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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传奇》(全本)作者:郭 戈

_10 郭戈(现代)
净王不坐时便罢了,只这一坐,便生出塌天大祸来。因那吕胜原本是有意慢橹摇船捉醉鱼,初见她置酒便有四分意,如今不去时,便有五分意了。便又道是天寒,招呼两个役从大杯饮酒。酒至半酣,猛听得外面传来一片雪打房檐的声响,故作玄虚道:“屋顶上哪来动静,敢怕是那贼偷四处流窜,寒冷不过,也躲这里来了。”遂命两个役从到庵外去潜伏察看。
两个役从遵命去后,屋内只剩吕胜与净玉两人,那吕胜见她酒力发作,醉眼乜斜,着了六分意儿,便又满斟一杯酒,趁递酒时,挨在她身边坐了。
见她哧哧嘻笑,已是七分意了。便将话语撩拨道:“仙姑出家几时了?”
净玉道:“五载有余了。”
吕胜道:“仙姑如此惠心,怎入空门受此寂寞?”
净玉叹道:“尘世败俗,好人只不得好报,怎如出家脱去俗念,不受闲事缠绕,受用一炉香,一壶茶,倒落得清闲自在。”吕胜道:“清闲自是清闲,想人生一世,空守寂寞,只把青春付流水,也实在难熬。”
净玉只叹口气,不再作声。吕胜见她粉面低垂,颇是感伤,暗叹一声,笑笑说道:“如此冷落之地,夜里万一做恶梦时,岂不伯吓煞人么?”
净玉苦笑道:“官人自是多虑,便吓煞人时,哪个要你偿命?”
吕胜复笑道:“别个做恶梦吓煞,只随他去,只是似仙姑这般人儿,岂不可惜?。”净玉被道中心事,只是垂首不语,轻轻叹口气。吕胜看她神情,已是八分有意,暗暗窃喜,遂不再问,又劝酒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世事烦扰,人人有本难念的经,只乐得一时说一时,且将酒浇愁好了。”净玉虽是心善,原本不是修行之人,只因当年避难躲人空门,受了几年寂寞,已是打煞不过,便是心中苦楚,也无倾吐之处。今逢吕胜避雪,见他一表人材,极通清理,只将话语同情怜悯,只道是个知音。
说到凄楚时,只暗弹珠泪,不再言语。
那吕胜见她情态,料是火候来到,也不再言语,独自一怀接一怀饮起洒来,连饮数杯后,故作醉态,啊呀叫一声道:“果、果是闷酒饮不得,我,我敢怕要醉了。”
说时起身要走,踉跄几步,又倒退两步,咚地坐下,身子一歪时,正倒在净玉怀里。
净玉见他醉倒在怀,一时慌乱起来,连忙呼唤女童,将他搀入后面一间净房去歇息,到了房内。脱去鞋儿,扶他躺好,又吩咐女童道:“去烹壶好茶与官人解酒。”那吕胜只是装醉,见到如此光景,已是九分有意,特女童出去时,又欲挣扎起来。净玉慌忙扶他躺下道:“官人休动,只睡一觉便好。”
吕胜乘势一把将她搂抱在怀里,睁眼笑道:“仙姑自当可怜,救我性命则个。”
净玉欲待脱身,哪里动得半点,况且三杯竹叶穿心过,一点春情先自开,至此光景,也不觉动情,半推半就,由他脱衣解带,搂抱作一团,狂荡起来。
二人一个是色中饿鬼,一个是初尝甜头,蜂迷蝶狂,正处妙境,忽隔墙有琵琶之声,伴有凄凉哀唱,二人听时,皆吃一惊,停息下来。但听有女子唱一首《江儿水》道:误入空门自恼,和衣强睡倒,听风声 暗泣,雪洒窗寮,任冰花片片飘。……
吕胜低笑道:“又是个空愁的,只是何人?”
净玉道:“休出声,隔壁便是徒弟妙玉,端的一个女才子呢!”
二人屏住声时,又听她唱道。
旧恨休缠绕,慵将香篆烧,捱过今夜, 怕到明朝。细寻恩,这寂寞,何时是了?
想起来,这缁衣,心内儿焦,误了我青春年少,你撇得人有上梢来没下梢!
吕胜听时,忍俊不住低声笑道:“有其师必有其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
又是个打煞不住的小淫妇儿,只不知她单想哪个?“ .净玉听这话,尽是玩弄耍笑之意,哪有半点恩爱,又连自己骂进去了。心里老大不快。初时意兴虽浓,待仓促事毕,怅怅然若有所失,心里老大不是个滋味儿,有些后悔起来。急待穿衣欲起,偏又被吕胜搂住不放,耍弄第二遭,一时气急将他推开,下得床来,木然呆坐不知想些什么,几颗泪珠,先自滴落下来。
吕胜未能尽兴,见她这般漠样,有些懊丧恼怒,翻转脸孔骂道:“贼淫妇,如今敢是后悔不成?又冷笑一声道:”到此地步,莫不还思念立个贞节牌坊?“
净玉见他猫脸狗腚,翻脸不认人,悔不该中他骗局,以手掩面呜咽起来。
那吕胜见她哭得伤心,嘻笑着近前又要调笑,净玉愤然说道:“躲开些,若再无礼,我便喊叫起来!”
吕胜哈哈笑道:“你不喊时,我倒要喊,只道苦心修行的庵主,如今只作了我小妾,叫庵中人尽知道,怕我不敢喊么?”
