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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真相

_4 柯云路(现代)
  林希也不知自己这算是晕倒了还是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只觉得房间里黑漆漆静悄悄,好像还躺在沙发上,刚想说话,胃里一阵翻腾,哇的一声吐了起来,幸而沙发旁已经有一个盆预备着。林希吐了一通,觉得舒服了不少,有人过来换了一个盆,又递过水来。林希闭着眼睛喝完水,又倒下睡着了。
  林希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又要吐,吐了一回又睡。折腾了两三回,到最后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了,只吐出黄色苦味的水,还是吐。人倒是清醒了,何未和吴起轩大概已经走了,对面有个人坐着抽烟,香烟的火光一明一灭,林希叫了一声,“李峥?”
  李峥过来坐到林希身边,“好点了么?”
  林希像个垂死的人一般气息微弱的说,“那句话没有错。”
  “哪句话?”
  “一试……就后悔。”
  李峥笑起来,“你不会是为了试验这句话才喝醉的吧。”
  “我宁可死了……也不要这么难受。”林希一阵阵的犯恶心,要吐又吐不出,胃像被抽成一团。
  “放心吧,死不了,过一天就好了。”
  “我不怕死,我怕难受。”林希说。“我怕活着伤心。”
  李峥说,“凡事别想太多。”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男人,像你这样强悍,像你这样心肠硬,像你这样不会想太多。”
  “这是夸奖我么?”
  “是。”
  “那就做我女朋友吧。”
  “你不爱我,”林希说,“我也不爱你。”
  “但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那是不够的。那只是欣赏,好感,加上新鲜感,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我们很快就会对彼此厌倦了。”
  “你觉得有爱就不会厌倦?”李峥说,“你对爱情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事实上,任何一种感情都会厌倦,都会消逝,都有尽头。”
  “既然这样,又何必要在一起?”
  “因为现在觉得快乐。”
  林希沉默了一会儿。李峥有资格做一个享乐主义者,她没有。李峥有资格追求一段又一段的快乐,她没有。因为李峥足够强大,无论是从经济上还是精神上。
  林希真心希望能够成为像李峥那样的人,有足够的钱,足够的独立,不再对感情有任何渴求和幻想。
第二十二章 再努力一下吧
  林希欠起身,“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走出九重天的大门林希发现已是凌晨时分,空气中有着秋日清晨特有的清冷味道,是一天中最宁静的时候,路上行人稀少,即使有车开过,也没有白天的喧嚣。林希觉得恍惚,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还在学校念书的日子,学校远,上课早,她总是五点多就出门,也是这样的清晨,一模一样的清冷味道,那时候她才十四五岁,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林希忽然觉得,那些日子虽然不快乐,可是她也不是不留恋的。那些年少仓皇的日子,那些哭过笑过的记忆,想起来竟有种酸楚的甜蜜,都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时候林希觉得过不去的关,后来也都过去了。那时候觉得深刻尖锐的痛楚,后来慢慢也就淡了,虽然疤痕永生不褪,可是,至少不再那么痛了。那么现在林希的绝望,在多年以后,是否也不过是一段沧桑的喟叹?
  林希嘲讽的想,看,人的求生意识是多么的强,明明已经了无生趣,竟然还有留恋,还要挣扎。
  林希想起不知哪里见过的一句话:死,原是一件最不着急的事情。
  那么,再努力一下吧?
  在这天将亮未亮的时刻,天空是一种蒙蒙的灰蓝色,云层后隐约有亮光透出。初秋的风已很有凉意,林希紧一紧披肩,深吸一口气,挺直肩膀,袅袅婷婷的走到车门边,向李峥嫣然一笑,侧身坐了进去。
  斯嘉丽说过,一个总是两面想问题的人是永远也达不到目标的。是的,林希想,顾虑太多是不行的。形势比人强,没有人能够不低头。
  林希笑起来有种天真娇俏的神气,叫人不能相信她的实际年纪。隔了一个晚上,林希的妆褪了一半,脸色有点黄,口红所剩无几,露出略带苍白的原唇色,睫毛液却是防水的,小扇子一般长而卷翘,衬的眼睛越发的黑。李峥一向不喜女人熬夜后的残妆,此刻却觉得林希分外的楚楚动人。人在喜欢的时候,什么样都觉得是好的,等到不喜欢了,任你打扮的像天仙,他看出来也只觉得平平无奇。
  李峥对林希说,“饿不饿?不如去我家,我煮皮蛋瘦肉粥是拿手,包管你说好吃。”
  林希想了想,“你先送我回家,我要洗澡换衣服。你也一晚上没睡,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睡一觉,下午再来接我。”
  林希说,“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林希变了态度,李峥立刻就觉得了。当天上午李峥就去蒂芬尼选首饰,他注意到林希喜欢银饰,可是第一次送首饰,几千块一条的银链子怎么拿的出手。李峥不信会有女人不爱钻石,戒指自然是不能送,蒂芬尼的小姐推荐了一条V字型钻石套链,白金细环,胸前的V型镶满了碎钻,价值六万元整。六万元不便宜,也不算太贵,作为一个开始再合适不过,李峥很满意,掏出卡买了下来。
  李峥和林希喝茶吃饭的已经耗了整整三个月,这时间破了李峥的最高记录,李峥自己都觉得意外,他对林希竟这样的有耐性。以往李峥追女人的方式是速战速决,快的一星期,慢的一个月。最难搞定的是聂雯岚,白领女当然比风尘女子架子大,聂雯岚还是外企中层,更加高傲些,然而也不过花了两个多月的功夫。这两个月里李峥花的钱足够买一套中等地段的两房一厅,什么植村秀的化妆品LV的包阿玛尼的套装蒂芬尼的钻石耳环,最后直接飞到香港疯狂购物,在面对维多利亚海港的怡东酒店里,聂雯岚终于同他上了床。从香港回来李峥又送了一辆帕萨特给她。聂雯岚人长的漂亮,打扮无懈可击,英语太过流利,以致于平日和李峥讲话也总要带两个英文单词。聂雯岚借着工作上的便利去过不少国家,颇见过一点世面,又是个聪明玲珑的人,带出去应对如意,大方得体,很能满足男人的虚荣心。然而时间长了,李峥开始嫌聂雯岚太过精明,太知道自己要什么,太知道怎样去得到自己要的。李峥喜欢聪明的女人,然而聂雯岚聪明的有些锋利。聂雯岚也会撒娇,也有温柔的时候,可是工作时强势惯了,转换起来到底有点生硬刻意。聂雯岚自身条件好,颇有点自恃,但是她的三高优势到了李峥这里不过如此,李峥要女伴高学历做什么,又不是请员工,至于高薪高职,赚的多些的女子眼界也高些,只不过让李峥花钱花的更多些。若论美貌,聂雯岚虽然也当的起美女之称,可九重天的贝嘉简直是尤物,李峥也不过新鲜了半年多就丢开手。美女李峥实在看多了,看腻了,已经不再是他选择女伴的首要条件。当然不美肯定是不行的,但是除了美貌之外,还要有别的,至于这别的到底是什么,像大部分男人一样,李峥不会去仔细分析自己的感情,喜欢,或是不喜欢,发生的时候他会知道。
  就好像现在,他知道他喜欢林希,为什么喜欢,会喜欢多久,他一概不知。他只知道他现在喜欢她,费尽心思要把她追到手,至于以后,以后的事谁能知道,男女之间的事哪有什么保证,结婚还有离婚的呢。
  现在,从某个角度来说,李峥不能不算是有诚意的。
  当天下午李峥没能把链子送出去,因为林希的父母来了。
  林希没想到父母一声不响的就来了上海,且坚持要求去林希的住处看她。林希只好让他们来,不禁疑心是否血缘之间真有心灵感应这回事,要不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呢。
  林希的父母一进门就呆住了,那么小那么旧那么乱,林希的父亲用不置信的语调问,“你就住这里?”
