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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帝国》传奇历史之一:成吉思

_4 包丽英(当代)
  镇海见王汗沉吟不已,忙道:“王汗,你千万不可听信……”
  “住嘴!这里轮不上你说话!”桑昆恶狠狠地打断了镇海的话。
  镇海起身拂袖而去。
  “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王汗问。显然,他已被札木合说服了。
  “无妨,乘着他们双方尚未觉察,我们可以让将士们每人燃起一堆篝火,制造出我部已就地扎营的假相,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撤离战场。”
  “这……好吧。”
  札木合的唇角不觉掠过一丝得意的冷笑。铁木真啊铁木真,等你明天醒来发现你的盟友已将你独自抛给了强敌,你的脸上该是怎样一副表情呢?
  凌晨,成吉思汗刚刚起床,便听到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博尔术不及通报,推门而入:“大汗……”
  成吉思汗用目光迎住了神色有些变异的博尔术。
  博尔术尽量将语气放缓:“大汗,王汗的营地……空了。”
  “什么?”成吉思汗简直无法置信,“木华黎呢?”
  “木华黎担心发生意外,正在安顿各部做好应付突发事件的准备。”
  “哦……”成吉思汗勉强放下心来,“我们同去看看。”
  成吉思汗和博尔术来到营后,向王汗的大营放眼望去。只见那里一片死寂,几堆尚未熄灭的篝火还在冒着淡淡的青烟。果然,王汗将他独自甩给了敌人。这时,一群将领开始围到成吉思汗的身边。不多时,木华黎也匆匆赶来了。
  “乃蛮那边有什么动静?”
  “很安静,安静得有点反常。”
  “你的意思是……”
  木华黎微微点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成吉思汗。
  “好,通知各部,即刻撤回撒阿里草原。合撒尔,你留下负责监视乃蛮军的动静。记住,切不可贸然与之冲突。待探明情况后,见机撤回撒阿里草原与我会合,我将派人接应你。”
  “扎。”
  尽管蒙军方面采取了一系列应变措施,他们的撤退却异常顺利,根本没有遇到伏击或追击,事实上他们连乃蛮人的影子都没见到,便从杭爱山另一侧撤回了撒阿里草原。数日前,联军就是从这里出发去攻打不亦鲁黑的。现在,成吉思汗可以静下心来想想王汗这次很不光彩的背叛行径了。其实这个疑问在整个撤退过程中都一直萦绕于他的脑海,只不过他苦苦思索仍不得其解罢了。
  没有道理啊,他和王汗一直合作愉快,王汗怎么会说变就变了呢?
  众将更是恨得牙根痒痒。王汗莫名其妙地将他们甩给了敌人,若不是事态的发展对他们出奇地有利,天晓得他们还能不能双脚踩在眼前这片绿地上呢!
  第二天,合撒尔也撤回了撒阿里草原,他带给汗兄一个并不让人感到意外的消息:乃蛮军队早就离开了营地。成吉思汗毅然下令在撒阿里草原驻营,他凭经验已经预感到王汗将会凶多吉少。
  可克薛不愧为久经沙场的老将,仅从观察克烈、蒙古两部扎下的营盘,便对两部的军事实力得出了一个大致的结论。克烈军队人数多于蒙军,在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以及士气高昂等方面却远远逊色,他断定,次日开战,蒙军才是他们真正的、强劲的对手。
  正当可克薛苦思对敌之策时,巡哨来报,克烈部不知何故弃营而逃。可克薛精神为之一振。不论王汗遽然逃走的真正原因何在,这个意外出现的态势显然对乃蛮方面有利。至于是要等到明日清晨单独与成吉思汗开战,还是追击令人鄙视的王汗,可克薛觉得没有必要为此大伤脑筋,事实明摆着,一个被蒙在鼓里但全军严阵以待,一个自作聪明却疏于防备,难取易攻,一目了然。他并且相信,即使王汗向成吉思汗求援,成吉思汗也断不会出手相救一个阴谋背叛他的“盟友”。
  可克薛采取了与王汗相同的方式离开了营地。这样他既可以不使王汗觉察,也不会惊动成吉思汗。熟悉地形的乃蛮军比克烈军占尽优势,他们抢先一步占领了克烈军撤回黑林老营的必经山口。
  王汗自以为此举万无一失,因此防备十分松懈。倒是札木合不敢掉以轻心,即将通过杭爱山山口时,他多了个心眼,先派小股骑兵探探虚实,结果这小股骑兵被乃蛮军队用弓箭挡了回来。
  札木合情知不妙,王汗更是吓得没了主意。克烈军不同于蒙古军,危急时刻,他们缺乏那种坚不可摧、一往无前的精神和勇气。札木合几次想组织突围,均以失败告终。王汗身临死地,方才悔之莫及。他又想起了义子。当然,向义子求援确实难以启齿,即使义子见死不救,他也无话可说,问题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更为妥当的办法。
  占据高地的乃蛮军正绕下山隘,准备对他们形成合围之势。王汗看准了这唯一的有利时机,也不同儿子、札木合商议,传来镇海,要他速与武艺高强的合勒黑设法杀出重围,向成吉思汗求援。一切安排完毕,他才派人将他的决定告诉了桑昆和札木合。
  桑昆、札木合嘿然冷笑,相顾无言。
  镇海颇有头脑,他和合勒黑乘乱混出战场后,并没有回原来的驻营地寻找成吉思汗,而是沿着杭爱山一路追下去,几乎紧跟着合撒尔来到撒阿里草原。成吉思汗在他宽敞的营帐里接见了镇海和合勒黑。听他们叙述完王汗面临的险境及请求后,成吉思汗关切地问道:“我父汗还有其他要求吗?”
  “王汗希望由‘四杰’亲自领兵相救。”(“四杰”:指博尔术、木华黎、朝伦、博罗忽四人;后来还有“四雄”,指哲列莫、速不台、忽必来、哲别;“四弟”,指合撒尔、别勒古台、合赤温、帖木格;“四义弟”,指曲出、阔阔出、博罗忽、喜吉忽;“四子”,指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他们都是草原人心目中不朽的英雄。)
  没等成吉思汗开口,早已义愤填膺的博罗忽怒道:“我才不去!他死了活该!”
  “住口!”成吉思汗厉声喝道。他走下桌案,一手一个扶起镇海和合勒黑:“不及款待二位了。王汗安危为重,待救出王汗,我再亲自拜谢镇海先生对我儿的教诲之恩。当然,还有合勒黑元帅当年助我夺回夫人之功。”
  镇海投效王汗还不足两年。数月前,由于射猎偶遇,他结识了成吉思汗的三太子窝阔台。聪明好学的窝阔台敬重镇海的学识修养,愿拜镇海为师,镇海欣然收下了这个弟子。只是他没想到成吉思汗也知此事。
  成吉思汗转向四将:“博尔术、木华黎、朝伦、博罗忽听令:我命你四人率‘怯薛军’八千火速驰援王汗,救不出王汗,我唯你四人是问!”
  “扎!”四将接令。博罗忽虽不情愿,终究不敢抗命。成吉思汗亲将四将送出营外。该交代的他都已交代,相信四将不会有辱使命。
  此刻,克烈军伤亡惨重,王汗的处境已岌岌可危。
  可克薛正待全歼克烈部,不料自己军中陡然大乱。“成吉思汗派援军来了”,“‘四杰’来了”的呼声传遍了整个战场,乃蛮军锐气顿减,克烈军则一反悲观、委靡之势,士气大增。可克薛再也无法控制局面,不由得仰天长叹:他居然错看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不仅派来了援军,而且来得如此神速!一个刚刚被出卖后还肯尽弃前嫌、赴人急难的人,该有怎样一种广阔的胸怀?
  可克薛被迫挥令撤退。
  成吉思汗在撒阿里草原的营外亲自出迎王汗,他对王汗说的第一句话是:“父汗,您受惊了。”王汗悔愧难当,一把抓住成吉思汗的手,老泪纵横,哽咽难语。成吉思汗将王汗父子及其家眷请到自己的营帐,热情款待。席间,王汗不无羞惭地叙述了札木合挑拨他父子离开成吉思汗的经过,成吉思汗释然了。札木合的口才,足以将死人说活,何况是欺骗王汗这种耳软心活的人呢?
  王汗含疚注视着义子,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铁木真,你再一次救了为父,为父该怎么谢你呢?”
  成吉思汗急忙道:“父汗说哪里话!当年若不是父汗慷慨相助,我铁木真焉有今日一切?父汗恩德在前,铁木真相报在后,父汗无须总挂在心上。”
  酒过三巡,王汗推杯不饮,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父汗?”
  “铁木真,你……你能答应父汗一件事吗?”
