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唐玄宗

_41 赵扬(现代)
李隆基兴致勃勃道:“嗯,待禅师将浑天仪做成,可置于武成殿前,让百官观瞻禅师的手艺。”他们步下高台归于室内,李隆基又兴致勃勃地观看了木制的黄道游仪等许多奇器,然后说道:“禅师如此勤奋,且有这些仪器相辅,则新历法就呼之欲出了。”
一行摇摇头,说道:“禀陛下,这些仪器虽有辅功,然毕竟闭门造车,与实际尚有差距。前代历法之所以有错谬,多为室内推演之缘故。今日陛下驾临,贫僧正好有事相求。”
“好呀,禅师但有所请,朕定照准。”
“陛下,如今大唐之疆域,北至大漠,东南至于大海,西至葱岭。如此广阔之疆域,正好为贫僧实测提供了便利。陛下请看,此为贫僧所造的测量之具,名为‘履矩’。”
李隆基拿起该“履矩”仔细观看,就见该物以木所制,形状如三角,上面刻有等距离的许多纹路,他不明此物有何用,遂问道:“禅师,此物似像尺子,然又不像,此有何用?”
“禀陛下,以此物测量日影,可知当地的春分、秋分与冬至、夏至之准确日子,也可用之测量日夜之长短与天球之高度。然天下之大,若囿于一地就失于偏颇,前代历法之所以有错,就在于其未审全貌仅窥一斑,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是也。”
“哦,朕明白了。你欲用此‘履矩’到各地丈量,以求精确?”
“陛下圣明。贫僧须让人到四方测量资料,以求精确。然此行需大量人力,既费钱粮,又费时日,贫僧因而踌躇,还请陛下示下。”
“呵呵,此为好事儿嘛,又何必大费踌躇?朕嘱户部专为禅师拨出钱粮,若一年时日不够,你可随意延长。至于人嘛,就由禅师自行挑选吧,朕知道办这些事儿,须有一些精细人儿方可,禅师还要教会他们使用这些仪器吧?”
一行看到皇帝如此支持自己,心中感动,合掌为谢。
一场大规模的实地测量就在大唐境内四方展开,自中国有史以来,此等规模的实地测量尚未有过。数年之后,一行根据收集来的测量资料绘制了二十四幅《履矩图》,其中精确地算定了春分、秋分、冬至、夏至等日子、北极的高度以及昼夜长短等,为其制定新历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履矩图》中,一行还计算出,若北极高度差一度,则南北两地相隔三百五十一里八十步。此长度合现代长度为一百五十一余公里,实为地球子午线(经线)上一度的长度。一行实际为世界上测定子午线长度的第一人。其后九十年,阿拉伯的阿尔?花剌子模也测出了子午线的长度。
其时为开元九年,是为公元721年。大唐王朝显得无比安谧。这里的边境无战事,国内人口在增加,粮食丰盈,粮价逐年下降,呈现出一派繁荣之象。
一行无意间测出了地球子午线的长度,那是因为朝廷需要一个准确的新历法。至于为何没有在自然科学的其他方面有所发明创造,缘于其时中国不需要这些无用的技巧之术。
且说崔隐甫被授为捉钱令前往江淮之间,其第一站到了庐州。
崔隐甫本为御史中丞,此次又为朝廷钦差之人,庐州刺史等人当然小心巴结。崔隐甫拿出朝廷敕文,示之庐州刺史诸人:“诸位既然知道本官的来意,当知朝廷最重庐州。天下恶钱以淮南道最盛,淮南道之中又以庐州最为猖獗。”
庐州刺史小心说道:“崔大人明察秋毫,那是不会错的。庐州盛产铜铁,自古以来就为官办冶所所在。近年来一些不法之人就地收铜铁,然后于深山之中盗铸。本官多次派人搜剿,奈何盗铸者众,实在无法禁绝。”
“刺史大人当然遵朝廷法度,然你的属下是否有人与奸人勾结,以内外通气,使盗铸日甚呢?”
“那是,那是。崔大人所说不错,本府属下良莠不齐,保不准有人与奸人勾结。”庐州刺史听出了崔隐甫的话中之音,他虽说自己的属下与奸人勾结,焉知是不是敲打自己在辖内放任不管,由此成为盗铸的渊薮呢?