  林希的母亲颤抖着声音,“希曦,你为什么要这样自己苦自己,好好的家里不住,要住这种地方?”
  林希初见父母的一点点喜悦被这话冲的无影无踪,又来了,说来说去,我就是自作自受是不是?林希心里一下子火起来,板着脸不出声。
  林希的父母亦想,又是这样,永远是这样,一说她她就板着脸不吭声,哪家孩子是这种态度对父母的?
  林希的母亲不过心里想想,父亲已经把这话冲口说了出来。其实林希与她父亲一般的火爆脾气,只是林希少年时压抑多年,硬生生的沉默了下来,变成一座死火山,仿佛平静,一旦爆发便无可挽回。
  林希抬起眼,冷冷道,“既然你们要我说话,那也好,我们今天就说清楚。”
  “从小到大,你们动不动就是别人家孩子如何如何,人家孩子样样都好,我样样都差,都不满意,你们倒不想想,别人家父母有像你们这样的么?从我出生就把我扔在上海外婆家,一年来看我一两次,你们这是负责任的父母么?你们还好意思和别人家比?看看萧以琳吧,大阿姨和大姨夫是怎么对她的?是怎么宝贝她疼爱她的?她小时候成绩再不好,没人骂她一句,姨夫请人来教她,我呢,我考的再好你们也嫌不够好。小时候以琳无论做什么,姨夫总是鼓励她,夸奖她,你们知不知道鼓励对一个小孩子有多重要?你们知不知道这会影响到她的成长?你们只会批评我,你们从来没有鼓励过我,从来没有表扬过我,你们从来没有给过我一点点支持,一点点信心。你们知道这些年我住在别人家里日子有多难过么,你们有过一点点体谅,一点点心疼么?没有,你们根本没有,你们就好像上海是天堂,我在这天堂里已经很幸福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们,我一点都不怪外公对我苛刻,也不怪亲戚们看不起我,因为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你们把我扔在上海,一分钱都不贴,人家怎么可能对我好?我有错没错,你们当着人就责骂我,人家说一句我的不是,你们立刻就信了,自己父母对我都一点没有信任,一点不顾忌我的自尊心,人家能看得起我?为什么大家都捧着以琳,为什么大家都说她好,你们以为她真的是天使?人家爸爸妈妈口口声声夸着,人家还能说什么不是?要说也只好背地里说。我呢,谁都能来教训我。”
  林希自己也没想到她心里竟有这么多愤恨。寒天饮冰水,滴滴在心头,天长日久,竟已成冰。
  “我小时候以为,你们是没有办法,才把我扔在上海。那时候妈妈总是说,唯一的出路是好好念书,考上大学。所以我就想,你们对我严厉要求高,也是为我好,”林希冷笑一声,“后来我才知道,你们不过是自欺欺人,你们不是要我考大学,是要我留在上海,一听到有政策户口可以回城,立刻让我不用考大学了。真是可笑哪。还对我说什么工作后再念成人高考也是一样。你们怎么能这样骗我?是,那时候我年纪小,我也不懂得两者到底有多大区别,你们说不考,那就不考了。后来我才知道,”林希第一次提到生平恨事,情绪激动,“根本不是一回事!学历证书上盖的章都是不同的,招聘广告上清楚写明:要求全日制大学学历。我失去了人生中应该最美好的四年。那不仅仅是一纸学历。那关系我的一生。”
  林希没有说出口的是,我甚至没有得到恋爱的机会。
  隔河望景总是好的。在林希的想象里将大学生涯一再美化,所有出色的人物只有在那里才会出现,包括林希想象中的恋爱。
  “后来我进了银行,那是天底下最沉闷最琐碎最机械化最没有尊严最让人无法忍受的工作。不过跟你们说也是白说,你们是从来不懂得设身处地为人着想的。你们只会说这个工作有多好,薪水多高福利多好,我还要抱怨是不知足。你们现在怪我不跟你们说话,我跟你们有什么好说的?我在银行出了事,我辞了职,老话说的一点不错,发生大事的时候才能见人心。你们叫我寒心。你们和俞子秦没什么区别。你们有安慰过我一句么?有说过一句支持的话么?OK,你们不安慰我不支持我不要紧,可是拜托你们不要再口口声声爱我口口声声为我好了。什么是爱?你们知道什么是爱么?爱是无条件的宽容,鼓励,支持,无论我做什么,无论赞同不赞同都会尊重我,让我觉得有温暖,让我觉得可以依靠,那样才叫爱,才叫无私的爱!你们做不到没关系,可是拜托你们不要再把爱放在嘴上了!”林希心里说,这叫我觉得恶心!
  “俞子秦那种人,我肯定要和他离婚,不惜一切代价要和他离婚。你们有没有尝试着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如果不是无法忍受,我能舍得放弃房子离婚么,你们舍不得那房子,你们以为我不比你们更心痛么!你们竟然要挟我,恐吓我,说我要是离婚就和我断绝关系。你们真是让我太失望了。”
  林希忍住最后一句话没说,你们如果要和我断绝关系,我一点都不会伤心。
  林希的母亲声音都颤抖了,“我真是没想到,你心里竟然会这样想。在你心里父母竟然是这样差。”林希的母亲情绪激动,像几乎要晕过去的样子,一时说不出话来,扶着一个凳子慢慢坐了下来。
  林希的父亲意外的没有发怒,只说的一句,“你说我们不爱你,是不对的。”
  三个人沉默良久。
  林希的父亲说“来,你先坐下,不要那么激动,我们好好谈一谈。你以前也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过,”林希的父亲斟酌语句,仍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拍拍林希,示意她坐在床沿。
  “这阵子我也一直在想。”林希的母亲开口道,“我们就你一个孩子,怎么会弄成这样。你说我们把你扔在上海,我们那时候实在是没办法。那时候我和你爸爸都只是民办教师,一个月薪水二十四块,你奶奶留给我们五百块钱的债,每个月要交给她十五块钱还债。你奶奶又不肯带你,我要上班,只好把你放在外婆家。是,就像你说的,我们一分钱也没贴,你等于是你外公外婆在养。但是我们那时候真的没有钱。你没有经过那个年代,也没有在农村住过,你不能体会那种艰辛。那时候你爸爸一边上班,一边念电大,还要自己去田里种菜。我们吃的菜都是自己种的。”
  林希的父亲接口道,“那时候我每天早上四点多就起床,去井里挑水,装满两个大水缸,一路上背英语单词。下班后去田里施肥,那点自留地,我自己种白菜,豌豆,红薯。晚上经常停电,我点着煤油灯看书。”
  林希的母亲继续说,“你说的不错,我是一心要让你去上海。你不能了解,我十八岁从上海插队到农村,简直像到了另一个世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什么都没有。我怎么能让你也一辈子留在那里?你当年寒暑假也回来过,你应该有印象。”
  林希有印象,可是她的印象与母亲的不同,她记得那黄土路,路上跑着大黄狗,绿头鸭,郁郁葱葱的绿色田野,海边的沙滩上有大贝壳,弹涂鱼,小螃蟹——林希的印象是乡间度假记,温馨而怀旧的。
  “我是不习惯农村的,”林希的母亲说,“幸亏现在我们都调到市里了,房子也买在市里,可是有时候回去看你奶奶,我还是很不习惯。农村人的那种观念,生活方式,我一辈子也适应不了。希曦,我算是个很传统的女人,你的性格这样强,想法这样西化,你更加适应不了。我怎么能让你在那里过一辈子?我是一心要把你送去上海的。”
  “那时候没有人想到后来有政策能回城。从小我是对你很严厉,因为我想你好好念书,将来考出去,考到上海。后来忽然有了政策,我承认这件事是我错了,是我没眼光,没有远见,只知道能回上海了,就没有让你念大学。”
  “那时候我们条件还是很不好,那时候虽然我和你爸爸早已经转为正式教师,可是薪水还是很低。你念书也一向不是很努力,总是凭聪明随便考考,外婆家里环境又差,我也怕你念了高中又考不上大学……”
  林希尖声打断,“我考不上大学?我会考不上大学?当年赵威娜,闵粱那种破成绩都能考上,我凭什么会考不上?你们总说我不努力,我不努力我还是前三名!我不努力我还是市重点的分数!外婆家里环境差,哪怕你们让我回家读高中也可以啊,难道宁波就没有高中么,爸爸每年不是照样那么多学生考上大学么!”
