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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

_43 赵扬(现代)
张嘉贞大喜,躬身谢道:“张大人果然智计百出,好计好计。张大人,明日早朝之时,还望你在圣上面前多说一些好话。”
“当然。嗯,张令,你再好好想想,还有其他更好的计策没有?”
“这个计策就很好嘛,不用再想他策了。张大人,嘉贞这就告辞。今后我与舍弟,定旦夕祷念张大人的大恩大德。”
于是就有了这许多变故。
张嘉贞过了几日,终于品出一些滋味儿。
张嘉祐贪赃事发,却与张嘉贞无涉。张说却劝说张嘉贞不去上朝,待在家里素服待罪,明显想将污水往张嘉贞身上引。李隆基得知这种状况,首先想到的是张嘉贞也有罪,再加上王毛仲此前在他耳边吹的风儿,张嘉贞于是被罢相。
张嘉贞理出了这些头绪之后后悔不已,心想自己当初为什么就不能识破张说的机心呢?再想起弟弟此前没有事儿,何以张说到了朔方之后,弟弟的贪赃事儿就败露了呢?如此看来,张说处心积虑想当中书令已非一日,这是张说做好的圈套。
张嘉贞就在宅中长吁短叹,嘟嘟囔囔就是一句话:“相煎何急呢?”
想起张说毕竟替弟弟瞒下了十万钱,张嘉贞心中虽恼,终究不敢找张说吵闹。万一此事暴露,张说固然不美,自己和弟弟的罪愆又要加重一层。张嘉贞此时更加叹服张说的手腕:欲谋大利,须先以小利与他人,如此既获他人感激,又形成利益攸关之群体,彼此可以守口如瓶,以各自得益。
张嘉贞无法可想,只好凄然收拾行装,前往豳州赴任。
姚崇终于油枯灯尽,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李隆基闻此噩耗,亲入姚崇宅中吊唁,并辍朝一日。赠其为扬州大都督,谥为文献。
是时丧仪极其繁复,由于姚崇为一品官员,须由鸿胪卿护其丧事,百官如流水般入姚崇宅中吊唁。
张说是时为中书令,当然要入姚崇宅中吊唁。
张说入姚崇宅中奠仪一番之后,姚崇的三个儿子齐向张说叩首,以致谢意。
姚崇的长子与次子居洛阳,因他们行止不端,其仕途渐微;三子姚弈现任太子舍人,外人皆称此子大有父风,其仕途似为一马平川。此次葬仪上,每有重要客人前来,皆由姚弈出面接待。
姚弈起身后躬身说道:“张大人向与先父交厚,请入侧室,容小侄奉茶。”
张说本想祭奠后即走,看到姚弈的邀请非常实诚,就迟疑了一下,说道:“好吧,我就稍坐一会儿。唉,姚公猝然逝去,我心伤难止啊。”
姚弈恭谨地将张说引入侧室座中,张说发现此室似为姚崇生前的书房,其四周堆满了书函,更有一些旧时的竹简,遂说道:“想不到姚公还有藏书的嗜好,姚公日常最好盘算,他哪儿有读书的闲暇之时呢?”
姚弈听出张说话中的揶揄之意,不敢接腔,躬身将茶盏放在其面前的几案上。
张说起身走到堆放竹简的地方,轻轻抽出一束将之展开,细辨之后不禁轻呼一声,叹道:“哦,此为我见过最早之《诗经》写本了。姚公从何处得来如此珍品呢?”
