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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中王国

_3 北极苍狼(现代)
“丞相所言极是。”赵高附和。一边附和着还一边点着头。
胡亥将手中的笔向案几上摔去,愤然站起,喊道:“杀!杀!杀!”鼻子筋出了一堆褶,表情滑稽。那两支笔出溜到了地上,出溜到了赵高的面前。
稍微犹豫了下,李斯低下了头去,说:“陛下果断!”
赵高赶紧效仿:“陛下果断!”
子凡犹豫了下,低下头去,说:“臣听从陛下旨意。”
宗猛只是把头低下去,他的身份还轮不着他表什么态。
“如果蒙毅诏令在,蒙毅必不服。陛下、二位大人当心中有数。子凡回去处置事务,并等待使命。如无吩咐,子凡退下。”子凡说。
站立着的胡亥望向李斯、赵高。
“子凡退下了。”子凡走出。
李斯向宗猛说:“宗将军可于子凡大人处等候。”
剩下的这三人面面相觑。都明白,子凡在暗示他们伪造皇帝的遗诏。很明确的暗示。那么子凡难道就不能想到关于胡亥承继皇帝之位的遗诏是伪造?
“一切都要快!”李斯说。
“要快!”赵高说。
“那就快。”胡亥嘟囔。
李斯提起了沉甸甸的笔。
赵高准备着加盖玺印。
胡亥老实地在案几前坐下。
赵高十万火急地回府邸。在临近午夜的时候他十万火急地回府邸。自从回了咸阳,这是他第一次回府邸。他哪敢离开啊!但是,在大秦朝廷新的局面铺展开之前他的鼻子灵敏地捕捉到了赵家的一个机遇。他要紧紧抓住。蒙毅在,就不会有这个机遇。可是给蒙毅送毒酒的人已经上路,这个机会就在了眼前而且很简单。蒙毅,你是我赵家的仇人啊!那是他刚刚做了嬴政少子胡亥的师傅,正深沉地得意着的时候,一天,一个阉人告诉他,宫门处有一位女人要见他。他心里咯噔一下。但是他也想说不定是弟妹呢。赶到宫门,他看到了她。粗布的衣裳,一身的风尘。当初那娇好的身材,如今胖得没有了一丝风韵的影子。曾经是赵国公子嘉夫人的她,和丈夫的门客有了私情。每一次的幽会,都是那么惊心动魄。她压抑着自己的呻吟,她的指尖死死地抠着他的背,总要留下深深的指痕。就是那指痕使得私情泄露。那一次随公子嘉出城狩猎,一阵阵风不时掀开自己的衣裳,他忽然发现公子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后腰,赵高知道那里也有着那一个女人留下的指痕,深深的指痕。赵高虽然努力若无其事着,但是他知道公子嘉在想着那一个女人在同自己的丈夫交合时的情形,那可不是压抑的呻吟,而是肆无忌惮的喊叫,指甲肆无忌惮地抠在丈夫的后背。当时他就打了个激灵,落在自己的后背的目光是那样的冰冷啊。就在那一天的夜晚,他被公子嘉唤进了一间密室,一进去他就觉得气氛不对劲,嘉在冷笑。“高跟我说了,要去王宫服侍大王,今天,我就满足他的愿望。而且,我可是从王宫中请来了职业操刀的!把他给我阉了!”嘉说。高就被按倒,就在地上,他被压住,被扒去了下衣,两腿被分开,阉割的人就上了前,一阵凉爽,其实还没感觉到疼的时候他就大叫起来因为他知道他的本钱已经离他而去,随后他才因为疼痛而呻吟。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最先的那一声叫喊。他被锁在那间密室。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他被拖了出去,扔在了街上。他没有爬回家中。他不能把耻辱带回家中。天明的时候,他找了根木棍拄着,走一走,爬一爬,出了邯郸城。从此,告别了邯郸城。他没有向人探听过他的家人,更没有探听过她的消息。突然,她出现在了面前。她望着他,她认出了他,但是,眼中没有惊喜。她的手中牵着个女孩,女孩望过来的眼神同样空洞。赵高艰难地上前,让嘴角挑出了一丝笑意,说:“你……可好?”妇人咧嘴笑了笑,笑出了泪花,盯视着他的眼睛说:“她是你的女儿你信吗?”我有个女儿?赵高惊骇地望向女孩,女孩盯视着他。是的,那抿着的嘴唇,就是将许多话语抿在口中,那杏核眼中,就是透着冷静,冷静地打量你,那鼻子,观察着你的时候有点儿往上筋,流露的是一种高傲,都有着自己的影子,要是男孩可就是活脱脱一个小赵高啊!赵高的泪立时涌了出来,泪眼昏花中他笑了,说:“哦,我还有女儿呢!”他把女儿搂在怀中,不断地说着:“哦,我的女儿!哦,我的女儿!……”他把母女安排住了下来。