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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玄宗

_36 赵扬(现代)
李隆基闭目冥想片刻,忽然哈哈笑道:“哈哈,国家现在正需要这样一位中书令!魏征再世?高将军,朕若想如太宗皇帝那样成为一名旷世明君,辖下若无魏征那样的诤臣,终归名不副实。朕就是要让宋璟当中书令,就是他了!”
次日李隆基果然授姚崇为开府仪同三司,仍兼知太子少师;授宋璟为中书令。李隆基此次以赵诲之事点拨姚崇,顺利地完成了此次相权交接,可谓相当从容,了无痕迹。
监察御史崔隐甫此次因赵诲一案颇有功劳,李隆基甚为嘉许,少不了要升其官,被授为侍御史,一下子从八品官员升为六品之官。要说最亏者当数赵诲,其因为姚崇的缘故被列为大案,遇大赦也无法逃命,数日后即被斩首。赵诲本为明经出身,又得当朝宰相青眼有加,外人眼中其仕宦之途本为一马平川,私下里艳羡不已。孰料其阴沟里翻船,昔日的恩师无法援手,反而加重其罪。由此看来人还是平常为真,若木秀于林,必遭人惦记,其错处甚至被无限放大,甚至因此丢了性命。
宋璟当了中书令即入衙视事,姚崇散朝后随行入中书省取了一些自己的随身物品,无非是些笔砚之物。
姚崇取物之后,转身欲走,其目睹室内的熟悉之物,想到自己在此室内理政三年有余,不免有些感叹,遂说道:“广平,大唐的千钧重担今后就落在你的肩上了,望好自为之。”
宋璟与姚崇的性格虽不同,然二人皆互慕对方特长,所谓惺惺相惜是也,二人私下里的交情甚洽,宋璟衷心说道:“请姚公勿虑。开元之初,天下乱象纷纷,也只有姚公的本事能治此乱。当今天子年龄不大,能在乱世中识姚公之才,如此眼光实在令人叹服。如此君臣共治,使天下步入正途,我今日继任此职,无非守成而已。”
姚崇知道宋璟遇到夸赞他人之时,往往惜语如金,他今日不吝言语将李隆基和自己夸赞得如锦绣一般,显系衷心之言,脸上于是漾出微笑,说道:“天下人事能得广平赞许,那是不差的。我今日得此赞语,则不枉了这数年为相。广平,你说守成过于轻松了,我消除乱象,毕竟有迹可寻,陛下要依贞观故事行事,则贞观时期的政治清明与天下富庶的大任就要落在你的肩上。此象看似平淡,然所费力气何止万钧?且要不着痕迹。”
宋璟拱手道:“圣上今日说了,姚公今后要五日一参,圣上还要咨以军国之事,则我今后有事相询时,姚公也要不吝教诲。姚公,晚间请至敝舍,我们对饮一番如何?”
姚崇知道,宋璟眼光奇高,能入其眼者甚少,放眼天下,能得宋璟心悦诚服者实在少之又少,其对己如此谦逊,实为异数,其心间大为感动,遂拱手道:“如此,愚兄就叨扰了。对了,几案右上角有王守一的奏请之书,已押在那里数日。愚兄知道,你终究为继任者,王守一奏请之事于愚兄为烫手之事,然对你来说实属容易,如此就请恕愚兄推搪了。广平,愚兄告辞了。”
姚崇走后,宋璟即取过王守一之书阅览了一遍,方知姚崇为何为难。
国丈王仁皎忽然得病身故,其女现为皇后,王家当然要大大操办一回。王守一想起了李隆基生母昭成皇后之父窦孝谌的故事,遂上书一道请求将王仁皎之坟修为五丈一尺。
唐制规定,为官一品者坟高一丈九尺,若大臣功勋高者得以陪葬先皇帝,其坟不过高出三丈而已。窦孝谌之所以坟高五丈一尺,还是缘于唐睿宗李旦的恩典。则天皇后长寿二年正月初二,李旦的二妃窦氏和刘氏按例入宫拜见婆婆则天皇后,不料一去不回,尸骨无存。李旦成为皇帝之后,追谥窦氏和刘氏为皇后,并招魂葬于东都洛阳城南。窦皇后的父亲窦孝谌也因此受益,窦孝谌此时已逝,生前曾任润州刺史,此次被追赠为太尉与邠国公,其家人免不了将其旧坟再修一遍,竟然将其坟修高至五丈一尺,唐睿宗得知后竟然默认,遂为成例。
姚崇之所以为难,缘于他为太子之师。姚崇与宋璟行事手法不同,然在此事上绝对观点一致,即不允许诸事逾制而为。王守一上书请求高五丈一尺造坟,即为逾制。姚崇知道当初立李瑛为太子,王皇后心里已非常不舒服,自己为太子之师若出面驳回,极易引起王皇后与赵丽妃的龃龉,于是小心谨慎,不敢轻易作答,正好自己即将卸任,就将此件押下归宋璟处置。
宋璟阅罢觉得实为小事,自己面见皇帝之时让其按常例修坟即可。
是日午后,宋璟入宫求见李隆基,向其禀报了不少事情,其中也包括王家逾制修坟的事儿,李隆基从宋璟之请,答应按常制修坟。
是日晚间,当姚崇与宋璟对饮的时候,王皇后梨花带雨地来见李隆基,当然是继续说修坟的事儿。
宋璟回衙后驳回了王守一的修坟之请,王守一闻讯后并不找宋璟纠缠,而是直接入宫见了妹妹。
李隆基耐心地听了王皇后一番泣不成声的哭诉,叹道:“坟高坟低皆为外人所观,对死者而言有何干系?昭成皇后之父坟之所以修成五丈一尺,那是父皇鉴于母后离奇失踪,为慰母后家族,遂默认其逾制。朕顷年以来依贞观故事行事,则诸事皆须依朝廷规制而为,你为皇后,难道不识朕心吗?”