净玉见他声高,吓得呆了,怕他真喊将起来,慌忙跪下央求道:“至此光景,还望官人可怜则个。那吕胜见她软了,笑笑捧起她脸儿又亲个嘴,又要动手动脚,隔壁琵琶又响起,只听那女尼又唱道:~懊恨薄情轻弃,离愁闲自恼,心乱痛难搔,愁怀闷自焦,……
吕胜听时暗暗笑道:“倒是个知情知趣的人儿,”
你莫恼了,哥哥便去看你。“因问净玉道:”她是个怎样人儿,你领我去她房中看看!“
净玉见他荒淫贪厌,思量自己已受他诓骗,如何再害别人,勉强赔笑央劝道:“官人若快活时,贱身自在这房中陪你就是了:”
吕胜见她应允,乐得上手,哪还顾得回城,只在她房中寻乐。净玉忍痛含泪,已是顾不上许多。
是夜吕胜更不回城,只道恐那盗贼隐来,须在此处潜候,命那两个役从寻个下处宿了,自己只在净玉房中。
也是合当出事,原来隔壁正是柔玉。是夜庵内空寂,众人皆睡下,独柔玉不耐夜寒裘冷,惆怅心事在怀,偷偷取出那画儿,睹物伤情,独对一盏昏灯,取至琵琶,横在膝上,又弹起来。恰是“银筝夜久殷勤弄,寂寞空房不忍弹”,低低唱了个《好事近》道:情缘总未酬,无语暗弹泪血。何处最堪怜?肠断黄昏时节。风雨孤灯空惆怅,谁解此情切?心痴怎念同归?梦远山寒月。
吕胜已自睡下,听琵琶声,只道她怀春不遇,趁夜寂声消,欲寻好事,便披衣起身,轻轻推开门儿,向后一拐,寻到柔玉房前,先见窗上人影动时,已是情影俊逸,待用舌尖舔破窗纸,单眼向里瞄时,只是那柔玉停了琵琶,轻轻展开一卷轴,软软款摩,恰似谈心般向那画儿低低诉道:“世贞哥哥,你如今只在哪里,便连个音讯也无?奴为你离弃爹娘,受此寂寞熬煎,你知也不知,只抛弃得奴家好苦也!”
吕胜听他呼唤王世贞,又见她手中画儿,正是画的舟车城郭,着实一惊。他原本是狡诈精明之人,平时早闻严嵩只因这一画,破了数家,害了十来条性命,只是踏破铁鞋求不得,如今近在眼前,心里思忖道:“前时将那顾老儿下在狱中,他仍道是那王世贞欲图此画诓骗他女儿私奔,今日看来,当是不假了,不想今日我交了桃花运,又遇财神爷,造化不浅!若将此画弄到手,进京献与那严嵩父子,敢怕不是金钱开眼,自寻我来?若求得一官半职,也强似作这被绳索套住脖子的恶狗,整日价只听人呛喝!”这吕胜贼心即下,便乘她将画撂下,去挑那被风刮得一闪一闪的灯时,纵身破窗窜人屋内。 柔玉着实一惊,也顾不得挑灯,一把将画儿抢起,盯着他问道:“你是哪个?”
吕胜露出狰狞模样,抽出腰间佩刀,步步向他逼近,冷冷笑道,“犯官之女,躲得倒清静,今日我正要拿你!”
柔玉将画儿藏在背后,步步退后道:“佛门净地,如何胡乱拿人?”
吕胜冷笑道:“我实话告诉你吧,只因这画,王抒掉了脑袋,你那世贞哥哥正在守灵,便是你父亲,也下在牢中。今日与我这画,饶你不死,若只不肯,休怪我无情!”
柔玉听他话语,惊得呆了,愣了半晌,切齿骂道:“你们平白害人,好没道理,如今又半夜闯入庵门,恰似强盗一般,若行强时,我喊人了!”
吕胜恶狠狠道:“哪个与你罗嗦!”持刀便去枪那画。
柔玉见他发狠动强,又急又恨,料是难以脱过,自道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是因画生祸,留他何用,不如付之一炬,这样想时,慌忙闪身躲过吕胜,就势将那画儿,举向灯火要烧掉。吕腔见她要烧画,恰似要了自家性命,发一声狠,背后一刀捅向她去。柔玉惨叫一声,身子晃几晃,倒在血泊之中。‘吕胜见柔玉已死,急忙拾起那画儿,看看完好无损,掖人怀中藏好,正欲走出,恰值净玉闻声赶来。净玉见柔玉卧在血泊之中,吕胜刀上,鲜血淋漓,吓得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吕胜恐他坏事,两步赶将上去,朝她后背只一刀,鲜血飞溅,这净玉也作了泉下之人。
吕胜揩去刀上血迹,正走不远,又有两个小尼闻声赶来。见他行凶杀人,一副凶狠模样,吓的掩了脸,转身就跑,又被他赶将上去,一刀一个,捅翻在地。可怜两个年幼的女尼,同赴阴曹而去。
眼见师徒五人,死了四个,吕胜偏要斩草除根,又搜寻那个女童杀了。走到两个役从房中。见那二人夜来多酒,唤之不醒,一时欲图干净,说一声道:“即不肯醒,就不必醒了!”照两个胸窝,扑扑两刀,又结果了他们性命。
吕胜将一庵人杀光,也是逞一时血气之勇,如今见庙里空寂,夜风呜咽,也自觉冷清可怕,不由打个寒战。细细寻思,如恶梦初醒,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许多,只为消尸灭迹,遂放起一把大火,烧了尼庵。自知事闹大了,回不得府衙,看看天上星斗,辨个方向,只欲逃往京师,竟落荒往北奔去。行至数里,回首望时,见那大火烧得正旺,映得半天通明。
那吕胜劫画焚尸,落荒而逃,自去京师向严家父子献画不提。但说“我来也”
闹了府衙后,只恐连累世贞一家,也不辞别,竟一路流浪,往京师而去。
这日来到徐州地面,只见红日西沉,看看天色晚了,“我来也”到街里寻一酒楼,早有店小二让进里面侍候,“我来也”便打了几角酒,要了一只羊腿,又摆上些鸡鱼肉菜之类,灯下独斟独饮。正自吃时,瞧见一辆车儿停在门首,车上却是一具棺木。车停时,见一人走迸店来。你道此人长得怎生模样?但见:身上穿着一领青服,腰间悬挂一把钢刀。形状带些威武,面孔白皮细肉。
两眼如鹰似不善,一笑自显鬼灵通。
“我来也”见了,吃了一惊,心中想道:“看他模样,正是应捕打扮,怎的扶了灵枢赶路?”又听他与店小二说话,恰是苏州口音,再看那门前车上棺木,更觉诧异,暗自寻思道:“这事有些怪了,便是这棺木,也自是苏州而来,这公人自是苏州人氏,家居不在北方,怎地千里迢迢,扶枢上北方来?便家里有人死在北方,只在北方购置棺木,运回南方葬埋罢了,如何只运空棺木来?”
