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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底色

_4 柱子(现代)
怜心相伴的吴浩他哪能忍得住心酸?擦完自己的泪又去擦陶佳的泪:之所以你事事隐瞒在心底,从来不张口,这我才满心踏实的喜欢上你。
他向她漫漫地叙述着自己的爱情故事,说,从我认识孟彤那一天起,她好比是一位全昆阳市的中心人物,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有了她的出现,那身影就似一块磁石,即刻就能吸引住一圈人的眼球。久而久之,她变得虚荣,无论是衣食住行,她都想超越生活中的现实。一天一天的这样过来了,心很累,如果趾高气扬的走到大街上,想拿她作陪伴的花瓶确实好炫目,要是让她做未来煮米炒菜的老婆呀——他摇着头,否定的简直是一无事处,讲,她能做什么?
听得让陶佳也拨动起了自己的心弦,想,看来他吴浩是个生活中极其低调的人,是个求真务实的男人。从他对未来生活的憧憬看,是想拥有一个温馨的和谐的家,完完全全是想过安稳日子。
她平平地说,待我读完研咱们就结婚,把咱们的小家装扮得温馨舒适,让你一天的劳顿和烦恼,到家全部消散。
吴浩哪能不感动?把陶佳抱得更紧。
他们两人情投意合,那么谁会阻止该发生的一切?
他刚刚触动一下她的身子,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天下最大的好事让别人给打打搅了,他能平心静气?喊,有什么事?
他立着一双耳朵,听外面的服务员说,你们的包房已经到时了。
这时陶佳静静地躺在床上,满脑子似泼了一头雾水。心情怎么能平静?如果自己有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该有多么美好?在属于自己独静的,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就是怎么尽情的快乐,就是一片自由世界。那种生活咋能不让她陶佳向往?自言自语地说,看来还是要有自己的房子。
是——哪怕是飘摇在荒郊野外的一间草房,那毕竟是自己能够隐身的栖息之地。吴浩矇着一双眼,情绪已经消失得荡然无存。而后重重地说,我回去抓紧装修咱们的那套房,让你尽快地搬进去。
她自觉那是太大的一份奢侈,建议说,吴浩,你买那么大的新房,我住进去哪能睡着?可行的话,在哪儿租住一间很方便,也很便宜。
便宜——这两个字在吴浩的心里从来没有想过,也不可能去算计。信誓旦旦地讲,只要我有一天钱,都不会让你去再过半天苦日子。
一句话,唤醒了陶佳满心的感激。她想,对吴浩唯一能付出的,有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将全身投向了吴浩,说,我就是你的人了。
屋内没有风雨云涌,整个空气都沉寂了下来。他扒开她皙白的胸口,怎么能不惊呆?高高的两乳,溢出了扑鼻子的奶香。他有些控制不了自己,扑上去,这时脑子都是问号,能是梦?
他犹感怜惜,吸吮着她满胸口的汗珠,卷动着舌尖,觅食着她如水一样波动的身子。
听她那吁吁地喘息声,怎能不让男人冲动?可他又一想,这一切可都是陶佳赏赐给自己的,它既是幸福,又是快乐。同时,更是一份推卸不掉的责任。
面对两人正激情燃烧的火焰,他没有忘记理智。思想正在徘徊,手机呱啦呱啦响了,它不是搅黄了老天恩赐的好事?
当他全身软下来,打开手机一接,啊,原来是赵卓他个讨厌鬼。
赵卓告诉他:一切都联系好了,我即刻就要去买机票。
答应同学的事,纵是有千万个理由,也不能耽误。吴浩这时狼狈不堪,唉了声道,好吧,我现在就给你去取款。
『7』第六章
赵卓从吴浩那里拿过钱,匆匆跑到方鸿达那儿去道别。
临走,方鸿达一再嘱咐他:无论倩倩在那里怎么样,你都要冷静,千万不要去干涉她的私生活。
赵卓料想,美国那个资本主义社会是要多自由有多自由,要多少民主就给你多少权利,可两口之间藕断丝连的感情,还不至于说能隐私藏奸的程度吧!如果是那样,当初一家人就是再穷得叮当响,也会誓死阻拦她万倩倩哭着喊着去,钱没挣回来总不能先搭上老婆,这是哪门子亏了本钱又赔利的事?
他招手时甩了一句话,只要她万倩倩心里还有我,我就不会在意。
生活在同一个蓝天下,谁没有焦愁?把赵卓送走,方鸿达趴在窗台上望着星空发呆。看着天上数不尽的星星,个个都在眨巴眼。已经是超龄青年,身边没有爱情,觉得一束束星光都在冲着自己冷笑。
回忆起童年,就忘不了在山沟里唱起的歌谣。后来长大,走进大学校园。在大学里每逢节日聚会,那么多女同学,那些当官司的千斤校花不行,可那些同路平民不也可以追?现在想来,也真是时过境迁。那些使人向往、迷恋、暇思着的美好的憧憬,今天的寂寞和无奈,不正是走向社会旅途这个驿站的终点?
一入长夜,风轻轻卷起树叶,在这清静的夜晚,如似一曲悲凉的乐章……
没有过初恋的人,他最恋念的,当然是自己曾经手拉过手的荞荞,心目中难忘的那个荞荞,相信她这时也会在哪个遥远的地方品尝着同样的孤独。
他一直在琢磨,如果她心里还有方鸿达,怎么不来个电话?哪怕只说上一句,或者只是听上一声朗朗的笑声,也好让人满足。
盼着这个月光迟来的夜晚,他渐渐地入了梦乡……梦里,荞荞在微笑着,时现时隐地向他招着手姗姗而来……她仍然眨巴着那双大眼,仍然笑得似花儿那样阳光灿烂。
一阵轻盈地叩门声,微弱得似阵清风,将他从恍惚的长梦中叫醒。
起床推开门,迎面看着孟彤,却不由自主地喃喃了一句,说,荞荞。他抱着赤裸裸的肩膀,尴尬了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匆忙辩解说,这个夏天太闷了,我正想开开门透点新鲜空气,这么巧遇上你来。
她既然这么晚来,自然也没有在意,进屋反而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左腿搭着右腿说,你的所有要求,马导和何总都同意了。
哎哟!他一时激动,高兴得怎么能把上衣穿反?双手一面寻找着扣子,说,如果是这样,我明天就开始下手。
看在眼里的孟彤她哪能袖手旁观?帮提了提他的衣袖,笑得捂住嘴说,鸿达老师,哪天下手没关系,可一定要把剧本的质量搞好。
他说:我办事,你放心。
孟彤拍出重重的两篇协议书,递到了方鸿达手中,提示他:仔细瞅瞅,可别再让我们剧组把你骗喽。
唉——他接过协议书,铅一样沉重的脑袋摇摆了几下,说,我可没有条件再赔偿了。
说兑现就兑现,孟彤闪了闪手中的支票说,马导为了给你吃个定心丸,只要你在协议书上一签字,这二十万当场支付。
他方鸿达长这么大,哪见过这么多钱?喜出望外得眼珠子都要粘到了支票上。半信半疑说,你不是来晃我吧?
孟彤笑呵呵地说,别人你可以不信,还信不着我?
方鸿达咬了自己一口下嘴唇,疼,这哪能是梦?一时内心的热潮便涌动起来,想,看来苍天今天终于睁开了佛眼,给方鸿达开恩了。同时也半信半疑,一下子赐予这么多钱,能是设下的又一个陷井?很茫然地眨了眨眼,忧心忡忡地问孟彤,你帮我把这二十万先寄给法院行吗?
