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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

_51 赵扬(现代)
与崔隐甫指挥众御史们轮番出击相比,张说如此行动可谓高明。他不直接斥责御史台,仅从侧面阐述监察大义;他以静制动,显得无比从容。两者相较,则高下立判。
崔隐甫与宇文融却未瞧出张说的居心,依旧指挥御史们强攻不已。
张说不许自己人出面相争,其之所以示弱,缘于他知道历朝皇帝皆有心结,就是不许大臣结党。御史台近来如此热闹,就任其表演下去,张说在其间再轻轻上书点题,定会让皇帝瞧出御史台有结党的嫌疑。
到了年底,张说再上奏书,该书名为《论党锢之祸》,以汉代事例直斥结党之害,其矛头直指御史台。
李隆基对御史台如此行事早已不满,由此痛下杀手。
李隆基令张说致仕回家,张说此前并没有想到。他本来以为自己被罢相,现在埋头编书而已,皇帝断不会对自己再加贬斥。
须知两派相争,多为两败俱伤的局面。皇帝如此做,固然有平衡两派的考虑,他也想藉此警醒他人:不许结党!
李林甫离开御史台,不再参与弹劾张说之事,从此与崔隐甫、宇文融渐渐疏远,如此就成就了自己。
张九龄起初被授为冀州刺史,奈何其母亲向在家乡韶州居住,以为冀州那里高寒,其身子老迈多病不愿随行。
张九龄事母至孝,遂以此理由请求吏部改授,当是时,此孝心可以作为改授的重要理由,吏部逐级请示之后,改授张九龄为洪州都督。
张九龄离京之日,贺知章与张说率领众人到灞桥为张九龄送行。
张说折柳相赠,愧疚地说道:“九龄,我此前未听你劝,遂酿祸事;今日你又受我之累,使你携母外任。唉,我心有愧,我心有愧啊。”李隆基倡言内外官交流,有意摒除人们轻外官重内官的弊端。然京官位居中枢之地,若再有引荐之人,其仕途可谓坦荡,此为明眼之事。张九龄此时已崭露头角,若张说为相的日子再长一些,则张九龄的仕途一片光明。
张九龄闻言,突然伏地向张说叩首,说道:“恩师遭逢大难,学生无法援手,那些日子,学生恨不得能够身代恩师。如今大事已遂,学生唯望恩师颐养天年,容学生告别了。学生返京之时,定首先探望恩师。”
张说将张九龄搀起来,叹道:“你此时外任出京,也算相宜吧。你可藉此避一避风头,我离开相位,那些暗箭小人定会将你作为靶子。”
张九龄劝道:“学生临行之时,还想奉劝恩师今后专心编书,不用再理那帮小人。恩师为相多年,在任上就是万般警惕,终有得罪人的时候。如今风头未过,恩师宜避让为上。”
张说微微一笑,说道:“我如今不过为一编书匠,又有什么可惧之处了?那崔隐甫与宇文融不过为跳梁小丑,就是到了皇帝面前,我也不惧。”
其他送行之人知道此师生二人有话要说,遂有意避开。贺知章看到他们说了一会话,感到差不多了,就带领众人走上前来,开口说道:“道济,时辰差不多了,该让九龄上路了。否则九龄今晚错过了宿头,那将如何处呢?”
众人上前纷纷与张九龄告别。
张说又嘱咐了一句:“九龄啊,你在洪州为都督,那里的事儿不多。洪州山水极佳,你闲暇时候不妨多为文写诗。你这些年来忙于政事,偶尔奉制赋诗,少有佳作。嗯,你有佳作时可传抄至京,我们睹诗思人,如此殊多趣味。”
张九龄躬身答应。
众人此后目送张九龄携母将妻离开桥西,他们登车而行,渐渐离开众人的视线。
张九龄此后辗转渡过江干经浔阳奔往洪州。其在浔阳夜宿的时候,独自漫步到了岸边,就听江水拍打江岸发出声响,一轮明月恰在东方,其皎洁的月色映得一泓江水跳跃亮光,愈显周围万籁俱寂。张九龄心中有感,遂成章句,诗曰: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张九龄返回旅居之后,当即秉烛将此诗默写而出,并冠名为《望月怀远》。数月后,张说与贺知章辗转看到此诗,张说赞道:“贺兄,九龄遭此际遇,其诗风也大为改观哩。你瞧此诗,写得轻缣素练,和雅清淡,实在轻逸得很呀。”
贺知章微微一笑,揶揄道:“九龄性格恬淡,其遇事之后往往能够看开,诗风也就为之变得飘逸。然道济你呢?你遭此大难,犹干进之心难失,诗风就少了一分灵动了。”
张说与贺知章实为老友,贺知章如此说话,实讽张说仕宦之心难消。张说闻言也不恼火,哈哈一笑即作罢。
转眼秋去冬来,时辰飞逝而去。春节过后,李隆基终于不耐其烦,下诏令张说致仕回家,崔隐甫免官回家侍母,宇文融出为魏州刺史。
一场明争暗斗以如此结果暂时收场。
宋璟任西京留守数年,一直待在洛阳。此次李隆基入东都巡视,他少不得要鞍前马后侍驾。他年龄毕竟大了,如此忙累几日,脸上的疲惫尽显。李隆基见状,嘱他先回府歇息,并说要与他单独叙话。
这日阳光明媚,春风拂面。李隆基令人在积善坊旧宅中的后园中摆上案子和胡床,再邀宋璟前来喝茶叙话。
后园内绿树成荫,粗壮的柳树将倒垂柳叶儿拂向洛水奔腾的水面。在此饮茶,可以观看洛水两岸绝佳的风景,且周围绝无喧闹之声,唯有蝉鸣以及水声为伴。
所谓胡床,即是后世所称的椅子。人坐其上既有扶手相撑,可以半坐半躺,较之方凳要舒服得多。宋璟入园后看到两张胡床相对而设,急忙说道:“臣在圣上面前,不敢如此无礼。还是赐臣一张几凳,侧坐一边吧。”
李隆基道:“今日唤你前来,即是饮茶叙话,如此相对而坐,叙话最为方便。此间又非殿堂,就不要拘于那些虚礼了。”
宋璟只好相谢就座。
李隆基示意宋璟取盏饮茶,其边饮边问道:“宋卿,你能识此茶何名吗?”