你道“我来也”怎地认出这是南方棺木?原来这南方、北方,习俗不尽相同,北方人高大、魁伟,便连棺木也自高大厚实,直角直棱,棺盖尽是平的,且是笨重,便是空棺,也需三四个人扛,南方人生得秀气俊逸,便是棺木,也自小巧玲珑,且两帮与棺盖,尽是弧形,有力气的汉子,只一个人便扛得动了。平常人时,见一官衙公人,雇车辆拉送一棺木,哪个去管,哪个去问。偏是“我来也”机灵,见他苏州人将个南方棺木北运,道是有些溪跷,便留下心。
正自想时,那车夫卸下车尾桶槽,喂了骡马,也走进来,自向店小二寻洒饭吃。那公人瞅他一眼,只顾自吃,并不管他。说话当儿,“我来也”听车夫口音,只是本地一带。思忖道:“他这棺木,敢是沿路倒运来了?”这样想时,只将眼睛不时扫去看。
须臾吃罢酒饭,那公人问店小二道:“借问店家,此处可有大客店安身?”
店小二端着盘儿,用手向门外一指,殷勤笑道:“此去东街不远,有个王善保客店,正是好大,便是车辆,也可寄存的。”
那公人谢了小二,又催促车夫吃完,出门套上车辆,直去东街王善保店内。
“我来也”只是慢慢饮酒,看他们去远,掏出些散碎银两付了帐,也自寻王善保店内歇宿。
到王善保店内,见车夫已卸骡马,店主人正与公人殷勤说话。车夫一边卸车,一边吩咐店主人道:“这位官人是衙门公爷,护丧回去,有些公干,要在此地方宿上一夜,你们店里拣洁净房收拾一间,给官人歇宿,我只在大房便了。”
店主见是个公差,不敢怠慢,慌忙应道:“小店在这街上,算是宽敞的,你们放心就是了。”自是先领那公人去安排住下。
是夜,“我来也”故意寻大房与车夫一同住下,又唤些酒菜,邀那车夫同饮。
那车夫是赶远路的,况且隆冬天气,不耐饥寒,听见请他饮酒,喜不自胜 .吃到将醉,那车夫谢道:“多谢兄长厚意,小子不敢多饮了!”
“我来也”笑笑说道:“兄长一路辛劳。且天气寒冷,多饮几怀,暖暖身体,又解乏累,正好人睡。”
车夫连连摆手,惊慌说道:“使、使不得,使不得,夜间还得要陪守棺木,休要误了大事!”
“我来也”笑道:“死去之人,还怕他跑么?”
车夫慌忙拦道:“兄长休要高声,被那官人听见时,甚是了得!官人一路尽嘱咐小人休多言,保得灵枢安全,便赏小人许多银两,若生出事时,只怕踢我饭碗了!”
“我来也”故作惊讶问道:“棺内死的却是何人,如此看重?”
车夫看看左右无人时,俏声说道:“我见兄长是诚实人,告诉你时,不要传出话去。那棺内之人,是那官人的爱妾!”
“我来也”道:“我当是皇帝。原来是个女子,难道怕人奸尸不成?”
车夫酒意上来话就多了,压低声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休传与第二人。小子也自疑惑,他道那棺内是他爱妾,运回老家葬埋。他原是苏州人,如何却往北来?”
“我来也”心下暗自诧异,不好再问得,笑笑说道:“你只挣你的银两罢了,怎管他许多!”
看看夜深,车夫自卷了床被儿,去那棺木旁睡觉守护,“我来也”佯装醉酒,身子倒时,鼾声便起了。只是支起耳朵静听,初更时分,听那公人去车旁巡看,不知与车夫说了些什么。至二更时分,店家查店,那车夫只道是夜间要喂牲口草料,怕睡得过头,说了早起赶路程。店家自是不疑,寒喧两句去了。三更过后,店里一片寂静,人人睡得死了。“我来也”欲窥探那棺内之物,摸黑起身,佯装坏肚,慌忙间找不得地方,只到停棺车旁,蹲下身来。静察片刻,见那车夫睡得正死,遂蹑手蹑脚到棺旁,借微弱星光看时,那棺盖并不曾封死。“我来也”暗道声怪,既是恁般机密,连夜里也自雇人看守,如何又不钉牢?一时也顾不得许多,轻轻只一掀时,那棺盖已自开了。“我来也”探进头去看时,果然里面一女子,不知死去几日,又值天气严寒,早是冻得硬邦邦僵了。“我来也”只道里面私藏着什么,又探进半身在那女子前后左右只是乱摸。忽然碰动棺盖,咯地响了一声,车夫睡梦里被惊动,模模糊糊喊一声道:“是哪个!”
“我来也”暗道声不好,顺势钻人棺木里面,只躺在死人身上,两手轻轻移动那棺盖,仍复盖好。
那车夫迷迷瞪瞪起来,提着灯各处瞧瞧,不见个人影,揉着眼睛咕哝一声:“敢怕是闹鬼不成?”哪敢开棺去看。
“我来也”屏住声息,只想等他再睡去时,偷个空儿便钻出来。不想那车夫胆小,偏把个灯笼挂在车上,一时抽烟,一时撒尿,一时又喂牲口草料,不停地咳嗽走动,只不肯睡了。
“我来也”暗自叫苦道:“不想我机灵一世,如今便这般尴尬,冤家再不肯睡时,我只活活憋死在这里面了!”
那车夫喂饱牲口,叉偏不肯睡,因是冻得脚麻,竟围着灵车,跺脚跑动起未,嘴里兀自哼唱着。
“我来也”初时性急,如今万般无奈,倒自静下心来,苦笑一声,心里暗道:“我一生赤条条不曾有个婆娘,敢怕闷死在这里,倒与这女子做个阴间夫妻了!”