此竹简色泽暗黄,模样古朴,张说一眼就瞧出来此为先秦时的竹简。他再观简上字样,只见其黑体清晰,大约其简成之后在字上又覆上一层桐油之物,使字样弥久常新。
姚弈答道:“先父生前酷爱收藏,此堆竹简由何处所得,小侄其实不知。好像小侄记事时就见到此简,先父辗转各地时皆珍重携同,可见先父甚爱此物。”
张说道:“姚公素爱收藏,我此前也闻其名。哦,那案上的珍玩之物,大约也是姚公所藏了。”
左边临窗的几案上,摆满了一些珍玩之物。张说信步走过去,拿起一方端砚仔细观看,就见此端砚色泽明黄,匠工巧妙地利用原石形状,雕成一株苍松,上面伫立着两只仙鹤。张说观后颔首道:“此石定是出自烂柯山中,雕刻甚精,实为端砚之中的上品了。”
端砚始产于唐初,石材产于端州(今广州肇庆)东郊羚羊峡烂柯山的端溪之中。端砚出现的时候并不名贵,实为文士墨客常用之物。然端砚的石质有坚实、润滑、细腻、娇嫩等特点,无论酷暑严寒,若用手按其砚心,其湛蓝墨绿,水汽久久不干,遂有“哈汽研墨”之说。一些高手匠人开始在端砚上雕花镂鸟,使端砚有观赏之用,于是其身价渐行渐高。
案上还有王羲之与王献之之手书一幅,另有笔洗、镇纸等物,其色泽古色斑斓,显系久远之物。张说逐件观摩,口中啧啧称奇。
姚弈一面小心作答,一面仔细观察张说的神色。
张说观罢旋归座上,叹道:“姚公果然为有心之人,将如此多的珍物囊括怀中,实为不易。贤侄呀,我劝你好好将这些物件收贮起来,以免别人看见后,定会说姚公生前善于敛财了。”
姚弈闻言,忽然跪至张说面前叩首道:“小侄叩谢张大人关爱之语。张大人,小侄有一不情之请,望张大人千万答应。”
张说见状,起身将姚弈拉了起来,说道:“你有何话,尽可站起来说,何必如此郑重?”
姚弈起身后说道:“张大人,这些物件皆为先父生前心爱之物。如今先父已逝,晚辈们再观此物肯定会睹物思人,如此倍添悲痛之情。小侄那日与二位兄长商议道,张大人为天下文宗领袖,这些物件由张大人收贮最为合适,小侄们欲将此物献于张大人,请张大人勿却。”
张说闻言,心中顿时大喜。张说还是识货的,姚崇所藏之物件件皆为精品,若收藏要费去大笔钱财不说,最紧要处为这些藏品皆为难觅之物,就是有钱也未必能够拿到手。看来姚弈兄弟不识此物贵重,轻易张口就要将此物送人,自己岂非得到了一笔大便宜?张说心中虽如此想,然脸面上未现喜色,连连摇手道:“这怎么可以?姚公旧物例由你们兄弟收藏,正好睹物思亲。你们若随意赠人,若姚公地下有知,也会怪你们兄弟的。”
“请张大人勿忧,先父在日,曾经说我们三兄弟非为文之人,收藏这些物件并不妥当,须将之赠给有缘之人。”
张说闻言,心里忽然打了一个突儿。然他毕竟甚为中意这些物件,并未往深处细想,遂笑道:“原来姚公也有此意,哦,他为何会有此思呢?”
姚弈躬身施礼道:“若张大人不弃,小侄马上派家人将这些物件奉入张大人宅中,请张大人勿却。”
张说沉思了片刻,心中终究难舍此物,遂叹道:“我若不取,就辜负了你们的这片好意。也罢,我就将这堆竹简和那方端砚暂为收藏吧。待我赏玩一段时日,还会原物奉还的。”
姚弈见张说答应收藏,喜色上脸,说道:“如此,小侄们感激张大人得偿先父心愿。”姚弈知道,只要此物入了张说之宅,就是以熟肉打狗——那是有去无回的。张说口称还会原物奉还,那是当不得真的。
二人又叙话几句,张说起身告辞,姚弈恭敬地打帘侍候。那边的姚彝与姚异看到张说欲走,急忙过来相送。兄长二人悄悄去探询姚弈的眼神,从中读到了肯定的回答。三兄弟于是又齐刷刷地跪在张说面前,连连叩首并不言语。
张说见状大觉奇怪,急忙上前将三人一一搀扶了起来,并问道:“此为何故?”
姚崇长子姚彝泣涕说道:“张大人,侄儿们不孝,还望张大人援手则个。”
“你们又如何不孝了?”
“禀张大人,先父逝去之后,因侄儿们无能,其墓碑上的碑文空置至今。侄儿们想央求张大人,恳请张大人成全侄儿们的心愿,以去不孝之名。”
“哦,你们想让我替姚公撰文?”
三子齐声答道:“是呀,望张大人垂怜。”
张说此时任宰相,又是天下文宗领袖,其为文俊丽,用思精密,其所撰碑文、墓志,当代无人能及。能求得其一文字,实在难上加难。
姚崇与张说同僚之时,既有合作,又有对抗,尤其是开元元年姚崇刚刚为相,即挑拨李隆基将张说贬官,是为张说最为愤懑之事,至今未平。若按张说心情,说什么也不会替姚崇撰写碑文以锦上添花的。
然张说今日受了姚弈的一份大礼,且其物件系张说心爱之物,所谓拿人手软,张说怎么能拒绝此三子的央求呢?
