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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

_50 赵扬(现代)
李隆基以阴谋起家,当时身边有不少术士、僧人、山人,姑姑太平公主也多聚此类人进行阴谋活动。李隆基即位皇帝之后,鉴于此例,遂三令五申,予以严禁。开元初年以来,多次诏敕禁止,不许百官与僧、尼、道士交往,更不许卜相占候之人出入百官之家。
张说脑中一霎时闪过这些诏敕条文,心中恐惧之极。
李隆基冷冷问道:“张说,你知罪吗?”
张说道:“陛下,那张观、范尧臣所行之事,臣根本不知啊。”
“如此说来,僧人道岸常入你家了?”
“臣宅中做法事之时,好像请过此僧人。陛下,臣知道朝廷法令,从未与术士及僧道之人频繁交往啊。”
“你既然识得道岸,又怎能说御史台诬陷你呢?”
李隆基此时对张说的不满到了极致,他不再理张说,转对源乾曜说道:“源卿,此事就由你审理吧。”
源乾曜与张说同僚多年,按常理看到张说落难,他本该向皇帝求情。他此时不多说话,出班躬身道:“陛下,张说为中书令,应由三司会审为好。”
张说脸伏在地面听到源乾曜此言,心中又是冰凉。
其实张说平时对喜爱的人甚是宽厚,甚至得了“敦气节,立然许,喜推籍后进,于君臣朋友,大义甚笃”的好评语,然对其他的人则脾气暴躁,说话刻薄。源乾曜不敢与他争权,每事皆推让之,其实其心间对张说大为不满。如今张说遇难,他不出声求情,即彰显其真实心态。
人在强势之时,虽与别人未曾结怨,然往往会挑起人们心中的嫉妒之心,其实不觉已得罪了许多人。当其落势之时,这些人多幸灾乐祸,乐见其成。
李隆基道:“此案由你主理,可会同刑部尚书韦抗、大理少卿胡珪和御史大夫崔隐甫同审。王毛仲,速将张说羁押,另派金吾兵围张说之宅。”
百官惊愕万分,不料事发突然,刚刚还好好的中书令一朝沦为阶下囚。
朝班后面忽然抢上来一人,其与张说并排跪在一齐,大声说道:“陛下啊,臣多入张说之宅,未见过其谋逆之举。崔隐甫如此血口喷人,实在奇冤无比啊。”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此人为张说的同胞哥哥张光,现任东宫左庶子。
李隆基大怒,斥道:“张说有无罪状,须审理后方知,你来胡闹什么?左右,把他架出去。”
张光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裁纸的小刀,一手拽着自己的右耳,然后挥刀斩耳,其耳朵顿时掉了一块,血流如注,其再叩首道:“陛下,臣愿割耳鸣冤,并以全家良贱担保张说无事。”
李隆基眼观面前的惨状,脸上未曾动容,仅说了一声:“王毛仲,为何还不把他架出去?”
王毛仲急忙带领数人上前,连拖带抱将张光弄出殿内。
李隆基起身道:“源卿,你要加速审理。退朝吧。”
牛贵儿很快将张说被拘的讯息告知了武惠儿。
春天的脚步,已然悄悄来临,满庭的绿树花香,既悦人眼目,又沁人心脾。武惠儿步出殿外信步慢行,心中着实惬意。
她不喜欢张说。
武惠儿深明李隆基的禀性,她若仗着皇帝的宠爱,动辄在李隆基耳边对朝政说三道四,则此专宠肯定会慢慢消失。一个后宫之人失去皇帝的喜爱,则万事皆休,强似于死。
朝政这个权力圈里,历来争锋甚健,尤其是宰相之位,由于位居中枢,争夺更猛。张说为相之时,虽对皇帝逢迎巴结,然对非本派之人极度刻薄,那么盼望张说下台者,肯定不会少了。武惠儿此前就打定了主意:我年纪尚轻,大可一侧敛眉静观,等待张说下台。
天下之人若想无错,须以无职无权之身什么事儿也不用做。其实职权本身就是出错的渊薮,何况张说还善于揽权呢?
武惠儿注意上了御史台的这几个人。
武惠儿又想,张说已罢相,谁为继任者呢?
