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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

_49 赵扬(现代)
李隆基首献之后,李成礼依序亚献,李宪终献。献毕,张说指挥人们将盛有玉册和玉牒的两个玉匣,藏于祭坛之石室。
李隆基步下封祀坛,面向东南而立。只听张说又是一声大喊:“举火。”
位于东南方向有一座燎坛,其中早已堆满了柴草。张说声音刚落,三名甲士将手中火把一齐抛入燎坛中,顿时,其火势直上,日扬火光,庆云纷郁,遍满天际。
此燎火为封祀的组成部分,按照李隆基此前定下的“先奠后燔”仪式,此火发之后,则封祀仪式大致结束。
张说趁着火势正旺,率领群臣伏于李隆基面前,齐声呼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顶的“万岁”声起,满山的步道两侧甲士闻声也顿矛而呼。就听山间的“万岁”声音若波浪一般,一波波地传下山去,渐渐漫过中天门,过了一会儿,自山顶可以听到山脚下响起“万岁”的巨大声浪,此声音自是从数万人之口中同时发出。
李隆基闻此欢呼陶醉无比,他令面前群臣平身,又询问张说道:“张卿,眼前如此阵势,朕此前为何不知呀?”
张说道:“陛下,未上山百官今日同时在岱庙祭祀五帝五神,由此众人毕集于岱庙周围。今日封祀顺利,臣等感念陛下伟业,使四海晏然,由此心声顿发。不料山上山下呼声连成一体,臣此前也未曾想到。”
张说明显说的是鬼话。他此前与王毛仲多次议过此节,否则满山甲士哪儿能够步调一致?此次东行泰山,以兵士最多,他们欢呼,其他人定然随即而从。
李隆基志得意满,满意地说道:“好呀,今封祀初建,云物休佑,皆是卿等辅弼之力。我们君臣今后要长相互保,勉副天心,以期长如今日,不敢矜怠。”
张说闻言又复带领众人跪言:“陛下,昨夜则息风收雨,今朝则天清日暖,复有祥风助乐,卿云引燎,灵迹盛事,千古未闻。陛下又思慎终如初,长福百姓,则天下幸甚。”
李隆基此时心情大好,闻听如此美言,觉得自己受之无愧,遂仰天长笑,继而说道:“都起来吧,我们该下山了。今日午时,我们要欢宴帷宫,大家好好乐一乐吧。”
此次封禅大典,以山顶封祀为高潮之处。是日午宴之时,未上山群臣累进颂言,有人言道,其在山下遥望泰山之巅,就见日色明朗,庆云不散,紫烟袅袅上升,实为极度祥瑞。李隆基闻之,顿时龙颜大悦。
是日晚间,天空忽然又复阴沉,竟然飘飘洒洒落下雪花。李隆基心思鼓荡,提笔赋诗一首,名为《登封喜雪》,诗曰:
日观卜先征,时巡顺物情。风行未备礼,云密遽飘英。
委树寒花发,萦空落絮轻。朝如玉己会,庭似月犹明。
既睹肤先合,还欣尺有盈。登封何以报,因此谢功成。
其末句以“谢功成”收篇,由此可见李隆基的自诩之情。
十一月十二日辰时社首山顶
是日辰时,李隆基及群臣集于社首山泰折坛,以祭地皇,由睿宗皇帝配享。
其礼仪如封祀坛之礼,不加累述。
十一月十三日辰时帐殿
李隆基这日在帐殿里接受朝觐,除了文武百官之外,又比往日多了许多人,计有:
孔子后代,诸方朝集使,儒生,文士上赋颂者;
突厥、契丹、奚诸王;
吐蕃、大食、五天十姓、昆仑、日本、新罗、靺鞨之使;
高丽朝鲜王、百济带方王;
十姓摩阿史那兴昔可汗、三十姓左右贤王;
日南、西竺、凿齿、雕题、牂牁、木可、乌浒之酋长。
李隆基观此情状,心中不由得叹道:实乃四方诸侯,莫不来庆啊!
张说、源乾曜分别朗读了《封祀坛颂》和《社首坛颂》之后,群臣及外使纷纷出班大唱赞歌。
李隆基又复龙心大悦,当殿宣布了两宗事儿:一是封泰山神为天齐王;二是大赦天下。
朝会即将结束,张说又躬身奏道:“陛下,曹州八岁童子候在殿外,要当殿献颂于陛下。”
李隆基问道:“八岁童子?其能作颂吗?”