“嗯,本官忝为捉钱令,且第一站就到了庐州,还望刺史大人全力襄助才是。”
“那是,那是,下官定会不遗余力。”
“那好,就请刺史大人近期以此事为主吧,若果有成效,我自会向朝廷申明刺史大人的功劳。”
“分内所当,分内所当。”
“我之所以来庐州,非仅为这里盛产铜铁而来,实瞧准了这里的舟车之便。这里官道四通,水系纵横,货物聚集这里后能够很快运往天下各地。”
“崔大人的意思是……”
“就请刺史大人派人到各码头和驿站驻扎,日夜监视来往货物。若是官运之铜铁和钱币自可放行,若有私运此物即就地扣押,不许流出。”
庐州刺史闻言迟疑,叹道:“崔大人有所不知啊,此事看似简单,其中也颇有曲折啊。”
“刺史大人何出此言?”
“庐州向为铜铁产地,朝廷又在这里设有两处制钱之所。顷年以来,朝廷又允许私采铜铁,遂使天下之人熙拥而来,其中固然有庶民百姓为讨生计四处寻采,更多者则为达贵之人持资开掘,这些私采之矿皆向朝廷课税,下官实难拦阻,此难处一也;至于所铸之钱,其解押之时皆有朝廷封印,下官听说其中大半皆为私铸,有此能耐者非庶民所为,此二难也。”
庐州刺史为官多年,深谙庐州的采矿铸造详细。其实许多人对此等事儿皆看得明白,话儿却宁可烂在肚中也不说出来。今日庐州刺史若非崔隐甫相逼,断不会轻易说出此话。
崔隐甫离京之时,也知庐州的矿冶之事肯定会事关京中的达贵之人,然没有想到会如此严重,他一时就在那里犯了踌躇。
庐州刺史小心翼翼说道:“崔大人,若想将此事办得彻底,最好禀报朝廷严禁个人私采,如此就能彻底改观了。”
“圣上说过仅禁个人办大型矿冶之所,那是为民考虑。若全面禁断私采,就是违了圣上的本意,且对庶民不利。”
庐州刺史见崔隐甫拿出皇帝的大帽子来压人,吓得顿时不敢吭声。
崔隐甫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斩钉截铁地说道:“就这样吧。就请刺史大人速派人力前去查核,先将那些违禁之物扣下来,再交由本官定夺!至于你说的那些私办大型矿点,我带些兵士前去查勘一番,若果如刺史大人所言那么严重,本官也不会心慈手软的!”
从庐州冶所向南行走近二百里,就到了长江边上,这里方圆数百里闻名天下,历来以“铜都”为名,相传商代的青铜器所用之材大多在这里出产。
后一日,崔隐甫驱马离开庐州冶所向南进发,其时尚为隆冬天气,这里与长安相比虽稍为温暖一些,然空气中饱有水分,湿冷无比,其滋味比长安更为难受。崔隐甫跨马前行,身后有人持有旗幡,上书“钦命捉钱令崔”之字样,再其后更有五百名手执枪戟的甲士,使崔隐甫有了威风八面的感觉。
一行人被沿途的驿所迎来送往,数日后就到了江面之北,驿所早在岸边泊有一艘大船,他们登船后即驶过湍流甚急的江面,由此进入江南地面。
虽为一江之隔,江北江南的风景大为不同。他们满目所及,有水面粼粼的湖塘,更多的则是绿黄相间的山陵杂树,这里官道狭窄,人迹甚少,行走时稍嫌艰难。然朝廷钦差,例有驿卒沿途照应,其饮食住宿还算方便。当此之时,朝廷每隔三十里即置一驿,全国有陆驿一千二百九十七所、水驿二百六十所,水陆相兼八十六所,共计一千六百四十三所。官员旅行时,可以免费食宿。
崔隐甫倒是不辞劳苦,深入山中视察了朝廷的冶铜之所。这里离九华山不远,山坳里为冶铜所在,几只硕大无朋的熔炉下炭火熊熊,其散出的烟雾笼罩着整个山谷。
山谷的最里面有一小山般的矿石堆儿,许多衣衫褴褛的背矿人一筐筐将铜矿倾倒在堆儿上,然后折返身再回山中。
崔隐甫本想再入山中的采矿点观瞻,被此冶所使拦下,劝阻道:“山中崎岖难行,这些背矿人善行山路,身上衣衫犹被挂得支离破碎,请大人勿入。”
崔隐甫问道:“行路尚且艰难,采矿也十分艰辛吧?”