王皇后抽泣道:“家兄午后入宫向妾说道,既有成例在前,奈何到了家父面前而一朝毁之?家父之坟若按常制修造,外面定会群言汹汹,妄议妾位将不保。”
“糊涂。你的皇后之位岂能与此坟连在一起?唉,这个王守一呀,如何与怨妇一般?”
“陛下,此事的确关乎妾家颜面。望陛下看在家父兄昔日立有大功的面上,就从了此请吧。”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你又非不知,是宋璟等人坚执按常制修坟,朕要虚心接受臣下诤谏之言,如何能驳之呢?对了,你此前带领后宫之人修习文德皇后之《女则》,当知文德皇后遇到此等事儿,她会如何处置。”
王皇后一时语塞,她知道文德皇后对族家要求甚严,竟然不允许太宗皇帝授其功臣哥哥长孙无忌为重臣,则如此逾制之为,她断不会做。
李隆基看到王皇后那楚楚可怜的容色,想起夫妻二人的患难与共时光,又念起王仁皎与王守一坚定跟随自己争夺皇位的情景,心里软了下来,长叹道:“也罢,此次就从了你吧。你告诉王守一,自此以后,不得再有非分之想。”
王皇后闻言后笑容上脸,当即躬身谢恩。
李隆基没有向宋璟言说自己又改了主意,待宋璟辗转得知王家开始逾制修坟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宋璟又多方确认此讯息,当即入宫求见李隆基。
宋璟拜毕即问道:“臣听说皇后家已开始逾制修坟,陛下是否得知此事?”
李隆基坦然答道:“朕知道。朕事后觉得皇后父兄皆有大功,如此小事何必闹得其家不愉快?坟高坟低,无非土多少而已,若太较真就是因小失大,就允了他们。”
“陛下怎可如此呢?”宋璟的声调不由得高亢起来,“陛下金口,已答应臣之请,如今又反复,如此实在不堪。”
宋璟的这句话说得过于难听,李隆基素常的隐忍功夫不差,闻言不禁拉下脸来。李隆基此时心想,宋璟此前虽以正直闻名,然见了自己犹慢声细语,未有如此激烈顶撞的时候。难道他现在当了宰相,脾气也跟着见长了吗?
宋璟却不理会皇帝现在的心情如何,自顾自继续说道:“陛下于开元之初焚珠玉、禁雕缕,其意在于戒除奢侈。俭,德之恭;侈,恶之大也。陛下若允皇后之父逾越礼制厚葬,即是鼓励天下再归奢侈之途。”
李隆基叹道:“宋卿,朕明白这个道理。然有成例在前,朕难道能一时废之吗?”
“睿宗皇帝之所以默认,缘于其心伤昭成皇后之逝。再说了,当时之所以如此,缘于朝中没有如臣一样之人极谏。陛下,逾制修坟既不俭省,又违圣人之意。圣人昔年制礼,使衣衾棺椁,各有度数,遂使天下之大,皆依礼而为。陛下欲遵贞观故事,焉能自废其礼?”
“然则朕已答应了皇后和王守一,若再废之,岂不是失信于人?”
“皇后非不知礼之人,若遵制而为,其实对皇后一家实属好事。昔太宗皇帝嫁长乐公主,其因为最爱文德皇后,诏其陪嫁之资甚于长公主,魏征闻而切谏,太宗皇后欣然纳之,文德皇后不怒反喜,遣使厚谢魏征;而韦庶人追王其父,并为其父擅作醴陵,而祸终及其身。陛下,臣所以极谏,无非想成就王皇后之俭德,也因此维护了陛下对天下之承诺,此为去小节而立大信!”
李隆基心中暗道:“此人莫非是魏征再世吗?既认死理,脖项又直!”他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其之所以答应王皇后,无非认为修坟实为小事,无关国家大计。不料宋璟认为此事太大,并将之上升到国家生死存亡的地步。李隆基心中不以为然,说道:“也罢,朕让皇后按常例修坟罢了。”
宋璟闻言拱手道:“陛下,国家知人情无穷,故为制度,不因人以摇动。陛下能够如此,实为天下之幸。”其看到皇帝答应自己,不再多废话,遂躬身告退。
李隆基派人将王皇后唤来,说道:“刚才中书令宋璟又来极谏一番,朕答应他了,乃父之坟不可逾制修造。”
王皇后闻言,眼泪顿时成为两行,抽泣道:“此为皇家的事儿,宋璟为何横加干涉?陛下,妾父之坟已开始修造,则天下知闻,现在再按常例修坟,天下之人定会耻笑妾家。”
李隆基想起文德皇后的事迹,再对比自己的皇后之言,遂思二人的差距甚大。文德皇后既有贤名,又有大家之风范,而自己的皇后实在上不了台面,心中就生出了厌恶之意。他于是板起面孔,斥道:“此事不用再反复,就依了宋璟。你告诉守一,修坟事小,然逾制则事关国家大局,让他不可再来求恳。”
王皇后闻听此言,知道此事不可再说,遂委屈答道:“妾知道了,今后不敢再提。如此,妾……妾就告退了。”其泣不成声,两道泪痕分外明显。
李隆基见状又忆起王家的功劳,更忆起王皇后跟随自己这么多年的死心塌地,心里忽然又软了下来,柔声说道:“这样吧,你让守一寻人撰一碑文,由朕亲笔书之,然后成碑立于乃父墓前。”
王家之所以要求逾制修坟,无非以此彰显皇后对王家恩宠。李隆基如今主动提出书其碑文,此等恩遇甚至要比在坟上多添几许土更重,王皇后闻言,当然明白事情的轻重,遂破涕为笑,说道:“如此最好,妾父地下有知,定感激陛下恩情。陛下,妾听说当今天下以张说之文最美,妾派人让张说撰此碑文如何?”