“陛下,此人名叫刘晏,幼读诗书,善著文章,七岁时被曹州举为神童。其闻陛下东封,遂作《东封颂》。”
“不会请人代笔吧?”
“臣此前也有存疑,因与此童子对答一番,此子对答如流,果然为神童。”
“嗯,张卿既如此说,那是不会错的。宣上殿来。”
一名八岁孩童昂然而入,毫不怯场,到了李隆基面前伏身叩首,仅这一份儿气度就令人叹服。
李隆基笑道:“张卿,搀他起来吧。一个小孩儿家,能从容行此大礼,亦算不易了。你名叫刘晏吧?好好将所作之《东封颂》读出来,若读得好,朕定有厚赏。”
刘晏起身,开始朗读自己所作的《东封颂》,要说其中的句子如“封祀岱岳,告成功于昊天上帝”亦属平常,然其为八岁孩童所作,又清脆诵出,中间绝无停顿,实属不易。
李隆基心知此情此景定是张说事先安排,无非想让自己更加高兴。然一个八岁童子能写颂词,且能朗朗诵于口舌之间,令殿间的外邦之人甚服中华后继有人,确实令自己脸面之上甚添光彩。
李隆基又复龙颜大悦,赞了刘晏数句,并授其为秘书省正字。如此一来,刘晏小小年纪一跃成为九品官员,从此可以身着官服列身朝班。
刘晏的神童之名由此传扬天下。其长大之后果然成为一代名臣,此为后话,这里隐去不表。
封禅队伍离开泰山后向南而行,第一站即来到曲阜。李隆基致祭孔子,封孔子为“文宣王”。
大队人马在路上又行了十余日,这日行到宋州地面。李隆基眼望前方缓缓流淌的睢水,对张说说道:“从此西行汴州后,很快就可到东都了。我们千军万马一路行走,为了不扰地方,未曾驻足,这宋州水陆方便,向来富庶,我们就在这里歇上两日吧。”
张说心领神会,唤来宋州刺史等人将大队人马妥善安置。宋州城内有一著名的酒肆,名为“梁园”,居中有一座上下两层的阔大酒楼。张说请得李隆基同意,让王毛仲派甲士在梁园周围警戒,是夜李隆基在此赐宴群臣及外邦来使。
夜幕渐合,梁园灯火辉煌。李隆基与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在二楼用膳,其他官员及外邦来使则在底楼欢宴。
宋州号为三皇五帝的建都之地,此后又成周代宋国的国都,汉代被封为梁国之都,又称睢阳,梁孝王据守此地三个月,从而一战闻名。宋州城池建造坚固,城内房舍整齐,向为大唐的东方重镇。自通济渠开通之后,宋州又成为漕运码头,由此弘舸巨舰交相往来,天下诸物,遍集于此。
由于皇帝赐宴,宋州刺史当然打起精神,要将诸般精美之物皆献于案上。李隆基步入楼中,看到案上食物丰盛,果蔬纷呈,酒水精美,心中有感而发,唤来张说道:“张卿,朕出行此前,曾诏勿广劳人,务存节约。此宴如此丰盛,有失朕意。”
张说想不到皇帝如此说话,一时不知应该怎么办,遂禀道:“陛下自出东都以来,不扰地方,厉行节约,则辛苦已久。如今即将回京,宋州地面丰饶,陛下由此赐宴群臣,似无不可。”
李隆基道:“还是过于丰盛了。这样吧,你让他们减去一些,朕方才开宴。”
张说见皇帝意甚坚持,只好吩咐下去。
众人坐定后,李隆基方才率众饮酒。宴酣之际,李隆基忽然长叹一声,对张说说道:“朕此次东封成功,还有更重要的收获。”
张说询问究竟。
李隆基道:“朕此前出巡天下,原来以为能够观实风俗,察吏善恶,然与此次相比,其实不然啊。”
群臣见皇帝大发感叹,皆停箸不食,静待其言。
李隆基叹道:“此次东封,诸州刺史殷勤支应,还是有差别的。有三位刺史,可称为良吏。一为怀州刺史王丘,其除了正常支应外别无他献,朕知其不市恩也;二为魏州刺史史崔沔,其遣使供帐,不施锦绣,示朕以俭,此可以知其日常为政也;三是济州刺史裴耀卿,其数次上书,言说济州贫穷不堪支应,朕因之不在济州停留。”