李隆基将张说下狱之后,即开始思索谁来继任的事儿。是时宋璟任东都留守住在洛阳,李隆基不想与源乾曜商议人选之事,由此乾纲独断。
他想起了京兆尹李元纮。
此次崔隐甫三人弹劾张说,使朝中的文学派和吏士派之争显露端倪。所谓的文学派人士皆为科举出身,目前在朝中占据多数,这些人有一个特点,即如张说那样,认为非科举出身者皆少文无识,由此不屑。李隆基冷眼旁观,渐渐发现这种倾向,其想授任李元纮,就有平衡两派的考虑。
其实非科举出身者也有长处,他们往往从最底层吏职干起,最后能胜出者虽为少数,然明达吏事,善理时政。
李元纮就是小吏出身,其公正处事,极有盛名。
后一日,李隆基制授李元纮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是为宰相职。
如此一来,中书令一职空悬,侍中源乾曜成为主要宰相,李元纮为其副。
源乾曜率领三司会审张说,奈何张说咬紧牙关,仅承认对张观和范尧臣有所关照,对所控事体坚决否认。
其时僧人道岸、张观和范尧臣皆被下在狱中,李林甫也将王庆则移交给大理寺,并将吉温所逼出的王庆则伏辩同时交上。
三日后,源乾曜入宫向李隆基禀报此案初步审理结果。
李隆基听完案情过程,又拿出众伏辩瞧了一遍,最后拿出王庆则的伏辩再细阅了一遍,疑惑地问道:“张说坚执不认,然此妖人的伏辩中,分明说到其从张观和范尧臣之请,曾数为张说卜筮。源卿,你瞧这句话说得多么露骨:‘张令现在虽位极人臣,其犹有远大前程。’哼,张说已官至一品,还想有多大前程啊?”
源乾曜答道:“陛下圣明。臣也以为这句话最为紧要,且张观、范尧臣的伏辩中也承认此事,足为佐证。”
“由此看来,张说难脱干系了?”
源乾曜为人谨慎,张说出事其内心欣喜,然知皇帝与张说的渊源,雅不愿在此案审理过程中推波助澜,使自己露出形迹。皇帝现在如此问询,他知道事体重大,不敢随便作答,遂斟酌再三,方缓缓答道:“臣等四人审理此案时,在张说涉案深浅之上也有分歧。臣奉旨主理此案,不敢妄自发言,由此多听他们三人意见。”
“嗯,他们三人意见若何?”
“韦抗和胡珪以为,张观和范尧臣得张说所荐为官,由此感恩,他们与妖人交往卜筮应当属实,其卜筮过程殷勤向妖人探问张说究竟,应在情理之中,然将之归于张说授意,有些牵强;崔隐甫则认为旁证甚详,张说难脱干系。”
李隆基心中想道,此案由崔隐甫三人奏起,崔隐甫作为发起之人,当然希望张说得罪。
源乾曜又道:“陛下,僧人道岸确实入过张说之宅,共有三回,确实为办法事;张观与范尧臣结交妖人,妄自纳贿,张说估计不知。然臣以为,张说若行佛事可入寺院,不该忘了朝廷禁令将僧人邀入宅中;再看张观与范尧臣实为张说亲信之人,他们犯事,则张说有疏于规劝之失。”
“哦,张说态度如何?”
“张说坚决否认所控罪行,然对自己小节有亏,由此愧对陛下信任追悔莫及,数次痛哭流涕,请臣转呈陛下。”
李隆基听到张说如此态度,心中有了一些轻松。他本想张说这些年来威权日重,乍逢此事定会暴跳如雷,尤其会詈骂崔隐甫不已。不料张说态度却能如此诚恳,看来他尚未被权力冲昏头脑。
人在权力鼎盛之时乍逢祸事,往往依托手中权力的极大惯性而强硬应之,殊不知鼎盛的反面即为衰败,其不识变化而妄图以强硬闯过,实在适得其反。张说能大能小,实为聪明之人。
李隆基赞扬源乾曜道:“卿能如此公平评判,实属不易,朕心甚慰。对了,朕瞧这份王庆则的伏辩,似早于张说被拘多日,此又何情呢?”