张说心中盘算片刻,终究舍不得那堆竹简和那方端砚,又想自己挥笔写就一文与此相较,实在太值了,遂决然道:“好吧,我答应你们了,我这就替姚公撰一碑文。”
姚家三子闻言大喜,急忙叩伏为谢。三子将张说送出大门,姚弈又说道:“张大人,先父下葬在即,碑文还请张大人早一时成文。”
张说道:“我回家后就写。这样吧,你们明日辰时派人去取即可。”
姚彝说道:“小侄明日辰时之前,即到尊府门前静候。”
张说笑道:“如此小事,派一个下人来府即可,哪儿需要姚大公子专往?”
姚彝道:“如此美文,侄儿们当然恭敬迎候。”
姚崇临死之前,将家产平均分给了三个儿子,将诸种后事安排得妥妥帖帖。他这日躺在榻上,忽然长叹一声,意甚萧索,三子急问何故,姚崇喟然叹道:“为父一生虽宦途曲折,毕竟主政替朝廷办了许多事儿,且所遇到的则天皇后、睿宗皇帝乃至当今皇帝,皆待为父不薄,如今官至一品,位至国公,可谓荣华之至。我心无悔,我心无悔啊!然我刚刚想起一事,终究无法可办,只好叹气了。”
三子知道,若父亲感到为难之事儿,肯定是极度难办的,他们也是无法可想。然父亲将死,其若有未竟之事,儿子也要问个清楚。
“我那碑文之事,至今依然空悬呀。”
姚彝说道:“儿子们本想请宋丞相代笔,奈何父亲不许,不知父亲到底属意何人?”
姚崇一翻眼睛,问道:“你们当知天下撰碑文第一人为谁吧?”
张说名声满天下,三个儿子当然知道。然他们也知张说与父亲之间微妙的关系,若让张说替父亲撰文,张说肯定会拒绝。他们听了姚崇的话音,知道父亲属意张说为己撰文,心想此为不可能之事,三兄弟顿时哑了声音。
姚崇道:“张说极度恨我,让他来撰文赞我,终为难办之事。可是呀,为父一生不识人间难事,事情越难,为父愈想办到。唉,我欲使张说撰文,非图虚名,其实还念着你们三兄弟啊。”
三兄弟急问何故。
“如今外面传言,张说极度恨我。他现在再为宰相,以他的才智定能权倾一时。张说毛病不少,然其心胸并不狭窄,他今后对你们不会怎么样。然天地之间,人心最坏,人们知道我与张说不睦,说不定会变着法儿挤兑你们兄弟,以取悦张说。若张说能替为父撰文一篇,天下人定会以为我们已释去前嫌,如此就会对你们兄弟大有益处。”
兄弟三人看到父亲垂死之际,还在考虑儿子们今后的事情,不由得大加感动,眼中也流出泪来。
姚崇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睁眼说道:“我想出一法,不妨一试。”
“我以国公一品之身,死后百官定会前来祭奠。张说为中书令,他就是心中不愿,然顾及面子,肯定要来。”
三子闻听父亲提到身死之事,不由得哭出声来。
姚崇斥道:“哭什么?都给我住了嘴,不许再哭!我告诉你们,张说也有贪财的毛病,他爱卖弄风雅,尤对名贵文具最为偏爱。三郎,我有一些珍玩之物以及那些古书,估计能入张说之眼。他来祭奠之时,你须将他引入书房,并设法让他看到这些物件。”
姚弈怯怯问道:“万一他拜毕不入书房呢?”
“蠢才!你们莫非连这点事儿都办不了吗?那就不用说了。”姚崇一时情急,不由得连声咳嗽起来。
姚彝急忙上去帮忙捶背,并急声说道:“请父亲放心,儿子们说什么也要将张说请入书房。”
姚崇慢慢调息,如此缓下劲来,颔首说道:“如此就好。三郎,张说入书房后看见这些物件,定会一一观摩,你把握时机,恳切请张说收藏这些物件。他若同意,待他离去时由你们三兄弟跪求碑文,他情面难却定会答应。”
三兄弟想不到父亲死后,犹为张说布下如此好局,不怕张说不就范,心中就油然升起敬仰之意。
姚崇又道:“哼,那张说聪颖无比,他虽一时入套,终究会醒悟过来。你们须在他答应撰文次日索回碑文,并备好石碑、工匠当即刻石;三郎还要想法面呈圣上,取得圣上首肯。哼哼,如此一来,张说就是想反悔也无计可施了。”
三子闻言,心中大为叹服。后数日,姚崇果然逝去,三兄弟依计而行,张说果然上当。
姚彝取到了张说的撰文,拿到后看都不看,立刻飞身上马奔赴府中,令工匠立刻依文凿字。
三兄弟此时方细阅此碑文,见张说在文中极赞姚崇人品相业,并叙自己平日爱慕钦服之意,其中写道:“八柱承天,高明之位列;四时成岁,亭毒之功存。”三兄弟见文中多说父亲好话,如此就放下心来,且笑逐颜开。
姚弈令人将此碑文抄成数本,欲入宫将原文进呈皇帝。恰在此时,高力士奉旨入府,姚弈急忙将张说所撰之文呈上,让高力士转呈皇帝。
张说这日下朝之后,行在路上忽然想起此事,就将事儿的前前后后细细地想了一遍,猛然一拍大腿,惊呼道:“上当了,还是着了这老儿的道儿!”