  “那时候你会肯回来么,那时候就算宁波市,生活条件也不能和上海比。”
  “你怎么知道我不肯回去,你有问过我么,你就知道生活条件,暂时生活的苦一点又怎样,你以为在上海就有多好么,那么小的屋子,我天天晚上搭一张钢丝床,家里那么多人,一点隐私也无,你觉得这生活条件很好么?”
  林希的父亲说,“你不要这么激动,心平静气一点。”
  林希冷笑,“你们说这种话,倒叫我心平静气。我早就说过了,什么事你们都怪在我头上,不让我念高中倒说是因为我考不上大学。”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林希的父亲说。林希的父亲有点懊恼的对妻子说,“我那时候就说,户口管户口回去,大学还是管大学考。可惜希曦,你那时候也没有很坚持,如果你坚持……”林希的父亲说不下去,如果林希坚持要考大学,他们那时候要怎么办?
  林希的父亲终于还是说,“如果你坚持,我们就算借钱也是会让你读的。”
  “借钱?”林希嘲讽的说,“你们当我都不知道么,奶奶留给你们的房子你们早就卖掉了,卖了五千块钱,是不是?那时候的五千块可是大数目,会不够钱给我念书么?”
  “如果真要念大学,也不是不够钱,只不过……”
  林希打断母亲的话,“只不过你觉得没必要。你觉得我早日出身工作,一边上班一边再念成人夜校,既可以早点赚钱,又还是可以有一张大学文凭,一举两得,是不是?”林希点点头,“你一向能打算。有计划。只不过你的计划里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你知不知道我一边工作一边考试有多辛苦?当年你说外婆家环境差,我会考不上大学,那么后来难道环境变好了?我一边上班,一边考自学考,外公他们一星期有四个晚上要打麻将,剩下三天看电视,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考出那些试的?我考了整整七年。但是,汇丰银行招人的时候要求全日制学历。”
  “这件事我的确很后悔。”林希的母亲说,“如果是现在,我肯定怎么都让你念大学。那时候我觉得女孩子在银行工作也挺好的,薪水又高,你第一年工作时候拿的薪水,我和你爸爸都吃惊了,比我们两个人加起来还多。那时候教师工资多么低……”
  “你口口声声工资低,是,那时候我知道你们赚的少,可是我们原本可以不至于那么艰苦的。已经薪水那么少了,你还非要存钱,怎么能不艰苦?”
  “不存钱怎么办,那时候我们住在学校宿舍里,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我怎么知道后来条件会好起来,我们会到市里,会买房子买车,我哪里能有想到今天!”
  “是,你想不到,你都想不到,”林希凄然笑道,“那时候你存了多少钱?两千?三千?全都放着贬值。而我想要个新发夹都没有。衣服永远是别人穿下的旧衣服。”
  “你们知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要买那么多衣服?因为我只要有一两个月不买衣服,我就会做梦,”林希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我会梦见一个大衣橱,里面都是我曾经盼望过的衣服,可是没有一件是属于我的。直到醒来,我都清楚的记得每一件衣服的款式,记得那种想要而得不到的心情。”
  林希的父亲终于动容,“你当年要是说,要是跟爸爸说你喜欢哪件新衣服,爸爸一定给你买,就算借钱也会给你买的。你怎么都不说……”
  “我说过的,你们不记得了,”林希擦干眼泪,淡淡的说,“妈妈总是说,学生不能老想着打扮,总是说,要穿新衣服以后还怕没有机会么,等以后长大了工作了,想穿什么穿什么。我后来才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有些东西,过了那个阶段,就永远没有办法弥补。”
  就变成心里永远填不满的空,永远拂不去的阴影,二十七的时候买十六岁的裙子,林希知道自己有心理问题。
第二十三章 心结
  “你们口口声声当年条件不好,没有钱,”林希质问,“我们真的有那么穷么?真的连一个孩子都养不起么?那你们又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
  “你问我当年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穷,”林希的母亲苦涩的说,“希曦,你无法想象,当年真的就是那么穷。当年我下乡的时候,也不过只有十八岁,不要说新衣服,连想要块手绢都买不起。女伴有一块毛巾手绢,现在毛巾手绢当然不稀奇了,可是在当年,我现在还记得,那是块蓝色的,边上绣着小花,当时觉得真是好看啊,心里羡慕的不得了。”林希的母亲红了眼圈,“可是买不起。”
  林希心里一酸,那种羡慕渴望自怜的心情,林希再明白也没有了。林希第一次体会到母亲的痛楚,十八岁,原应是韶华如花,流金年华,却只有贫穷和孤单,从大城市到小乡村,林希想到母亲那句“永远不能习惯”,心里忽然对母亲有一种疼惜的感情。
  “别人怀孕是喜事,都是开开心心,我那时候却满腹忧愁,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林希的母亲继续说,“我去上海待产,身边只带了一百二十块钱。别人怀孕的时候吃这个吃那个,我什么都没有,想吃一只鸡也不能。那个时候偏偏特别想吃……所以你生下来就先天不足,才五斤多,像只小老鼠。”
  “那时候我把家里所有的钱都给你妈妈带上了,也只有一百二十块。”林希的父亲走到窗前,背对着林希,掏出打火机来点烟。
  林希眼泪直流下来,是因为那时候的缘故么,母亲后来胃口一直不好,再好吃的东西都是淡淡的,没什么食欲,是因为那时候,想吃没的吃,硬自克制太过,所以后来就再也不想吃了么?