  “您说。”
  “你也知道,我虽有子却如同无后,我都不敢设想自己身后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是否能够保住。如果你不嫌为父老朽,请你在我活着时应允作为我的长子守好图拉河吧。从今往后,你就是桑昆的亲兄长。”
  成吉思汗一惊,尚未回答,桑昆已愤然离座,拂袖而去。
  王汗面露惨色。成吉思汗平静地为王汗斟满酒,笑着岔开了话题。
  王汗返回黑林前,与成吉思汗再度盟誓:“远离谗言,相知不疑;生死与共,相守不弃!”王汗带着这个誓言走了,成吉思汗衷心地希望这一次他们的盟誓不会再落空。
  生活如常。
  只有术赤按照父母的心愿,从翁吉赤惕部娶回了新婚妻子达兰。达兰是迭克首领的侄儿越图的长女。越图曾经在铁木真和孛儿帖成亲时,出三题与铁木真赌赛,结果三赌皆输,反与铁木真结为安答。在结拜仪式上,越图郑重地对铁木真说,我若有女,我子若有女,愿与孛儿只斤家世代结亲。成吉思汗一直记着越图这句话,所以为长子求娶达兰。达兰温柔贤惠,小两口婚后倒也恩爱和顺,相敬如宾。
  一日,术赤闲坐无事,独自一人偷偷溜出去打猎。他将马放出很远,搜寻着合适的打猎地点。正行走间,突然,胸部一阵剧痛袭来,他顿时感觉心口憋闷欲裂,四肢和大脑的血液似要流空一般。他挣扎着从马上滑下来,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仿佛在黑暗中跋涉了许久,当术赤终于被一束光线惊醒过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饱经沧桑的中年人的脸。术赤凝视着它,心里有些惊讶:这张应该很陌生偏偏又似曾相识的面孔,居然会在他心中牵起万般的亲切和莫名的温暖。
  “小伙子,你感觉好些了吗?”术赤费力地点点头。
  “你叫……”
  “我叫……乌格。”他顺口编了个名字。
  等术赤活动自如时,已与中年人很亲切随便了。这许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远离纠缠着他的一切痛苦烦恼,他真想永远永远这样待下去,可是,母亲会如何呢?年轻的妻子会如何呢?还有他……他该不会因此把草原翻个底朝天吧?
  术赤的矛盾瞒不过中年人的眼睛。尽管相处只短短数日,但他已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小伙子。他常常使他想起自己的儿子——那个已经18岁、应该也是这样帅气的儿子。或许,他也认识他的儿子?他是不是蒙古部的人呢?应不应该向他打听一下儿子的消息?哦,不,还是别问的好,他曾经发过誓,永远不会去影响儿子的生活。这个秘密他只能永远放在内心深处。令他惊奇的是,术赤也谨慎地对蒙古部的一切保持着沉默,甚至从不提及自己的家人。从这点上看,他确实是个受过良好训练的军人……
  术赤要走了,中年人默默地为他牵来一直精心喂养着的坐骑“草上飞”。临上马前,术赤忍不住与恩人拥抱了一下。对他而言,这是一种少有的情感外露。“大叔,我一定会来看望你的。”催开坐骑时,术赤在心里庄重地允诺。
  一夜暴雨似乎也没能驱散凝结在空气中的湿闷。
  术赤独自一人正在帐中挥汗如雨,侍卫来报,外面有位客人求见。术赤心中一动,忙随侍卫来到帐外。果然,来者正是他念念不忘的救命恩人。术赤又惊又喜地迎了上去:“大叔,真的是您!”有些时日不见,术赤留心到,他似乎憔悴、清瘦了许多。
  客人久久地注视着他。在他的凝望下,术赤蓦觉有点慌乱:“您……您请进!”他掩饰地闪过身,将客人让至帐中,“对不起,没有去看望您,本想就去的,可是……许多事……”客人好似没有听见术赤期期艾艾的解释,他只顾环视着术赤那阔大的帐子,脸上流露出一种恍惚、怅惘的神情。
  “大叔,您怎么了?”
  客人的目光这才落在术赤的脸上:“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术赤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尴尬地笑了:“对不起,那天我顺口编了个名字,是不想引来太多的麻烦,并非存心骗您。”
  “如果你不编那样的名字该有多好……”客人喃喃着,似有无限隐痛。
  术赤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大叔,”术赤开始意识到客人反常了,“您为什么这样说?”
  客人已然背转身,强忍着满腹悲伤和留恋。“孩子,我必须走了,你多保重。”
  “术赤。”帐外传来了孛儿帖的声音。
  “我额吉来了。正好,她一直都想亲自谢谢您呢。”术赤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客人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术赤在门口迎住母亲:“额吉,您快来见见救我的大叔。”
  “哦,是吗?”孛儿帖微笑着向站在帐中的客人走去。她当然得好好谢谢儿子的恩人。客人抬起低垂的眼帘,恰与孛儿帖四目相对。仅仅是一瞬间,孛儿帖脸上血色全失,摇晃欲倒。术赤一把抱住骤然昏厥的母亲:“额吉,额吉,您怎么了?大叔,快来帮我一下,我额吉她怎么了?”俩人忙乱地将孛儿帖放在床上。术赤无意中望了客人一眼,这才发现客人正百感交集地痴视着母亲。他恍然意识到什么,差点窒息:“你……你到底是谁!”
  客人被术赤的喝问唤回了理智。“拿酒来!”他威严地命令。
  术赤身不由己地服从了。孛儿帖被酒呛得咳嗽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当她看到那个正俯视着自己的男人时,似又回到往日的噩梦中,不觉惊恐地、求助地唤道:“铁木真……”
  客人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转身向门外走去。术赤抓住母亲的双手:“额吉,他是谁?您快告诉我。”孛儿帖痛苦地注视着儿子。术赤全明白了,他转身向外奔去,身后只留下孛儿帖焦灼的呼唤:“术赤,你去哪儿?”
  得到侍卫通报的成吉思汗匆匆赶到儿子的寝帐。孛儿帖一见丈夫,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失声痛哭起来。
  “孛儿帖,发生了什么事?儿子呢?”
  “儿子去追他了。他来了。铁木真,你一定要把儿子追回来啊。”
  “他?哪个他?”
  “赤……赤勒格尔……”
  “什么!快,跟我来!”
  术赤拼命追赶着赤勒格尔。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竟是那个给自己的一生抹上浓重阴影的人。但此时驱使他一定要追上赤勒格尔的动机,既不是为了爱,也不是为了恨,而是要将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的决心。
  终于隐隐看到了赤勒格尔的身影。赤勒格尔独立在月光下,思绪依然停留在方才与孛儿帖邂逅的那一刻上。真没想到,他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孛儿帖一面。16年来,他对她的爱依然如故,可是,她望向他的眼神,她呼唤着那个对她来说永远刻骨铭心的名字,就像一记重锤击在他的心头。那一刻,他实在无法忍受那种痛苦,于是冲开门外侍卫的阻挡,跃马狂奔在黄昏笼罩的草原。
  直到月挂中天,他才渐渐平静下来。他想到了术赤,想到了这件事会对他产生的影响,不由得为自己的轻率后悔了。他勒住坐骑,等待着术赤。他知道术赤一定会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术赤在赤勒格尔的身后跳下坐骑。赤勒格尔回过头。澄明的夜色中,他们相对而立,几乎能彼此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赤勒格尔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中满含着真切的父爱。“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我。16年了,我一直都在克制自己,不想影响你的生活,可……我牵挂了太久,我放心不下。孩子,不管你是否能够理解,你始终是我此生最爱的人,除了你,我的生命中已不剩什么了。你是我忍受下来的唯一的理由,我希望活着时能亲眼看到你幸福。”
  术赤近乎麻木地倾听着赤勒格尔的表白,第一次开始相信自己或许真的就是赤勒格尔的儿子。这十多年来,这一念头虽然一直纠缠、折磨着他,让他沮丧消沉,但他始终心存幻想:最终一定会有一个奇迹来证明他母亲的所言——他是成吉思汗亲生的骨肉。然而这一刻他却突然平静下来,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的篾尔乞人的血液。
  术赤疲乏地靠在马上,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赤勒格尔不眨眼地望着他,心头阵阵发凉:“你怎么不说话?”
  “你……是如何知道我是谁的?”
  “你走后,我一直惦记着你的病要紧不要紧。有一天,我来看望你,那天你刚狩猎归来,许多人簇拥着你,我混在人群中,终于弄清了你是谁。可在我没有想好该如何与你相见前,我不能见你。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那一刻是高兴还是难过,我……”赤勒格尔说不下去了。
  “但你还是来看我了。”
  “我怕再不来,以后永远没有机会来了。”
  术赤一震。他早就觉察到赤勒格尔非同一般的虚弱。
  “他对你好吗?你快乐吗?幸福吗?”