自己那日入姚府祭奠,然后被留奉茶,再观竹简和珍玩,继而三兄弟口头相请,这分明是事先就设计好的套路嘛。如此缜密的布置很似姚崇的手法,自己之所以深陷毂中,缘于认为姚崇已死,这三个小哥难有如此睿智。张说此时心想,万一这些法儿是姚崇生前就布置好的呢?
张说想到这里,急令身后亲随:“你速入姚府,以文稿欠妥需要修改的理由将文稿索回。”
待张说入衙不久,那名亲随匆匆而来,禀报姚家已将文稿进呈至皇帝。
张说得闻之后,颓然归于座中,眼前似乎浮现出姚崇那张满是皱纹且常带微笑的面庞。张说知道,快速取回文稿,快速将文稿进呈皇帝,且宅中早已备好石碑和工匠,分明是姚崇施计而为,姚家三兄弟断无如此缜密而快速的手段。
将文稿进呈给皇帝,自己说什么也讨要不回来;碑文已刻在石上,则此事已成定局。
张说长叹一声,似自言自语道:“姚崇老儿,看来还是你计高一筹啊!你多亏死了,否则焉有我张说翻身之日?”
此事慢慢传了出去,人们既叹姚崇多智,又笑张说懵懂有趣,将此节故事命名为“死姚崇算计活张说”,成为一时佳话。
张说后一日觐见李隆基,就见李隆基扬起那篇文稿,赞道:“张卿,你能如此盛赞姚公,朕心甚慰啊。”
张说有些哭笑不得,违心说道:“姚公以十事要说呈天子而后辅政,且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臣劣笔陋词,实难颂姚公功绩十之有一。”
李隆基笑道:“张卿文名满天下,你若写不好,又有何人能写了?嗯,朕读了数遍,觉得你还是用了心的。”
“谢陛下夸赞。”
“哈哈,你应姚崇之子之请为此文,润笔费也收得不少吧?”
张说心里一惊,知道皇帝已知其中详细,就不敢隐瞒,说道:“姚崇之子先赠古书与端砚,随后方请为文。陛下,臣确实心爱那些竹简与端砚,也就半推半就受之了。”
“半推半就?哈哈。张卿用词很好。张卿,其实你一文不取,也该替姚公撰文的。你之所以为相,知道得何人为荐吗?”
“微臣不知,莫非是姚公吗?”
“是呀,正是姚公。宋璟罢后,姚公极力推荐你来继任。”
张说说什么也想不出姚崇会向皇帝推荐自己,那一刻,他竟然有些惊呆了。
第二十回 新官上任三把火 旧妇失位九魂归
张说新官上任,当然要有所作为。事实上,李隆基之所以任用张说为中书令,也是有所期待的。
这日下朝之后,李隆基将张说留下,笑问道:“张卿任中书令已月余,不会满足于处置一些日常事务吧?”
张说当然明白皇帝所说含义,禀道:“微臣忝领中枢之位,不敢无端乱政,此月余以来潜心诸事细微,力求识诸事本末。”
“嗯,应该这样,所谓有的放矢是也。你对开元初年以来有何看法?”
“开元以来,陛下依贞观故事行事,启教化之源,树皇权之威,理施政之纲,使国家步入正途,国库日益充盈,百姓安居乐业,使贞观永徽之风一朝复振。”
李隆基深明张说的脾性,其文采飞扬,若说起颂词来比一般人更加出彩,遂打断其话头道:“罢了,这些颂词就不要说了,说点具体的事儿。”
“陛下,姚崇为相之时,主要办了三件事儿,一者上十事要说,使陛下依贞观故事理政有了落脚点,实有除弊革新之作用;二者贬功臣散诸王,使国家少些干扰,政务可以公平公正而行;三者姚崇有变通之能,处乱象之中能识正途,可临机出措以应之,譬如灭蝗一事,堪称精彩。”
李隆基微微颔首,说道:“卿能如此评价姚公,其地下有灵,也该欣慰了。张卿,你当时也为功臣,被贬的滋味恐怕很不好受吧?”