  “一百二十块,付医院的钱都不够。我从怀孕到坐月子,住在你外婆家里,你外婆没要我一分钱。后来我坐完月子回去上班,没有办法带你,就把你放在你外婆家里,也没有贴过钱。希曦,无论怎么样,就算你怨你外公外婆对你不好,我对他们总是感激的,我这辈子都感激他们,换成别的父母,哪里肯这样……”
  林希现在没什么好怨的了,林希完全原谅了父母。父母经受过的苦难叫她震撼心痛,那样的年代,那样无能为力的年代,他们吃的苦不比她少,他们的不幸比她更甚。他们当年,年纪比她现在还小着几岁。
  林希叹气,“既然这样艰难,你们又为什么要生孩子。”
  “我们那时候,哪有你们现在人聪明,我一结婚就有了,有了就生下来,根本就没有其他别的想法。”
  林希苦笑,有了就生下来,自己更苦不说,又将不幸带给孩子。生孩子是讲资格的,没有足够的钱和足够的爱,怎么敢贸贸然就将一个生命带到世界上来?那简直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林希问母亲,“你把我生下来,其实不喜欢我吧?我记得小时候,你很少抱我,一年只见一两次,都很少抱我。人家妈妈都叫孩子宝宝,宝贝,亲亲热热的小名,你一直叫我名字,还连名带姓的。”
  即使原谅,林希始终不能介怀,那个年代,穷人家多的是,穷不代表没有爱,没有温暖。经济上已经无能为力,那么在感情上,不是应该疼爱孩子更多才是么?
  林希的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我承认,那时候我自己心态也不好。没有钱,生活困难,你爸爸年轻时脾气又坏。我不是不喜欢你,但是我们那个时候,不像现在的人,读心理学,看育儿指南,我教育你的方式方法,也许是太严厉了一些。你长大后,和我一直都不大亲,我后来也想,是不是因为不是我亲手带大你才会这样。但是你说我不爱你,一个母亲怎么可能不爱女儿。我一心想要你过的好,你过的不好,比我自己过的不好还让我难过。你不是母亲,你不能体会到做母亲的心。听到会说你要离婚,我和你爸爸急得晚上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赶出来。你不知我们有多担心你。但是你对我们的态度,真叫我们寒心。你一意孤行,我们说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我们都是为你好啊,难道父母会对孩子有坏心么?”
  林希打断母亲,“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好心办坏事么?我最恨听这句话,动不动就说为我好,其实呢,”林希摇头,“其实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除了让我心烦,给我压力,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一点建设性都没有。我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会思考自己会做决定。我只需要你们尊重我。每一个人都有她独立做出决定的权力。你们有不同意见,可以对我说,但是我希望你们用平等的,建议的语气对我说,而不是强制性的,要挟的。你们表达清楚你们的意见就够了,你们要知道一点,我的人生是我自己过,你们不能代替我思考,不能代替我决定,也不能代替我生活。”
  “但是你的决定是错的啊,”林希的母亲说,“我们怎么能眼看着你犯错而不管呢?”
  林希听到这话,心里的火又升上来,不耐烦的打断,“人生有什么错对?你以为做算术题么,不是错就是对,不是黑就是白。每个人对错对的概念都是不同的,也许你觉得我错了,但是我觉得没错,是你的想法重要还是我自己的想法重要?你就是这样,从来就是这样,永远都认为我是错的,永远都想要代替我做决定。从小到大,没有一件事你支持过我,永远是反对。”
  “那你为什么从小到大,从来不肯听一句父母的话,从来要将父母的意见全盘否定?我们是过来人,说到人生经验,我们总比你有经验。”
  “经验?”林希冷笑一声,“妈妈,你知道么,我现在回想小时候你给我灌输的那些观念,你要我听你的那些经验,还有,每一次你反对我的那些事,我至今都觉得,你没有一件是对的。我很庆幸,没有被你的压迫压倒,没有听从你那些话受你的影响。”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小时候你总是嫌弃我的性格,怪我太活泼外向,爱说爱笑心无城府,你对我说,女孩子要文静庄重,才会有人喜欢,男孩子才会尊重敬慕。你总是看不得我说笑,看不得我高兴一点。你知不知道,文静庄重这套现在行不通了,一看就是城府深的女孩子更加不讨人喜欢了,活泼的才受欢迎,会说会笑的才受欢迎。现在时代不同了,现在的社会你已经看不懂了,你的那些经验,已经不适用了。”林希冷酷的说,“妈妈,你已经没有什么教我了,我懂得的不比你少。”
  “做人,我有我自己的一套,请你不要再来干涉我了。”
  林希的母亲黯然,“是,我知道我们老了,跟不上时代了。你说不要我们管你,你说你懂得很多,但是你没有做过母亲,你不懂得父母的心情。作为父母,不可能做的到不管孩子。我没有办法不担心你,不牵肠挂肚。只有看到你过的好我们才能放心。”
  “我过的挺好的。”
  “你这能叫过的好么?你看看你住的这屋子,那么破旧,还是租的,一点保障也没有,人家叫你搬,你就只好搬出去。你这样子,妈妈能不担心么?”
  “你能不能不要成天担心担心啊,你担心有用么,你担心我就马上住大房子了?为什么你老是那么想不开,老是做些没建设性的事?”
  “那你为什么非要让妈妈担心,你为什么非要离婚?那时候你买了房子结了婚,我和你爸爸来看你,我们四个人说说笑笑,多少开心!”林希的母亲说到这里又哭了,“我想到那时候的日子,真是我这辈子最舒心的,想想你生活的也好了,工作好,房子又好,俞子秦对你也好,我真是一点心事也没有了。没想到好日子没多久,你又要离婚,房子也没有了!”
  林希的母亲哭着说,“你真是一点也不能体谅做母亲的心。”
  林希无言以对。是,好时光,新婚,新房子,俞子秦百依百顺——可是太短了,林希想,真正的好时光只有大半年,他们第一次来住的时候。之后俞子秦就开始抱怨,挑剔,她拼了全力来粉饰太平——
  “如果我离婚让你这么难过,我很抱歉,”林希淡淡的说,“你就当我自私好了,我不能为了不让你难过,就牺牲我自己。”
  沉默良久的林希父亲说,“希曦,你到底为什么要和俞子秦离婚?你不要怪我们反对,我们是想不通,一向好好的,忽然就要离婚,也不说原因,我们自然觉得你是一时冲动,才要全力劝阻,不想让你做出以后后悔的事情来。”
  “是呀,”林希的母亲说,“以前我问你你们好不好,你总是说很好。你们是不是吵架,有没有矛盾,俞子秦有什么不好,你从来没说过。我们只当你们一直很好。而且俞子秦看起来也的确对你很好。如果你们之间早就有问题,你为什么从来不跟我们说?”
  “有什么好说的?说了有用么?除了为我担心觉得难过,你们能有什么办法?夫妻之间的问题,别人根本无能为力。我又何必要说。过的下去就过,过不下去就离婚。就这么简单。”
  “那等到你决定要离婚的时候,总可以跟我们说了吧?为什么那时候你还是不肯和我们沟通呢?”
  “因为你们的态度本身就有问题。你们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我离婚,你们根本不要听什么理由,你们不是说么,只要不是外面有人,不是打我骂我,就没有离婚的理由。那我跟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夫妻过日子本来就是这样,”林希的母亲说,“谁家没有争吵没有矛盾,总不能为点小事就离婚。”
  林希觉得疲倦,“妈妈,我们根本想法不同,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总之,结婚离婚都是我的事。你们能理解是最好,不能我也没办法。不要再多说了。”
  林希的父亲说,“爸爸现在不是要责怪你,爸爸就是想知道你的想法。想知道你们离婚的真正原因。”
  林希头痛,”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讨厌他,我看不起他,他让我恶心。”
  “为什么?原因是什么?当初他也是你自己挑的。”
  林希简洁的说,“当初我瞎了眼。”
  林希的父亲说,“你不觉得你有些轻率么?”