“禀大人,此山中的矿脉比较明显,他们觑准矿脉所在然后凿之,由此边凿边取形成矿洞,其洞内渐深有数里之长,且此洞仅容一人行走,确实艰难无比。”
崔隐甫眼观刚刚倾倒出的一炉通红的铜水,叹道:“钱不敷用,在于铜冶甚难啊。”
崔隐甫又在此处盘桓片刻,遂离开冶所欲返回驿站。其走出山谷约三里余,忽然看到左边的山谷里也有一片烟雾,遂转头问道:“那里莫非也为朝廷的冶所吗?”
钦差之人来本州岛办事,刺史府例派人跟随,庐州刺史此次派长史随同,长史闻言答道:“崔大人,那里似为宣州地面,是否为朝廷冶所,下官其实不知。”
崔隐甫为钦差之人,不用管什么宣州和庐州地面,遂说道:“既有烟雾,肯定有人,我们这就过去瞧瞧。”崔隐甫来时路上,也曾瞧过数团烟雾,现在知道此烟多系冶铜时所生,遂大为关注。
数百人于是折向左行,很快进入到烟雾升起的山谷之中。
这里果然为一处冶铜之所,两台大熔炉正被炭火烧得通红,也有一堆儿小山似的矿石,一溜儿背矿之人也在络绎不绝地倾倒。
崔隐甫带人入谷来到近前,令人唤在此管事儿之人前来说话。
一个满面虬髯之人来到崔隐甫面前,其看到如此阵仗知道崔隐甫来头不小,然脸上没有任何慌乱之色,大大方方向崔隐甫行礼,口称草民张某拜见官府大人。
崔隐甫一听“草民”二字顿时了然,遂问道:“朝廷不许个人私采大矿,你胆子不小呀,竟然敢如此大张旗鼓采矿冶炼!本官问你,此矿为谁所有?”
那张某早有计较,不慌不忙答道:“禀大人,草民当然知道朝廷法令。草民所炼之铜,却是从采矿之民手头收来矿石,且皆向朝廷课税,未违朝廷法令呀。”
“胡说!本处区域例为朝廷采矿重地,不许个人妄自盗采。你如此巧言狡辩,到底是仗了何人之势?”
“大人如此说,草民就有些不明白了。草民今年不过三十岁,打记事起就知朝廷不禁庶民在此采矿,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朝廷又不许在这里采矿了?”
崔隐甫心中大怒,回视庐州长史道:“你们瞧瞧,此人自称草民,像个草民吗?其目无长官,若其背后无人撑腰,焉敢如此大胆?非奸即盗啊!来人,将此人收执后仔细问话,这个冶所留兵五十予以看守,若果然是他们私自采冶,可收归朝廷。”
庐州长史深知矿冶之事曲折甚多,遂悄声说道:“崔大人,此处冶炼日久,事儿不会如此简单,乞大人稳妥为之。”
崔隐甫一瞪眼睛,斥道:“天下之大,皆为朝廷所宗,凡有违朝廷法度之事,例应取缔。事儿复杂与简单,又有什么区别了?”
庐州长史闻言,吓得不敢再说话。
此后数日,崔隐甫带领这数百兵士在山中转悠,凡看见烟雾起处即前去查看究竟,结果收获很大,又端了三处类似的私家冶所。
待崔隐甫大获全胜返回庐州之时,庐州刺史奉令盘查码头、驿所,扣押了不少铜铁以及恶钱,竟然堆成小山之状。崔隐甫见之大喜,即令人将这些物什解押到官办造币之所,以为造钱之用。
崔隐甫如此在庐州大肆禁钱,就如一块石头投入到本来平静的水面中,其散开的涟漪既而弥漫全国。
李隆基的《禁恶钱敕》中规定,恶钱使用期限以三月为限,过期后不允恶钱流通。然而未及三月,天下已然大乱。
宋璟的禁钱态度最为坚决,大凡正直之人,思虑之时往往坚持其大道之理,不认真去辨诸事源流而一概行之。《禁恶钱敕》下发之后,宋璟也下发了数道牒文,无非对禁恶钱之事申以具体细节。此时,崔隐甫已到庐州大事动作,天下官吏和庶民皆知朝廷这一次是动真格的。
李隆基和宋璟他们疏忽了一个细节,且该细节是致命的。朝廷敕令中规定三月后不许恶钱流通,恶钱将按铜锡之材价格由朝廷收归,另行铸造官钱。
敕令下发不及一月,市面上的恶钱一下子失去了踪影,再难见其踪影。
原来不管是达官贵人,或者庶民之家,若手头持有恶钱皆不出手,悄悄地藏匿宅中,绝不示人。
此前数次禁恶钱或者以恶钱换好钱,最后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恶钱难禁,过了一段时日,恶钱照用。
事儿怨谁呢?当然怨朝廷,谁让你不将官钱做足呢?