宋璟饮了一口细品,唯觉茶味清香,却不知此茶何名。
李隆基道:“朕幼时居住此宅,最爱从下面洛水中取水,然后以水烹此茶。此茶产于峡州(今名宜昌),名曰碧涧,茶烹成后汁水碧绿,清香扑鼻,知道其中的诀窍吗?”
宋璟更是不知。
李隆基得意地说道:“人们饮茶之时偏爱加盐,此洛水味甜,万万不敢加盐。此茶水清香馥郁,其诀窍说来简单,无非不加盐而已。”
宋璟闻言心中不禁慨叹,皇帝那时居此宅时不过六七岁年龄,竟然已解茶道,看来实在聪颖得紧。其长大之后,身边渐渐聚集一帮京城浮浪少年,估计皇帝少年之时极为有趣,由此人气渐高。
宋璟知道,皇帝唤来饮茶并非简单叙话,他定有要紧话说。他们闲话片刻,李隆基果然将话题扯到了正题上。
李隆基叹道:“自封禅之后,宋公一直居于洛阳,让朕有些空落落之感。每遇要紧事儿,眼前无人可以问询,实为憾事啊。嗯,你这东都留守就不要做了,此次就随朕返回长安吧。”
此为皇帝之旨,宋璟唯有答应。
李隆基又问道:“最近朝中重臣变化颇大,宋公如何看?”
宋璟说道:“陛下将张说罢相,臣衷心赞成。唉,此次封禅之后,张说照顾自己的亲戚与亲信,竟然不遮不挡,胆子实在太大了。哼,他将女婿升为五品官,这样龌龊之事,也只有张说能做得出来。”
李隆基知道宋璟向来瞧不上张说,就在那里微笑听言。
宋璟继续自顾自说道:“不过御史台奏闻张说有谋反之心,此事有些太过了。臣明白张说的禀性,他于大节处尚能把持,唯小节有亏。”
李隆基当然明白张说的禀性,否则也不会如此处置了。
宋璟又道:“臣在东都,难识圣上深意。张说既罢中书令之职,陛下为何还将此职空悬,为何不让源乾曜继之呢?”
李隆基叹道:“源乾曜与张嘉贞大致相当,他们办事勤谨,绝不会出格;然中书令一职,所居之人须有前瞻眼光,且能善掌时事屡有创意,源乾曜在此节上略逊,朕由此犹豫。宋公,你有人可以荐于我吗?”
“陛下择人甚严,且开元以来频换宰相,则宰相一职难以久任,臣现在一时想不到人选。”
“嗯,莫非宋公责朕使宰相任期太短吗?”
宋璟摇头道:“陛下在任期内给予宰相莫大的权力,使其能将聪明才智用于政事上,于国大有裨益。然人之性情往往容易懈怠,且易结党,则宰相不宜久任。”宋璟说到这里,脑中忽然晃过一人,遂说道,“陛下欲让荐人,臣现在想起了一人。”
李隆基还是相信宋璟之眼光的,急忙催促道:“宋公请言。”
“臣以为张九龄可堪为任。”
李隆基闻言大为失望,说道:“张九龄如何可以?宋公莫非不知吗?张九龄与张说有师生之谊,且与张说走得甚近。想是宋公不知,他已被出为洪州都督了。”
宋璟道:“陛下欲寻得人,须摒除门户之见。张九龄与张说亲近不假,那是因为张说昔年对张九龄有恩,由此可见张九龄极重情义。陛下啊,他们虽为师生,然性情迥然不同,张说有才无德,而张九龄则德才兼备。”
李隆基根本听不进此言,遂打断宋璟话头说道:“此事以后再说。唉,宋公最重人之品德,你且不可以此偏颇遮蔽双目啊。”
宋璟摇摇头,叹道:“除了张九龄,臣现在实在想不起他人了。”
李隆基不以为然,又对自己的眼光颇为自负,心想天下文武官员众多,何愁无人可选?他又端盏饮茶,将话题引向闲话。
宋璟观看洛水两岸美景,心中又有感触,叹道:“陛下,岁月实在不饶人啊。臣如今的心思尚在壮年,然每去一岁,身子就渐不如昔。”
李隆基眼现疑惑之色,问道:“宋公精神饱满,身子也壮健,为何出此言呢?”