张说笑道:“臣当时为中书令,一朝被贬为相州刺史,若说当时心中无想法,即为蒙蔽陛下的虚言。然臣事后细细想来,个人宦途与国家大势相比,实在渺小无比,若自怨自艾,就是会错了陛下的心意,也因此误了自身。”
李隆基闻言大起感触,叹道:“此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就难了。朕有时也想啊,人降生尘世,其难者为何呢?朕以为最难者莫过于把握好自己。卿经历磨难,然能以平淡心情对待自己,终有起复的今天。唉,刘幽求与卿相比,就失于心胸狭窄了。谋大事者若心胸不阔,最先毁了自己,何谈谋大事呢?”
李隆基提起刘幽求,张说心知皇帝与刘幽求二人隐秘甚多,自己终究隔了一层,还是不要接腔为好。
李隆基又道:“说起刘幽求,朕又忆起那帮故人来。对了,朕昨日听王毛仲提起,好像钟绍京回京了。嗯,今晚朕就在‘花萼相辉楼’赐宴吧,你可陪同钟绍京入楼与宴。”
张说躬身答应。
李隆基道:“嗯,姚公如此,你接着说下去呀?”
“宋璟为相之后,以凛然正气率先垂范,遂使官风为之一变。臣刚才说了姚公的好处,然他处政善变,使法无常循,且其纵子受贿又包庇亲善,终为其失。宋璟如此,实为补足了姚公的短处。”
李隆基笑道:“张卿目光如炬,看来最善臧否人物了?”
“陛下刚才说过最难把握自己,人确实如此。譬如臣善于评说他人短长,实在无能自知。”
李隆基没有接腔,心中暗想这个张说实为聪明绝顶的人物。自己本想顺着他的话头问其自评如何,他如此轻轻自嘲,也就无法再问询了。李隆基想到这里,脸上又不禁轻笑了一下。
张说看到皇帝没有接腔,急忙又将话头拉到正题,说道:“宋璟如此脾性,其处置政务之时往往泥古不化。以括户与禁恶钱为例,两件事儿渊源与内里颇为不同,他用一样的法子一以贯之,括户之事大获成功,而禁恶钱事儿却使天下动荡。”
“嗯,张卿为政,欲如何处置这两件事儿呢?”
“臣见过李林甫的奏书,觉得其言有理。欲使括户成功,前期对逃户的优惠不可废之,还要恢复才好。至于恶钱之事,官钱不敷用度,还是用渐行的法子,暂容恶钱流通吧。”
李隆基想了想,说道:“也只有这样了。你速速拟发牒文,将此前括户的宽限优惠之举悉数恢复。恶钱的事儿,就暂且不提吧。”他停顿片刻,又问道,“张卿评说了姚公和宋璟,张嘉贞也曾为中书令,你如何评价他呀?”
张说答道:“陛下,张嘉贞不过为过渡人物,他做一名助手还行,若让他长期位居中枢,定会差强人意了。”
李隆基对张嘉贞的评价也是如此,张嘉贞素服居家待罪,若李隆基将他叫来一问,即可明晓事情详细;李隆基之所以不问,就想以此口实将他贬斥,从而为张说腾出位置。李隆基事后也知张嘉贞受了张说之惑而抱屈,然皇帝定的事儿,无须认错,也就将错就错了。李隆基在此事上反而对张说很欣赏:多聪明的人儿呀!张说肯定揣摩准了自己的心意,遂为张嘉贞刨下了一个巨大的坑儿,既为自己准备了一个好的口实,又为他本人上位清除了道路。
张说又躬身禀道:“陛下,臣忝为中书令,渴望在姚宋二相的基础上锦上添花。臣想办两件事儿,恳请陛下照准。”
“好呀,请讲。”
“自陛下设立一主一副二人宰相之后,昔日的政事堂已虚悬多日。臣想将政事堂改个名称,名曰‘中书门下’。”
政事堂为宰相们议政的地方,贞观之时初设在门下省,后来迁至中书省。此前宰相甚多,例由中书令召集议事。自从张说罢相之后,姚崇入主中书省至今,政事堂已废弃至今。
李隆基不明其意,说道:“仅仅改个名称有何用处?不是一样废置吗?”