她拍了一把协议书,说,只要你的名字一落上纸,我去邮局给你办理。
经过官司以后方鸿达明白一个道理,只要是签合同,再也不干那些囫囵吞枣的傻事。他逐字酌句地瞧了好多遍,怎么斟酌,所有的条款都是制约对本子的质量。这才舒一口气。很坚定地说,好了,我签。拔出手中的笔,落笔时颤着手,仍然是小心翼翼。直到最后一笔写完,才大大方方说,不怕别的,就怕招惹那些无事生非的官司。
方鸿达一签上字,孟彤当然高兴了。一只手接过协议,另一只手就递过去支票。交待说,鸿达老师,这个既需要你签字,又需要你的身份证。她挠了挠头沉思片刻,说,你不亲自去,银行哪能给办?
这时方鸿达的心顿时就揪到了喉咙眼上。大手颤颤悠悠地掂着支票,翻来覆去瞅,一面点着头心里仍没底。说,好吧。
第二天两人去银行,工作人员的态度没什么问题。没问青红皂白,拿到支票就扔出两捆百元大钞说,你们两口子点一遍。
孟彤嘻嘻一笑,他方鸿达倒在意了。舌头舔着手指一五一十地数着票子,还忙着解释:我们只是一般朋友。
孟彤装作没听见,手上拍着票子咋了咋舌说,如果不是那场官司,这笔款不就属于你了?
他垂着头叹了一声,说,名利哪能双收?我只能认倒霉。
孟彤淡淡地瞟了方鸿达一眼,瞅他那身穿着,全是些盗版名牌。看他那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朴实得再也找不到比他这么憨厚的本色了。
这样的人有他那份执着、坚毅,相信有一天,一旦熬到苦尽甘来,定会发得大红大紫。到那时钱对于他来说,只能是数字,能有啥用?
她怀着敬仰地心情说,您的大名已经红遍天下,相信有一天,你的财运会滚滚而来。
方鸿达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他哪能舍得将眼球从人民币面前移开?瞅着高高一摞票子,虽然散发着不太让人舒服的气味,但怎么看都觉得心情特别舒畅。虽然感觉还没有每月拿到手里那几张有种亲切感,但是能摸一回这么多票子,算是开了一次眼。所以才心情平平地讲,我这人的苦日子过惯了,甭说没这么多钱,就是有,也就是想住上个有宽大书屋的房子。再一天到晚能喝上两瓶啤酒,那不是很幸福?
孟彤听后有些不可思议。一旦这剧本搬上荧屏,凭他这位作家,甭说笔头能大到什么程度,感人的故事只要能让观众哭得死去活来,什么名啊利呀,想拒绝能拒绝掉?想有间书房一日三餐喝上啤酒,那能成问题?恐怕想住上乡间别墅,天天从鲍鱼馆里出来打着饱嗝,也完全可能。
她坚信不疑地说,你那点奢望不是不可求,现在已经具备了这样的基础。
他故意伸着一张空手,开了个玩笑说,我要房子,你能给我?
孟彤瞟他一眼,就在那一瞬间,方鸿达仿佛是初见到荞荞,心情完全舒展开了。一拍衣兜,又觉羞涩:我现在仍然是无产阶级。
孟彤很羡慕他,哪是说空话?说,你的本子一完稿,可就又来二十万。
他舞动着手势,嘻嘻地一笑道,借你吉言,一旦拿到钱,第一个筵请你孟彤。
两人异口同声:不能失言。
孟彤与方鸿达分手后风风火火赶回马剑工作室,马剑看到她像瞅天外来客,看得两眼出神。
孟彤还寻思着,出了什么笑话?自上至下照了照镜子,摸了摸头发,很不自然地问,马导,我今天穿错什么了?
他懒懒地一笑,道,不是穿错了,而是打扮得越来越迷人。
孟彤瞅了瞅他那从未发觉的眼神,脸顿时绯红到了脖根。心觉面前的老师,可是自己当年最尊敬的人。如今这么放肆一笑,倒让人觉得满心恐惧。总不能像传言的那样,个个导演都是摧残妙龄女郎的罪魁祸首吧?她不得不停住脚步,心里布上一道防线。说,马老师,我没你所说的那么好看。
他轻轻地摆着手,两眼仍然瞅得迷醉。哈哈一笑,道,好你个孟彤,就你这身装束,正合我心目中的主角。
她正嘣嘣跳动的心,听这么一说,顿时似一块石头落地。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你看什么呢。
马剑绕过桌子走上前,双手按着她身单力薄的肩头,说,就凭你这么青春四射的样子,相信将来一定能拢住观众的眼球。
孟彤又屏住呼吸,任他摆布。他扭过来转过去,像伯乐相马。
这时制片人何永明嘻嘻哈哈走了进来,前脚一踏进门槛,就惊呼,哎哟哟,又咋了咋舌说,啧啧,看看看看,这孟小姐可真是炸眼的一朵牡丹。
马剑细细地点评了一番,说,如果她一上装,我相信准比方鸿达描写的女主角鲜活。
何永明摇了摇头,道,光花枝招展哪行?现在观众的胃口,如同是西餐吃腻了又想回味乡土气息!
那怎么办?马剑两眼一瞪:拍现代都市情感剧,总不能穿上旗袍,挽起头发,装扮成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滩上的烟花女吧!
何永明是制片人,他一听哪耐烦?我说你马剑导片子时,脑子一转就能生出很多花花点子,一选起人和装束,咋就这么俗!
马剑听得出他何永明的意思,服饰是可以挑来捡去,一旦孟彤入戏,就她那老一套扭扭捏捏,怎么能演出主角的百态人生?上前拍了拍她的肩,嘱咐说,你就随意给何老板笑一个,越妩媚越好。
这么一句把她说愣了,呆木了半天,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地挤巴了一下眼睛。
何永明一看哭笑不得,说不出来她那表情是什么滋味。他嘴巴一咧,唉——了一声,扭头走了。
孟彤一琢磨不对味,那一次他何老板临离去时还口若悬河地夸奖,这么几天功夫,咋变了个人?不明就理地问,马老师,何总是不是对我有什么偏见?
马剑垂吊着脑袋为难起来了。但他不得不实说,原来何永明没当真,由这么一叫起真儿来,他也想推自己手头的女人。
自己手头上的人?孟彤迷惑不解。
马剑点了点头,提示她说,想作为一位主演,不过五关斩六将折腾那么几番,初出茅炉的妞们,哪个能一步登天?一脸严肃之后他又笑了笑说,没关系,只要有机会,你就不要放弃。
她觉得很委屈,辛辛苦苦跑了好长时间本子,怎么就这么一句不托底的话,一下子支到了十万八千里?说什么都行,上戏的事哪能放弃?一时闹上了小孩子脾气,扭头要走。刚走出两步,正好被何永明碰上。他正想上去安慰几句,见她冷冷地瞟了一眼,好像根本没拿何永明这个老板当回事。
他见惯不怪,反而有那么点儿好奇。这妞的脾气还挺酸,火爆得如同是吃到嘴上怕,尝不到嘴上馋那样的辣妹子。
不由他提高了嗓门:孟小姐,干吗走的那么急?有话慢慢说。
孟彤还是个不懂事的丫头,她哪是一个戏痞子?一不高兴头都不回,只管走人。
一气之下,她向方鸿达的住处跑去……
急促地脚步声,梆一脚踹开了方鸿达的家门。
这突如其来的闷响,把方鸿达吓得双手抱着脑袋,扭头一瞅,平时风调雨顺的孟彤,进屋一句话不说,哪来这么大火性?他语无伦次地问,你这是咋了?
再漂亮的美女哭丧着脸都难看,更何况她气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一句话也不说,就是撇着嘴,如同是全世界的人都欠她什么。
看她势头不妙,只能安慰。说,脾气爆了伤身子,更何况你孟彤还要上荧屏,如果气伤了肝肺,哪还有机会做明星?
看起来她发起脾气了不得,纵你电打雷轰,就一个态度,默不作声。
两人面面相觑,他便浮想联翩。问,是不是吴浩欺负你了?如果是他的话,我就打个电话教训教训他。
看她火焰不熄默不作声,方鸿达倒是实在,抓起电话就要打。孟彤一肚子委屈,只是想找地方发泄。一头扑到了方鸿达怀里。
他惊呆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捧着她泪迹斑斑的脸相劝:吴浩那人虽然有点粗,他人嘛,心地还是满善良的。
越劝她的嚎声越大。怪了,难道她和吴浩这一仗干得伤了积攒好多年的感情?他沉着脸,似曹操要讨伐刘备那架式,说,不行的话,咱俩就一块儿去找吴浩说道说道!
