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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真相

柯云路(现代)
第一章 事发
  那天晚上和所有的夏夜晚上一样,闷热潮湿。林希从浴室出来忙不迭地冲进开着空调的卧室里,一边用浴巾擦头发一边抱怨:“热死人了,还没擦干汗就出来了,这种天气没有空调简直会死人。”
  林希的丈夫俞子秦坐在电脑前看股市走势:“刚才你们主任打电话来,叫你现在去银行。”
  “什么?”林希一怔,手上停了下来,“有没有说什么事?”
  “没说,就说叫你马上去。”
  林希有点疑惑,难道今晚有人来查账?上次上头突击查账,何未漏写一个数被查出来,也是这么下了班突然被叫去。
  林希拨电话给何未:“阿未,你有接到通知现在去所里吗?”
  “没有啊。”
  “叶海林刚才打电话让我现在去所里。”
  “糟了!”何未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我刚才接到消息,说查到我们所的人反交易好几张相同金额的大额存单,不知道是不是上星期我们那件事。”
  林希还糊里糊涂的:“上星期我们有什么事啊?”
  “你记不记得上星期你带一个客户去存四十万定期,复印存单那件事?”
  林希一下子想起来了。那个客户本来是何未约的,要何未帮他弄四张四十万定期的复印件用来做存款证明,结果那天何未发烧没来,林希就代替何未接待了他。客户带着四十万的现金,存了定期之后存单复印一下又取出来,来回四次,最后客户仍然带着四十万的现金走了,还带走了四张四十万的定期存单复印件。是,是钻了一点空子,但是并没有规定说不能当天存当天取,存单复印件也完全没有法律效力。如果林希不帮他,他也可以跑四个储蓄所存取四次得到四张复印件。但是那是林希和何未的大客户,而且这个客户和何未关系良好,为客户提供方便责无旁贷,何未已经答应了他帮这个忙,只不过那天忽然发烧不能来上班,林希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但是林希没想到当时柜台做这笔业务的萧冰若没有做存取业务,她直接把四张存单反交易了,也就是说,这四张存单都是错误操作。这样一来性质就完全不同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接连存错四张大额存单又反交易呢?审核部门自然起疑,要一查到底。林希听何未说完,就知事情糟糕,萧冰若怎么能贪图方便就把存单反交易掉呢,她不知反交易的业务一向查得紧吗?如果是正常存取,不要说四次,就是十次八次也不打紧,可是反交易就不同了。叶鑫也真是大意,她身为组长,也糊里糊涂地就给萧冰若刷了卡。林希皱着眉匆匆忙忙地换衣服,心中盘算着怎么向领导解释客户要求存单复印件的事。真有些麻烦,叶海林平时已经那么烦人,老是盯着我和何未,这次少不得又要大做文章了……
  林希虽然觉得这是个麻烦事,但她还以为顶多是制度操作上的错,没什么大问题。直到她出门前再一次接到何未的电话:“林希,这次可能麻烦大了,你千万别说是我,你千万顶住。”
  林希一颗心往下沉:“什么意思?”
  “也真是巧上加巧。原本审核部查到反交易次数多也问题不大,但是他们看到操作员名字是萧冰若,就联想到了韩凌,联想到了作案的可能,立刻报上去了,现在支行都知道了,肯定会严查。”
  林希握着电话呆在那里。韩凌是萧冰若的男朋友,去年因挪用公款被开除。林希因与萧冰若关系好,平时有什么业务都到萧冰若的柜台做,也没想到这一层,现在好了,一条条线连起来,竟弄出个作案嫌疑来。林希苦笑,几张复印件能做什么案,然而银行的处事方式一向是异常的警惕谨慎,现在这件事可大可小,说小不过是制度操作有误,若往大了整——林希觉得有点发冷,客户经理的位子怕是保不住了。
  俞子秦转过头来:“出什么事了?”
  林希把事情大致说了一下。俞子秦也在银行工作,对制度熟悉,当下就说:“怎么能做反交易?太蠢了。”
  见林希一脸失魂落魄,他又宽慰道:“应该没大事,你只一口咬定是何未的客户,何未叫你做的,你一概不知情就可。”
  一概不知情,林希还真是不知情,她甚至不知道那个人要存单复印件做什么,何未叫她带他去,她就去了。然而现在说一概不知情,谁信?
  林希到所里的时候,大门已经拉上,灯火通明,所主任王燕君,副主任叶海林,副组长周宁,辅导员孙玲玲都在,一个个正襟危坐,组长叶鑫却不在场,林希再次肯定,就是那件事了。叶鑫是那天授权的人,也算当事人,否则没理由周宁在她却不在。
  “林希,你知道我们找你来什么事吗?”叶海林一脸严肃。
  “不知道啊。”林希做一个莫名的表情。如果要表示是无心过失,那就一定要茫然,要想不起,而不是未提到就明了。
  “你自己做过的事自己不知道吗?你还是老老实实说出来,我们还会考虑从宽处理。”叶海林一本正经的表情,煞有介事的姿态,林希觉得可气又可笑,这是在审犯人吗?我是犯了罪吗?就差说一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了。林希存了抗拒的心,口气也就不太好:“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那你就是要我说出来了?林希,你可是要想好后果,等我说出来,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他妈的威吓也来了,真以为自己是公安局审犯人吗?林希心里不愤,尽量缓和语气:“你这么问我我可真不知道。你既然知道那你就说吧,说了也许我就想起来了。”
  “上星期三下午两点半,你做了什么事,你自己好好想想。”
  林希做思考状。王燕君沉不住气,她的性子比叶海林直:“你带了一个客户到柜台办业务,记得了吗?”
  林希做恍然状:“哦,有这么回事,那是一个大客户,本来约了何未,那天何未病了没来,我就带他到柜台办了。”
  “办的是什么业务?”
  “客户要四张四十万的存款复印件,带了四十万现金来,我想客户当天存取也是正常业务,就带他到萧冰若那儿办了。存单没经客户的手,是我直接复印后把存单又销账了。”
  “客户才四十万现金,你怎么能替他存一百六十万的存单?”
  “我没直接存一百六十万一张存单,我开一张四十万的,复印后结清。这样存四次。如果客户自己去四个所,也可以做到。”
  “你知不知道萧冰若没有做销账,她做的是反交易?”
  “我不知道。”林希当时的确不知,“柜台如何操作不是我的管辖范围。当时叶鑫在场,无论反交易还是大额销账,都应该有她的授权才可以。”
  叶海林怔了一下:“是,叶鑫也有错,这个我们也会追究。但是就算你不知道是反交易,存款要账实相符,你要开四十万的存单你就要有四十万的现金。”
  “客户有四十万的现金。”
  “这现金你们当场点了吗?”
  “点了。”
  林希答得滴水不漏,叶海林有点恼怒:“你们怎么点的,你们点了四次吗?”
  林希这下词穷了,是,如果严格按照制度,她们应该重复存四次,也就应该重复清点四次。问题是,那么多捆钱,明知不会真的存进来,谁会耐烦做这无用功?点一次已经不错了,当时萧冰若本来是点都不想点的,林希坚持要她用机器过一遍做个样子也成,林希还以为自己已经很严格执行制度了。
  “没有。我们只点了一次。”林希只好尽量找理由,“因为钱没出过柜台,所以觉得数目正确就不再重复清点了。而且这清点操作的事也不是我做,我无权干涉柜台怎么操作。”
  王燕君恼怒了:“你说来说去就是你一点错都没有了?”
  林希不说话。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林希想了想,总得认点错,便放软了口气:“我应该提醒柜台清点四次,严格按照制度操作。”
  “客户只有四十万现金,你给他开了一百六十万的存单,这根本就是错的,你这种存取四次的说法就是强词夺理。”
  林希听到这种蛮横的说法少不得要分辩:“但是存单实际上没给客户。如果客户自己去办,跑四个所,也可以完成。因为是我们的大客户,那些基金指标不少是他帮我们完成的,不仅他自己买还介绍了好几个客户过来。所以我当时想客户的要求能满足就尽量满足。”
  “你知道他拿存单复印件做什么用吗?如果客户用作非法用途怎么办?”
  “我也不清楚客户拿去做什么……”林希有点心虚,“客户跟何未比较熟,那天本来是和何未约好的。好像……是要做什么存款证明吧。因为存单复印件是没有法律效力的,所以我也没有多问。”
  “你怎么知道复印件没有法律效力?”
  林希看着叶海林哭笑不得,这是常识啊大姐,一张破复印件能做什么?柜台上每个职员都能随随便便把存单拿去复印个几份后放回来,每个客户也都可以先存后复印然后直接取掉。
  王燕君也觉得叶海林的问题有点白痴:“就算没有法律效力,你也不能帮客户做这种事,你就让他去跑四个所好了。”
  林希只好说:“是,是我没想周到。”
  “何未知道这件事吗?是不是何未叫你这样做的?”
  林希想到何未电话里急急的那句“千万别说出我来”。事情已经至此,林希想,人是我带过去的,存单是我叫柜台开的,我已经脱不了干系了,何必再把何未拖下水。于是林希说:“何未知道客户那天要来办业务,但是她不清楚是什么事。客户是直接跟我说的,事后我也没觉得这事重要,没跟何未说。她都不知情。”
  “这是何未的客户,她怎么会不知道?林希你是想包庇何未吗?你说出来,你的责任还可以轻一点。我们知道其实和你关系不大,主要是何未在中间搞的事。”叶海林和何未的恩怨不是一天两天,现在终于有了机会,眼看着何未要轻松逃脱,一气之下竟连利诱都用出来了。
  林希坚持:“不关何未的事。”
  “我们好好地问你,想给你机会,你竟然这种态度。”叶海林气冲冲。
  王燕君站起身来:“今天就这样吧,林希,你回去好好想一想。这件事等支行处理。”
  林希回到家就给何未打电话,说了一下经过:“他们明天一定会问你,你放心,我说你都不知道。”
  何未沉默了一下:“这次真是对不起。应该不会很严重,我明天跟王燕君说说。”何未和王燕君关系不错,平时算是能说得上话的。
  “已经报到支行,只怕王燕君也做不了主。”
第二章 停职
  俞子秦很生气:“林希,我早就告诉你别和何未走得太近,你就是不听,现在看到了吧。我告诉你,这件事何未就是故意让你去做的,她早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不然怎么会你一说去所里她就马上反应过来?会那么巧,早不病晚不病就那天生病?被人陷害了都不知道,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女人!”