  “不觉得。我慎重考虑过了。”
  “你喜欢的时候就结婚,不喜欢就说讨厌要离婚,你这态度还不叫轻率?”
  “婚姻本就是合则聚不合则散。”
  “婚姻是有责任的,”林希的父亲声音大起来,“怎么能说一句讨厌就离婚?看不起他,你为什么看不起他?”
  林希深吸一口气,来了,又来了,每次都这样,没法和他们沟通,一说起来就要吵架。换作从前,林希又要采取一言不发的冷暴力态度,可是这一次林希不知为何有点心软,也许是因为刚刚得知父母年轻时的艰苦,也许是因为这次来父母明显苍老的容颜。
  林希换了态度,不再用那样强硬的语气,将公车和警局的事娓娓说了一遍。不需添油加醋,已经取得效果,林希知道父亲的脾气,最恨男人无担当,当下林希的父亲怒道,“俞子秦竟是这种人!”
  林希加一句,“根本就不像个男人,怎么叫我看得起他,叫我怎么跟他过一辈子。”
  林希的母亲回忆当时,“难怪那天晚上他看起来是有点不对劲,第二天还突然把头发剃的那么短,戴副平光眼镜,我还想他这是怎么了。”
  “你当时还说他看起来换了个人似的,”林希说,“可不就是么,他就怕过后车站上又遇到人家,吓得把头发都剃了。”
  现在林希的父亲与林希有共识了,林希的父亲连说了几句,“真不是个男人,真不是个男人。”在窗台前踱来踱去,过后叹了一声,“你就算要离婚,也该和爸爸妈妈好好商量,像这种事情都该让我们知道。离婚至少要和他平分财产,怎么能把房子给他了呢。”
  “离都离了,算了,”林希息事宁人的安慰,“我以后会好起来的,你们放心吧,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在货运公司做会计,薪水很不错,一进去就三千多,以后还有的加,一个人过日子没问题。我打算再去读个中级会计师证书,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林希的母亲说,“再读书倒是好的,不过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又离过婚,再找人总归吃亏,我跟你阿姨姨夫说了,过阵子让他们给你看看有什么合适的人……”
  林希心想,疯了,好不容易离了婚又再去结婚。脸上也不表露,只敷衍的说再说吧再说吧。
  林希突然合作温顺的态度,叫林希的父母很觉得安慰。林希的父亲高兴的说,“你看,我们又不是不能沟通,好好说不是很好,以前的误会大家都说出来,以后就好了,我们是一家人,爸爸妈妈都是爱你的,你要记住这一点。”
  林希点点头,第二天又出去给母亲买了些衣服鞋子,又千保证万承诺以后会好好的,总算和和气气的送走了父母。
  送走父母林希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样虚伪的态度,虚假的谎言,林希以前没想到要用在父母身上。然而这似乎是最适合,最有效的方法。她以前真性真情,不肯说假话,弄得几乎和家人决裂。现在林希想明白了,没法改变他们,也没法改变自己,那么只好这样,哄着骗着,就算是善意的谎言。
  结婚可以离婚,父母血缘,却是断不了的。
  林希的父母以为林希忽然懂事了,只有林希自己明白,她是真正拿父母当外人看待了。
  她已经完全放弃,不再有任何奢望。
第二十四章 尽力了
  李峥果然亲自下厨,端出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来,一边问林希,“你父母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快就走了?”
  林希嗯了一声,转开话题,“粥好香,这些菜不会也是你做的吧?”
  清蒸桂鱼,白灼基围虾,蒜蓉油麦菜,李峥的口味真清淡。林希喜欢浓油赤酱,红烧糖醋,辣也无妨,只不爱这样清淡的,白水里蒸蒸煮煮,一点味道也无。
  李峥说,“阿姨做的。我只会煮粥。”
  林希舀了一勺粥,唔了一声,“其实我以前不吃皮蛋瘦肉粥的,因为我不喜欢吃皮蛋。”
  “那现在呢?”
  林希咬着一半勺子,挑挑眉,笑盈盈的睨了李峥一眼,“试试吧。”
  林希发现李峥有个好处,他从来不会多问。那天林希临时失约,事后也不愿多加解释,李峥不过问一句也就罢了,要是换作俞子秦,必然要追问不休。那时林希叫他来警局接她,事后李峥一直没问过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希觉得这点极难得,是一种尊重。
  也可能李峥不过是不关心,懒得问。然而不关心也好,林希此刻,需要独立空间多过关心。林希不再想与任何人在精神上建立起亲密的关系。林希已经不再祈望任何人,任何感情。这个世界上她所有的,不过是她自己。
  以前若有人问林希最想要什么,林希会用喜宝的回答:很多很多爱,或者很多很多钱。现在若有人再问,林希会把前一句去掉。
  无欲则刚。当你不再渴望,你也就不再软弱。
  而钱,林希现在深深明白到,钱是立身之本。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保证,还谈什么原则,谈什么自我?
  林希笑语盈盈说东道西,娇嗲的拖长尾音,李峥说什么都表示兴趣,睁着圆圆的眼睛兴致勃勃的问“后来呢”,惊叹“真的啊”。娇滴滴的挑剔清蒸桂鱼,“最不喜欢清蒸河鱼,又不鲜又没味道,我要吃红烧的”。娇嗔的噘起嘴,待的李峥满口答应“下次再不做清蒸的了”,便又转怒为喜。
  这当儿要是有个女人旁边看着,包管要冷笑侧目,但是据林希的经验,男人大都吃这一套,尤其是成熟型的男人,男性最原始的心理本能,喜欢天真娇嗲,适当的骄纵——他们能够满足的骄纵。
  李峥觉得林希心无城府,纯真可爱,就像当年他见到她的时候一样的娇憨明媚。
  晚饭后李峥拿出项链来,林希一看盒子就明白了,打开盒子,钻石的光芒耀的林希有点意外,却没有惊喜。要是以前,林希看到杂志上漂亮的首饰多少有点向往,可是现在项链就在眼前,林希却无一丝喜悦,对一个还居无定所的人来说,这种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林希冷冷的想,不知道蒂芬尼到时候肯不肯回收,就算收也打折打的三钱不值两钱了,真浪费。
  李峥见林希沉默的看着项链,以为她在考虑收还是不收——他不知林希已不是三个月前的林希,不要说项链,便是他当真开出支票来,林希也照收不误。
  林希抬起头,感动的笑容,“真好看,太好看了。”
  “来,我替你戴上,”李峥替林希扣上搭扣,满意的说,“很合适,你戴上很漂亮。”
  “真的么?”林希问,仿佛不能置信的犹疑。
  “真的。”
  林希放心了,“你说好看就好。”十分信赖的样子。
  两个人都有种大局已定的感觉。
  李峥从浴室出来,看到林希穿着他的衬衫当睡衣,懒洋洋的蜷在沙发上翻杂志,衬衫又大又长,林希挽着袖子光着腿,领口少扣两颗扣子,斜斜露出半边肩膀。李峥过去扔掉杂志吻她——
  即使是最热烈缠绵的时候,林希心里也总是保持着冷静,她不能爱他,可是她得让他觉得她爱他。她在他耳边低低的问:“你爱我么?”“会一直都爱我么?”“会照顾我么?”他一连串的答“是”,她当然不信,可是照规矩是要问的,要柔弱无依的,楚楚可怜的问——然而她的声音里全是绝望,连眼睛里都是。
  林希样样迁就,只一件不肯,不肯正式搬去和李峥同居。李峥不明白,“你住的地方那么破,有什么好?”
