不知怎么回事。唐童呵斥他:“不好好驾船乱窜达什么?回舵房去!”徐后腚指着海面嚷:“大鲛大鲛……”一直跟在珊婆身边的窄脸后生靠到船舷上,从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原来是连发镖,照准了那些大鲛鱼噌噌发射了几支镖。大鱼丝毫没有改变游动的姿态,它们继续划着漂亮的弧线一跃出水,撒足了欢儿,才慢慢消失在茫海里。
  这段时间,徐后腚已是珠汗满脸,脸色像窗纸一样白,见大鲛鱼走了,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回舱里去了。
  三个相距不太远的小岛近在眼前,它们看上去个个草木葱茏,生机盎然。一群鸥鸟又出现了,像三个岛派出的使者,翻飞旋动,叫声嘤嘤,对来访的楼船表示了热烈欢迎。
  所有人都站在船舷边,口中喃喃:“三仙山、三仙山……”
  
  玩鲛者
  “我别的先不管他娘的,咱找的就是徐福这个人!”唐童押着徐后腚上岛,一路咕咕哝哝。一艘楼船闪耀金光,雕梁画栋,泊在小岛近前的海湾里,引得全岛的人都拥出来了。唐童登上其中一个岛,夺过望远镜看了一遍街巷行人,然后大失所望道:“这里面哪有个仙人模样?”徐后腚说:“俗话说‘真人不露相’啊,这事儿急了大概不中。”他们一前一后攀着岛上的石阶路,大口喘息。徐后腚一身盛装,大汗淋漓,却吸引了更多的人跟在他的身后,让他极为得意。“哦哟!这会是多大的官职呀!”“瞧见了吧?人家还领了个鬈毛警卫!”四周的人议论着尾随、簇拥,让唐童气不打一处来。他呵斥徐后腚:“日你妈的,鼻子底下没有嘴吗?快找你先人去!”
  徐后腚只好向他们打听:“咱这贵岛有个叫徐福的人吗?”
  “木(没)听说哩。”
  “再好好想想,他在这三个岛上是肯定了!”
  “请问大官,徐什么是哪时来岛上的?”
  徐后腚得意地一瞥唐童,扬着嗓门喊道:“秦朝时候吧!”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接着七嘴八舌嚷起来:“老天,那他还会在?”“恐怕没了上千年了,早就入土为安了吧!”
  徐后腚哭丧着脸,转向唐童:“这,这真是,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咱跟没有文化的人打交道可真难哎……”
  他们在第一个岛上转了一圈,四处溜达,觉得小岛真是秀美。通过与旁边的人交谈才知道,这三个岛原先为相连的同一大岛,只是近十几年才一点点淹到海里去了,低平处没了,一岛变三岛,相互串个门儿都得坐船才行。唐童在徐后腚的鼓动下坐小船去了另外两个岛,结果发现三个小岛都大同小异。他们每到一地仍旧寻问着徐福,还试图找到徐姓后人。岛上人都说:俺这岛上姓徐的一个都没有。徐后腚对唐童耳语:“老板,这本不稀奇!你想一想吧,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早就改名换姓了呀!”“为什么要改?”“嗐!老板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不想想,俺那先人当初捣腾来秦始皇多少东西,他的后人即便不是王子也是大富大贵的人了,穷人一造反还不把他们砸巴死了?他们不隐名埋姓才怪!就像咱棘窝镇上的霍老爷,他的后人有几个还敢姓霍?”
  徐后腚的话让唐童一拍脑瓜,第一次觉得这家伙所言有理。他一个激灵想起了晚年驾楼船出海的霍老爷,马上打听起岛上有没有霍家后人?
  “姓霍的嘛,这倒有,有一个老太太叫霍耳耳,不过她也过世了。”
  “啊?她如今再没有后人?”唐童立刻瞪大了眼睛。
  “有个闺女,还有个外孙女,她叫‘小沙鹠’,唱鱼戏四方有名哩。”
  “什么叫‘鱼戏’?”