她不得不道出实情哀怨地说,方哥,我早和吴浩分手了。
他觉得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相问,你不是因为吴浩是因为谁?
只有信得着,才能找上相助人。孟彤这时候把方鸿达当成倾诉对象,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讲,何老板原来不是真心用我。
他百思不得其解,想,孟彤既跑本子、又联络人,一天两脚颠得如同是小帽,到了这关键的关键时刻,咋就这么一句话,说不用都不眨巴一下眼?
方鸿达看孟彤受这么大伤害,他哪能不怜惜?自言自语地发顿牢骚:那好,如果投资商和马导没有信誉可言,这本子我就给他撂笔。
孟彤觉得这当然是解一仇之恨的好办法,突然破涕为笑。愤愤地说,对,只要他们不仁,咱们也就给他们来个不义。
方鸿达定睛瞅了瞅桌面上的那份协议,思考良久,弄不清缘由哪敢随便撕毁合同?问,他们凭什么不用你?
孟彤气愤得心头如着了火,颐指气使地说,听马剑那口气,是何永明手头有了人选。
不说不知道,一说方鸿达终于弄明白了当中所发生的变故。
他抓着尖尖的下巴寻思,如果制片人要推手头上的人,唉,哪位导演敢不让他三分?这年月谁都清楚,在全世界的演艺圈里,哪个导演的屁股后不是美女如云?一旦制片人要插手,想捧红自己的心腹,或者说是答应了哪一位天天陪伴在枕头旁的美媚,哼!他们之间弄到最后,恐怕也只能妥协。
方鸿达只好规劝:现在的人真是惹不起,看来什么样的美女背后,都会有有钱人的影子。
想成事没有靠山哪行?她拿方鸿达成为自己手中的一棵救命稻草,央求:如果他们真的不想用我,那就只好由您出面帮我了。
方鸿达也是刚拿稿子换钱,他有什么份量?自觉底气不足,脸一沉叹了一口气。
18
孟彤不走,方鸿达的心似切成了两瓣,一边挂着半斤,一边挂着八两。
正焦躁不安,手机嘀嘀哒哒响了。
一接,是江子宁。啊了一声问,你这大忙人很久没见,一定是有什么事?
江子宁嘿嘿地一笑道,你和吴浩可真够哥们儿意思,老同学远走,只有我江子宁一个人送赵卓去了机场。
这么一说,他哪吃这套?驳斥道,你单独送他有什么可委屈的,赵卓走之前都同我和吴浩见面了。
玩笑就是玩笑。江子宁春风得意。嘀嘀地说,我故意责备你俩,不拿老同学开涮有啥意思?
江子宁在返回乡道的车上想,昆阳原有同寝的四大金刚,自己下了乡,赵卓又漂洋过海远去美国。剩下那两位,他们想打一场牌就不是三缺一了。
车跑起来卷起的尘土,袭得让江子宁愈发压抑。阴沉的天呼呼刮起一阵强风,黑风一过,雨便紧接着哗啦啦下了起来。
他隔车窗望着漫山遍野的山菜,琢磨这上帝的眼泪咋这么没眼色?播撒在地里的种子刚刚爬出地缝,正需要点阳光,大雨这么一滂沱,还不都给它浇感冒了?他愤恨得直咬牙,来了一句:这老天真是变化无常,该笑时它不笑,不该哭时它倒是哭上了。
车嘎地一声,转了个头。在雾濛濛的雨下一瞅,终于到乡政府了。
进屋屁股还没挨上坐,林曾便踩着脚印冲了进来。走到面前喜事没消息倒是先吹了个冷风,说,江乡长,市行那个鲁处长又催我了。
江子宁挠了挠头,若有所思地讲,给他选的那女孩,你不都给他送去了!
林曾的脸愁得和窗外的黑云一样,解释说,那女人见不着钱,她死活不干。
嗐——江子宁一听,心里先窝上了火。埋怨说,就那么点儿事,你一个大营业所的主任,总不能让我堂堂的乡长顶上去吧!
林曾拍了拍屁股挠了挠头,临走出门又征求了一下意见。说,钱可以先从我那里出,票子嘛,还是待秋后订单的菜一卖,咱再一块报?
当领导的不怕下面干活,就怕要钱。江子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山菜只要一丰收,就那点小钱,从哪都能扒出个角。
林曾回办公室只打一个电话,就将梦儿招过来了。
她大摇大摆似走戏台子,一进屋,冲林曾先眯着眼笑。林曾呲了一下门牙,眨了眨眼,也嘻嘻一笑道,看你梦儿,鲁大处长一天好几个电话催你回去!
她羞着脸,张了张红唇说,林主任,他鲁良伟并不是找人洗衣服,而是——
哼唧半天,最终还是不好意思吐出下半句话。
林曾心里哪有谱?踱着轻盈的小步,似上政治课一样地劝她:梦小姐,就你这位从昆阳戏曲学校毕业的中专生,如果是攀上鲁处长,不就等于抱住了金山!
梦儿伶俐着哪,她不见兔子哪能撒鹰?转了转亮晶晶的眼珠子,冷哼了声说,他答应让我去演电视剧,那只是句空话,还八字没一撇呢!
愿越许越大,林曾怎么收场?他抓挠起腮帮,寻思他鲁良伟真能吹破牛逼不考虑最后如何买单。扔一把镚子儿耍耍算了,还真拿这乡下的丫头当处子养了。
而后拍着胸脯哀求她:梦儿,你可是肩负着咱们全乡几十万人民的重托,再见了他鲁大财神爷,一定侍候得让他夜思梦想都甘愿给咱们乡里贷款。
林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梦儿只顾自己,哪有那份服务全乡的义务?她毫不客气地回拒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拉梦儿做小姐。他出此下策,掏出了一把票子。
梦儿定睛一瞅厚厚一沓票子,满脸顿时烟消云散。咧了咧嘴,说,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他扯开梦儿的小手,一下子摁到了手心里。吩咐说,费用由我支付,还是那句话,一定要让他鲁良伟高兴。
梦儿扭扭怩怩拿过钱,手上攥得紧紧地,嘴上还扑哧。
为安慰她林曾故弄玄虚,装作是掰八字和相面高手。自吹自擂道,我看人从来不会走眼,就说古代的相术大家袁天纲、鬼谷子,他们言传的我都有研究。定睛瞅了瞅梦儿那张清秀的小脸,又扒开手看了看掌纹。他咋了咋舌道,定会有吉星高照,从此你名利绝对双收。
由他这么一吹乎,梦儿她那颗浮躁的心,犹如吃了个金豆。想,如果托他鲁良伟真能走上电视屏幕,再哗啦他一大笔钱,那不正是名利双收?
为了钱,就得表个决心。说,林主任,我一定要让鲁处长服服帖帖,再给咱乡里贷些款来。
看来钱用到哪里,哪里奏效。林曾轻轻地碰了她一下手,梦儿回应个飞眼。屁股一扭,抬起高跟鞋就走了。
林曾望着梦儿的背影拍了一下手掌,自言自语地骂,她娘的,谁说钱不万能?
当他扭回头兴高采烈地正要去给江子宁报喜讯,一抬头,看江子宁乘车要走。他呼了声,江乡长,我有话对你说。
江子宁打开车窗,扬了扬手一声没吱。车一冒烟,卷尘而去。
轿车越过乡政府的大街就钻进了山野,举目瞭望那一梁一梁山头的土地,不见丁点儿泛绿。
江子宁瞅在眼里,急在心上,想啊,全乡种了这六万多亩山野菜,如果丰收了,就北京、上海那两份订单,一年就能赚它几个亿。要是遇见了意想不到的天灾,那后果可不是一般农户家吃得消的。赚了家家皆大欢喜,如果是赔了,那几万口人的口粮,他们那些连本带利的贷款,谁家能还得起?