说时又去那女尸身上乱摸,只道她身上或许有甚珍宝,摸来摸去,那手腕儿上,脚腕儿上,脖颈上面,发髻上面,竟光光的连个绸儿、钗儿、链儿都不曾有,自觉晦气道:“那厮讲是他什么爱妾,敢怕是冤得上吊的死鬼,只骗得我着了道儿。”
且是里面极狭窄,动转不得,坐立不得,万般无奈,只在那女子身上躺了。
渐至天明,又听水桶声响,车夫饮饱牲口,竟然套起车来,又听店家赶来扫粪便,算草料钱。不时又听那公人赶来,催促上路。“我来也”料是脱身不得,也便听天由命,躺得实在,先听两声鞭响,又觉身子颠簸,知是上路了。
一路行来,自是天气严寒,山高路远。“我来也躺在那女尸身上,先是慌乱,后觉饥饿,渐渐又觉身下如冰,寒冷异常。行走半晌,棺内空气渐薄,又益发憋得难受。欲待拼将性命,顶起棺盖逃时,又怕那公人在旁,一刀劈下,性命难存。
又忍半晌,暗暗骂道:“横竖一个活人,岂能让尿憋死!”思量半晌,忽心生一计道:“我何不在棺底钻个孔儿,透些新鲜空气,只要保全得性命,便冷些、饿些,好歹挨到夜里,便可脱身了!”于是摸出随身刀儿,趁车辆行定颠簸之声,在棺底轻轻钻起孔来。半晌钻透木板,并不见些光亮,用刀尖摸摸,下面又是空的。“我来也”惊道:“这却怪了,明明钻透棺底,如何下面黑洞洞只不见些光亮?敢怕神鬼道我欺心,暗里捉弄我不成?”心下生疑时,又将那孔儿挖个拳头大,仍是不见光亮。“我来也”伸手去探,又触到木板上面,原来这棺底是夹层,中间是空的。心下顿时大喜道:“原来是因祸得福,那宝物定是在这夹层中无疑了!”伸手四下摸时,果然触到一个轴卷,轻轻取将上来,只是棺内黑暗,看不甚清。又取刀钻透下面棺底并车板,借光亮展开少许看时,正是那《清明上河图》千古珍画儿。你道“我来也”只是一个偷儿,如何认得丹青画卷?原来自从同王世贞相识,又为这画儿屡屡生祸,问得多了,听得多了,心中也便有了尺码。
“我来也”小心卷好,心中高兴。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原来这公人,正是那尼庵劫画焚尸的贼人吕胜,因得了这宝物,一心想献给那权高势重的奸贼严嵩,又恐路人发觉,想出这运尸的伎俩,不料偏偏撞在神偷“我来也”手中。
且说“我来也”发现这宝画,也经得冷了,也不怕饿了,欢喜得不亦乐乎,只想抱住那女尸亲上一口。路上颠簸一日,好不容易盼到日转西山,灵车不知在何处停了下来。“我来也”候至夜半更深,轻轻顶开棺盖,携了那画儿,跳出棺木,拍拍女尸脑门,道别一声,复将棺木盖好,心中喜道:“世贞公子,我今日得此宝画,你合家奇冤大恨 雪了!”于是潜身飞去。
毕竟不知后亭如何?下回待叙。
第二十二回 游岳庙世贞惊旧客 献珍图神偷刺贼奸
话说“我来也”携那珍画,钻出棺木,心中喜道:“世贞公子,我今日得此宝画,你合家奇冤大恨可雪了!”随即潜身脱走,竟往京中而去,按下不提。
且说王世贞服孝在家,积愤难消,只恨无雪恨的机会。一日街市上传闻,说苏州城外一个尼庵内,五个女尼与两个公人俱被杀害。凶手杀人之后,又焚火烧庵。其中一尼,正是昆山顾府千金,如今府衙正四处捉拿凶手。世贞闻讯大惊,恐是柔玉遇难,贼人杀身掠画。慌忙赶去看时,尸堆旁,正有公人把守,认领尸身的死者家亲,嚎啕哭喊。世贞拨开人群,果见柔玉尸身在内,鲜血干涸,衣服焦糊,惨不忍睹。世贞感她为自己受累遭害,不由得痛哭失声,遂把尸体认领回家,当作亡妻葬埋,不题。
世贞杀父之仇,亡妻之恨,无处发泄。渐渐的放浪形骸,终日嘻笑无状。但有人求诗求字,也必笑语酬作,尽醉方休。有人偶提及家事,为他不平,也一笑置之。世人只道他忘了父仇家恨,世蕃暗里使人密探,皆是这般回去复话。世蕃自笑他软了、怕了,对世贞遂不再戒备。渐渐的两家世仇好似冷落下来。
且说世贞日间笑语酬作,只以诗酒寻乐,每到夜深入静,想那家仇国恨未雪,奸人得势,豺狼当道,自己空怀盖世之才,如今竟无立足之地,便抚胸号恸。只恨苍天无眼,是非不明,忠奸不分。世懋最知兄意,每对他道:“兄长之心,弟尽洞知,奈何世事如此,不可意气用事。常言道:人随王法草随凤。偌大个世界,哪个能扭得转?能忍为贵,得过且过罢了!”
世贞愤然叹道:“苟且偷生,枉在世上来一遭。报仇之心,时刻未敢忘记。
之所以须臾忍耐者,时机未到也。一向隐忍不发,是因为骤然向严贼发难,如帝君不明我身死事小,祸及全家事大。故不敢经举妄动。今我隐匿多时,那贼子只道我已畏惧他淫威,成不了事,已心下懈弛,自不过分提防。如今正是良机。只是服丧未满,老母年高,如今只顾不得许多了。我今便离家,世贞此后不能尽孝,只好托付兄弟,代我尽孝了!“
说毕朝世懋拜上三拜,慌得世懋忙将哥哥挟起,道:“兄长肺腑之言,小弟当铭心刻骨,不敢有忘,既是哥哥此心已决,料难挽回。哥哥去后,家中诸事,自有小弟操劳,请放宽心是了!”说时先自淌下泪来。
世贞当下含泪挥毫,镌一幅自己跪像,额上又加一“耻”字,写上世贞二字,跪于父亲灵前道:“不孝儿世贞,欲进京为父亲报仇雪恨,不能尽孝,今绘此图永跪膝下,以示儿耿耿之心。爹爹阴魂不远,乞请恕儿不孝之罪!”
说罢拜上几拜,仗剑而出。世贞又来到母亲房中,将自己心事,诉说一遍。
老夫人见他心意已决,料是拦阻不得,含泪说道:“我几孝意,若你父有灵,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只是此去京师,凶多吉少,我儿自当保重才阜,”
世贞道:“父亲饮此奇冤,世贞甘负不孝之罪,反逞狂诗酒,隐忍数月,已自知其罪了。儿此去必当报死大仇,只是从此不得再侍奉膝下,孝敬母亲了!”