  林希最恨人用这种轻视的语气说她蠢,身边亲近的人说出来尤其刺心:“何未不是故意的,她不会故意害我,那样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的确不是想害你,她只是想让你代她冒险,她明知这事情多危险,所以她不肯亲自做,她让你去做。反正她知道你有多蠢,她说什么你做什么。”
  林希恨这轻蔑的口吻,然而她想起何未电话里那一句“你千万顶住”。
  林希不再说话。
  林希问何未:“你是知道的吗?你知道一旦被查出,会有这后果吗?”何未说:“我不知道会这么严重。”
  谁都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林希一开始也以为顶多降职。但是后来她被记了过,辞了职。
  “但是你知道是严重的,是吗?”
  何未说:“是。”
  “所以我当时告诉你,一定要点钱。”何未补充说。
  林希这才知道自己真的蠢。她不知道何未会让她去做危险的事,她以为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她们互诉心事,同进同出,新年节日互送礼物。何未闹离婚的时候也是她陪着,请了假去看她,三更半夜陪她讲电话,接她来家里住着,林希觉得她跟何未的感情胜过同丈夫。这样要好当然不是没有理由,何未同林希谈得来,很多观点都相仿,时时觉得惺惺相惜。林希的客户经理也是何未为她争取得来的,如果不是何未,现在坐这个位子的应该是李汝。林希的业绩做不出,也都由何未撑着,何未把业绩和她对分。林希不曾有过好朋友,她从小受的教育是质疑他人的好意,对你那样好,多半另有目的,蠢人才轻信上当。林希一直小心翼翼地怕成为家人口中的蠢人,一直与人保持距离,君子之交淡如水。然而林希的性格中有她父亲的热血,再怎样克制谨慎,遇到适当的人还是忍不住显露出来。
  何未就是那个人。何未与林希不同,林希看似精明淡定,其实外冷心热,何未外表外向爽直,对喜欢的人一团火似的热情,不喜欢的人就辣辣地当面开销叫人下不来台,但是何未心中有她的精明。何未是很有点手段的,如果她立心要讨好一个人,她会让那个人觉得很舒服。可是林希不信何未对她不是真心,她不过是个小职员,何未有什么必要故意讨好她?何未对她好,自然是因为喜欢她,合得来,自然是真心的。
  林希想得也没错,何未的确当林希是好朋友,只是林希高估了朋友的意义,林希不知道朋友有时候也是可以用来,利用的。
  林希明白了这一层不免觉得心灰,觉得朋友这个词真的很令人怀疑它的真实意义。但是第二天支行来人审查的时候林希仍然坚持“不关何未的事”。说是何未叫她做的又怎样?林希很清楚,所谓责任轻些不过是那些人诱骗她的说法,她的责任决不会轻,因为她是第一当事人。何未有什么责任?她根本不在场。把责任推给何未毫无意义,除非是为了报复。但是林希不会报复何未。她始终记得是何未把她从柜台拉出来,柜台工作是那么可怕,机械的永远都做不完的,一遍又一遍。吃饭只有二十分钟,上洗手间要提前十分钟挂暂停牌,再蛮不讲理的客户也不能得罪,永远是柜员的错,人家指着鼻子骂你你也得赔笑脸解释。终于信贷部有了空缺的位子,要求大学学历,柜面上只有李汝和林希合格,叶海林中意李汝,王燕君也觉得李汝不错——李汝比林希乖巧,林希和领导的关系一向疏远。只有何未推荐林希,最后王燕君终于同意升林希。那时候其实林希和何未并不熟,林希也知道,何未一力推荐她是因为何未讨厌李汝。何未一直嫌李汝太精太计较。
  但是林希还是感激何未。之后林希和何未真的成了朋友,何未在工作上对林希十分照顾,林希其实并不适合做信贷,她不擅长人际关系,和客户的关系总是淡淡的,若没有何未撑着,不要说超指标,只怕完成都有问题。念着这一点,林希不会怨恨何未。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何未推她上去的,现在也因何未跌下来,林希想就这样算了吧,恩怨都罢了,从此以后何未不再是她的好朋友,但也不是仇人。何况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何未,林希想,我当然也有责任,我对制度太不上心了,为什么人人都知道这件事危险就我木知木觉呢,我当然有错。有错就要承担,不要怪别人,即使有人利用我欺骗我,也只能怪我自己蠢。
  支行审查的人问来问去问不出什么,很不满意,林希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她说这是何未的指使。问话的人是支行保卫科的科长,反复诱说开导:你为什么要包庇何未?我们知道是何未叫你做的,我们相信你是无辜的,你不知情,但是何未和那个客户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是不是?那几张复印件,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翻来覆去把同样的话问答了一遍又一遍,林希觉得累,复印件能做什么?你们觉得几张复印件能做什么?难道能取钱?林希觉得复印的几张纸无足轻重,但是保卫科的人不这么想,那个个子矮矮的男人一脸郑重的表情:很可能何未和客户联合起来诈骗。
  林希对于他们提出的这个可能性深觉荒谬,诈骗,谁会相信一张存单的复印件??
  林希被停了职,他们让她独自坐在一间小屋子里反省,间或来问她,你想清楚了吗?是何未吗?
  林希想,如果不是晚上放我回去,这跟警察局扣留四十八小时有什么分别?我是,犯了什么罪行了吗?
  何未也被隔离起来审查,她冷静地推得一干二净:那天我病了没上班,详细情况我不知道。客户是我约的,客户就说要来办业务,办什么业务当时没说。不,我不知道他要存单复印件,更不知道他用这种办法。他没跟我说。林希后来也没跟我提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人都不在场,我怎么知道那天的事。
  你不要抵赖了,林希已经都说了,说是你叫她这么做的。
  是吗?何未笑笑,如果林希真这么说,我可以和她当面对质。
  科长语塞。不死心,做最后努力:我们知道你跟那个客户之间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客户要复印件到底想干什么?你们是想利用复印件诈骗!
  何未平静地说:客户要复印件到底想干什么我不知道,如果你们那么想知道可以直接去问客户。不过你们好像并没有审查客户的权力,如果你觉得这是一件诈骗案件,可以报警察局立案。
  银行当然没有权力审查客户。事实上,他们询问客户的时候非常客气:“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想问问你这几张存单复印件是用来做什么的。”
  客户被叫到银行来有点愕然:“做什么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呀?”
  “哦,是这样的,因为你这几张复印件不是通过合法途径得到的……”
  客户是个四十多岁的生意人,在城隍庙摆摊子卖五十元一双的皮鞋出身,后来转开火锅店,钱是赚了不少,涵养却并没有因此而增长,一听这话就毛了:“侬格是啥个意思,啥格叫做不是合法途径,难道我自家伪造啊?侬讲我非法犯罪啊?”
  “不不,我们的意思是,我们有个职员用不正当的方法替你复印这几张复印件……”
  “侬讲来讲去不合法不正当,侬不要瞎讲白讲,这几张复印件,我带着钱上你们银行存了之后复印的,啥格不正当啊?”
  “是,你带着钱,但是事实上你并没有把钱存在我们这里。”
  “格倒好笑了,你们银行规定当天存不能当天取么?”
  “当天存当天取是可以的,但是你当时只带了四十万,存单开了一百六十万……这个我们先不说了,我们就想问问你要这几张存单复印件做什么。”
  “啥格叫先不讲了,侬讲讲清爽,侬讲的来好像我要诈骗你们银行一样,存单开了一百六十万,侬搞搞清爽,我一张存单也没有拿走,只不过复印这几张复印件。我本来跟你们的客户经理说,直接帮我开两张让我复印,我有那么多基金买在你们那里,还有啥不相信的,但是你们经理说不可以,要按照制度来,好,格么我就按你们制度带四十万去了,一张张存一张张复印,还要哪能?”
  科长也不好跟客户说是我们职员的制度操作出了问题,只好赔笑脸:“你不要动气,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了解一下,你打算用这复印件做什么。”
  “做啥拉,喏,就是我买个房子要贷款,贷在招商银行,伊拉要我开工资证明,我么自家做生意,啥人给我开工资啊,要收入证明么我那些账拉税拉麻烦来,格么人家招行的客户经理就说,侬给我几张定期存单复印件好了,人家也都晓得,我么又不是没有钱。平时你们客户经理一天到晚找我办卡拉买基金拉,现在这点小事,我就叫伊帮我办办,有啥问题拉。”
  “你是叫谁帮你办的?”
  “还有谁拉,不就是你们的客户经理嘛,何未和林希。”
  “到底是何未还是林希?还是你跟两个人都讲过?”
  “我本来跟何未讲我要办点事,讲好第二天去找她,谁知去了她不在,说是生病了,那么我就跟林希讲了。”
  “那你跟何未讲过没有?”
  “侬这个人听不听得懂话,我刚才不是说何未生病了不在嘛,人不在我怎么跟她讲啊。”
  “那你说存单复印件作贷款证明,光是复印件可以用作贷款证明吗?他们不用看存单吗?”
  “你格人哪能尬滑稽,人家招行讲可以用么就可以用,人家做啥要看我存单拉,大家都是朋友,难道不相信我吗?我那么大一个火锅城在那里,我讲给你听,像我们这种人有身家有信誉,我要贷款人家开心也开心死了,还会不相信我啊。”
  问来问去问到后来客户火了,把存单复印件拍在桌上:“不就几张复印件吗?你们那么不放心拿去好了,你们这种态度,以后请我我也不会来。”
  保卫科对客户的回答还是有点怀疑,但是无论如何离诈骗好像有点远。科长只好让林希再一次复述经过,做了一份笔录,叫林希签字。然后就叫林希待岗等通知。
第三章 待岗
  待岗不是在家里待,林希仍然要上班,只不过不再让她工作,让她在一个办公室坐着。办公室人来人往,没有人和林希说话,就好像林希忽然成了陌生人。林希感觉到那些目光,那些刻意回避,她觉得难堪,可是她只能撑着,面无表情地在那里坐足八小时。
  下班回家的路上何未叫住林希,一起吃晚饭吧。
  林希淡淡地说,累了,不去了。
  何未有点尴尬:我知道是我害了你。但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
  林希看着何未,何未的表情诚恳。事发后何未给林希打了无数的电话:你别担心,我找了王燕君,王燕君答应去跟上头说情;我托支行的包鹏打听了,有消息他会告诉我;我和陕西路支行的副行长王瀛说了,等事情过了想办法把你调过去。
  何未表现得焦急积极大大超过林希,相比起来林希倒像没事儿一样,什么行动都没有,也没有很担忧难过的样子,只是沉默。
  林希对何未说,告诉我,你们要复印件到底做什么?