“张说远在相州,若一来一回,会耽搁许多时日。也罢,你们不嫌麻烦,尽管去吧。唉,皇后呀,你我夫妻情重,岂不比这些虚空的外物更为珍重?你如此重视这些俗物,有点可惜了。”
王皇后却没有听出夫君话里的弦外之音,顿时欢天喜地地告退。张说看到皇后派人来请碑文,当然抖擞精神,妙笔如花,将王仁皎夸得如开国功臣一般。李隆基将此文一挥而就,用的是他最擅长的隶书之体。墓碑刻成之后,立于渭水之滨的王仁皎墓前神道中,路人见此,皆知当今皇帝对皇后族家恩宠殊遇。
一场小风波由此风平浪静,此后两日,李隆基一直在思虑此事:宋璟此为,应该鼓励还是稍稍抑之呢?
第二日的早朝之时,李隆基给出了答案。他当殿褒扬宋璟,赞道:“朕常欲正身纪纲天下,今遇国丈之事,朕有迷失之时。众卿皆不敢言,独宋卿敢强项诤谏。朕此二日深思,若想依贞观故事行事,须依圣人之言行教化之道。则众卿须像宋卿这样,敢于逆龙鳞触龙颜,教化之策方能深入人心。为旌扬宋卿之功,朕赏彩绢四百段。”
群臣闻言,心中顿时大吃一惊:四百段啊!是时彩绢实与钱币有相同的功用。唐高祖李渊于武德四年废除已通行一千三百余年的五铢钱,改铸开元通宝,遂为有唐一代的通用货币。是年每斗米约为三十五文,面每斗四十八文,绢每段三百三十文,彩绢约为五百文。绢由于具有容易贮藏和便于交换的功用,除了可以制成衣饰使用之外,较之其他物品更具有货币的功能,唐人实将之视为货币。李隆基此前赏人,或者数十段,至多不过百段,今日一下子赏了宋璟四百段,价值二十万钱啊!
当初太宗皇帝为了导人诤谏,大臣孙伏伽因上谏言,竟然因此得赏一处豪宅——兰陵公主园,则李隆基今日当殿赏赐宋璟,实有相同功用。
宋璟得了这笔巨赏,他若将此物捧回家中,也就不是宋璟了。是年陈州大旱,百姓颗粒无收,朝廷此前已赈济多次,宋璟令人将此彩绢换成米面,然后送之陈州以济灾民。
君臣二人冀此四百段绢,皆收到了各自美名。
自入冬以来大雪已下了数场,这日自凌晨时分雪渐渐下密,天亮之后,就见宫内上下皆蒙上了白色一片。雪花还没有止歇的意思,一直下到近午时,地上的雪层已积有半尺多厚。
李隆基此前一直在殿内批阅奏章,其过一会儿就问高力士:“雪还在下吗?”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后,心情愉悦有加。他将案上一沓子奏章看完,起身兴致勃勃地说道:“高将军,随朕出外到雪中走一走。”
高力士随侍李隆基多年,知道他有冒雪而行的癖好,早就为之备好了一件白纱中单大氅和一具素色斗篷,一双高腰的乌皮履。李隆基装束出门,不许其他仪卫随行,仅有高力士一人跟随,主仆二人就踏着乱琼碎玉冒雪向殿后走去。
甬道上皆被落雪覆盖,此甬道一直通往宫内居中的海池,李隆基一路默默行走,唯听其脚下乌皮履踩雪的“嘎吱嘎吱”声。
二人来到海池边,放眼望去,海池的静水早已凝结成冰,现在冰面上又蒙上了一层雪花,与周边的亭台、廊桥、楼阁浑然一体,成为一个银白的世界,四周寂静无声,似乎时间也凝固不前。
李隆基取下斗篷,抬头望天,任密集的雪花跌落在脸颊之上,其时飘落的不唯雪花,间或夹杂有雪粒,敲在脸上有微微刺疼的感觉,李隆基心境奇好,赞道:“若一年之中,日日皆有雪花飘落,岂不美哉?”
高力士说道:“陛下心系庶民,若天下无季皆冬,则粮食定会颗粒无收,陛下那时定会忧虑万分了。”
李隆基笑道:“高将军,你莫非也成了宋璟一般?朕好不容易出外轻松一番,别再拿军国大事来烦我了。人生一场,若整日里规规矩矩,那是好无趣味的。”
高力士道:“世人皆言宦者最善献媚,陛下也经常训诫宫内之人。臣若万事皆顺着陛下,则陛下定会疏远臣等。”高力士毕竟陪伴李隆基多年,二人虽为主仆,然渐有友情,说话不像起初那样小心翼翼了。
“朕休闲之时不再想军国之事,你要顺着我高兴才是。”
“臣明白。”
李隆基手指池中说道:“眼前白雪茫茫,若池中此时有数丛绿树,则此景更佳。”
“陛下若有此意,入春之后可使人在池水之中造一小岛,并植常绿之树,则陛下来年落雪之时可观此景。”
“罢了,朕也就是说说而已,不用大兴土木了。”
李隆基提起绿树,勾起了高力士心里的记忆,遂说道:“臣想起一处观景的所在,临湖殿里的牡丹应该开了,陛下若有兴致,倒是可以一观的。”
李隆基昔年曾在王崇晔宅中看到其用热气培育出的洛阳牡丹,其记忆犹新,此后令人依其法在宫内培植,以待春节时观赏。他此时闻言大喜,说道:“好呀,眼前雪花飘飘,室内又有牡丹争奇斗艳,此景大妙。我们这就过去。”
高力士说道:“此去临湖殿路途甚远,请陛下稍待片刻,臣唤人抬舆过来。”
李隆基摇手不许:“如此美景,何必乘舆而行?我们就慢慢走过去。对了,午膳就在临湖殿用吧,你可派人速去筹备,还要暖上一壶好酒。”
高力士看到李隆基心情甚欢,心内也随之轻松。其在跟随行走的过程中,唤人细细嘱咐了一遍。
临湖殿此前一直空置,自从开始在宫内培育洛阳牡丹之后,这里似乎就成为一个养花的所在。到了冬日,此殿门窗皆用棉帘遮盖,殿内四角燃起木炭,室内宛若春日时的温度。只是其中水汽较浓,加之浇花用的肥汁味儿与水汽相混,殿内显得十分难闻。
为了便于皇帝和妃嫔前来观赏,高力士早就令人将临湖殿的东侧室修葺一新,室内依然温暖如春,没有了水汽和难闻的味儿,仅将绽放的牡丹挑选后移入此室。临湖的窗子也不用棉帘遮盖,而是糊上了素色的窗纸,若推窗向外观去,可以欣赏到湖水的碧波与柳浪,当然,眼下飞雪纷纷,窗外则成为一派雪景。
李隆基一路走来览尽雪景,身上也沁出了一层细汗。他步入东侧室,只觉一股热浪迎面袭来,令他顿时感到身上衣装的厚重,遂在高力士的服侍下除去外面衣衫。
室内已摆满了各色的牡丹花,有红、白、粉、黄、紫、蓝、绿、黑等颜色,其花朵名称也争奇斗艳,如洛阳春、潜溪绯、寿安红、欧家碧、魏紫、鹤翎红、玉天仙、二乔、璎珞宝珠、飞燕红妆、雪夫人、粉香奴等。是时牡丹经过多年人工培育,已有一百余个品种。
李隆基边观赏边对高力士说道:“昔年王崇晔在宅中冬培牡丹,不过十余个品种,那时观之已觉新奇,他又怎能比过皇家呢?”