他吩咐司机停下车,背手踏进田里。弯下腰用手扒拉开土一瞅,看刚落过的那场雨,已经将刚刚探出头的幼苗浇打得挺立不住。叹着气起身要走,一看对面山脚下,呼啦啦聚满了人。他仔细瞧了瞧,看对面红透了半边天的火堆,正烈火熊熊地燃烧。
江子宁若有所思地走上前去瞅,看火堆一圈跪满了老老少少的村民。他们在囔囔地祈祷:老天爷,您今年咋不风调雨顺?
他望着这一幕幕,看着那一张张祈天祷地的脸,内心里多么渴望漫山遍野都是丰收的景象!试想也呼唤老天一句,我们的农民太穷了,让他们快步走上小康的路吧!
面对这种局面,他也一样无奈。扭头正向停靠在道边的轿车走去,刚没走出两步,呼呼啦啦拥来一帮村民,他们异口同声问,您就是江乡长?
江子宁点了一下头,亲切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而后跟过来的村民也呼呼通通跪下了,连连磕头,个个虔诚地哀求:天公不作美,一连这些天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如果山地不覆盖塑模,恐怕种芽很快就要烂到土里。
他伸手一一扶起他们,心上怎能不上火?想,如果这一座座山梁都覆盖一遍,全乡甭说只买种子都扔进去千八百万,恐怕再贷两千万,也圆不住他们的梦想。
叹了口气道,乡亲们的想法我很理解。又顿了顿口气,用鼻音哝了哝,说,哪弄钱呀!
一帮人个个两手拍着净光净光的衣兜,异口同声地讲,我们正是没有款,才来找你乡长帮忙。
江子宁抬头望了望天,看阴得仍然似一只黑锅蒙住了头顶。向大家招了招手,便一头钻进车里。
他的车一冒烟,留下的那一双双大眼睛,感到了空前的绝望。
车飞速驶上公路,江子宁望着公路两旁消失在眼底的土地,似故地重游,又变成了一片片黄土。盼望能看到巴掌一片大的绿色,哪瞧得见?他的希望再一次被泼灭。
愁苦中,他给林曾打了个手机,问,鲁处长的事安排好了吗?
林曾满口吹着飞沫,废话连篇说,现在那小妖精满足了,相信一定能将他鲁良伟拿下。
江子江捂着手机,紧紧地贴在耳朵上。吩咐说,能拿下当然好,咱们急需再贷一些钱。
林曾蠕动了一下嘴唇,没敢再接下话茬。想,即使她梦儿已经进城躺到了鲁良伟的被窝里,哪能立竿见影!上次许的愿刚刚买上单,这接着又来了新指示。林曾夹在两头也难过,为难地说,知道了乡长。
之后林曾打梦儿的手机,一连拨了好多遍,就是关机,最终没有联系上。
这时的梦儿赴鲁良伟的约定,两人钻进了酒吧。
他和第一次相见一样,见梦儿这样山沟里的闺女,还用得着客气?摸摸她的胳膊,再摸一摸她的大腿。他故意咋了咋舌赞美:啧啧,你梦儿这么细皮嫩肉,让男人一见都流口水。
梦儿她哪那么傻?听这些不怀好意的赞美之词,早就给耳朵听出茧了。演了一场东郭先生第二次面会狼,给他来了个脖子一仰,搭起二郎腿说,我梦儿见过的有钱人多了,但是呀——哪个也没看上。
哼!鲁良伟自觉这山沟里进城的姑娘,她清高得还真拿自己当紧缺产品了。两眼一闭说,依你之言,我鲁某人你也没瞧上?
她头仰得面冲天说,如果我没瞧上你鲁处长,就不会赴你的约。
鲁良伟一听,还没白费心情。得意洋洋地喝了一口咖啡,抿了抿嘴道,你梦儿既然对我有好感,我也打开窗口说亮话。
她哪能耐住性子?问,你要说什么?
鲁良伟沉默了片刻,巴嗒巴嗒嘴,若有所思地故意给她吊了一下胃口,说,你想要什么都好办,就是那上戏的事——
梦儿听得心急如焚,正晴空万里的白脸突然转阴了,问,上戏的事怎么样?
不提上戏便罢,一提鲁良伟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拍着大腿骂:他娘的那个何永明,至今还给我嘴上半截肚里半截呢!
梦儿当然不能帮好言,努了努小嘴说,不同意行啊,你就不给他帮忙贷款。
鲁良伟眯着两眼瞅梦儿,看她那副土生土长的乡姑气息,得蒙就蒙。要说给他何永明贷款,那是故意造了个幌,为了能够把梦儿套到手里,提出让她去上戏,那全是设的计。哈哈一笑说,不全是为了你!
梦儿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高傲自恣地讲,既然为了我,那我只好等他们的消息了。
鲁良伟一寻思,这姑奶奶还拿定了主意。故弄玄虚地给何永明打了个电话,说,永明啊,我明天就把梦儿送到你那里,先让导演见见好了。
何永明无利哪肯起早?张口就讨价还价。道,老兄啊,本子即将都要出来了,我是帆船早已备好,就等你那东风了。
鲁良伟就是想跟他兜圈子。说,款的事你放心,只要梦儿和你一签上约,我立马给你作批示。
真的?何永明还当真了。
嗨——我何时说过半句虚话!
两人撂下电话,他叭唧叭唧拍了两下梦儿的大腿,笑得像宫中的太监见了老佛爷,嘴上滴溜着口水说,宝贝儿,你可全都听见了!
梦儿的小嘴一咧,哼!这年头有的签了字画了押,还不认帐呢。
他是得粘乎就粘乎。拱了她一口,死皮赖脸地讲,姑奶奶,这煮熟的鸭子,哪能说飞就飞?
意志坚定的梦儿两眼一翻,说,那可不见得。
鲁良伟心急难耐,挎了挎她长长的脖子一连拱了十几口。嘻嘻地淫笑着说,好了,不管明天见了导演怎么说,只要有了他何永明的话,我看呢,就会八九不离十。
谁说乡下的小姑娘不会耍滑?她不作声,只是翻着白眼静静地在瞅头顶上那盏吊灯。
他以为这样一切顺理成章了,轻轻地拍着她那瘦削的肩头,商量,该行了吧!今天晚上——
梦儿遇上这样的男人多了,宁可让他惦记,也不能随便上当。两眼瞪得似鸡蛋:在我没正式上戏之前,不可能同你上床。
鲁良伟混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别人牵扯着鼻子谈条件。瞅了瞅如花似玉的梦儿,张了半天嘴,一肚子话没法往外说。
19
赵卓去美国也快,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在纽约下了飞机。走出大厅,东张西望寻摸遍了广场,哪有万倩倩的身影?
人生地不熟,他只好买了张电话卡,一拨通万倩倩的住宅。铃声响得都要震塌房子,就是没有人接。
一路上他幻想了多次夫妻见面的情景。一下飞机两人哪能不兴高采烈地拥抱、亲昵?就像上映的电影大片,不爱个你死我活,那哪是来美国一趟两人相见的目的?一波一波的乘客从广场渐渐消失,变得冷冷清清,这时他所有的理想都变成了泡影。此时的感觉,如同是当头被浇了一桶凉水,心都冰了半截。这时唯一的希望,只能是瞅瞅那些留言板。他自左至右瞧了好多遍,除了一大片英文字母,还真瞅见了几张中文留下的字条,有什么张三李四,既没有王二麻子,更没有她万倩倩。这怎么办?赵卓一时无所适从。飞越千山万水来到这陌生的土地上,纵是耳朵大得像吸气筒,哪能听得懂?