群臣听完不禁惊愕万分,沿途州县为了迎送封禅队伍,多是尽出财物周到服侍,不料事情过后,能得皇帝赞扬的竟然是这三位最抠门的刺史。
李隆基接着说道:“张卿,回京后须将此三位刺史的事迹写成明诏,以彰扬天下。”
张说闻言起身伏地,叩首道:“陛下心忧百姓,厉行节俭,则臣等幸甚,天下幸甚。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他群臣见状,也急忙伏地口称“万岁”,楼下的与宴之人不知何故,然有泰山封禅时的群呼为鉴,他们当即不问究竟,随之呼声连连。
一时之间,“万岁”之声又响彻梁园。
第二十七回 京城热议“泰山”力 张说冷遭御史功
李隆基回京之后心绪难平,趁着兴奋的心情将其过孔子宅所作之诗谱成一曲,然后将曲词交给太常寺敷演。
太常寺这日将曲词敷演成功,然后邀李隆基到花萼楼赏乐。李隆基事先吩咐,此曲词空明寥廓,仅用一名唱者即可,不用舞者。
该曲配器以洞箫、长笛为主,在丝、竹混声背景下,洞箫呜呜咽咽忽高忽低,尽显天地之寥廓;既而一支长笛的声音从低往高,凸现孔子当初的寂寞以及卓而不群的身姿;最后由歌者李龟年浅唱诗词,其声低沉而遒劲,颇合李隆基创作此曲词的韵味。
李隆基欣赏完毕还算满意,对众伶人说道:“总体还算可以,然仅以洞箫、长笛为主,稍显单薄,配器似应再丰富一些。”
李隆基平时与众伶人混得厮熟,缘于他谙熟音律,彼此交流显得很随意。座中的伶人中多为是时音律大家,李龟年既善唱歌,又善羯鼓、筚篥;孙处秀、李漠以善笛闻名;雷海青、贺怀智精于琵琶;张徽以吹筚篥见长;黄幡绰则擅洞箫。
若在往日,众伶人定会七嘴八舌与李隆基谈词论曲,今日却有些异样。李隆基说完话之后,众人却一声不吭。李隆基见状,就追问他们为何不吭声。
李龟年禀道:“陛下,吾等皆为梨园伶人,今太常寺上官在此,吾等不敢乱说话。”
“太常寺上官?谁呀?”
张说女婿郑镒上前躬身答道:“陛下,臣郑镒奉太常卿之命,前来侍奉陛下。”
“嗯,朕识得你为张卿之女婿,你现在太常寺为何职呀?”
“臣蒙皇恩,刚刚被授为太常丞。”
太常寺有卿一人,为三品官员;少卿两人,职授四品;再其下,就是两名太常丞了,其职授五品官。
李隆基之所以识得郑镒,缘于郑镒会试高中之后廷试时得见。则天皇后天授二年时曾在殿前策贡举人,李隆基那年心血来潮,召诸科前三名入殿问询。郑镒为此年进士科第二名,其应答之时态度从容、对答如流,又兼人物生得甚是俊朗,李隆基对之印象颇深。过了一段时日,李隆基得知郑镒被张说选为女婿,遂祝贺道:“张卿可谓捷足先登,甚有眼光啊。”张说嫁女之时,李隆基还派高力士前去具礼相赠。
郑镒会试高中,此后选拔授任,至今未及两年,他如何能升至五品官员呢?李隆基心有疑惑,随口问道:“你被授为太常丞?朕为何不知呀?”
众伶人今日力推郑镒与皇帝说话,显然对张说超拔女婿心怀不满。他们看到皇帝果然大为诧异,心中皆乐开了花。其时善吹洞箫的黄幡绰离李隆基较近,其微笑接口道:“陛下,此为泰山之力也。”
李隆基闻言恍然大悟,此次封禅泰山随自己登山的祀官可以秩升一级,词官则可超授五品。想来郑镒以词官身份登山,返京后即被授为五品。张说返京后曾拿着一张祀官、词官的名单让自己过目,自己阅罢也表示同意,想来其中定有郑镒的名字。
李隆基嘴巴动了一下,终究无话可说。张说超授女婿,其中定有私情,然郑镒善写文章,非白丁之人,其被超授也算合乎朝廷规矩,何况那张授任名单业已经自己同意了呢?