  有一次察合台冲他发火,说:“真不知父汗怎么搞的,对你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亲生儿子?察合台是有权利是这么说的,而且他现在再想起这句话,也远不像过去那么觉得刺心。
  许许多多曾被忽略掉的往事都在瞬间激活,术赤恍然明白,原来父汗那满含疑虑的父爱才是他生命中的一切。他只是有点迷惑地想起,他的四位义叔,他们一个是篾尔乞人,一个是泰亦赤惕人,一个是主尔勤人,一个是塔塔尔人,他们或许每个人都与父汗有着族亡家败的仇恨,可是他们中又有哪个曾经想到向父汗报仇呢?或许这就是被绑在战车上的草原的现状,血缘成了祭神的供品,亲情在马蹄下哭泣,还有冥冥中的无数冤魂……
  “术赤,你为什么不肯回答我的话?从我第一次见到你起,就已经感觉出你生活得并不快乐。难道他对你不好吗?”
  “对你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但是,父汗,如果我是你亲生的儿子,我情愿你对我不那么好。
  寂静中,赤勒格尔和术赤同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术赤上前一把抓住赤勒格尔,焦急地:“您快走!”赤勒格尔淡然一笑:“你不用担心我。对于我,一切都无所谓了。”
  术赤的额头上猛然浸满了汗水,几乎是嘶叫道: “我求您了,您一定要走!如果您坚持不走,我只能——”术赤一伸手从腰间抽出宝剑,架在了脖子上。“不,不!术赤,你不能乱来!我走,我走!”赤勒格尔手忙脚乱地抱住了术赤的胳膊。
  “快!”术赤使劲推了赤勒格尔一把。但是太晚了。无数火把从四面缩紧,形成了一个严密的火圈。术赤无计可施。汗水不断地沿着他的额角流下,他只剩一个念头,倘若赤勒格尔不能逃脱一死,他也不会独活于世。赤勒格尔站在术赤身边,以一种超脱的眼神打量着成吉思汗训练有素的骑兵。很快,火圈在离他们十多米处停止了收缩,照得中心亮如白昼。火光中,一匹神骏蹄声“嘚嘚”地踱进圈内,马上端坐着成吉思汗。术赤依然紧握着宝剑,奈何控制不住双膝的颤抖。
  赤勒格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成吉思汗。虽然他与他素未谋面,然而并不陌生——他是从孛儿帖痴情的爱恋中认识这个人的。当成吉思汗的全貌映入他的眼帘时,他突然心平气和起来。他早知道铁木真是唯一的,现在他更知道成吉思汗是草原上唯一的,孛儿帖能有这样的丈夫,也不枉此生了。成吉思汗望着不知所措的儿子,跳下马,一步步向他走来。术赤一步步向后退缩着,手中的剑不知不觉掉在了地上。“放……放了他。”他艰涩地说。成吉思汗不由得看看赤勒格尔,奇怪的是,他居然一点也恨不起他来。对于这个蹂躏过妻子又保护过妻子的人,他根本不想把他怎么样,重要的是儿子。“可以。你呢?”
  术赤显然没料到父汗会这样回答,他迷茫地看看父汗,又看看赤勒格尔。他还从未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父汗与赤勒格尔之间的差别:他们俩人,一个拥有权力、地位、荣誉,拥有忠诚的将士、美慧的贤妻、优秀的子弟,另一个却除了他别无所有。而比这更现实的是,他们中的一个完全占据了他的思想、灵魂、感情和理智,所以,他只能给另一个他的生命。“我——走!”术赤痛苦地做出了抉择。
  成吉思汗的脸倏然变得像岩石一样冷酷,一样无情。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就是他养了、爱了16年的儿子给他的回答。是的,他爱了16年的儿子。如果说他以前没有意识到,是由于他执拗地回避,现在他却从内心深处突如其来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凡属于他的,他焉能放弃?
  赤勒格尔反而不觉得意外。术赤太善良了,善良到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成全弱者——在术赤的眼中,他赤勒格尔毕竟是不能同成吉思汗相提并论的弱者。可他不会让术赤同他一起走的,他分明从成吉思汗的眼中看到了一线杀机,这位意志如铁的蒙古大汗,需要的永远是绝对的忠诚,绝对的归属,他即便杀了儿子,也绝不会让儿子离开他半步。
  就在这微妙得连心跳都能听见的沉寂中,一个女人望月而跪,发出了自怨自责、痛不欲生的嘶喊:“长生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的孩子?你惩罚我吧,我才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哪!”
  “额吉!”术赤冲到母亲面前,跪着抱住了她,“您不要这样!”
  母子紧紧相拥,泪水流在了一起。成吉思汗僵硬的表情缓和下来,他看了赤勒格尔一眼,正打算让他走,却见他大睁着双眼,呆滞地盯视着前方……此刻,赤勒格尔正头疼欲裂,他眼前晃动着的火把仿佛变成了一团团的火球,其中一个火球钻入他的脑中开始灼烧,他的头随之胀大、胀大,眼看就要爆裂……
  “咕咚!”身后的一声闷响使术赤回过头来。“大叔,”他离开母亲,飞快地跑到赤勒格尔身边,从地上抱起他,“您怎么了?您怎么了?”经过了死亡来临前一阵最痛苦的挣扎,赤勒格尔现在平静了。他慈祥地望着术赤,似要将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入心底。“孩子,我要走了。你别难过,我知道自己随时会有这一天,才冒险来看你最后一眼。能死在你的面前,我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
  “不……”
  “答应我,”赤勒格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好好……活着。”
  “我答应您,我什么都答应您。大叔,不,阿爸,我爱您!您听见了吗?我真的很爱您!”术赤的泪水不断地滴落在赤勒格尔的脸上、手上。
  赤勒格尔的眼中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芒:“你……终于肯叫我阿爸了,好儿子,我可以……安……安心地……走了……”
  他的头无力地滑向术赤的臂弯。
  “阿爸!”术赤摇晃着赤勒格尔的身体,绝望地嘶喊着。
  正欲趋前安慰儿子的孛儿帖蓦然感到丈夫的手痉挛般地抓住了她的肩头。她没有去看丈夫,却深切地意识到,这对亲生父子间恐怕终生都难以消除他们之间的误会和隔阂了。
  第六章 与成吉思汗重逢1
  1201年秋季,战争再一次循踪而至。
  而操纵这一切的幕后之手,又是能言善辩的草原纵横家札木合。
  “十三翼”大战后的近十年间,蒙古高原逐步形成了几大力量相对集中的军事集团,一个是以成吉思汗为首的新兴的蒙古部,一个是以王汗为首的克烈旧联盟,一个是余威犹存的乃蛮部,再一个就是正在走向联合的、集三大集团之外几乎所有部落的庞大的军事联盟。这个军事联盟是以对成吉思汗的共同仇恨或恐惧为基石,由札木合一手缔结的。
  札木合这些年的心血没有白费。他成功地将那些对成吉思汗怀有仇恨或担心成吉思汗的势力扩张,终有一天会威胁到自身利益的11个大小部落的力量联成一体,共集结起十数万大军,摆开了同成吉思汗决一死战的阵势。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整个草原都将被推入血腥的战火之中。
  战前,新联盟的首领在鄂尔浑河举行了一次重要集会,以推举一位指挥战争的共同的领袖。最有资格成为这个联盟大汗的有两个人选,一个是札木合,另一个则是泰亦赤惕部的塔尔忽台。
  篾尔乞部、塔塔尔部这两个昔日的草原大部,因先后遭受蒙古部的重创,元气未复,其首领脱黑堂、都塔惕无意出这个风头。乃蛮部的不亦鲁黑不曾带来自己的全部力量,也不想与札木合、塔尔忽台竞争。至于其他像翁吉亦惕、斡亦赤惕这样的小部,其首领更是既无心也无力去号令大众。因此,从一开始,人们便有心在札木合和塔尔忽台二人中任择其一。
  泰亦赤惕部可以说是历次战争唯一没有受过直接损失的部落,实力最为雄厚,这使一部分人看好塔尔忽台。而札木合有着与成吉思汗对敌的丰富经验,又对成吉思汗恨之入骨,所以多数人更倾向于他。
  出人意料的是,会议伊始,塔尔忽台率先提议推举札木合为古儿汗。塔尔忽台不争,别人哪里还有什么异议?于是,10位首领共同簇拥着札木合向设在帐外白色毡毯上的宝座走去,将札木合抬上宝座,跪拜于新大汗的脚下。
  札木合望着他们,又望了一眼耀眼的太阳,一张汗津津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大功告成的惬意。盟誓前,他郑重地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说:“蒙各部首领举我为汗,其实我宁愿只做一个消灭铁木真的先锋。铁木真的存在,已成为整个草原的灾难。为了不被他各个击破,各部只有联合起来,与他作一生死较量。此战至关重要,胜则可保我与诸位昔日的尊荣,败则我们永无立足之地。愿长生天保佑我们一战成功,杀了铁木真!”
