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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三立别传

刘联群(现代)
01、一半的马三立(代序) 冯骥才
连群给自己出了个难题:为幽默大师马三立先生写传!我说难,是说很难写好。
别以为幽默大师的生活就一定妙趣横生。何况马三立在几代观众心中已经迷人地创造了自己——大耳凹腮,总睁不开的一双小眼,细瘦的身条在灰布大褂里晃来晃去;哑嗓子说起来从容又机警,傻乎乎的表情中夹带着锐利;对于他,最普通的事物下也可以挖出笑料,最平常的语言也能刺激人的笑神经……这个形象是他用智慧、才气和想象力创造的,但如果把他拉回到日复一日的实际生活中去,还会这么富于奇光异彩吗?艺术家的生活是淘尽了金的沙砾。他们把生命中的精华全部贡献给艺术,剩给自己的往往只是乏味、枯索和疲惫不堪。别指望着舞台上十几分钟的马三立和生活中几十年的马三立是一个样子。在这标题上颇具畅销意味的后面,怎样才能写得具有勉力、深度和阅读价值?
连群叫我从中看到他的聪明。
他恰恰不去为了贴近这个巨型笑星的舞台形象,硬从马三立经历中寻找趣闻笑话,渲染成篇,而把这位艺术中的幽默大师变成生活中的滑稽人。他使用了看上去最老实的办法,把生活中的马三立原原本本的端出来。他甚至根本不去碰那个充满魅力马三立的舞台形象,而是全力地、忠实地去创造马三立的生活形象或叫人生形象。这只是一半的马三立,而且比不上舞台上的马三立那么光彩夺目,那么令人捧腹,那么充满戏剧性,但这恰恰是真实可信却鲜为人知的马三立本人。
看看这一半马三立吧!原来他几十年生涯中一直坎坎坷坷,从来不是命运的宠儿和生活的骄子,更没有飞黄腾达而只有艺术上的成功。这成功带着人生的苦涩,欢乐也并不轻松,赞许只能招来小小的嘀咕。他更多的岁月生活在社会的低层:一个富于市井色彩的人。朝夕与普通百姓相处,亲近者都感受到他的为人——平和、憨厚、正直、富于同情心。然而,他舞台上那些辛辣、尖锐、不留情面、甚至有点刻一薄,又是从何而来?他因何又成为人们印象中一个欢乐的源泉?
读者是带着脑袋读书的。
联想是阅读的思维。连群完全悟到这一层,他才胆敢省略掉为读者熟悉的那一半马三立,而把笔墨集中在这一半陌生的马三立身上。他着力发扬这一半的优势与价值,并通过他丰富的社会生活、历史风情、梨园掌故等丰富的知识,活生生地复原了这位幽默大师大半个世纪的人生历程。他相信读者会把两半马三立——书上的和自己心中的——合并成一个,从而获得出更完整、充实、立体的马三立来。这种合并是读者的再创造。通过再创造,便会弄懂生活和艺术在艺术家灵魂中互为因果的关系,弄懂幽默不仅仅是一种才能,一种技巧,更是一种人生向往和人生武器。
一部传记如果把主人公写得使人们感到更接近,更亲切,并被得到理解,那不就是成功了么?
1990.6.天津
02、“我生下来就是个糊涂人”--代引子 刘连群
秋雨下个没完没了。
屋里屋外都是濛濛雨色,似云,似烟,似雾。我们谈话的时候,茶杯的水气和香烟的云雾正浓浓混成一团升起,遮住很瘦很瘦的一张脸,只从两边挑战似地露出两片世人所熟悉的大耳朵,挺神秘挺不寻常。
“我,马三立,”他说,“身高五尺四寸,体重从小到老,始终没能超过一百斤,看来今后希望也很渺茫。丁未年(一九一四年)出生在北京。回族。祖辈世居甘肃省永昌,究竟是永昌府呀,还是永昌县,我一直没搞清楚。您想,连我父亲、二叔、爷爷老人家们都不清楚,我打哪儿清楚去?所以说,我生下来就是个糊涂人……”
一开始竟是糊涂。
说糊涂就糊涂。一位让世人笑世人就笑不能不笑非笑不可笑完还想笑的人,正糊涂着。
忽然又见那两片咄咄逼人的大耳朵,还发现云遮雾障里亮晶晶的眼镜片后面忽明忽暗的小眼睛,于是想起“难得糊涂”。说糊涂未必糊涂,道明白未必明白;糊涂里藏着明白,明白中透着糊涂;一会儿明自一会儿糊涂一会儿又明白又糊涂,真糊涂假糊涂真真假假的糊涂,大糊涂小糊涂大大小小的糊涂,少糊涂老糊涂老老少少的糊涂,糊涂、明白、再糊涂、再明白直至难得糊涂难得明白难得……
不明不白的糊涂了半天,竟涌起写别传的念头——也许仍是糊涂。
如果你看过别传,糊涂了,请不要抱怨,因为终归只是“别传”。
如果你看完以后,明白了,也不必高兴,可能事情本身就很明白。相声界老前辈“穷不怕”朱少文留下一幅对联:画上荷花和尚画,书临汉字翰林书。什么意思?一时难倒多少才子雅士,糊涂了明白,明白了又糊涂,最后稀里糊涂倒过来念一遍,字音完全相同--一个小小的玩笑!
这正是: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03、求学篇:第一个“包袱”:校服
屋里一时没人吱声,静极了。对门张二伯家的电匣子,正播放京戏,谭叫天的《秦琼卖马》:“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咿咿呀呀,十分清晰,那大英雄一旦手头没钱便只好卖掉宝马的悲凉腔调使人心头发酸。近处就是后母丁氏倚着门框嗑瓜子的声音了,“咔咔咔咔咔咔”,疾速脆响,一声紧接一声,显得技艺娴熟非同寻常因而也格外刺耳。
父亲、哥哥不时皱一下眉头,暗自叹气不言语。坐在炕边小板凳上的三立,象在学校刚刚闯祸归来的肇事者,屏神敛息,垂着眼皮,偶而忐忑不安地偷窥一眼大人们的脸色……
这是1927年秋天的一个下午。
天津南市福安街同善里。大杂院。难得有这么一阵清静时候,反倒让人觉得压抑了。
南市又称“三不管儿”,在天津是个很有名气的地方。清朝末年这里还是一片水坑,又深又大,比北京的什刹海还大些,可是不如什刹海清洁。坑的西边和北边都有热闹场,坑内净是小船。每至夜间,船上乘客或三或五,一人弹弦,一人敲打茶杯,对唱靠山调小曲,地道的天津味儿。至于此地为何叫“三不管”,据说因离外国租界很近,外国人不管;市政当局知道是个水坑子,垃圾堆,也不管;县署因为它属于市政辖制范围,更乐得不管。一来二去就成了“三不管”。后来随着城市的发达,炉灰脏土屡屡运来,又有达官贵人用土垫坑,修马路开公司,渐渐把水坑填平,便有小贩来摆摊做生意,从此一天天繁荣起来,逐渐盖起了民房。现在的荣吉街以南,富贵庄街以北,建物街以西,庆善街以东的广阔地方,就是当年的南市,直到现在仍叫南市。市者,市场之谓也。早在20年代前后,这里各样生意,各种杂技,各大戏棚,就应有尽有无一不全,各类吆喝声和敲打声昼夜不息,犹如一口大开水锅始终在咕嘟咕嘟地滚沸。至于那民房院落内,人口稠密,空间狭小,孩子吵大人闹,也是终日嘈杂。这里住的大都是为糊口奔波劳碌的穷人。
所以,偶尔有那么一会儿安静反倒不寻常。在本篇开始那一刻,马家屋里每个沉默者的心头都是沉重的。
三立应说是无辜的。都怨学校那位郭先生,秃脑门,满脸惨不忍睹的大麻子,背头油光可鉴,一嘴北京口音,嗓门几象打雷赛的:
“哎,说你哪,瘦高个儿的,出来!”
三立往队伍的前后左右看看,没有比自己更瘦的了。他从小就瘦,皮包骨头,连牛痘都没种过,奶奶心疼,怕针扎进骨缝里去,总说:“天养人。明年再说吧!”明年过后又是“明年”,明年复明年,直到七十多岁胳膊上仍然一个“花儿”也没有。此乃后话。
当时他怯怯地出列了。
“今天又没穿校服,是不是?打算怎么碴儿呀?瞧瞧你一那身打扮,象堂堂的中学生吗?活脱一个唱大鼓书的!”
“轰”地一声,同学们都乐了。同学们都穿着一色的新校服,一进中学就置办好了的,大盔帽,一上两下三个口袋的黑制服。老师说,夏天还要改为白的。只有他的身上是一件拆大改小的旧大褂,袖子上还有两块补钉。
“告诉你,咱这是汇文中学,天津卫属得着的学校。不能王胖子裤腰带——稀松平常。回去给你们家大人捎话,不穿校服别来了!”
先生还说俏皮话,跟相声赛的。在那样紧张、窘迫的可怜境地,三立心里竟冒出了这么个联想。
回到家,他只得如实汇报了先生的指示。不过漏下了那句俏皮话,父亲不准他耍贫。
父亲刚进家门,赶了两个相声场子,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下去一大碗茶水。听了他的话,扭头问丁氏:“家里还有钱吗?”
“就你赚的那几个眼珠子,吃了上顿没下顿,打油就没有买酷的,还想给少爷置办行头?嘁!……”丁氏一撅嘴,随后依然“咔卟咔”。
父亲瞪了她一眼,把手伸进大褂兜里,不声不响地摸了一阵,又伸出来,终是英雄气短,叹口气坐下了。
后来进来的哥哥桂元,看看父亲,没有言语,哥哥本来在家里就话少。
就这么闷着,让人喘不过气来。三立有好几次想喊一句:“我不上学了,说相声赚钱去!”可是他不敢,父亲斩钉截铁地说过:“卖裤子当袄,也要供三立上学!”
这是为什么?三立一度犯过糊涂。父亲说相声;哥哥是东马路甲种商业学校的毕业生,学业优秀,晚上还主动去青年会夜校学英语,现在不也说相声了吗?相声大有意思了。他八岁时跟着父亲路过相声场子,头一次进去听,是玉德隆、李瑞丰说的,两个人光凭说话逗得众人前仰后合,他也乐得趴下直不起腰来。后来又缠着父亲去,父亲却沉下脸不肯答应了。
对于父亲马德禄,三立总觉得既亲切,又陌生,象一团永远也揣摸不透的谜。据奶奶和婶母说,母亲生他以后就爱生病,三年以后去世了。父亲卖掉家里仅有的几件家具,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一个钱也没有了,就把他寄养在叔父家,自己带着哥哥住到书场后台去了。后来,到他一天天长大记事的时候,发现一个男人隔些天就送钱来。一天,他正在门口玩,远远看见那个人的身影,就一边往家跑,一边高兴地喊;“奶奶,那个送钱的人又来啦!”奶奶把他揽进怀里,连声说:“傻孩子,快别瞎说,那是你爹呀!……”他怯怯地回头张望,见“送钱的人”呆站在门口,脸上似笑不笑带着一付形容不出的表情……
那一瞬间的三立又是糊涂的。他后来自称三岁不知母,五岁方认父,似乎都是一再糊涂的佐证。
又过了两年,父亲来时面貌大变,他差点又不认识了。崭新的春绸长袍,黑呢子礼帽,挺利的利眼呢面儿皮底便鞋,衣帽光鲜,面皮滋润,不象那个风尘仆仆的“送钱人”了。原来父亲已经有了些名气,挣的包银多了,还给他娶了后母,是按他回家去的。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住在自己的新家,他始终觉得和父亲之间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也许是认父太晚,也许父亲早出晚归,整天忙着去赶场.也许是父亲少得可怜的在家时光,也常常被用来和后母拌嘴、生气,于是就难得有同他说笑的时候了。
“咔咔咔咔……”瓜子皮雪花般飘落。后母大概是在门框上倚乏了,倦怠怠颤悠悠吁出一口气,仍不停嘴,呱嗒一声撩开破竹门帘,一路嗑到当院去了。
父亲顿时立起身来,手又伸进大褂兜里摸弄,小声对哥哥说:“我这儿还有几块钱,原打算买煤球、烟筒的,呶,先给三立置校服吧!”
哥哥接过钱来,说:“晚上散场,兴许我还能分点儿呢。”
“好好念书,不许贪玩,供你上学不容易,知道吗?”父亲的脸色又严肃起来,后来又摸着三立的头顶,上下打量,冲哥哥说:“看好,买身合适的。这孩子,个头紧往高处拔,明年怕又得置办新的了!”
父亲的头摇了一摇。
三立眼里闪了一闪。
哥哥转身要走,三立忽然站起身,对父亲说:“爸爸,让我去吧!”
“你?小孩子会买什么!”
“我会。”声音虽然小,口气却是坚定的。
父亲不以为然地看看他,说:“这孩子,买衣服有什么新鲜的!……知道哪儿卖吗?”
“宫北大街,联升斋。先生叫去那儿买。”
父亲又看哥哥。后者或许想起当年自己上学时的心情吧,笑了笑:“也行……”
紧接着又嘱咐:“记住,试好尺寸,买合适了!”