说罢母子抱头大哭。世贞辞别家人,也不带随从,只孤身一剑,连夜去了。
不几日到得京中,已是三月光景,但见草发新绿,柳吐新枝,正是春回地暖。
世贞进了自家府第,只见庭院清冷,景物萧瑟。回想往日热闹景象,由不得睹物伤情,凄楚悲叹两声。
莫成见他到来,甚是惊异,慌忙伺候。二人叙些家常,世贞又问些京中的情况,不必细言。
一连数日,世贞只是中衣便服,腰悬佩剑,早出晚归,只在街上游转。这日沿大街信步,不觉来至一座大庙,见游入如鲫,甚是暄腾热闹,佣混杂在人群中走了进去。
这座岳庙地界儿极大,前面一片广阔场地,两边尽摆着杂货摊贩。左面不远,一伙游手好闲、骄情放肆的丸绔子弟三五成群,踢毽打球。引得不少人看。游入闹处,又有麻衣相者,设卦于路边,招旗上醒目大字:妙算先天易数,断命全卦三星。世贞走来,见那相面先生头戴青布道巾,身穿布袍,腰系黄丝绦,手执龟股扇,不停嘴地嚷着。世贞原不信此道,因欲替父报仇,心事牵挂得重,又一时无聊,走上前问道:"不知仙长会哪几家阴阳,通晓几家相法?“
那先生见世贞气字不凡,起身长揖稽首让坐,笑笑说道:“贫道绰号赛铁拐,粗知十三家子平,善晓麻衣相法,又晓六王神课,有求观象者,无一不准!”
世贞戏道:“你相我面如何?,赛铁拐先问过他生辰八字,暗掐十指,良久说道:”官人八字清奇,元命贵旺,水火相济,自成大器,且为人极是耿直,喜怒相交。喜则和气春风,怒则迅雷烈火,一生盛旺,自是富贵之相,不少乌纱帽戴。“
世贞问道:“命中可有败数?”
赛铁拐道:“官人自是梁头土命,遇火生金,遇水为灾,目下癸水来克,阴水大多,且有流星相扰,主有血火之灾。官人命重,虽可冲灾,但命中克父。”
世贞听了,似信非信,道:“八字算过,你看我面相如何?”
赛铁拐相看一番道:“夫相者,有心无根,相随心生,有相无心,相随心德。吾观官人,天庭饱满,一生衣禄无亏,地额方圆,晚岁定是荣华富贵;骨骼清奇,自是贵相:且剑眉凤眼;禀性豪强,神急眼圆,志高心狂;还有几桩不足处,贫道,不敢说。”
世贞道:“但讲无妨!”
赛铁拐道:“观君之相,泪堂黑紫,若无宿疾必刑父,眼边皱纹,亦主六亲若冰炭。”
世贞相毕,见他说得虽有些踪影,心下并不十分看重,赏他两钱碎银走了。
心中自觉好笑道:“若富贵自在脸面上,荣华只在八字中,便听天由命罢了,何必买官的买官、献媚的献媚、弄奸的弄奸,争权的争权,偏偏奸邪常得势,忠良反遭害?”我若学那献媚邀宠之辈,恐怕也是官运亨通,哪来这许多灾难!“
世贞胡思乱想正走时,蓦地彼一片喝彩声惊动,抬头看时,见眼前围了一大堆人,不住叫好喝彩。眼前刀光耀目,竟是个江湖卖艺的班子。
世贞原喜习武,此时由不得挤在人群中,多看上几眼。只见人圈深处,一个矮小精瘦汉子,短袋结扎,使两把飞刀,在两条大汉围攻中,且攻且守,功夫虽不甚熟,却极是轻捷灵便,如猿猴一般。两个强壮汉子,一个使棍棒,一个使七节钢鞭,虽是骁勇,却也奈何他不得。回首打个照面,世贞自是一惊,认出这精瘦汉子恰是“我来也”,人群中喊一声道:“兄长缘何至此?”
“我来也”扫一眼时,也自认出是世贞,却作不认得一般,只不理会。收了招式,竟自拾起地上衣物,钻进人群去了。世贞追上几步喊他,又只装作没听见,仍不理会,偏是头也不回。世贞讨个没趣,心下好生不快,愤道:“他原来是个侠义之人,如今却为何作出此态,敢怕是因我连连生祸,恐受牵连,也冷淡起来?不想如今世道,便是正人君子,也学小人之态,可见世风日下,人心难测!”
不提世贞感叹心寒。单说“我来也”,他原本一个神偷。何此时练起武来?
如何见到世贞又故作不相识?皆因此时,他已投靠严嵩门下,改换个姓名,叫做屠牛儿,因习武无意撞着世贞,怕他人多处道破自己身份,故作不识,匆匆躲避走开。
原来那日“我来也”趁夜时钻出棺木,因得宝画,自是心喜忘形,正要走时,不期吕胜赶来。那吕胜蓦地见人开棺盗画,自是万分恼怒,提刀拼命赶来。“我来也”一时慌乱,见走不脱,只绕棺木同他兜圈。此时那车夫梦里惊醒,懵里懵懂,见一个持刀杀人,一个躲避匆忙,茫然不知所措,躲在一旁观看。吕胜原本强悍敏捷,看看赶得近时,飞起一刀,只朝他脑顶劈来。“我来也”听得头顶凤响,急忙一缩脖时,只听扑地一声,因是手重了,那刀砍入棺木自有三寸多深,一时哪里拔得出来。“我来也”甚是机灵,瞅个眼空,从车轮下摸起半块掩车的砖块,回手嗖地掷去,只听叭地一声,正打在吕胜的太阳穴上,恰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白的、紫的都流将出来。“我来也”起身看时,只见吕胜挺倒在地,霎时人间虎狼汉,转眼作了地府魂。“我来也”见伤了公人性命,自寻思道:“出了人命之事,便是逃时,也定要吃官司追捕,眼见有棺木在这里,不如将他装入里面,将车辆赶走,倒也脱得干净!”
且说那车失,眼见活脱脱打死了人,吓的呆了,欲待跑出呼唤人时,却被“我来也”一个箭步赶上,搂住他脖颈低声喝道:“浑蛋东西,你要喊时,只坏了你自家性命!店家本不曾见我,只知道是你的车辆,我若脱身远走高飞,怕你只落个图财害命,如何脱的这场官司?”
那车夫自是害怕,苦苦求道:“只求爷爷饶命,莫要牵连我进去。”
“我来也”道:“若依我时,只将那贼尸装入棺木,悄悄赶车辆走远时,你尽可脱身,我当不牵连你进去。”
那车夫只图无事,哪敢不依,帮“我来也”将尸首装人棺木盖好,又悄俏掩埋掉血迹,只道要赶早路,同店家算了帐目,匆匆赶车辆去了。行至数里,见后面无人追赶,两人放下心来。“我来也”道:“无端使兄长惊慌,甚是过意不去,这里有白银五十两,权作酬谢之资,一并将你车马买下,如今你可无事去了!”