牡丹本为野生植物,与荆棘无异,关中周围的山地皆有生长。自隋朝开始,牡丹在民间培植的基础上进入皇家园林,隋炀帝建都洛阳之时,辟西苑二百里专事种植牡丹,“洛阳牡丹”由此驰名天下。洛阳城北面的邙山本野生有大量白色的杨山牡丹和紫斑牡丹,经过花师们与外地牡丹的嫁接,加上其他牡丹品种的大量引入,洛阳牡丹的花色渐渐丰富起来。洛阳这个地方很奇怪,外地的牡丹若移植到此,花色及花朵之盛要胜于原产地;而将洛阳的牡丹移往别处,花朵就会慢慢变小,由此就有了“种植好牡丹,必取洛阳土”的说法。眼前盛开的牡丹,皆为其幼苗时连盆带土运来,花开一季后即丢弃,却也不用那么多的讲究。
李隆基观罢群花,走至墙边将轩窗推开,外面的急雪飘飘洒洒挤入室内,李隆基不由得脱口赞道:“美哉斯景!窗外飘雪纷纷,室内花香袭人,人处此景,浑若天成!”
高力士见李隆基今日一直兴致颇高,生怕打乱其思绪,不敢贸然接腔。其等待片刻之后,方轻声说道:“陛下,时辰已过午时,该是进膳的时候了。所暖之酒为剑南之‘烧春’,现在正适宜饮用。”
李隆基此前心里似有缺憾,且一直挥之不去,此时方才恍然大悟,说道:“是了,今日之花丛中为何未见‘眼儿媚’呢?”
“眼儿媚”为牡丹花中一种,系人工培植而成。其花朵为黄色,每瓣花瓣居中处有一条隐隐红线,好像一个浓妆的美人在那里轻抛媚眼。李隆基因此花比较特殊,对其记忆甚深,今日因未见到,又想不起花名,到了此时方悟。
高力士急忙说道:“花丛中果然没有,请陛下稍待片刻,臣速入花殿里问询。”
高力士很快返回,禀道:“陛下,‘眼儿媚’花期较长,臣刚才看了,其花苞刚刚绽开,须数日后方能全部绽放。”
“都是一样的花儿,为何此花要稍长数日呢?”
高力士心想,花期长短自由其花木决定,如此浅显的道理,皇帝还要问个究竟,自己实在答不出来。他转头向后面喊道:“你出来,速速回答圣上的垂询。”
通向正殿的门帘一动,一双素手撩开门帘,从中走出一位素衣女子。
想是临湖殿甚暖,此女子衣衫甚薄。其上着窄袖茶褐上衣,下系素色长裙,裙幅红绿相间,随行走略显颜色,长裙在腹下以一带缚之,想是因裙子过长不易劳作,故而系束。是时天寒地冻,妇人们素常的衣装稍嫌臃肿,此女子一身薄衣轻盈而出,令李隆基观之更有爽心之感,眼光也为之一亮。
此女子低头渐趋而来,李隆基可以看到其露在外面的小臂与颈胸上部的肤色同藕色相若,其长裙鼓摆之余,可见其身形婀娜之极。李隆基此时心间忽然漾出了一股酥酥的感觉,他自己也不知因何而出。就见此女子行到跟前盈盈下拜,口中吐气如兰说道:“贱婢拜见陛下。”其语音中虽有急促之音,未见惊慌之态。
李隆基将刚才的疑问再说一遍。
女子答道:“此花系由‘邙山黄’与‘二乔’培植而成,其花萼相配颇费时日,如此就挨后数日。此后花种乃成,待播种后花开之日,皆要顺延数日,其个中缘由,想是因此而生。”
李隆基聆其语音,只觉声声轻柔又清晰无比,宛似黄莺之声,心中酥酥的感觉又加重了一层。其面向高力士笑道:“高将军,如此浅显的道理,你却说不清楚。”然后又低头说道,“嗯,你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此女闻言,缓缓将头抬起,就见其面貌粉嫩至极,似吹弹即破,一双圆睁的大眼深若泓水,微微一眨似会说话。李隆基此时心里一震:嗯?如此的可人儿,为何在花房里充杂役之职呢?
李隆基素为一个怜香惜玉的主儿,他思念至此,心中柔情顿起,说道:“平身吧,起来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闻言叩首谢道:“贱婢不敢起身,如此就违了宫中的规制。回陛下问话,贱婢名惠儿,家姓为武。”
李隆基听说其姓武,心中已大致知其来历。武家势落之后,其得罪女眷若未至流放地,多入掖庭宫为婢女,此女年龄不大,估计自幼时即入宫。为证己猜测,李隆基接着问道:“如此来说,你为武家后人了。你父亲姓甚名谁?”