他兴奋地大声应了。他当然会记住,这点钱凑出来不容易。
晚上回来,后母去西屋邻居家打牌去了,父亲和哥哥在茶社、书场,照例半夜才能回家,三立把新买的校服小心翼翼地叠好,压在了枕头下面。
转天早晨,父亲破例早早起来,吩咐:“三立呀,把校服穿上,看看!”
三立连忙放下粥碗,把手擦干净,挪开枕头,对手捧出校服,轻轻展开,小心穿戴,仿佛那衣服是纸糊的一碰就破赛的。
他刚伸进一只袖子,父亲的两眉便开始往中间聚拢,等到两只胳膊都伸进衣袖,手还没有露出来,已经能听见父亲重浊的喘气声。
手,依然没有踪影,也不可能有——校服起码大三号!被里面瘦骨伶仃的小小身子顶着,活像衣裳架单挑一件肥大的斗篷。
“你,你……”父亲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昨天临走,不是嘱咐你了吗?”正在漱口的哥哥也很恼火,“不让你去,非要去,这可怎么办?”
“让娘,用针给别一别。”三立似乎胸有成竹。
“嘿!真会说话,”丁氏趴在炕沿上接腔了,“现买的新衣裳拿针别,这不是没病找病嘛,你们马家钱多撑的?亏你说得出口来!”
三立扬起两只胳膊,如同戏台上老生抖袖,一双小手终于见了天日:“我想,冬天套棉袄,明年我再……还能穿……”
这一刻,显得最不糊涂的要属三立了。
屋里紧绷绷的气氛终于缓解下来。
半晌,父亲叹了口气;“唉,闹了半天,他的‘包袱’使在这儿啦!……”
说相声讲究使“包袱”,就是把一段笑料层层铺垫,严封密裹,最后蓦然抖开——人们恍然大悟哄堂大笑。
这恐怕是马三立有生以来使的第一个“包袱”。
在他一生使过的千百个“包袱”里,它是否属于成功的一个呢--反正没有人笑。
04、求学篇:体操班上的明星
中学每逢星期四,有体操班,现在叫体育课。
三立是个好学生,用功,老实,听话,甚至有点儿胆小,至今提起一些淘气同学的壮举,仍不免为之色变。
但他当时也正处于好动的年龄,总不会规矩古板得象小老头。他象同龄人一样,不时有少年热血沸腾想跑想跳浑身劲头暴涨没地方使的时候。在体育中,他最喜欢打篮球,似乎还具备些投篮的天才,往往两只细胳膊一扬,球划个弧线就掉到篮筐里去了,令在场的同窗们惊叹不已,于是他就更爱打球了。按说他的身材又瘦又高,占有空中优势,来个前锋或后卫什么的不成问题,可是他太瘦了,象棵苇子或竹竿,跑起来悠悠忽忽,好像随时会乘风而去,或从什么部位折断。同学们分队比赛,起先还把他算做一名选手,后来发现几乎敌我双方的勇士都不敢换碰他,怕引起严重后果,就不再允许他上场,只让他陪练或陪玩。人家跑步上篮,他在篮下送球,这对高个子的三立来说确实是个悲剧。但总比根本不带玩儿强吧,他就安心给人家送球,绝不象其它同学那样子一会儿就腻了,叫别人来顶替,自己也去过瘾。他能够坚持始终,而且有自己的调剂情绪方式,谁投不进球,他很快就能发现姿式中的可乐之处,往往嘟囔一句:“哼,整个象狗熊做揖!”“又不是尿盆儿,端什么劲儿?嘁!”“还玩帅呢,架子花!”如此等等,由于声音极小,别人是听不到的,自己尽可开心。后来他又学会了变换位置,或前或后,或左或右,从不同的角度、距离把球送出,而且恰到好处,这就有些学问了。要把劲头用得极准,每变一次方位都是一次新的探索,也是很有趣味的。
不过,不管翻新多少花样,给别人送球总成不了体育明星。一个大雨滂沱的上午,天赐良机,他大出风头的日子终于来了。
逢坏天气,不能在操场活动,体操班照例改为在教室里上。这天是麻脸郭大钧先生的课。他一进教室就吼:“都坐下,坐下!闹什么,我看谁还说话?……”
其实并没人闹或说话,都在规规矩矩地背手端坐。郭先生的爱打人与脸上的麻子一样出名。
“今天下雨,不能练操,改在屋里上课。嗯,讲个故事吧……”
“噢!……”全班欢呼,但郭先生光秃的眉骨处一耸,又嘎然静了下来。
“讲个什么呢,这个这个……”郭先生沉吟着自言自语,可能是昨天晚上在老同学家的婚礼宴席上酒喝多了,脑子到现在还有些昏昏沉沉,文思不畅。苦想了一阵,烦了,忽然发作:“怎么总等着先生讲?你们呢,都是中学生了,连个笑话都不会说吗?唉,不学无术,不学……”说着便巡视全室,凛凛目光所到之处,同学就坐得越发直挺,既紧张又兴奋一动也不敢动。目光扫到后排,在墙角处停住,郭先生伸手摸挲了下秃脑门:“噫,我怎么就忘了呢——马三立!”
断然一喝,三立苇子般抖了一下,直直地立起身来。
“你们家不是说相声的吗?你爸爸马德禄和万人迷李德锡搭伙计,这几年在燕乐、升平、畅春园茶社,很走红嘛。马桂元是你哥哥吧?我听过他的《反八扇屏》、《文章会》,年纪轻轻,咬文嚼字,温文尔雅,很有些味道……”大概回忆起了马桂元的“文哏”,郭先生严厉的麻险意透出了点点笑影,说:“你是门里出身,今天给大家说一段,怎么样?
“我?……”事出意外,三立茫然不知所措。
“咳,不要扭扭捏捏嘛,来,大家欢迎!”郭先生兴致陡涨,竟带头鼓起掌来。
在噼噼啪啪的掌声中,三立走到了讲桌前面。刚站下,他还是惊悸而慌乱的。上中学以来,他一直默默无闻,是个送球的角色,今天突然成为众目睽睽的“中锋”,简直不可想象。但他一站稳了,望着“台”下一双双期待的眼睛,一排排熟悉而在此刻不显得陌生的“观众”,忽然又浑身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激动。他想起了随父亲听相声的情景,不止这一次,后来他又自己偷偷去过——一两个人站在场子中间,不慌不忙地讲说,不费吹灰之力不露痕迹地就把众人逗得笑破肚皮,太神奇了,太有意思了!有几次听罢回来,夜里梦见自己也上场说相声了,对手往往就是父亲或哥哥,而他竟也能轻松自如地“逗哏”,一点儿也不畏惧,不拘谨……
现在,把梦境变为现实的时刻到了。巨大的兴奋和喜悦过后,是连自己也感到意外的镇静、沉着。他陡然觉得自己很有把握,很有激情,甚至有些跃跃欲试了。
这是一种朦胧的自信与自尊的降临,还是命运从茫茫未来发出的召唤?
马家新一代艺人就这样第一次面向自己的观众了。
“我,说段《怯跟班》吧!”他听到自己有点异样的声音。
“《怯跟班》?这我倒没听过,好,就说《怯跟班》!”
郭先生此刻显得很好说话,兴致盎然地点头。
这段笑话是个传统节目,讲的是一个河北省定县口音的乡下人,给爱讲排场的阔老爷当跟班,由于不懂城里大宅院的规矩,慌乱紧张,毛手毛脚地办了不少砸锅的事,最后叫阔老爷哭笑不得自认晦气。如老爷要抽烟,却不自己动手,只大模大样地吩咐一声:“来呀,拿烟袋来!”跟班忙不迭地取来,双手送上,老爷不接,只张开嘴等,跟班端详半天,试探着小心捅进去,老爷一巴咂嘴,弄了一嘴烟末子,原来叼的是烟袋锅!……在老爷的斥责声中倒过来,点火,又点不着,怎么也抽不出烟:“这,这怎么回事?”“老爷,俺……”“哑巴啦,说,为什么不早把烟袋通好?”“通了,俺通了好大一阵子呢。”“通了还会抽不出烟来?用什么通的?”“火筷子。”“咳,哪能用火筷子呀,该用铁丝!”“对,老爷说得对,该用铁丝。可是俺笨哪,用火筷子通——使劲儿,憋里边出不来哩!”“你呀!”老爷气得摇头跺脚,又问:“后来怎么办的?”“俺一看呀,憋住了,就用榔头砸……”“咳,怎么能用榔头呢!”“对,老爷说得对,不能用榔头。可是俺笨哪,一砸——没敢使劲儿,杆儿就裂了!”“这是什么?”“秤杆。俺一看呀,眼烟袋杆一样,就给安上了。”“混帐!秤杆能透气吗?”“对,老爷说得对,可是俺……”
三立讲得活灵活现,摹仿老爷和跟班的口音、语气维妙维肖,神气上一个颐指气使,一个窝囊老实;一个火冒三丈气急败坏,一个四平八稳慢声细语,两个人形成鲜明的对照。全班同学都被逗乐了,郭先生也用手背堵着嘴咳嗽了两声。三立渐渐进入角色,全不象平常的蔫样儿,说、学越来越自如,后来简直连说带做手舞足蹈起来。
老爷要出门拜客了。出门前要更衣,老爷穿鞋大有讲究,平时在家穿薄底鞋,出门则改穿厚底,一点儿不能马虎的。老爷喊了跟班,便坐在大师椅上扬起两只脚等鞋,服班慌忙从里屋取来,把鞋整齐地放在老爷脚下,老爷一看,差点儿把鼻子气歪了,原来是一只厚底,一只薄底。老爷骂道:“这怎么穿?换去!”跟班诚惶诚恐赶紧又跑进里屋,老爷依然扬起两只脚坐等,却好大工夫不见动静,急得又喊,跟班才哭丧着脸回来,两手空空,可怜巴巴地喊道:“启禀老爷,大事不好,鞋换不成啦!”
“怎么换不成啦?”
“里屋,也是一样一只呀!”
……完了”
屋里瞬间鸦雀无声。三立合上嘴,静静地站着。他在等,很有耐心地等,直等到教室桌椅摇动乱成一团,同学们笑得人仰马翻,郭先生也将师道尊严丢到九霄云外,拍着大腿连声喊:“哎哟我的天,好个‘也是一样一只’!受不了,真受不了!……”
等到大家平静下来,郭先生抬眼一看,三立已经返回自己的座位,尖下颏扬着,两只小眼睛亮晶晶,一付普天皆醉唯我独醒的模样。郭先生不禁点了点头:“嗯,终究是艺人子弟,有根基呀!”
说着,扭头看看窗外:“好,如果下礼拜四也下雨或刮风,还是你讲笑话,咱就这么定了!”