  他要买房子作贷款证明,我就介绍吴起轩给他,他开不出收入证明,吴起轩就让他弄几张存款复印件充一充。
  吴起轩是何未的丈夫,在招商银行做信贷。林希对于复印件能做货款证明的说法有点将信将疑,然而林希认识吴起轩,她知道吴起轩这个人最爱走偏锋,一向不大管制度不制度的,只要出业绩。房屋贷款有房屋做抵押品,危险性本身不是很大,招行也没工商银行那么苛刻,复印件充一充也不是没可能,贷下款来再说,只要贷款不坏账,也就平安无事。
  复印件到底是复印件,出不了什么事,林希就当何未说的是事实。然而何未利用她也是事实。林希对何未说,没事就好,我走了。
  何未拉住林希: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想让你一个人扛,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不能出来承认,我承认了他们还是会处罚你的,他们可以说我们两个串通……只要你不说,他们对我就没有办法,少牵连一个总是好一点,是不是……你也知道我和吴起轩的婚姻名存实亡,什么时候离婚也不知道,我还有儿子,我要养儿子,我不能有差池……
  是,也许你出来承认也不能改变什么,可是那是不一样的,林希想,也许我还是要接受审查,还是要停职,还是要被处分,可是我不会怪你,我还会当你是好朋友。我不会觉得是被人利用了,不会质疑友情的意义。何未,我那么信任你,你不该利用我的信任。
  林希叹气,别说了,何未,我都知道。
  林希绕过何未走了。
  黄昏的街道上下班人潮匆匆来去,何未一个人呆呆站着,显得有点突兀。
  俞子秦问林希:“你被停职,那另外三个人呢?”
  “何未没事。萧冰若和叶鑫停了一天就恢复上岗了。”
  “什么?”俞子秦很意外,“这件事你根本没什么责任啊?这就是制度操作上的问题,叶鑫应该责任最重,因为她是组长,萧冰若第二,是她做的反交易,你只不过是把客户带到柜台而已。”
  林希疲倦地说:“跟那些人还有什么道理好讲。该解释的我都解释了,能分辩的也都分辩了,有什么用。”
  “何未倒没事?都是这个女人搞出来的事,她倒置身事外?”俞子秦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说是她叫你做的?你知不知道她把你当枪使!我早跟你说过这个女人不是好人,她的手段你不知道吗?你笨得要死,怎么玩得过她……”
  “你说完了没有?烦不烦啊你!”林希终于无法忍耐。
  是,林希现在也知道何未是利用她,知道把何未说出来何未就脱不了身。可是林希不想那么做,她觉得她与何未朋友一场,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即使以后江湖陌路,林希也不想以出卖何未来终结。
  这样做实在没有意义,林希想,何必损人不利己呢。
  其实林希若真的说一切都是何未的主意,上头处理起来多少会有点不同。后来对林希的处分特别重,不能排除是因上头恼怒她的一力承担。
  但是林希固执地顾及姿态,讲究原则,她觉得出卖的姿态太难看了,也许做了会有些许好处,但是她不愿意。
  “好了好了,”俞子秦见林希面色难看,立刻调换语气,“不说了,现在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把她咬出来也没什么大用。你别太担心,没大事的,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顶多回去做柜面。钱少点就少点,还有我呢。”
  林希听到这温和的安慰慢慢平静下来:“我以后都不理何未了。”
  “怎么能不理何未?你不但要理她,还要和她继续搞好关系。”
  林希诧异地瞪着他,俞子秦一脸笨人就是笨人这都不知道的表情:“你现在就靠她了,照我分析,她虽然是利用你,但也不想故意害你,出了事她肯定对你有歉意,你要好好利用她这点歉意,让她帮你换工作。不管他们怎么处理你,现在的黄陂路支行你是肯定待不下去了,她老公不是在招行吗?叫她想办法,让你进招行。按你的资历,只要招行里有人推荐,再带点客户过去,应该没问题。”
  林希知道俞子秦说得有理,可是她看着俞子秦一脸自以为计的得意,忽然觉得非常厌恶。
第四章 不让辞职
  过了两天他们让林希参加全行大会,林希在事发后第一次见到了萧冰若和叶鑫。林希鼓起勇气上前说:“对不起。”
  林希觉得很歉疚,萧冰若和叶鑫一向和她关系良好,就因了这份良好,她平时的业务都让萧冰若做。没想到这回连累了她们。叶鑫的组长当不成了,萧冰若本就是柜员,降无可降,但是扣奖金受处罚是肯定了。
  叶鑫淡淡地笑笑,萧冰若一贯火暴脾气,当下便道:“林希你真傻,明摆着是何未害你,你干吗还替她撇清?”
  林希无言以对。
  萧冰若和叶鑫都在大会上念了检讨,写得十分深刻,念得深情并茂,众目睽睽之下,双双落泪哽咽。林希有点吃惊,叶鑫这样做她能理解,叶鑫一向是乖乖女,性情温婉,可是萧冰若,敢和客户针锋相对吵架,那样生猛的萧冰若,竟然也会念出“我不应该因为平时和林希比较熟就丧失了警惕心……我非常后悔,天天晚上睡不着觉反省自己……”那样的句子来,还配合以痛悔流泪的表情。林希觉得难以理解,不,她不会这么做,林希知道这种场合眼泪会有效果,可是姿态多么难看,自己都会鄙视自己,这样卑下肉麻地乞求宽大处理。
  他们没有让林希写检查,林希知道她的处理会比萧冰若和叶鑫更重。其实这很不合理,但是不合理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是在银行这种官僚的地方。林希一直没有痛心疾首地悔过,所以上头对她的认错态度很不满意。可是林希不觉得自己有错。我带一个客户去柜台,将四十万存取四次,帮他复印了四张复印件,林希问科长,我哪一条违反了制度?
  你不能把四张存单同时拿去复印,最后他们定下结论说:你应该复印一张结清一张,再开一张复印一张。你这样做就是违反了制度。而且你不只是违反制度,你的性质很严重,你是帮助客户弄虚作假。
  林希无语。
  林希打算辞职。她在工商银行已经工作了五六年了,当年一起出来的同学有不少跳槽到招商、兴业、华夏等商业银行,薪水都比工商银行高。早几年林希也想过要走,但是家人都觉得工商银行好。大银行,稳定有保障,母亲说,做生不如做熟,一动不如一静。林希自己也觉得有点缺乏勇气,她觉得去别的银行和工商银行工作也差不多,顶多薪水高一点,做的事情都没有分别,还是柜台出纳。林希觉得银行的工作不适合她,但是她的专业就是金融,工作经验就是银行,除了银行,还能去哪里?于是一年年耽搁下来。后来做了客户经理,便没有了走的打算,商业银行的客户经理压力比工商银行大得多,而柜台林希是再也不会考虑了。林希已经二十七岁,一把年纪还在柜台做出纳,简直没有脸面参加同学会。
  现在出了这件事,林希是不得不走了。顶着一个处分重新回去柜面,永远没有翻身之日。林希冷笑,你们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老子不干了。
  林希以为辞职已经是最严重的处理,以前有人偷拿六千元也不过是让他自己辞职,何况林希不过是违反制度。但林希没想到没有最坏,只有更坏——他们不让她辞职。
  林希愣了,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辞职?她愤而直闯支行行长室,对支行行长顾克炎说:“这次是我违反了制度,请同意我辞职。”
  是,就算我错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现在引咎辞职还不行吗?
  顾克炎看也不看林希,冷冷地说:“就算你要辞职,也要等我们处理了之后。过几天会给你记过通知书。”
  林希呆住了。记过。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没有人想到会严重到要记过,严重到辞职都不可以。王燕君前天还对林希说,上头对这件事很生气,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实在不行只能辞职。
  谁都以为辞职是最严重的处理。
  事发后林希一直都强撑着还算镇定,记过成了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不,应该说是最致命的一击。林希一时之间不能思考,只觉得眩晕,眼前慢慢模糊,身上一阵阵发冷,呼吸开始变得困难,林希想我低血糖的老毛病又犯了,可是我一定不能晕倒在行长室门口,我不能成为全行的笑柄。林希手扶着墙慢慢往前走,走到洗手间,找一个角落蹲下,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气来。林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唇无血色。我简直就像个死人,林希想,我跟死也差不多了,一切都完了,我再也没有前途了,我将再也找不到金融系统的工作,背着一个记过的档案,我能去哪里?
  林希这才知道,原来事情的严重性完全超过她的想象。
  何未得到消息,第一时间来找林希:“我真没想到会这样。”
  林希呆呆地毫无反应。
  “你别这样,”何未焦急地说,“肯定会有办法的。正式处理还没有出来,你先别急。”
  林希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就往外走。何未拉住她:“你去哪儿?”
  “回家。”
  “回家做什么?还没到下班时间,他们说你可以走了吗?”
  林希看着何未,何未一脸焦急愧疚的表情,林希忽然问她:那天你是真的发烧吗?
  何未急得几乎没举手发誓:真的真的,我绝没有骗你,不信你问我儿子,小孩子不撒谎的,如果我是故意害你,那我成什么人了?真的是巧合,如果那天我没有病,我就自己带客户过去了,你相信我,真的……
  林希默默地听何未说了一大通,何未一脸焦急诚恳。林希决定相信何未,何未不是阴险的人,林希想,她没有这么坏,一切只是阴差阳错,我替她应了这个劫。
  去向顾克炎求求情吧,也许事情还有回转余地,何未说,说些软话哭一场,也许他就……林希粗暴地打断她,不。我不会这么做。
  这种时候也只好低一低头了,如果记了过,你就不能辞职,你辞职后找不到工作……我知道。
  如果你觉得拉不下面子,我替你去。何未说,我去求他,怎么都求他给你一次机会。
  林希想到以前那些犯了事的职员,事发后常常有父母来求情,甚至下跪,林希觉得不可思议,有什么工作值得这样卑躬屈膝尊严扫地?太侮辱了,林希想,我不信没了这份工作我就活不下去。
  林希说,让他们记过吧,我明天交辞职报告。
  林希本以为俞子秦会反对她辞职,但是并没有,俞子秦说,辞职就辞职吧,你这样的脾气,要你再去做柜台,拿三分之一的薪水,受他们的气,你是怎么都不会肯的。反正我们房子也已经还清贷款,又没有孩子的负担,就算我一个人的薪水也能过。
  林希心中稍觉安慰,虽然她常常觉得他很烦,但是对她总算还是不错。林希知道有人在伴侣失业的时候要求离婚,早先因经济案件被银行辞退的那些人,他们的女朋友通通和他们分了手。当然,林希只是违章不是作案,可是记过和开除有什么分别呢,一样是记档案,终生不能再从事金融行业。
第五章 为何要结婚
  俞子秦没有反对,反倒是何未,一个一个电话打过来,苦苦劝林希不要辞职。你只要忍过一年,何未说,一年之后薪水就可以恢复正常了。
  我已经决定了,一定要现在辞职,我的合同一年后就到期了,难道要等到那时候让他们开口说不同我签吗?