那车夫见脱个干净,又得白花花许多银两,自是千恩万谢,正待走时,“我来也”
又喝住他道:“人命关天,休怪我信你不过。你空得许多银两,再去告发官府,岂不只苦了我?你须在这车辆、棺木里面,按两个血红手印,方容你去!”
那车夫极不情愿,正踌躇时,被“我来也”攥住他手腕,只向棺内那血尸上胡乱抹了些血痕,尽在车辆、棺木上按了指纹印迹,才放他去了。
一路无话,不一日到了京师,“我来也”探听得准,只将一辆灵车,赶到严府门前停了。喝住牲口,也不上前问话,只盘腿坐在那棺木上面,拿大话向门奴喝道:“有会喘气的孩儿出来一个,去唤世蕃公子来见我!”
那门奴见一个乡下粗野人,赶一辆灵车停在门首,自是感到晦气,又见他出口伤人,益发恼羞成怒,持棍棒赶来喝道:“作死的贼坯,如此无礼,敢到这里寻死!”
“我来也”并不畏俱,哈哈击棺笑道:“唤你个孩儿,只便宜了你; 作死的早就死了,只在这棺木里面。快!与我去唤世蕃公子,将这棺木迎至府里,若迟慢时,只教你们个个吃罪不起:”
一班门奴见他言语甚狂,话又蹊跷, 只摸不着头脑,反倒不敢无礼。只厉声喝道:“你是甚么人,从哪里来的?”
“我来也”道:“爷爷名字,岂是你们问的!快去通报!”
门奴听了,益发惊疑不定,问道:“棺内却是何物?”
“我来也”冷冷笑道:“自是你家相爷盼的、你爹想的,里面只三件宝物!”
门奴道:“是哪三件?”
“我来也”道:“这第一件么,你听我讲:狗嘴狗腿狗心肠,只穿一身官衣裳,见了儿孙偏摇尾,遇到爷时瞎汪汪。唤作狗宝!”
门奴道:“那第二件却是何物?”
“我来也”道:“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正是女宝。”
门奴又道:“这第三件又是什么?”
“我来也”道:“唯有这第三件,甚是了得!一点膻腥都不见,恶狗闻时偏心贪,无辜害死多少命,历尽人间千古冤,唤作国宝!”
门奴听他疯言乱语,益发疑惑不解。却又不敢伤害于他。吵嘴之际,恰逢世蕃备轿出来。原来那严嵩妻欧阳氏,久病不愈,欲去岳庙进香还愿,令世蕃引路作陪,不想尚未出府,恰撞着灵车堵门。世蕃自道不是吉利征兆,慌忙令后面小矫转回,自己凶神恶煞般赶出门来。尚未开口,“我来也”见出来个瞎眼相公,料定是世蕃,又以手击棺木,哈哈笑道:“冤家来也!冤家来也!”
世蕃大怒道:“你这作死囚贼,敢如此无礼戏弄!”喝叫左右:“与我将他拿下,只乱棒打死罢了!”左右答应一声,鹰拿燕雀一般来拿“我来也”。“我来也”在那棺本上跳将起来,呼唤叫道:“我千里迢迢而来,原为你好,只图个开棺见喜,我又不曾屈杀朝中大臣,为何要打杀我!”
世蕃见他毫不畏俱,又见他讲什么开棺见喜,一时也自生疑,只道蹊跷作怪,谅他也走不脱,便朝左右喝一声道:“慢! 近前两步问道:”你是甚人,因何来此戏闹,敢是不怕死么?“
“我来也”跳下棺木,唱个喏道:“小人唤作屠牛儿,向是在苏州府杀猪宰羊的,今千里迢迢只为了却公子一生之愿而来,且将这棺木,迎进府内自知?”
世蕃听他说的益发蹊跷,好生奇怪,思忖片刻,道:“若敢无理时,教你立死于杖下,我还怕你不要命么?”
“我来也”听时,哈哈笑道:“我九死一生而来,只为了却公子平生之愿,不想公子竟这般多疑,自是缘分不合,命中注定遗憾。公子如怪罪小人冒犯,便打杀何怨?”说时近前两步,只猫腰探出个脑袋候刑。等等见无动静,返身近车前道:“公子既不肯加罪,我自去也!”说毕扬鞭吆喝一声,赶着车辆便要去。
世蕃见此光景,疑团愈重,喝一声道:“慢!且将车辆自后门赶入院中!”
左右听他吩咐,蜂拥而上,拿了“我来也”鞭儿,又左右将他守定,竟赶车人后门进院。待到车辆停稳妥,一班奴才开棺看时,里面直挺挺两具尸首。恰是一男一女。
世蕃道:“此是何人!”
“我来也”道:“抬出便知!”
奴仆将尸首抬出,却见棺内空空,只棺底一个洞儿,并无些影响。世蕃正自懊恼,早见“我来也”轻轻蹿身钻入棺木,将手自那洞儿里探时,取出一轴卷来,献与世蕃问道:“公子可识此画否?”
世蕃不看则已,待展开看时,只怒容尽消,且惊且喜,笑得嘴巴张开,喜得魂倒神颠,两只手儿颤颤,再合不拢。把个世蕃欢喜得没入脚处,忙吩咐奴仆设宴庆贺,款待屠牛儿。
厅内摆酒自是丰盛,合家都到了,未入座时,严嵩自偷将那画儿携至书房,唤汤裱褙鉴定,认作是再无半点虚假,方才欢喜得狂了,然后返厅内入席。分宾主坐定,又唤一班女乐,琶琶筝琴,在席前弹唱,说不尽喜气洋洋,热闹非常。
少顷,酒过三巡,歌吟两套,严嵩井世蕃皆问道:“此图隐迹于世,你从哪里寻得,只如何上手?”
“我来也”道:“你不见那棺中两具尸么?那两个贼夫淫妇,忒是可恨了!”
世蕃道:“那一男一女,却是何人?”
“我来也”只将逛语说道:“那贼夫原是苏州知府徐爷手下捕快,那淫妇自是知府老爷小妾,二人相好多日,只教知府老爷戴顶绿帽,作个铁王八。这画儿原本昆山顾老爷家藏,许配女儿作陪嫁之物,因那小姐被逼婚私奔,却被知府老爷暗里将小姐缉拿,奸淫杀身,将这画儿私下藏了,却只道被个什么叫做王世贞的名士骗去。”
世蕃顿时恍然大悟,道:“如此便是了。昔日那苏州知府遣人送礼时,曾有书信来府。只道世贞那厮携顾家小姐私逃,骗取珍画上手,却原是他自己开头勾当,竟反来我府上戏耍,真真可恨!可恼!现有那书信在书房,他需抵赖不得,不说时倒也忘了,我曾暗里派人去寻访那画,不想至今未回,岂不怪哉?”