  “杀了铁木真!杀了铁木真!”11位首领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以草原上最古老的方式进行盟誓。他们以刀斫木,以足踢岸,一时间,方才还庄严肃穆的会场突然变得尘土飞扬,一片混乱。
  札木合的演说有些意味深长。可能他早已预料到,与成吉思汗一战无论胜败,他这个“古儿汗”都当不长久。对于这样一种一锤子的买卖,他只要能够胜利,情愿将形同虚设的“古儿汗”抛入斡难河中。
  盟誓并且祭旗后,札木合率领大军沿斡难河顺流而上,与成吉思汗、王汗的联军先后来到阔亦田地区扎营。
  当第一线曙光划破天际时,两边的战鼓爆豆般地响起。蒙军亮出队形前,元帅木华黎特意召来忽必来、朝伦、斡歌连、速不台四将,命令他们轮流看住成吉思汗,勿使他冲杀于敌阵之中,亲冒矢石之险。四将领命而去。
  札木合挥动令旗,指挥军马一同杀出。转眼间,双方混战一处,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这时,一团黑云由东南向阔亦田方向徐徐飘来,南风骤起,不出半个时辰,乌云密布,暴雨倾盆,风向正对着进攻一方的蒙、克联军。联军将士被风雨冲得睁不开眼睛,进攻速度明显减慢。相反,对方因获天助,士气大振,向联军进行了疯狂的反扑。
  克烈军首先溃退。蒙军纵然顽强,终究架不住人力与自然的双重袭击,阵脚渐乱,败象渐显。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成吉思汗突然出现在队伍的最前列,他从旗手手中夺过战旗,奋力向敌人冲去,那英勇绝伦的身姿即令士气正旺的对手也为之胆寒。
  仿佛一种奇异的力量重新支撑起蒙军将士的无畏和勇气,有些紊乱的队形开始稳住了,忠诚的将士们随着他们的大汗杀返敌阵,好似全然忘却了扑面而来的风雨。札木合的联军面对无所畏惧的蒙古铁骑,阵形开始动摇。
  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在人们头顶炸响。雷声过后,一个人们永远无法解释也无法忘怀的奇迹出现了: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但风势已然逆转,反向札木合的联军袭来。札军不防有变,潮水般向后退去,混乱中不断有人跌落幽深的山涧。
  札木合顿足捶胸,悲愤莫名。为什么连天也要帮着成吉思汗?为什么?
  札木合联军兵败如山倒。
  桑昆建议分头行动,由他追杀札木合,成吉思汗追杀塔尔忽台。
  成吉思汗清楚桑昆的算盘。以札木合的为人,势必会乘其盟友溃败逃散之机大肆抢掠各部财产部众,追杀他无疑可独得厚利。塔尔忽台则不同。塔尔忽台最后来到战场,未见仗而逃,实力完好无损,追上他势必有一场硬仗。不过,桑昆的提议倒也正合成吉思汗的心意,他是不会放过给塔尔忽台致命一击的机会的。
  克烈、蒙古两部分头行动。克烈军往鄂尔浑河下游去追杀逃窜的札木合。蒙军则兵分三路,一路由成吉思汗亲自率领沿斡难河追杀塔尔忽台的泰亦赤惕部,一路追杀宿敌篾尔乞部,另一路则直出鄂尔浑河下游相机截杀札木合部。
  在斡难河对岸,蒙军追上了塔尔忽台。泰亦赤惕部返身迎战,与蒙军展开酷烈的厮杀。战场上,但见蒙军往来奔突,杀声震天,成吉思汗更是身先士卒,所向披靡。一直在后面观战指挥的塔尔忽台远远看着成吉思汗的身影,心里十分焦急。他清楚,虽然他的军队目前尚能苦苦支撑,未曾落败,但时间一长,绝非气贯如虹的蒙军的对手。
  塔尔忽台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个挽弓搭箭的年轻将领,他认出那是只尔豁阿台。只尔豁阿台素有“合撒尔第二”的美称,是泰亦赤惕部一流的神射手。此时他手里的弓箭瞄准的不是别人,正是跃马阵中的成吉思汗。
  一支利箭带着风声不偏不倚正中成吉思汗的脖颈。
  狂喜差点让塔尔忽台窒息。他期待着那一刻的出现:成吉思汗跌落马下,蒙军军心大乱……然而,远远看去,只见成吉思汗在马上稍稍晃了一下,便奇迹般地坐稳了。他伸手拔下脖上的利箭,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鲜血顺着他脖颈滴落在铠甲上,很快染红了灰色的战袍。
  当时队伍已然打乱,除紧随于成吉思汗身边的哲列莫外,没有几个人知道他中箭受伤。
  太阳衔山时,双方鸣金收兵,约定明晨再战。哲列莫寸步不离地守在成吉思汗身边。成吉思汗的脸色惨白如雪,精力已完全耗尽,他在哲列莫和众侍卫的护持下刚刚走到自己的临时营帐,就昏倒在门前。
  哲列莫强自镇静,他为成吉思汗细心察看了伤口,见没有伤到致命处,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他吩咐侍卫去准备烙铁,自己则俯身为成吉思汗吮去脖上的淤血。淤血除尽后,他用烧好的烙铁封住了成吉思汗的伤口。
  火光映照在成吉思汗苍白的脸上。
  哲列莫怀着无以名状的心情凝视着这张脸,心中百感交集。他实在不敢想象,一旦成吉思汗有个好歹,他们会怎样?草原会怎样?毕竟,在每个蒙古将士的心中,在许许多多草原人的心中,成吉思汗的名字早已意味着一统草原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成吉思汗失血干裂的嘴唇嚅动着,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哲列莫忙将耳朵附在他嘴上,勉强辨出一个字:“渴……”
  哲列莫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他起身去寻马奶。不巧的是为了追击敌人,他们将所有的辎重军需留给了后卫部队,每人只带了一点清水和肉干。他不再犹豫,叮咛侍卫守好营帐,自己出营去寻马奶。他悄声来到泰亦赤惕人的营前,脱去衣服,只穿一条短裤潜入营地。在营边一座空帐前,他发现了一个被丢弃的奶桶,桶底尚残留着不少凝固的马奶,他如获至宝地拎起奶桶,飞快回到本营。
  成吉思汗仍处于昏迷之中。哲列莫用清水调匀了马奶,倒在碗里,一口一口地喂着他的大汗。这一夜对他来说是如此漫长难熬。天蒙蒙亮时,成吉思汗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大汗,您醒了?”哲列莫惊喜交集。
  眼前的雾翳一点点消失后,首先映入成吉思汗眼帘的是哲列莫疲倦的面容。
  “大汗,再喝点马奶吧。”哲列莫端过早已备好的马奶,扶起成吉思汗。
  两碗马奶喝下去,成吉思汗觉得心里不再那么灼烧了,他疑惑地望了望哲列莫:“我们营中没有马奶啊,你从哪里得来的?”
  “泰亦赤惕营地。”哲列莫简述了他弄到马奶的经过。
  成吉思汗微微叹口气:“你太冒险了。如果你被抓住,让敌人知道了我受伤昏迷的消息,我们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危险。”
  “不妨事。我考虑到这层,进入泰亦赤惕营地前已先将衣服脱去。万一他们抓到我,我就说因我违抗了军令,您为惩罚我,将我剥光了衣服关起来,我不甘受辱,才悄悄逃出蒙营。只要骗过他们,我便可以寻机返回了。”
  哲列莫的细致深得成吉思汗的赞赏,他紧紧地握住哲列莫的手:“你总不惜以生命来保护我。这20多年来,你追随在我的身边,无论遇到多少挫折和失败,也不曾让你改变初衷。你,还有博尔术、木华黎,还有那么多的将士,对我来说犹如车之辕轴,体之臂膀,我甚至有时不知该如何才能酬答你们对我的这份忠心。”
  “您别这么说,更不能这么想。您刚出生时,阿爸把我献给了您。从那时起,我的一切就已属于您了。”
  “不……”成吉思汗喃喃着,似乎想说什么,又哽住了,他急忙将头扭在一边。哲列莫无言地注视着他,眼眶也微微红了。良久,成吉思汗努力克制住油然而生的温情,以他特有的敏锐问:“你找马奶时,没发现泰亦赤惕人的营地有人吗?”