“禀陛下,臣当时也有此疑问。崔隐甫说道,他们侦知了此妖人行踪,见他欲出城逃遁,遂派人拘之圈禁。”
“哦,看来崔隐甫他们处心积虑,显非一时之功了。”
李隆基说此话时看似平淡,其中也有质疑崔隐甫的成分。源乾曜平时与崔隐甫三人交往甚密,觉得此时有必要替他们辩驳几句,遂说道:“陛下,妖人行踪隐秘,崔隐甫他们事先若不用心,则妖人离开京城后再难寻觅,如此就难于彰显张观、范尧臣的罪行。”
李隆基认为源乾曜所言有理,遂说道:“张说为中书令,又是天下文宗领袖,此案务必慎重。你们还须细细复核一遍,有罪须彰之,无罪也不能屈打成招。朕于开元之初厉禁酷吏之风,不可使此风抬头。”
“臣等谨记陛下之旨,不敢胡作非为。”
源乾曜又说道:“陛下,吴兢撰《贞观政要》十余年,近日即可定稿,欲献于陛下。”
李隆基闻言大喜,说道:“朕开元之初倡言依贞观故事行事,然太宗皇帝之言行散于各史料之中,常人难以全知其貌。吴兢此书成后,即可刊行天下,使所有人知闻。吴兢可谓用心之人,你让他速速将书献出来。”
张说此前多次催促吴兢献书,然吴兢耻于张说人品,始终哼哼哈哈。如今张说刚刚入狱,吴兢即表示献书。若张说狱中有知,心中肯定又添痛楚。
源乾曜走后,李隆基在那里沉思良久,既而唤来高力士,吩咐道:“高将军,你去狱中瞧瞧张说吧。他毕竟曾为朕之侍读,你前去之时,可随身携带一些食物。”
高力士躬身答应。
张说已在狱中待了数日,其有生以来遇事无数,其间数有大起大落,以此回最为凶险。他本人身陷囹圄不说,其家中百口也被禁军围困不许出入。那些日子,张说身处斗室之中无法动弹,无助地随光线明暗打发日子,感到时辰无比漫长。
一个人身处囚室之中难受无比,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将事情的详细翻来覆去想上无数遍。张说将诸事想得明白无比,此时最悔的两件事儿,一是当初未听张九龄之劝;二是未料到崔隐甫等人竟然如此阴险。
张说入狱之后,如张九龄、贺知章等人接连上奏,力保张说没有谋逆之心,李隆基阅过之后将奏书丢在一边,再不答理。贺知章、张九龄等人还携带食物至牢门前,要求探望张说,奈何张说现为重犯,他们无缘得见,只好无功而返。
张说身在牢中,无能得知外面的情景。其一颗心儿千思万转,始终萦绕着一句话儿:崔隐甫他们此次果然能一击而中吗?
他们借张观与范尧臣交结术士之事,又以僧人道岸为证,妄图攀扯自己图谋不轨。
至于张观受贿之说,其实与自己是无碍的。
自己在封禅泰山一事上,正如张九龄所言,确实惹了众怒,遂使未得实惠之人想着法儿在皇帝面前诋毁自己,如“泰山”之讥是为例证。崔隐甫等人正是利用众人的不满,猜测皇心有变,由此痛下狠招。
皇帝果然会借此事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张说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现在正处在两可的境地。
皇帝向来行事果决,不拖泥带水,他若果然厌了自己,则会不讲理由痛下杀手。当初张嘉贞有何过错呀?皇帝为了让他赶快腾位,未行任何复核之事,即将他贬为刺史。
然皇帝还是颇念旧功的。想想姚崇、宋璟罢相之时,皇帝无非不想让他们继续任宰相,然礼遇有加,被罢后又授为开府仪同三司。自己在开元之初被罢相之后,无怨无悔为刺史多年,此后迭立新功,终于积功再为中书令。这些年主持括户、厘改兵制、整顿朝务、倡议封禅且大典成功,又编著大书,使大唐国运蒸蒸日上,并使皇帝的文治武功彰扬天下。
自己功劳如此之大,皇帝应该顾念功劳宽大处置。何况自己对皇帝始终忠心为上,且与皇帝有师生之谊呢?
张说思索到最后,明白自己的命运掌握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这时忽听牢门外有声响起,继而牢门打开,刺眼的亮光顿时映迷了张说的眼帘,就见几条身影闪入门内,一名牢子大声喊道:“高将军到此,罪囚张说速速迎接。”
张说依言跪下,高力士急忙上前搀起,说道:“张公不必如此,唉,张公受苦了。”
高力士转身怒斥牢子:“张公的名讳,岂是你这等小人能提的吗?滚出去,跪在门外向张公谢罪。”
张说乍听到高力士入牢探望,深知高力士前来定是奉旨而行,心中就大叫一声:“救星来了。”
张说又复跪倒,说道:“高将军此来,实为圣上亲临。罪臣罪愆深重,唯有叩拜谢罪,感谢皇帝不杀之恩。”
高力士微觉奇怪,寻常人遇到这种事儿,多是大呼冤枉,何曾如张说这样自认其罪,且认可自己的死罪呢?