宋璟抬手指了指双腿,说道:“臣现在脚步蹒跚,一年不如一年。陛下,臣有一请,望能照准。”
李隆基示意宋璟继续说话。
宋璟道:“臣这些年腿脚还算灵便之时,就居住长安以备陛下问询。若行走艰难时,请陛下准臣来此洛阳养老。臣这些日子,愈来愈喜爱洛阳的风物饮食了。”
李隆基想不到宋璟正在规划自己的死日了,心想人皆寿夭有期,每人难以回避,其心中忽有异样心思,竟然忘记回答宋璟之言。
李隆基与宋璟饮茶叙话的时候,李林甫来到牡丹园赏花。其时正是牡丹花期,满园姹紫嫣红,极有富贵之态。
李林甫今日前来观看牡丹,其实想借实物琢磨牡丹画法。他师从李思训学画,技法以“金碧辉映,重彩高奇”为特点,以此法来绘牡丹最为相宜。他徜徉在花丛中凝神观看,竟至痴迷。
这时,有人在后面说话道:“李大人,请借一步说话。”李林甫愕然而顾,就见身后立着一位相貌奇丑的小太监。
小太监继续说道:“请李大人随咱家行走。”
李林甫心中觉得奇怪,然并不多问,就跟随小太监沿花径向园后走去。他们走过一道花墙,就见这里独立隔出一个小院,里面摆满了各色牡丹。
数名宫装之人簇拥一位丽人正在那里指指点点品评牡丹,小太监令李林甫停下等候,他独自过去禀报。
那名丽人抬眼看看李林甫,一抹笑容顿时漾上脸庞,任何男人观此模样定会怦然心动。那丽人挥手相招,说道:“李侍郎,请移步过来。”
李林甫早已识出此丽人正是皇帝宠妃武惠儿,那名貌丑小太监自是她的贴身太监牛贵儿了。
李林甫闻言碎步疾趋,到了武惠儿身边行礼道:“臣不知惠妃娘娘在此,未及早前来拜见,实为罪过。”其说话之时,就觉四周花香簇着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此异香定是武惠儿身上所发了。
武惠儿轻轻一笑道:“李侍郎不必自责。本宫今日来游园,听说李侍郎正在园中观花竟至痴迷,遂想起你为丹青高手,故请来为本宫点评牡丹一番。”
李林甫继续躬身,瞧见武惠儿今日下着一件翠绿的团花裙子,其裙摆遮地,仅露出一双珠履的尖儿。其闻言应道:“惠妃娘娘有令,林甫定然奉命。”
武惠儿咯咯一笑道:“李侍郎只知低头望地,莫非花朵儿都生在地面上吗?你如此作态,又如何能品评了?”她不待李林甫回答,转对身边侍从之人道,“你们皆到此门之前看守,不许闲杂人入园。若有人来扰了本宫和李侍郎看花的兴致,即为你们疏于看守之罪。”
牛贵儿率数名宫人前往门首,如此一来,一貌丑太监衬得数名盛装宫人愈发明艳,数名宫女的美艳与周围花丛相映,显得香艳无比,使无数游人驻足观看。
李林甫缓缓抬头,如此就可以直视武惠儿的芳颜,再闻其体上发出的香气,只觉心中鼓荡,一时无法平复心神。好一阵子方才缓过劲儿来,开口说道:“林甫园中能够偶遇惠妃娘娘,实为幸甚。然朝廷有规制,后宫之人例不许与外官交往,此处人多眼杂,林甫以为不宜说话太多。”
武惠儿道:“哦,人言李侍郎行事持重,甚明进退,看来其言非虚。你不用如此多虑,你为宗室之人,本宫与你说上几句话儿,非为失礼之事,就是皇帝知道,他也不会怪罪。何况你刚才说过,我们如此相见不过为‘偶遇’,实属正常。”
李林甫听出武惠儿话中的真实含义,即她在皇帝面前极度得宠。李隆基专宠武惠儿,实为天下人皆知的事情,她为何要向自己重申一遍呢?
李林甫想到这里,心中早明白了武惠儿的来意,一股巨大的兴奋顿时涌向心间。他此时明白,一种极大的机遇竟然如此不经意地找上门来,实为令人喜狂之事。
因为所谓“偶遇”,其实为一种必然。惠妃今日为何恰恰与自己同时游园?惠妃何以在游人如织中发现自己的身影?她又为何挑中这样一个相对僻静的所在与自己叙话呢?