黄幡绰的这句话可谓一语双关,既说超授郑镒乃因泰山封禅之故,又暗指郑镒得了岳丈张说之力。后世常常以“泰山”作为岳丈的代名词,实缘于此。
张说回京后将登山祀官、词官列成名单,欲向李隆基禀报授任。张九龄详知内情,这日坚决向恩师劝阻。
张说有些不耐烦,斥道:“你语焉不详,累说此举不可,有何不可呢?此名单上的人皆为朝廷祀官、词官不假吧?封禅之时他们皆从圣上登山吧?圣上此次推恩加秩,有何不妥呢?”
张九龄道:“圣上推恩,理当加秩。然名单之人,多与恩师有关,或为门生,或为亲戚,如此就有些不妥了。官爵者,天下之公器,须德望为先,劳旧为次。恩师如此行之,恐怕天下讥议定会涌起。”
张说摇摇头,叹道:“九龄啊,你什么都好,唯有脑子不太活络。大约你多沉湎于圣贤道理,由此有些不谙世事了。我现为宰臣,位居中枢,当然要替圣上操劳,然人皆有私心,我位当宰臣能居几年?你们后进之人,我在任时能为你们谋些福祉,将来我身退之后,你们在朝中能当其位,如此对你们有好处,对我也有益处啊。”
张说从未将张九龄看成外人,说话也没有什么顾忌,其如此说话,显系推心置腹。张九龄听来却不以为然,说道:“恩师难道不知,圣上最忌讳朝中大臣陷入朋党迷局吗?”
张说冷冷说道:“朋党?朝廷开科取士,我多荐文学才具之人,即是替朝廷着想,如何入朋党迷局了?九龄啊,你如此说话,实为迂腐无比!我依朝廷大势善揽人才,唯才是举,使朝廷后继有人,圣上怎能认为此为朋党呢?”
张九龄看到恩师如此执拗,就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恩师许是不知,那日百官在谷口,未曾登山,他们不怨圣上旨意,反将此事皆怨在恩师身上。学生后来听说,崔隐甫、宇文融和李林甫三人出言相讥,还暗地里推波助澜。其中宇文融仗着括户有功,说话最是毫无顾忌。恩师呀,这三人聚在一起易弄诡计,暗箭难防,恩师不可不防啊。”
张说闻言大怒,骂道:“此三位小吏实为无德无才之人,他们窃据要位,本就不该,焉敢说三道四?九龄,不用理他们,瞧他们能奈我何?”
张九龄忧心忡忡说道:“恩师呀,学生听说这三人与源侍中交往甚密,若源侍中暗中支持,亦不可小视。”
张说此时脸上露出笑容,赞道:“我刚才还说你过于迂腐,你能瞧出此节,亦算不易了。不错,源乾曜隐忍功夫甚好,明面上诸事皆顺着我,然他心里果然同样恭顺吗?我看未必!九龄,不用管他,谅他也难以翻起大浪。”
张九龄无可奈何,只好后退一步,说道:“为避嫌疑,请恩师将学生名字去掉。学生能至今日之位,早已心满意足。”
张说闻言瞪起眼睛,斥道:“胡说!此为圣上的恩典,你不愿升职,就是不识抬举!怎么了?你莫非想清高自赏,不愿意与名单中人同流合污吗?”
张说此话说得很重,吓得张九龄不敢再说话,只好躬身而退。
此次东封泰山,除了祀官与词官升秩之外,其他从登者官秩皆升一级,如王毛仲被封为开府仪同三司,张说与源乾曜被授为尚书省左、右丞相(该丞相与开府仪同三司秩级相同,皆为从一品,其俸禄有所增加,并无实权)。至于其他未从皇帝登山的官员皆无所获,而负责护卫的将士最为辛苦,然没有得到实惠的赏赐,仅仅给予空头的勋官。朝廷的封赏敕令一出,京城之人顿时大哗。
那日张九龄劝说张说之时,其预见到这种结果,曾说道:“今登封霈泽,千载一遇,清流高品,不沐殊恩,胥吏末班,先加章绂,但恐制出之后,四方失望。”
未得到朝廷封赏者不敢怨望皇帝,他们见张说大肆授任亲信亲戚,遂将满腔怒火倾泻在张说身上。那些日子,但凡没有张说亲信亲戚的场合,人们唾沫横飞,将张说说得一文不值。伶人们日常在贵宦之家穿行,由此了解到事情详细,且他们之中有人也曾随同皇帝登山奏乐,结果未有任何封赏,由此与大多数人同心。他们之所以共同捉弄郑镒,缘由此起。
张说本为睿智之人,偏偏在此等事上未曾上心,由此得罪之人甚众。
那些日子,人们每每提起岳丈,皆用“泰山”代之,且说话之人往往相对大笑。开元十五年,“泰山”成为是年热词。
却说崔隐甫这日在衙中屏去其他人,独与宇文融、李林甫在侧室中说话。
崔隐甫最先说道:“坊间的物议愈来愈炽热,我们忝居监察之职,若坐视不管,即为失职。”
宇文融与李林甫对视一眼,他们皆明白崔隐甫的心意,即是要弹劾张说。宇文融性情最急,起身说道:“对呀,早该如此了。如今天怒人怨,圣上定有耳闻,此为千载难逢的良机,该是出手的时候了。”
李林甫安然而坐,闻言微微一笑,问道:“宇文兄欲出手,请问如何出手呀?”