现在朝廷收归恶钱,仅按铜锡之材价格给付。若有了今后恶钱还能流通的预期,则现在藏匿恶钱实在便宜无比,于是恶钱顿时绝迹。
一些老实之人慑于朝廷严令,倒是规规矩矩到朝廷设立的兑换点去以恶钱兑换好钱。谁知那些衙役们横挑鼻子竖挑眼,口中将恶钱贬得一文不值,兑换时不免大打折扣,令兑换之人大呼上当。
天下市面局势由此急转之下。
“陛下,今日宫内采买之人出宫后无物可买,原来东、西二市皆罢市了。”高力士向李隆基禀报说。
“东、西二市罢市了?嗯,此前诸州奏报中,也说过有些州县行罢市之举,这事儿竟然闹到京城来了。”
“是呀,陛下。据人们传言,之所以有罢市风潮,皆缘于禁恶钱而起。”
“朕知道。你去将宋璟和张嘉贞传唤入宫。”
高力士奉旨前去传唤。
宋璟与张嘉贞闻后速速赶来,见面忙行跪拜之礼,李隆基抬眼说道:“平身吧,赐座。”然后问道,“东、西二市罢市,想你们应该知闻了吧?”
二人齐声回答已知闻。
李隆基起身离案,边踱步边说道:“知道东、西二市为何罢市吗?”
宋璟奏道:“臣询问过了,他们之所以罢市缘于禁钱!陛下,这些奸商猾贾实在可恶,他们得闻禁钱令即恶意囤积恶钱,结果无钱可用,使绢帛价格飞涨,竟然使米面也每斗涨了一文。”
“嗯,果然是商贾之人恶意囤钱吗?”
“是呀,当然是他们,庶民百姓手中余钱不多,也就无力多囤恶钱。”
李隆基转对张嘉贞道:“张卿,你如何看?”
张嘉贞道:“微臣此前就以为,禁断恶钱须万端谨慎,如今之局面,正是禁钱而生。陛下,朝廷无力多造官钱,又无他法替代,如此决除恶钱,天下当然动荡。”
“依卿之意,难道不禁恶钱吗?”
“臣以为恶钱固然制作低劣,毕竟也由铜锡之物制成,官钱不敷用度之时,权将恶钱充一时之用,还是可以的。此前宋丞相力主除恶钱,陛下也赞成,微臣只好随波逐流了。”
宋璟听后觉得十分恼火,斥道:“张侍中此言,宋璟实不赞同。为人臣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必要吞吞吐吐做事后诸葛亮。”
张嘉贞平时多依宋璟之言,今日却大反常态,强项说道:“事后诸葛亮?宋丞相,陛下面前不能如此说话。陛下,臣此前明白自身位置,之所以多依宋丞相之言,缘于视宋丞相为上官。”
李隆基看到二位宰相今日当面相责,不想为他们排解,凝眉说道:“罢了。你们就谈谈如何应付眼前之势吧。”
物价飞涨,诸市罢市,再加上崔隐甫在庐州弄得鸡飞狗跳,李隆基明白眼前面临着一场极大的危机,若不设法制之,任其发展下去定会难以收拾。
宋璟当然老调重弹,坚决说道:“陛下,欲行一事,定会改变原来格局,则前期定有波澜。今禁断恶钱之敕令刚刚下发不久,停恶钱之限尚未到期,眼前乱象实为正常。为今之计,唯有坚决行之,使那些妄想之人丧失希冀之心,则此事可成。”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钱呢?钱在何方呢?若无钱可用,终为祸患。”
张嘉贞奏道:“陛下,为今之计,唯有即停禁钱令,允许恶钱暂时流通。朝廷即刻加大铸钱力度,待好钱充盈,则恶钱自停。”
李隆基闻言没有接腔,心中其实赞同张嘉贞之言。然《禁恶钱敕》由自己所颁,现在若停禁恶钱令,如此一颁一停,朝三暮四,那么自己的颜面何在呢?