“提案”在全体同学的欢呼声中获得一致通过。
这是马三立求学历史上最辉煌的一页。
回到家,他悄悄把白天的事告诉给哥哥。哥哥挺感兴趣:“哦?你能说《怯跟班》?再来一遍,我听听……”
听完,哥哥点点头,寻思着又摇了下头;“大致差不离。不过两个人说话的语气、快慢还分不清楚,尺寸坐不住,自己赶落自己……”接着,哥哥对怎样入活,怎样铺垫,怎样掌握住节奏,又从头至尾为他说了一遍。
从此,每逢上体操班天气不好,就由马三立说笑话,不只同学们和郭先生爱听,连一位高个子的陶先生有时也托辞溜进来凑热闹。此公高鼻梁大眼睛,相貌堂堂,只是一笑时后边总带个“噢儿”的尾音,有点煞风景,后来同学们私下流传开一句歇后语:陶先生听马三立讲笑话——捯气儿。
日久天长,三立肚子里的存货掏空了,就背着父亲央求哥哥教新段子。哥哥也肯教,只是一认起真来,便严声厉色象变了一个人,学得差一点也不行,有时还用拳头捣他。大概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打艺”法规附了体吧,一代又一代技艺高明的艺人都是打出来的,又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瘦棱棱皮包骨头换捣,更疼,三立却能咬紧牙关忍住,坚持学下去。
他无限迷恋体操班上那灿烂的明星之梦。不久,他名声鹊起,已经是学校文艺晚会上的风云人物了。有的同学赶着向他求教,争着为他捧哏,小胖子郑钧同学最有长进,陪他说了对口相声《打灯谜》、《算人口》、《绕口令》等吃功夫的大法,也颇出了些风头。那一段日子,热情的笑声和掌声为三立清苦的中学生活带来了不少光彩和乐趣。
不过,事后想来,他那时也许仍算是在糊涂着,因为他还不懂得在校园“票”上几段相声与靠它吃饭完全是两般景象。
05、求学篇:明白又糊涂
在三立的记忆里,哥哥马桂元对他最温和、最亲切的时候,莫过于他岁那年初冬的一个黄昏了。
响过放学钟声,他和同学们说笑着涌出校门口,猛不丁发现哥哥站在马路对面的一棵老槐树底下向他张望。他很觉意外和吃惊,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同窗中不乏富家子弟,每天由小汽车、包月洋车或佣人接送,但穷学生没有这样的排场,他们的家人没有条件或者也从来不曾想过娇贵自己的孩子。至于三立家中,父亲、哥哥整天忙于赶场,唯一的闲人后母丁氏有时间宁可去邻居家抹纸牌或睡懒觉,连饭也不肯做的。所以哥哥的出现不寻常,莫非家里出了什么急事?他连忙向马路对面跑去。
来到跟前,哥哥竟然满面含笑,一付很亲热的样子。这又使他意外。近些年哥哥的表情总是很严肃很冷,话少,笑容更少,好象他当上逗人笑的相声艺人以后自己反倒不会笑了。因此三立有时对他比对父亲更多几分畏惧。当他笑着对三立说,在这里等他是要带他去三不管市场里边去逛逛时,喜出望外的三立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
哥俩一路走,不住嘴地搭讪。哥哥耐心地问他课堂上新讲的功课,郭先生还打不打学生,有没有同学欺负他,郑钧还那么爱学相声吗等等。他俩边说边走,路过商场时,哥哥给他买了一只关勒铭牌的金笔,油亮的黑色笔杆,闪光的电镀卡子,三立喜欢极了,一想起明天带到学校,同学们围上来争相传看的羡慕神情,不由把笔紧紧握在了手心里。离商场不远就有用席搭的小戏棚子,哥哥领他进去,演的是山西梆子《金水桥》。破锣破鼓破行头,演员却很卖力气,看客也不少,总给那个演皇帝戴胡子的胖老头鼓掌叫好。据哥哥说,他还是个名角呢。三立却觉得他的嗓子太沙哑,一使劲唱两眼瞪得滚圆,脖子上的筋都一根根立了起来,使人担心随时有把声带绷断并且从嘴里弹出来的可能。另外敛钱也太频繁,吼上那么几句就又有人来收钱。走出戏棚,周围是货摊或卖艺的场子,三立却被一个摆地摊卖布头的汉子吸引住了。汉子掀起一块块布头连吆喝带唱,词儿一套接一套,嗓门粗大响亮,比那位老生强多了。哥哥小声告诉三立,他叫白傻子,就是吆喝最有能耐,买主只顾听他嚷得火爆有趣就忘了仔细查看布头货色,糊里糊涂地买走,回家才发现比布铺里同样的布又贵又次,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接着,他们又去杂技场子看玩艺儿,有抖空竹、踢毽子、盘杠子、要坛子、扔石锁等等,三立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只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对各显神通的艺人们佩服得要命。哥哥在旁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唉,世界之大,吃哪一行饭的都有,人只要有了一技之长,总能混出一条路来,怎么不是活着?……”他当时只顾看热闹,对哥哥的话根本没留心。
看着走着,忽闻一阵吃食的香味扑鼻而来,三立才感觉肚子有些饿了。哥哥知道他最爱吃爆肚,领他到摊上买了两碗,四个芝麻烧饼。他让哥哥吃,哥哥不吃,看他大口大口地吃完,还问:“饱了吗?再要一碗杂碎汤?”他拍了下溜圆的肚子使劲摇头,哥哥就笑了,带着他继续转。
冬天黑得早,不知不觉中红日西沉天光转暗,空中传来一阵阵暮鸦归巢的鼓噪声。市场的人渐渐少了,周围有的店铺已经亮起了灯火。该回家了,三立想。可是哥哥还在往前走,丝毫没有归意,这是要去哪儿呢?正在他揣摸不定的当口,哥哥忽然问:“知道吗,万人迷大爷死了!”
“嗯……”三立点头。怎么会不知道呢?那天父亲从奉天(即现在的沈阳市)回来,喝得酩酊大辞,倒在炕上哭着喊:“相声八德呀,就这么又走了一个!……”正在扫地的三立看在眼里,虽然不敢出声,却对父亲的痛苦、伤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万人迷原名叫李德锡,艺人出身,父亲叫“老万人迷”。他和马德禄都是老一辈相声名家恩培的徒弟,师兄弟中最出名的除他们两人之外,还有玉德隆、焦德海、张德全、周德山、刘德治,李德祥,统称“相声八德”,而李德锡又是其中的佼佼者,蜚声京津。江湖人说他夯头正(嗓子好),喷口好(字音真),使上活发托卖象最能拢神,而且单口、双口无一不精,还善于现场抓哏不落俗套,专以难度大的素包袱(即不在男女之间的事情上找笑料)叫座,故而妇幼咸宜,雅俗共赏。在他“火穴大转”(即大红大紫)的时候,只要一上台,不用张口,只是板起面孔冲大伙愣着,全场的听主就都乐了;遇上麻烦打官司,能仗着机敏、诙谐的口才把八面威风的官长们逗得忍俊不禁嘻嘻哈哈,顿时云消雾散化险为夷,足见其魅力和影响之大了。他赚的包银是很多的,可惜也象旧社会许多艺人一样染上了不良嗜好,一是抽(鸦片烟),二是赌,沾上这两条便难免钱去如落潮,大名鼎鼎却经常穷得叮当乱响。他的死是很惨的,和马德禄、周德山结伴到奉天东关外小河沿的藕香榭剧场说相声,没演几天就上吐下泻,看症状象霍乱却无钱去医院治疗,生生耽误掉一条命。这位令万人着迷的滑稽大王终年不到四十岁。
人死了,两位师兄弟伤心不已,剧场老板还不依不饶,说提前订有合同,万人迷把包银都送进烟枪、赌场,合同要由马德禄、周德山继续履行,钱则要扣除一半还多。官司打到衙门里,老爷或许被万人迷给“迷”住过或许真的通情达理,断为人死帐赖一了百了,放了他的两个伙伴一条生路。马德禄仓惶回津,心头始终抹不掉师兄凄凉而死的阴影,成天无精打采郁闷不乐,又因少了万人迷孤掌难鸣被燕乐(即后来的红旗戏院)辞掸,只得去撂地的相声场子搭伙计,收入微薄,眼看生计日益艰难了。
拐进一条小街,路灯昏暗,行人越发稀少。好不冷清。哥哥停住脚步,倚着一面灰皮脱落的破旧山墙,摸出支烟卷抽起来。他什么时候学会吸烟了?三立有些诧异。看不清哥哥低垂的面孔,只见一团团烟雾喷出来,很快被刚起势头的冷风刮散了。
“下午,家里又吵翻了……”
“谁?”
“还有谁,爸爸跟‘她’呗!”
“她”指后母丁氏,哥哥早已不称她为娘。
“为什么?”
“还为什么,钱呗!”
丁氏嘴馋身懒,成天打牌耍钱,东屋串完西屋串,平时瓜子、果仁、崩豆不离嘴,吃饭则少不了烧鸡、酱肉、海螃蟹之类,花钱似流水,根本不是个过日子的人。
“哥,爸爸为嘛不管管她?”
“管?你还看不出来,不说还好,一张口她比爸爸还凶呢。爸爸也是,现在又是喝大酒,又是打麻将、斗十胡,让人家抓住短处,说嘛也不灵了!
“爸爸……”
“唉,”哥哥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心里的滋味我清楚,在外面奔波劳碌给别人找乐子,回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外加鸡吵鹅斗不得安生,有什么活头?混呗!”
三立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象是看见父亲微驼的身影,颓然的面容,还有那昏浊、发红的眼睛,不由一阵心酸,同时也痛切觉出自己的稚嫩和弱小,面对父辈和家庭的困境无能为力。
“到此为止,不说这一段了。”哥哥把烟头扔在地下,发狠似地用脚碾碎,“今天,我只是想考考你,知道咱们家是干什么的吗?”
“说相声的呀!”
“不错,”哥哥在黑灯影星点了下头,“可你还不清楚,咱们家从爷爷、姥爷那一辈就是艺人!……”
祖辈的情况,父兄对三立历来守口如瓶,今天哥哥才算倾囊倒袋合盘托出。他们的曾祖父原是运河船上的船夫,清朝咸丰10年(1860年)英法联军攻打北京,咸丰皇帝逃往热河;当时太平天国农民起义军也燃起反清怒火,民间又有“长毛赶咸丰”之说,兵荒马乱,运河上的粮船烧的烧、沉的沉,曾祖父一家赖以谋生的路也就断了。祖父马诚方年纪轻轻就漂泊江湖,向评书艺人学会说书,最拿手的是《水浒》,把草莽英雄宋江、晁盖等人都说活了,就托庇水泊梁山三十六位好汉的前福,居然娶妻生子进北京城安了家。他在拾样杂耍门中颇有声望,交游甚多,其中包括相声前辈春长隆、恩绪。这两位都是落魄的旗人子弟半路下海,见多识广,精通吹拉弹唱插科打诨,又有舞文弄墨的才气,所说的相声趋向雅而不俗,马德禄遵奉父命先后拜在他们门下学艺,再传至三立兄弟,可看出马氏相声擅于“文哏”的源头与脉络。
恩绪因和光绪皇帝重名,为避圣讳改为恩培,艺名“大恩子”。三立父亲十二岁就随他在北京天桥、鼓楼一带市场卖艺,叫“小恩子”。小恩子已经满师了,能逗、能捧,什么活都会使,可是跟师父卖艺只能“挑笼子”,颇象唱戏名角的“跟包”,但任务更为庞杂。每次下场子要为师父提一个提盒,里面放上说相声的道具折扇、手绢,唱太平歌词用的竹板,拍案的醒木,以及喝水的壶碗等等,到地方还要打扫场地、摆凳子、打水、敛钱,缺人手时,还要或捧或逗帮师父“使活”。师父说累了的时候,他要垫场说个笑话或唱上一段太平歌词。小恩子厚道勤快,活儿也出色,把上述任务-一完成得很好,深受师父喜爱,后来将亲生闺女许配了他。
“咱娘,”三立知道,哥哥这是指他们的生母,“叫恩萃卿,也是艺人,唱京韵大鼓……”
“恩萃卿……”三立轻声重复着这陌生而又亲切的名字,不禁有些出神:母亲,您是什么模样啊?
“你长的,有些象呢……”哥哥的嘴角动了动。
三立看着哥哥,想了想,不好意思地也笑了。
然而,哥哥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比来时还要快,转眼又沉了下来,长吁出一口气说:“记住,不许告诉别人娘是唱大鼓的,懂吗?……这些家底,本来不想告诉你,不是什么光宗耀祖的行当。在世人眼里,说相声、唱大鼓是‘下九流’,连戏子都不如,我和爸爸一心想供你念书,为的是让你长大了
不吃这碗‘开口饭’,见人矮三分,也给家里改换门风,可谁想得到,你——命也苦哇!……”
说到这,哥哥用那样一种形容不出的目光久久望着三立,直看得他心里发热发冷不跳乱跳糊涂明白糊涂想问又不敢出声。
哥哥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呢?凝视的目光后面蓄积、预示着什么?三立好不容易才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世,意随之又陷入了莫名不安的糊涂状态。……
06、求学篇:书恋
这里是人生历程两个时代的衔接处。
那天夜晚,马家的哥俩在街头分手,桂元匆匆忙忙去赶东兴茶社的晚场,弟弟三立拖着沉重的步子迷迷糊糊地回了家里亮着灯,却没有人。父亲照例回来的很晚,而后母则已去东屋打牌,炉子上一壶开水咕嘟嘟快熬干了,饭桌散放着未涮洗的碗筷。这是家,又不象个家。三立怔怔地站着,叹了口气,便去涮碗、灌水,又把地打扫干净。然后,他洗了手,跪在地上,猫腰从炕底下拖出两个哈德门牌香烟的纸包装箱来,虽然下面垫着砖头,纸箱仍有些潮了。他轻轻吹去上面的尘土,解开捆绑着的草绳,掀起厚纸板。小心翼翼地揭开一层旧报纸,露出的仍是旧报纸,再揭去一层,下面就是满满的书和本子,摞放的整整齐齐,平平板板,干干净净——这是他从小学到中学所有念过的书和笔记本,他唯一的私人宝藏……
“……你——命也苦哇!”哥哥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不吃这碗饭,眼看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你不是喜欢说相声吗,就……干了这一行吧!”
一阵冷森森的北风迎面刮来,哥哥扭过脸去,被刚吸进嗓眼的烟呛得咳嗽起来。
当时的三立象被雷殛中,呆怔怔地僵住了。不错,他小时候曾经想过说相声,到现在也喜欢,在中学小试身手,也带来很大乐趣,可是此时此刻,他忽然不想了!因为那意味着彻底结束已经结下深厚感情的校园生活,不再上课听讲,不再见老师和同学们,而他舍不得学校,舍不得同学们,甚至舍不得好打人的郭先生、陶先生和李先生!他要上学!