思来想去只能写条子,将上大学时学的那些英语单词派上了用场。言不成句地写了几句话,一转身就递给了机场的问询人员。
黄头发绿眼睛的姑娘hello了好半天,他怎么眨巴眼睛,就是听不懂。
无可奈何,服务人员领他办理了转机手续。时过半小时,他又登上了飞往洛杉矶的航班。飞机一阵飞行后落地,他更是倾注了全部希望,想,到了她住地的门口,万倩倩注定会开着轿车手上捧着鲜花在机场等候。
一走出通道,别的乘客都被轿车接光了。可她万倩倩咋还没影?
这时别说是赵卓,就是任何人心情都会完全失落。他心冷得比装下一座南极的冰山还要绝望。
经再三沟通,乘上了中巴。下了中巴又倒了一次计程车,经过半天颠簸,终于在洛杉矶郊外找到了地点。
看一片矮矮的房子尖尖的圆顶,形似昆阳乡下打谷场上的一座座草垛。难道这就是她万倩倩哭着喊着要来美国的原因?这就是她口口声声说是天堂一样的安乐窝?
摁了几下门铃,怎么等待既听不到一声狗嚎,也不见有人开门。
一泄气,身子也好累。他将兜子扑通向地上一丢,一屁股坐了下来。没有好办法,只能等。盼啊盼,哪有人的踪影?怎么张望,一片房舍听不到动静。让他冷漠得如同是勇气号站在火星上。
呜——一辆轿车驶了过来。赵卓终于来了精神。迎上去,刚摇起手,那车唰——地一声,从面前流星一样划过。
他叹一口气,又无力地蹲到了马路牙上。看一辆辆轿车从眼前闪现,赵卓就更有盼头了。一双大眼不放过每一位手握方向盘的司机。见的除了像猩猩一样的黑人,就是似奶油一样白的家伙。就是没有黄皮肤黑眼睛的人出现。至于说她万倩倩,鬼知道她啥时候回来?只有耐着性子等。
等了很久很久,他不仅累极了,而且是口干舌燥。困得躺在兜子上正要做梦,听嘎地一声,将他从昏昏沉沉地状态中惊醒。
赵卓匆忙站起身,拍了几下身上的尘土,迎了过去。只见一位先生抱着一位金发女郎,他们正打开锁头开门。既然有人,就要打听。他匆忙上前寻问,先生,我要找的万倩倩女士,是不是也住在这里?
那女人转动了一下绿眼珠,用英语咕咕噜噜说了一大堆,他仍然是一句也没听懂。
赵卓摇着头,大失所望地看了看黑头发黄皮肤的那位先生。用汉语问,我找一位华人,她是我老婆。
你的太太?那先生甩着空空的两手,充满疑惑地眼神自上而下打量了赵卓好半天。才咕哝着他那一口闽南话,爱莫能助地说,这到处住的都是华人,我不了解哪个是你的太太。
他眼疾手快地递过去详细通讯地址,告诉说,这就是她留给我的。
两人拿在手上定睛地瞅了瞅,先生蒙了蒙大眼,不置可否地努了努嘴说,地址是对的。而后若有所思地仰起脸沉思了片刻,头摇得又让满心希望的赵卓变得彻底地绝望了。说,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有姓万的女人。
赵卓一听,心里像被骗子欺诈那种感觉。她万倩倩再无情无意,也不该跟从万里迢迢而来的老公撒谎吧!既然夫妻一场,难道只因为身在异地,就这么荒凉?
他点了下头,说,谢谢二位。
两位推门进屋,那位先生扭过头瞧了赵卓一眼。二话没说,门梆啷一声,合上了。
赵卓愣愣地伫立在门口,望着西沉的落日,他的心哪能不凄凉?想,如果万倩倩真是撒了个弥天大谎,唉,那也只好在这荒郊野外度过一个不眠之夜了。无论天气怎么寒冷,冻感冒身体,冰坏筋骨都无所谓,只要不遇上吃人的野兽,那不就是万幸?如果是命该如此,就是他赵卓牺牲的消息上了美国的报纸,国内那些同学朋友谁知道他究竟流落到哪里?想着想着,天慢慢就黑了。黑了也不能走,再恐惧也是为了最后一线希望。
随着时间的推移,赵卓渐渐从希望走到崩溃的边缘。正冻得浑身抖着鸡皮疙瘩,忽听从远处传来了一声高过一声狼的嚎叫。一时让他惊悸得魂不附体。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如果说有狼,那的的确确可能。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的命不保夕。他毛骨悚然地拍了几巴掌面前的木门,耳朵贴在在门缝上听,哪有丝毫动静?
赵卓焦急万分地撤回身子,瞅了瞅上面那一溜窗口,里面确实在亮着一丝灯光。他冲着那丝微弱的灯光拼命喊,先生,行个好吧!
怎么听都没有回声,再怎么等也不见有人开门。
赵卓面对生与死的选择,他能顾什么?只好踹面前的大门。嘴上还直埋怨,美国这个鬼地方,哪像在中国那么有人情味?正燥得坐立不安。只听哗地一声,一辆轿车停在了身后。
他扭头一瞅,惊愕了。这不正是要寻找的妻子万倩倩?
惊喜交集地喊了一声:倩倩。一时激动,整个身子都扑了上去。他所有的激动和委屈,一起涌在心头。一股热流在见到亲人的那一刻,眼泪犹如雨水。
万倩倩没有激动,更不可能感动。咣地一声拍上车门,脸一沉说,你赵卓可真行,说来就真的摸来了!
嗐——让赵卓心里摸不着头绪,哪能不失望?说,我不都是为了你?
万倩倩看见赵卓,不仅不热血沸腾,反而犹如碰见了冰山。满脸冷冰冰地说,用不着你大老远来关心我。
赵卓一听,肺都要气炸了,咋想,这女人可真是老虎。说翻脸就翻脸,自己恩爱了多年的丈夫都不想认?他从遥远的东方漂洋过海来到西方,倒飞机转大巴,一路风尘仆仆。嘿,本该一见面拥抱得死去活来,哪成想,她能这么变脸?赵卓这时也明白,即便发一顿牢骚,吵一架,有用吗?如果死皮赖脸地哀求她,难道万里迢迢就是为了这场面?怨声载道地来了一句:我这么辛辛苦苦跑来,你咋能这么对待我!
既然来了,她哪能把他推走。万倩倩只哼了一声,没再言语。拎起兜子,两人跌跌撞撞地走进了屋。
打开灯一看,房子确实好大,敞亮的一间屋子,里面厨房和卫生间一应俱全。
用餐后,万倩倩像回忆起万恶的旧社会一样,诉说,我刚到洛杉矶那阵子,租不起房子。一到夜里就不得不去车站、码头或立交桥下露宿,国人哪能想象到?
赵卓听她讲那些风风雨雨,如同是在聆听山东快书里描述要饭花子的故事。怜怜地说,既然在这吃不消,过些日子咱俩就一块回国。
什么?让我回去?看她那表情,如同是拿平淡的生活当作了水深火热。愤愤地说,我该哭的泪水都咽干了,该尝的苦果都吃尽了,今天终于苦尽甘来,我根本不可能重回别人白眼的环境里,再去过那些落寞的日子。
他沉默不语。受尽了长途劳顿,也不顾疲惫,似久日干竭的旱田,哪能忍耐住饥渴?拽了她一把瘦瘦的胳膊,央求道,倩倩,我——好想!
她撕扯着他的手,那似钳子一样紧的手,他怎么肯放过!