  “再破也是我租下的,只要我付租金,就可以住在那里,谁也不能赶我走。”
  “你住我这里,难道谁能赶你走了?”
  林希瞟了他一眼,“那可说不定。大爷你心情好,就叫人搬进来,哪天不高兴了,又叫人搬出去,你当我都不知道么。”
  李峥嘿嘿两声,“哪有这种事,别听他们瞎说。”
  “反正我不愿意。又不是要结婚,干吗好好的搬一块儿,没两天就腻了,何必呢。”
  “那我替你搬个地方,你那个房子也实在太差了。”
  “好呀,搬哪儿?”
  “我还有套两室一厅,离这里不远,带你去看看?”
  林希就等着这句话,“好。”
  林希一边看一边盘算,这套房子太大了,这面积这地段,少说也要七八十万,要他送我多半不肯。林希四处走了一圈,“不,我不要住这里。”
  “又怎么不好了?”
  “什么女人住过的地方,我才不要住。”
  “哪有什么女人住过啊?”
  林希从抽屉里拿出半支用剩的口红,“这是什么?”又到卧室打开衣橱衣柜,找出一件睡袍,“难道这是男人穿的?”
  “这些东西,叫人来收拾掉不就行了。”
  “不行,反正我不住。”
  “那你要怎么样?”
  “你没有别的房子了么?”
  “你当我是房地产公司还是钱多了没处去,随便买三五套房子搁着?”
  林希用随随便便的口气说,“那你再给我买一套吧。”
  “好大口气,买房子,你当买手机么,说买就买,”李峥说,“现在房子什么价钱?”
  林希咬咬牙,做出撒娇的姿势,“人家又没有说要买很贵的,你给我买个一室一厅吧,稍微远一点的也行,不会很贵的。”
  林希小时候问母亲要新衣服被拒绝,长大后就不曾开口问人要过东西,这句话鼓足勇气说出来,姿势太紧张,语调也不自然——林希实在不是这方面的人才。
  李峥抬眼看了林希两分钟,这两分钟的静默叫林希无比难堪,她知道李峥已经知道了,她在心里恨她的蠢,恨她的撒娇撒痴装腔作势——她在心里恨了自己一万遍。
  李峥笑笑,“不如把这套房子过户给你怎么样?”
  这嘲讽那么明显,林希如被人热辣辣的打了两记耳光,脸色煞白。她知道她是自取其辱,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什么人,她不该想要和他玩花样,她哪里斗的过他呢,她连俞子秦都斗不过。李峥,俞子秦,何未,哪一个不比她聪明,这世上有谁会比她更笨,还偏偏不肯承认,不肯安分守己的做一个笨人。
第二十五章 决裂
  林希转头就走,然而李峥拦住她,“话还没有说完,这么急着走做什么?”
  “怎么,生气了?为什么?是因为处心积虑的计划没有成功,失望了?林希,为什么跟我来这一套呢?为什么不老实告诉我你想要钱呢?你若老老实实跟我说,你跟我上床就是为了钱,为了一套房子,也许我会考虑给你买的。我要给你三十万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要?嫌少?其实这个价钱对你来说,已经很高了,比你漂亮十倍的女人,一晚上也不过三千块。不过无所谓,贵一点其实也无所谓,只要你开口,只要你对我说,“李峥,给我买套房子,买套房子我就跟着你”,我毫不犹豫就会给你买的。我喜欢诚实坦率的人。可是你偏偏要那么装腔作势,好像清高的圣女,给你什么都不要。你知道我想要你,所以你故意拖着,装的神圣不可侵犯似的,吊足我的胃口,你才好吊起来卖,是不是?你要的不止一套房子吧?还那么撒娇撒痴,装的好像有多喜欢我似的,以为那样我就会上你的钩,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跟个瘟生似的,是不是?”
  李峥语气冰冷,声音里有隐含的怒气。他抓住她的肩,狠狠的将她转过去对着他,“林希,”李峥讥讽的说,“你真以为我有那么傻?”
  林希的指甲深深嵌进手心里,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张大眼睛看着李峥,眼里是痛悔和绝望,深深的恨意。不,不是恨李峥,她恨她自己,恨她愚蠢,恨她可笑,恨她自取其辱。
  林希说,“不,你不傻,是我傻。”林希嘴角浮起一个嘲讽的笑,嘲笑她自己,她是怎么会对眼前这个人寄予希望的呢,这个精明冷酷的男人,他说他喜欢她,于是她就相信了?林希头一次发现自己竟是这样天真的可笑,她还一直以为自己理智聪明,不会轻信男人甜言蜜语——不,其实她都相信了,郑赢儒说喜欢她,她相信,俞子秦说喜欢她,她也相信,现在李峥说喜欢她,她同样相信。因为相信,所以她以为人家会同她结婚,会对她好,会宠爱她,会满足她的愿望……
  林希摘下项链,掏出李峥给她的信用卡,又去找了一个塑料袋,把身上的 PRADA背包里的东西通通倒出来。李峥看着她把所有他送她的东西都一样样放在桌上,“你做什么?”
  林希最后把脚上的鞋子也脱下来,光着脚,一言不发,转身便往外走。
  李峥追上去拦住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希简洁的说,“我都还你了,不欠你了,还不能走么。”
  李峥恼怒的说,“你以为我跟你计较这些东西?”
  “你刚才长篇大论的,不就是说我贪你的钱么,现在都还你了,还要怎么样?”
  “你敢说你跟我在一起不是为了我的钱?”
  “是,我一心算计你的钱,现在被你识破了,现在你毫无损失,还不满意么?”