“我来也”笑道:“敢怕是永世不能回了。”
世蕃道:“你可晓得音讯?”
“我来也”道:“因小人有些手艺,知府衙门倒也是时常出入的。一日我帮厨下屠宰猪羊时,听得府内传闻,道是拿下几个刺客,那刺客自道是京中相爷府中公人,知府道他哐骗,暗里只将他们结果了。如今尸体,只在后园井中!”
世蕃听时,益发恼怒,切齿骂道:“可恨那厮,敢怕是他私下藏画,被窥出踪影,反将我府下之人杀害。”
严嵩听了半晌。此时问道:“那画儿你是如何上手的?”“我来也”笑道:“那铁王八偏是宠爱那小妾,只将画儿教他收藏,岂知那奸夫偷看在眼里,再拨不出来。一日夜间小人去好友家吃酒,因是大醉,深夜方归来,不想半路之上,巧撞着那奸夫淫妇携画儿私逃。好夫得此宝画,唯恐日后传出生事,到无人处,便要杀人灭口,将那淫妇骑在地上活活掐死。小人正撞着,欲待喊人,那奸夫提刀扑来,反要伤害小人,小人慌忙跑时,故作一跤跌倒,却拾起个老大石块在手,看看那厮赶近,蓦地朝他砸去,恰打个正着,再没命了!小人因吃了人命官司,怕性命难保,便买个棺木装殓下二人,将画儿藏于下面底层,千里入京,投奔爷爷,只求保全性命,日后有个前程。”
世蕃听罢,哪肯不信,笑笑道:“便是你杀了玉皇大帝儿子,强奸了南海观音,到我府上,管教你无事了!只是那苏州知府老儿忒可恨,我须放他不过!”
这时席上有管家严年,中书严鸿持礼单呈拜严嵩与世蕃道:“今日庆贺老爷、公子得此宝画,了却夙愿,且喜有刑部主事项治元与一举人潘鸿业孝顺。”
严嵩将那礼单递与世蕃看时,见礼金甚重。那刑部主事项治元并举人潘鸿业,一个以一万二千金重贿,一个以二千二百金交通,俱为买官鬻爵之事,世蕃看罢大喜道:“项治元屈身刑部多时,如今可转升吏部,潘鸿业功名不成,明日可行文书,拟个罪名,只将那苏州知府革去,令他补缺罢了,屠牛儿进画有功,可留他府上,补个经历之职!”
“我来也”听罢,惊吓一跳,心中暗道:“果是耳闻不如眼见,这奸贼父子,果是厉害!只一句话时,升官的升官,革职的革职,丢命的丢命,便如皇帝老儿一般!”这般想时,慌忙跪拜谢提拔之恩,心中却喜道:“今日得你信任亲近之机,他日自教你作刀下之鬼,为天下忠良报仇雪冤。”一顿酒席,吃至掌灯时分才散。正是:今夕新宠座上客,他日翻作断头人。
且说“我来也”因进画得宠,只被严家父子作亲信一般看待,在那严府,什么事都不干,到处刮涎。因心中暗隐为世贞复仇之事,闲暇之时,便到岳庙热闹处,却与那卖艺班子混得熟了,偷偷学些刀枪棍棒,以图他日之用。不想这日正自耍得高兴,正被世贞撞见,因是人多眼杂,怕被识破身份,哪里敢认世贞,只装作不相识,抽身匆匆丢了,正是。
侠心只怜侠情重,相逢偏作不相识。
“我来也”一路朝严府走来,心中暗思忖道:“世贞公子服丧来满,因何来京?敢怕只为复仇之事。这些日我看那严府防范极严,处处有兵丁把守,便是插翅也难进来。他若意气用事,岂不坏了性命!我与他情义一场,自当拼性命成全交清。这些日眼见奸贼父子对我并不疑心,且又学得些须武艺在手,再拖延时,只怕夜长梦多;只今夜便动手结果那厮性命!”
是夜更深入静,“我来也”见天色阴沉漆黑,正是良机,侯府中奴仆尽散去睡了,一身黑色短衣打扮,又将黑布蒙面,只留两只眼睛在外,轻车熟路,悄悄摸到世蕃下榻处来。先是缩身躲至大树后,远远望见那窗上一点灯火正亮,世蕃犹自未睡,遂潜身绕个弯儿,纵身窜上屋顶。听听四下无动静,便轻轻地将瓦来揭开,从孔里看时,见世蕃正自读书,身旁并无姬妾侍从,遂撬开两根椽子,因是身材瘦小,竟从那空档飞将下来。
世善正自读书,蓦地听头顶风响,恍忽之间,似有黑影飞落身后,扭头看时,只见刀光闪处,早有黑衣蒙面人劈手揪住头发,冷冰冰一利刃架在脖子上面,喝一声道:“瞎眼贼根,你作恶多端,陷害忠良,恶贯满盈,便于刀万剐,不解天下之恨!”
世蕃惊的慌了,只因头被揪住,刀横颈上,动弹不得,凄然暗叹一声:“我命休矣!”。
不知世蕃性命如何,下回待叙。
第二十三回 刺严贼义侠双殉难 逢狭路诳语金瓶梅
话说那黑衣蒙面人,恰似从空中坠下,劈手揪住世蕾头发,将寒光闪闪一把利刃横于颈上,世蕃自惊得慌了,只把心肝五脏,都提到喉咙眼来,苦苦哀求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若开恩赦小人不死,当是再生父母,府中金山银山,随你去搬,美女娇妾,任你挑选。只求爷爷开恩饶命!”
“我来也”冷笑一声道:“你父子狼狈为奸,害尽天下忠良,死有余辜,我岂能饶你!明年今日,便是你的祭日。”说毕举起刀来,便要向他颈上砍去。
世蕃面色苍白,暗叫苦也,心一横时,却又哈啥大笑道:“杀得好!杀得好!只是你是何人,须让我死个明白!”
“我来也”听他话语,将刀停在空中道:“爷爷正是”我来也!“
世蕃道:“我与你素无冤仇,何故杀我?”
“我来也”道:“只为天下除害!”
世蕃蓦地心生奸计,道:“既是这般,要杀要剐,由你罢了。世蕃死不足惜,只有一事,乞求义士见怜!”