“哥,我——”话音没有出口,嗓音就被一团让人好不难受的东西堵住了。他看见哥哥桂元削瘦单薄的侧影,端正清秀而已经带出几分憔悴的面容。这本来颇有书生气的一张脸,现在却染上风尘之色了,显得冷峻而又脆弱,倔强而又疲惫。他一向对桂元畏惧多于亲切的,现在倏忽觉得哥哥并非那样令人望而生畏和不好接近,而是自己同情、挚爱的兄长。哥哥,不也曾经是很用功的高材生么?父亲不也一心想让他出人头地么?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三立闭紧嘴巴,手上的书包哗啦掉在地上。仰望夜空,寒星闪烁,远处隐隐传来书场茶社的管弦鼓板声,他不觉订了个寒噤……
这一刻,天地间没有艺术,也不再是欢快的倾心与追求,只有很枯燥很干很无情的两个字:吃饭。为了吃饭去赚钱。而三立是赚过钱的。两年前,吃过晚饭,他偷偷溜进联兴茶社,遇见父亲的徒弟高桂清,一个30来岁的厚道汉子,刚从场上下来,额头还淌着热汗,冲他笑着说;“怎么样,三弟,你也上去来一段?”三立不敢。桂清说:“怕什么,你不是连《八扇屏》、《报菜名》都会说了吗?试一段,只许说好,不许说砸,听见没有?……”他本来就心痒难熬,加上桂清一个劲儿鼓动,并且主动提出为他捧哏,万事俱备,只欠一点儿胆量,他终于下“海”了,说的就是大段子《八扇屏》。他当然很紧张,下台时里面的背心都湿透了。他不知道自己说的如何,正在忐忑不安,桂清笑呵呵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行,总算没吃‘栗子’(忘词儿),不赖。张手……”说着,往他手心里放了10个铜板,“这是你的份儿钱,够买10个芝麻烧饼了!”第一次赚到钱,三立当时兴奋、激动的心情可想而知。
转过天来,父亲就知道了儿子上台的事,把徒弟狠狠数落了一顿。哥哥也阴沉着脸,冷眼看得三立心里发毛。他马上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一顿好打是跑不了的。但等来等去,打并没有降临,也许是看他那知错认错可怜兮兮的样子把火气消了吧。其实,他心里暗暗还有些自得呢,原来上台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生活真是捉弄人。眼下,是父亲、哥哥让他学艺了!或许他和父兄一样,真的也是说相声的命?而穿着崭新的校服,背着沉甸甸的书包上学,和同学们一起听课、做游戏,才是一场温馨而短促的梦?……
“啪塔”,黑杆关勒铭金笔掸在书本上了。哥哥刚刚给买的。他不上学了,哥哥却送了这支金笔。他握住笔,狠命咬了下嘴唇,泪顺着瘦棱棱的面颊淌落下来……
半个多世纪以后,三立对一位年轻的客人提起往事,语调深沉,感慨万端:“我不是不爱上学,至今我爱看书……过去每个年级的书,多少年的,多少科目,都保存得整整齐齐,象新的一样……我当时就是认为自己的命不好,一个大子儿说一段的命!”
那是1929年,马三立开始了他坎坷而漫长的艺人生涯。
07、问艺篇:初入山门
“相声八德”之一的周德山,有个很怪而且有些可笑的艺名:周蛤蟆。据说因为他小的时候又矮又胖,脖子极短,还总爱咧开大嘴憨乐。他父亲,那位富于想象力而又语言生动的评书艺人便道:“……就叫蛤蟆得了!”一言定终身,这个艺名直叫到他年近古稀,溘然长逝。此是后话。
周蛤蟆成了三立的师父。
当时提到拜师,三立颇有些糊涂。他倒不是紧张、害怕,周与马德禄是师兄弟,两家又往的不远,孩子们平日就常跑来往,极熟的。只是三立的父兄都是很高明的相声艺人,平时又已教过他许多东西,干嘛还要另拜师父呢?那是要花许多钱的呀。他有点想不通。
但是,想不通也得拜,这是规矩。
早年学曲艺相声同京剧界一样,不论你家里几代从艺,也不管出过几位名家,只要子女想吃这碗饭,就得另外正式拜师,否则就是没有“家门”,得不到同行的承认,在场上被别人“携家伙”。如评书艺人,要是被认为没拜过师父,会有同行气昂昂走进场内,用桌上放的手巾把醒木盖上,扇子横放在手巾上,然后瞧这说书的怎么办!如果后者不懂得这些事儿,他就把东西物件连同所有的钱一并“携”走,不准说书的再说了。愿意干这一行,回去补办“手续”——拜师。倘若说书者本来是有门户有师父的,也不能着急翻脸打架,要沉住气面不改色老练豁达,用左手拿起扇子说出一番江湖术语来:“扇子一把抡枪刺棒,周庄正指点于挟,三臣五亮共一家,万朵桃花一树生下(说到此放下扇子,将手巾拿起来往左一放),何必左携右搭。孔夫子周游列国,子路沿门教化。柳敬亭舌战群贼,苏季子说合天下。周姬陀传流后世,古今学演教化。”说完末句的时候,得用手拍醒木一下,如果他为人忠厚不想以牙还牙就顾自往下说书,“携家伙”者知道对方有来历随之拱手而退,也有争强好胜不肯自由放过挑战一方的,就重新用毛巾把醒木盖上,扇子横在毛巾上面,叫“携家伙”的人给拿开,后者不敢违犯江湖惯例,也伸左手拿起扇子,说道:“一块醒木为业,扇子一把生涯,江河湖海便为家,万丈波涛不怕。”再拿开毛巾,放在左边,右手拿起醒木说:“醒木能人制造,未嵌野草闲花(评书的醒木按规矩不使用花木头,也不准在上面镶嵌什么),文官武将亦凭它,入在三臣门下。”说完拍醒木,必须管说书艺人在场内说下一段书来才能走。假如他反被说书人盘住答不出上面一套词儿,按规矩得包赔人家一天的包银——这倒也公平合理,谁让他多管闲事没病找病搅人家生意的?不过,凡是这路不省事的人物大多闯荡江湖已久阅历极探生意门的规矩滚瓜烂熟,否则一知半解似懂非懂是不敢率先发难自讨没趣的。
相声行的“盘道”没有评书场这样繁琐,但“携家伙”搅乱场子的事大同小异,所以也得拜师。相声行拜师还有个特殊的地方,要先认引、保、代三师,引师负责介绍师父,保师是双方保证人,代师则可替师授业,教授基本功、小段活路之类。保师一般由外行充任,引、代二师就必须是相声艺人了。徒弟又分拜门、授业两种,前者系带艺投师,拜师只为了入“门”,一年业满,也可长些;后者是开蒙问艺,需经三年另一节(端午、中秋或春节)才能算正式出师。
三立投师应属拜门,一切礼仪仍依授业的规格。
那是中秋节过后的一天上午,南市燕乐戏院旁边恩华公饭馆宾客如云,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保师李四把、引师华子元、代师张子俊和三立的父亲马德禄站在门口迎客,李四把是燕乐戏院的后台老板,独眼,一件高调门的沙哑嗓子,频频拱手抱拳:“请!罗老板里请……哎哟金二爷,您又福态多了,这一阵在哪儿发财?嘿嘿嘿嘿,瞧您说的,不敢不敢!请……”
如果光听称谓,外人准以为来的是什么豪门显贵、高官官商,可早早就穿了一身干净衣裳,在一边垂手恭迎的三立用眼一瞧,原来都是熟面孔:“罗老板”是变戏法的罗文涛,“金二爷”是唱大鼓书的金节立,其余各位“爷”也都是数来宝、拉洋片、耍坛子或说相声的艺人。不过他们今天都理发刮脸换上体面农裳门面光鲜,言谈举止也斯文持重起来,确实带出参加喜庆大典的派头。三立从他们身上体味到拜师入门对于江湖艺人是何等严肃不寻常了。
“哟,玉老板!您来了,快,里请……”李四把的嗓门猛地又提高了八度,众人的目光齐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位体态魁伟的中年人昂首而入,向两旁的人拱手寒暄,表情矜持,嘴角只是不时微微掠过一丝笑影儿,很快又抿紧了。最突出的是一双浓眉,又密又长,真象两把小扫帚。据说他眼朝上翻,能自己看见眉毛,平时眼皮微合,长后巍巍凛然含嗔,生就一派不怒自威的气势。
“师哥!”马德禄拱手。
“师大爷!”三立忙不迭地深深一躬。
“啊,好,这孩子……”来人微微点点头。
这位师大爷叫玉德隆,是三立父辈的大师兄,又称掌门师哥、“门长”,可以代表师父向师兄弟乃至于侄辈发号施令,后者一概不准和他犟嘴,在后台让谁演谁就演,同行间抬杠拌嘴呕了气不论受多大委屈,只要他发了话从中评断也只能烟消云散俯首听命象没闹过是非一样。每一辈相声艺人都有“门长”,如到三立这一辈是张寿臣,下一辈是赵佩茹,再往下是赵心敏。三立自幼生长在艺人家庭,深知“门长”的威严,也亲见过玉大爷的为人,不苟言笑,严肃得近乎严厉,连师父周蛤蟆那样好说好笑的人也不敢和他开逗的。
宾客到齐,拜师仪式正式开始。由保师主持,李四把重新亮起嗓子念道;“今天约请各位光临,是为马德禄的三儿子马三立拜周德山为师,又算拜门,又算授业。言明满师后,给周老师效力一年。授业期间,衣、食、住、行概由师父承担,出师后自理。三节两寿拜望师父,礼有厚薄,各凭天良……授业期间,死走逃亡,业师概不负责……”
以下是唱报来宾名单,李四把眼到嘴到,四五十位来宾接辈份、资历依次报出,抑扬顿挫疾徐有致仿佛早就烂熟于心了。然后是焚香,由玉德隆执礼,只见他利索地向前走两步,挽起马褂的长袖,露出里面雪白的袖口,抬起两只手腕,将一束香高举过头,缓步走近供奉中堂的笑谈老祖东方朔神位下面,恭谨地插香入炉,一时全场肃立,鸦雀无声。相声行供奉汉朝善于讲笑话的东方朔为祖师爷,犹如梨园界尊唐明皇,虽都是一尊泥塑木雕的偶像,相貌却有区别,唐明皇无须,东方朔有五绺胡须,更多几分饱览世事说古道今老先生的风度。
从仪式开始,三立一直低头恭立屏声止息。这时他很想看看两千年前的被尊为相声艺人祖师爷的老人家是什么模样,却不敢看,只觉得玉德隆宽而硬板的背影在头顶处晃动,心里不禁怦怦直跳。
焚香过后,马德禄代子向师父敬献“见面礼”,一包提前裹好的钱,照例多少不拘,师父也不挑剔,一拱手收下了。
接下来是新徒弟给师父磕头行礼。三立连忙将写着拜师字据的红帖——俗称“小帖”顶在头上,给师父下跪,师又接过小帖,徒弟要三叩首。那小帖是事先烦人代写的,内容是“尝闻之宣圣曰:自行束脩以上,呈未尝无诲焉。由是推之,凡人之伎俩,或文或武或农工或商贾或陶冶,未有不先投师受业而后有成者。虽古之名儒大贤,亦上遵此训。今人欲入学校读书求学者,亦先具志愿书,贽敬脩金,行礼敬师。非有他求,实本于古也。况行游艺,素于求财,更当投师访友,纳贽立书为证……今在祖师驾前焚香叩禀。自入门后,倘有负心,无所为凭,特立关书,永远存照……”云云。磕完头,师父照例要训示弟子几句,三立原想师又一定会严声厉色约法三章,起码要比小帖上的内容更为深奥详尽,不料周蛤蟆竟只是咧开大嘴乐,一手托着红纸包着的小贴,一手做出要搀扶的样子,连声说:“不说什么了,不说什么了,都是自个儿的孩子,看着光屁溜儿长起来的,三立从小就老实,不会淘气……学吧,好好学吧,呵呵呵呵……”
活脱一副笑菩萨模样,众人相顾失笑,肃穆、凝重的气氛倒被这位顶礼膜拜的对象冲淡不少。然而,满腔虔诚的三立却不敢让绷紧的心弦稍许松弛一下。他知道,下面该拜师大爷玉德隆了。
他毕恭毕敬地走到玉德隆面前,两膝着地,一俯一仰,带着响声磕了三个头,然后直腰低头跪位,聆听教诲。
也许是认为蛤蟆师弟不该在这样庄重的场合嘻嘻哈哈不拘小节草草了事,玉德隆板起脸,“小扫帚”先向周蛤蟆扫了一下,而后扫过全场,轻咳了两声,眼皮半合,长眉微额,语调格外威严:“学艺不是儿戏。干一行,敬一行,爱一行。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要多学多看多想多练,明白相声的道理,‘子母活’(“子母活”为甲乙双方台词一环和一环的段子)怎么使,‘贯口活’(“贯口活”为长篇独白的段子)怎么用,‘柳活(“柳活”为学唱的段子)’、‘倒口活’(“倒口活”为穿插方言的段子)怎么学,许你藏拙,不许不会。不能‘趟水’(“趟水”指表演懈怠,敷衍了事),不准‘刨活’(“刨活”指自己说不好的段子,偏要硬说,或故意在别人前面说同样的段子,糟踏了别人的拿手节目)……孝敬师父,如同父母,授业之恩,重如再生。出师也当常记在心,不忘三节两寿,平时常有孝敬,不论师父有钱与否,是你一片赤诚。还有师大爷、师叔、师哥,待你如亲生手足,你敬亦当如亲人!……上台兢兢业业,下台沉稳自重,不贪不贱不奸不懒,守礼守节守义,台上讲艺德,台下有道德。倘若日后发达,欺师灭祖,多行不义,自甘堕落,祖师爷有眼,天理不容!……”
真是面面俱到义正词严掷地有声。说罢沉吟半晌,才是一句“行了,起来吧!”三立的腿已经跪麻了,内衣也紧张得湿透了,却不敢怠慢,连忙转身给众人磕头。这时屋内香烟缭绕,光线朦胧,雾气弥漫,三立只觉眼前都是各种式样花色的裤腿晃来晃去,一双双便鞋、皮鞋、洒鞋忽然显得很大,很不寻常,都很奇特很古老很威风很沉重。他自己则既象是在梦里昏昏沉沉,又仿佛比平时还要清醒……磕头,给师大爷、师叔们磕,每位都是三个响头。再给师哥们磕,合并为一次,也是三个。起来又跪下,以头碰地,砰然有声,再起来,再跪下,循环往复,直磕得腰酸腿软,天旋地转,脑袋晕晕乎乎——然而就在这晕乎中,不知怎么三立仍觉得自己心里极为清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学了相声,从此入门,终身为业。那一刻的感觉近乎神圣近乎虔诚近乎悲壮……
三立沾辈份大的光,磕的头还不算多。后来小他两辈的赵心敏拜师,磕得头重脚轻立足不稳,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老艺人张寿臣还大声喊:“磕!让他杂种X的记住……”
记住什么?记住他说了相声!