宇文融大为奇怪,摊开手目视崔隐甫道:“如何出手?事儿还用说吗?崔兄,哥奴是不是有些糊涂了?我们此前就要出手,奈何哥奴拦阻。如今事儿就摆在面前,他如此说岂非明着装糊涂?”
崔隐甫比较持重,更知李林甫年纪虽轻,其思虑却非常缜密,遂问道:“哥奴,你认为应该如何出手呢?”
李林甫道:“二位兄长想呀,我们若现在弹劾张说,定会拿他徇私说事。然此举能扳倒张说吗?我看不能。”
二人急问何故。
李林甫道:“譬如郑镒由九品官超授为五品官,近日京城中流行‘泰山’之语,看来其错处在于他为张说女婿。”
宇文融愤愤说道:“对呀,他若非张说女婿,焉能成为登山词官?”
李林甫摇摇头,说道:“外人皆如此认为,张说却会振振有词。一者,郑镒确实有文才呀,圣上封禅的玉册确实由其参与拟文呀;二者,郑镒被授为五品,那是出于皇帝之口,并非张说私授。”
宇文融道:“一派歪理。”
崔隐甫微微颔首道:“不错,有些道理。张说可以对圣上和外人说,他如此做是基于‘内举不避亲’的古训。”
李林甫道:“对呀,圣上那日先是惊诧于郑镒升秩太快,继而又不再吭声。圣上所以如此,缘于他看明白了张说处心积虑如此做,实乃钻了朝廷空子所致。我们若上章弹劾,那张说定会说皆奉旨而为,我们岂不是落入张说事先布好的大坑吗?”
崔隐甫恨恨地说道:“不错,张说敢于如此妄为,实因他事先算定了事情因果,由此方敢放肆。”
宇文融本来满腔热望,现在兜头浇下一瓢冷水,顿时熄了火,其喃喃说道:“如此说来,我们莫非就这样看着他继续胆大妄为吗?”
崔隐甫摇摇头道:“非也,你不用如此悲观。哼,张说如此招摇大胆,百官也就罢了,圣上能容他长期如此吗?”
李林甫顿时笑容灿烂,接口道:“对呀,还是崔兄目光如炬。宇文兄,圣上为睿智圣君,当初姚崇功劳甚大,结果因袒护小吏丢了相位。张说如今作为,比姚崇当时更甚,圣上肯定不许!二位兄长说得对,该是出手的时候了,然如何出手?我们还要细加考量。”
崔隐甫见李林甫说话时沉稳无比,显系心中早有了计较,遂笑道:“哥奴愈来愈老成了。你心中有何计较?不妨细说来听听。”
李林甫在二人面前不敢故弄玄虚,急忙回答道:“崔兄谬赞了。愚弟这几日一直在想,圣上最忌讳大臣私下办些什么事呢?对了,是谋反!张说若能坐实此罪名,定能万劫不复!”
二人顿时疑惑,如何能让张说扯上谋反的罪名呢?张说若有此罪名,哪怕能牵扯上边儿,确实为一击致命的招数。
李林甫压低声音道:“愚弟这些日子派人盯紧了术士王庆则,呵呵,王庆则倒是一个要紧人儿……”
三人聚拢一起,秘密商议了良久。
李林甫是夜回府,即派人唤来吉温。
吉温是年十九岁,生得五短身材,周身肌肉虬结,显得孔武有力。此人有一个有名的伯父,即是曾向则天皇后奏请除去酷吏来俊臣的宰相吉顼。吉温从小未曾习文,又无荫官资格,偏爱习枪弄棒惹是生非。李林甫看到此人有些力气可用,刚刚将他收为门客。
吉温入室立定后,李林甫问道:“怎么样?盯得还算紧吗?”