住处,先租,后买。买的很普通人住的房屋。如果皇帝觉着你可以在外居住了,皇帝会赐宅。没赐宅,就是你还不能在外居住,虽然你是中车府令。可是细想想,这中车府令是管理皇帝车舆和玺印的,是只有阉人才适合担任的职务,所以,你哪里敢想出外居住的事?只能照料着母女,却不能在外住上一夜。而且就是见上一面,也只是匆匆地去,匆匆地回。但是,当时做着御史大夫的蒙毅得到了消息,忽然把赵高抓了起来,罪名:身为大秦臣子,收留前代王的女人和孩子,有通敌之嫌!赵高的身份,当然得御史大人亲自审问,而且也心中明白也是得到皇帝的恩准才拿人的!赵高只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讲起往事,辛酸的往事,耻辱的往事。蒙毅没有表情地听。赵高申辩完了,蒙毅木无表情地看了赵高好一阵子,才低低地说:“把前代王的女眷带上来!”戴着枷锁的母女就被带了上来。蒙毅特别端详了女孩,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赵高,还是把你的故事讲给皇帝听吧。皇帝喜欢听王翦王老将军的故事,现在,要听你赵高的故事,你好大的面子啊!”蒙毅盯视着赵高说。蒙毅离开,陪同皇帝回了来。皇帝坐在了蒙毅的位置,皱眉望着赵高。虽然也打量了母女,但是,目光锥子一样地停留在赵高身上。“赵高,讲吧。”蒙毅说。赵高不喜欢那强调,那强调中绝对有轻蔑的意思。很轻蔑的意思。赵高就再一次地讲起辛酸的往事,耻辱的往事。讲完,皇帝的目光在了女孩的身上。皇帝在端详女儿,在看那嘴那鼻子那眼睛是如何地像着赵高。皇帝笑了,裂着大嘴笑了,嘴唇湿润润的。皇帝一开心就现出傻笑的样子,总是要流出口水的样子。皇帝呀,你看好了俺的女儿吧。赵高心甘情愿将女儿献给你啊!皇帝站了起来,绕着赵高转了一圈,绕着母女转了一圈,站在了赵高面前,低头看着赵高。赵高头低着地,但是,他知道皇帝正低着头看着他。决定命运的时候到来了。“嘉,朕尚且不杀,何况其家眷!而且,朕也搞明白了,你与嘉是血海深仇啊!想不到在我大秦还没有消灭赵国的时候,你就干了嘉的女人!胆子不小啊!也算是与我大秦里应外合了!得赏!得赏啊!”皇帝说,皇帝乐得不得了地说。“赵高,朕要赐宅与你居住!”皇帝说。说完,皇帝扬长而去。哦,那件事似乎应该感谢蒙毅。从此之后就堂而皇之地在外有了府邸,皇帝赐予的府邸。但是,那腔调难以忘怀。那腔调绝对体现着对你的轻蔑。甚至,都怀疑是蒙毅故意和皇帝弄出了这么一出戏,让自己丢丑的一出戏。多恶毒!明明皇帝能仁心而待,却偏要弄出了这么一出戏!可是,思量再三,还是觉得蒙毅没有要把自己怎么样的意思。所以为了让蒙毅觉得自己并没有把那件事放在心中,才要把女婿送到蒙毅的身边,就是想着自己和他蒙毅近啊!可是,人家没给面子!就是没给面子!弄得自己再不敢想着把女婿安插在谁的身边!女婿就一直在家窝着!蒙毅,你有今天也是报应!报应!想着这些,马车中的赵高直冷笑,直咬着牙点头。回到咸阳,这可是他第一次回府邸。每天,赵府的马车都要在皇宫前等他等到午夜。
府邸的大门吱嘎嘎地洞开,就有人欢天喜地地喊:“大人回来啦!大人回来啦!……”赵高眯着眼睛,在车上坐了会儿,才下车,就看到了女婿奔到了车前。“哦,父亲回来了!”女婿说。就看到女儿迎了出来,夫人迎了出来。弟弟赵成迎了出来。赵高仰首望了望满天的星斗,有了一种想哭的感觉。但是他知道他不应该有工夫哭。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你培养那感慨万端的情绪。他的目光落在了女婿身上,慈爱落在女婿的身上,对女婿能够第一个站在面前感到满意,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乐,我们书房说话。”刚迈了一步,他想到了还有个弟弟,转首说:“成,去歇着吧,我必须睡上一会。”
“哦。”赵成点头。
女儿要跟进书房,母亲拽住了女儿的衣襟,悄声说:“别惹父亲烦。男人的事女人别参乎。”
女儿哦了声,乖乖地走开。
赵高在案几前坐下,头脑一阵晕眩,定了定神,才向站在面前的女婿说:“乐,你该去为朝廷做事了。”
女婿等这句话等了许久许久了。曾经有那么一回,说是要把他安排到蒙毅的身边去,可是,回来的岳父脸色很是不好,只是很简短地说:“那事儿不行了。”再没别的解释。女婿就只能等待。这一等待,等得好苦啊!漫长的等待啊!等待得几乎绝望!