说唱艺人当时是最被世人看不起的职业,他们反倒最为讲究拜师从业仪式,其繁文缛节不亚于皇帝登基总统就职,是想借此维护本行的尊严,求得一种心理平衡,还是启迪后人敬师敬业自珍自重,同时为日后颠沛流离风风雨雨的谋生之路做好精神准备?
也许三立磕头磕到最后那一瞬间的感觉,恰恰是全部礼仪的最佳效果。
08、问艺篇:粥之谜
周蛤蟆两口子没有小孩,住着两间小房,一间自己住,一间留徒弟们住宿。三立家住得不远,每天晚上回家,早晨再来。这条路从小跑熟了,来去极轻快,并不觉得累。谁知,过了些日子,他却对往师父家去怵头了,磨磨蹭蹭,满肚子不情愿,总不想进那大门。
他不是不想学艺,也不是怕师父。周蛤蟆是出名的好脾气,他怕——或者说怵的是师娘,一个矮个子,干瘦干瘦的小女人,眼珠子却又大又鼓,还总象金鱼那样瞪得溜圆半天也不眨巴眼皮;尖鼻子,嗓音锐利无比,还好骂街。这都不算难对付,谁的毛病谁带着呗。要命的是她眼里不容闲人,不给徒弟们一点儿喘息的工夫,只要一打照面,必定有调遣:“三立,买两棵白菜去!贵田(刘贵田,三立师弟),把擦桌子布洗了!……”你这儿马不停蹄紧跟照办刚完事,她那儿紧接着又一声尖叫:“噢,这堆煤灰等我团煤球哇?哼,瞧把你们这帮小子惯的,眼里一点活儿也没有!”下面徒弟们就得在尖锐的数落声中团煤球了。有时实在找不出活儿来,嘴里叨念着“小三立呀小三立”,大眼珠子不住地四下巡视,忽然盯住炕底下一堆破烂,厉声喝道:“还愣着干嘛?装假充愣!去,把那几双旧鞋刷了,多淘几遍,甩干了晾在窗台上,再给水缸提两桶水,眼看要见底儿了,我不说话就不知道提,样样都等我支使,想把老娘累死呀?……”
就这样,干完一桩又一桩,整天是快节奏,还常被骂个狗血喷头,谁受得了?更要命的是只要她老人家在眼前,你想有时间踏踏实实跟师父学玩艺儿,练功更别提了。可受不了也得受,还不能顶嘴,不能怠慢,顶多是师兄弟们私下里嘀咕几句发发牢骚。后来逼上梁山,就开始各想各的招数了。贵田原来是烟馆的小伙计,三立代师张子俊,外号人称张大头,好抽大烟,三立常站在烟床旁边学活,贵田来来去去的也听熟了几段,还斟茶倒水送手巾把张大头伺候得熨熨贴贴,张大头见他机灵、勤快,也引荐他入了门。他虽然当过跑腿儿的小伙计也顶不住师娘的“快节奏”,便采取“敌”来我去,“敌”去我来的游击战术,和师娘捉迷藏,师娘屋里屋外见不着他,可前脚刚走他不知又从哪儿钻出来了。三立不会藏,只是支愣起两片大耳朵不声不响地听吆喝,接受任务以后的行动则慢条丝理笨手笨脚,一点小活儿也能干个无尽无休没完没了。师娘在旁边看着急得发火、蹦脚,他只是不紧不慢不吭声,所以经常被师娘斥之为“装傻充愣”。
俩人谁的对策高明?谁更有心计?师兄弟们背后笑谈中评价不一,似乎觉得贵田更多几分鬼聪明。直到后来发生了一起“粥案”,舆论的天平才明显地向三立一方倾斜。
按照契约,师父家管三顿饭,早晨一般是喝粥。师娘熬好一大锅京米江豆粥,拿瓢舀到桶里,大伙儿挨个拿马勺盛,每人回一次碗,桶也就见底了。头一碗盛的是稠的,再回碗米粒就少了许多,清汤寡水的,只能灌个水饱。师兄弟们都是十五、六岁“吃跑老子”的年纪,喝完粥还要或练功或随师父去相声场子或在家听从师娘调遣,浑身上下不抬闲,撒两泡尿过后肚子就空了,饿得咕咕噜噜直叫唤。其难受程度远在挨骂、干活儿之上,何况往往是二者合一呢!小伙子们私下里叫苦不迭。后来,贵田偶然间发现在他们中间有一个人不饿,一上午练嘴皮子工夫,跑东跑西干这干那,精气神儿挺足,莫非他脸皮比别人小?不会,别看他瘦成一条儿,遇有顺口的东西却比谁都能吃。要不,他强打精神忍得住?看样子也不大象,饿象把刀,不是那么好“扛”的!
这是个谜。有一天快到晌午的时候,贵田终于憋不住好奇心试探三立:“师哥,还不到开饭钟点,我这都前心贴后心了,你呢?”
“看你说的,哪至于呢,哪至于……”
果然不饿?贵田紧接着又叮问一句:“这么说,你——不饿?”
三立支楞起耳朵,定神看看他,眨巴眨巴小眼睛,却又点头:“饿,也饿着哪,光喝两碗稀……你呀,就别想,干活儿、练功别分神,时间一长,不知不觉的就到……”
贵田何等机灵,察言观色,审情度理,半点儿也不相信他的话!他决心暗暗调查个水落石出。第二天清早,他就紧紧跟定三立,看看是不是师父、师娘偏心眼,暗地另外塞给他吃的,或者他悄悄偷东西吃。可是寸步不离地直盯到晌午,也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本来,师兄弟们都在一块儿转悠,打头碰脸的,他根本没有做手脚的机会。这就怪了。越是查不着,越觉得神秘好奇断定其中必然有鬼,第三天早晨盯得越发严细,从起床、见面就没放三立出自己的视线。粥锅又端上来了,冬冬冬倒进桶里,大家一下子蜂拥上去抢着先盛,贵田起先也跟着挤,忽然想起自己的使命,才发现人堆里没有三立,慌忙回头寻觅,只见三立就在身后站着,表情平静,不挤不抢,很有风格的样子。贵田再不肯往好处想,先在心里打了个问号。眼看人们都满满地盛了一碗热粥端着走开,三立才上去盛,然后就蹲在桶旁边喝。贵田从身后探头看了一眼,发现只有多半碗粥!……三立仿佛有所察觉,漫不经心地也瞟了他一下,仍然低下头顾自受用。热粥烫嘴,喝不快,屋里一片此起彼伏的“稀溜”声。过了一会儿,三立先站起来了——喝完了?只见他近水楼台,就近伸手把沉落桶底的马勺一提,马勺里落满了米粒,这次盛的粥平碗沿儿,两手小心谨慎地捧着到墙旮旯不慌不忙地喝去了。
贵田一看在眼里,这才恍然大悟。有道是:盛半碗,凉得快;勺沉底,接米粒,一满碗,稠乎乎。啊,原来别人喝一碗稠粥,他喝一碗另多半碗!好哇三立,你真能占便宜。贵田越想越吃亏,越琢磨越有气,胡乱把第二碗稀粥喝完,气呼呼地跑到隔壁向师傅禀告了三立的行径。
“是吗?是吗?”周蛤蟆听得很入神,圆睁距离甚远的两只大眼,却不挂火,后来竟拍打着八仙桌面乐开了:“小三立呀,好个蔫有准,这孩子,没想到马德禄有这么个儿子,呵呵呵呵……”
“还笑呢,瞧你教的这份徒弟,心思都用在吃上了!”师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早下过定语,别看他成天不言不语的,装傻充愣,一个子儿不少挣!我说屈他了吗?”
周蛤蟆止住笑声,长吁出一口气说:“看起来,孩子们是吃不饱哇。人是铁,饭是钢,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我小时也挨过饿,不好受哇……赶明儿,多熬点粥,稠乎着点儿,别心疼米,啊?”
师娘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你大方,大慈大悲,可一个穷说相声的,能赚几个子儿?现在不紧点儿手,老了喝西北风去呀!”
说着说着,师娘的语调有些发酸了。
不过,转天早晨的粥还是多了,也稠了。师娘有时也是刀子嘴、豆腐心,手头抠得紧一点,也是穷日子逼的呀。
贵田暗地奏了三立一本,事过境迁,渐渐又觉得自己有点不仗义,就趁没人的时候向师哥表白。三立却并不介意,眯缝着一对小眼睛只是笑:“我不怕你盯梢,不怕你告御状,要不然,总这么稀里糊涂地喝稀粥,师父能知道咱们挨饿吗?”
听,这份心路!
贵田一时怔住,反倒有些糊涂:不知道是应该佩服师哥还是佩服师娘……
09、问艺篇:山后练鞭
好容易迈进相声行的山门,三立又一度曾经想改行,当警察。为了什么?逼的,被打怕了!
仍然不是怕师父。周蛤蟆天生的乐天派,没有钻牛角尖的事,教徒弟也大大咧咧,从来不动手打人。谁失手摔坏了家里的东西,他也只心疼得骂几句。谁学活慢或说错了词,他兴许还乐。在相声场子,他为三立捧哏,三立“吃栗子”,急得抓耳挠腮心急火燎,他瞧着有趣,“噗哧”一声,大嘴一咧满脸是笑,逼得三立也绷不住了。当然,他这么个性格,教活自然也粗糙,大致会了就成,“修行在个人”嘛!哥哥马桂元就大不一样了,艺术好,性情高傲,脾气暴戾,责己、责人都严,同行里不少人俱他三分。在场上捧哏的伙伴忘了词,他当面发难:“哟,这是怎么啦,说话呀!……不是这句!”等等,台下哄堂大笑,捧哏的人则恨不得有条地缝儿钻进去。对外人如此,对弟弟三立就严上加严更不留情面。周蛤蟆教过的段子,三立回家都要给他背述一遍,他听着听着就拧起了眉毛:“不行,这地方不通,得改!”他有文化,又肯动脑筋,一改动就比原来高上一筹。这一点三立心服口服,可你要是念不顺当或者老也背不下来,冷不丁抬手就是一拳,打得三立一个踉跄,又赶忙站直身子不敢喊疼,眼泪汪汪的还得接着念。
这还是那个请他吃爆肚逛市场送他关勒铭金笔的哥哥么?那个晚上永远过去了。“凶神”又附体了。
有时三立在外面场子说相声,他暗暗地挤进人堆里偷看。说错了,使的“包袱”不响,下来必然挨打;就是效果挺好,也要板着铁青的脸问:“今天的‘底’怎么响的,你说说!”
“我……”
“说话呀!”眉毛已经耸起来了。
“刚才,那什么,我在最后两个字上,声音大……”
“放屁!”砰的一下拳头早捣过来了,“糊涂虫,这挨着声音大小什么事儿?是你在伏线上多垫了一句,懂吗?”
还懂呢,都打得整个儿糊涂了。
就这样,说错了挨打,说对了也挨打,每天离不开“打”这个字,简直没有活路了!三立那些日子吃不下、睡不着,连死的念头都有过,不论上吊投河抹脖子大不了难受一会儿,总比活受罪强吧。回家的路上,他常常漫无目的地乱逛,故意绕远兜圈子,怕回去见着哥哥,又怕在路上冷不防冤家路窄撞上,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然而,终究是天无绝人之路。那天从郭庄子地道外相声场子回来,”无精打采忧心忡忡地走着,一头险些撞到路旁的电线杆子上,不由心头火起——难道连木头桩子也和自己过不去么?可抬头一看,目光顿时被紧紧吸引住了。那是一张招考警察的告示,上面规定的年龄、文化、身高等条件,都和他相符合,好像专为他设置的一样。他一连看了几遍,直到肯定确实无疑,美的险些蹦起来!哼,干嘛非吃说相声这碗饭,你马桂元倒是公认说的不错,照样受气受穷回来吊着脸子拿别人撒火!我不干了,当警察去!大盔帽、四个口袋的制服往身上一穿,谁也得惧三分——包括亲哥哥,不行,局子里边见!……这个念头太美好也太诱人了。想想穿上警服回家,突然出现在哥哥面前的情景,尽管只是吓唬吓唬他,叫他不要再那么厉害,也顿时使三立心花怒放其乐无穷,嘴里不知不觉地哼起了太平歌词:“劝众位,得容人处且容人……”
当然,暂时还得严守秘密。
他偷偷去警察局报考,笔试文化顺利过关,接下来是面试、体检。两个警察坐在办公桌后面,其中一个大胖子敞着怀,里边汗衫油糊糊的分不清是什么颜色,嘴里正粮吞虎咽地吃着煎饼果子,两边腮帮子都鼓出一个大包,顾不上说话。个头矮些留小分头的警察,拿起表格核对百姓名,对三立上下打量,歪着脑袋问道:“身子骨怎么样,有毛病没有?”