李隆基犯了踌躇,他挥手令二人退出,自己又颓坐案前独自苦思。
宋璟回到中书省,却没将此事太上心。他始终认为,眼前之势只要坚决行之,则会云开雾散。他回到衙内坐在案前专注处置公文,不觉已近午时。
中书舍人齐瀚走到案前,将拟好的牒文请宋璟署名。这是一道有关括户的牒文,宋璟一目十行浏览一遍,然后一挥而就。
齐瀚转身欲走,宋璟此时手中无事,将他唤转过来,笑问道:“齐舍人,算来你做中书舍人已近八年了吧?你莫非还要长期做下去吗?”
齐瀚自嘲道:“下官以‘解事舍人’驰名朝中各衙,中书省目下尚无人可替代,下官只有继续做下去了。”
齐瀚将历代典章制度、人物春秋、韬略权谋等烂熟于心,与人谈话时往往如数家珍,中书省同僚因之送上一个“解事舍人”的美称。
宋璟叹道:“若为声名之累,竟然因之不能升迁,则为上官之失。嗯,我下次见了圣上,要说说你的事儿。”
“宋令勿虑,此事不妨。下官本为恬淡之人,且为中书舍人,官至五品,俸禄足够养家,何必妄生他想呢?宋令就不必找圣上说项了,下官在此位上做得熟悉,又很快活,就是以此职致仕,那也很好嘛。”
宋璟大为感叹,说道:“人言我宋璟无欲无求,若与你相比,我还是多了一些纷竞之心。也罢,事归自然。随遇而安吧。”
齐瀚又要辞出,宋璟忽然想起一事,又将他唤了回来,笑问道:“对了,齐舍人。昔姚公为相之时,听说是你给予姚公‘救时之相’之誉?”
“不错,正是下官所言。下官口无遮拦,还望宋令宽恕则个。”
“此誉恰如其分,又哪里口无遮拦了?嗯,齐舍人,我为相已三年有余,倒很想听听你对我的评语呢。”
“下官说话直率,恐怕冲撞了宋令。”
“哈哈,这有何妨?若说率直之言,我宋璟在天下还有一点小名声,我们今日就彼此彼此,无须遮遮掩掩了。”
齐瀚闻言,也是笑容上脸:“宋令如此说,我们就彼此敞开胸襟了。”
“嗯,我问你。你如何评价我的丞相之任呢?我不敢与贞观贤相房杜相比,若与前任姚公相比如何呢?”
齐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宋令不如姚公!”
人之自尊发乎天成,以宋璟之贤也不能免俗。其听了此断然之语,脸上顿时有几分挂不住,心中也颤而黯然,他停顿片刻方才恢复平静,脸上竭力挤出微笑道:“嗯,我不如姚公?何以为例呢?”
“姚公理政,能够时刻关注事态发展,若发现事情有变,当即有对策。其如此变通虽失于前瞻,犹不失于亡羊补牢,所以有‘救时’之称。反观宋令,遇事时有时失于前瞻,又不加变通,如此就失于呆滞。譬如眼前东、西二市同时罢市,姚公说什么也不让事儿发展到如此地步,他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宋璟闻言大受震动,似自言自语道:“呆滞?哦,我确实有些呆滞了。”
齐瀚说话不给宋璟留情面,但其心中很钦仰宋璟的人品,遂微笑着宽慰道:“宋令其实不必太过灰心,圣上授您为相可谓恰当其时啊!圣上倡言依贞观故事行事,宋令一身正气,理政之时以公心为要,这种风骨实为臣民应有的楷模,圣上定是欣喜万分。”
宋璟此时彻底恢复平静,笑道:“好呀,能得‘解事舍人’之赞,我此生无憾了。”
其实宋璟大可不必如此重视与姚崇的比较,他的丞相经历实与姚崇紧密连在一起。后世每每盛赞大唐贤相时,往往前称贞观时的房杜,后赞开元时的姚宋,可谓青史留名。
李隆基的长考终于有了结果,就是罢去宋璟的丞相位置。
宋璟既罢,谁为继任者呢?