“我去朝廷的时候你就随着。我要睡一会,就睡一炷香的时间。你给我看着,到时候就唤我。必须把我叫醒。”
赵高就起身,去了夫人的房间,让夫人去女儿那里去,他和衣就躺到了床上,被子一盖,他感受到了夫人热乎乎的体温,很快就进入了沉睡之中。
女婿怔怔地望了会沉睡着的岳父,去燃了一炷香。府邸,供奉着一个牌位,只四个字:赵氏先祖。而后,阎乐站在了岳父大人的床前,看着熟睡中的岳父,一阵感动,热泪扑簌簌而下。岳父大人的发丝先前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但是,此时,有些零乱。而且那发丝中白发赫然地多了,已经多过了黑发。脸色蜡黄。那一双杏核眼仍然漂亮着。岳父大人、他的女儿、他的弟弟,都有着这么一双杏核眼。而岳父大人的睫毛甚至比女儿的还漂亮呢,湿润润地打着卷儿。那鼻翼翕动着,发出均匀的呼吸。那均匀的呼吸使你觉得此时这个世界是多么地宁静。岳父大人安详着,这个世界安详着。虽然是女婿,可是岳父大人视己如子。甚至比对待他的兄弟还亲!关于职位,他可是先想到的是女婿啊!全仗着岳父大人,荫庇着这一大家子啊!多年前,一个流浪儿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想到了在一片庄稼地的边上,看到了一个窝棚。他的怀中藏着他偷来的一只鸡,为了怕那只鸡叫唤把自己窃贼的身份暴露,他扭断了那只鸡的脖子。在那个窝棚,在秋夜的星空下,他可以把那只鸡烤了,只自己一个人美美地享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口水都流了下来。到了那个窝棚,他还向里望了望,黑洞洞的,他相信不会有人。他还坐在窝棚跟前望了会儿夜空,让自己稳当了,才划拉了些玉米秸,点燃,这才想起应该找个棍,好挑着鸡。匆忙地找了根木棍,从鸡屁股插了进去,挑在火上烤。呼啦一下,鸡毛着了起来。应该把鸡毛拔了烤,太心急了。就那么烤吧。鸡毛着成了一团火,包裹了鸡的身躯。“喝!喝!”他惊叹着,快速地旋转着木棍。还腾出了一只手,把窝棚上的玉米秸往火里填。木棍要被烧断,他要把鸡赶紧挑出,可是,鸡掉进了火堆,一只大手伸进了火堆抓出了鸡并撇到了一边流浪儿这才发现身边蹲着一个人啊地大叫着连忙跳开。那人呲着牙冲他笑。“你、你是谁?”他惊恐地问。那人没回答,去把那个黑糊糊的鸡拣了起来,鸡屁股上的那截木棍还在冒烟呢,那人剥掉了鸡身上的炭灰,又把刚才烧短了的木棍从鸡屁股捅了进去,在火上继续烤着,显然比流浪儿会烤,人家不光旋转木棍,还来回地摆动,从从容容,那鸡呲啦呲啦地响,油汪汪的。流浪儿蹲在一边看,直舔嘴唇。烤熟了,那人把鸡往流浪儿眼前一递。流浪儿的目光这才离开那鸡,望向了那人,那时看到的就应该是年轻时候岳父大人的形象。“我们一家一半!”流浪儿说,接过了鸡,扯下了一条腿,递给那人。那人笑笑,接过鸡腿。少年一边捧着鸡啃,一边不时地瞄着那人手里的鸡腿,预备着人家要是啃完了就再给扯一块去。可是人家吃得很慢,细嚼慢咽。这也不像是讨饭的呀?少年就奇了怪,问:“你是做什么的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这是去咸阳。”“咸阳?去那做什么?”“去找我的哥哥。”“哦。可你怎么不住客栈?没钱了吗?”“我已经和你一样了,身无分文。”“那你就得讨饭了。”“我不会讨,只好到菜地里拣些东西。”“哦。你也不算笨。我才不去城里讨饭呢,城里的人坏,不给你的。我净到村庄里去。还经常能吃到鸡呢。”那人扑哧笑了,被少年逗得笑了。“我跟你去咸阳你愿意吗?我给你做伴。”那人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说:“好啊,你可以去咸阳开开眼界。而且,苟富贵,勿相忘!”“我才不会富贵呢,我只是瞎逛,这全天下呀,都是我的家!”“可是,也许我会富贵呢!”“哦,那你能不忘了我吗?”