  也许一年后他们就忘了这件事,会同你继续签……
  林希不耐烦,你不要再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俞子秦在一边冷笑:你看,她要是为你考虑过一丁点儿就不会这样,你以为她为什么那么急不让你辞职,她就怕你辞职后找不到工作生活没着落到时候又找到她头上。这个女人我早就看透了她,她就想你太太平平接受处分,不要再闹什么事。你还一直以为她对你好,现在知道了吧,只有我对你最好,最为你着想,知道你脾气大不能忍,支持你辞职,要不然我也像何未一样叫你继续做下去,你辞职谁吃亏?我吃亏呀,人家都是两个人赚两个人花,现在我变成一个人赚两个人花,我这么牺牲都是为了你……
  林希忍耐地不说话,她看着这个滔滔不绝的男人想,我是怎么会嫁给这个人的?
  林希和俞子秦是银行中专的同学。当年银行中专很吃香,录取分数线堪比区重点高中,俞子秦对于自己竟能险险考上简直是意外之喜,而林希的分数是市重点的分数,同一个教室里的两个人,心情截然不同。林希原本一心要上大学,然而母亲说,念中专早点工作也好。林希不甘心,然而形势比人强,林希的父母都在外地,她从小住在外婆家里,越大越觉得日子难过。地方小住的人多,只有一间屋子,林希每晚搭钢丝床睡觉,晚上撑开早上折叠,饭桌吃完饭后当书桌,用小小一盏台灯,晚上温习功课久了外公就不悦地催促,因亮着灯影响他们睡觉。外公外婆不睡觉的时候要打麻将看电视,虽然毛主席在菜市场里也能念书,然而林希只是普通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也没有信心能考上重点大学。若是只能考普通的学校,林希的父亲说,那不如工作后自己再去念夜校好了,也是一样。
  林希说好吧,那就念中专好了。母亲问她,你想做什么工作?林希看着志愿表格,卫校,旅游职校,邮政职校,银行中专……她想做的工作是要念了大学才能做的,这上面不会有。林希说随便吧,你们觉得哪个适合就填哪个。
  于是林希就进了这个银行中专。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林希的父母告诉亲戚们女儿的分数,市重点都能进呢,他们很高兴地说。林希听了觉得刺心,等到他们再次夸耀的时候便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好多说的,又没真的进市重点。林希的父母都是老师,觉出了她的不满,便教育她:人关键是要自己有志气,要奋发向上,要努力不懈,要百折不挠百炼成钢,进中专不要灰心,只要好好努力,将来一样可以有出息,想念大学将来可以念夜校,爸爸念的也是电大……
  林希刚进校的时候很沉默,大家都在兴高采烈地结识新同学,只有林希阴郁地一言不发。俞子秦坐在林希后排,用笔在林希的肩上敲敲:嘿!林希转过身去,看到一张漂亮的像女孩子一样的面孔,白皮肤长睫毛,笑起来右边脸上还有小酒窝。
  俞子秦可惜早生了十年,若晚生十年参加那些什么好男儿的选秀也许能成大热门,不过流行花样美男的时候他年近三十,姿色大不如前,只好叹余生晚矣。俞子秦从小受女生欢迎,十八岁时更是达到巅峰状态,女生们背地里讨论他的睫毛又长又翘好像一把小扇子,皮肤比最白嫩的女生还要白,嘴唇红得像涂过口红……只有林希不喜欢他,甚至讨厌他,那种讨厌不是因暗恋而故意装出来的矫情,而是货真价实的讨厌。以至于有人对林希说俞子秦好像在追你哦,林希恶狠狠地说,全世界男人死光了也不会跟他。
  林希后来问俞子秦,为什么喜欢我?俞子秦说,因为你傻乎乎的可爱。林希最恨人说她傻,越发厌恶俞子秦。她不理他,他偏要理她,纠缠了整整三年,直到临近毕业,不知道是不是因毕业前夕特有的惆怅气氛,林希和俞子秦半真不假地交往起来。后来毕了业,各自分到银行工作,林希很快觉得俞子秦幼稚不成熟,两个人每次约会都吵架。磕磕绊绊拖了大半年,林希要跟俞子秦分手。
  俞子秦说,你说分手就分手吗?我们交往期间你花了我那些钱,你都还给我。林希没见过这样的男人,立刻去银行提了五千块钱给他。给他钱他又不要了,痛哭流涕地说只是说说的,坚决不要分手。那时候林希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是个台湾商人,年纪比林希大十五岁,样貌很普通,可是林希觉得他成熟有风度,经济有基础,稳重又体贴,智慧又含蓄。林希念书念得早,毕业的时候才十六岁,少女遇到成熟中年男人,林希很原谅自己对郑赢儒的倾心。可惜他有老婆,林希后来很遗憾地告诉何未。
  林希在郑赢儒那里多少受了一点伤,回过头来看到俞子秦还等在那里,俞子秦瘦了一大圈,变得沉默了,眼神很忧郁,林希觉得他看起来没有以往那么浮躁幼稚。俞子秦说我都改都听你的,只要你给我机会。
  俞子秦果真与以前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大方好脾气,林希要什么买什么,说什么是什么。林希虽然不爱俞子秦,可是感情还是渐渐培养出来了,还要怎么样呢?林希想,没有人比俞子秦更好更有诚意了,选一个我爱的人不如选一个爱我的人,何况林希并没有遇到她爱的人。林希也没有爱过郑赢儒,顶多是仰慕加点喜欢,然而郑赢儒让她灰心,原来少女魅力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有人追求你并不代表愿意跟你结婚。
  林希想结婚。工作后她才知道并不像原先以为的一工作就可以搬出去,父母不放心她一个人住,经济上也没有能独自租房的条件,林希要打扮要买衣服,她要走出去光光鲜鲜的不让人看出她的出身。同事中也有像她一样父母在外地的人,旁人提起总带点怜悯的轻视和嘲笑:“你看某某穿来穿去那两件衣服,当然拉,她节省嘛,她父母在外地的,说不定还要贴父母,她哪里舍得买啊……”“某某一看就是和我们不一样拉,她念中学才回上海来的,总归有点土气……”林希痛恨那种口吻,她不能让那些势利的小市民这样嘲笑她——年轻的时候往往在意别人的评价,林希十六岁的时候没有能够对此类言语笑笑说声“狗屎”的气量。
  要想改变现实的环境只有结婚。林希过够了寄人篱下的日子,外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话越来越难听,也怪不得他,十五平米的屋子再加个八平米的阁楼,要住五个成年人,外公、外婆、舅舅、舅舅的女儿再加林希。一个衣橱放三个人的衣服,林希每买一件衣服回来外婆都会说,又买衣服,哪有地方给你放……
  林希也知道家里对她的抱怨越来越多。这样的环境,换作别人也许会勤快做家务多多买礼物来讨好,就像邻家的萧旭红,林希不是,林希不肯讨好不喜欢她的人,沉默地冷漠地,厚着脸皮住下去。后来林希看到晴川的《兄弟》,梓为住在他姑姑家里,明明寄人篱下,脾气比谁都大;梓为不是好孩子,不懂事,活该他饿死;梓为恶形恶状,要吃就拿,没有剩饭不要紧,梓为自己做……
  林希买了那本书,看的那页纸都湿掉了。
  林希二十三岁的时候和俞子秦结了婚。俞子秦的父母不喜欢林希,他们原想着儿子这么漂亮找个有钱人家的小姐不是问题,结果见林希毫无家世已经不悦,而儿子竟对她言听计从,气得他们连最虚伪的笑容都不能维持。林希婚前在他们家里很受了一点气,婚后便不肯让他们上门来,更不肯上门去。房子我们自己付首期自己供,装修家电全是我们自己买,林希说,装修的时候叫你爸爸来照看一下都不肯,一分钱都不肯拿出来还嫌我挑的房子不够大,现在倒好意思上门来吃吃喝喝?
  林希是一九九八年买的房子,那时候还少有人买房,房价也不贵,林希挑了好地段的小户型,将两个人的积蓄都拿出来,勉勉强强凑够首期装修和家电。林希的礼服是租的,戒指只买了一个白金环,买家电家具的时候比了又比算了又算——这个婚结得极为俭省,与理想差得太远,林希毫无新娘的喜悦,只觉心底荒凉。
  俞子秦婚前俯首帖耳,婚后渐渐表露锋芒,敢怒也敢言起来。林希岂是好相与的,她不爱他,便不会顾忌他,多的是对付他的办法。是,每次最后都是俞子秦认错俞子秦低头俞子秦妥协,然而天长日久地打仗,林希渐渐觉得疲累。俞子秦却是越斗越勇越斗越精神,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伺机而动。俞子秦最大的本事是唠叨,絮絮叨叨胜过唐僧,而林希最怕人烦,渐渐她也开始妥协,行,你父母要来就来吧,你准备饭菜伺候他们;要回去就一起回去吧,一年一次,回去了林希也不说话,吃完饭就看电视。
  林希不得不作出适量的让步,因为林希的父母年年寒暑假都来林希家里住一个月。这个问题婚前就与俞子秦说好,林希结婚大半原因也是因为父母,林希的母亲心心念念要回上海。婚前林希与俞子秦讨论过很多问题,包括不要孩子,俞子秦当时事事OK,然而婚后一件件开始反悔。当然他的反悔不会成功,然而林希觉得很烦,非常烦,她不得不大喝一声来叫他住口,她一发怒他就住了口,然后过阵子又来。林希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面目狰狞很是懊恼,她不是不想温柔地对待他,但是他总是成功地激发她的怒气。
  林希不发怒的时候是很可爱的,她有一种小女孩子的娇嗲和稚气,适当的时候也不缺乏风情,如果你事事顺着她,她也会对你非常温柔体贴。但是俞子秦和她本身是性格极其相反的两个人,林希干脆利落俞子秦优柔寡断,林希粗心俞子秦细致,林希大方俞子秦小气,林希喜欢看书看电影俞子秦只看财经报纸,这样的两个人,即使相爱都会难相处,更何况林希并不爱俞子秦。
  毕业后林希念了自考,叫俞子秦一起考,等到林希全部通过证书的时候俞子秦才通过三门功课,这三门还是因坐在林希后排作弊的成果。自考难那就考成人高考吧,林希还没听过有人会考不上成人高考,俞子秦偏偏是那个人。他也不是不肯努力,林希看他天天捧着书——林希惊讶他竟是那么笨的一个人。在中专的时候俞子秦成绩就不好,但是林希以为那是他没有好好念,林希没想到俞子秦聪明面孔笨肚肠,绣花枕头一包草。林希一向喜欢聪明的男生,认清了这个现实后不禁叹气:俞子秦怎么就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她欣赏呢。
  林希对俞子秦再多不满,林希的家人却对俞子秦非常满意。外公外婆阿姨舅舅……都说林希何德何能竟嫁到俞子秦那样好的丈夫:人长得好,对林希更好。林希已经习惯了他们对她的轻视,也习惯了俞子秦的虚伪。俞子秦在人前对林希非常的温柔体谅,尤其是林希父母来的时候,给足她面子,烈日下特地跑出去为她买冰淇淋,抢着买菜,积极陪同逛街,林希的父母当然觉得这个女婿好。没有人看见为了这些假象林希受了多少唠叨听了多少抱怨,每天一关起门来俞子秦便抱怨林希的父亲习惯差,抽烟弄得屋子都是烟味;林希的母亲菜做得难吃,盐太多油太大;林希的父亲不经他同意就用了他的领带,桌子被烟头烫了一个小洞……林希说那么小一个洞有什么关系啊,俞子秦说怎么没关系啊,那可是我们两个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一桌一椅我都爱惜,你一点都不知道珍惜……换作平时林希就直接不理他去另一间房间了,但是现在另一间住着自己的父母,林希声音都不敢大,只能忍耐忍耐忍耐,还要尽量安抚,否则第二天俞子秦摆起脸色来,林希知道父亲的脾气,还不气得立刻就走?