李林甫断定,此次“偶遇”显系惠妃的预谋。
第二十九回 频易宰相走马灯 夺哀九龄回京城
光阴荏苒,时光飞逝,不觉又有数年过去。李隆基的治国之策依旧,老天似乎继续眷顾李隆基和其治下,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括户之事已进入尾声,户口人丁年年有序增加。
眼见诸事皆顺,李隆基心情甚好,一个很明显的例证,就是他入梨园的次数日渐多了起来,其入园之后或观歌舞,或敷演自创新曲,过得十分惬意。开元之初,李隆基为了专心治国,将自己深爱的音律之事藏于心间,基本上不到梨园走动。如今事顺时变,他也就稍稍改换了心意。
然有一件事儿缠绕李隆基数年,且始终没有改观,令他一直苦恼不已。此事绝非小事,即是宰相人选始终不能遂意。
张说罢相之后,中书令一直空置,源乾曜为侍中,李元纮以平章事的名义行使宰相职权。李隆基对此二人皆不完全认可,除了觉得他们无能充任中书令之外,还认为他们没有军事之能,于是又授安西副大都护杜暹为平章事,如此就有三名宰相同时在朝。按照李隆基的考虑,三人中自以源乾曜为主,其下有一文一武两名宰相,由此可以彼此取长补短,使政务顺利前行。
然李元纮与杜暹二人共事后,不过数日就针尖对麦芒,其口角相争也就罢了,数次还要老拳相搏。
李元纮以公正之名名扬天下,与卢怀慎一样不治家产,散俸禄于亲族,素有清廉的名声;而杜暹之所以能入朝为相,李隆基除了认为他有军事之能外,也认可杜暹的清廉名声。
杜暹昔为婺州参军离任时,属下小吏将公事结余下来的一万张纸送给他。其时造纸皆由手工而成,产量甚少,纸价甚贵,则纸与当时绢锦一样,皆有货币的功能。官吏离任之时,属下以纸作为赠礼,实为通例。杜暹当时仅取百张,其他的原物奉还,由此初有清名。其职务渐升,亲族之人少不了找他办事,杜暹却一概拒绝,最后亲族之人竟然不再与他来往。
李隆基之所以擢拔两名清廉之人为相,也是惩于前任张说不干不净,想让他们的清廉之名楷模天下。
可令李隆基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皆以清名为恃,各持己见,从此吵闹不断。他们当面争吵不说,还各自到皇帝面前说对方的坏话。
如此到了开元十七年六月,李隆基终于对他们失望了。其下制说道:“虽清以自牧,而道则未宏,不能同心戮力,以祗帝戴。而乃肆怀相短,以玷朝纶,将何以缉叙三光,仪辟百刑。”遂贬李元纮为曹州刺史,杜暹为荆州长史;源乾曜身为侍中,不能居中协调,有失职守,也被同时罢相。
李隆基虽罢源乾曜侍中之位,犹保留其尚书左丞相之虚职,并让其五日一参,极尽礼遇之事。由于宰相皆罢,李隆基还让源乾曜荐人。
源乾曜推荐李林甫为相。
李林甫是时已任吏部尚书,这其中既有源乾曜的功劳,也有武惠儿的暗中之功。
李隆基却不看重李林甫,过了不久,他将安西节度使萧嵩任为中书令,并以宇文融、裴光庭为中书门下平章事,由此新成宰相三驾马车。
李隆基欲授萧嵩为中书令,派人前去征询宋璟的意见。宋璟并不多言,只微微一笑说道:“萧嵩美须髯也。”
李隆基得闻宋璟如此评价萧嵩,也是微微一笑,明白宋璟不认可萧嵩,缘于萧嵩少文。
萧嵩为中书舍人时,李隆基令其拟制书一道。萧嵩奔回中书省,找出此前类似制书东拼西凑一番,由此成文。李隆基阅罢觉得其中的“国之瑰宝”用得不妥令其修改,萧嵩作势要走,李隆基唤住他道:“仅改一字,何必离开?屏风后有笔有墨,你改之即可。”
萧嵩不情愿地步入屏风后,在那里待了许久不出来。李隆基还以为他将制书大改再写,由此颇费时辰,就在那里耐心等候。
然左等右等还是不见萧嵩出来,李隆基觉得奇怪,遂踱步过去观看究竟。这一看顿时令李隆基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其伸手扯过那道制书将之抛到地面,再踏了两脚,骂道:“你实为‘国之珍宝’,赶快滚吧。”
原来萧嵩用了诸多时辰仅改一字,即将“国之瑰宝”改为“国之珍宝”,其所拟制书上滴满了墨点和汗滴,显系其改此一字竟然耗力如此。此事后来传扬出去,人们私下皆呼萧嵩为“国之珍宝”。
萧嵩任为宣州刺史倒是政绩不差,吏部历年考功评语甚好。其到了安西为任,也是迭立大功,先用王忠嗣取得大捷,继而对吐蕃使用反间计,使吐蕃赞普杀掉了对唐境最有威胁的大将悉诺逻恭禄,由此名声大震。