第二十八回 高力士巧舌如簧 李林甫偃旗息鼓
张说下狱七日后被放还家中,李隆基免去其中书令之职,仍保留左丞相的一品虚衔,张说今后可以修书使的身份主持集贤殿书院。
对于张说而言,遇大难未一败涂地,实为一个相当不错的结果。
那日高力士入狱看过张说,即返回宫中向李隆基禀报道:“陛下,张说见到所赐食物感激万分,其面向北方叩首不已。他未将那些食物享用,而是将其供在窗台上,以使他时刻感念圣恩。”
李隆基有些奇怪:“将之供在窗台上?张说入狱已有数日,莫非狱中的饮食甚好吗?朕本想让他享些口福,如此看来有些多余了。”
“陛下,狱中的饮食粗陋,能吃饱就不错了。张说之所以不食精食,臣以为他有些自罚的意味。”
“自罚?”
“臣入狱室之内,就见张说蓬头垢面坐在乱草之上,身边有一瓦器,其中盛有脱粟饭、盐渍咸菜,是为其饮食。臣见状即问牢子,张说现在仍为中书令,无非三司勘问而已,为何以如此粗食相奉?”
李隆基接口道:“你问得对。这帮小人,哪儿能如此势利呢?”
“张说此时止住臣,自言食此粗食为其本人主意,让臣不可错怪牢子。张说更说道,此次案发,不管他因如何,他本人对属下未能一视同仁,由此亲疏有别,终于酿出祸端,实在有负皇恩。他如今后悔莫及,唯有如此自罚,或能减去一些罪过。”
李隆基闻此言语闭目不言,张说的许多往事纷至沓来,渐渐冲淡了其心中近日来燃起的怒火。因为他始终明白,张说虽偏爱科举之人,对他们奖掖擢拔甚切,私下里也会得人好处,然张说始终对自己是忠心的。
想起自己昔为东宫太子时,面对姑姑太平公主的诸多发难,姚崇、宋璟和张说这帮老臣毅然站到自己一边,张说其时为太子侍读,为自己出过许多主意。随同自己起事的刘幽求、钟绍京等人虽为自己死党,然他们出身职级太低,少有这帮老臣的政治睿智和谋略。他此时又想起与姑姑争斗的关键时刻,远在洛阳的张说为自己献来一把佩刀,以此喻示要果断出手。
张说在狱中揣测皇帝的心理,他认为李隆基还是念旧的,这一点很到位也很关键。张说之所以自罚身体,正是想以悲悯之态激发皇帝心中的这根柔丝,以图自救。张说仕宦多年,他在血雨腥风的过程中体会良深,就是人遇大难时能救自己者,最关键者还是自己!当然,这其中有事发前自己的言行,也有事发后的态度和应对。
李隆基心中的柔丝果然被触动,其缓缓睁眼问道:“高将军,张说此行非是假装吧?”
“臣观张说发乎真情,显非作伪。”
其实李隆基派高力士去狱中探视张说,并随带饮食,已彰显李隆基在此案上的微妙变化。高力士久侍李隆基身边,洞察其言行的细微变化,能大致明白其心意。事情很明显,若李隆基对张说失去耐心,早就趁着此由头快刀斩乱麻,将其堕入万丈深渊之中。高力士心明此意,张说在狱中见高力士奉旨探望,心中大呼:“救星来了。”则二人所思相同。
李隆基又问道:“嗯,你如何看张说这档子事儿?”
高力士还想卖卖关子,说道:“臣为内官,不敢干政。”
李隆基换颜一笑道:“你呀,今后不可在朕面前玩这些小聪明。朕早说过,我们虽为主仆,亦为良友,朕问你话,但说无妨。呵呵,其实你刚才说的话,已尽显你在相护张说,你以为朕不知吗?”