“贱婢之父名为武攸止,已于长安元年病卒。贱婢当时年幼,按例入宫长大至今。”
武攸止系则天皇后的侄子,武家得势后被封为恒安王。武攸止为人宽厚谨慎,不像武承嗣、武三思等武家子弟那样野心勃勃。其与李氏皇族私交甚好,此后李唐复辟乃至李隆基当了皇帝,武家后人难得善终,仅武攸止的恒安王之爵名未加剥夺。
若按辈分而言,李隆基应该唤武攸止为表叔,则与面前的这位小女子实为表兄妹了。李隆基明白这些渊源,心中的怜惜之情又大为加剧,转视高力士道:“如此藩王之后怎能充此杂役之职?高将军,你为内宫之首,焉能将其与得罪之人混为一谈?”
高力士暗自哭笑不得。此人之所以沦落如此境地,实受则天皇后的余荫。自李唐复辟之后,中宗时代对武家之人尚可,到了睿宗执政,武家境遇一落千丈。王皇后昔日随夫家小心度日,内心对武家之人极为怨毒,她如今为后宫之主,当然对武家女眷没有一点仁慈之心,严令她们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并不得接触皇帝。像武攸止死后,则天皇后认为此女年幼恩准其入宫抚养,不料形势突变,其长大之后竟然沦为仆役之身。高力士此时暗骂自己不该让此女近皇帝之身,若王皇后知道今日的事儿定会暴怒不已。他脑中思绪不已,口中期期艾艾答道:“臣实在糊涂,竟然忘了此女为恒安王之后,臣实在该死,请陛下责罚。”高力士明白,皇帝也就罢了,如何去对付王皇后的询问方为正理。
李隆基不再理会高力士,转而柔声说道:“哦,你叫惠儿,赶快起来说话。”
武惠儿不再扭捏,再向李隆基叩首后即袅袅婷婷立起身来。李隆基观其身形,只见其如风摆杨柳,身子既显柔软,然骨肉丰腴而实,心中不由得充溢喜爱,右手不自觉伸了出去扶其臂膀。触手间只觉满手柔软滑腻,心中一直存有的酥酥之意顿时释于手掌间。
武惠儿看到皇帝来搀扶自己,脸上的羞涩之意一晃而过,仅在脸上留下两团淡淡的红晕。李隆基见此,心中忽然又涌出醉意,恍恍惚惚问道:“惠儿,你今年年龄多少呀?”
“禀陛下,贱婢今年年方二九。”
“哦。这些年也难为你了,宫中的岁月难熬吗?”李隆基此时说话,早无皇帝的威严,实如一位长兄在怜爱妹子。
“禀陛下,贱婢年幼时入宫,得则天皇后怜爱,其饮食器具并不差,还有专人教授诗书及乐律。至于此花房之职,非是尚官有意役使,却是贱婢知道则天皇后昔日最爱牡丹,因多次坚请此职。”
“如此说来,你是睹花思人了?”则天皇后为李隆基的祖母,她虽杖杀李隆基的生母,毕竟亲情血脉犹存。武惠儿这会儿提起则天皇后,一下子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武惠儿的眼中顿时涌出清泪,哽咽着说道:“贱婢年幼丧父,则天皇后如此亲怜有加,贱婢睹物思人,感到则天皇后音容犹在。”
李隆基此时似乎忘记了自己尚未进膳,其凝视惠儿片刻,爱怜地说道:“你今后在朕面前,不许自称贱婢,自称惠儿即可。”
他又转向高力士道:“一个金枝玉叶的女子,却与闷腥臭气为伍,岂非亵渎玉人?高将军,你唤人把惠儿领走,先以香汤沐浴,今后就让她在太极殿服侍朕吧。”
高力士心里叫了一声苦,若武惠儿今后在太极殿大模大样服侍,王皇后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将如何处之呢?
第十一回 武惠儿承恩侍君 宋丞相守正谏帝
宋璟于春节假日的前几天,又办了一件令京城之人目瞪口呆之事。
唐初因山川形势之便,分天下为关内、河南、河北、河东、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十道,至开元年间,分江南、山南各为东、西两道,又增置黔中及京畿、都畿三道,共为十五道。此道纯为监察需要所进行的划分,每至考绩之前,朝廷临时指派监察官员到各道巡视,非为常设机构。监察事毕,官员回京履事,这里仅剩下一名采访使负责讯息联络。
这些采访使非为朝廷正式官员,无非替朝廷办事领取一些酬劳,身上无品无级。然人们发现,这些采访使的前程皆不错,往往数年之后皆被授官。其中诀窍在于,这些采访使虽职位不高,然负责官员考绩时的联络,又主持所辖诸州的官办采购,则诸州刺史皆买其账。有一点很明显,每至春节前夕,这些采访使照例回京城述职,其身后携带大量的土仪物品,自是要向朝中各紧要衙署送礼。由此一来,这些采访使在京中人缘甚好,官路也随之通畅。
宋璟现任中书令,这些采访使当然要以诸道的名义到宅中拜访。宋璟清名远播,早令门子挡于门外。大多数人看到此情景,只好黯然携物回程,只有数人不识宋璟厉害,将土仪丢在门前,向门子说了一声:“我为某某道采访使,此物献于宋大人。”然后一溜烟逸去。
宋璟将这些物品搬入中书省,然后派人将所有在京采访使召唤过来。宋璟手指面前堆成小山的物品说道:“诸位回京实在辛苦,这些物品仅为四人所送,已堆成小山之状。想你们回京之时,身后载物之车定然成行了。”
大多数采访使皆知宋璟的禀性,心想今日要糟,皆不敢吭声。
宋璟接着说道:“我查了一下,朝廷每年供给你们每人二十石粮,另每月有一千文的费用。如此收入仅够你们家人勉强度日,估计你们无余钱再购这些物品。我问你们,这些所谓的土仪从何而来?”
采访使们默然无语。其中有人想道,官员的俸禄能值几何?若不利用职权收一些礼或者贪污一些,如何能过花天酒地的生活?若恪守制度,估计欲当官者也不会趋之若鹜了。其中有人不以为然:这些土仪能值几何?无非节日之际联络情谊罢了,宋大人为何要小题大做呢?昔日姚大人为相时,也是欣然笑纳这些土仪呀。
宋璟哼了一声,说道:“我知道这些土仪的来历,无非借着自己的位置,觍着脸向诸州索要而来。我问过了,你们回京之时每人皆不空手,哼,你们先索民脂民膏,再回京行贿,如此就犯了两宗罪。你们知罪吗?”