李隆基未听宋璟的建言,毅然授任萧嵩为中书令,并兼知安西节度使,还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萧嵩的儿子,他们由此成为儿女亲家。
宇文融骤升为宰相,其昔日的敌对之人顿时睁大了眼睛。宇文融自以为得志,放出大话道:“使吾居此数月,庶令海内无事矣。”他上任后常引宾客故人,旦夕欢饮,且轻易表态,无端斥责属下,由此引来弹劾无数。李隆基此时也认为宇文融“彰于公论,交游非谨”,不宜居中枢之位,宇文融为相不及百日,即被出为汝州刺史。
裴光庭原为兵部侍郎,封禅泰山之前曾提醒李隆基要防备大典之时外夷入侵,张说由此提出届时邀四方君长观礼,以为牵制。裴光庭与李隆基还有一层渊源,裴光庭娶了武三思之女为妻,李隆基应呼武三思为舅,两人于是亦为姻亲。
李隆基与萧嵩为儿女亲家,与裴光庭为姻亲,则三人就有了私谊。
按说萧、裴二人同僚为相,又有私谊,大可一团和气,其乐融融吧。然过了不久,二人又开始争吵不已,动辄闹到皇帝面前。
二人争执的焦点,在于人事授任。
李隆基现在配相的考虑,萧嵩长于军事,就让他以中书令之身兼知兵部尚书、安西节度使;而裴光庭长于吏事,则让他以侍中之身兼知吏部尚书(李林甫是时调任门下省侍郎)。如此二文一武,可谓相得益彰。
然裴光庭极度鄙视萧嵩无文,私下里以“珍宝”唤之。其对自己辖下的事体独自决断,根本不与萧嵩商量。萧嵩认为自己为中书令,是为主丞相,则诸事必须经过自己。
裴光庭根本不听招呼,依旧我行我素。譬如用人一节,裴光庭掌管吏部,坚持“循资格”选人,其亲信阎麟任中书门下吏房主事,阎麟出具授任名单,裴光庭即下笔签署批准,再由吏部依单办理,根本没有萧嵩过问沾手的机会。
萧嵩大怒,向李隆基奏报此事。然裴光庭办理时并非任人唯亲,皆为依序办理,实在找不出毛病。萧嵩除了争吵别无他法。
二人愈争愈烈时,眼见就要失控,开元二十一年三月,裴光庭忽然病故,二人的争吵方才休止。
这期间,朝中有数件大事发生。
开元十八年,张说久病不治,由此逝世,年仅六十四岁。
张说致仕不久,李隆基又复其修书使之职,继而再授为尚书右丞相,最后授其为开府仪同三司。开元之初至此时,被授为开府仪同三司者仅有王仁皎、姚崇、宋璟、王毛仲四人,由此可见张说在李隆基心中的位置。
张说患病期间,李隆基每天派使者探问,还亲手为张说开具药方。张说逝后,李隆基甚为忧伤,赠以太师之名,并御笔赐谥曰“文贞”,为之撰写神道碑文。张说一生曲折,其文名远播,且文武全才,唯其人品为时人所讥。李隆基如此对待张说,则当时荣宠,莫与为比。
李隆基也数次亲入张说宅中探病,其时李隆基正被宰相纠纷闹得苦恼不已,也让张说荐人。张说叹道:“臣多次向陛下荐张九龄,奈何陛下将之置于边荒,惜不可用。臣今日还荐张九龄。”
李隆基问道:“张九龄到底有何长处?”
“为宰相者,须有宰相之道,以姚公、宋公和臣为例,我们三人本身皆有毛病,然有一点还是共通的,即有心有情治国为要,兼而目光深远能识时弊。恕臣说句大话,臣身后至今的为相者,皆无如此眼光,而张九龄则有。”
李隆基微笑不语,他现在没有看好张九龄。
开元十九年正月,太原府少尹严挺之向李隆基奏报,言道王毛仲移书太原府索要甲仗,实有不臣之心。
其实王毛仲此前多次到幽州、太原、朔方巡边,由此计会兵马,各地供应甲仗为正常之事。严挺之本为京官,向以直言善谏闻名,王毛仲此来索甲仗,严挺之认为此为昔年所欠,现在无兵事,遂坚决不予,同时奏闻皇帝陈说理由。这严挺之本为言官出身,对王毛仲恃宠掌控禁军的事迹颇有耳闻,遂进而指出王毛仲如此威权独运,易生祸变,请李隆基事先防范。
臣子每天的奏书甚多,其中多有偏颇之论,李隆基无非阅读一遍不多理会,然对严挺之的这道奏书上了心。他阅毕沉默良久,最终下定了决心。
李隆基令高力士前去传旨,晚间要在“花萼相辉楼”赐宴。
亥时以后,被邀之人结伴进入“花萼相辉楼”,其中以王毛仲居首,葛福顺、陈玄礼、李宜德、李仙凫等人簇拥其后。
众人入室之后,发现其中未有皇帝的踪影,且其中几案上空空荡荡没有饮食,非是皇帝赐宴的模样。众人正在惊愕的时候,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响声,就见两列身着飞龙军服饰之人拥入进来,将王毛仲等人围在中间。
高力士戎装进入室内,立定后沉声说道:“王毛仲接旨。”
王毛仲不明何意,急忙跪下。