拽了许久,她狰狞着脸,斩钉截铁地说,赵卓我明确告诉你,在我心目中,咱们那份感情早已灰飞烟灭了。
这么一句话,浇熄了赵卓心头所有的希望,那份原已麻木的热情,也被撕扯得粉碎。赵卓这时觉得自己心目中的那个万倩倩已经消失了,今天这个万倩倩是个纯正的披着中国人皮,丧着美国良心的母狼。
他一头扎上床,逼着他去这么想,待这个漫长的黑夜过后,自己该不该拔腿而归?这个长长的问号,似刀子一样在割裂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唉,这就是美国,美国这个大熔炉啊,你究竟是什么在一天天在侵蚀着她万倩倩的心?究竟是什么在洗涤着她的灵魂?又是什么能让她抛弃儿子、家庭和所有的亲朋好友,让她蜕变成了自私自利,没血没肉,没有情感没有亲情的一只活生生的动物?他翻来滚去,如果拿床铺当作辗盘,哪有在昆阳自己家里舒服?
任他翻腾,万倩倩睡得照样香浓。
一个长夜熬过来,迎来的是一个新的黎明。对于赵卓来说,这个白昼的一天,能那么平坦?
早餐牛奶面包一进肚,万倩倩哪管中午饭怎么安排?话都没有讲,只问了一声,好。屁股一扭,出门驾车而去。
他望着扬尘而去的那条路,看着路两旁绿油油的荒野,心里的感受比他妈落魄鬼还要落魄。叹了一口气,真的想到了死。如果一头栽到太平洋里,不就永远消失了痛苦和烦恼?
不是日子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虽然万倩倩不打不撵,但也不管不问,赵卓他咋能忍受这个现实?
既然暂时不走,就琢磨着找事做。
做什么?怎么做?这个摆在面前的问号,让他站在车流如梭的大道边,天天望景兴叹。既然来了,又想着与吴浩和方鸿达他们一再交待的那些话题,就是回去也要赚一把钱。
开店设点要投资,路边街头练个地摊咋不方便?他说干就干,人民币兑上几十美元买来毛巾、刷子、皮鞋油,蹲在十字道口就开张了。
涌动的车似流水一样,唰唰地从面前淌过。美国的大马路又这么干净,似乎没有人要擦皮鞋。
等到太阳快要落山了,他饿得浑身发抖。在道口守候一天,甭说挣大钱,连根汗毛都没有赚着。正捂着肚子同饥饿作斗争,耳边嘎的一声,一辆轿车停在面前。终于盼来了一份买卖,女子打开玻璃叽哩呱啦一通,赵卓提着毛巾上前问,擦皮鞋吗?
从金发女郎比划着的手势看,是要擦车。又是空欢喜一场,赵卓只好亮了亮手中的鞋油,嘻嘻一笑点了点头。没等眨巴一下眼,车哇的一声扬长而去。
觉得这样下去不是经营之道,做什么不需要广告宣传?他只好站在大路边,用手高高地举着皮鞋。
实体广告当然有效果。没出五分钟,两辆车上的主人都停车走了下来。
一位走过来,手上摇着崭新的美元hello-hello喊了两声。面对客人,赵卓绝对没有忘记顾客至上,激动得双腿呼嗵跪到那位先生面前,挥起了刷子……
不谈好价格哪能随便让服务?那先生倒退了两步,问,先生,你擦一双要多少钱?
赵卓没听明白问的什么意思,态度倒是很热情,说,不要担心,我保证给您擦得光亮。
客人撇下一美元,赵卓一看,哇!这可是顶八块人民币呢。八块钱如果是在昆阳,可以好好吃上一顿饺子或者是牛肉面。一高兴哪还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只知道赚钱。
倾下身正兴高采烈地去擦第二双,听后面有人哇哇啦啦喊了几声。
折回头一看,啊!哪来这么多气势汹汹的警察?还没明白过来,他已经被揪住了衣领。赵卓哀求道,我还没有挣够一顿饭钱!
警察卷起地摊上的刷子、鞋油,拉着他一双被鞋油染污的黑手,嘴上一面咕噜,一面将他拽上了警车。
20
到哪违章都要受罚。万倩倩替赵卓交过罚金,开车接他回家。
进屋屁股还没挨上凳子,万倩倩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抱怨,说,美国的钱的确好赚,但不是你们那些天天坐在机关里喝茶水翻报纸的人想的那么简单。坐在路边上摆摊设点,你寻思是在昆阳呢!
赵卓从被带走那一刻,就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还听她一顿数落。既然这么说开了,他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气愤得像发疯的狮子,怒吼道,我不去大街上赚几块钱,你万倩倩过问过我的生活?
她冷冷地瞟了一眼,分明是往赵卓本已有伤的心上再撒一把盐,你不是说是来探望我!谁也没安排你去打工赚钱。
而后她的脸一沉,面孔冷得似美国诞生的女总统那么霸道。冷傲自恣地一顿叨咕,在美国,自己只能顾自己,谁也顾及不到其他人。
我是——其他人?赵卓用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尖在质问她。
动物与人的最大区别,就是不懂亲情。哈哈,她又冷冷地一笑,笑得似富翁面对乞丐,说,你以为你是谁?
他名正言顺地回答她。我是谁,哼!你不要忘了,在没撕毁那一张纸之前,我仍然是你法定的老公。
一席话让赵卓气愤得左手搓着右手想,她哪能变得这么无耻至极?夫妻一场的恩情暂且可以不谈,就同窗那些年的同学情谊,哪能一扭脸抹得荡然无存?厉声责备她,你可以不把我当作你的丈夫,但不能没有一丁点的情份吧?
她撇了撇嘴,虽然没有表白,看她那表情,根本没拿什么情啊谊啊当回事。手一甩门,开车走了。
无望的赵卓,望着她远去的一幕,一个大男人仅存那点自尊,也完完全全被她踩在脚下。如果说大男人被逼上梁山还能成为一条好汉,可现在他赵卓有什么办法?这是在遥远的另一个国度,这里一切的一切,除了斑斑的铜臭,再也闻不着、看不到有一点点的人情事故,无助得使他黯然神伤。心中仅存的一点希望,不就剩远在家乡的几位老同学?他抱着头给吴浩打了个越洋电话。喃喃地讲,我可能很快就会回去,可借你的那些钱——
吴浩听他说话似卡住了嗓子,也没听到后半句说的什么,音就断了。从那唉声的语气中可以断定,赵卓一定是和万倩倩闹掰了。
他一连喂喂喊了好多句,再也听不到赵卓的声音。想,电话肯定是撂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陶佳问他,打这么远长途,怎么就说了半句话?
他望着天真浪漫的陶佳,对女人虽然不能用一种眼光来界定,但此时确实看到了赵卓的境况,自己不得不也开始伤感。有钱的的确确能买下女人的身子,当男人没有钱的时候,她的心能给你留下吗?那个万倩倩遇见困难,她可是老同学呀、好朋友啊喊得嘴上似抹了蜂蜜一样。这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里,是再也得不到她一丁点儿消息了。也许是身在异乡的缘故,距离让一切变得遥远,可两分钟的电话,哪怕问候一声,经济条件和时间总该允许吧?怎么想,她还是变了,也许她变成了富人,就忘记落魄得借钱时是怎么求人的。
他自言自语道,帮什么样的人都行,就不要帮那些远走高飞的。
给弄得一头雾水的陶佳,她哪知道吴浩在疑惑什么?惜情地问,刚才打电话的那个人是谁?
他一副麻木的表情,为老同学难过。说,是赵卓,看来她的老婆已经与他分道扬镳了。
你怎么知道?
唉——他摇了摇脑袋,若有所思地讲,我也是从他打来电话的口气中猜测的。
不怪异想天开,这年头谁不知道女人学坏就有钱?陶佳一笑,道,是不是他老婆在美国傍上大款了?
一提到大款这两个字,他吴浩心里想的就更多了。现在的女人不知道都怎么了,个个宁愿傍一位老大爷去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也不情愿去伴一位青梅竹马的同龄人协手奋斗。钱的作用的确大,它可以在西方社会支撑那些总统竞选,也可以在东方将那些要职的官员拉下马。它既能让小角色的演员一路走红,也能给足球场上实力的对决买出来尴尬。哼!这就是钱,这就是所谓没钱是万万不能的结果。吴浩叹了口气,应声说,可能是吧!