那人晃了晃手里的鸡腿,说:“我会记住这一个鸡腿的!”那一路上,少年不时地就能从村庄里偷出一只鸡。有一次还偷出了一只鹅呢。少年行动的时候,那人会在野地的某一处等候。在野地里,享用着美味。之后,躺在篝火旁睡觉。漫天的星斗,盖着他们。终于,那人带着他到了咸阳,站到了大秦中车府令的面前。少年惊异不已地跟着那人走进了一座府邸,站到了大秦中车府令的面前。那人跟大秦中车府令说,那少年是他收留的干儿子。当时,中车府令拍了拍少年的脑袋,点了点头。少年眼里含着泪,差点哭出声来,他知道他再也不用去讨饭了。中车府令大人的千金死盯着房顶上嘁嘁喳喳的麻雀看,乐就也去看,看到一块房瓦的下面露出了小麻雀褐色的小脑袋,就知道小姐的目光所在了。“我去给你抓一只。”他说。就猴子一样地爬上了屋檐前的那株高大的杨树,从横杈垂到了屋顶,大麻雀们惊飞了,小麻雀缩了回去。他把手一伸进去,喝,窝里边热乎乎的,一窝的小麻雀。他掏出了两只,冲小姐喊:“要几只?”小姐跳着脚喊:“两只,两只就行!”当他把小麻雀放到小姐手里的时候,小姐高兴得居然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说:“你真行!”那一口啊,差一点把乐儿亲得坐在了地上,虽然没坐在地上,也是头晕眼花,好一阵子才定下神来。他给小姐又用柳条编了笼子,小姐就成天喂养那两只麻雀。在那两只麻雀已经长大的时候,他给小姐抓了两只喜鹊,小姐就把麻雀放飞了,就开始养喜鹊。乐跟随赵成跑,小姐跟乐跑,成天跑。后来,乐就成了中车府令大人的女婿。倒插门的女婿。在中车府令大人宴请宾朋的时候,乐望着那些高官显贵,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在他们的群体之中。那时候他觉得自己是真正的男子汉了。可是,蒙毅没有给岳父大人的面子。蒙毅没有给面子!使得阎乐只能继续等待下去等待得几乎绝望!现在,在夜的静谧中,他离开岳父大人的床前,来到屋外,仰首望向漫天的星斗,他觉得那是满天的眼睛在看着他。天啊,你终于开眼了,看到了我阎乐!他来到了虎笼子面前,那只老虎听到声响起了来,来到了他的面前,静静地望着他,那眼睛水汪汪的。无聊的时候,阎乐经常和赵成出城狩猎。带着几个下人出城狩猎。中车府令大人不许赵府蓄养门客,他说赵府越是不被人注意越好,所以赵府只有下人没有门客。那一次突然发现了两只虎崽,正撒着欢儿在一块儿嬉戏的两只虎崽。“抓活的,回去养。”阎乐说。就和下人去抓,抓住了一只,赵成喊:“老虎不会离得太远,快走!”话音还没落地呢就听见老虎的咆哮,两只老虎狂奔而来,他们就上马狂奔而去。这一只小老虎就陪伴着赵府中的人。寂寞的虎啊,会发出长啸。怔怔地望着那虎,阎乐觉得自己其实也是囚笼中的一只虎!那虎的郁闷,其实也他的郁闷!现在,虎啊,我不能有太多的时间照顾你了,我啊,就要冲出囚笼了!哦,说不定,我也会让你走出囚笼的。说不定。那虎张大了嘴似乎要发出一声长啸,阎乐赶紧摆手轻声喊:“别叫,别叫,别搅扰了大人的休息!”结果那虎尽管把嘴张得老大,可是终于没有发出那一声长啸,而是——打了一个哈欠。
中车府令走的时候,上马车的时候,是牵着女婿的手上的。岳父大人的手啊,那双养尊处优的手啊,细腻、温暖。
赵成赶出的时候,马车已经出了府邸。但是,他还是走出了大门,目送着哥哥的马车在清冷的街道远去。他感觉,哥哥在皇帝眼中的位置应该又发生变化了。看那劲头,像是成了皇帝的股肱之臣,成了皇帝离不开的人了。
而此时,李斯在嬴政处理公文的那间密室,坐在案几前低着头睡得酣然。还打着鼾声呢,均匀的鼾声。只他一个人守候在这里。他和赵高和胡亥已经商量了,决定这一个夜晚要好好地休息一下,那下一步的事儿可在天亮之后开始进行。第一件事便是:布告群臣,布告天下,皇帝崩殂!还得把心思绷得紧紧的,洞悉细微。除去了扶苏,嬴政还有十几个公子呢。十几个公子。
子凡得到消息:中车府令赵高带女婿阎乐入宫。他皱起了眉。何必如此心急啊!