李隆基有些拿不准,每当此时,他都会想起老臣姚崇。于是,姚崇很快被传唤入宫,其被李隆基特准乘舆行走,如此就免了奔波之劳。
姚崇去岁初冬忽然得大病一场,其病痊愈之后,身子很虚弱,从此不入朝参拜,也不再入东宫教授太子。他今日虽乘舆行走至勤政楼前,仅行数步已然气喘吁吁。李隆基见状,急忙趋行数步上前搀住姚崇,将之扶入座中,然后歉疚地说道:“让姚卿奔波至此,是朕不恤你了。早知如此,朕该登府拜望才是。”
姚崇归于座上喘息片刻,调匀气息之后说道:“陛下准老臣乘舆在宫内行走,已使臣免了奔波之劳,臣唯有叩谢皇恩。陛下,臣虽身子弱一些,然脑子不糊涂,身子并无痛楚,还能入宫拜见陛下。”说罢后,挣扎着要起身向李隆基叩拜,李隆基见状,急忙上前按住他,并说道:“姚卿自今日始,今后见了朕不得叩拜,我们拱手为礼即可。”
姚崇只好拱手谢道:“老臣拜谢陛下隆恩。”
李隆基复归座上,如此正好与姚崇面对而坐。他看着宫女为姚崇奉上香茶,并让姚崇先喝上几口,然后方才说话:“姚卿,知道东、西二市罢市的事儿吗?”
“禀陛下,老臣今日听家人说过此事,然不知何因而起。”
李隆基于是将事儿过程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姚卿,你如何看此事儿?”
姚崇沉默片刻,然后缓缓说道:“这件事儿,是宋璟他们失于太急了。唉,恶钱积弊太久,岂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就的事儿?陛下,臣为相之时,也瞧出了恶钱之弊,然当时急事太多,就没有招惹这件事儿。”
“哦,你当时也知恶钱之弊?然你未向朕提起过呀。”
“恶钱之弊,在于恶钱制作太劣,且由此让铸钱之人获益。其对于国家而言,其实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宋璟说起恶钱,恨得咬牙切齿,你怎么如此淡定?”
“陛下,臣当时想呀,这恶钱虽粗劣,毕竟还是用铜锡之物铸成,实有钱币之功用。国家铸造官钱不足,以此钱弥补,不失为一种途径。当然,国家需加大官钱制造力度,使恶钱逐步退出流通,殊为正途。”
“以卿所言,恶钱与官钱并行于世,其实无碍的?”
“短期内应该无碍。陛下,百姓私采之矿及私家冶炼,例向朝廷课税,则国家并未流失收入。一些人通过私采和私冶,获益不少,然朝廷赋税通过括户等手段逐年增加,这些人手中之钱多一些,并非坏事。”
“嗯,若使姚卿继续为相,断不会出现今日之局面。姚卿,朕意已决,欲罢宋璟之相位。朕今日唤你来,就想征询你对继任者的意见。”
姚崇闻言微微一震,很快恢复了平静,微笑道:“嗯,臣算着宋璟的日子,也该差不多了,不知陛下属意何人为继任者?”
李隆基对姚崇的上半句话觉得很新奇,然未作理会,答道:“张嘉贞算一个,还有吏部尚书源乾曜亦为人选。”
姚崇微闭双目沉默片刻,然后微笑道:“若论继任者,臣以为陛下还忘了一人。”
“卿试言之。”
“张说。臣以为为宰相者,既要善于办事,还要有大的胸怀。张嘉贞与源乾曜皆为忠谨办事者,然他们在胸怀一节上就逊色于张说。”
李隆基知道姚崇与张说多年以来互有芥蒂,然此关键时刻,姚崇还举荐张说,实乃“外举不避仇”是也。他心中感动,赞道:“好呀,姚卿此举,最足于彰显卿之胸怀。朕此前也曾想过张说,然觉得此人过于世故,考虑事儿末节过多,就舍弃了。”
“张说的毛病确实不少。然此人眼光识见,那是不差的。且他这些年来多在外任上磨砺,定会改一些性子。”
“嗯,朕会好好想一下。姚卿,你刚才的那句话,朕实不解,怎么宋璟又到了时候呢?”