  “连这也不知道?老辈传下来的,好听哩,保你一听就支棱起大耳朵,连饭也懒得吃。”
  唐童哼哼着,又点头又擤鼻子,四处张望。他在心里打谱怎样见见这个霍家后人,怎样听听鱼戏——如果在棘窝镇就好办了,一声吆喝戏就得开演;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岛子上他倒没了主意。想了一会儿,他对徐后腚吩咐:“你呆会儿找找岛上的头儿,就说楼船上的人要出个大价钱,包下一场鱼戏,越早越好——今夜就演才好哩!”
  他们在三个岛上直转到天黑,一身疲惫地回到了楼船。本来唐童要住在岛上,可那些小石屋没一幢像样的。珊婆在窄脸干儿的陪伴下也上岛转了一圈,却更早地回到舱房歇息了。所有小姐在楼船停下后都兴奋无比,洗漱打扮一番,求得领班应允之后轮流登岛。她们的出现让岛上人着实不安起来,虽然只有前后一个小时在岛上溜达,却让一些打鱼的后生彻夜难眠。他们只从画上见过这样整齐划一的美人儿,瞧她们高胸长腿,微微发胖,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天哩,也许南岸那边有一台造美人儿的机器吧?瞧人家清一色的物件,一块儿腆着胸脯上岛来了,走路呼嗵呼嗵的!咱岛上人过的什么日子啊,没有楼船,更没有这样的大肥美女。唉,咱幸亏还有鱼戏,有小美人小沙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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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童这一觉睡得很香,照例天近中午醒来,早饭午饭并做一顿,饭后穿着厚厚的睡衣踱到甲板上。这会儿大海像缎子一样,群鸥又在飞翔了,发出细碎纯稚的鸣叫。几个小姐靠在舷上,一会儿“啊哟”,一会儿尖叫。唐童走过去,扳着她们的乳房推开一条通道,靠到舷上望了一眼,立刻也大叫一声。
  真是让人眼界大开,难以置信!那几条曾在楼船接近海岛时出现的大鲛鱼又蹿跳过来了!它们噌噌腾起丈把高,或划弧线入水,或直直地像人一样站立,面向楼船摇头晃脑。大家正在惊讶时,突然从大鲛一侧深水中钻出一个毛乎乎的人,他迎着大鲛喷出一股水柱,又扳住它们的鳍玩耍起来。大鲛显然是他相熟的友伴,他们之间又是亲嘴儿又是贴脸儿,还一前一后地追赶!最让人称奇的是这个人的水性,简直和大鲛不分上下,他能伴着群鲛在水中潜游十几分钟不出水换气……这一幕幕水下游戏全被船上的人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
  唐童看得傻愣了,裤子滑脱了一半都浑然不觉。当他又是鼓掌又是跺脚、迎着水面大喊大叫时,小姐一低头看到了他半裸的下身,红着脸为他提上裤子。他一无所知,仍在大叫、拍手。
  当晚除了留下守船的人,其余全部登岛观看鱼戏。戏台子就在山半腰,尽管场地显得狭窄,但台子利用自然地形,使所有入场的人都能清晰地看到表演。唐童挨着珊婆坐在前几排一溜海草墩子上,这是岛上专为贵宾准备的座位。唐童穿的衣服不多,双膝搭了珊婆的毛衣。他不时要伸腿动胳膊,毛衣滑下来,珊婆就一次次为他搭上。开演了,奇怪的锣鼓和乐器、陌生的击打声,加上婉转至极的曲调,一开场就把楼船下来的人镇住了。唐童的嘴巴噘起、张大,眉头蹙着,直着眼追逐台上那个娇小俊美的鱼女——她无时无刻不做水中游动之姿,真是迷人。他心里呻吟:“了得,原来这就是小沙鹠!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高招儿呀!绝色呀!馋死人不偿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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