赵高站在了李斯的面前,看着李斯的睡相。老家伙,一把年纪了,在如此的沉睡中腰板还是挺直的。赵高撇了撇嘴。老家伙就是不放心啊,死活不离这个地方。当初在蒙毅身上没好使的事,现在,我要你给做了。我就不信你能不给我面子!你我现在可是一根绳拴的两个蚂蚱!远处的宫墙之外传来了鸡鸣,走进的时候已经觉得外边的夜色淡了。新的一天到来了。新的一天是有很多事情要做的一天。隔天咸阳城就将陷于震颤之中!赵高弯下他那颀长的身躯,正要轻唤,李斯却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他吓了一跳:“哦,丞相。”
“哦,我们该忙了。”李斯说。
“是啊。我们该忙了。而且,虽然是一日之差,也不能提前走漏消息。”
李斯点头。
“丞相需要心腹之人在身边,我把拙婿带了来,可以供丞相大人差遣。怎么使用,都可以。”
李斯一愣,只是瞬间的一愣,说:“哦,哦。”
“拙婿在外等候,丞相可见一见。如果丞相看不好,高可叫他回去。”
“哪里会,哪里会。”
“我在想,可否令其与陛下一同招魂?如此,进日可令其与陛下一同演练。如果只陛下一人招魂,会显得孤单了。”
李斯瞅着赵高。你的胃口不小,一下子就要把女婿推到最前台。“倒是可以这样想。还是看看你的女婿吧。此等大事,你我都是不可造次的。”
“当然。当然。”
赵高麾下的阉人快马出宫,通知群臣:“今夜子时上朝。”
子时,也就是夜半时分。
赵高来到那间密室,只李斯在那里,胡亥正在接受秘密训练呢,接受李斯选定的人进行秘密的培训,好在群臣面前、在诸公子面前、在诸公主面前亮相,因此,现在这里只李斯在坚守。“我想最后再一次和丞相大人商定一下,是否让诸公子、诸公主上朝。”赵高说。
李斯就明白,赵高的意思是不想让诸公子、诸公主来的。“焉能不唤?不唤,反倒易引猜疑!”李斯说得很坚定。
“好吧,按照丞相的意思办。”赵高说,透露出无奈。但是,他补充:“据高了解,郎中令李信与公子高素善。”
李斯一怔。
“二人都喜欢名剑。公子高曾经找到李信,让李信带路,找到了荆轲的埋尸出,挖出了荆轲刺杀先皇时使用的那把匕首。”
李斯眉头索紧,盯着赵高的目光锥子一样。那意思,你怎么没有早说?
“高位卑,自觉那样资格对先皇的家人说三道四。但是,目前的情形,郎中令的身份却不可不提防,人家可是掌握着侍卫皇宫的人马啊!”
李斯点头。
“诸公子不可不防!”
李斯再一次点头。“我们戒备就是了。”他说。但是,脸色立即就蜡黄。
“也许,皇帝崩殂的消息布告之后我们就要解决郎中令的问题,否则我们寝食难安啊!”
李斯点头。
阉人的快马驰出了皇宫,通知住在宫外的诸公子。到了成人年龄的公子就可以出宫拥有自己的府邸。诸公主和未及成人年龄的公子都在宫中居住。而公主若有成年的兄、弟在外,则可以随同在外居住。
嬴政的密室中,李斯一个人呆坐。最后的一道关口就要到了。不管怎么样,要挺过去!
子时,宫门打开,人流涌向咸阳宫。居住在皇宫之内的公子、公主在他们的母亲陪伴下从宫内的门进入。咸阳宫前,白色的灯笼赫然让你心惊。而迎面更是矗立着一高高的巨幡,在夜风中拂动,上书二字,白森森的两个字:“祖龙。”这是嬴政在世的时候有人送给他的一个称谓,意思是他是神龙在世上的现形。同时也有大秦皇室子孙万代相继嬴政为祖的意思。人流中暴发一声惨痛的号啕:“天啊,何如此薄于我大秦?”那是公子高,他张开双手向着黑漆漆的夜空发出了那一声令整个皇宫都震颤的号啕,而后跪了下去,匍匐在地,捶打着地面,“天啊,天啊……”地号啕。“父皇!父皇!……”公子、公主们声声凄厉,他们扑倒在地,想前爬行着。“皇帝啊!皇帝啊!……”臣子们也发出哀号,他们的队伍也唰地矮了下去他们以头撞击着地面一边哀号着一边向前爬行。大殿前的台阶上,站着李斯、子凡、赵高、李信,他们的前面、台阶之下是森严的宫廷卫士,岂止他们的前面,周围全是。当哭号着的人流涌到面前,卫士的戈两两交叉相撞,威严地阻你在此。
当哀号由歇斯底里转为平缓,赵高高喊:“皇帝有遗诏,丞相宣读!”