高力士躬身道:“臣窃以为,张说一直对陛下十分忠心,且于国有大功,因此小事不宜贬斥。”
李隆基颔首道:“嗯,你如此说话还算本意。张说有功于国,然在此案上也有过错,中书令就不用做了。你去将源乾曜叫来,朕有话说。”
张说有了一个好的结果,然张观、王庆则、范尧臣皆被诛,大约想给张说一个警告,那僧人道岸也成为一个冤死鬼,另有连坐贬逐者十余人。
李隆基如此处置张说,令崔隐甫和宇文融大失所望;李林甫此前又是出主意又是拘禁王庆则,可谓劳心劳力,本想一击而中,此种结果令他大出意外。
宇文融绞尽脑汁,将此案的前前后后想了数遍,实为不解,遂问道:“为何功亏一篑呢?到底什么地方出错了?”
崔隐甫参与了案子的审理过程,他见张说坚执不认,遂多在旁证上下工夫,想以旁证证死张说。他难掩失望,叹道:“本想捞一条大鱼,不料仅有两条小鱼虾触网。唉,圣上不知听了何人言语?由此功败垂成。哥奴,莫非源公关键时候暗保张说吗?”
李林甫笑而答道:“我们此前就知道,源公慑于张说之势,其面子上皆顺从张说,内里其实不满。嗬嗬,此案得益者即为源公,他哪儿愿意张说今后在其面前碍手碍脚呢?”
宇文融叹道:“是啊,我们哥儿们忙乎一场,不料便宜了源公。嘿嘿,源公可谓有福啊。”
李林甫道:“源公能够主持朝务,不正是我们希冀的结果吗?二位兄长,此案以这种结果收场,虽有遗憾之处,终归达到了我们的目的,愚弟以为可当祝贺。”
宇文融摇头道:“此事果然可贺吗?我看未必!你们知道吗?张说出狱之后,贺知章召集那帮人摆宴替张说压惊,他们宴酣之际,知道张说如何说话吗?”
崔隐甫和李林甫知道了张说赴宴的事儿,然不知张说在宴席上说了什么话,二人急问究竟。
宇文融说道:“那张说得众人连连敬酒,得意扬扬说道:‘圣上圣明,终知此案有小人作祟。自古以来邪不胜正,小人能奈我何?’你们听听,他明着在辱骂我们。”
崔隐甫大怒道:“张说实为小人!你们不知张说在牢狱中的模样,其蓬头垢面,如狗一样吃着粗食,看来这是他故意装扮的可怜相。他怎么一出牢门,就判若两人呢?哼,我们须将他的这番诳语禀报圣上。”
人在走背运弱势之时,一定要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且要无声无息,方为上策。张说如此高调赴宴,且口出狂言,就给予了宇文融这些目光炯炯想找茬儿之人以口实。只要张说赴宴,他就是未说狂话,居心叵测之人还会编造其言,因为人们口口相传,不管什么话儿皆可虚虚实实,那是无法辨别的。
宇文融也点头认可。
李林甫心中却不以为然。
此次向张说发难,其时机可谓选得十分精准。从民意上而言,未从封禅大典之中得到实惠之人正是群情激奋的时候;皇帝也对张说拉帮结众甚为不满;至于发难理由,其角度及火候也选得十分恰当,为何不能一击而中呢?
李林甫此时判断,张说之所以能逃过大难,关键在于皇帝的态度。此结果表明,皇帝对张说旧情难忘,雅不愿一棍子打死。
至于己方战果,张说毕竟被赶下中书令之位,源乾曜继任之后,将对己方大有好处。如此看来,此役的胜面应该令人满意。
现在崔隐甫与宇文融想继续痛打落水狗,李林甫与此二人相比,还是有区别的。崔隐甫知道张说向来瞧不起自己,是为旧恨,前次又差一点未被授为御史大夫,是为新仇,如此旧恨新仇,崔隐甫绝对不会轻言罢手;至于宇文融,其恃括户有功,皇帝面前会一争长短的。
张说果然成为“落水狗”了吗?李林甫认为未必。其为文宗领袖天下闻名,又曾为皇帝侍读,则与皇帝有师生之谊,且其确实有功于国,李林甫知道以眼前三人在皇帝面前的分量,皆难敌张说的。
既不能收到全功,则要退而求其次。李林甫知道,若锋芒毕露,向为官场中的大忌,且容易遭致皇帝厌倦。他们三人此次联手弹劾张说,既尽御史台本分,又顺应民意替皇帝寻出罢相的理由,那么继续穷追猛打,则会走向事情的反面。
李林甫决定适可而止,不再随眼前二人继续弹劾张说。当然,他不会当面拒绝,只要以后不上奏言即可。
且说王毛仲有二位夫人,皆生得美艳无比,其中的孙夫人系李隆基所赐。孙夫人本来已生有一子一女,去年又怀孕,今年仲春时候又诞下一子。其“洗儿”之时,贺客盈门,张说虽刚刚出狱,闻此喜讯当然要登门祝贺。
王毛仲见张说前来,急忙将之迎入侧室坐定,并责怪道:“张公刚刚出狱,正是敏感时候,何必要亲自登门呢?贺知章前次设宴,你去走动一回再惹祸端,你莫非还不警醒吗?”