陶佳沉不住气,忍不住吐了句心里话,说,傍上个有钱人就对了,就像我如果不是遇上你吴浩这位大恩人,我靠什么去考研?
嗐——吴浩自觉将火引到了自己身上。愤愤不平地反问,如果你考上研,我变成穷光蛋呢?
她知道话里有话。上前吻了他一口,两眼一白,摇着吴浩的胳膊说,我不许你说那些丧气话。
吴浩没有期待陶佳承诺什么,但这个回答,起码让他一时的内心里不是滋味。
寻思好久,郑重其事地告诉她,说,我将来能不能变得一无所有只有天知道,你陶佳是不是真心爱我,只有用时间来见证了。
聪明人哪个不会油嘴滑舌?只有那些犟种才弄不明白怎么表现。她趴在他宽大的胸口前,为了证明自己忠贞不渝,一双白嫩的小拳头捶胸顿足地表了个态。说,我陶佳一生对不起谁,都不能对不起你吴浩。
这句话让吴浩吃了个定心丸,内心所有的疑惑都被这铿锵有力的一句表白冲击得烟消云散。他嘻嘻一笑说,我只是逗逗你,没成想就差诅咒掰舌了。
她望着吴浩心满意足的脸,自己悬着的心才安定下来。也琢磨,他这么有心的人寻找还求之不得呢,怎么可能甩手离去?从结识到现在不足半年光景,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房子,饿了进饭店,全身上下穿的都是名牌,以前哪敢想?现在只要她陶佳需要什么,他从来没有考虑过钱。不心疼钱不说,时常还能听到他最可心的一句话,钱是王八蛋,没有再去赚。自己从小村子走进大城市,即便是在大学四年里,这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就是做梦谁敢奢想?将终身托付给这么一位要钱有钱的男人,甭说是念研究生,就是读博士,还能愁为钱所困?这种条件,找遍整个昆阳城除了吴浩还能有谁?
陶佳一时发誓发上了瘾,仿佛越表决心心里越安稳。咬着牙说,我陶佳以后如果对不起你吴浩,就让天上的雷电给劈死。
一听到死,吴浩就瞪了陶佳一眼。责备说,傻妹妹,有心就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要向天发誓?
她眨起那双使人陶醉的大眼睛,一时感激的泪水不知不觉滴落了下来。笑得如似犁花带雨,喃喃地说,自从认识你吴浩,我才从鸡窝里变成为今天的凤凰。一生,甚至是下一辈子,我都要做你的女人。
一句铁石心肠的话语,感动得吴浩的两眼也酸了。一想,是啊,当初同孟彤天天厮守在一起那么多年,可以说是在阳光下月影中寸步不离。在那快乐的时光里,平时两人有说有笑。自从自己似波雷希金一样不舍得手中的钱,却让美妙绝伦的美女飞了。既然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再也不能愧对她陶佳了。只要没有变成穷光蛋,就要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珍惜。他咬了一下牙关,再次表态。说,你陶佳既然成了我的人,研究生哪怕是考到北京、上海,我吴浩都陪着你去置家。
真的?她一张脸全扎在了吴浩怀里,开始幻想起了明天的美好生活。一颗心完全飞到了儿时的那首《我爱北京天安门》。手拽着他那圆圆的衣扣,拱了拱说,由你这么一句话,我能考北京绝不留昆阳。
你就努力吧!支持就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陶佳两眼一矇,便构想起了去北京的蓝图。那可是大中国的心脏,世界级的都市。心目中的北京,一定会远比两三个昆阳或三五十个村子宏伟得多!自小跳着皮筋,唱着儿歌,都哼哼着天安门上太阳升。如果发奋,有一天可以走进诺大的首都——北京,相信,那时她不仅是鸡窝里飞出的凤凰,而且是乡村那个鸡窝里飞出的洋凤凰。在昆阳所有的同学和朋友,一旦知道陶佳进京了,她们个个还不羡慕死?到那时一定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来一次庞大的告别,一定要高高地招着手向她们致意。
想得心花怒放,她慢慢抬起头说,只要你有钱供我,我相信自己的实力。
好,只要你能考进北京,想要什么,我吴浩都会义无反顾地支持到底。钱在这时,对于吴浩完全成了联系陶佳的一条纽带。
而后他又哈哈一笑,道,如果你考不进京,那只好咱俩相守在昆阳了。
她定睛瞅了吴浩好半天,说,如果是进不了京,咱俩就举行仪式结婚。
这话让吴浩满脑子留下一片疑问。进了京呢?
陶佳自觉这话说蹊跷了,故意哈哈一笑倒咬了一口:干脆把证办了,我怕你同别的女人跑喽。
他望着满脸孩子气的陶佳,仔细端详她那全神贯注的一张脸,相信将来的将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这些来自农村纯真朴实的学妹,怎么都比万倩倩那些城里的女人可靠。像万倩倩一拍屁股远走高飞了,作为她的男人,没有足够的币子能拢络住她的心?
张口想对陶佳嘱咐些什么,一瞅,她咳——咳伸起了脖子。
看她憋得脸红脖子粗,他哪能坐得住。问,是不是受风寒了?
她捂了捂嘴,怎么也没能挺得住。起身跑进了洗手间。只听,哇——的一声,吐了。
陶佳哇哇地一阵狂吐,吴浩当然要跟进去,他噼呖叭啦地拍着她的后背说:不能是吃冰淇淋吃的吧!她用水抹了一把脸,说,是夜里让你折腾得着凉了。
他哪能不惭愧?抓起毛巾给陶佳擦了一把脸,温柔体贴地拱了一口,说,我一上你的床就控制不住。看陶佳满脸没什么表情,很不情愿地表了个态:从今天开始,我回家去住。
这么一说,她倒不干了,脸拧得像秋末的黄瓜。抱怨说,这空荡荡个屋子,我一个人哪敢住?
他希望的就是这个结果,当然满心欢喜。说:那好,我陪你,一直陪到你读研时住进大学校园里。
陶佳高兴得满脸似溅起的一朵金花。说,咱俩虽然没有走进婚礼的殿堂,可火热的生活远比迈进了洞房。
话音一落,又哇——的一声。她匆忙跑进洗手间,脸扎在洗手盆上,无论怎么伸脖子,就是吐不出任何异物。
他上前仍然是捶打后背,怎么也听不到她有一声咳嗽。心里琢磨,听说女人有了妊娠,她们的最大反应,不就是……
心思得让他欢喜若狂。抱起陶佳,轻轻地将她放上床,问,是不是你肚子里有了?