姚崇微微一笑,说道:“此话若说出,实为臣之大忌,臣不敢说。”
“恕你无罪,请说吧。”
“也罢,臣自知时日无多,所谓‘鸟之将死,其言也善’……”
李隆基打断其话,斥道:“你好好说话,为何说出如此不祥之言?你身子骨有些虚弱,将息一段时日终归会好起来,朕会时常向你咨以军国大事,此等不祥之言不许再说。”
姚崇微微摇摇头,心中暗想,我自己的身子,只有自己最为明白呀。
姚崇看到李隆基不高兴,且发乎真情,心中就有了不少慰藉。他展颜一笑,目露狡黠,轻声说道:“臣斗胆询问陛下,若无此次恶钱事件,宋璟是否也一样会被罢相?”
李隆基先是一怔,继而温言道:“姚卿老而弥辣,朕问你,你是如何瞧出朕之心思的?”
“陛下开元年间以来,厘改前朝宰相多人制度,仅设一主一辅两名宰相,臣将此制以六字概括:专任而不久任!”
“专任而不久任?愿闻其详。”
“陛下此行,首要者择相甚严,陛下针对时势再考课个人脾性以有的放矢。譬如陛下任臣为相,那是瞧中了臣有济时之用;任宋璟为相,那是瞧中了宋璟有教化楷模之作用。”
“嗯,其次呢?”
“人之禀性有长有短,待长处用尽,短处则彰显,此期间约以三年为限。陛下用臣及宋璟,无非三年左右,此即为不久任是也。”
李隆基被姚崇窥破心思,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哈哈大笑,起身离案走到姚崇身边,执其手曰:“知我者,姚卿也。你说得不错,朕如此而行,确实有此考虑。所谓用人不疑,你身处相位,大可快意行事,大刀阔斧,然人皆有懈怠之时,朕此时就要收回权力了。”
君臣二人相对而笑,个中滋味只有他们心中自明。
姚崇辞退之时,李隆基叮嘱道:“姚卿,你觑破了朕的心思,这番话儿却不用再对外人言语。”
“请陛下放心,这番话儿只会烂死在臣的肚中,将来仅会随臣而去。”
“瞧你,又说不祥之语了。”
第十八回 宰相新成三驾车 张说问兵朔方城
李隆基下诏罢宋璟的中书令之位,另授宋璟为开府仪同三司;张嘉贞被授为中书省中书令、源乾曜为门下省侍中,张说以兵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
李隆基之所以未听姚崇建言,缘于他认可了宋璟的推荐。
那日李隆基将宋璟传唤至“勤政务本楼”,说道:“宋卿,朕欲授你为开府仪同三司,就像姚崇当初那样须五日一参,朕也会随时唤你咨以军国大事。你以为如何?”
李隆基如此开门见山,宋璟闻言没有失落之感,反而如释重负,起身拱手谢道:“微臣敬谢陛下关爱。臣自从被授为中书令以来,深知本人才疏学浅,生怕有负圣望,因勉力为之。今日去释,大有卸除千钧重担之感。”
李隆基笑道:“如此说来,你为中书令之时,心中负担甚重,还是朕不恤你了。”
“陛下,臣固然才短智浅,然理政之时安其位,劬其劳,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有时结果会差强人意,却不是臣之初衷。”
宋璟为人正直,说话时往往不顾及他人颜面,颇有魏征之风。然其理政之时,其辛劳程度又甚于魏征。譬如魏征理政之余,善于自行调酒,其以葡萄酿成的美酒成为当时长安一绝,而宋璟殊无爱好,其在衙中考虑的是公事,回府休息常常自行呆坐,依然思虑朝政巨细。
宋璟又道:“陛下授臣以开府仪同三司,此职秩甚高,臣愧不敢受。臣现在最想做的事儿,却是到丽正书院修书。”
李隆基既然想以太宗皇帝为楷模,当然亦步亦趋。贞观之初,李世民设立弘文馆汇集天下学士,让他们或辨史、或修书,由此有了“好文之君”的称谓。李隆基在开元之初设立丽正书院,其大加搜写,广采天下异本,按“经、史、子、集”四部体制予以修治,李隆基为其命名为《群书四录》,如今其书已成。
李隆基答道:“宋卿欲入丽正书院修书,当然可以嘛,此与授你为开府仪同三司无碍,此事就不用再说。”
李隆基既而问道:“宋卿既去中书令之任,你属意何人为继任者呀?”