“陛下圣明。臣想在‘中书门下’再设五房,曰吏房、曰枢机房、曰兵房、曰户房、曰刑礼房,各房人员可从三省中抽调,以襄助宰相办理各类事务。”
李隆基听了五房名称,马上明白了张说的真实心意。唐因隋制,以三省六部制作为政府的核心组织形式,中书省掌皇帝之命的起草,所谓“掌军国之政令,缉熙帝载、统和天人”是也;门下省负责臣下上达之文书,并对中书省所起草的皇帝之命进行封驳,所谓“掌出纳帝命,缉熙皇极,总典吏职,赞相礼仪,以和万邦,以弼庶务”是也;尚书省总领六部执行皇帝之命。
三省六部制应该是一个不错的设计,其围绕皇权既有分工制衡,又有顺达执行渠道,若各级官吏配置得宜,可以保证庞大帝国的正常运转。
张说这个提议的核心就是加强中书令的权威,将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意味着门下省侍中今后真正成为中书令的副手,且门下省的庶务大政就在中书省内决定;“中书门下”下设五房,其功能大致与尚书省的功能相同,那么今后张说有牒令时,不需要经过尚书省,可以直达六部。
该提议的核心就是加强中书省的权威,相应减少门下省与尚书省的权力。
其实李隆基在开元之初授任姚崇为相,就是采用这样的路子。姚崇为中书令,门下省侍中虽为宰相,其实为姚崇副手,尚书省从此未设宰相。张说如此提议,无非使三省办事程序更加明晰罢了。张说认真揣摩李隆基的心意,如此提议可谓顺水推舟。
李隆基将诸事想了一遍,觉得若如此改称政事堂实为妙法,心中已然愿意,又问道:“政事堂改为‘中书门下’,还是可以的,然其下设五房,这五房岂不是与尚书省有些重叠了?”
尚书省在仆射之下设有左右丞,其中左丞总知吏、户、礼三部,右丞总知兵、刑、工三部。“中书门下”所设五房中,除了枢机房以外,皆与六部有关。
张说答道:“陛下,‘中书门下’所设五房,每房人数不超过五人,各房主事为六品职,主要负责三省六部之间的讯息传达,与尚书省现有职责并不冲突。”
李隆基知道,五房主事职级不高,人数又少,然他们皆为职微权重之人,他们与人说话,皆代表宰相发言。李隆基想到这里,嘱咐道:“好呀,就这样办吧。然五房之人数虽少,务必选精干谦逊之人。今后‘中书门下’就成为了朝廷的中枢,其主事之人万万不可作威作福。”
“陛下圣明。臣有一请,乞陛下核准。”
“说吧。”
“吏部考功员外郎张九龄,其为人谦逊,又有才具,臣想让其任枢机房主事。”
“张九龄本为六品官员,其平调至此,又有什么分别了?你与源卿商议一下就可办理,不用向朕禀报。”
“枢机房实为五房之首,其职级虽低,位置非常重要。张九龄为臣门生,臣若不向陛下禀报,外人说不定会说臣枉私。陛下,臣之所以属意张九龄,非为门生的缘故,实因张九龄为最合适之人。”
张九龄的诗名渐响,近来又在吏部获得了很好的口碑,李隆基当然有所耳闻,遂笑道:“卿大可放手施为,不许有顾忌。朕知道张九龄此人,他确实很适合这个位置,就这样办吧。然宰相之职责不可与五房相混淆,譬如这张九龄为枢机房主事总揆五房,你万万不可再弄出一个类似副宰相之人颐指气使。”
这是皇帝的提醒,其似为淡淡而说,然其内里的意思很是严厉。他告诉张说,居中枢之位,那是不可以任人唯亲的。
张说此建言将中书令的威权制度化,李隆基明白其中的利害。自古以来,皇权与相权实为一致的,然相权过大时,容易架空皇权,进而容易篡权。李隆基近年来的做法是:在期限内给予主要宰相莫大的权力,然不许宰相久任,宰相在任期内根据自身特点尽情挥洒,三年左右即要下台,如此可保住帝国健康的肌体。
李隆基心中诸般念头倏忽即过,说道:“此事不用再与他人商议了,你速速拟敕,就这样办吧。嗯,此事已结,你还有他事吗?”