哭号当即止住,每一位都抻长了耳朵。
李斯威严地扫视了下台阶之下的广场,现在,那里只有压抑着的啜泣声,还有,就是谛听的耳朵。他故意延长这种扫视,那是在每一个人的内心中搁置上他的威严,他这一个大丞相的威严。他的嘴撇着,他的目光阴冷着,他以他的神情在跟你说:“不管你们怎么想,我要宣读的可是先皇的遗诏,是不容许你们有任何异议的!”
啜泣声更加低了下去,每一个额头都紧贴着地面。
其实,李斯鼻子中掉出一个谁也听不见的“哼”字,他抖开诏书,让自己的声音洪亮在广场的上空:“诸臣子、诸公子:公子胡亥,聪慧而好学,随朕左右,政事多闻,兼亲近贤臣,故朕如若千古,令其承继皇帝之位!此诏布告天下,如有不服从者,以谋反论处!”
李斯的目光再次扫向台阶之下那片头颅和脊背,号啕仍然被压抑着,都在思量着那令他们震惊的消息:是胡亥而不是扶苏承继着皇位。
“魂兮,归来!”大殿屋脊之上忽然传来长长的颤音,台阶之下的人抬头望去,屋脊之上紧东首站立着二人,往西而来,盘膝而坐着一溜儿的人,胡亥的那一声音还没落,他们便吹起了如泣如诉的萧声。冰冷的萧声,融入了夜风之中,夜风便更冷了。屋脊之上所有招魂的人,都按照礼仪的要求朝服的装扮。夜风吹拂着他们的衣袂,特别使得东端站立的那二人更挺拔出了苍凉、悲壮的气氛。最东的持幡人那瘦削、颀长的身躯,那长长的脑茬,那一高音就有些沙哑的声音,告诉你此人是胡亥!承继皇帝之位的胡亥!
幡指苍天,胡亥向着苍天呼号:“魂兮归来!您不要去那浩淼的苍天啊,豺狼虎豹守着重重的关卡,捕杀着下界的人类。还有那一个巨大的怪物长着九首,他施展蛮力可以把漫山遍野的树木拔除得干干净净。有凶兽盯视着你,它们来来往往是那么的众多啊!它们会把你悬挂起来戏耍你,因为它们的腹中已经胀鼓!而后它们会将你投入深渊!只有天帝得到消息,只有得到天帝的安抚,你才能够开始平安。归来归来,前往那里是多么的危险啊!”
随着胡亥的呼喊,挨着胡亥的那人与胡亥一同把双臂张向同一个方向,只是,不能把双臂张得高高,因为,他的臂上搭着死者的衣裳。此人便是——阎乐。但是这个时候的群臣、公子、公主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都以为除了胡亥,那些招魂的人都是蒙毅麾下的那拨子人。在胡亥的呼号中,哭声再一次爆发,有节制地爆发,因为,不能淹没招魂的呼号啊!
胡亥俯身向下,看到了下面那黑压压的一片,升起着哀号的人群,他呼号:“魂兮归来!您不要大到那幽都去啊,那里的王啊,长着九条尾巴,身躯像牛,皮厚肉实,他的头啊,像猛虎,但却更生着角啊,犀利地峥嵘着,他的爪啊,正在滴着人类的鲜血!他可以飞快地追逐人类,那三只眼睛只要瞄向了你,任你插翅难逃!远离这些凶类吧,归来归来!”胡亥从没有站到这么高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的身躯在想下方倾斜,他是定了定神,确定自己是稳当的,才开始呼号的。但是,因为对高处的恐惧是的呼号中多了颤音,多了颤颤的音。
阎乐望着下面的黑压压的一片,有一种做梦的感觉,转瞬,自己就可以在这些人的面前挺拔!转瞬,就站到了即将成为大秦皇帝的人的身边!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胡亥一声一声地弱了下去。后来就变成了叨念。而那些吹萧的人就闪在了两侧,待胡亥走过,从西侧下了去,就也跟着在屋脊上消失。
胡亥站在了嬴政的那辆马车上,站在车的前方中间,紧右侧,站着阎乐。李斯、赵高坐在车内。这一切的总指挥当然得坐在车内。卫尉子凡、郎中令李信各自统帅着护卫的人马,当然,骑在高头大马上。其余的人步行跟随在车的后面,无论长幼,步行跟随在后。当然,那辆马车被卫队包裹着。当然,紧跟在马车后面的是那些吹萧的人,他们得把那苍凉、哀伤的乐声丢撒在咸阳的夜空。阎乐不时抬起搭着嬴政的衣裳的双臂呼号:“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而胡亥想到了扶苏。后面的乐队本应该演奏死者生前最喜爱的乐曲,而父皇最喜爱的乐曲难道不就是那一曲《扶苏》吗?因为对这一首歌曲的喜爱,才用这一首歌曲的名称做了自己长子的名字。那一次扶苏从北边回来,弟弟、妹妹们都去看他,看他们觉得了不起的这一位长兄,扶苏给自己的母亲就弹了一曲《扶苏》,他的母亲儿子给予的无限幸福中哼唱着歌词:“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那歌声充溢着母性的温暖。后来,扶苏还把每一个弟弟、妹妹都在怀中搂了搂,长兄的温暖给了每一位弟弟、妹妹。就因为自己要继承皇位,长兄就得死,就必须得死!胡亥的泪水扑簌簌流下,他最想呼号的是:“天啊,为什么要如此地残酷啊?”