高力士展卷朗声读道:“开府仪同三司兼辅国大将军霍国公内外闲厩监牧使王毛仲,是唯微细,非有功绩。擢自家人臣,升于朝位,恩宠莫二,委任斯崇。无涓尘之益,肆骄盈之至。往属艰难,遽兹逃匿。念深唯旧,义在忧容,仍荷殊荣,蔑闻悛悔。在公无竭尽之效,居常多怨望之词。迹其深愆,合成诛殛,恕其庸味,宜从远贬。可瀼州别驾员外置长任,差使驰驿领送至任,勿许东西及判事。”
这篇诏文系李隆基亲手所写,他愤愤不忘起事时王毛仲不辞而别的这笔老账,然后痛说王毛仲不识好歹,居此高位还想索取兵部尚书之职,因未遂意颇多怨望之词。此诏书中根本没提王毛仲索取甲仗之事,看来李隆基也认为以此理由问罪王毛仲,实在过于牵强。
葛福顺也被贬为璧州员外别驾,李宜德为业州员外别驾,李仙凫为道州员外别驾,另与王毛仲亲密者如左监门将军卢龙子、唐地文,右威卫将王景耀、高广济等人皆被贬,共有数十人受累或贬或流。王毛仲的六个儿子皆被夺官。
李隆基的诏令中还具体指明三点:其一,所有人被贬官之后,不许回家,由飞龙军严加看守并送至贬官之地;其二,他们到任后不得离开驻地;其三,其官称为虚名,到任后不得问事。
入室之人中,唯有陈玄礼未被提及,他心中正在惶恐不已的时候,高力士微笑言道:“陈将军,请随咱家行走。”
陈玄礼被引至“勤政务本楼”,就见皇帝正在那里秉烛观书,陈玄礼急忙跪倒,口称:“罪臣叩见陛下……”
李隆基起身来到陈玄礼面前,俯身将陈玄礼搀起来,笑道:“你很好呀,怎么又成罪臣了?你从不骄盈放肆,日常淳朴自检,与王毛仲他们大为不同。”
陈玄礼此时方才放下心来,知道自己彻底逃脱了这次大难。李隆基当场任陈玄礼为辅国大将军,兼内外闲厩监牧使,如此一来,陈玄礼取代了王毛仲,从此掌控了禁军。
高力士刚才率领的飞龙禁军为一支独立的力量,其人数不多,不足千人,不归北门禁军的节制。
唐初以来,皇帝拥有内外闲厩之马,共计十二闲,例由内外闲厩监牧使统领;则天皇后时增置禁中飞龙厩,由宦官掌管。李隆基今日拘押王毛仲等人,当然不能从他们所统领的禁军中调派,则高力士统领的飞龙禁军就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王毛仲由飞龙禁军一路押解,其行到永州地面时,李隆基的诏文又追踪而至。诏文中的内容甚是简短,即赐死王毛仲。
王毛仲被赐死,其实与上官婉儿被当场杀掉一样,即李隆基为了预防他们今后生事,干脆立斩永绝后患。
开元二十年,宋璟感到身子衰弱,遂向李隆基请求致仕归居洛阳。李隆基仍赐其全禄,准许其归居。宋璟从此在洛阳养老,再不过问朝中之事。
裴光庭死后,李隆基早就厌倦宰相之间无谓的吵闹,这日对萧嵩言道:“朕若为你配置辅相,你们闹不好又要争执。这样吧,你可自行择相一名,今后勿复争吵。”
萧嵩闻言大喜,当即奏称欲选王丘为相。李隆基封禅泰山时,王丘任怀州刺史,李隆基在宋州酒宴上盛赞王丘,赞他“讫牵外无他献,我知其不为也”,对其印象甚好,当即准奏。
然而王丘得闻此讯,却不愿入京为相,他认为自己为一地方刺史尚可称职,实无宰相之才,遂向李隆基和萧嵩婉拒好意。
王丘不愿就职宰相之位,却向萧嵩荐来一人。此人名韩休,现任尚书右丞。王丘向萧嵩说道,韩休现在虽默默无闻,其诸项才具皆在自己之上,若能为相,定能成就佳话。萧嵩暗自想道,尚书省属官多为性格柔和之人,则能容易制之,遂从王丘之言向李隆基荐引。
韩休为相,确实成就了一段佳话,然与萧嵩起初的愿望相违。
韩休颇有贞观时魏征之风,为人刚直方正,不会拐弯抹角。其为相未及十日,即与萧嵩争论是非曲直,弄得不可开交,后来愈演愈烈,韩休就是到了皇帝面前,也当面直斥萧嵩之失,弄得萧嵩后悔不迭。
韩休待萧嵩如此,就是见了皇帝也毫不客气。某一日,万年县尉李美玉有罪,李隆基欲将之流放岭南。韩休此时出面拦阻,进言道:“县尉为小官,所犯又非大恶。今朝廷有大奸,请得先治。”
李隆基即问朝中大奸为谁。
韩休道:“金吾大将军程伯献恃恩而贪,居所规模及用马皆逾朝廷法度。臣请先将程伯献治罪,然后再说李美玉的事儿。”
王毛仲被贬之后,禁军的将领进行了大量的调换,程伯献执掌金吾军,实为李隆基的亲信之人。程伯献系高力士所荐之人,去岁高力士母亲去世,程伯献当场哭得哀哀切切,甚至比高力士还要悲痛。李隆基对于身居重位的亲信之人还是相当宽宏的,像韩休所提程伯献的罪状,李隆基内心认为实在是不值一提。现在韩休拿李美玉的事儿要挟自己,李隆基当然拒绝。
韩休下面的话更加强硬:“陛下不容李美玉之小罪,而对巨奸大猾却置之不问。若陛下不治程伯献之罪,臣不敢奉诏。”