张说道:“臣对现行兵制有些想法,为示郑重,臣将心中所想书成奏章,请陛下御览。”
李隆基接过奏书,发现奏书字数颇多,不少于万言,遂笑道:“看来此为张卿深思熟虑之作了。好吧,我仔细阅读一番,以识其味。这样吧,你大概说说奏书的内容。”
“禀陛下,奏书所言,事关现今兵制。臣为天兵军节度使之时,已开始思考现今兵制的弊端。臣以为,府兵制已走过鼎盛时期,如今已为暮途,譬如折冲府无兵可征,京师几无宿卫之兵,是为例证。”
“当初开始括户,朕好像听说过,若括户成功,则府兵制可以发挥作用。如今括户已有数年,逃户纷纷返乡,为何无兵可征呢?”
“陛下,此前之所以有逃户,固然有区域战争的原因,然最根本之因,在于农户不堪赋税及兵役之费,于是纷纷逃避。如今逃户虽返乡里,奈何他们不愿亦兵亦农,遂使兵源枯竭。臣此前确实说过若括户成功则有兵源之语,如今看来失于简单了。臣以为,如今兵制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
“非改不可?如何改呢?”
“陛下,国家之所以养兵,主要作用在于戍守边疆和拱卫京师。如今边疆号称有兵六十万,臣以为现今边疆既无强敌,又无大的战事,不宜设置如此多的兵员,可以裁减二十万人,使之归田。”
李隆基哂道:“六十万为多吗?若边疆九节度使仅辖四十万人,岂不是捉襟见肘吗?”
大唐边疆至今已陆续设置了九节度使,自东北向西北、西南,依次为:
幽州节度使(后改称范阳节度使),治所幽州,统经略、威武等九军;另统辖营州都督(后改称平卢节度使,与幽州节度使分治),统平卢、卢龙二军;其任务是防制东北诸部,主要是奚、契丹、室韦、靺鞨等;
天兵军节度使(后改称河东节度使),治所太原,统天兵、大同等四军;
朔方节度使,治所灵州,统经略、丰安、定远三军;
河东、朔方两镇互为犄角,主要防制北方的突厥;
河西节度使,治所凉州,统赤水、大斗等八军,主要是隔断吐蕃与突厥的联络,守护河西走廊;
陇右节度使,治所鄯州,统临洮、河源等十军;
剑南节度使,治所益州,统天宝、平戎等六军;
陇右、剑南两镇主要防御吐蕃,剑南还镇抚西南方诸族;
安西节度使,治所龟兹,统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镇;
北庭节度使(原称北庭都护),治所庭州,统瀚海、天山、伊吾三军;
安西、北庭两镇内外相连,主要镇抚西域天山南北的诸国;
岭南五府经略使,治所广州,统经略、清海二军。
张说现在听了皇帝的忧虑,微微一笑道:“陛下,臣久在疆场,具知其情。冗卒既多,那些将帅苟以自卫役使营私而已。减去二十万人,并不妨碍边疆防卫之事。”
李隆基道:“卿曾任天兵军节度使和朔方节度使,你能以偏概全吗?”
“陛下,如今西域相对稳定,东北境也颇为安澜,吐蕃内乱无力外侵,则天兵军与朔方抗御突厥人最为紧要。天兵军和朔方如此,其他地方也大致相同。”
张说看到李隆基忧虑难平,誓言道:“臣坚言减兵二十万于边疆之事无害,且这些人解甲归田,可以有利农务,此为一举两得之事。陛下若以为疑,臣请以阖门百口保之。”
李隆基沉思片刻,然后展颜笑道:“卿以阖门百口保之?罢了,若边疆有失,卿百口之家还是于事无补。此事重大,须缓缓图之,朕此后细阅此奏书,再向他人询以意见。”
张说看到李隆基如此郑重此事,也就不再多言,遂躬身告退。
张说是日晚间与钟绍京一同入宫与宴,李隆基将赐宴地点设在“花萼相辉楼”,他们走至楼下,就见周围花木扶疏,且暗香浮动。
张说惊异地发现,钟绍京显得有些老了。若以年龄来说,张说要比钟绍京大上五岁,然钟绍京已头生白发,脸上灰暗憔悴,似比张说还要年长十岁。
他们走至楼梯处,钟绍京躬身说道:“张丞相先请。”
张说忆起初识钟绍京之时,其儒雅的面庞里透出一派轻松自信,眼前的钟绍京却是一副卑微的神情,他毕竟有过此经历,心中就多了一层怜悯,遂说道:“不敢,圣上令我来陪钟别驾,还是别驾先请。”
钟绍京是时任温州别驾。
钟绍京推辞不过,只好先行。张说又笑问道:“钟别驾远在温州,这书艺之道应该没有落下吧?”