李斯怆然地想起嬴政的求取长生。想长生而不得长生啊!后来一次一次远途的奔波,其实都是想着寻觅仙人踪迹,寻觅那长生不老之药。徐福的寻访仙药而不归,成了他心中的隐痛。其实是使得他陷于一种绝望之中,只不过他就是不跟你说就是了。还有,那个说宠幸童男童女的老东西,在一次出巡归来人家已经在咸阳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中不能不想到他被戏弄了。不能不想到。但是他在心中隐痛。他甚至都没有一丝地对臣子的责备。谁敢对皇帝拿了主意的事说不?谁敢?连他自己的儿子都不行!如果我去劝谏,那么我今天就一定不能坐在这辆马车上!大秦的朝政恐怕早就和我李斯没有了关系!但是,其实他是希望站在车上呼号的是扶苏。只要自己能够坐在这里,他绝对希望向着嬴政亡魂呼号的是扶苏。如果是扶苏,他身边站着的就绝不是赵高的女婿!自己身旁坐的也绝不是赵高!李斯闭上眼睛,泪水扑簌簌地流。天啊,我李斯都做了什么啊?
在城东的郊野,胡亥看到东方的天空湍急着黑暗的旋涡,父亲多次前往那一个寻访仙人、寻访长生不老之药的东方,湍急着黑暗的旋涡,也许父皇的灵魂现在正在那旋涡之中苦苦挣扎。父亲的亡魂在那黑暗的旋涡中就如羽毛一样。大秦的始皇帝啊,他的亡魂就如羽毛一样被黑暗吞噬着。不管他生前是多么地尊贵,都要有这么一刻吗?
李斯、赵高下车,率先跪了下去,除了侍卫,跟随而来的人就也都跪了下去,李斯向着胡亥说:“陛下,发出你至诚的呼唤吧!”
胡亥幡指东方呼号:“魂兮,归来!东方不是你滞留的地方啊,那里有高大如山峰的巨人,只管捕食着人类的亡魂!而且那里有十个太阳交替出现,即使是金、石都会被消融的啊!那里的人已经习惯了,可是父皇您啊,在那里是会被融化掉的啊!魂兮,归来!归来!”呼号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好像在等待远方的回应。“哦,就让我们去南方寻找父皇的亡魂吧。”胡亥说。
南方的天空呈现异象:在那满天的乌云中,而在南方,却现出窄窄的一条天的底色,而且,只挂着一颗晦暗的星。这异象令所有的人心中惊异。莫非那一颗星便是嬴政的亡魂?他在向他的臣民留恋地投过来最后的一瞥?
悲从中来,胡亥呼号:“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前往啊,那里的人在额头画着诡异的图案,现出的牙齿漆黑漆黑。他们会用陌生人的肉来祭祀,用人骨去做酱啊!那里还有大蛇密布,其中还有那么一种更加巨大的,竟然长着九个脑袋,来来往往的速度,就像风一样迅疾啊!它那圆鼓鼓的肚腹,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类啊!那里还有硕大的狐狸,它们的队伍绵延而去,可达千里!魂兮,归来!归来!”呼号停了下来,那颗星那颗晦暗的星被乌云遮掩已经再没踪影,那一条天空的低色也在乌云的弥合中消失,不过,还能看到一点点的痕迹。“哦。父皇的亡灵没有在南方,我们就去西方寻!”胡亥喊,歇斯底里的声音。
西方的夜空居然比东方的夜空亮一些,呈现出灰白的色调,但是在那灰白的边缘有类似硫磺般的云丝在翻动,让你感到在那平静中其实是不平静的,甚至是一种惨烈是一种挣扎。
胡亥呼号:“魂兮,归来!魂兮,归来!不要去往那西方的世界啊,流沙千里,风暴会将你旋入深渊,那里雷火闪烁,会将你击烂,变成碎片的你向着那无底的深渊坠落,坠落。就算你不被风旋入深渊,也会陷于千里旷野啊!红蚁如巨象,黑蜂如苍鹰,五谷不生,荒芜中只有那少见着的野草可以果腹啊!肌肤接触那里的泥土便会溃烂,想喝一口水啊,万般寻找也是枉然啊!渺渺茫茫,无所依靠,归来吧,只有归来才能够平安!归来吧,归来吧!”