“我来也”喝道:“休得罗嗦,你有何话讲?”
世蕃垂泪道:“世蕾因不遵法度,有违母教,以致招祸至此,实属罪有应得,并无他怨。奈何上有年迈多病老母,下有妻妾孥儿,世蕃一死,上不能尽孝,下不能赡养,求义士开恩,容小人留一遗书,阐明已过,再死不迟:”说到凄处,声泪俱下,泣不能言。
“我来也”念他尚存一点人伦孝心,心软下来,遂一手抓紧他头发,又置刀于颈上,料他走脱不得,喝一声道:“有屁快放,爷爷只等得不耐烦了!”
世蕾慌忙谢罪,提笔写遗书道:不孝儿世蕃顿首敬禀父母亲大人膝下……
刚刚写一句时,忽地笔毫脱落,世蕃凄然叹一声道:“此乃天意,我头落也!”
“我来也”喝道:“休得罗嗦,要写便快写!”
世蕃遂将些散碎松香置笔管,以灯火烤那松香,待热时熔化,再将笔毫按入。
“我来也”已经等得心烦,眼见笔热时,忽听尖细一声锐响。正自惊疑未定,蓦地只觉胸腹巨痛,忍耐不得,踉跄几步,手中当哪一声刀落,扑跌在地上。
世蕃起身,哈哈一阵狂笑,击掌呼道:“妙哉!妙哉!大胆贼子,竟敢入府行刺,你怎知知爷的厉害,前时几人行刺,掌的拿了,死的死了,个个如此下场!”
“我来也”疼痛难耐,面皮青紫,翻滚在地,只是痛骂道:“无耻淫贼,殃民祸国,天下瞩目,举世之人,哪个不欲食你之肉,喝你之血,岂独我一人!你逃得今时,却躲不过明朝,看你奸贼能躲到哪里?我便作厉鬼,也来杀你!”
世蕃任他谩骂,只是冷笑不语,反取过酒来,坐在案前,悠然自得, 慢慢地饮,欣赏玩味他死前惨状,愈见恶毒之极。待“我来也”命尽气绝, 哼哼冷笑一声,掷杯于地,唤家人将尸首拖出。可怜“我来也”仗义刺贼,反遭暗算,呜呼身亡。
原来世蕾那厮,正是贼人心怯,自知积怨天下,恐人行刺,平日里府中兵丁防范甚严且不算,暗里又特制一管毛笔,内里弄下机关,实乃一毒弩。但遇刺客,先是乞求哀怜,装一副熊孙模样,乞留遗书。写不数行,故使笔头脱落,假作修笔,以灯烛烤治,火热机发,镞贯胸喉,无不毙命。“我来也”哪知就里,因遭暗算……
却说府中闻有刺客,一时轰动起来。老贼严嵩,自是肉跳心惊。得知刺客毙命,世蕃安然无事,略略放下心来,慌忙召去相问。世蕃虚惊过去,尽拣大话来说。严嵩听罢不语,床上却惊煞了欧阳夫人。
欧阳氏为世蕃生母;虽在虎狼窝中,却是有那天良之人。平时治家,颇有法度。平日只见严嵩贪心不足,使奸弄诈,卖官鬻爵,陷害忠良,颇以为非,私下心中也常惴湍不安,只恐恶积多了,冤结大了,日后自惹祸端。夜时枕畔,也常婉言劝严嵩道:“相公今日富贵,乃天下第一家,应知足了!难道相公不记得铃山堂那二十年清寂么?”
原来这铃山堂乃严嵩少年时的读书学堂。严嵩少年清贫,颇有抱负。十年寒窗,伴着孤灯冷月,刻苦攻读,孜孜不倦,时常对欧阳氏说:“他日若得功名富贵,当不忘今日之甘苦,应为天下效力。”严嵩举进士后,未得贵显,仍布衣蔬食,清苦异常。平日闭户自处,读书消遣,曾著有《铃山堂文集》,颇为士林传颂。当时置身山野,同劳苦民众相伴,也并不敢有意外妄想。及至踏入仕途,跻身官场,耳闻目睹,皆是欺上瞒下,尔虞我诈之事,于是性情改变,学得险恶起来。日复一日,因要保住鸟纱,步步做得官大,对上邀宠于帝,对下排斥异已,渐渐奸诈成性,天良丧尽。昔日清贫书生,终于成为天字一号奸臣。
那严嵩原一介清贫之士,因步官场而成奸。今见欧阳氏将昔日铃山堂引作规戒,未尝不知自愧?积恶已深,就是至亲相劝,也是不易入耳了。因推托说道:“我自晓得,朝中之事,你不必过问!”
欧阳氏见严嵩不从,又时常去训斥世蕃。偏偏那世蕾似父不随母。且自小生长富贵豪门,自恃位高权重,只道天是老大,他便是老二,虽闻母教,只道是妇人之言,婆婆妈妈成不得大事,亦当作耳旁凤一般。
这夕欧阳氏喝罢汤药,独自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暗念自家虽是富贵之极,无奈父子二人积冤甚多,眼见又劝说不进,唯恐他日生祸,悔之晚矣!想到此处,不觉惆怅起来,精神恍惚。蒙憧之间,忽觉有丫环入室请道:“老爷与公子请老夫人赏画去。”欧阳氏被左右搀扶,来到厅中,早见人群拥挤,争相观看;除严嵩与世蕃,又多不认得。见她来时,人们回首看她,个个神情怪异。产不知哪个发声喊,人们尽行散去,便连严嵩与世蕃也不知去向,厅内空荡荡独留她一人。欧阳氏看那壁上,果是好画,舟桥车马行人一齐活动起来,恰似一条长街,又临河流。不觉来到桥头,桥底河水翻腾奔泻,车马行人忽都不见,却见两人拦在桥头,俱是血淋淋模样,却又全没脑袋,只将头提在乎中。看那头时,正是王抒与杨继盛。二人步步逼近,口里只呼道:“还我命来!”欧阳氏毛骨谏然,肉惊心跳,慌忙连连后退,蓦地一脚踩空,坠入滔滔河流,惊叫一声,忽然醒来,只见孤灯闪闪,却是南柯一梦。婢女听见叫声,急忙跑进夫人卧室,见到夫人的惊骇神情,着实吓了一跳。欧阳氏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向婢女述说此梦,自谓是一凶兆,恐怕大祸不远矣。
婢女宽慰她道:“人言病体虚弱时,便多做恶梦。哪里有许多论道。夫人休要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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