吉温躬身答道:“请大人放心,那术士王庆则的行踪尽在小人掌握之中。”
“他今晚宿于何处?”
“张观今晚邀来左卫长史范尧臣入府,与此妖人谈说了良久。其后范尧臣起身离去,此妖人就宿于张观家中。”
“嗯,怎么又来了一个范尧臣?其任左卫长史,是否与王毛仲有干系?”
“禀大人,小人此前早就核实过了。范尧臣与王毛仲一点干系都没有,大人,范尧臣能入左卫府任职,知道荐者为谁吗?”
李林甫冷冷地说道:“混蛋,你到了我的面前,还想故弄玄虚吗?”
吉温吓得急忙跪倒,伸手自掌其嘴道:“小人该死,不该如此说话。大人,正是张说将范尧臣荐入左卫府的。范尧臣与张观同时得中举子,他们此前就很相熟,皆得张说赏识。”
李林甫一时无语,就坐在那里闭目思索,既而说道:“也罢,你这些日子不许惊动了他们,须想法探知他们聚谈时都说了什么。记住,不可使王庆则离开你们的视线。”
吉温抬头说道:“禀大人,小人离开张观府前时,还留下二名府丁在那里观察,说什么也不敢让王庆则离开视线半步。”
“你滚回去吧。记住,小心你们的身影让他们瞧去了。”
过了数日之后,王庆则离开张观家,沿街出了光化门向北行走。其离开城门约有二里余,几条身影倏忽横在面前,领头之人为五短身材,此人自是吉温了。
王庆则久在京城穿行,还是有些见识的,他见状并不惊慌,拱手言道:“诸位来此,有何见教?”
吉温微笑道:“你是王仙人吧?听说你仙术高明,我等想当面讨教一番。”
王庆则观看面前数人并非善类,有心挣脱,又终归不敢,只好虚与委蛇道:“好说,好说。只是这里荒郊野外,说话诸多不便。或者我们另行约个日子,找一个清静地方清谈如何?”
吉温道:“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日就挺好嘛。从此岔路向西行约半里,那里有一处清静地,就请王仙人前去如何?”
王庆则答道:“好呀,就请引路前往吧。”王庆则依靠吃饭的家伙就是这张巧嘴,身上别无长物,不惧去往各地,因而爽快得很。
前行半里之后,果然有一处宅院,王庆则由此被圈禁在此院中。
集贤殿书院经过一番忙碌,终于将一行所撰《大衍历》刊印,张说遂在朝堂之上将此书献于李隆基。
李隆基看到书卷百感交集,抚书叹道:“一行能成此历,可谓呕心沥血。不料书稿刚成,人已仙逝,殊为可惜。”
张说请求正式颁行此历。
李隆基道:“李淳风所撰《麟德历》早已过时,宜废止此历,启用新历,可名此历为《开元大衍历经》,即日颁行。”
颁布新历与封禅泰山一样,皆为开元年间的标志性事件,由此彰显李隆基施政的功绩,李隆基由此龙颜大悦。
朝会散后,李隆基令张说陪同入集贤殿观看编书进度。
张说和徐坚根据众人所长,将之分为两拨,或主修《大唐六典》,或主编《大唐开元礼》。由于从全国召来的人数众多,遂使阔大的集贤殿内人满为患,几无插足之地。李隆基入殿之后,众人当即俯伏跪迎,因人们身处狭窄,数人不慎撞翻了身边的书堆,殿内顿时响动一片。
李隆基见状叹道:“众文士本来潜心编书,朕来此却扰了诸位的心绪。嗯,诸位平身吧。”
李隆基与张说、徐坚走入侧室说话。
李隆基问徐坚道:“徐卿,近来编撰进度如何?”
徐坚答道:“禀陛下,两书编撰体例已定,目录于去岁列出,众人按分定目录搜集史料,已然开始撰写。”
“按如此进展,大约能何年完成?”