宋璟心想,你既然罢我中书令之职,那么你心目中早已有了人选,遂直来直去说道:“陛下心中肯定已有人选,臣不敢妄言。”
“嗯,张说如何?”
“臣以为张说不可。”
“有何不可?朕知道张说与姚崇互有芥蒂,却与宋卿无碍。你如此说,肯定没有个人恩怨。”
“陛下如此说,让臣心中很不舒服。凡为臣子,须忠君体国,不能以个人恩怨而遮目。多年以来,臣论事时皆对事不对人,陛下莫非不知吗?”
李隆基无端地遭到宋璟直言相斥,心里虽不舒服,又想毕竟是自己找上门的话题,很快复归释然,敛容说道:“好吧,说说你的理由。”
宋璟道:“张说虽文名满天下,又处事练达,智计百出,然此人机心太重,逢迎善变,不堪大用。”
“然有人对朕说过,张说胸怀博大,有相者之风啊。”
“其胸怀固然博大,然其中多为文士飘逸之风,如此就少了一分对人的敦厚与凝重。”
“哈哈,宋卿认为张说实在不堪,你又属意何人呢?”
“臣以为张嘉贞可堪为用。”
“嗯,卿试言之。”
“张嘉贞为人平和,私欲无多,譬如他至今不愿置办田亩和房产,是为例证。此人理政时又中规中矩,谨守本分,他若为中书令,定会依陛下之言谨慎理政,少有过失。”
“人若中规中矩,就少了一些创举。宋卿莫非看不出吗?你与姚崇先后为相,朕对宰相辖内事体向无干涉,朕之所以如此,就是不想缚住了你们的手脚。”
“如今已为开元九年,朝廷的大政方针皆有成例,为相者只要谨慎本分勉力理政即可。”
对宋璟此类好认死理儿的人而言,最容易行极端之事。他若认为有理的事儿,可以不考虑皇帝的感受,不听他人的劝阻而一味干到底;若遇日常中的许多事儿,他往往极端保守,可谓小心谨慎。
李隆基最终认可了宋璟的建言,于是授张嘉贞为中书令;然他对姚崇的建言也没有忽视,就授张说为宰相职。
如此一来,李隆基就打破了自己自开元初年来设立一主一辅两名宰相的格局,朝中有了三位宰相,显示李隆基尚在观望。
李隆基还将崔隐甫自庐州召回,将其降为侍御史,崔隐甫从而由一个四品官员降为六品职。
张嘉贞体会圣意,看到皇帝处置崔隐甫,遂下牒废去禁钱限令。如此一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禁恶钱风潮无疾而终,恶钱又纷纷露出面目,罢市之事得以平息。
张说接到李隆基的授书之时,王毛仲正奉旨巡边,恰在太原。
是日晚上张说隆重设宴,单请王毛仲。张说拿出皇帝授书请王毛仲阅看,王毛仲阅后说道:“好呀,张先生终于以宰相职回到京城,可喜可贺啊。”
张说道:“张说明白,若无王大将军鼎力相助,我现在说不定还蜗居在哪一个边鄙之州,王大将军请受张说一拜。”张说说罢,即屈膝跪倒向前俯伏,其吻又及王毛仲靴面。
王毛仲见状大惊,急忙将张说搀扶起来,忙不迭地说道:“王毛仲何德何能?怎么敢受张先生如此大礼?张先生今后万万不能如此了。”
张说脸色平静,衷心说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王大将军如此大恩,张说不知何以为报,只好拜礼以还了。”
此后二人归于座中,当然是王毛仲坐在主席,张说殷勤劝酒,渐至宴酣酒热之情势。
王毛仲此时酒意已有七分,脸膛已被酒劲儿熏得通红,其乜斜着眼说道:“张先生此次以兵部尚书兼知同中书门下三品,当然可喜可贺,毕竟还有点美中不足啊。那张嘉贞和源乾曜有何才干?他们如何能与张先生相比呢?”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