“没有,上学时连病假都没请过。”三立使劲挺了下胸脯。他说的是实话。
“真的?”小分头似乎不信,摇晃着脑袋拿起皮尺走过来。“量量身高。嗯,六尺——不,五尺零……妈的,刻度都磨没了,上边也不给发一条,穷他妈凑合。个头倒是差不离。胸宽嘛……”说着,两手掐着皮尺,往三立胸脯上一比划,当中间就打弯儿了:“好嘛,你这付身条儿,麻杆儿好了——细长!”
“你小子,别拿人家孩子开心!”大胖子已经吃完了,拍打着肥厚的掌心上的煎饼碴子,晃晃悠悠地过来,用两个手指捏起了三立的手腕:“要说也是,瞧瞧这小胳膊,连点儿肉都没有,咳!”
三立被他拎得直摇晃,还一个劲儿分辩:“我没病,真的,就是……”
“就是嘛……”大胖子顺口念叨着,把三立重新在地上放稳,随手撸了下他的袖口,忽然看直眼了:“咦,你胳膊上怎么连个‘花’也没有?”
矮个儿的小分头也凑过来看。三立小声解释:“小时候,奶奶心疼我,不让我种牛痘……”
“我明白,心疼你皮包骨头对不对?哈哈……”胖子开心地乐开了。
“算了吧,别逗闲科了,”小分头不耐烦地说,“这份身子骨还想当警察,别说逮贼,半路上一阵风就兴许吹倒了——两便吧!”
三立一看要凉,赶紧作揖央告:“两位老总,求求您了,收下我吧!别看我瘦,一点毛病也没有,不信您们考察我一段,保管能吃,能睡,能跑路,能干活,能站岗,能写能画能算能喊能说……”
“嗯,我看你也够能说的!嘴皮子赶上数来宝说相声的了!”小分头冷冷地打断他的表白。
大胖子则兴味盎然地眯缝起眼睛对三立左右端详,把两只引人注目的扇风耳朵也打量过了,噗哧一乐说:“嘿,还别打岔,小兄弟这张嘴,再加上这件千里挑一的模样,要是说相声,往场子里一站就有哏儿!”
“可不,够料儿!”
两个人一唱一和,三立急得直想哭。要想说相声,还住这儿来干嘛?
他终于未能当上警察。说来有趣,他的警察梦在六十多年以后倒实现了——街道义务警察,英雄事迹和豪言壮语还上过报纸,那就是后话了。
且说他当时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耷拉着脑袋走出了警察局,好不丧气灰心。完了,唯一能够寻求解脱的路也堵死了,自己的命真苦啊!然而,正是在此番回去的路上,在感觉四面楚歌无处投奔的绝望关头:“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的心情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既然没有别的一技之长,连站岗巡逻的警察也当不上,天生受罪的命,就豁出去说相声吧!别人能会,自己就能会;别人能说好,自己就应该也能说好。两个警察拿自己打了半天哈哈,胡扯了许多混帐话,有一点是说对了:他们也看出自己是说相声的材料!
天生我材必有用。路有千条,各走一方。从此,他摒弃一切杂念,死心路地学相声了。哥哥不是凶吗,不是恨铁不成钢吗,让他打吧,“山后练鞭,三年再看”,不是报仇,而是在玩艺儿上见!他发狠地学活、练活,为了练嘴皮子劲儿,掌握好气口、尺寸,别人练三遍,他练十遍、二十遍,一段绕口令非弄得张口就来滚瓜烂熟不可。嗓音不如别人,学唱的“柳活儿”讲究腔准味儿正,以神似取胜;“贯口活”更要下大力气,抑扬顿挫背诵如流技超同行。跟哥哥学技巧,捶几拳头不吭声,死命用脑子记,挨一拳头长进一次,背地里还学哥哥念古诗、古文。《醉翁亭记》、《滕王阁序》、《铜雀台赋》等名篇出口成章,发挥自己上过学的优势,把父兄擅长的文段子《开粥厂》、《文章会》、《卖五器》、《八扇屏》等拿下来,越是“素包袱”、“皮厚儿”难记、文词儿绕嘴的段子越要下工夫,闯自己的道!哥哥常讲“学、练、看、演、变”五个字,他悄悄在后面加上一个“精”。“变”了还要“精”,凡是场上用的着的东西,非学不可,非会不可,非好不可,非精不可。
他练入魔了,平时更难得说笑,吃饭、走路、办事以及上厕所都想着练活,筷子插进别人碗里、所答非所问、走路撞上墙头电线杆子的糊涂举动时有发生。白天用脑过度,晚上睡觉做梦还是练活说相声……但个少年时代养成的“病根”一直跟他到青年、壮年、中年,以至后来名成业就谢绝舞台的古稀之年仍然魂灵不散,多少个静夜里神回书场茶社,照旧精神抖擞不敢有丝毫懈怠……夜尽梦破蓦然醒来,朦胧中独对北窗,往往想起哥哥桂元,不由百感交集心潮激荡。也许,他不能算是一位完美的兄长,不该在不幸的境遇中扭曲折磨自己和严苛待人,但他却是一位不甘平庸的好艺人,一丝不苟用心良苦的师傅——那发狠的,逼得人无路可逃的拳头啊!
10、问艺篇:五棵冰棍儿
三立九岁那年夏天,跟着哥哥桂元逛大街,见路边有摆摊卖大戏考的。所谓大戏考,即当时发行的京戏唱片的嘴词。三立从小爱听戏,就是有时听不懂词儿,哼哼起来也不知所云。这时就象发现宝贝似的舍不得动弹啦。
“走哇!”哥哥拽了他一下。
“哥,你看,这上边都是戏词。有了词儿,不就都会唱戏啦!”
哥哥偏头瞥了摊上戏考一眼,好笑地哼了一声:“想得倒美!戏里边腔、字、味儿,学问深去了,给你词儿就能唱?走吧!……”
当三立被哥哥拽着走开时,摆摊老头嘻开没牙的嘴巴笑,那模样有点失望,无可奈何,还掺杂着一丝讥讽,好象他看着的是一个小傻瓜。
哥哥又说:“甭提唱戏,说相声也是一样。看着就是两人在那儿白唬,有词儿就行,其实里边事儿多了,够人琢磨一辈子的!现在说了,你也不懂……”
他当然不懂。可他记住了哥哥当时郑重其事的语气、表情,脑子里暗暗印上了那几句话。后来在漫长的艺术生涯中,一次又一次想起了它们,印象竟越来越深刻。那其实应该算做他问艺的最早启蒙课。
两个人各着一身长衫,手持一把折扇——有时连长衫、扇子也不用,一张桌子——有时连桌子也没有,不用灯光、道具、舞台、布景、戏装,在一切艺术表演形式中,还有比相声更简单的吗?不过,它的简便之处也正是它的奥妙艰深所在,所有的压力都投在语言以及扼要传神的手势、身段、表情上了,于是它们之中的些微变化、差别都关乎着整个艺术的高低、优拙、雅俗,因此就更需要精雕细刻、兢兢业业了。特别是不甘平庸者,必须以狮子缚兔之力对付每一段、每一句词,难就难在呕心沥血出来的东西还要透着平易、洒脱,方能博人一笑。内中甘苦,谁能尽知?
且说离那次逛街四十一年之后,三立已是半百之人,是全国相声界声名赫赫的前辈了。在南市聚华书场说《洋药方》,赵佩茹捧哏。也是夏天,小书场座无虚席,气温格外高,几台吊扇枉自嗡嗡地旋转,只是把满场热气搅来搅去,不能给人带来一丝凉意。
这是一段贯口活。赵佩茹自诉病情,三立听一句就报上一连串胡批乱造的病来,那些“病”的名称荒诞不经,连起来却又合辙押韵,顿挫有致。三立以他过人的嘴皮子功夫念得跟炒崩豆似的,台下的笑声、掌声不断随着热烘烘的气息卷上来。
接下来是“按脉”了。
“伸出胳膊来我摸摸脉。”
“怎么你还会摸脉?”
“那是呀,大夫么……”
赵佩茹挽起袖口,伸过右腕,三立微眯二目,将手指往上一搭——倏地,只觉赵的腕子抖了一下,嘴里还嘟囔出声儿来:“嚯,五棵冰棍儿呀……”
这是段子里没有的台词。
三立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依然一本正经地摸脉。节目接着演下去,观众正听到兴头上,没发现瞬间发生的小插曲。
回到后台,赵佩茹崩不住了,一边擦着满头大汗,一边追着问:“怎么了,病啦?大热的天,你的手冰凉!”
三立不声不响地摇了摇头,脱下长衫,在一条板凳上坐下,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才说.“你不知道,一说这段活,我就象发疟子似的,手脚冰凉。”
“怎么?”
“当初学艺,这里边的几段贯口我怎么也弄不顺当,没哏。为此没少吃苦,挨的打最多、我都怵了,怕了,后来落下个病根,一说它就紧张得要命,浑身发冷——几十年了,总这样……”
赵佩茹听着发楞,只觉浑身燥热全消,汗水也仿佛变得凉森森起来。
既是同行,自有蓦然相通之处。
问艺苦,却又何止问艺?
11、撂地篇:天地之间
“‘一’字我写出来一道房梁,‘二’字我写出来上短下横长,‘三’字我写出来川字模样,‘四’字我写出来四角四方……‘七’字好象那凤凰单展翅,‘八’字我写出来一撇一捺属阴阳……”
随着太平歌词的曲调,白沙从拇指和食指缝间徐徐洒落下来,黄土地上依次出现了从一到十的字码。这叫白沙写字,相声艺人撂地卖艺的开场或串场节目。写者在手持小沙袋,右手拈沙挥洒,沙要洒得匀,字要摆得端正,还要边唱边写,腔随字走,配合严密,以此来招引行人。如果一段还没有达到效果,就会又有徒弟站出来:“师父,我再添一笔吧!”师父应允了,他便接过沙袋俯身接着“写”,这次是从十往回数:“十字添笔念个千字,千里赵匡胤送京娘;九字添个点念个丸字,丸散膏丹药路绵长;八字连个笔念个人字,仁义的大王属着宋江……”倘若再不行,师父也可以点将:“三立,你来一段吧!”三立应声往前走几步,先朝四周一拱手,接着唱道:“一捧雪搜杯斩莫成,二狼山鲁达打死郑屠,三江口气死周公瑾,四杰村鲍自安的钢刀会群雄,五雷震大破天门阵,六月雪斩窦娥有点屈情……”每句都唱的是一出戏,这就不仅是数字游戏,而带有些艺术色彩了,果然更有吸引力,周围已密密麻麻地站了一圈人,相声可以正式开场了。
“舞台”只有一张租来的木桌,上面摆着响木、竹板、折扇和手绢之类,艺人不报段子名称,上来就说。
三立拜师不久就跟着师父、师兄弟们撂地。撂地大致分两种,一叫“划锅”,随便占一块空地或道边、街沿,用石子、沙土划出锅形的大半圆,听者围成围观看;另一种是在市场或广场占一块地方献艺“打钱”(敛钱)。区别在于前者不用花地皮钱,后者则需交费,而且张三花了钱,李四就不能再占。由于市场过往行人多,艺人们还是宁愿花钱占块空地谋生。三立他们常去的是南市和河东地道外。早年间,南市上平安影院(现淮海影院)对过是一大片开洼地,属于江西军阀李纯办的东兴公司,后来摆摊、卖艺的越来越多,渐渐成为了闹市,卖吃食、日用杂货的,算卦、相面和卖野药、拔牙的,还有摔跤打把式、变戏法、清唱二簧、说相声大鼓书的,五般杂作,各占一方,从早至晚,熙熙攘攘。说相声的租块地方,方圆十几米,一张木桌、十几条板凳,与地皮主人二八分帐,如果天热怕晒搭个布篷子或冬天圈个席围子,另加钱。所谓地皮主人倒并非东兴公司亲管,而是杂霸地、混星子冒名顶替,刮艺人的血汗。
三立学艺不久,会的东西少,只能开场说个小段,只要场子不“酥年儿”(即把听众说走)就算圆满。还有“念年儿”,指没有听众或者很少,与“酥年儿”一样可怕,挺火爆一堂人;被你一上来说得抽签、散伙,能不又羞又急吗?没别的辙,练吧。师兄弟们暗着使劲儿,比谁又会了几段,谁上去“火年儿”(听客很多),都惦着早日技压同窗。有一点三立很快就显示了绝对优势,就是白沙写字,他是中学生,看的书多,记忆好,平日又好动脑筋,“写”起字来出口成章,师父周蛤蟆慧眼识人,很快就拿他当杀手锏使唤了。
这天晌午刚过,毒日头明晃晃地照着,周蛤蟆领着几个徒弟吃完烩饼回来,见场子上看客不多,就擦着肚皮上的汗说:“三立,还是你先来一段吧!”