徐坚向张说探询了一眼,然后答道:“陛下,两书相较,《大唐开元礼》稍嫌简明,再有八年,应该能够成书;至于《大唐六典》,由于其卷秩浩繁,内容庞杂,十年之内恐难成书。”
张说微微颔首,显然赞同徐坚之言。
李隆基闻言说道:“编撰此等巨书,若想留存后世,非精雕细磨不可。有唐一代,高祖皇帝定制,再经太宗皇帝、高宗皇帝时期删减,至今大约成形,应将之刊定成书,以为后代子孙常制。张卿,徐卿,你们帮朕办成此事,实为后代留下一笔极大的财富。”
张说二人急忙躬身谢恩。
张说说道:“集贤书院得陛下鼎力关爱,如今人才毕集,徇为盛事。众人编书之余,近日即可成就两书,系由陛下所撰。”
李隆基有些奇怪,问道:“朕何时又撰书了?”
徐坚道:“陛下,张令那日从秘书省取来陛下昔年旧稿,一曰《周易大衍论》,一曰《金风乐》,嘱臣等校阅刊行。如今两书已成,《周易大衍论》为三卷,《金风乐》一卷,后日印成后即可呈上。”
此为李隆基开元初年时的旧稿,一直藏在秘书省未曾示人。不料张说却能获悉,且刊成其书,向李隆基献上惊喜。
李隆基心中高兴,叹道:“此系旧稿,藏之即可,何必将之成书呢?张卿,你有些多事了。”
张说答道:“陛下博采众艺,潜心学问,实为天下之人楷模。此书刊成,一者可使陛下精研之学传承天下,二者也能彰显陛下教化治国之精神。”
李隆基微微一笑道:“此非儒家教化正义之学,又如何能教化天下了?嗯,书成之后,朕可用来赐予群臣,颁行天下就不必了。”
周易之论与乐理亦合儒家精神,李隆基潜心研读为其兴趣使然,然毕竟为儒家正义之说之末节,李隆基心中实不欲彰扬天下。不过人心大多有成就之感,张说如此主动成书,既满足了李隆基的成就之心,又彰显了李隆基的多才多艺,李隆基心中此时其实妥帖无比。
李隆基不愿在此干扰众学士编书,又问了徐坚一些话儿,即在张说陪同下离开集贤殿。
此时为冬月,室外寒气袭人。李隆基有心在庭院里走动一回,不愿乘暖舆而行,就与张说一前一后在甬道上行走。
由于刚刚落雪一场,甬道两侧尚堆有残雪。李隆基观看此景,忽然感叹道:“哦,不知不觉之间,春日已过去月余了。张卿,再过一段日子,这些冰雪就要绝迹了。可谓时光飞逝啊。”
张说不知皇帝何故如此感叹,遂小心答道:“陛下日理万机,由此甚感时光短促。”
李隆基停下脚步,颔首笑问道:“张卿,你为中书令有多久了?”
张说略微想了一下答道:“陛下于开元十一年正月授臣为中书令,至今已三年有余了。”
李隆基道:“朕刚才感叹时光飞逝。开元之初卿为中书令,至今又再度为相。这十余年间,姚公,宋公和卿相继为相,佐朕理政,使天下成为一个锦簇世界,你们功劳很大呀。”
张说提醒道:“陛下忘了?张嘉贞也曾任过中书令。”
李隆基决然道:“他不算。他不过为过渡人物,至多勤勉为政罢了,未有理政实绩。”李隆基心间此时以为,姚崇为相拨乱反正,有济时之用;宋璟一身正气,引领风气之先,有守正之妙;至于张说兼有文才武功,其力行修书与封禅之举,则有烘托盛世的才情。张嘉贞无非勤勉尽心,在国家大政上没有出彩的贡献。
张说现在既明皇帝对张嘉贞的真实看法,心想自己当初玩些诡计令张嘉贞罢相,实在遂了皇帝的心意,心中就泛出许多得意之情,没有羞愧之意。
李隆基又忽然问道:“张卿,朕此前赐你的《汉书》,你最近可曾读过?”
李隆基赐予张说的《汉书》,张说一时不明皇帝深意。《汉书》之中包罗万象,可以从多方面求解。张说不明皇帝心意,也不敢开口问询,只好心中暗自猜测。他得蒙赐书后,其实从未读过,现在皇帝冷不丁地问起,他急忙答道:“陛下的赐书,微臣日常奉于案头,理政之后归家首先捧读。秦代一统中国,而汉代方显大国风范,各项朝政制度渐至规范。臣诵读之时,能从中汲取许多益处,方悟陛下之深意。”
李隆基道:“卿能体会朕之深意,朕甚欣慰。有汉一代,其事件纷纭,人物众多,其实后世多为前史的再演,能将前史读透,则裨益良多。”
“陛下所言甚是。臣读《汉书》之时,鉴于臣现居中枢之位,遂将其中宰相列传细细诵读,以求助益。”
“哦?你果然用心了。朕此前曾说过宋公‘萧规曹随’,不知卿将自己比于汉代哪位宰相呀?”