  “没有。营地内很沉寂。”
  “沉寂?”成吉思汗的眼中闪出了思索的光芒。哲列莫也顿悟到敌情的异样。当时他将全部心思都扑在大汗身上,未加留意。
  成吉思汗与哲列莫用眼神告诉对方自己的判断:塔尔忽台跑了。
  千真万确,泰亦赤惕营地确已空无一人。
  昨晚塔尔忽台收兵回营后,一直坐卧不宁。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一些零散的可怕的片断:高举的战旗,逆转的风雨,成吉思汗中箭后屹立不倒的身姿……他急召部将商议对策,结果众人皆无心恋战,一致要求暂避蒙军锋芒,待回老营后再作打算。塔尔忽台接受众议,当即传令连夜拔营。
  成吉思汗从榻上撑起身体。由于牵动了伤口,他那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蜡黄的脸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大汗!”哲列莫知道成吉思汗急于追赶逃跑的塔尔忽台。
  成吉思汗对哲列莫说:“他们不会跑得太远!从他们只将空奶桶丢下的情况看,他们必定坛坛罐罐带了不少,只要我们派轻骑前去,定能追上他们。”
  “由我去就可以了,您不能……”
  “我没事,扶我起来。”
  成吉思汗刚刚踏出帐门,便传来一个好消息:博尔术在歼灭篾尔乞部后引军回营途中,正遇上仓皇逃遁的泰亦赤惕部,双方经过一场混战,塔尔忽台力不能敌,丢下大部分辎重和部众,只带部分残兵败将逃回老营。目前,博尔术正押解着篾、泰两部的俘虏及财产向斡难河方向赶来。接着,木华黎处也传来喜讯:他和术赤顺利完成截杀札木合的任务,正在回营途中。
  捷报频传,全军将士欢呼雀跃,整个军营洋溢着喜庆和欢乐。
  第二天,博尔术、木华黎先后率部返回,三路人马在斡难河畔胜利会师。众将闻知大汗中箭受伤,皆赶到成吉思汗帐内探视慰问。
  成吉思汗正与众人言谈甚欢,这时侍卫来报,帐外有位老者求见。
  成吉思汗在众将的陪同下来到帐外。尽管24年的时光已将黑发催白,成吉思汗仍然一眼认出来者正是他少年时代的救命恩人、朝伦的父亲锁尔罕。
  他急忙抢步上前,大礼参拜:“铁木真拜见恩人。”
  锁尔罕忙不迭地搀起他:“不可,不可!大汗莫要折杀我锁尔罕啊。”
  成吉思汗握住了老人的双手:“老人家,您身体可好?”
  “好。托大汗的福,硬朗得很。”老人笑眯眯地回答,眼中泪光闪闪。年少的铁木真曾发誓要报答他们全家的救命之恩,他此次举家来投,却绝非要图什么报答。他思念阔别已久的儿子朝伦,何况泰亦赤惕已然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处。时光如流水,最让老人感到欣慰的是,铁木真的的确确变成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望着站在老人身后一位英姿勃发的青年将军,笑问:“这位是……”
  锁尔罕急忙介绍道:“他叫只尔豁阿台,是泰亦赤惕部有名的勇士和神箭手。他特意请求同我一起来拜见大汗,想在你帐前效力。”
  说到这里,老人推了推只尔豁阿台,要他上前拜见成吉思汗。但只尔豁阿台纹丝不动。他的沉默似乎意味着一种思索,一种抉择。
  “你有话要对我说?”成吉思汗温和地问。说不出为什么,第一眼看上去他就有点喜欢这个不卑不亢、目光如炬的青年。
  “有。”只尔豁阿台昂起头,坦率地回道,“我必须告诉你,那天射伤你的人是我。”
  “哗——”仿佛听到一声号令,成吉思汗的侍卫们抽出兵刃,将只尔豁阿台团团围定。只尔豁阿台泰然自若,面不变色。
  成吉思汗摆摆手,侍卫们退至一边。他向只尔豁阿台走近一步,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既射伤了我,为何又来投奔我?”
  “我对大汗的威名素有耳闻,尤其在不久前的大战中,我亲眼目睹了大汗一往无前的雄姿,更从心里敬仰您坚强如铁的意志。在战场上,我们是敌人,我为主尽忠,并不认为有什么错。对于那一箭,我至今不后悔。”只尔豁阿台气定神闲地回答。
  “你既有‘神箭手’之称,为何那一箭却射偏了?”
  “不是我射偏了,是长生天在护着你。我的箭离弦的瞬间,你恰好偏了一下头,否则……你又怎么可能站在这里?”
  成吉思汗依旧不动声色:“那么,你又为何不继续为主尽忠了?你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应该全始全终吗?”
  “那是指对值得的人。骏马需要好骑手!对于我家主公,我尽忠已毕,该为自己寻条出路了。”
  “什么叫‘尽忠已毕’?”
  “这点你可以问问博尔术将军,若非我引兵拼死挡住将军的追兵,塔尔忽台首领焉能顺利脱险?”
  “那究竟是什么让你改变了追随塔尔忽台的初衷呢?”
  “他不是我理想中的明主。当初选择了他,我已经错了,我不想一错再错。”
  “谁又是你理想中的明主?”
  “您!”
  “何以见得?”
  “从您平素的所作所为,从您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风范,从您手下将士视死如归的豪情和号令如一的军威,我认定您才是值得我终生追随的明主。”
  只尔豁阿台的一番话渐渐消除了蒙军将士的敌意,他们开始以新的眼光来看待这位年轻的敌将了。
  成吉思汗再一次试探:“你就不怕我报那一箭之仇吗?”
  “我考虑过。大汗如若杀了我,不过是污了巴掌大的一块土地。倘若大汗饶我不死,今后我将为您横断白水,踏碎黑石,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成吉思汗从心底里认可了只尔豁阿台——不是为他的一番豪言壮语,而是为他襟怀坦荡的男子汉气概。他向众人说道:“身为敌人,总难免希望隐瞒自己的敌对行为,他却能据实以告。这样的人是可以做任何人的朋友的。只尔豁阿台,从今往后,你就作为我伴当留在我身边吧。”
  直到这一刻,只尔豁阿台那凛然挺立的身躯才像被火融化一样,跪伏在成吉思汗的脚下。成吉思汗伸手将他扶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只尔豁阿台,为纪念我们的相识,我想给你改个名字,你意如何?”
  “请大汗赐名。”
  “我们一箭之交做朋友,你以后就叫‘哲别’吧。”
  “谢大汗。”
  “哲别”乃“箭”之意,从此,这位名为“利箭”的将领在成吉思汗麾下,东征西伐,横扫敌阵,所向无敌,成为蒙古历史上著名的常胜将军,为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征服世界立下了汗马功劳。
  成吉思汗与恩人一家重新聚首,又收哲别这员勇将,可谓双喜临门。他将军中诸事完全委以木华黎,自己则专门设宴款待锁尔罕。宴会结束时,一个侍卫唤出成吉思汗,向他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元帅因他受伤之故,要治斡歌连、朝伦、忽必来、速不台死罪。成吉思汗这一惊非同小可,一刻也不敢耽搁,匆忙赶往帅帐。
  斡歌连、朝伦、忽必来、速不台皆已上绑,四人站在帐中,垂头不语。
  木华黎怒不可遏:“还记得大战前本帅如何交代你们的吗?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你们守好大汗,不可让他亲临敌阵。你们呢?竟敢将我的话置若罔闻,致使大汗险些丧命。我倒要问问,我杀你们,你们冤是不冤?”
  四将面面相觑,纵有万千委屈也无法出口。
  成吉思汗推门而入:“元帅,请刀下留人!”
  木华黎心想,我就怕你不来呢,你倒来得及时。
  “大汗,”木华黎转出桌案,“您可是要为他四人求情?”
  “正是。”
  “您是主,我不敢违命。但他四人违犯军令,我若不能秉公而断,恐日后军令不畅,难以服众。大汗若顾念私谊,一力维护,我只有请大汗收回帅印,另选贤能。从此,我再不过问军中之事。”
  这一下,还真把成吉思汗难住了。
  一方面,他完全理解木华黎为维护军令的苦心,另一方面,他却一万个舍不得杀掉他这几员虎将。别说他们根本无罪,就是有罪,他也得设法为他们开脱啊。
  “元帅,元帅……元帅且说说他们到底身犯何罪,非杀不可?”
  “身为臣下,致使主公亲身涉险,已属失职;还令主公伤及体肤,更是罪在不赦。我身为一军之首,倘若事先考虑不周,没做交代,那么罪在我一人,我绝不敢有所推诿。然而我在战前三令五申,命他四人护好大汗,他四人又可曾做到?请问大汗,他四人该杀不该杀?”
  “唉,元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事真的怨不得他们几个。都怪我一时性急,无端惹出这场祸事,实在与他四人无关。我保证今后绝不再犯,望元帅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们这一次吧。”
  木华黎哪里是真的要杀四将!他不过借此逼成吉思汗做出不再冒险的承诺。如今见目的达到,乐得顺水推舟:“既然大汗求情,也罢,且饶他们一回。”
  四将齐齐跪倒在地:“谢元帅不斩之恩。”
  木华黎命人除去四将绑绳,缓缓说道:“你们不必谢我,是大汗为你们求情。望你们谨记今日之事。”
  “扎!”
  成吉思汗不觉松了一口气:“元帅可安排好回军事宜?”