  李峥一愣,待回过神来,林希已经走了。
  地面冷硬,碎石硌脚,林希光着脚踩在地上,冰冷而刺痛。深秋的风有凛冽寒意,林希的外套还在李峥车子里,身上只穿着薄纱长袖和短裙,不由自主的发抖。冷,从脚底一直冷上去,因冷而觉得愈发的痛。林希走得东歪西倒,这小区怎么这么大,走了半天也走不到门口——林希在心里和自己对话:觉得冷觉得痛?你活该,活该,活该……
  林希叫到计程车的时候已经冻得半死,脚磨破了渗出血来,计程车师傅说,“哟,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林希说不出话来,在后座蜷成一团。林希也想问自己,你是怎么了,你到底是为什么,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林希想了又想,越想头越痛,越想越昏昏沉沉——林希发烧了。
  林希躺在床上,头痛,恶心,无力,浑身酸痛——我不行了,林希低声呻吟,我快要死了,难受的要死掉了。
  屋子里静静的,并没有人来回应她。
  林希睁开眼睛。“别担心,”她柔声说,“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掉,我们会熬过去的,来,起来,你可以的,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
  林希挣扎着起身,忽然静静的笑了。
  林希出去买药,慢慢的一步步走回来,上楼的时候觉得眩晕,林希靠在扶手上喘息。有人从楼上下来,匆匆经过她身边,又有人上楼,回头看了她一眼——并没有人停下来。林希嘴角还是挂着那个笑容,来,我们慢慢走,还有两层就到了。
  楼梯扶手经年的铁锈灰尘,林希扶着扶手,一级级慢慢往上走。
  林希吃药,喝水,蒙头睡觉,自己煮粥。
  烧退了。
  林希坐在小区街心花园的长凳上。
  深秋的阳光再好也显得有些无力,即使暖也暖的勉强,但林希还是仿佛很愉快的晒着太阳,看着周遭人来人往。有小孩子在练滑板,一只脚踏着,已经练得似模似样了,寰转如意的滑来滑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微弓着背,背着手,慢悠悠的从林希面前走过,走过树下时忽然咳的吐了一口痰,又若无其事的走了;拎着几颗青菜一把豇豆的老太太和遇见的熟人打招呼,絮絮的说了半天;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在地摊前拿着一件廉价粗糙的上衣和摊主讨价还价……
  这个小区里都是年代久远的老公房,早年单位分配的房子,住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赚着微薄的薪水,精打细算的买菜,穿廉价的衣服,一块两块的计较着……也都这样活下来了,也并不觉得有多辛苦多委屈——
  我总是觉得我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林希想,我总是不甘心。不甘穷困,不甘委屈,不甘忍耐。可是,林希牵牵嘴角,我尽了力了,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林希想到《红楼梦》里的句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说的是晴雯吧。像她那样死了倒也干净,可是现在我即便去死也是晚了。现在若死了,说不定李峥还当是为他死的,算计他不得,恼羞成怒便死了——林希不由笑起来,真可笑。还有俞子秦,俞子秦定会四处跟人说,看,吵着闹着要和我离婚,离了婚又活不下去。说不定还要跑来对着我的骨灰说,看,我说你离开我活不下去吧……林希想到这里,呕了一声,我便是死也不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还有父母。再怎样……再怎样……林希叹气,死了对他们总是一个大打击。
  总能活下去的。所有的人都能活下去,不过是活的好坏罢了。人人都想活得好,可是,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无论是很多很多爱,还是很多很多钱,林希都不会再强求了。
  林希没有去找工作,她去报名念中级会计师考试的强化班。一同上课的同学问她,“你考了几门了?”
  “一门也没考过。”
  “哦,那你这次考几门?”
  “一共不是三门么?”
  “三门功课一起考?”
  林希点点头。除了这三门功课,她还报了会计实务操作,财务软件实际操作的课程。林希给了自己五个月的时间。
  五个月内什么都不做,专心考试——林希对自己说,你虽然别的都不行,考试总是会的吧。
  翻开书林希才知自己有点托大,大概多年没有念书,又没有会计的底子,林希觉得学起来有点吃力。书又厚又大,加上习题册厚厚六本,五个月后就考试,再加上还要抽时间去学那两门实际操作,时间真是有点紧。同学袁千里得知林希的计划,好心提点她,“还是先考两门吧,我去年本来也想一下子考三门,结果只考出一门。挺不容易考的,而且你现在才看书,都已经晚了,我都已经看了三个月的书了。”
  林希被这话激发起斗志来,不容易,太晚了,这是说我会考不出么,林希朝袁千里笑笑,“看我的。”
第二十六章 一切重来
  林希用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来温习功课,早起晚睡,随便做点东西吃。一开始觉得吃力,很久没有背书了,思绪不大能集中,一段话念上四五遍还背不下来,即使背下来过一天又忘记了——林希懊恼,我的记忆力竟这样差了,早几年考自学考的时候也不至于这样。林希有点焦躁的在房间里来回的走,五个月,只有五个月,林希停下脚步深呼吸,不要急不要急,你看,你不过是太久没有念书一时不习惯而已,林希对自己说,慢慢来,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渐渐顺利了。公式也好文字段落也好,默念三遍便可背诵一遍,渐渐恢复当年水准,只担心遗忘太快——第二天早上醒来眼睛还未睁开林希便去回想,啊它们还都在那里,林希一边回忆一边拿过床头的书来对照,满意的微笑了,我说过你行的,是不是?
  在公式分录数字和法律条文间林希的信心一点一点的恢复,习题册大而厚,题目长而繁琐,同学都觉头痛,林希却不厌其烦,她喜欢做题,做完后对照书后答案,若是答对,有小小的满足感,若是错了,思索弄懂后有豁然的喜悦。袁千里去年已考过一回,做起题来还远不如林希思路清晰,在林希再一次给他讲解固定资产减值准备的计提和转回时,袁千里不可置信的问她,“你以前真的没考过?”
  林希抿嘴笑,“难道这也需要说谎么。”
  袁千里一脸钦佩的神气,“你真厉害,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
  林希的笑容渐渐黯淡,“不,我是个笨人。”
  因为笨,什么都不会,所以只好考试,
  时已入冬,林希整理换季衣服,发现自己竟然一件毛衣也没有,不是衬衫就是针织衫。大衣常常短短的倒有好几件,然而件件掐腰窄袖,里面也就能穿一件贴身薄衫。林希想到以前何未总是笑她要风度不要温度。那时候家里单位都是空调,上下班有地铁,动不动就招手叫计程车,穿的少怕什么,最要紧是漂亮——林希微微苦笑,幸而还有两条牛仔裤。
  第二天林希出去买冬装,也不挑什么,随便买两件毛衣,一件棉外套,最普通的休闲牌子,还是花了五百多。可是实在不能再省了,林希想。当然街边小店里也有更便宜的,五十块钱的毛衣,一百多块的外套,粗糙的林希实在买不下手。等真正山穷水尽的时候再说吧,林希对自己说。
  林希还有一件风衣留在李峥那里没拿回来,本想叫何未帮她去拿,然而还是算了,所有和李峥有关的一切,林希都不愿再提起。
  如果可以,林希希望能够失去那天的记忆。
  门铃响的时候林希还以为是抄水费的,搁下咬了一半的面包去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李峥。
  林希第一反应就是想立刻把门关上,总算忍住了,冷淡的说,“你来做什么。”
  “手机为什么一直关机?”
  林希不答,“你有什么事?”
  李峥说,“我有话和你说。”
  除了搬家那天,李峥一直都没来过,林希总是让他在楼下等,不肯让他上来。现在站在屋子里,李峥才发现屋子实在是小且旧且冷,李峥不由问,“这么冷,怎么不开空调?”