采访使中有人悄声答道:“小人知罪了,这就将土仪退回去。”
宋璟瞪起眼睛,说道:“退回去?晚了!你们速速将所有物品送到此处,由中书省代为收贮至国库。”
众人纷纷答应。
宋璟又冷冷说道:“你们如此办事,实在玷污了圣上的脸面。自今日始,你们的采访使之职都不要做了,朝廷会另选新人。请回去吧。”
宋璟此举顿时在京城炸了锅。要知诸道采访使虽职位不高,然实为肥差,且有“终南捷径”的妙用,采访使者皆有相当的背景,其中不乏勋贵、外戚、望族之家。
春节前后,宋璟罢诸道采访使之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盛赞此举:“自中宗之后,朝政日益紊乱,姚大人虽有救时之誉,毕竟不能以正服人。皇帝选来宋大人主持朝政,可谓得人,如此定能振贞观之风。”
赞誉之声毕竟少之又少,顿时淹没在无边的辱骂海洋里。这些人辱骂之余,又迁怒到李隆基身上,说道:“皇帝怎么如此糊涂?一个直来直去不知变通之人,如何能处置朝政大事?天下之事纷纭万端,如此死心眼之人,早晚会将大唐天下弄得七荤八素!”
旁边的人笑道:“你以为皇帝好受吗?当初国丈修坟不过多了一丈,这宋璟旁征博引,把皇帝说成如隋炀帝一般。哈哈,瞧着吧,皇帝难受的日子还在后头哩。”
旁边又有人叹道:“唉,世事万端,上天怎么降生如此一个奇怪的人儿?按说宋璟的际遇如此坎坷,他不改初衷,却能混到今天且官至相位,实为奇数。”
宋璟起初进士及第,先为监察御史,继为凤阁舍人,甚得则天皇后赏识。然宋璟不会拐弯,先后直言触怒张氏兄弟和武三思,这些人先找宋璟的短处,奈何实在找不出,张氏兄弟只好寻人谋杀。如此十数年间,宋璟逃脱了生命危险和降职厄运,今又起复为相,实为幸运。
一人冷笑说道:“你以为宋璟果然无错谬之处吗?”
“张氏兄弟与武三思何等样人?他们对宋璟尚且无可奈何,你莫非比他们还高明吗?”
“我不比他们高明,我也找不出宋璟的毛病。”
“此又何说?”
“哼哼,宋璟现为丞相,就是他最大的毛病。他此前无欲无求,又未处紧要之位,当然无毛病可寻。现在则不同,他为丞相就要办事,若办事就有错谬的时候。”
“哈哈,果然为高论,我们拭目以待吧。”
武惠儿那日沐浴之后被送入太极殿,李隆基眼瞅着此女顷刻之间焕然一新,宛似一棵沐浴着春风的含苞桃花之树,其发间散发出的淡淡香气更使其心旌神摇,按捺不住。是夜,如此娇女被李隆基揽入怀中,武惠儿的娇羞、慌张乃至其破瓜后的疼痛虽难比那些善侍的妇人,然李隆基心里甚喜,其满足感似乎要溢出胸间。
按照宫中规制,女子初被皇帝临幸之后,须迎入为其专置的侧殿静养三日。武惠儿入殿静养,眼瞅着身边服侍自己的宫女和太监,再想起自己昨日尚为仆役之身,心中不由得唏嘘万端。
武惠儿初入宫内抚养,宫内人皆知其身份,又慑于则天皇后之威,不免众星拱月,将武惠儿侍候得如同公主一般。武惠儿自小就生得美貌,且聪颖无比。其未及七岁,已将五经之书背熟,一手隶书也写得相当有火候,至于琴艺、乐律也有涉及。
随着其年岁渐渐长大,她发现周围人的眼光也在逐渐变化。六岁那年,她忽然觉得周围人对自己少了一些恭谨,多了一点不屑。原来是年则天皇后失去权柄,年末驾崩。随后,其境遇每况愈下,伴随她那些昔日势强的亲人一个个不见了踪影,她也似乎被人遗忘了,渐渐沦为一名干粗活的宫人。
宫内的岁月是极端难挨的,那里仅有着宫墙内固定的空间、森严的等级以及严厉的责罚,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处此环境中,宛若囚徒一般。武惠儿任岁月磨砺着其粉嫩的颜色,稚嫩的心思也渐渐沉稳,其出身于大家的身世和其聪慧告诉她:只有出人头地,方能摆脱如此厄境。
花房的搬运培土之苦以及肥料的腥臭之味令其他宫人避之不及,武惠儿却接连央求领受此职。她当时隐隐觉得,在宫里若想出人头地,须有接触皇帝的机会,花房中有奇花异草,更有相对稀罕的冬开牡丹,万一皇帝信步走来,自己岂不是有了机会?
人性的原始裸露,以监狱和内宫最著,武惠儿由此早熟,且果然因此成功。
下体犹在隐隐疼痛,武惠儿此时的心间却满溢着无边的幸福。她唤过尚食宫女,说道:“听说‘哀家梨’甚为好吃,你取过一只来,让我尝尝。”
尚食宫女脸色平淡,说道:“宫中有规制例有食谱,‘哀家梨’未在谱中,婢子不敢乱取。”这名尚食宫女见过被皇帝临幸过的女人,实在多了。她知道武惠儿此时的心情鼓荡,妄想从此一飞冲天,可是呀,多少女人仅被皇帝临幸一夜,即被抛在脑后,其境遇与寻常宫女有何二致?尚食宫女心中暗想:哼,竟然想吃“哀家梨”?看来也是一位张狂的主儿!