  林希原本是很喜欢父母来住的,然而每次人前欢笑人后忍耐的日子林希实在受不了了,她不再热情邀请父母,林希的父母以为女儿嫌他们麻烦,也尽量来得少了,原本好好的关系渐渐疏远起来。林希也无可奈何,对俞子秦更加冷淡,这时候遇到了何未开始做信贷,便将工作和何未当做了感情寄托。
  林希借口见客户,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真的见客户,有时候便与何未吃饭聊天逛街。俞子秦诸多抱怨,林希理直气壮:我为了工作呀,何况何未又不是男的。何未要是个男的,林希与何未便是婚外恋奸夫淫妇,然而何未现在是女的,中国人是不疑心同性恋的。林希觉得与何未一起远比与俞子秦愉快,其实她觉得和谁在一起都比跟俞子秦愉快。
  林希那时候觉得她喜欢何未多过喜欢俞子秦。
第六章 终于辞职了
  俞子秦还没见到何未的时候就已经不喜欢她,林希整天何未长何未短,还把何未带回家来。俞子秦下班回家见到林希和何未正一起吃东西喝咖啡聊得兴高采烈哈哈大笑,俞子秦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没见你跟我聊天聊得那么高兴?
  林希怎么跟俞子秦聊天呢,两个人没一句话说得到一块儿去。林希喜欢的俞子秦不喜欢,不喜欢也就罢了,他还要加以嘲笑。林希爱买书,俞子秦嘲笑她“好像多有知识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大学生呢”。俞子秦也许是无意,可是那样准且狠地刺中林希的隐痛。林希是港剧爱好者,俞子秦又嘲笑她没品位不懂得看大片。俞子秦爱林希,但是他总有点轻视她,上海人特有的优越感,觉得林希父母在外地,有时候开玩笑叫她“外来妹”——俞子秦觉得自己很有幽默感。林希不喜欢争吵,于是就不理他,让他一个人自说自话,他觉得无味,觉得林希脾气古怪孤僻,不爱说话,直到他看见林希和何未笑语盈盈。
  俞子秦很气愤地质问林希:你到底爱我吗?我又漂亮又会说话,单位里那些小姑娘哪个不喜欢我,你怎么一点都不懂得欣赏我?他确实很迷惑,很想不通,然而林希更想不通,我是怎么会跟他结婚的?我以为和爱我的人在一起会快乐,原来不是,原来没有比这更呕人的事了,我要强忍住揍他的冲动。但是林希没忍得住刻薄:我一点也不觉得你长得漂亮,你连一米八都不到,肩不宽腰不细不到中年就开始发福,你真觉得你长得漂亮?至于会说话,俞子秦,我没见过比你更不会说话的人,因为你开口就让我讨厌。
  俞子秦马上狠狠地还击林希:你以为你长得好啊,瘦得一把骨头像根竹竿一样,除了我谁会喜欢你,我也就是可怜你……林希任由他滔滔不绝,她想如果我真爱一个人,被那个人这样刻薄肯定不能还这么多话,我也许会伤心地说不出话来。而俞子秦发泄一通之后第二天就好了,若无其事地和林希说话——林希才知道人和人有多大的不同,俞子秦神经强悍,这种等闲话语根本伤不了他,所以他也不介意随意刺伤别人。
  俞子秦憎恨何未很久了,现在终于见到何未和林希决裂,如果不是因为林希失去工作影响到家庭收入他简直要高呼大快人心:“现在你知道何未是怎样的人了吧,还是我对你最好呀,现在你终于知道了吧?”俞子秦不知再大的好处也经不起这般念叨,原本有的几分感激也在这翻来覆去的念叨中消磨尽了。
  林希不想再和何未有什么瓜葛,但是何未天天找林希,无论林希怎样冷淡给她脸色看,何未仍然赔小心赔笑脸,四处托人为林希找工作,林希见她这样也渐渐消了气,但是仍然不愿与何未出去吃饭。
  何未介绍林希去做售楼小姐,彼时房地产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售楼小姐们单是炒炒房就已经赚够,售楼部主管看看林希的样貌倒也满意,然而卖的是期房,林希坐不了施工电梯——她严重恐高。何未丈夫吴起轩的发小李峥说我这儿正缺个出纳,可是李峥经营的是夜总会,林希就算不介意行业特殊也不能接受日夜颠倒的生活。何未也算是尽心尽力了,然而林希出了银行便与毫无工作经验的应届毕业生没有区别,以前种种都算作废,连去公司做会计都不行,银行的会计与企业的会计是两回事。
  林希这头忙乱着找工作,那头银行又招她前去,给她一张记过通知书,并且告诉她:你不能辞职。
  林希捏着记过通知书:过也记了还不能辞职,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可是打算开除我?
  当然不是,人事处张科长和颜悦色地对林希说,不要着急,来,坐下慢慢谈。
  其实你这件事情呢,科长端起茶杯喝口茶,慢悠悠地说,你不要太冲动,你合同没有到期,我们又没有要和你解除合同的意思,为什么要辞职呢?辞了职,外面能有比银行更好的工作?我知道,你对这个处理心里有想法,不过其实你不要把记过看得很严重,你往日表现一直很好,只要你以后好好努力,还是有前途的,不会影响的。
  林希心里冷笑,这话骗鬼呢,记了过还会有前途,林希在银行近十年,看到的听到的也不少了,不要说记过,只要出过一次小事故上头就永远不会考虑提升你,裁员的时候第一个想起你。然而林希又疑惑,工商银行从来不挽留要辞职的人,这次为什么要留她?
  科长见林希不说话,继续又说:你的客户经理是不可能再做了,仍旧回去做柜面,我们也为你考虑过了,为了避免你尴尬,我们会给你调一个支行,调到广东路支行。第一年之内你只能拿三分之一的薪水,没有奖金,不过一年后就恢复正常了。不要灰心,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科长以为林希已经被说服,把辞职报告书还给林希,谁想林希不接:张科长,我已经决定辞职了,这份辞职报告我不会收回去的。
  科长尴尬地僵在那里,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林希,我是好好跟你说道理,没想到你一点儿也听不进去,那我就告诉你,你的辞职报告我们不会批的,你合同没到期,不可以辞职。
  你不让我辞职我也不会来上班。林希还没听过辞不了职的事。
  你擅自不来上班,那就是旷工,我们可以开除你。
  那你们就开除我吧。林希干脆地说。
  科长没料到安抚恐吓对林希都无效,一时无法,只好让林希先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这次林希和俞子秦的意见难得的统一:坚决不能留下。
  这事绝对有问题,俞子秦说,工商银行什么时候留过人了,哪怕是科长要走也让他走了,你又不是什么人才。他们记你过根本就是处理重了,到时候报上去上头一看,那么小的事情弄到记过还辞职,你们下面怎么处理的?他们一听你要辞职肯定慌了,现在就先稳住你,让你再做个一年半载,等事情过去了你合同到期再让你走人。这种人想什么我可是太清楚了哦。
  林希说,管他们打什么主意,反正我是不干了。
  对,就要这样,不能让他们的如意算盘得逞。俞子秦拍拍林希的肩,老公坚决支持你。
  林希挤出一个苦笑。
  银行里开始天天把林希叫去做思想工作,有时候是张科长,有时候是王科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不愿去广东路支行也没关系,那么多支行随便你挑,过两年我们仍然让你回去做客户经理。林希听了心里骇笑,越说越离谱了,骗小孩也不是这样子骗法,再过两天他们就该说过两年升我做行长了。
  无论他们说什么,林希总是一句:我已经决定了。林希的态度很好,林希不着急,他们如果愿意这样天天跟她耗着她很乐意奉陪,反正她一天不离职,他们就得付她一天薪水。
  林希不急科长们急,于是他们打电话给俞子秦,妄图通过俞子秦来说服林希。俞子秦正巴不得这一声,立刻流利应答:面谈完全不必,你们的意思我知道,我和林希已经要离婚了,她的事你们不用找我。
  科长大吃一惊:要离婚?这个这个,虽然林希出了这件事,但是……
  俞子秦打断他,我很忙,要上班了,电话讲太久说不定我们行里也记个过给我。
  俞子秦对林希说,你就跟他们讲,现在我要跟你离婚,你已经压力很大了,他们再不让你辞职,到时候出什么事谁都不知道。看他们还敢不敢不让你辞职。
  林希皱眉:他们早晚会让我辞职,真不让我辞职我就不去,让他们开除我好了,记过和开除有什么分别。你搞这些事做什么,我不想让人看笑话。
  看笑话?俞子秦冷笑一声,你以为你现在不是个笑话吗?前几天我还听到我们那边有人在说你的事,说你傻得要命,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钞票,人家都笑死了。说你傻你还不承认,你以为辞职和开除一样?对,记过和开除是没分别,但是开除的话你要退还房款你知不知道?我早就去打听过了,我们这房子当初你用了一万多的房款,开除要全还出来,你拿什么还?