  林希几乎想讽刺他,阁下真是不知民间疾苦,然而还是忍住,这种时候口舌之争有什么意思,林希耐着性子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李峥看着林希,大概屋子里太冷的缘故,林希穿着厚厚的棉睡袍,睡袍里是高领毛衣,睡袍下露出一截灰色运动裤,头发毛毛的,随便在脑后用夹子一夹。他从没见过她这么不修边幅的样子,禁不住有点意外。他将近一个月没见到她,她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脸上神情极其冷淡,隐隐夹着一丝不耐,叫他一时无话可说。
  那日他为她一句话大动肝火,事后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怒气因何而来——他气她和他在一起只为了他的钱,可是哪个女人不是为了他的钱?他不是不知道,他也并不在意,这世上谁不是为了钱?他的亲妹妹来找他也不过是问他要钱。他从不吝啬金钱,他能给的也不过是钱。
  他对他自己的反常起了疑心,他宽慰自己,不,不是因为她开口要钱,她不该拿我当傻子,不该那么处心积虑——然而这理由他自己也觉得站不住脚,她不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她若是真懂得处心积虑,便不会是那样生硬的态度,更不会被他说的几句,便扔下东西跑掉。
  他原本以为她是赌气,她还有衣服在他那里,过的几天她借着取东西找他,他便好言好语哄哄她,大家借机下台,这件事便算是揭过去了。谁想到她就此没了音讯,手机也关了机,他才知道她是不会再来找他了。
  她不来找他,只好他去找她,他犹豫了很久,自己也不知在犹豫些什么。照说是简单的事,若是想她便去找她,她要房子给她买便是了,也不是花不起这个钱。然而他竟是举棋不定,想去,却又似乎有些畏惧,他疑心自己对她动了真心——才不能忍受她的假意。
  然而即使是假意也罢了,即使她不爱他——他还是放不下她,他要她在身边,即使她和所有人一样,都是为了他的钱。
  他原本以为,他只要过了他自己那一关,她这边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过了这些日子,她赌气也赌的够了,她不来找他,不过是因为要面子下不来台,也许心里早就等着他去找她了。到时候只要他说些好话陪陪小心,让她埋怨几句出出气,再替她买一套房子——即便她还有其他要求他也一应满足她,难道她还会不消气?他甚至想象她听了他的话之后会怎样转怒为喜,娇嗔的笑起来——然而现在看到林希的表情,李峥才发现他的想象距离现实有较大距离。
  “还在生气么?”李峥低声说,“好了好了,就算是我不对,好不好?你还没吃饭吧,我们一起出去吃。”
  林希扬起一边眉毛,这个人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轻描淡写?林希用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他,他心知不对,可是,应该要怎么说?他没有道歉的经验。
  他只好硬着头皮说,“那天我是过分了一点……不过,你要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说呢,为什么要那么绕来绕去……好了,都算是我不好,不要再生气了,我们明天就去看房子好不好?”
  林希冷淡的说,“不必了。”
  李峥有点焦躁了,“那你倒是要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林希说,“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以后也没有必要再见面。”
  李峥的表情僵了一僵,“你是怪我来的太晚了么?我打你的手机一直关机,来找你你又不在家。”李峥把林希拉过来环抱住她,林希本能的抗拒,李峥手上用力,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们不要吵了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你要什么都给你,好不好?”
  林希不再挣扎。她看不见李峥的脸,可是这语气叫她心软,她默然的任由他抱着她,心里暗暗叹气。一点点温情就叫她感动了,然而她清楚的知道,“以后再也不……”那样的句式不过是一种语气上的承诺,当不得真,而“要什么都给你”——人付出多少,自然也要收回多少。
  林希轻轻推开李峥,“为什么?就像你说的,你可以随便找到比我漂亮十倍的女人……”
  李峥打断她,“你还记恨那些话?我气头上说的,你也当真?”
  “这也的确是事实。”林希平静的说,“李峥,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考虑了一下措辞,“为什么对我有兴趣?”
  李峥沉默许久,“那时候吴起轩把你带来。”
  这句话有头无尾,林希听了心中却渐渐明白过来,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等待他说下去。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记你。”
  林希退后一步,坐倒在椅子上,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只觉得难以置信,难道他竟然真的喜欢她,难道他十年前就喜欢她——十年前她做了什么使他印象深刻?她完全没有印象,她只知道他见到她的次数寥寥无几,因为当年她和吴起轩也不过短短交往了两三个月而已。
  林希不由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可能?”
  李峥微微苦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若能知道,也就不用烦恼了。
  “跟我回去吧,”李峥说,“先住我那里,等新房子装修好了再搬过去,好不好?”
  林希几乎就要答应,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喜欢她,他会照顾她,他会给她买房子,她不用再独自苦苦挣扎了,不用呆在这又冷又破的小房子里,天天十块八块的计算着。一个“好”字就在嘴边,强自忍住——她忽然明白了那天他发怒的真正原因。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的他忍不住问她,“怎么了,你到底怎么想,你说话呀。”
  “我很抱歉,”林希终于开口,“我不能答应你。”
  这次轮到李峥问,“为什么?”
  林希苦笑道,“因为你要的,我给不起。”
  “你怎么知道我要什么?你给不起什么?”
  “你要我也喜欢你。”林希说。
  李峥脸色沉了沉,“你就真的那么不喜欢我么?”
  “我即使喜欢你,”林希坦白道,“也不是你要的那种喜欢。”
  李峥沉默半响,咬牙道,“即使你不喜欢我,只要你跟我回去,只要你肯跟着我。”
  林希温言道,“这是不行的。你以后会恨我的。”这已经不是一个游戏了,不能再按照游戏规则来玩,而感情不是单程道,没有人会只付出不要求得到。她已经嫁过一个喜欢她而她不喜欢的男人,她为那个错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她不能再错第二次。
  她知道她没法勉强自己喜欢李峥。是,他有钱,他对她不坏,可是,她不喜欢他的江湖气,不喜欢他有时候说粗口,即使不是对她。她也不喜欢他三天两头就要和那些夸夸其谈的俗不可耐的朋友们喝酒吃饭,而她经常要作为摆设陪在一边。她更不喜欢他的大男子主义,仿佛她听从他是理所当然。
  他不是她的那杯茶。她从来没想过要和他长久。她原以为他不过是一时新鲜,过阵子便会丢开手,顶多耗上两三年,所以她才急急找借口开口——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给她再多她也不敢要——原先的平衡已被打破,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公平的游戏。他能给她她要的,她却给不了他要的。
  林希说,“让我们好聚好散吧。”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尾声 重生
  对任何人来说,这世上只有时间是唯一公平的东西。但是,对于那些居住在山间别墅和加建蜗居的人们来说,这种公平毫无意义。
  在消费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公平半年之后,蛰居的林希虽说不上现世安稳,但也算得上是无灾无病。
  五月的某个黄昏,走出了考场,多日未曾在这样的时光里出现在街市上的林希并未觉得有什么不习惯,相反,她觉得自己很轻,考试嘛,完全可以过关,但是未来呢?不知道拿着这考试得来的证书会敲开一家什么样的单位的门,更不知道那门里有什么样的新同事,甚至不知道会有多少薪水——同事如何倒是次要的,对独身女人来说,钱才是最可靠的。
  想到这儿,林希不觉笑了,那些不确定的事情,何必担忧?林希学着郝思佳的口吻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李峥坐在新买的BUICK里面,在蜗牛般前进速度的车流中,无意识地打量着下班时分的城市,拥挤而喧嚣。手机响了,他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将车子转向路边紧急停车的位置。他燃着一枝烟,摇下车窗,继续漫不经心地浏览着街市的风景。
  他看到了林希。
  林希穿着素色的吊带裙,在路边的人行道上走着,没有低头也没有抬头,步伐不快不慢,和街上其他的女孩子没有任何不同。
  李峥在三秒钟之内挂断了电话,想要发动汽车追上林希,想想,又算了。
  十年之前,那个笑靥如花、长发迎空的林希,也是这样,在李峥呆呆的注视下,渐渐地远去。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各色的衣衫,统一的呆滞表情,让下午六点的上海布满了疲倦。
  林希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她在李峥的视线中渐渐模糊,而穿梭的人流,缓慢的车流,潮湿的暖风却并未因她的远去而改变。
  这城市永远不会稍作停顿,它甚至不会为李峥让出一米的距离,让他好好地注视这个正在重生的林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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