  “全部安排妥当。”
  “如此……大家各自回营准备吧。”
  俟众将离去,木华黎向成吉思汗详细汇报了截杀札木合的经过。
  自札木合兵败、桑昆提出分头追击时,成吉思汗便料到桑昆的目的无非是为多抢些军需物资而已。只要札木合留下东西,桑昆断不会为难于他。为此,成吉思汗才兵分三路,派木华黎在鄂尔浑河下游截杀札木合。
  果不出所料,札木合与桑昆只经一仗,便知趣地丢下所有辎重。桑昆心满意足,不但不再追赶,反催促王汗率克烈大军先行返回黑林。札木合侥幸逃过一劫,哪曾想到半路还埋伏着一支奇兵。
  札木合一见木华黎,顿时大惊失色。面对杀父仇人兼昔日旧主,木华黎倒是心平气和:“札木合首领,我奉成吉思汗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还望首领不动干戈,随我回营一叙。”
  札木合并不搭言,拍马上前,挥刀就砍。对木华黎来说,札木合远非对手。无奈成吉思汗事先有令,不可伤害札木合性命,因此他多是招架封挡,不敢随意进招。
  在后观战的术赤见主帅战得艰难,立刻挥动令旗,指挥将士一同杀出。
  札木合本已心力交瘁,这时稍一疏神,被木华黎一剑刺中马胯。那马痛得“唏溜”一声怪叫,将札木合掀翻在地,负痛而走。
  木华黎正待生擒札木合,忽见一片剑光如同雪片一样向他裹来,他只好放弃札木合,专心对付这突如其来、神出鬼没的剑招。
  令木华黎惊讶的是,来人竟是一位少年。只见他使开一柄长剑,法度谨严,不露丝毫破绽。他边战边冲札木合喊:“快上马!”
  札木合醒悟过来,急忙跳上从马。少年怕他上前助战,催促他道:“您先走,我来挡住他们!”
  札木合闻言拨马跳入河中,向对岸游去。少年见他已走,又与木华黎斗了一会儿后亦虚晃一招,拨马而去。术赤引军追到河边,引弓待发,被木华黎挥手止住。木华黎伫立河边,眼望着札木合游上对岸,命士兵向他喊话:“奉大汗之命,不伤首领性命。望首领好自为之!”
  听完木华黎的汇报,成吉思汗十分满意。他之所以要选择以德报怨,无非是想再给札木合一个机会。他与札木合之间有着太多的恩怨纠缠,他们好像一场赌赛的双方,都想看到谁是最后的胜者。
  沉思片刻,成吉思汗有点好奇地问:“那少年骑士究竟何许人?他的武艺真的比札木合安答还要略胜一筹吗?”
  “的确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至今有些疑惑,从那少年声音举止判断,应该是个姑娘。”
  “姑娘?札木合有一独女祺儿,莫非是她?如果是祺儿,我倒知道她的箭法精准,绝无虚发。若非如此,两年前她怎么可能救了拖雷呢!”
  “她救过四太子么?”
  “是啊。拖雷出生后,额吉格外钟爱他,就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有一天,塔尔忽台的一个手下乘我行猎未归,假扮成流浪的草原骑士,来到额吉的帐中。善良的额吉,可怜这个穷困潦倒的人,亲自去安排饭食。没想到,他竟乘机劫持了拖雷。在营外,正当他要对拖雷下手,幸亏被祺儿发现,她上前救下了拖雷。在她护送拖雷回营的途中,我也引军返回了。那是我多年后再一次见到祺儿,她长大了,长得更漂亮了,是朕见过的草原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只可惜,我与她的父亲却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
  “原来是这样。”
  “是啊,她是拖雷的恩人。不过,我还不知道她会使剑。”
  “她的剑路我觉着熟悉,很像瑞奇峰的风格。”
  “这就更奇了。瑞奇峰不是早就离开草原了吗,何时又收此女为徒?”
  君臣猜测不出,却不知此事真与瑞奇峰有关。
  11年前,偶救木华黎的瑞奇峰离开草原回到金都,与师父青松道长会面。不久,师兄石抹重辰旧伤复发,下肢瘫痪,瑞奇峰便前往沧州协助师兄打理在那里的布行生意。
  沧州“宜春布行”,原是河北最大的一家布行,也是契丹贵族石抹家族的产业之一。因石抹家族一向以习武为重,传到石抹重辰手上时,布行生意已是明日黄花,一落千丈。偏偏瑞奇峰在生意场上也是个奇才,接手布行不久,便接连做了几笔大买卖,这样一来,布行生意不但蒸蒸日上,而且大大超过了往日的繁荣。
  4年前,重辰之子明安一举夺取武状元,在大将军术虎高琪手下为将,但仕途并不顺利。重辰心里清楚,让儿子回来打点生意那绝无可能,儿子对做生意一向深恶痛绝,因此立下遗嘱,将布行划归瑞奇峰名下。瑞奇峰如何肯受!最终只答应暂替师侄明安料理家业,一旦明安回来,他将完璧归赵。
  不久,石抹重辰一病不起,明安匆匆赶回为父料理丧事。临行,他当着全家的面公开宣布:布行及石抹家族的一切产业从此姓“瑞”,与他石抹明安再无瓜葛。他恳切地对瑞奇峰说:“师叔,侄儿此生注定要投身军旅,纵死不会回头。倘若师叔不肯接受石抹家族的产业,它将成为侄儿心头重负,使侄儿始终觉得愧对先祖。家父遗愿也是如此。万望师叔成全侄儿,让侄儿从此可以了无牵挂,专心仕途,或能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师侄发自肺腑的恳请颇令瑞奇峰为难。石抹明安却不容他犹豫下去,果断地立下字据,“逼”着他在上面签了字。自此,“宜春布行”及石抹家族的产业便正式划归在瑞奇峰的名下。石抹明安如同卸下了沉重的包袱,一身轻松地告辞师叔回野狐岭驻防。
  瑞奇峰性本豪侠,更兼为人仗义疏财,古道热肠,因此江南塞北,三教九流都结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一位是河北名医刘仲禄。
  刘仲禄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妻子美貌贤惠,夫妻俩你恩我爱,小日子过得十分和美。岂料一夕间祸从天降,刘妻进庙上香途中被当朝权贵完颜谔诺勒的侄儿完颜畅看中,并诱逼失身。刘妻不甘受辱,自杀身亡。刘仲禄悲愤之下前去行刺完颜畅,却失手被擒,多亏瑞奇峰出手相救,才得以暂脱虎口。
  刘仲禄惨遭家破人亡之祸,又被州府画影通缉,急切间竟无处藏身。瑞奇峰想起他的蒙古朋友木华黎,便建议刘仲禄暂到蒙古避祸,刘仲禄欣然应允。俩人靠了石抹明安暗中相助,顺利逃出边境,来到长城脚下的汪古惕部。
  一路行来,二人方知木华黎的声威在草原早已如日中天。
  瑞奇峰高兴之余并不意外。他早料到,木华黎倘若得逢明主,必能成为一代名将。让他感到意外和激动不已的是,他居然见到了从他6岁时起便念念不忘并牵起他草原情结的那个人——成吉思汗。
  其时,莫日根大夫年七十有二无疾而终,成吉思汗遂以年轻的刘仲禄顶替莫日根大夫的位置而置于左右。瑞奇峰在蒙古本部逗留数日,因惦念沧州的生意,便向木华黎和刘仲禄告辞,并依依拜别成吉思汗,准备返回金地。
  遇见祺儿完全是在无意之中。
  那天,祺儿像往常一样在豁尔豁纳黑川练剑。精于剑术的瑞奇峰立刻被少女的一招一式吸引住了。随后,为了这个潜能无限的少女,瑞奇峰毅然推迟了行期。
  适逢“阔亦田”大战前夕。当札木合游说各部归来,祺儿的功夫早已一日千里,不在其父之下了。
  蒙、克联军满载而归,连战马的脚步似也轻快了许多。为了加强与克烈部的联盟,成吉思汗向王汗提出,愿将爱女华容许给桑昆独子撒图,并为长子术赤求娶王汗幼女察如尔。王汗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先自应承下来。回到老营后,王汗召来儿子,将与成吉思汗议定之事细细告知,谁曾想,话未讲完,桑昆勃然变色:“不行!我不同意!与铁木真结亲?我看父汗您真是老糊涂了!”
  “与铁木真结亲难道还辱没你不成?”
  “他铁木真算什么东西!一个吃野菜树根长大的穷小子,也配让他的女儿来我家做未来的皇后?父汗你别忘了,您可是有着金国所封的‘王’号!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你还居然沾沾自喜,不是糊涂又是什么!”