钟绍京叹道:“唉,不瞒张丞相,我迭逢僻地,哪儿还有心思想书艺之事呢?”
张说摇摇头道:“钟别驾昔日在京之时,书艺甚精,诸宫殿匾额皆由钟别驾所书。怎么能够轻易落下呢?人生世上宦途曲折,其荣辱终为身外浮云,唯个人爱好不可丢弃,如此就可挨去许多无趣的日子。不瞒钟别驾,我出京之后,反对诗文一节更加上心,如此并不觉得烦闷。”
钟绍京拱手谢道:“绍京今后谨遵张丞相之言。”
钟绍京此后果然听了张说的言语,其嗜爱书画渐至痴迷,其家中藏品有数百卷,其中不乏王羲之、王献之、褚遂良等名家真迹。
其实张说所言不过蒙蔽钟绍京罢了,其被贬谪的日子里,对诗文之事固然上心,然比起钻营仕宦之途来,就变为次要。不过张说可以大说特说自己以诗文排遣性情,他是绝口不提自己的钻营之道的。
二人说话间,已至“花萼相辉楼”前,就见王毛仲、高力士已候在那里。高力士先入内禀报,三人闻召入内,然后一同向李隆基叩首行礼。
李隆基脸带笑容,说道:“好呀,都是故人,平身吧,起来说话。”
张说和王毛仲再叩一下首然后起身,就见钟绍京依然俯伏地上,将头面埋于双手之间,身子抽动,可闻微微啜泣声。
李隆基笑道:“绍京兄,朕算来有十余年未见你了,赶快起来,让朕好好瞧瞧你。”
钟绍京依然不动,忽然放声大哭。
李隆基微微示意,高力士抬步前去搀扶。张说和王毛仲见状,急忙帮助高力士将钟绍京搀扶起来。就见钟绍京的泪痕沾有地上的尘土,变成了花脸之状,其哽咽道:“微臣乍见陛下,心中激动,由此失礼,乞陛下宽恕。”
李隆基笑道:“绍京兄情至深处,由此流露真性情,朕为何要怪你呢?高将军,速取湿巾替绍京兄揩面,然后坐下好好说话。”
钟绍京止住哽咽,说道:“谢陛下宽宏。”他接过高力士递来的湿巾,小心擦面。
李隆基叹道:“绍京兄,朕其实经常记挂着你们哩。遥想那日晚间,绍京兄若不启门,则大计就会胎死腹中。张卿,朕年龄未及四十,为何近来常常忆及往事呢?人们常言若老时爱念旧,朕莫非也老了吗?”
李隆基说此话时,眼中的余光忽然瞥到王毛仲的神色有些不自在,顿时想起那日王毛仲不辞而别的事儿,心中也就晃过一丝阴影。
张说很会说话,禀道:“陛下念旧,其实为仁心待人的缘故。陛下起事之初,臣等率然响应,正是看到陛下顺应大势讨逆兴世,且有仁者的风范。”
张说并未参与景隆之变,他若与在座的数人相比,论与李隆基密切的程度,终归要逊上一筹。他如此说话,也有顺势为自己脸上贴金的想法。
那边的钟绍京刚刚揩去脸上泪痕,闻此言语又止不住哭泣起来,其哽咽道:“陛下念旧,微臣……微臣心中感激。然臣数年以来被陛下弃身草莽,心中其实很苦啊!陛下,当初同事立功者,有人身骨已枯,所余者不过数人,恳请陛下垂悯啊。”
张说三人闻听此言,觉得钟绍京所言过于直接,皆看着李隆基的脸色不敢说话。
李隆基闻言,先是闭目仰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至钟绍京面前,伸手取过那方湿巾替钟绍京揩去泪水,叹道:“绍京兄,你们被贬出京,肯定会怨朕忘了你们的功劳吧?朕不会忘记的!然朕为国君,面对的是国家大势,让你们受一些委屈,那也是难免的。嗯,不可再哭。”
钟绍京想不到皇帝亲自替自己擦泪,急忙就势俯伏在地,口称:“谢陛下圣恩。”
李隆基毕竟年轻,一把将钟绍京搀扶起来,说道:“我们今日为故人聚饮,不许如此多的规矩。大家都就座吧,我们边饮边谈。”
高力士见状,急忙传令开席。侍立一边的宫女流水般地缓步过来布菜施盏。众人依序归座,场面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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