崔隐甫与宇文融果然上书再弹劾张说,李隆基见之大为光火,令高力士传旨,不许张说再上朝,仅许在集贤殿内编书。
张说叹道:“人若走背运时,动辄得咎。然王将军生子大喜,我若不亲身来贺,也为失礼。我入尊府一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吧?”
王毛仲摇摇头,叹道:“张公这一次实乃阴沟里翻船,暗箭难防啊!若追根溯源,张公参加封禅之后措置事体有些不妥,我那禁军中人也是怨声载道哩。”
张说再长叹一声,心中生出了一些悔意。
王毛仲宽慰道:“张公此前三起三落,这一次虽被罢相,然皇恩浩荡,张公犹保秩级,则假以时日,你终有起复的时候。”
张说摇摇头,苦笑道:“再有起复?王将军,我看有些渺茫了。”
“张公不可灰心。源乾曜、李元纮如今为宰相,然中书令之位一直空置。对了,张公此前一直兼知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不能让他们再占了,我昨日向圣上请求授此职于我。”
张说现在意志消沉,眼光和谋虑却未消退,他闻言大惊道:“王将军果然向圣上请授此职了吗?”
“对呀,此为昨日之事。”
“圣上如何回答?”
“圣上当时说我将马儿养得不错,为兵部尚书也许能称职。”
“如此说来,圣上答应了?”
“圣上仅应了一声,又转向别的话题。”
张说长叹了一声,说道:“王将军,你向圣上请授兵部尚书,实为大错特错之事。你事先为何不找我商议一下呢?”
王毛仲不以为然:“我现为开府仪同三司、辅国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知监牧使,若再被授为兵部尚书,无非多干一些活儿,有何不可呀?”
“对呀,你职掌禁军,掌控天下军马,若再为兵部尚书,则天下兵马事归于一人,圣上如何肯答应?”
王毛仲此时方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脸上微微变色,喃喃说道:“是了,我有些信口开河了。”
张说推心置腹说道:“王将军,今后这种话儿万万不可出口了,在皇帝面前也不要再提此事。唉,人世间险恶无比,须防暗箭啊。你须以我为戒,在外面要三缄其口,不可授人以柄。”
王毛仲连连点头,虚心纳言。
其实王毛仲不知,他此时已然惹下了祸端。
王毛仲“洗儿”之际,李隆基例派高力士前来赐物,并授新生儿为五品之官。高力士办完事儿返回宫中,李隆基见之随口问了一句:“哦,你回来了。怎么样?王毛仲定是欢喜异常了。”
高力士欲言又止。
李隆基见状有些奇怪,说道:“你平时伶牙俐齿,今日怎么吞吞吐吐起来,有何难言之隐?”
“陛下,臣担心回禀之后,圣心定为不喜。”
李隆基此时上了心,其缓缓坐下,然后平静地说道:“好吧,有什么话详细说来吧。”
“臣今日奉旨入王将军之宅,就见贺客络绎不绝。王将军见了臣,知道臣是奉旨办事,起初还是挺欢喜的。然他听说圣上仅授此子为五品官,顿时愀然不乐,说道:‘我现为开府仪同三司,是为一品官,难道此子不能被授为三品官吗?’”