  “好,好!我糊涂!我来问你,这个家到底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我妹妹我管不着,我儿子当然由我做主!我这就遣使退婚。”
  “你……”王汗气得胡须直抖,指着儿子,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桑昆根本不理他,拂袖而去。
  出了父汗的大帐,桑昆在门外转了一圈,顿时有了主意。他派侍卫去传镇海。镇海不知太子传他所为何事,急忙跟随侍卫来到桑昆的营帐。
  桑昆并不急于开口。他一边玩弄着一只精致的玉杯,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镇海。镇海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半晌,桑昆冷冷地开口了:“你不是一向与铁木真最熟吗?现在我就派你作为我的使者到蒙古部走上一趟,捎几句话给他。我想,凭你的面子,一定会把此事办妥的。”见镇海对他的讥讽无动于衷,桑昆略一停顿,随后将他与父汗的争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镇海。他尤其刻意强调自己之所以不同意与铁木真结亲的理由,他要镇海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铁木真。
  镇海呆若木鸡。他非常清楚,桑昆这样做,无疑会堵死克烈部与蒙古部的友好之门,甚至还可能使两部反目成仇,这对风雨飘摇的克烈部来说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但他同时也深知,目光短浅、自以为是的桑昆是不可能听进任何忠言的,既然总要有人承担这个使命,不如自己去。身为克烈之臣,纵或明知桑昆此举愚蠢之致,他也无由推拒。
  镇海不带任何随从,只身来到成吉思汗的主营,求见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似乎有所预料。从镇海不同以往的脸色,他敏锐地洞察了镇海矛盾的心情:“桑昆有什么话要你转告我,你直说无妨。”
  镇海横下一条心,将桑昆派他来的使命和盘托出,当他讲完最后一个字时,已是冷汗长流。
  “嘭!”仿佛一声霹雳,许多人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镇海更加没有勇气正视盛怒中的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砸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着,狂怒使他脸色铁青。桑昆的污辱严重地刺伤了他的自尊,他想到王汗,第一次明白,他为酬答王汗昔日恩义所做的一切忍让和努力,换来的不过是变本加厉的仇视和轻侮。
  镇海还是头一次见到成吉思汗的另一面,一个摆脱了伪装、真正富于人情味的一面,而不是他素常见惯的喜怒不形于色的那张面孔。不知为什么,这反倒让他感到亲切。他所做的都是为臣者应该做的,此刻,他突然觉得很轻松,他不再欠王汗父子什么了,就像成吉思汗早就不再欠王汗什么了一样,他们在心理上已经自由了。
  博尔术趋步上前,低声劝解:“大汗息怒。大局为重,请大汗将那些闲言碎语权当耳旁之风。来日方长,孰是孰非,自有公论。”
  成吉思汗听罢博尔术的劝说,渐渐冷静下来。他命察合台速去传窝阔台来见镇海,他向镇海笑道:“我有其他事务缠身,不能亲自陪你了,你切勿多心。我命窝阔台代行迎送诸事,一来让他历练历练,二来亦为你师生小聚。”
  镇海在为成吉思汗惊人的自制力惊叹的同时,哪里还有心情参加饮宴。他只想见窝阔台一面,尽快返回:“大汗是否有话要我带给桑昆太子?”
  成吉思汗的神情骤然变冷:“告诉桑昆:他可以不顾两部盟好,我却不能不念王汗旧恩。望他好自为之!”
  镇海听着成吉思汗简单却寓意无穷的话语,心情更加沉重。他为桑昆羞惭,也为王汗悲哀,怎奈他无能为力。只有一点他敢肯定:克烈、蒙古两部的决裂必定为时不远。
  《成吉思汗》第三部分
  第七章 合兰真大战1
  “阔亦田”大战失败后,善于审时度势的札木合将对抗成吉思汗的希望重新寄托在王汗父子身上。
  缺口从桑昆身上打开易如反掌。虽然俩人在战场上有过对立,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札木合的才智和对成吉思汗的极端憎恨都始终为桑昆所需要。以此为基础,俩人一拍即合地恢复了秘密交往。
  桑昆的狂妄直接导致了蒙古与克烈两部间的裂痕越来越大,札木合看准的恰恰是这一点。冬天刚过,札木合应桑昆之邀,将营地迁至克烈附近。这一新动态,对蒙古、克烈日渐冷淡的关系犹如雪上加霜。
  为欢迎札木合的到来,桑昆特意带独子撒图拜访了札木合全家。在札木合的家中,桑昆父子第一次见到了祺儿。事后,桑昆这样向札木合夫妇表述了他当时的感受:“草原美人我也见过不少,远的不说,单我自己的妹妹和堂妹都称得上数一数二的美人了,可她们与祺儿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不知将来会有多少男人要为祺儿神魂颠倒嘞。”
  桑昆此话可算说得一点不差。首先,他自己的儿子撒图就无可自拔地迷恋上了祺儿。
  撒图长得不像父亲那么瘦俏,也不像父亲那么阴冷。从他第一眼见到祺儿起,便将所有的女人都置之脑后,心中只有一个愿望:娶祺儿为妻,用一生好好待她。
  不过,当祺儿觉察到撒图对她的异样感情后,却远远地避开他。她对撒图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厌恶,换句话说,撒图的一片痴情在她心里产生不了任何回应。
  两边的父母都注意到了这对年轻人间的微妙关系。桑昆自然持赞许态度,他认为儿子若能娶祺儿为妻,那将不只是儿子的造化,更是他们整个家族的荣耀。札木合则另有考虑。女儿愿嫁撒图那固然好,倘若女儿不愿意,以她个性的倔强,只怕还会破坏两家目前的这种良好关系。顾虑及此,他反而感到忧心忡忡。
  当撒图的追求越来越公开和明朗后,札木合打算试探一下女儿的真实心意。谁知他刚硬着头皮问了一句:“祺儿,你与撒图相处得好吗?”女儿当即不耐烦地将他顶了回来:“您问这做什么?”他多少有些尴尬,不得不另做解释:“阿爸以为你们是好朋友,随便问问。”女儿双眉微扬,冷若冰霜:“我不想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他于是知趣地放弃了这次谈话。
  其实,祺儿的心灵深处何尝没有一个幻影。一个令她荡气回肠、似爱若恨的幻影。她忘不了“阔亦田”大战战场上那个迎着扑面而来的暴风雨、高举着白色鹰旗一往无前的身姿,少女的崇拜变得执著而不可理喻。然而,札木合的女儿怎会天真地将崇拜泛滥成爱情?
  无愧于天地之间,她原希望自己有一个这样的父亲,遗憾的是,他偏偏是父亲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腔柔情,万种幽怨,都是为他,但他何尝知晓?
  春季来临,成吉思汗将营地迁回更靠近克鲁涟河源头的不儿吉岸。按照早已定好的日子,他将为次子察合台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四个嫡子中,长子术赤已于两年前迎娶翁吉亦惕部越图之女达兰为妻,这个儿媳是成吉思汗亲自为长子选定的。对于次子的婚事,成吉思汗则交由皇后安排,娶的亦是功臣之女。大婚在即,蒙古各属部的首领及百姓也纷纷赶回主营,一时间主营宝盖如云,热闹非凡。
  撒图开始本不愿随祖汗王汗到蒙古部参加婚礼,后来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不但要去,而且还催着祖汗早点带他启程。
  札木合和桑昆在黑林外为爷儿俩送行。返回时,札木合婉拒了桑昆的邀请,推说家中有事,独自回营。其实,他是心中有事——他在忧心如焚地想着他的女儿。
  祺儿,这个他在世上唯一的亲骨肉,在与他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后,不告而别了。
  一切皆源于他那个罪恶的计划。
  用“罪恶”这个词并不夸张。他自己也很清楚,他的计划一定会使禀性正直的女儿反感,可他没料到女儿的内心深处居然还隐藏着另外一种感情。
  不!——女儿给他的回答是如此简洁,如此干脆。
  他原本担心撒图一味任性,不肯随王汗到蒙古部配合演出一场“好戏”的开始一幕,想让女儿去劝劝撒图,他深知以撒图对女儿的痴情,对女儿的话一定会言听计从。不料女儿何等聪明,居然一下就洞察了他的用心。
  “为什么?”他不悦地问。
  “您不觉得这样做太卑鄙了吗?”
  “你在说你阿爸卑鄙?”
  “我不想那样说您。可您做的事您自己清楚。”
  “好,好!这也是我女儿说的话——算我这十几年白养了你。”
  父亲的话深深刺伤了祺儿,她泪眼蒙眬地望着父亲,绝不退让:“阿爸,如果您养我只是为了养个工具,您还不如杀了我。”
  他冷静下来,琢磨着该如何说服女儿。
  “阿爸,您为什么那么憎恨成吉思汗呢?”祺儿的内心冲突了许久,终于问出这个久藏在心的疑虑。
  一种积郁已久的隐痛从心底溢出,面对女儿的质问,札木合产生了一吐衷曲的冲动:“也罢,我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憎恨他。成吉思汗最初走上成功之路,一是靠了王汗,另一个就是靠了我。我与他是童年两次结义的安答,那时的他只不过是个居无定所的穷小子,我却是一个拥有相当实力的部落联盟继承人。但我喜欢同他在一起,我没有朋友,他就是我唯一的朋友。此后不久,我们彼此失去了联系。当我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时,他正通过王汗向我提出联兵请求,希望我与王汗能助他夺回被篾尔乞人掳去的新婚夫人。
  “当时,对于联兵,我有自己的打算。王汗不能轻易得罪,这是其一;篾尔乞部丰富的兵源和肥沃的草场强烈地吸引着我,不靠联合,单凭我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向这个草原强部开战,这是其二;再有,就是一点点好奇,昔日的安答如今变成什么样的人了呢?那些年,我约略听说过一些他的传闻,事隔十年之后,我想亲自求证一下这些传闻的可信程度。
  “我们在黑林相会。我必须承认,从见他第一眼起,我便理解了桑昆对他的防范和戒惧。尤其是联军大败篾尔乞部后,他及时阻止我和王汗继续追击逃敌,我更加意识到他的头脑冷静清醒得可怕。我原以为,对于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他置于掌握之中。我选择了合营。万没想到,合营竟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误,他于不动声色中争取了人心,并使原本强大的札答阑联盟因我们的分道扬镳而四分五裂。长年的征战,我与他之间已经到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的地步,只要能够消灭他,我会不择手段。
  “人生际遇,如风中败叶,归于何处,难以预料。如今的草原,已经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打败他了,能够打败他的只有他自身的致命弱点,那就是他的重情守义。这是一着险棋,走好了,他将死无葬身之地;走不好,整个草原早晚是他一人之天下。祺儿,阿爸这一次真的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明白,您已经争取了好几个部落投奔了王汗,您和王汗的力量强似成吉思汗多少倍,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与他决战呢?”