  林希没想到房款这一层,一时无以应对。俞子秦又说,我教你,你明天去了就哭,说你现在精神已经承受不了了,再这样天天逼你你就要去死。
  我做不出来。林希倔犟地说。林希真的做不出来,她无法想象自己像怨妇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以前有人说林希是爱惜羽毛的人,是,林希不怕别人笑话她,她只怕她自己轻视她。
  俞子秦恼火地说,教你又不听,事情又弄得一团糟,随便你,到时候如果要赔钱你问你妈要去,我们的存款是我们共同的,你别想自作主张。
  林希不信非要装疯卖傻才能辞得了职。那些科长唠唠叨叨,不过是因为行长的指示,林希再次去行长室,敲门进去,轻轻递上辞职报告。林希用诚恳的语气:我觉得我不适合做银行的工作,请让我辞职。林希鞠躬,抬头,行长仍然是冷冷的表情,看了林希一会儿,林希无畏地与他对视,然而林希抵不过那目光的冰冷凌厉,渐渐觉得委屈,就是这个人,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明明是小事,竟将她记过,现在还不让她辞职……林希小小面孔,大眼睛蒙着一层泪雾,明明是委屈,却倔犟地抿着嘴,行长面无表情,目光却渐渐和缓,接过辞职报告,低头继续看公文,不再看林希一眼。
  林希走出行长室的时候想,是因为我上次态度太强硬了吗?是故意给我教训吗?一定要低头表示臣服,才能放你一条生路。
  林希终于被批准辞职。
  林希开始办各种离职手续,先要回所在行让正副行长签字,王燕君没有说什么,爽爽快快就签了字,叶海林却一见林希就大呼小叫:哎呀林希,怎么几天不见你瘦成这样,你也不要压力太大了呀,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要想开点……嚷得营业厅里满大厅的客户都转过头来看林希。林希打断她,直把纸递到她眼前:叶行长,签字。
  叶海林一把拉着林希就往办公室走,一副亲亲热热的样子:来,我们到办公室说话。
  关上房门叶海林神秘兮兮地问林希:听说你老公要和你离婚是吗?
  林希很努力地维持礼貌:这是我私人的事,叶行长,我找您是让您在我的辞职报告上签字。王行长已经签了。
  哎呀你为什么要辞职呀,辞职了你没有工作怎么办呀?叶海林做出关心的表情,就差没在额头凿三个字:假惺惺。唉林希,你好好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本来你前途蛮好的,已经做了客户经理了,现在你没有了工作,老公又要和你离婚,你生活怎么办呀?我真是很为你可惜呀,辞职的事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呀……
  林希想,为什么要一再挑战我的耐性!林希沉下脸:叶行长,如果您觉得签字有问题的话,不必耽误大家的时间,我上支行找人事科去。
  没问题,签字当然没问题。叶海林的笑容比面具还虚假,我是关心你嘛。
  林希穿过营业厅走出银行大门,没有一个人和她打招呼,在以往的同事眼里林希忽然变为透明。林希走过萧冰若的柜台,本想说些什么,可是萧冰若头也不抬,冷冷的面色,让林希望而却步。叶鑫远远地站着,看了林希一眼转头走了。林希苦笑,和萧冰若、叶鑫一起出去吃饭跳舞的日子是永远也不会再有了,这上下她们都恨她吧?因为她,叶鑫从组长降为普通柜员,萧冰若被警告处分,一年内只能拿三分之一的薪水。也许她们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林希黯然地想。她最后看了一眼银行大楼,我在这里工作了整整十年,十七岁到现在,是我最好的十年,全都浪费了,一点好的记忆都没有。
  林希掉转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七章 忍耐
  林希回到家,俞子秦上班去了,家里很安静。夏日下午热烘烘的,林希开了空调,往沙发上一躺。现在我正式失业了,林希想。她没有太大的难过,她一直不喜欢银行的工作,甚至可以说是憎恨。重复机械的劳动,毫无尊严……现在终于可以换工作了。若是好端端的要林希辞职改行,林希没有这个勇气,可是现在没有选择了。没有选择有时候不是坏事,有选择就容易选错容易后悔,而无从选择是命运的安排,只能顺着命运的道路往前,不用多想,只要面对。林希相信命运,她觉得生命中的一切大事都是命中注定的,比如她没有上大学,比如她和俞子秦结婚,比如这次被记过。这未尝不是一种逃避的心理,不,不要怪我,不是我的错,是命运造成这一切。
  林希习惯了这种逃避,只有这样想林希才能尽量轻松愉快地生活下去。不然要怎么办呢,每一日在自责中度过?光是想到没坚持上大学已经要后悔得吐血。林希坚持她做任何事都不后悔,永远不后悔,因为在每一件事发生的当时,都有当时必须要那样做的理由。可以重来一次吗?不能。那就不要后悔,不要责怪自己。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没工作就再找,一点小事,用得着垂头丧气吗?林希鼓励自己,来,看看你,还年轻呢,林希对着镜子,给自己一个笑容,模仿张爱玲的口吻说:你们都以为我完了吗?早着呢。
  林希打算出去逛街买几条夏天的裙子,林希喜欢用购物来调节心情,一买衣服她就心情大好。身上现金不多,那些外贸店都不能刷卡,林希习惯性地去抽屉里拿钱,拉开看一看,竟一张钱都没有。林希一愣,她和俞子秦一向各自把行里发的现金扔在抽屉里做家用,一个月三千多,现在只是月中,至少还应该有一千多。俞子秦把钱都拿掉了?林希有点不好的预感,可是这个可能性太糟糕了,林希不想继续想下去。
  林希没有了逛街的心情,去超市和菜场买了日用品和菜,收拾了屋子做了晚饭。
  俞子秦回来的时候林希正在上网,一边嚼着一大盘红烧牛肉。林希喜欢自己做红烧牛肉当牛肉干吃,一下午就能吃掉一盘。林希笑嘻嘻地问俞子秦,吃不吃?今天的牛腱子很不错,都是筋。
  俞子秦皱起眉,买什么牛腱子,那么贵。又看到饭桌上的菜,买鲑鱼做什么,鲈鱼不能吃吗?走过去打开冰箱看看,买那么多土鸡蛋?以后别买了。
  林希关掉QQ转过身,以后不吃鸡蛋?
  没说不让你吃鸡蛋,干吗要吃土鸡蛋,以后就吃洋鸡蛋。
  林希平静地问他,为什么?
  现在你没有工作了,我们要开始节约,你以为还是你以前啊。
  一斤土鸡蛋比一斤洋鸡蛋贵两块钱,俞子秦,你要节约这两块钱?
  两块钱不是钱啊?俞子秦反问,你搞搞清楚,你现在没有工作了,还大手大脚花钱,哪有钱啊?以后这种菜都别买,什么牛腱子鲑鱼,别的牛肉不能吃吗?鱼买黑鱼好了,营养又好又便宜,八块钱一斤……
  林希静静地等他说完,问,抽屉里的钱是你拿的?
  是啊,俞子秦理直气壮,以后我管钱,要买什么我来买。现在你没工作,家里开销我来,等你找到工作了再给我家用。你根本不会管钱,以前我们两个人加起来也有八九千吧,看看你花的还剩多少?以后我不会再让你这样乱花钱了。
  俞子秦看林希的脸色越来越冷,又说,你不用摆这副面孔给我看,现在是你没工作又不是我,我一个月才四千多块,不节约怎么办啊?
  林希问俞子秦:我们结婚当晚你把两万多礼金丢了,害得我们一结婚就开始还债,我有没有怪过你一句?婚后你开始炒股,瞒着我问你姐姐借了五万块,亏的只剩两万,才不得不告诉我,我是怎么对你的?等到我们终于还了债,你说你有把握了,要我让你抵押房子再试,我是怎么支持你的?后来你股票做得好了,赚钱了,我有没有跟你要过之前亏掉的钱?现在我刚刚辞职,你来跟我说不能吃五块钱一斤的鸡蛋?
  那怎么同,俞子秦振振有词,亏钱能怪我吗?那是意外,你丢了工作是你自作自受,再说我做股票一开始也不过亏了三万,存两年就还掉了,你呢,你现在没有工作了,以后也不会再找到好的工作了,是一辈子的事,你来跟我比?我做股票你说你支持我,你也不想想我做股票是为了谁?要不是为了你那么爱花钱我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做股票天天看K线图?
  你总是有理,林希点点头,你永远有道理。
  本来就是我有道理。
  林希不再说话。很好,林希想,看看我的眼光,看看我嫁的好男人,这个口口声声最爱我的人。不,我不伤心,林希告诉自己,我一点也不伤心,我又不爱他,我不爱的人伤不了我。但是她还是鼻酸眼涩,林希大吃一惊,难道我想哭吗?我要为这种人哭吗?太荒谬了,林希硬生生把眼泪忍回去,不,我不会哭的,因为不值得。
  我不会同他吵架,林希冷冷地想,我会忍耐,我要好好想一想。
第八章 提出离婚
  林希想到离婚。离婚要卖掉房子分财产,林希舍不得这房子。林希寄人篱下太多年,心心念念就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这房子是林希自己选的,虽然是小小的不到九十平米的两室一厅,但是林希对它倾注了太多感情,装修设计家具电器挑选……一切都是林希一手操办,林希至今清楚地记得搬进来的前一晚,她独自来到这里,打开所有的灯,看着簇新的地板家具,林希的欢喜中夹着悲凉。盼望太久,付出代价太大,待到终于得到的时候欢喜已经变为沧桑。林希结婚不过是为了有个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后来发现婚姻生活有如鸡肋,唯一值得珍惜的不过是这房子。若能够保留房子,林希对于离婚是毫无犹疑的。然而要失去这房子……林希舍不得。
  说来说去都是因为没有钱。林希想,如果我有钱,我是一分钟也不犹豫要离婚的。张爱玲说婚姻是长期合法的卖淫,太正确了,我这样勉强与一个讨厌的男人在一起,只为了这房子,可不就是合法卖淫。早知如此我当年为什么不肯做郑赢儒的情妇,一样是为了钱为了生活。
  然而当初林希不是这么想。林希从小和父母分开,一心想要一个温暖的、正常的家庭,把父母也接来一起住着,一家人其乐融融——这一切郑赢儒都不能给她,他能给她的只有钱。林希无法向父母交代,她住他的房子花他的钱,但是他不是她的丈夫——从世人的道德观来说,只有花丈夫的钱才是合法合理的。况且林希那时候年少气盛,她不能接受一个没有诚意的男人。她不知其实钱也是诚意的一种,足够多的钱便是足够多的诚意。然而当初她年轻,她以为结婚才是诚意,于是她选择俞子秦。她以为俞子秦爱她,然而这所谓的爱经不起现实轻轻一击,温情脉脉的面纱便碎了一地,露出林希未曾想到的真相来。
  林希想了又想,还是不能下定决心离婚。林希打算先找工作再说。林希没有找工作的经验,一出校门就进了银行。林希不知道网上有招聘网站,她只知道报纸上有招聘信息,找了几家寄了几分简历出去。等了几天毫无音讯,林希开始托熟人介绍,俞子秦、何未都帮着联系,然而都不顺利,林希才知道原来现在世道艰难,人浮于事,找工作并不是想象中的容易。
  俞子秦话说得很漂亮:你别急,没有合适的就先在家里休息一阵子,不好的工作宁可不做。然而林希眼看着俞子秦对于钱越来越紧张,林希买张碟回来都要唠叨:什么时候了还买这种东西,你钱太多了是不是?又抱怨林希整天开空调:你以为还是以前吗?一个月几百块电费随便付?白天你一个人在家,能不开就别开了,吹吹电风扇不行吗?