王毛仲当时确实说过此话,然非高力士叙述的场景。王毛仲接旨谢恩之后,再经高力士送出中门,二人并排行走的时候,王毛仲笑嘻嘻地说道:“圣上此前授犬子皆为五品官,此子系圣上赐妻所生,若圣上能授为三品官,那该多好啊。”
看来王毛仲所说不过为玩笑话,不料高力士依此话稍作改动,就非为玩笑话了。
李隆基也没有将之当成玩笑话。
他闻言大怒,起身一掌击向案面,就听“嘭”的一声,案上的笔、纸弹起,可见李隆基掌击的力道甚大。
李隆基开口骂道:“无耻奴才!其早年负我,朕未曾为意,今日竟然想使婴儿为三品官,何其狂也。”
李隆基起事诛灭韦氏之时,王毛仲忽然不见了踪影,事成之后方才返回。李隆基未曾责怪他,依然宠之信之。然这件事儿实为李隆基心中难以挥去的阴影,其口中不提,心中却记忆犹新,今日恼怒之时,顿时脱口而出。
高力士眼见激起了皇帝的怒火,心中不免得意,继续添言道:“陛下,北门奴官皆为王毛仲的亲信,若不早图,必起大患。”
高力士的这句话实为画蛇添足之言,李隆基闻言先是瞧了高力士一眼,继而缓缓坐下。李隆基深明统制禁军的御术,王毛仲现在正用得顺手,他不过有些志得意满而已,离图谋不轨甚远,岂能因一句话就废之?
李隆基知道禁军与宦官的情况,风言风语听说过王毛仲及其将领欺凌宦官之事。然禁军与宦官相比,还是禁军最为重要,遂向高力士说道:“高将军,朕知道了,此事到此为止。”
高力士乖觉得很,看到皇帝不回应自己说的话,心中正隐隐后悔自己说话有些太急,遂点到为止,不再说此话题。
其实高力士不知,他的这番话还是警醒了李隆基,心中开始起意换掉王毛仲。然此非一朝一夕的事儿,须万分珍重,譬如谁来接手王毛仲?如此位置须寻来一个既对皇帝忠心,又能统御禁军的人儿,且应以王毛仲为鉴,其性情不能飞扬跋扈。若想寻来这样一个相对完美之人,恐非一日之功啊。
源乾曜越来越发现李林甫可堪造就,李林甫这日晚间入府拜望,源乾曜衷心赞道:“哥奴,你很好呀。我见崔隐甫与宇文融接连上奏再弹劾张说,生怕你也随同。呵呵,你未盲目跟从,殊为可嘉呀。”
李林甫道:“晚辈当初随他们弹劾张说,那是基于所职本分和正义。张说如今不过在酒宴上说过几句狂话,其出狱后一时激动,殊为难免,也就不必认真了。”
源乾曜赞许道:“孺子可教。哥奴呀,张说此次被罢中书令,然其他官秩犹存,可见皇恩浩荡啊。他们二人如此死缠烂打,明显想将张说置于死地,如此做就有些太过了,他们不是以张说为敌,明显想让圣上难堪嘛。嘿嘿,圣上从此不许张说上朝,然我知每遇大事时,圣上还会派人前去问询张说意见,哥奴,圣上圣明无比,他心中的主意实在明白得很呐。”
源乾曜平时慎言少语,绝不会轻易坦露心迹。其与张说共事多年,心中肯定有不满之处,然无一字一句对张说的怨言,由此可见其隐忍之功。他近来与李林甫说话颇多,缘于他认可李林甫可堪造就。如此的话儿,他万万不与崔隐甫和宇文融表露的。
李林甫此前已洞悉事情的幽微之处,所以再也不与崔隐甫联手上奏。现在源乾曜难得细说详细,李林甫心中固有主意,面容上犹作恍然大悟之态恭维道:“晚辈此次未曾盲从,不料将事情做对了。今日闻源公之言,晚辈犹如醍醐灌顶,则今后每遇事儿,定先来请源公示教。”
源乾曜微微一笑道:“哥奴不必太谦!以睿智而言,同龄之人中,难有人能居于你其上。”
李林甫今日来见源乾曜,并非仅仅闲谈。他又谦逊了几句,继而问道:“源公,听说张九龄受张说之累,即日要出为外任了?”
张九龄昔日为张说最为亲近之人,如今张说罢相,源乾曜作为主要宰相,断不会继续让张九龄任枢机房主事。此位置职务虽微,然可以有与皇帝接触的机会,又总理各衙事务的联络,则十分重要。源乾曜此前已说通李隆基,欲使张九龄为外任。
源乾曜答道:“圣上向来重视内外官交流,张九龄居京多年,早该出外历练一番,怎能说他受了张说之累呢?”
李林甫顿悔自己失言,急忙向源乾曜认错。
源乾曜目视李林甫,心想此子果然心思灵通,张九龄的授书尚未发表,他闻此讯息即前来问询,看来属意此职。
李林甫遇此良机,当然要把握机会,其直言说道:“源公,若张九龄去职,则此位空悬,不知晚辈能够充任吗?”