她只顾一时舒服了,哪懂这个?顿时瞪大了眼,愣愣地瞅他好半天,捂了捂嘴惊悸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8』书评
于方寸之内浓缩人性的善恶美丑
《心灵底色》是许庆禄先生的第三部长篇小说,通过复杂的社会群象的不同表演,探讨的是人类生存中的人性问题。而作为文学的特性,作家把理论上的知性通过文学具象的手法一点一滴地用他独特的笔触描画在读者的面前。
作为人性中的一部分,人的欲望是无限延伸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大约两千六百年前的那个老子,处在人口稀少、天地荒凉的远古时代,却窥见了人类那种长久不变的人性的一部分,欲望的无限膨胀可以使人的心态与行为产生变异,所以他主张绝圣弃智。
我曾经为老子的“道德”真言所震撼,并且一直迷惑不解:如果人性中具体而微的体现是“生而有好利者焉”,把人性统统看成是恶的,那么,“看哪,这人”(尼采),还会有顺乎自然的天伦之爱、性别之怜、朋友情谊、世间真情吗?如果连这些长久以来,不论在什么样的社会形态、历史阶段中形成的群体公认并接受的社会规范都不存在了,那么人类社会到底是在不断地进化呢,还是如老子所向往的那样“复归于婴儿”呢?“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者,谓之性;可学而能,目可以见、耳可以听。饥而欲饱,寒而欲暖,劳而欲休”,这是人的性情,如果以此推延,动物界同样如此。但人类毕竟不同于动物,毕竟存在着知乎冷暖的真情——侠肝义胆、荣辱与共者同样是存在的。“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老子)。由此可以推断出,“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圣人之性”。人们生而具有利己排他的必然,这种必然有碍于“明德、新民”的群体和谐:人们自从远古时期开始,就注定了一种生存的必然的群体关联,人类的个体固然可以在一定长的时间内逐水草而生,但那只是人类幼年时期最简单的生活情状,如果顺延进化论的事实趋向,就必然要走向联合——产生族群、衍生社会,为规避绝对化的利己排他的本性,达到尽可能和谐群居的生存必然,就必须拿捏好一把权度——“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当作家许庆禄先生以手中的如椽之笔,挫人性于方寸之内、笼万象于刀笔之端的时候,他自觉或不自觉地将目之所遇、耳之所闻、体肤之切痛凝聚成一个个典型环境下典型的文学具象,再将每一个互相联系着的文学具象的心灵浮尘一遍又一遍地拂拭,还原出人性的心灵底色:性欲色欲、物欲权欲,牵动着典型人物的进或退;真情假情、良心怜悯,撕裂或缝补着社会规范的完整与残缺——当群居的人类(社会)仅仅依靠非先天而生的国家行政、法律而相处,同时将垂延千百年的社会规范蹂躏到支离破碎的程度时,代表人类族群的作家笔下的文学具象的心灵底色就暴露在读者面前;“初淅沥以潇飒,忽奔腾而澎湃”。其触于我心者鏦鏦铮铮——
《心灵底色》的故事情节发韧于一次并非首次的同学聚会,充满了摹因(meme)性状显著的原汁原味的生活真实——大学毕业后,经过一定长的时间,昔日同学之间的平起平坐到聚会时就有了上下高底的落差;处“庙堂”之高富且贵者,往往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的炫耀;而处“江湖”之远贫且贱者,又往往蹙眉缄口,自惭形秽;少语寡言,悔不赴会。其心态、表情、言语、衣着,无不是形于中而现于外的产物。作家通过截取一次同学聚会,就把小说中的文学具象一一给读者展示,让读者通过同学聚会这样一个“舞台”初步认识了每个人物,让读者如同“追星”一样,关注他们以后的命运,而作家通过把错综交织的故事,把人物心灵中肮脏的东西撕碎给读者看,而把人类无法抗拒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自觉或不自觉地就范于文学创作的客观规律之内,从而展现出“不可学、不可事、天之所就”的人性:心灵的底色。
同作家的前两部长篇《磁场》与《在月亮上等你》的优点一样,庆禄先生最擅长宏观建构的环环相扣,其勾摄人心者,就是在读者的好奇、压着透不过气来一般的阅读欲望下关注每个文学具象的命运或结局。
吴浩、赵卓、万倩倩、方鸿达、江子宁都是师大毕业的同窗好友,除了万倩倩是位貌相不俗的女同学外,其余四位还是同一寝室的。这次聚会,已经是毕业后两三年的光景了,吴浩供职于银行,是信贷科科长;赵卓是市委宣传部的笔杆子,万倩倩在政府机关工作;江子宁在市政府当秘书;方鸿达则没有在编的职位,靠写作勉强糊口。他们在这次聚会当中,高者自高,低者自低;各言其志,兴奋不已。他们当中,赵、万是夫妻,已有了儿子;吴浩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友孟彤;江子宁与方鸿达还未结婚。后来,经过一系列偶然中的必然事件的接踵发生,万倩倩抛夫别子去了美国,赵卓在抗洪抢险中牺牲,吴浩为了自己的真爱入狱,江子宁投机下基层而晋升为县长,方鸿达由于“爬格子”而发了小财但至真性情“富贵不能淫”,吴浩的前女友孟彤为了成为当红影星而不得不失身;万倩倩活在以钱为灵魂的飘摇之中……
随着环境、条件、机遇的不断变化,权势、地位、金钱、女色一齐与外界作着交易的法码;善良、仗义,欺诈、变态在不断地交恶;人伦、母爱与夫妻情意的式微向社会规范挑战、抗衡;纳税人的钱、公有的土地在行政、法律的背后被个别人操纵,女色成为交易的中介物;同时,乡村的农民、美国的投机商掺杂在其中……内容的丰富与情节的复杂曲折在作家的笔尖下构建子一张宽大的网,密织细穿,有条不紊。
最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最善于铺陈场景,而在场景与场景的转换中,只用简约的几笔就很自然地切换出来,让人们在千头万绪中没有突兀的感觉,阅读的过程诚如在看电视连续剧,画面非常分明。从文学承接的角度看,这与拉丁美洲西班牙语作家的场景切换手法类似:在一两句话中很自然地迅速转向,笔锋所至,万物披靡,但又与前后场景耦断丝连,丝毫没有孤立感。还如国画中的皴法,凿山劈石是一皴一点地累积,但这一皴一点是整块石头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皴点之间是笔断意连的。作家把这么一种画法运用到小说中,实践起来真是不容易了!
文学创作的境界有大小之别,作家有气势,则必出宏壮的作品,如国学大师王国维举出的例子:“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这是宏壮;“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这是婉约、小巧。宏壮与小巧都是一种境界,不能以此区分高低优劣。前者在美学上叫崇高,后者叫优美。而作家的秉赋形诸有自,都会体现在自己的作品当中。庆禄先生的风格显然属于前者(宏壮)——“由一对象之形式越乎吾人知力所能驭之范围,而又觉其非人力所能抗,于是吾人保存自己之本能遂超越乎利害之观念外而达观其对象之形式,如自然中之高山大川、烈风雷雨,艺术中之伟大宫室,悲惨之雕刻像、历史画、戏曲、小说等皆是也。”(王国维《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可见,崇高(或称宏壮)在审美经验上在于使主体(譬如读者与观众)受到震撼,带有庄严感或恐惧感,主体从痛苦或压抑中挣脱出来,产生坚信主体威胁的审美愉悦。换一个角度说,当我们看一部小说或电影,为主人公无法抗拒的悲惨命运而痛苦的时候,恰是审美主体的愉悦。
这部长篇的特点是“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庆禄先生在文学背后带着强烈激动的感情——这种感情是痛苦的、压抑的——进而从痛苦与压抑当中解脱出来,转而进行审美静观,所以属于宏壮。被描写的人同时也是进行描写的人,他把主观的心境与意志焦点的感受放在几个主要人物身上,如吴浩、方鸿达,引导审美主体的情感释放,完成一次审美的精神之旅——在作家不断的创作中,通过写作不断地“折磨”自己,同时也达到“折磨”读者的效果,故引起主客体的心灵“折磨”就达到了共鸣的目的,“折磨”正是审美愉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部作品的语言也有独特之处。广泛意义上的小说,较早的有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其词约义丰而古雅,这是文言的长处。而要极尽描摹真实中的人情世事,到了明清两季才有重大的突破与发展。纯粹的方言白话《红楼梦》是一个顶峰,而老舍先生的京白、当代王朔的“京油”,曲尽人物个性之妙,这是古雅的小说语言所没有达到的效果。庆禄先生的三部作品,特别是这部《心灵底色》,人物的内心独白与交往语言,完全是从真实生活中提炼得来,什么样的人物就操着什么样的语言,性格决定语言、语言又表现性格,其中采用了恰到火候的方言口语,既让人看得明白又深具生活气息,这不能不说是这部长篇的成功、真实要素之一。
与庆禄先生的相识,是由他的小说“牵线”的。由于忙于为“稻粱谋”,几年来很少打起看小说的兴致。然而,偶然的机会,看到庆禄先生的两部长篇,几乎手不释卷、一气贯下地看完,完成一次“痛苦的愉悦”,观其文,想见其为文、为学与为人的心灵底色,功宏化育,直击人性的核心,这在今天是不多见的。
(2005年11月9日于容膝易安居)张明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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