  晚上林希在客房深夜看碟,俞子秦怒气冲冲地过来:都几点了,不许看了,睡觉。
  我睡不睡觉要你管?
  两个房间都开着空调,你以为电费不要钱?
  十点以后电费半价,三毛一度电,你是不是连几毛钱也要省?
  几毛钱不是钱?口气倒很大,也不想想你现在赚多少,你现在是一毛钱也没有赚啊。成天看碟上网,你日子倒好过得很。不许看了。俞子秦说完走过去啪地关了电视机。
  林希忍完再忍,终于忍无可忍:俞子秦,我们离婚吧。
  俞子秦不可置信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和你离婚。林希觉得终于能说出这句话太痛快了。
  你出了这种事情,我不跟你离婚你倒要跟我离婚?你脑子坏掉了?神经病发作了?
  林希不说话,听他源源不断地说下去:离婚,怎么离?这房子刚还清贷款,怎么分?你要房子还是我要房子?这房子现在值四十多万,你要是想把房子卖掉,难道你要我住回我父母家去?我辛辛苦苦建了这个家,我哪里错了?我回家日子怎么过,我父母你是知道的。林希,你做人不能这么绝。
  林希知道俞子秦的父母有多势利,当初俞子秦多带林希回去吃几顿饭都要他多交家用,现在俞子秦如果搬回去,日子难过是可想而知。林希自己受过寄人篱下的气,算了,既然我提出离婚——
  林希说,房子给你好了,里面东西也都给你,你给我二十万。
  二十万,我到哪儿去找那么多钱?以后我一个人住开销大,哪儿有钱存得下?我顶多给你十万。
  林希问他,你股票账户里有多少钱?
  哪有什么钱,都是我姐姐借我的钱,我们自己顶多两万块。你平时开销多大你也是知道的,我们哪有钱剩下。
  林希不想跟他讨价还价,股票账户里的钱我就不跟你计较,房子当初一半钱是我出的,你得给我。
  当初这房子二十五万买的,我给你一半,十二万五。
  林希气往上冲,房子升值你不算?我不跟你多废话,算我看错人,你给我十五万我们协议离婚,房子东西都归你,你要不愿意,我们就上法庭。上法庭就是一人一半,你自己想清楚。
  俞子秦呆了一呆,一声冷笑:你想离婚就离婚,这么方便吗?他转身回房间,过会儿出来告诉林希:我已经给你父母打了电话了,告诉他们你没了工作现在还要跟我离婚,你父母气得要死,明后天就来。
  林希才真是气得要死:离婚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告诉我父母做什么?
  谁跟你说离婚是两个人的事?我当然要告诉你父母,不然到时候你父母怪到我头上来,我可吃不消。俞子秦振振有词。
  林希恨恨地说:我告诉你俞子秦,别以为抬出我父母来我就怕了,这婚我离定了,你找谁来都没用。
  俞子秦冷笑:你跟我斗?好,那我们就试试到底谁怕谁。
  林希的父母果然赶了来,还未等林希开口,俞子秦已经有条有理地把事情都说了一遍,然后说,爸爸妈妈你们看,她就是这个样子,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着了魔一样要跟我离婚,我没办法只好把你们请了来。
  林希的父亲气得说不出话,坐在一旁呼呼喘气,林希的母亲不置信地问林希:你真的辞职了?那么好的工作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你真的要离婚?还要卖房子?
  是,我是辞职了还要离婚。林希说,不过你们不要听他一面之词……
  还不容林希解释,林希的母亲已经一脸大祸临头的绝望表情坐倒在沙发上:林希,你怎么可以这样对父母!这么大的事情你一点不跟父母商量,你心目中还有我们父母吗?!
  我是不想你们担心!林希烦恼地说。
  你不想我们担心,你这种行为是不想让我们担心吗?你是要气死我们!银行工作那么好,多少人羡慕,你怎么就能做出这种事来,就算记过,你为什么一定要辞职?现在还能不能挽救?我去找你们行长,我去和你们行长说……
  林希急忙阻止:千万别去,我已经辞职了,手续都办好了。
  林希的母亲愁容满面:那可怎么办好啊,现在没有工作了,要怎么办啊。
  林希只好安慰他们:没工作可以再找呀,别担心,我辞职不过一星期,过几天肯定能找到工作。
  你还能找到像银行那么好的工作吗啊?你现在被记了过了,什么银行都不会要你了。
  妈,林希不耐烦地说,银行工作也没什么好,我早就不想干了。
  银行工作还不好你要做什么工作,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想进银行进不去……林希忍耐地听着母亲唠叨,俞子秦“适时”地在一边说,妈妈你不知道,辞职这件事倒也算了,我也支持她,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不辞职也没前途了,问题是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我说她她还跟我吵。妈妈你看,她好不容易做到了客户经理,现在就为了这件事,一切都完了。
  林希的母亲被提醒了:那个什么何未,怎么这么坏,都是被这个人害的,现在这个人被开除了没有?
  没有。俞子秦痛心疾首地说,妈妈我气就气这一点,你说林希这个人,人家把她卖了她还替人数钞票,死也不肯把何未说出来,弄到所有的事一个人背。现在好了,她被记过辞职,何未一点事没有。
  林希的父母大惊:怎么可以这样,林希,你怎么傻到这种程度?
  林希没法和父母解释,说了他们也不明白,只好说,你们别听俞子秦乱讲,这事情也是巧合,何未不是故意的。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们就别追究了。
  为什么不追究?俞子秦说,你为何未工作都没了,叫何未补偿你也是应该的,你去问她要五万块,她不会不给你。
  林希还没来得及说话,林希的母亲已经接口:对,子秦说得对,就应该这样,你明天就去问她要钱。
  林希哭笑不得,妈妈,你是读过书的人,怎么也像俞子秦一般见识?
  妈妈你看到了吗?俞子秦立刻说,她就是这种态度,我跟她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我是一心为她好,她反而当我仇人一样,何未这样害她,她还跟她有说有笑,前几天还在通电话。她辞职之后我好好地跟她说话,她睬也不睬,天天不是上网就是躺在床上看书,三更半夜看碟我叫她睡觉她就说要和我离婚。还叫我给她二十万,不给她就要把这房子卖掉。爸爸妈妈你们说,我们两个建这个家多不容易,辛辛苦苦买了这房子,她狠得下心我舍不得,我是一点也不想要离婚,我跟她说,工作没了不要紧,我还有工作,日子也可以过,我还天天安慰她,叫她找工作不要急不要担心,爸爸妈妈你们说,我还要怎么样她才满意?我事事迁就她顺着她,没想到弄到最后她倒要跟我离婚。
  一番话说得林希父母坚决地站在了俞子秦一边,林希的母亲直说:子秦你是好孩子,她这么闹太不像话了,我们不会让她离婚的,什么卖房子要二十万,如果她坚持要离婚,你一分钱也不要给她,看她还离不离。
  妈妈我说不离婚,她要和我上法院呢。
  林希冷眼看着,竟似事不关己一般一言不发。林希的父亲怒气冲冲:我们都在为你急,你这算什么,理也不理我们,你这个人一点心也没有的吗?我告诉你,赶紧去找个工作,不管什么样的工作,哪怕一千块一个月你也给我去做,离婚的事想也别想,子秦这样待你,你还要怎么样?!
  俞子秦,林希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坚持不协议离婚,我过两天会找律师,我们法庭见吧。
第九章 心灰意冷
  林希没想到对于她的辞职离婚父母会这样的反应,她没奢望他们能理解,可是她没想到他们竟这样的叫她失望。林希想到父亲的话便觉得刺心:不管什么样的工作,哪怕一千块一个月你也给我去做。何至于急成这样?林希自问往日对父母不薄,哪次来不是买这个买那个,陪着逛街吃饭,一年四季衣服几乎都是林希给他们买,往日父母总是人前人后的夸林希孝顺。谁想父母亲情,竟都经不得一点考验。母亲更是对林希直言:你不喜欢俞子秦,我们不是看不出来,你们的确很多地方不合适,我们也知道俞子秦这个人人前人后两张面孔,可是你离了婚要怎么生活?卖了房子你住哪里?你又不能住回家来。你就算以后找到工作,能赚多少钱?一个人生活哪里够。你不离婚,好歹有房子住生活有保障。俞子秦这个人是不怎么样,可是他也没有打你骂你,对你还是不错的,谁不是将就着过日子?