张说愣怔了一下,继而答道:“臣不敢自比于萧何、曹参,臣唯知忠心事君,不敢梦想与古之贤相并列。”
李隆基哈哈一笑道:“张卿何必如此自谦呢?其实你之文才武略,远胜于他们,难道今不如昔吗?”
张说此时捕捉到皇帝的笑目中的一丝冷意,顿时令他心间大震,既而惶恐无比。他熟知史事,知道皇帝若夸臣下才干超卓时,或为真心,或为揶揄,而眼前皇帝夸赞自己,显系后者。
那么,自己到底何处惹了皇帝呢?张说一时愣在当地,心思电转,终究不知道用何妥当之词回答皇帝。
李隆基瞧出了张说的不安,不想继续此话题,就接着说道:“罢了,我们就不用研讨历史,你回衙去吧。”
张说如蒙大赦,躬身相送皇帝先行,然后怀着满腹心思,沉甸甸而去。
李隆基见张说不明白自己赐书之意,心里就有些窝火。张说向来聪颖无比,一点即透,他这次为何如此懵懂呢?
张说现为丞相,李隆基之所以赐书,无非想让他观汉代丞相的沉浮事迹,由此悟出一些道理。皇权与相权实为一体,相权由皇权赐予,那么相权行使务必听随皇权的意志,不得有任何偏差。且丞相行权之时,务必谨守本分,不得妄结诸方势力,否则就是渐生野心。霍光为相时可谓有功,然他却令皇帝感到“芒刺在背”,并使霍家势力急剧膨大,如此就埋下了夷族的根子。
李隆基知道,一个人若不能及时检视自身的时候,说明他已然开始膨胀了,张说现在已有这种苗头。他此次赐书,正为提醒张说。李隆基初为太子时,张说时任太子侍读,则与李隆基有师生之谊,李隆基也甚服这位老师的才华;且其为中书令以来,办的数件大事皆称皇帝之心,李隆基一时不想将他舍弃,仍想用之。
这日朝会之时,群臣按序奏事,情势一同往日。
御史大夫崔隐甫此时出班,其身后紧随御史中丞宇文融和李林甫。崔隐甫执笏奏道:“臣御史大夫崔隐甫,今日联名御史中丞宇文融、李林甫,有要事奏闻。”
李隆基微觉诧异,崔隐甫任御史大夫之后,起初也曾在朝堂上奏事几回。奈何其所奏事体模糊不清,兼而口齿笨拙,李隆基尚未说话,早让张说驳得体无完肤,遂令崔隐甫大折其势,此后不敢在朝堂上论事,唯以奏书形式上奏。今日此三人联名廷奏,看来确有要事。
崔隐甫道:“臣等三人今日弹劾中书令张说不法之事,其引术士占星,徇私僭侈,受纳贿赂。陛下,此中详情,由御史中丞宇文融详细奏来。”想来崔隐甫知道自己口拙,因先引出话题,再由口齿相对伶俐的宇文融细说。
崔隐甫此言一出,殿内顿时现出噪声。李隆基听到“术士占星”之语,心中的愤怒顿时燃起,他看到张说意欲张嘴辩驳,遂伸手止之,示意宇文融道:“宇文卿,速将详情讲来。”
宇文融躬身说道:“陛下,中书令张说交结妖人,图谋不轨,罪不容赦。其一,张说指使中书主书张观、左卫长史范尧臣招引术士王庆则入张观府中,他们夜祠祷解、占星探玄;其二,张说与僧人道岸交往甚密,道岸多入张说府中与张说妄议时事;其三,张观、范尧臣倚仗张说之势,市权招赂,擅取太原九姓羊钱千万。”
李隆基听完此话,其心中的怒火化成阴冷的眼光斜视张说。
张说听到自己的如此罪状,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说道:“陛下,他们信口雌黄,全是诬告啊。”
张说之所以如此惊慌,缘于他知道崔隐甫三人用心险恶,其所奏罪名是皇帝最不能容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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