三立应了,拉上师弟桂田便走。这次是俩人对口写唱,词儿是三立事先编好的。三立先“写”:“先写一撇不算个字,”桂田再“写”:“又添一捺变成一个人。”接下去一人一句:“人字上边添上两点,为人就怕火烧身。火字上边添个空盖,灾祸临身人怎么经?……”黄土地被晒得发烫,白沙随着吟唱落下去,银光闪闪的字形不停变幻,当字渐渐被参差不齐的阴影遮住时,三立知道已经把看客引来了。这时,他兴奋极了,也自信极了,似乎他真的成为了眼下这片黄土地的主宰,可以百无顾忌,任意挥洒。
“灾字下边添一个口,得容人处且容人——”桂田念完下句,沙随声停,三立忽然卡壳了。怎么回事?三立呆呆地盯住地面看,一排正午的身影,头跟脚缩成一团,紧挨一双球鞋的是两顶浑圆的硬盔帽。拿眼角往上扫:一上两下三个口袋的白上衣——呀,校服!三立只觉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好象浑身的血液都冲上来了。“
三立,你怎么啦,快接呀!”桂田着急地小声催促。
“我,写不了了,我手晕——不,我肚子疼……”说罢,三立丢下沙袋,猫腰朝后跑去,窜过师父身边也没打招呼,一直冲出场子外边去了。
骄阳似火,游人摩肩接踵,各种叫卖声乱哄哄响成一团。三立跌跌撞撞跑到一个卦摊停下,脑子里还在嗡嗡响,眼前晃着一片白得刺眼的校服。那校服太熟悉了,那大盔相,还有那正朝沙字上看的脸也似曾相识,是郑钧、郭德隆还是田家驹?……一时,上学的情景,上课、打球以及体操课上讲故事的场面都浮现出来。现在,同学们还在上学,而自己撂地卖艺了。从撂地那一天,他就怕被同学看见,提心吊胆,这些天刚有点放开,却真的撞上了。撂地,是最被人们看不起的要饭玩艺儿呀!卷土重来的失学痛苦与无颜面对故人的羞耻心揉在一起,使他好半天象是失去了知觉。
“小兄弟,”蓦地,一只枯瘦且指甲长长的手拍上肩膀,“看你心事重重,要不要看看手相?天、地、人三才纹断吉凶祸福,不灵验分文不取!”
黑瓜皮帽下面一张刀条脸,眼窝、鼻孔都是藏污纳垢之所,嘴唇紫黑且油渍麻花,一看便知是烟瘾极大而又刚吃完大饼果子或羊肠子之类。
三立看看自己瘦而薄的手掌,上面还残留着沙粒,不禁暗自苦笑,看什么手相,吉凶祸福早定了:一个铜子说一段的命!
茫然四顾,他真想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躲起来,或者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世界之大,天地之间,往哪儿躲、往哪儿钻呢?吃什么、喝什么呀。
卦摊荫凉下边一阵小风吹来,三立不由打了个激凌。
该回去了。发昏当不了死。场子叫自己给晾了,师父们指不定多着急呢。
看见他,大家果然一阵关切的询问,他只说肚子好了,并不多讲。父亲的徒弟,师哥高桂清说:“该咱俩上了,《三字经》,我捧你逗,行吗?”
“嗯。”三立使劲点头。
上场一拱手,三立先张口:“咱俩说一段”。高接:“说一段就说一段。”“说相声得有一定的学问。”“您这学问就不错。”“我上学那会儿,老师最喜欢我,夸我,爱我,没挨过打,没挨过说,没招老师生过气。”“好学生啊!”“您看我这意思,象个好学生不象?”……说到这,嗓眼一团酸乎乎东西涌上来,三立直想哭!
人群里,大盔帽不见了,雪白的夏季校服不见了,快到上课钟点了吧……
12、撂地篇:四海之内
撂地,只能在春、夏、秋三季,而且刮风减半,下雨全无,天气不好,谁没事出来瞎转悠呀,所以操此类营生的艺人既吃地,又靠天。除去风吹日晒,收入投保证不说,还很受杂霸地的欺侮。地痞流氓、把头恶霸“飞帖打网”,什么老太爷寿辰,少爷小姐满月,给死了八年的老太太做“阴寿”,都朝艺人飞帖子,你就得掏钱。他们家的喜庆日子又没有准谱,兴许老太爷一年过三回“生日”,下帖就敛钱,最少一块,少了不行,不出更不行,轻则挨顿打,弄不好捏造个罪名送进大牢。三立历来胆小,有一次犯了犟脾气,小混混头五金才下帖没随礼,三天后就被搅了场子,被王的手下人打得鼻青脸肿,好几天没爬起炕来。师父叹着气,只告诉他一句话:“心字头上一把刀——忍!”
不忍,又能怎样?
忍中求生。当然苦日子有时也能透进些许阳光,也能品出几分乐趣。对三立来说,最高兴的莫过于见了世面,练了艺术,并且以艺会友,开了眼界。有一位给他留下很深印象的同行叫常福全,长相极为难看,皮肤又黑又粗,脸上除眼睛细如肉缝之外,其它部位一概肥肥大大,比例之严重失调即使在惯出相貌特异者的相声艺人堆里也不多见。但他却说着一嘴又甜又脆的北京话,使人听着象三伏天咬了一口鲜嫩的小水萝卜。
他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到撂地摊拱手,自报家门。“诸位师叔、大爷、师兄、师弟,在下常福全,打东北、唐山卖艺回京,路过天津卫没了盘缠,请诸位帮初一把!”
众人一瞧,相貌奇特不说,果然风尘仆仆,衣裳破旧,脚上的青布鞋已经成了张嘴的蛤蟆。
周蛤蟆同情地咂了咂嘴,问道:“你学艺,是哪道蔓儿的?”
“冯六爷是我师爷。”
“噢,”周蛤蟆点头,对众人说:“冯大爷也是北京出来的,久占东北,论起来比我还大一辈儿呢……”
常福全小心翼翼地望着众人,小眼睛不住地眨巴。他知道,自己上去说一段,就会夺人家的收入,这是不可强求的。三立在一边却有些着急,人家求上门儿来了,师父不发话,一个劲儿排什么辈份哪。
“师叔,我捧这位大哥一段得了!”高桂清接腔了。
“行啊。”周蛤蟆应了。
“您说哪段活?”高桂清问。
“嗯……《倭瓜镖》吧。”
“好,咱这就上!”
三立听了一惊,《倭瓜镖》讲的是一个冒牌“武林好汉”保镖出笑话的事,活路长,贯口多,他同桂清师哥过去连面都没见过,上去就能说?他悄悄溜到场边蹲下,竖起众耳朵听。竟听呆了。一捧一逗,素昧平生,却一上来就配合默契,严丝台缝,风雨不透,逗哏的常福全口儿甜,嘴皮子利索,使活火爆;捧哏的高桂清稳稳当当,收放恰到好处,把一个又一个“包袱”抖得脆响,四周笑声不绝。尤其到一对一口的时候,更是精彩:
“我哥哥一看有贼,直气得三尸神暴跳,五灵气飞空,裆里一使劲——‘卟啦’!”
“出马了?”
“出恭了。”
“噢,吓拉裤了。”
“我说。‘哥哥,怎么这么臭哇?’哥哥说:‘抛闪。’”
“就别调侃儿了!”
“我说:‘哥哥退后,待小弟前去送死。’”
“送死?擒贼受死。”
“对,‘来人,拉过我的牛来!’……”
两人一句连一句,听者又要笑又要听,弄得笑声象潮水似的忽涨忽落。三立兴奋得直拍大腿。
说完,同行们连声叫好,周蛤蟆说:“我过去说过没有?咱们这行没本子,也没学校,可每段话都有一定的路数,学好了到哪儿也能吃饭!”
分钱的时候,常福全表示:“我夺大伙的饭,算半份吧!”
大家不同意,都让接整份给。还有人提议,再挽留他几天,凑足钱再走。师父也认可了。
常福全立起小眼,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呼啦把钱往桌子上一扣:“得,大家这么仗义,我也不推辞。不过今儿的份子,算我的见面礼,请大家喝一顿,钱不多,穷凑合,还望诸位赏脸!”
话说到这份儿上,众人也不客气,收拾东西就奔酒馆。三立夹在人群里走,心里好不痛快,陌生的师哥使他开了眼界,师父、师兄弟们的慨然相助也让他引为自豪。够意思!够板!酒未入口,他已先带几分醉了。
人们给常福全找旅店住下,一搭伙就是一个来月。常福全不仅活路好,人性也厚道,不争份,不抢活,跟谁都和得上来。他还主动提出为三立棒哏,也是把好手,严实妥贴,一丝不苟,三立说得舒坦极了。
那天傍晚,常福全回旅店休息,三立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常福全觉得有人拽自己的衣袖,回头一看:“咦,小师弟,你有事呀?”
三立还是不言语,抓出口袋里的铜子送过去。
“别、别,”常赶紧推让,“你这是干什么?”
“您回家,用钱。”三立说。
“咳,”常笑了,“仗着大伙帮衬,这些天赚的足够打车票的了。你才拿半份,还得交师父,自己留着吧!”
说着,把三立领进小店,泡壶茶,自己点上小烟袋,盘腿坐在炕上,说:“小师弟,我看你为人老实,又带几分文气,学活能有出息。好好干吧,咱们这行虽然艰难,被人看不起,总算饭碗子呀!……”
一席话,讲得三立心翻热浪,直往眼眶里涌。面前这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又黑又丑的中年人,变得更加亲近、贴心了。
后来,三立在天津或出外撂地,又结交了不少艺精德高的同行,象和高少亭去济南卖艺,变戏法的艺人李凤祥主动让场子。太阳刚偏西,他早早就“推”(散场)了,趁观众未散,向大家推荐:“众位,这是我的师弟,从天津来,侍候众位听几段相声。”三立挣了钱,想向他交两角板凳钱,他说什么也不收,还慷慨地表示:“没问题,你们就在我这里干。别怕人生地不熟,四海之内,都是朋友!”
又一条萍水相逢的热血汉子。不过对于穷人,应说是四海之内,都有朋友——那已象隆冬时节的阳光了。
13、撂地篇:青楼之下
白天撂地,天擦黑收摊,晚上也不能闲着,奔着过夜生活的地方——妓院走,叫“串巷子”。
三十年代的天津卫,妓院象雨后的野草疯长,从现在的和平路往北,深街小巷里一片连着一片,同庆后、南市三不管、侯家后、裕德里以及日租界的旭日里等处,虽分三六九等,却都灯红酒绿,操的是皮肉生涯。三立从十七岁开始串巷子卖艺,一直视若畏途,明知不是正经去处,他又生性腼腆、古板,硬着头皮去说笑话,好不难受。后来他初开山门收个徒弟叫阎笑儒,麻脸,外号阎麻子,嘴特别甜,见了老鸨子就叫娘,对妓女一概脆生生地称姐,还要贫嘴带出洋相,哄得上下眉开眼笑,总能多揽生意。三立带他串巷,觉得既可气又可怜,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此乃后话。
早年同三立搭伴的叫朱阔泉,与三立同辈,后来当了侯宝林的师父。此人又高又胖,艺名大面包,性格爽朗,心直口快,就是脾气有点倔。可想而知,他俩搭伴不会成为在技院受欢迎的人。那年秋末冬初,北风冷飕飕的象小刀子刮肉皮了,他们夹着长衫跑了几处都吃闭门羹,不是老鸨推托客人不点,就是该死的“茶壶”不开门,到晚上十一点多钟,赶到现在天祥商场后边辽宁路陆记面馆对过的大庆里,只见口外摆满了货摊,有吆喝卖鲜货(水果)、青萝卜的,有摊煎饼果子、喊“爆肚开锅”的,还有卖廉价首饰和丝线袜子的。他们身上冷,肚子也咕咕叫,都不敢往吃食摊上看,一直往里走。还好,有一家妓院的门敞着。
“站住!”刚迈进院里,就被一声极尖利的叫喊喝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从一尊胖得象发面馒头的身子里发出来的,两道描过的细眉下面是一对随时有爆裂危险的金鱼眼。
“老板,我们哥俩来说一段……”听称呼,就知朱阔泉远不如那未来的徒侄乖巧。
“又是你们俩,瞧瞧,整个一对丧门星!”老鸨一撇嘴,“这儿没人听你们穷白唬,给我脚底下贴邮票——走人!”