李隆基遇到这种执拗的人儿实在无计可施,只好将程伯献惩戒一番,以堵韩休之嘴。那些日子,韩休似乎专盯皇帝的错儿,大至国家大政,小至生活细节。韩休的奏章日日皆有,弄得李隆基噤若寒蝉。李隆基闲暇时,即入禁苑或狩猎或观歌舞,他此时环顾左右道:“声响不可弄得太大,若韩休得知,定来诤谏。”其话音刚落,韩休的谏章已至,李隆基只好起驾回宫。
宋璟得闻韩休事迹,大有知音之感,赞道:“不意韩休如此,仁者之勇也。”
李隆基被韩休折腾得七荤八素,不能尽兴,又不能斥责,日渐憔悴。某一日,李隆基取镜自观,看到自己的憔悴容颜,不禁喟然长叹。武惠儿其时在侧,心疼说道:“自从韩休入朝为相,陛下无一日欢颜,竟然憔悴如斯,日渐消瘦。妾以为陛下不用如此隐忍,将韩休逐出相职即可。”
李隆基摇摇头,说出了一番名言:“吾虽瘦,天下肥矣。萧嵩每奏事必顺意而奏,我退而再思天下,却难以安寝。韩休敷陈治道,多鲠直之言,我退而思天下,却能睡得安然。惠儿,我用韩休为相,非为自身,实为社稷大计耳。”
李隆基有如此胸怀能够容忍韩休,萧嵩却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皇帝当初信任自己,为免争执让自己选人,谁知竟然选来这样一个人儿。其间他曾见过王丘,登时将王丘骂得狗血喷头。
萧嵩实在难以忍受,又无法张嘴说韩休的坏话,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条苦肉之计。他可怜兮兮地找到李隆基,禀道:“臣近日来忽觉精神恍惚,深恐如此下去会误了国家大事。臣请陛下开恩,允臣卸任致仕吧。”
萧嵩明白皇帝聪颖无比,自己言说精神恍惚,肯定是韩休闹的。或者皇帝不忍放弃自己,肯定会放弃韩休,自己就可以另选他人继任。
是时韩休为相刚刚六个月,韩休如此性格,又资历尚浅,断难继任中书令居中枢之位。萧嵩之所以行此苦肉计,正是基于此点。
孰料李隆基不假思索,脱口答道:“好呀,萧卿不愿勉为其难,朕当照准。致仕就不必了,张说去世后,尚书右丞相一直空置,卿可继任吧。”
萧嵩不料皇帝爽快答应,顿时傻了眼。
李隆基下面的话令萧嵩有了一些安慰,其说道:“韩休性格峭鲠,也不宜继续为相,你们就一同罢相吧。可授任韩休为工部尚书。”
是时为开元二十一年十二月,李隆基再也不能容忍宰相继续在自己面前争吵了,他决定要彻底改变这种局面。
萧嵩与韩休争吵正酣的时候,李隆基已在考虑下一任宰相的人选,如今萧嵩主动提出卸任,尽管他行的是一条苦肉计策,毕竟给李隆基送来了罢相的理由。
萧嵩与韩休之所以争吵,非为私怨,缘于他们对政事的见解不同。萧嵩行事粗疏且往往顾及人情世故,而韩休则基于儒家正义且铁骨铮铮,二人由此相撞。李隆基之所以能容忍他们,在于他们争吵未殃及朝廷大政,且争吵之后,往往是韩休的意见占了上风,对时政实有裨益。
李隆基想到宋璟与张说之荐,决定授任张九龄为中书令,京兆尹裴耀卿则被授为侍中。
李隆基东封泰山时,裴耀卿为济州刺史,他向皇帝建言济州贫瘠,无能支应,由此封禅队伍仅过其境而未停留。李隆基由此对裴耀卿甚为看重,并在宋州酒宴之时对其大加旌扬,此后不久,裴耀卿被改授为京兆尹。
裴耀卿此次被授为侍中,在于他想彻底解决长安运粮的问题,李隆基同时授任其为江淮河南转运使,正为此意。
自高宗皇帝开始,关中若遇到天灾,其缺粮问题顿时凸显。贞观年间,长安及关中有户三十二万余户,人口一百四十三万八千余人;到了此时,有户五十四万余户,人口三百一十五万余人。人口增加甚快,加之京官甚多,皇室供应渐增,还要供应庞大的军粮,则关中自产粮食不敷使用,每年约短缺一百多万石。
如此大的缺口需要从外地调粮,然转运艰辛,又无相应的仓储之地,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朝中衙署皆到东都洛阳办公,由此解决长安的供应压力。
高宗皇帝、则天皇后、中宗皇帝乃至李隆基动辄带领百官前往东都,皆缘于此因。时人讥之,将他们称为“逐粮天子”。
就食东都洛阳,固然有体念百姓困苦的想法,终究为一件不体面之事。
裴耀卿认为,要想解决关中缺粮问题,须改进漕运,使江南的粮食能运往关中。具体而言,须改陆运为水运,并利用沿途前代旧仓,然后分段节级转运。李隆基亟盼解决这个犯愁的事儿,遂甚赞裴耀卿之言,让他以侍中之身号令全国,加速改进漕运。