  札木合不由得苦笑了:“傻女儿,阿爸给你打个比方吧:克烈、乃蛮如同一头行走在沙漠中的疲惫不堪的老骆驼,有的不过是个吓人的大个头。蒙古却似一匹生龙活虎的千里马,看起来没有骆驼的个大,却能将骆驼拖垮拖死。阿爸真的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您又怎么肯定成吉思汗一定会上您的当呢?”
  “我与他朝夕相处非一日两日,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个性为人。对敌人,他称得上良谋在胸,应付裕如;对朋友,他却少有戒备。王汗是他的恩人,只要王汗出面,他不会起疑心的。阿爸只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肯不肯帮阿爸?”
  祺儿痛苦地摇着头,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真是不可理喻的魔鬼!
  札木合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女儿:“你不想让他死,对吗?”
  如果他死了,草原上是否还有如他一般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果他死了,天地间是否还有只为他一人而逆转的风雨……
  “你为什么不敢回答我?”
  “阿爸,”祺儿慢慢跪在了父亲的脚下,“女儿可以为了您上战场去与他拼杀,但女儿永远不会做您玩弄阴谋的帮凶!”
  “放肆!”札木合勃然大怒,伸出手狠狠甩了女儿一个耳光,“滚!你给我滚出去!”
  祺儿哭着跑了。
  此后,札木合再没见到女儿。正好撒图也来看望祺儿,札木合倒是不动声色,推说祺儿去看望她师父了,撒图立刻像失了魂魄一般,无精打采地圈马欲回,札木合止住了他。“撒图,伯父问你一句话,你要据实回答我。你对祺儿是真心的吗?”
  “伯父为何这样问?”
  “回答我。”
  “是的。我这一生只爱祺儿一人。”
  札木合犹豫片刻。要他承认女儿心中的偶像竟是她父亲不共戴天的敌人,他一时真还有些难以启齿。
  “伯父,您……是否有话要说?”撒图疑惑地看着他。
  札木合的语气倏然冷了下来:“伯父再问你,祺儿对你如何?”
  撒图被触到痛处,难堪地沉默了。他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一片痴情换不回祺儿的一丝回报?
  札木合拍拍撒图的肩头:“伯父是很看重你的,一直想帮你。伯父知道,祺儿她所以接受不了你,是因为她心中另有其人。”
  “谁?”撒图似被烙铁烫了一下,顿时妒火中烧。
  “这个么……伯父只能这样告诉你,不杀了成吉思汗,你永远得不到祺儿,不论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心。”札木合几乎咬着牙说。承认这一点,让他很痛苦。
  无须再多一个字,热恋中的男子同样有着超乎寻常的领悟力。
  对王汗能带爱孙来参加儿子的婚礼,成吉思汗既觉意外,又觉欣喜。婚礼结束后,他特意设家宴款待王汗爷儿俩。
  在家宴上,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公主华容。
  年方十五的华容星眼修眉,亭亭玉立。撒图得承认,假如他不是先见到祺儿,这一刻他很可能为华容动心。
  然而,谁也无法同祺儿相比!
  祺儿冰姿玉容,美轮美奂,在整个草原独一无二。
  想到祺儿,撒图怨毒的目光不觉扫过成吉思汗那张棱角分明、魅力十足的脸,他不能不怀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情承认,这张象征着力量、象征着成熟的脸的确更容易令女孩子倾心。接着,他又想,别说他不会娶华容,就算他真的娶了华容,他也会慢慢将她折磨死,好让她父亲也品味品味失去所爱的滋味……
  转眼间,王汗爷孙在蒙古部逗留了十天有余。撒图在祖汗面前从不掩饰他对华容的倾慕,王汗更恼儿子无端破坏了一桩绝好的亲事。
  临行时,成吉思汗赠给王汗一套制作精美、造型别致的金杯,王汗爱不释手。感于义子的诚意,王汗再次重申了他与义子的父子之盟。
  回到本部的王汗情绪比过去有了很大好转。令他不解的是,儿子桑昆对成吉思汗的态度也发生了某些改变,至少不再像过去那样反感。时至仲夏,桑昆居然主动向父汗提出了与蒙古部联姻的建议。
  王汗大为意外。当初正是由于桑昆的竭力反对,才使两桩亲事化作泡影,而今桑昆旧话重提,连做父亲的也难免不起疑心。
  桑昆的解释倒是很诚恳:“过去,我的确对铁木真成见很深。但现在情形有所不同。撒图从蒙古部做客回来后,经常向我提起华容,看他那意思,对华容用情颇深。现如今我也想通了,两部结亲,孩子愿意,我妹妹愿意,父汗您也愿意,我又何苦固执己见,横加拦阻?不如邀成吉思汗来喝个许亲酒,定个日子将两桩亲事一起办了。”
  王汗没有理由不相信儿子的真诚,当即欣然应允。如果这位糊涂的父亲看到儿子转身离去时脸上的狞笑,一定会不寒而栗。
  毒蛇换了身上的花纹,还是毒蛇。
  王汗仍派镇海出使蒙古,其用意一目了然——成吉思汗信任镇海。
  镇海初接使命时心里也犯了好一阵嘀咕,可禁不住王汗父子的信誓旦旦,便信以为真。
  成吉思汗依然亲切地接见了镇海。镇海婉述了王汗的求亲之意,成吉思汗颇觉意外,半晌无语。
  镇海面露愧色,急切地解释道:“大汗请勿怀疑王汗的诚心。临行时,王汗特意嘱咐我转告大汗,他已年近古稀,按理说早该将克烈大位传给桑昆,皆因桑昆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不堪大位,不得已他才以老朽之躯支撑至今。他此生唯一可以相信和依赖的人只有您——他的义子了,倘若他活着时能够亲眼看到克烈与蒙古永结盟好,他死也安心。”
  成吉思汗的表情有些松动,义父这些话句句说得在情在理,不由得他不信。
  木华黎、博尔术彼此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色。他们真怕成吉思汗会失口答应什么。
  “这一次,桑昆怎么说?”成吉思汗问。
  “桑昆太子更多的还是为他儿子打算。撒图喜欢二公主。”
  “如此……父汗之意是要我去克烈喝许亲酒吗?”
  “是的。”
  “也好,我——”
  “大汗,”木华黎抢过话头,“事关两部结亲大事,须从长计议。”
  “将军莫非怀疑王汗的诚意?”镇海不解地问。
  “不,我只怀疑桑昆,或者说只怀疑札木合。他这个人为达到目的,往往无计不用。”
  镇海一愣。想到札木合,他即使想向蒙古君臣保证王汗父子绝无恶意,也说不出口了。
  成吉思汗看看木华黎,又看看镇海,豪爽地摆摆手:“这和札木合有什么关系!不就是喝个许亲酒嘛,既然王汗诚心相邀,我去就是。”
  木华黎倏然变色。“大汗,您……”
  “不必多言!我坚信王汗无害我之心。王汗之约,我不能不赴。博尔术,你负责备办礼物,三日后我将动身前往克烈。”
  “扎。”博尔术不敢不应。
  镇海却只注意到木华黎忧烦的眼神。
  木华黎、博尔术奉命将镇海送出主营。目送着镇海远去,木华黎无声地叹了口气。
  良久,博尔术关切地问:“你有什么打算?”
  木华黎心绪复杂地收回目光:“难哪。”
  “我了解你此刻的感受,只可惜我们无能为力。大汗从来一言九鼎,他既已开口答应,就绝不会出尔反尔——除非我们能够拿到确凿的证据。问题是时间如此之短,我们根本不可能拿到证据。札木合将一切都算准了。”
  “我最难受的是大汗太重旧情。其实,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何尝不是悲剧。”
  “要不要通知其他各部首领?”
  “远的恐怕来不及了……通知他们事处危急时可便宜行事。”
  “你做决定吧。无论你想怎么做,我都无条件支持你。”
  “我的想法还不成熟。”木华黎心情沉重地圈回马匹。
  二人默默并马而行。
  许久,木华黎似乎下定了决心:“你说,是你留下还是我留下?”
  “什么?”博尔术一时没反应过来,琢磨了片刻才恍然大悟,“还是你留下吧,这么大个部落,只有交在你手里,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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