  林希一颗心灰了大半,原来不是不知道我的婚姻千疮百孔,却仍然要我将就不能离婚。“又没有打你骂你”,在父母的观念里,大概除非是家庭暴力,不然是不准离婚的。是我对父母的要求太高了吗?林希想,为什么他们不能安慰我,没有工作不怕,离了婚住到家里来,爸爸妈妈养你。难道我会真的叫他们养吗?我自然会去找工作,可是他们竟怕成这样,怕我拖累他们,怕我给他们丢面子,女儿失业离婚,他们一定觉得头也抬不起来了吧?林希想到往日他们人前说起她总是得意的,女儿工作好,婚姻美满,现在好工作没了,好婚姻也要没了,这女儿便不是往日的好女儿了。
  亦舒在《我的前半生》中说,女人对娘家的痴心要适可而止。林希叹气,我就是太痴心了,痴心妄想,以为父母的爱当真便如传说中的伟大。事实上,更差的父母也有,同事黄鑫出嫁后还每个月贴她母亲三百元钱,偶然一次没按时给父母便找上单位来要钱;何未的父母偏疼她弟弟,弟弟是宝当她是草……所谓无私的爱,不过是说说罢了。林希不怨父母对她凉薄,只是,平日里不必说的那样好听吧?口口声声如何疼爱她,叫她信以为真,这回一下跌下来,跌得格外的痛。
  到这般孤立无援的地步,林希倒更坚定了离婚的决心。无论林希的母亲如何哭泣哀求,父亲如何痛斥她,林希一概不理会。母亲以死相逼:你要离婚我就死在你面前。林希觉得荒谬,我还没想死,她倒先要去死了。林希冷酷地说,你要死我奉陪,不过我就算死也要先离了婚。
  何未约林希见面,还是从前去惯的那家咖啡馆,何未一见林希便问,听说俞子秦要和你离婚,是真的吗?
  本是俞子秦应付他们弄出来的传言,竟意外地接近事实。何未懊恼万分:都怪我,真的不能挽回吗?俞子秦一向对你不错,怎么会……
  林希这会儿不怪何未了,是,这一切的起因是何未,若不是何未林希还拥有世人眼中的幸福家庭,可是林希憎恨这伪饰的幸福。林希一想到自己以前自以为父慈母爱丈夫听话,就恨自己愚蠢得可笑。如今虽然真相残酷,林希反倒坦然了,林希对何未说,别再对我说对不起了,现在这样也好,你看,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看清身边人的真面目的。
  你真的打算离婚吗?离婚后打算怎么办?
  找工作,租房子,林希淡淡地说,总能活下去。
  何未沉默许久,林希,当初起轩外面有了人,我也想离婚,那时候我也和你商量,到后来还是没有离。离婚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我和你情况不同,你有孩子我没有,我不需要对谁负责,我只要对自己负责就行了。他不肯离婚由不得他,我已经想过了,过几天等我父母回去了就找房子搬出去,分居半年法院便会判定离婚。
  你还没找到工作,就别找房子搬了,你若想清楚要离婚,就住到我家来。我家反正够地方,客房收拾一下就行。
  林希牵牵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都说何未坏,帮我的却只有她,这上下父母都不要我了。也许何未觉得欠了我,可是歉疚也是一种高尚的感情,像俞子秦那种人,永远觉得自己最正确,错的都是别人,永远不知道歉疚为何物。
  林希摇摇头,算了,我还是找房子吧,又不是只住十天半月,老住在你家也不方便。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起轩经常不回来住,就算回来也没关系,你和他又不是不熟,你们还是校友,当年念书时就认识了。离婚分居要半年,这半年你先住我家,等你离了婚拿到了钱,想搬再搬,好不好?
  林希平时开销不小,手头一向没什么余钱,就算找到工作,薪水肯定也不会高,租房子实在有点勉强。现在何未这样说,林希多少松了一口气,也就不再推辞。
  分手的时候何未又问她,钱够不够?不够我先借你。
  这一刻林希彻底原谅了何未,谢谢你,何未,我身边还有点钱。
  有什么事就找我。
  林希点点头。
第十章 公交风波
  林希回家路上竟遇到俞子秦,虽然这是俞子秦下班时分回家路线,可是时间凑得这么巧,也只好说冤家总是路窄。林希装作没看见他,俞子秦也不说话,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车站。车来了,林希自顾自上车,还没站稳,就听身后喧嚷,俞子秦与一中年女子推挤争吵起来。也不知谁挤了谁谁推了谁,两个人已经骂成一团。该女满头狮子狗一般的鬈发,骂起脏话来流利顺畅,俞子秦毫不逊色,林希第一次发现原来俞子秦骂脏话的水平与他平日口才一般的好,滔滔不绝毫无滞涩。林希庆幸自己没同俞子秦说过话——要是被人发现我认识这个人,真是丢死人了。林希刚想往车后厢避,俞子秦和中年女人已经动用身体语言扭打起来,中年女人的尖叫声响彻整个车厢,估计马路上的人都要听见了:打人拉,有人打人拉,有人要杀人拉!林希也搞不清状况到底如何,只见两个人扭在一起,林希没时间再多想,赶紧上前拉俞子秦,俞子秦疯了一样还要往前冲,林希只好用力抱住他往后拖,气急败坏地嚷:你疯了,打女人,你神经病啊!
  车上乘客七嘴八舌劝的劝笑的笑,司机也停下车打开门:别吵了别吵了,要吵下去吵。俞子秦这会儿大概清醒过来了,一见开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把推开林希蹿了下去,霎时跑得人影不见了。中年女人大骂司机:你开什么门啊,打得我一身是伤就逃走了,我要告他!
  司机哼了一声:到站了,不开门人家不用下啊。
  车上乘客也才反应过来,开始轮流下车,林希也想下,中年女人一把扭住林希:你不许走!
  林希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喂,你拉住我干什么,我又没打你?!
  你没打我你男朋友打我了,现在他跑了,你别想再跑!
  林希急急想挣脱,你搞什么啊,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你们打架我拉开你们而已,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认识他了?!
  车上也有乘客附和:是啊,这个小姐只是拉架嘛,又不是跟那个男的一起上来的,两个人站得那么远,话也没讲过,不会是认识的。
  中年女人才不上当:不认识,不认识会拉得这么起劲?不认识的男人你会抱着他拼命拉?我现在不管,你男朋友跑了我就找你,大家看看他把我打成什么样了,中年女人展览手腕手臂,手腕上一圈明显的淤痕。
  林希只好抵死不认,我说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认识他啊,你看见我跟他讲话吗?再说又不是我打你,你拉着我有什么用。
  什么没用啊,中年女人死死拉住林希,我要报警,我要打110!
  林希看这情况是脱不了身了,让110来解决也好,横竖不是林希打的她,林希拿出手机,你要打110是不是,我也想打啊,你莫名其妙抓着我不放。
  警察很快到来,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中年女人连珠炮般的说了一通,又给警察看淤伤的手臂,警察听了个大概,打断她问,到底谁打你的,是这个小姐吗?
  不是啊,是她男朋友,已经跑了。
  林希少不得辩解,不是啊,我不认识那个人的。
  现在就是有个男人打了你,警察总结性发言,那个男人已经跑了,你说这位小姐认识那个男人,但是这位小姐又说不认识,你说他们认识的理由就是这位小姐在你们打架的时候拉着那个男的,情况是不是就是这样?
  中年女人说是啊,不过他们肯定是认识的,刚才她拼命拉着他……警察不耐烦地举起一只手,示意她不用再啰唆,又问林希:是不是这样?
  林希点点头,是,大致就是这样,我只是拉开他们。既然你们一个说认识一个说不认识,看来一时半会儿是说不清了,都跟我到局里去吧。
  警察把林希和中年女人带上警车,到了警局,让两个人先交出身份证,然后分头坐下,警察泡了一杯茶,坐在她们对面,往靠背上一靠:现在你们两个把事情详细说一遍,一个一个来。
  中年女人积极发言,啾啾啾啾又把事情说一遍。林希也只好再次说明不认识俞子秦。警察息事宁人地对中年女人说,这认不认识的,现在当事人跑了,也说不清楚了。那就这样吧,让她给你道歉一下好了。
  林希还没来得及说话中年女人已经反对:不行,道歉算什么,我要她赔偿我的损失,你看我伤成这样,我要她赔我至少五百块。
  林希心里说,就那么一点淤青五百块,你怎么不去抢?
  警察似乎也觉得五百块这个数字有点缺乏现实可能性:赔五百块嘛……他问林希,你觉得怎么样?
  我当然不可能赔偿她。林希表明立场,我根本不认识打她的人,我怎么可能赔她钱?我来这里就是要把这个事情说说清楚的,她诬赖我可不成。
  警察看看林希的身份证,你叫林希是吧,你说你不认识他,那你当时为什么拉着他?
  警察先生,当时我看到我身边有人打起来了,那我有公德心嘛,我见义勇为嘛,所以我就去拉架了,要不是我拉开那个男人啊,说不定这位太太真的被他打伤了。
  中年女人跳起来,你还装好人啊,你就是认识他的,不认识的男人你能抱着他?
  我哪有抱着他,我是拉着他拖来着。
  我明明看到你抱着他腰拉他,不认识的男人你会这样做?
  我说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啊,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认识他啊?
  ……
  警察被吵得头痛,大喝一声,好了,不许吵,你们两个就先坐着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说。你到隔壁房间去。
  警察把中年女人带到隔壁去了。林希独自坐着,也往椅背上一靠,好吧,那就耗着吧,反正我明天不上班。林希觉得自己可笑,先是替何未背黑锅,现在又做俞子秦替罪羊,到底是他们有问题还是我本身有问题?可是我不能跟警察说,是,那个人我不但认识,还是我老公,现在逃走了,我告诉你们家里地址你们去抓他回来吧。如果这样说,俞子秦就不光是冲动打人这么简单,警察局和银行一样,什么事都是可大可小,一切随他们高兴,万一通报到单位,事情就搞大了。银行是什么样的地方林希清楚,以前有人打麻将被带到警局,通报到银行就被开除了,早几年还有年轻男孩子参加打群架,银行知道后也被处分。总之只要和警局有关的事,银行一旦知道就没好下场。俞子秦为什么跑这么快?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林希虽然讨厌俞子秦,可是到底念着夫妻一场,她知道银行这份工作对俞子秦很重要。林希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拼命拉着俞子秦,也许是本能反应,总不能让他在自己面前这样和一个女人动手。林希想到这点对俞子秦的憎厌又深一层,我以往竟不知他是这样的人!满口脏话,还打女人!林希最恨男人打女人,何况俞子秦毫无理由。林希知道俞子秦因为她不理他生气,没上车的时候就面色难看,可是怎么可以迁怒不相干的人!
  林希手机响,接起来一听是俞子秦,声音躲闪紧张:你现在在哪里?
  林希反问,你说呢?
  是不是她拖你去警察局了?
  林希冷笑,倒是很有生活常识。
  那你现在别说话,听我说,她不能把你怎么样的,又不是你打她,你千万别乱说话,警察也没办法的,顶多拖拖时间。你别怕,要镇静……
  林希挂了电话。
第十一章 警局解围
  林希想到当初何未对她说,你千万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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