张九龄在洪州都督任上干了两年,之后又转授为桂州都督,并兼岭南按察选补使。张说逝世不久,李隆基想起其言,就将张九龄召回京中,授其为秘书少监、集贤殿院士。恰在此时,渤海国遣使入京进贡,朝廷当下要赐以诏书,然无人能识渤海文,李隆基想起张九龄,召之,张九龄入宫后援笔立就。
张九龄的母亲年长体弱,这些年又随着张九龄颠沛就任,入冬时一口气未喘过来,由此逝去。张九龄归家葬母,并居家守孝。
李隆基夺情授张九龄为中书令,张九龄起初坚决不奉召。奈何李隆基派来数拨人力请,并厉言相催,张九龄只好奉旨回京入职。
是日为开元二十二年正月初五,还在朝廷规定的七日假期之中。午后天空幕云低垂,继而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李隆基观之甚喜,吩咐高力士道:“晚间就在此殿治一小席,单邀张九龄与裴耀卿过来,我想与他们围炉赏雪,饮酒叙话一回。”
高力士深知前面数任宰相争执不断,皇帝为之甚为劳心,少有展颜的时候。如今新宰相被授任不久,再过一日即要上朝视事,则皇帝对之希冀甚多。这次小宴看似简单,皇帝肯定大有深意,其答应后急忙精心安排。
张九龄与裴耀卿按时入殿觐见,李隆基唤其平身就座,并笑言道:“张卿风威秀整,今日并非朝会严肃之时,你之装束犹一丝不苟,实令朕精神顿生啊。”
张九龄为人严谨端庄,反映在其衣着装饰和体貌细节上,皆精心规整、举动得宜,其在朝会之时,风度异于百官。李隆基授任官吏时,对风度一节视张九龄为标杆,常常问道:“风度得如九龄否?”
唐代授官,常以“身、言、书、判”四项作为择人标准。其中的“身”项,即是人物要生得英俊且有风度,后世貌俊者在仕宦场中大讨便宜,恒由此起。
张九龄恭敬答道:“面圣为庄重之事,不管任何场合,臣不敢有丝毫懈怠。”
裴耀卿闻言瞧了瞧自己的装束,就见袍角之上既有折迹又有污痕,与张九龄相比确实反差不小。这种习惯大约是他任济州刺史时形成,其自慰想道:把事情做好就成了,何必在乎这些小节呢?
李隆基又道:“张卿,你服丧未毕,却被夺情。你累累拒却,朕坚意如此。须知守孝固为个人大事,然与国事相比,毕竟为小节。你能识朕此心意吗?”
“臣明白此节,方顺圣意夺哀返京。陛下,臣才疏智浅,妄居此中枢之位,总怕辜负了陛下的重托。”
李隆基凝视二人,缓缓说道:“九龄文章自有唐名公,皆弗如也,张说逝后,你实为文场之帅,何谈才疏智浅?至于裴卿,其德高恤民,善识经济,这往关中运粮重任,非你莫属。你们二人相辅相成,只要不像前任者无端争执,定能将政事处置好。”
李隆基如此盛赞二人,他们闻言大为感动。其提到不许争执,可见李隆基对他们的极度希冀。
张九龄道:“臣今后每遇要事,皆事先与裴侍中商议,不敢独断专行。且裴侍中任刺史多年,熟谙吏事详细,臣多居京城,此项正为己短,正好向裴侍中求教。”
裴耀卿也急忙表白:“请陛下放心,张令为文场之帅,又久居中枢之地能识巨微,臣向来钦服有加。张令与臣虽皆为宰相职,然张令为主,臣为辅,臣不敢僭位越权,定谨守本位。”
李隆基见此二人谦逊有加,显非虚伪之言,心想自己总算选人妥当,他又转念一想,叮嘱道:“你们能如此谦让,朕心甚慰,然也不能一团和气,由此忘了朝廷的规制而争为好人。韩休与萧嵩争竞,动辄向朕诤谏,朕身受其累,然对天下大有益处,朕因之对他最为看重。你们今后为相,不能如前任那样在小节上动辄争吵,须有肚量;然在大是大非的事情上,朕允许你们争吵,朕若有失,你们也可当面指出。”
李隆基如此说话也为衷心之言,张九龄二人听言心中又是大为感动。自古至今,能够衷心接受臣下的谏言且身体力行的皇帝,实在少之又少。二人皆为科举出身,多听圣贤之言,“文死谏、武死战”的道理实为这帮文士的终极理想,一个开明的时代必有一个从谏如流的皇帝,除了此前的太宗皇帝之外,眼前的这位皇帝实为承载他们理想的极佳之人。因为他们不用以死来谏,只要忠心办事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即可,他们认为恰当其时实为自己莫大的幸运。
张九龄道:“请陛下放心,遇大是大非面前,臣定依圣贤道理和国家法度来行事,虽在陛下面前,臣也不会隐瞒自己的想法,还想陛下今后多多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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