“老板,我们……”朱阔泉说好话,三立则直勾勾看着老鸨的金鱼眼,既担心又盼着它们啪一声炸开。
“不行,说不行就不行,别穷磨蹭!……”老鸨一连气地往外挥手,这时楼上一扇门吱哑一响开了,有个身影喊道:“妈呀,这屋里潘二爷想听,您就让他们留下吧!”说着,又使性地朝屋里说:“要听么!……”
说话间,哒哒哒一溜楼梯响,一位穿粉红袄裤、绣花鞋的高身条姑娘走了下来。是十姐。不仅模样俊,而且心肠热,过去就关照过他们的生意。
十姐算鱼眼鸨母的干女儿,是柜上的人,又正年轻走红,老鸨总要给点面子。原来妓女分柜上、搭住两种,后者自雇佣人,付一应费用,按期与老鸨分帐。
“来吧,外边怪冷的!”十姐招呼他们上楼,老鸨还在后面喊:“见人喜庆点儿,别象谁该你八吊钱似的!哼……”
“我X你妈!”朱阔泉猛不丁偷着骂了一句。
十姐噗哧乐了,回身戳了他脑门一指头:“你这个大面包,倔头!”
屋里暖气扑面,只是香水味儿同烟雾、酒气混杂在一起,有点混浊。一个大驴脸的老客,正倚着被垛看小人书,翻了翻眼皮说:“大晚上的,听什么相声呀,真是!”
“我要听么!”十姐使性,又哄他:“我给你削个梨吃,还不行?……你们小哥俩暖和过来,说段《八扇屏》吧!”
好容易有了生意,俩人打起精神说了一大段。
“真逗!”十姐失笑了,“一段两毛,这是大段子,两个合一个了,该给四毛!”
“嘛玩艺儿,就这么白唬一阵要四毛钱?”驴脸不买帐,“不行,就给一毛!”
“四毛!”
“一毛!”一张毛票扔在桌面上,“行了,走人吧!”
师兄弟都没有拿。这是打发要饭的呀!
僵持一阵,十姐看看他们,又瞥了眼越发拉长的驴脸,心说这次碰上瓷公鸡了!却又不敢过份惹他,忙把他们拉到一边,凑到耳根小声说;“拿着吧,兄弟。不拿白不拿,出了门再骂他八辈祖宗!”
十姐发了话,又不好给她惹事,俩人只好默默地捏钱出了门。
夜深了,妓院除去留住的客人,其他打茶围的已经散了,开始熄灯关门。两个人迎着冷凤山巷口,怒气难忍,想想挺俊的十姐要侍候那头恶驴,又觉得不平。朱阔泉连驾街的精神都没有了。三立闷闷地说;“师哥,上辈倒了八辈子霉,干上咱们这一行!”
巷口左首有个烧饼、果子摊,阔泉说:“算了,就当没遇上那个王八蛋。来,抽签试试手气,看下辈子能不能转运?”那时候,烧饼、果子摊带抽签,竹筒里有三十一根签,上面是骨牌点,一个银子抽一回,一回抽三根,三根的牌点加在一块儿超过十三算赢,任选六样吃食;不足十三点白抽,一样不给。朱阔泉赌气把一毛钱(折合四十六个银子)都扔摊上了,让三立抽。三立战战兢兢插上一阵,似乎那签真的决定着日后的命运,等抽出来一看:一个“大仁”,一个“三四”,一个“幺四”(大仁、三四、幺四均系赌具牌九的骨牌点)——啊,好签!“巧儿!”这是要翻番的,四十六个铜子翻成九十二个,都按六样吃食任选,把整个摊子吃光也不够!摆摊的傻眼了。阔泉和三立早就饿了,如今赢了一摊子吃食,先气后喜,反倒没了食欲。阔泉直催三立吃:“那儿有锅簏,这儿,蜜麻花……
摆摊的眼巴巴望着,三立只吃了两个锅簏就吃不下去了。他觉得,再吃下去有点儿象谋财害命。
“饱啦?手气不错,饭量不大呀!”朱阔泉打着哈哈,塞给他一个麻花,自己也拿上一个,冲摊主大声说:“得,咱们清帐啦!我们哥俩图个吉利;你干小本生意,挨冻受累也不容易,接着卖你的货吧!……三立,走,上龙泉澡塘子洗澡去!”
痛快!三立觉得师哥的决策无比正确,干嘛抽了好签就把人吃光呀。洗澡去!他朝摆摊的一扬手,跟着阔泉大摇大摆朝路旁的龙泉走去。
摊主喜出望外,连声称谢。后来,他一遇上阔泉、三立就塞给他们吃食,交朋友了。
师兄弟舒舒坦坦地烫了个热水澡。管他下辈子如何,也让老鸨子、驴脸滚他娘的蛋,老子没拿钱当一回事!
也许,只有穷人,才会真正把慷慨纯然视为一种乐趣。
14、齐家篇:红烛泪先湿
日子如流水。好日子似鼓荡春潮欢欢快快洋洋洒洒度年如日,昔日子如蜿蜒小溪艰艰难难曲曲折折度日如年,可不论好的、甜的、苦的、辣的谁也挡不住,都得或快或慢或喜或悲地往前过。转眼间,三立出落成大小伙子了。高挑儿身材,不胖,却也不象老时这样瘦;乌黑浓密的中分头,长鬓角,白净面皮。常穿一件阴丹士林色的大褂,由于比同行们多喝过好多墨水,举止文气,自带出几分学士风度。再去串巷子时,不管老鸨如何势利,风月场中的姐妹们却如雀儿般叽叽喳喳围上来嘘寒问暖,格外亲热,只是三立往往有来言而无去语,未开口先把脸儿红了。别看他说相声时天王老子的玩笑也敢开,那是使“活”,私下里依然是一片纯真,只想着学能耐,挣钱养家,奔好角儿!
然而,男大当婚,终于到了成家的年龄了。小伙子有人缘儿,一时说媒的踢破门坎儿。他起先是不着急的,一推二拖三不见,照旧早出晚归撂地赶场,压根儿没动那份心思。直到他渐渐感受到了来自客观环境的压力,才意识到不能再拖下去了。
那压力来自家庭。
那还象个家吗?确如《相面》里说的:“一年不如一年……”哥哥马桂元抽上了鸦片烟,这个争强好胜的青年艺人,是因为对坎坷人生失望而潦倒,还是由于意志仍不够坚强而抵御不住底层社会的污浊?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吧。三立刚一发现自小叫他肃然敬畏的兄长染上恶习,好不吃惊、伤心。他心上以及整个家庭的一根顶梁柱倾斜了。哥哥把包银化为了烟霞,不再往家交钱,却和嫂子照样在家吃饭。后娘丁氏自然不干,成天摔盆打碗数落闲街,婆媳斗嘴成了家常便饭。父亲夹在中间为难,既管不了成年的儿子、媳妇,也镇不住比自己年少十五六岁的后妻,生了闷气往肚子里咽,实在烦了便一跺脚,跑出去喝闷酒、赌钱。日久天长,气郁成疾,身体确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日子更紧巴了。丁氏的零食却依然要吃药,整天嘴里闲不住,只是不做饭,谁想吃谁做。这颇象半个世纪以后才在美国出现的自助餐厅,差别在于未备下烹饪原料,面缸、油瓶以及盐缸等等常是空的,于是饥火加上邪火,战事越发频繁。一个家庭不断鸡吵鹅斗,不是度日之道,也非吉祥之兆。三立黯然神伤,心想,父亲在世一天,这个家还能勉强维持;一旦那病弱身躯有个闪失,八成会“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谁还给自己操持婚事?只有趁父亲在,有一堂老朋友帮忙,有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撑持门面,才有可能营造起自己的小巢。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这哪里象青春年少时对爱情的追求,倒仿佛兵法上说的“兵置死地而后生。”
说来也巧,就在他审时度势的时候,父亲的赌友、成衣铺高掌柜又来提亲了。女方姓甄,人很老实,也很勤快,会做活、做饭,娘家不讲什么条件,只要五十元彩礼。穷人家还要什么样的媳妇?父亲侧脸看看三立,后者默默点了点头。丁氏插嘴喊道:“话可说在前头,我手里镚子儿没有,别指望天上掉馅饼!”父亲虎起了脸:“你别管,我去奔嘛!”就这样,借了六十元高利贷,商定两个月以后还七十二元,过期加倍。紧跟着就为三立置办衣服,给空荡荡的家里添置桌椅板凳,商量迎娶事宜。一位爱听三立相声的朋友从锡林,人称从四爷,主动出头操办,为了节省开支,迎新人不备花轿,只用花车、乐队,洋为中用了。
就在三立二十岁那年阴历八月初十的上午,一辆披红挂彩的花车和十六名吹打洋鼓洋号的乐队,从松岛街(现哈密道)西头的一个大杂院出发了。一时鞭炮爆响,鼓乐齐鸣,召来许多左邻右舍、路人看热闹,还有一群拖鼻涕的穷孩子跟在后头跑。孩子们大概比新郎本人更兴奋。三上穿着一件新夹袍,怅然望着远去的队伍,不知它将给自己接来一位什么样的新娘。从提亲到现在整整一个月,什么关节都推敲过了,一个铜子儿的用场也周密地算计过了,惟独没顾上去相亲。他以及全家都没去过,而周围的人竟没有发现这是个很大的遗漏。此时,在拥挤、忙乱的喜庆气氛中,他只觉心里有点空,渐渐浮起一丝苦涩。也许再过些年,他才会彻底明白:当贫穷把人压得弯下脊梁的时候,爱情也往往会被冷漠地挤压到被遗忘的角落。
仅过了半个小时,花车便开回来了。婚礼进入高潮,身材不高的从四爷,亮开嗓门儿指挥仪式的进行,不拜天地,新人们只向父、母亲行礼。被邻居老婶搀扶着的满身大红的新娘,卟咚一声就跪下磕头。四爷慌忙扶起来:“别磕头,新办了,鞠躬,鞠躬!……”就在她一跪一立的当口,三立才和新娘打了第一次照面——只有几秒钟,双方又倏地把脸掉开了。
一张端正而普通的面容,有点儿胖。矮个儿,三立发现她那双绣花鞋是高跟儿的……
车夫、号手们一迭声地给主家道喜,意思是要点儿酒钱。四爷笑呵呵地拱手:“几位,辛苦了,请先回去——一块儿算!”是得“一块儿”算,当时没钱。中午在南市会宾楼饭庄坐席,八个人一桌,四碟八碗,每桌四元二角,共摆了九桌,够气派的了,也得“一块儿”算。等师哥高桂清把亲友给的份子钱收齐,从四爷才能从口袋里掏出点儿顶用的货色来。
白天大模大样坐饭庄,晚上狼吞虎咽吃“折箩”(带回来的剩饭菜),一天好饭食,整日忙乱,家里总算没打架。
周围终于静下来了。两枝高高的红蜡烛熠熠燃着,给小小的洞房罩上粉红色的雾,些许温暖,几分梦的气氛,当世界骤然变得鸦雀无声时,人自身的声音——心跳,便显得怦怦然了。
烛影在新桌、新椅上摇动,忽明忽暗。那桌面本来空空如也,象征这个家庭的一穷二白。如今,摆上了新娘的嫁妆:圆镜,果盘,胆瓶,粉盒,脸盆,梳妆匣和还用大红纸裹着的桶子、灯。按天津卫风俗,这些都是要娘家陪送的。桌面满荡荡的,三立的心里也一下被什么东西涨满了。难为她了!
于是,他涌起了说话的欲望。
“你住哪儿,这么快,就接来了?”
“德昌里。”
“噢,教堂那块儿……”
新娘的头还垂着,很低。
“那,给你们家送一桌子菜,怎么不要呢?”
“俺家只有两口人,俺出来,只剩下俺娘了……”
头,依然垂着,那山东口音的话语却如涓涓小溪,开始淙淙地流动起来。
她是山东滕县南关外甄家洼人,随父母和姐姐逃荒来到天津。在她十岁那年,父亲病故,后来姐姐又出嫁了,剩下母女俩相依为命。她还小,母亲带上她去当佣人,主家不干;丢在家里,又不放心,只好在家做活,给成衣铺锁眼、缝疙瘩绊儿、烫领,糊口度日。这样就认识了高掌柜。
“俺大名叫甄惠敏,在家叫小二。今年十七岁,俺不懂事,会干活儿,缝补浆洗、生火做饭都会,你……”
越来越流利、急促的倾诉,象背台词儿(是她娘嘱咐的吗?),忽又停住,两个圆圆的肩头耸动,传出了抑制着的吸泣声。
“你,你别哭呀,我……”三立慌了,伸手去拦,却觉得自己的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也涌上了泪水。
距离,一点点缩短,终于消失了。两个苦人儿触景伤情,同病相怜,抱头哭在了一处。
红烛无声地滴下沉重的泪滴,火苗儿却不时摇曳、跃动,象是为无力阻止这洞房之夜的哭泣而着急、焦躁。
“你,放心,”三立强止住伤心,温和地说:“家里人都好,不会给你气受。就是后娘,脾气不……”
“唉。娘是老辈儿,俺拿她当亲娘,孝顺呗……”
三立点头。月光落在新娘的高跟儿红绣花鞋上。他问:“家里没钱,干嘛还买这路贵重东西?”
新娘脸红了,轻声说:“这是俺自己做的,鞋跟是木头的,鞋面是绣好花儿缝上去的,你看……”
果然心实手巧,是过日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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