张九龄以吏部侍郎之职兼知枢机房主事,李林甫此时为御史中丞。若李林甫能顺利代之,则秩级可由正四品下升为正四品上,其实秩级之升尚为其次,李林甫最为看重的还是这两个位置太过重要。
源乾曜既要拿下张九龄,势必要物色继任者。他此前也想过李林甫,觉得李林甫诸方面都合适,唯文才一节太过浅陋,遂犹豫不决。
源乾曜沉默片刻,方缓缓说出自己的忧心。
李林甫慨然道:“源公多虑了。晚辈以为,处置政务非是诗赋文章,若能粗知文理且能善御下人即可;晚辈这些年来深知己身之短,遂潜心学文,略有收获,这些年来能对所涉政务应付裕如,可为例证。”
李林甫实为有心之人,他知道自己未经科举出身,则“无文”之名实为自己的短板,公余就潜心学文。如此坚持下来渐有所成,其可以从容奏对文章,且绘画、书艺在京中小有名声。
源乾曜也愿意如此识趣的人儿在自己身边供驱策,李林甫颇有才干且有远识,如此定会对源乾曜的相业有助益。李隆基现在使中书令一职空置,说明源乾曜在皇帝心目中并非尽善尽美,李元纮被授为相职也为权宜之计,则此二人能得皇帝的完全认可尚需时日。
源乾曜于是说道:“也罢,我就向圣上说说你的事儿。你前次参与括户之事,圣上对你印象颇佳,不过此事是否能成,还要看你的造化了。”
自从张说女婿郑镒事发之后,李隆基重申授五品职以上官职时,自己须事先知悉,并逐一亲手签署。
李林甫拱手谢道:“源公的主意,圣上定不会轻易驳回的。如此,晚辈深谢源公栽培大恩了。”
李林甫因未再参与弹劾张说,引起崔隐甫和宇文融的极大不满。三人本来为一辆战车上的战友,李林甫忽然不声不响跳下车去,岂不是逃兵吗?
人想加入一个团体为获认可,要付出许多,真正加入一个团体之后又想退出,还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不过源乾曜果然说通了皇帝,授李林甫为吏部侍郎,兼知枢机房主事,李林甫从此离开了御史台,就少了与崔隐甫、宇文融二人见面时的尴尬。
宇文融那日稍微回过味儿来,对崔隐甫说道:“哦,看来哥奴这一阵子有意疏远我们呀。”
崔隐甫道:“我们联手扳掉了张说,如此源乾曜得了好处,哥奴飞身前去跟随,这般心机实在强于我们啊。”
二人相视而笑,对李林甫意甚不屑。
宇文融道:“哼,他想去抱源乾曜的粗腿,就由他去吧。崔兄,到了我们现在的位置,丞相之言能当多少作用?终归要看圣上的态度。”宇文融因为括户有功,甚得皇帝的赞赏,所以颇为自信。
崔隐甫摇摇头,叹道:“哥奴这人呀,怎能如此不义呢?看来此人终非池中物啊!”
宇文融道:“我们不说他了。崔兄,我们今后还对张说出手吗?”
崔隐甫断然道:“怎能不出手?做事情最忌中途而废,务必穷追猛打。张说此前三起三落,向有隐忍功夫。若让他缓过了劲儿,由此再得势,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宇文融点头认可,认为言之有理。
崔隐甫道:“今后再弹劾张说,我们二人也不用赤膊上阵了。可使御史们轮番出击,对张说及其昔日亲信逐个弹劾。至于弹劾何事,就让他们自行寻找吧。”
御史台行监察之职,如此行事实为本分,宇文融深以为然。
从那个时候开始,御史台的奏章骤然猛增。张说其时埋头编书,起初并未在意,然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奥秘所在。他凝思对策,心中就有了主意。
数月过去,御史台的弹风愈演愈烈,这些御史们遍寻张说及其党羽毛病,然终归没有要害之处,无法将人扳倒。
张说其间无声无息,终日在集贤殿埋头编书,似乎不知道眼前之事。
过了几日,张说写了数千言奏书上言李隆基。其奏书名为《论监察封事》,其中以贞观朝之事为例,阐明行监察之职的衙司务必公正公平,不可用国家公器泄私愤,更不能朋党交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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