武惠儿肯定不知,此时王皇后正在寝殿内大骂高力士。王皇后刚刚唤来高力士,恰巧赵丽妃也入殿觐见。王皇后让赵丽妃侧坐,说道:“妹子来得正好,瞧这奴才办的好事,真正气死我也!”
赵丽妃此时也得知了皇帝临幸武惠儿的事情,然她觉得皇帝临幸一个宫女实属正常,也没有太在意。
王皇后厉声问道:“狗奴才,我早让你将武氏家人圈入掖庭宫之中,让她们捣衣浆洗即可,为何这花房中又冒出一个?她在花房也就罢了,你随侍圣上身边,为何还让她见到圣上?”
高力士此时百嘴难辩,只好低头领罪,唯唯连声。
赵丽妃笑道:“皇后何必如此生气?不过一个宫女被圣上临幸一回,有什么大不了的?”
王皇后厉声道:“她若为寻常宫女也就罢了,可她姓武!且为武家后人!妹子,你随侍皇上较晚,不知朝中之事。我大唐江山,差点让那个老淫妇折腾没了,这武家女人心底最阴,焉能让圣上蹈其履辙?!”则天皇后作为后来皇帝的母亲和祖母,他们心中虽有想法,面子上还非常恭顺;然自韦皇后及安乐公主等女眷,包括今日的王皇后,却对则天皇后没有任何恭敬之情。
赵丽妃道:“皇后如此郑重,今后不让圣上再见此女也就行了。”
王皇后闻言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呀,高将军,此事今后就偏劳你了。”王皇后刚才罹骂高力士为“狗奴才”,那是缘于一时气愤,现在沉下心来,知道高力士现为皇帝的第一亲信之人,还是需要笼络的,因而改换了称呼。
高力士期期艾艾答道:“奴才谨遵皇后懿旨,今日即将她移到掖庭宫居住。只是……只是……万一圣上问起,或者找奴才要人,这如何是好呢?”
皇后虽为后宫之主,却没有阻挡皇帝索要一名寻常宫女的过硬理由。王皇后思来想去,终无善法,只好换声道:“如此就须高将军妥当挡之了。高将军,我之所以如此,也是为大唐江山考虑。昔太宗皇帝得李淳风预言,言说宫中有武姓之女终将女主天下,并屠戮皇家子孙殆尽。太宗皇帝不察,找了一个不相干的李君羡来顶缸,终使那老淫妇荼毒天下。高将军,为天下计,你不可懈怠。”
王皇后说的是贞观朝的一段掌故,当时有言“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李淳风将此异兆禀报给李世民。恰巧左武卫将军李君羡封爵武连县公,其小名又为“五娘”,李世民将这些异兆归于他身上,寻个理由将其杀掉。是时则天皇后已在宫中,名为武媚娘,由此逃过了一劫。
高力士还是唯唯连声,当然顺着王皇后之意回答。
高力士走后,王皇后回视赵丽妃道:“妹子,你也不可小视此事。你为太子之母,若此女妖孽果成,圣上还会看见我们吗?”
赵丽妃心中不以为然,觉得皇后有点危言耸听。不过皇后此举毕竟是好意,她当然出声附和,并致感激之意。
王皇后更为赵丽妃出招:“妹子,我素知圣上的脾性,他若专宠某人,定会心无旁骛。我与刘妃已然年老色衰,难拢圣上之心。你被圣上专宠多年,定要使出百般手段,不可让如此狐媚子钻了空子。”
当赵丽妃被专宠之时,王皇后等人心中其实不是滋味,不过赵丽妃为人随和且尊敬皇后,其间的关系还算亲密。然赵丽妃此时今非昔比,她长叹一声道:“皇后又非不知,自去冬以来,圣上再未让妾前去侍寝。这专宠一说,恐怕有些茫然了。”
二人心间,顿时涌出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李隆基实为怜香惜玉的主儿,其尝过武惠儿的滋味之后念念不忘,到了第二日午后,不顾初被临幸女子须休息三日的规矩,即让高力士去接武惠儿。
高力士因顾忌王皇后,没有当即去传,其踌躇道:“陛下,此女子姓武,如今宫中朝中之人鉴于武氏曾荼毒天下,激愤甚多。臣以为,陛下似不易临幸此女太多。”
李隆基有些奇怪,抬头打量高力士的神色,既而说道:“她虽姓武,不过一个寻常女子,又有什么特别了?嗯,高将军,不用啰唆,速去传来。”
高力士看到李隆基那坚毅的眼神,慑于其威严,不敢多说,遂躬身而去。
一双水灵灵的会说话的眼睛,举止优雅的风度,说话间不经意流露出的诗书之气,这就是武惠儿短短时辰里给李隆基留下的强烈印象。
李隆基在后宫阅人甚多,这些女子大多具有美貌、恭顺等特点,已不稀罕。赵丽妃歌伎出身,其除了歌舞之长外,草莽中形成的活泼而天真的性格未曾泯灭,由此吸引李隆基多年,对其宠爱多年未减。如今武惠儿出现,既异于后宫多数人,又比赵丽妃多了一些清新和内涵,令李隆基觉得新鲜。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止于门前,就见高力士撩起门帘,一纤纤女子微扭腰身步过门槛。李隆基心间忽然舒展,定睛再看武惠儿款款而来,其下着一件红、黄二色的长间裙,上面外罩缦衫,着窄袖,衣作白底蓝花红花心,所翻出的领作褐黄色,由此衬出其粉嫩脸儿更显白里透红。李隆基初见武惠儿之时,她头上的发髻为宫女们常梳的单鬟髻,今日已改为相对高耸的望仙髻,髻上未饰钗簪,仅在右上角簪一朵红色的梅花,此花色与其衣着相配,既简约又颇为协调。
武惠儿到了李隆基面前盈盈拜倒,李隆基轻声一笑,说道:“罢了,平身吧。惠儿,你换此衣衫,倒是增添了几分妇人的韵味。嗯,过来。”
武惠儿起身低头绕过龙案,怯怯地立在李隆基身边。李隆基牵过其手轻轻摩挲,轻声道:“惠儿,这两日还好吗?”
武惠儿脸上顿时透出两朵红霞,轻启朱唇道:“妾蒲柳之质,得奉圣上,可谓‘桂棹兰桡下长浦,罗裙玉腕轻摇橹’。妾不见陛下两日,觉得日子过得无比漫长。”
李隆基知道武惠儿引用了王勃《条莲曲》的两句诗,他知道其下还有两句,即“相思苦,佳期不可驻”,武惠儿仅吟两句,可谓恰到火候。他将武惠儿拉至怀中,轻轻对着其耳边说:“惠儿,朕也念得你有些紧。你瞧,未及三日,朕就将你唤来了。”
武惠儿在其怀中展颜一笑,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令李隆基心动不已。他明显感到惠儿的胴体渐渐温热起来,不由得有些情迷。
高力士在侧看到皇帝如此怀抱玉体,其透出的情意绝非一般的喜欢。他实在闹不明白,皇帝此前偶然临幸宫女,不过图一时的新鲜,往往临幸一回即丢开。然眼前二人的神情,分明冤家一般,莫非皇帝这次上了性儿不成?想起王皇后的训诫,高力士觉得还要尽起自己的职责,遂轻声说道:“陛下,该启程了。”
李隆基由此回过神来,轻轻推开武惠儿,说道:“惠儿,你留在此殿,替朕将案上的奏书整理一遍。朕要出宫一趟,约掌灯时分回宫,你就在这里候着朕罢。”
李隆基此时出宫,径奔姚崇宅中而去。
春节过后,李隆基有意东巡一番,遂让有司准备御驾。恰在此时,太庙的主殿忽然坍塌。
太庙供奉着李唐的列祖列宗,主殿坍塌当然非同小可。宋璟与张嘉贞先与有关大臣商议一番,然后找李隆基禀报道:“陛下,臣等以为太庙坍塌,实为上天示警。”
李隆基有些不以为然,问道:“如今天下安澜,百姓安居乐业,有何警可示呢?”
“臣等以为,陛下三年之丧未终,按例不可以行幸。太庙坏压之变,即为上天示警,陛下宜停东巡,居京修德以答至谴。”
李隆基看到此二人将自己的东巡与太庙坍塌连在一起,有些啼笑皆非,然又无理由反驳,只好默然以对。
二人走后,李隆基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已然有了东巡的兴头,岂能轻易放下?他想起姚崇当时灭蝗时的阻力,就想去找姚崇问个明白。且姚崇居闲在家,自己亲入其宅慰问,可以宣示皇帝不忘老臣之意。
姚崇后来在颁化坊建了新宅,其以文柏为梁,红粉以为泥壁,磨文石为阶砌及地,中堂五间九架,后院还建有飞楼,则此宅建得既精致又恢弘。李隆基此前曾入其宅,赞道:“好呀,如此高宅方为朕宰相之宅。”
李隆基行到姚崇门前,就见姚崇已带领家人在门外跪迎。李隆基在肩舆上笑道:“姚公,让大家平身吧。嗯,朕上次来的时候,戟数太少,这一次还算有些模样。”
姚崇叩首道:“臣全家再谢陛下恩典。”
李隆基所称之戟,即是按照朝廷规制,三品以上官员可以在门外列戟。此戟由朝廷供给,一品可列十六戟,二品可列十二戟,三品可列十戟。李隆基前次入姚崇宅中时,其为三品之职仅列十戟,现在官至一品,当然可以列十六戟了。
李隆基被奉至中堂坐定,高力士站在身后,姚崇及其小儿子姚弈侍立一旁。
李隆基说道:“自姚公离职后,朕因少见你身影,心里就有些空落。今日在宫中忽然兴起,就想来瞧瞧姚公在忙些什么?”
姚崇躬身道:“臣朝参之余,或入东宫教授太子,或回宅中含饴弄孙。臣如此锦绣日子和好心境,皆蒙陛下所赐,且陛下挂念老臣,臣实在无言以对,唯有感激涕零。”
李隆基目视姚弈道:“姚公啊,此次考课之后,该让此子出外历练一番了。”
姚弈成人后为官,其先入东宫为左内率府千牛,继而又转为东宫右春坊的太子舍人,两者秩级相同,皆为六品官员。李隆基此前多次向姚崇说过,欲授姚弈为五品官员,或为京官或出外任,由姚崇自选。姚崇认为,儿子年龄尚幼需要历练,不宜升迁太快,如此就婉拒了李隆基的好意。
姚崇答道:“此子为太子舍人未及半年,不宜变动,臣谢陛下恩情。”
李隆基笑道:“想是姚公对前两个儿子管教太少,由此对小儿子就严于管教。姚公啊,也不能矫枉过正呀。”
“臣以为,欲习知吏事,须不越官次循序渐进最好。他们生在为官之家,少了一些命困途穷之厄境,不让他们升迁太快,其实对他们自身最有好处。”
“嗯,姚公既有此意,朕就从你所请吧。姚公,近来宋璟斥退诸道采访使,京城之人议论纷纷,你如何看此事?”姚崇现在虽非宰相,李隆基每遇大事皆要向其询问。
姚崇微微一笑,说道:“宋璟此举,岂不是正合了陛下之意?”
“哼,他罢采访使之前,根本不向朕言语一声,又如何合了朕的心意?”
“陛下,这些采访使往年回京之时,皆要送出大批土仪,已为成例。臣不敢欺瞒陛下,臣往年以为这些物品无非地方土仪,因而来者不拒,坦然相受。宋璟此举从微处着手,旨在彻底清除送礼请托的弊风,可谓使京中震动,更使全国震动。若因此绝了此风,陛下倡导的教化之策由此深入人心,此举实为好事啊。”
李隆基心想姚崇不掩自己收礼之行,足见坦承,遂颔首同意。他既而又说道:“是啊,宋璟一身正气,由他来厉行教化之策,可谓得人。然宋璟与姚公相比,就失于死板。午前他与张嘉贞又来劝谏一番,言说太庙坍塌,劝朕不可东巡,须居京修德。姚公,你如何看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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