西方静静的,那硫磺般的云丝在向下翻滚,那平静着的灰白在被吞噬。
“魂兮,归来!归来!”嬴政的子女中忽然暴出了这一声,压抑了许久,终于暴出了这么一声。
这一声把胡亥吓了一跳,更把李斯赵高吓了一跳。胡亥、李斯、赵高等回头望去。
“归来吧,大秦不能没有你啊!大秦需要你啊!”是公子高!他在撕心裂肺地呼喊,涕泪交流地呼喊。他张着双臂向着西方的天空呼喊,而后,头一次次地撞击着地面。
李斯站起,来到胡亥的近旁,对呆愣着的胡亥说:“陛下,先皇的亡魂看来没有在西方,我们就去北方吧。”
“哦,我们就去北方。”胡亥说。
车轮碾压着积雪咯吱咯吱响,行人的脚步已经很沉重,有的甚至摇摇晃晃,但是得咬牙坚持着。谁敢不坚持?不管是臣子,还是公子、公主。本来也并不寒冷,空气湿漉漉的,甚至好像都能拧出水来。有的甚至已经汗流浃背。脸上,已经难以分辨究竟是泪水还是汗水了。李斯、赵高很明白那些步行之人的状况,但是,你能因为恻隐之心而破坏了规矩吗?而且是为大秦的始皇帝招魂啊!步行,正是为了体现着虔敬!只能不去想步行之人的艰难。只能不去想。而且,就差一个北方了。
北方,黑暗深不可测。胡亥也已经站得喊得没有了多少气力。他现在想的是最好能立即躺在温暖的大床上。他拼着最后的气力向着北方呼喊:“魂兮,归来!”那沙哑的声音一喊出,一棵树上发出了“噶——”的一声叫,一只乌鸦飞起,飞向北方,很快,融入黑漆漆的夜空。所有的人都被那一声吓了一跳,胡亥怔在那里。
其实无非是这些人惊扰了乌鸦而已。而已而已。但是每一个人都觉得那只乌鸦的出现有些诡异。
跪在地上的李斯只好站了起来,可是他觉得腿软软的,他真的被那只乌鸦吓着了,他努力镇静地走到胡亥的近前,说:“陛下,发出你那最后的至诚的呼唤吧!”
“魂兮,归来!归来!”胡亥的声音颤颤的。“冰雪的覆盖,使得北方的山峰更加巍峨,拔地接天!千里飞雪,冷彻骨髓啊!那里也不是您可以停留的地方啊,归来!归来!苍狼的长嚎,不寒也栗!乌鸦乱空,不悲也哀啊!形单影只,归来!归来吧!归来做大秦永远的皇帝啊!归来!归来吧!”
北方的夜空静静的,静静的。忽然,“噶——”,一声乌鸦的叫声叫得人们的心头又是一紧。甚至,面面相觑。忽然,天空中飘舞起了细碎的雪花,撞到脸上就是一小滴水珠。
李斯缓缓站起,面向了诸公子、公主,面向了群臣,高声说:“皇帝决然地去了,把他一手缔造的大秦留给了我们,留给了少公子陛下。那么,就布告天下吧,为先皇举丧!尊从先皇的遗诏,明日的辰时,在阿房宫大殿,我们就举行少公子的登基大典,而后新的皇帝将为先皇举行有史以来最为隆重的葬礼!以此来寄托我们对这位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王的崇敬和哀思!”
传来了第一声鸡鸣。
辰时,百余位函使持幡驰出皇宫,他们不断地喊着:“皇帝崩殂,天下服丧!”他们奔往各个方向,但是,只要是经过有人的地方,他们就要高喊:“皇帝崩殂,天下服丧!”他们驰骋在驰道上,即使不是有人的地方,他们也发出了喊声:“皇帝崩殂,天下服丧!”悲情的喊声。
诸公子的府邸,被森严的士兵包围。王贲的人马。但是,现在这些人马由宗猛直接掌控。而且就在王贲办公的地方办公。“如果人手不足,可再增拨人马与你。”王贲说。非同寻常的情势,已经是的他不再敢在家中装病了。王家,现在更应该是大秦的中流砥柱!儿子王离在北方掌控着三十万的人马,而他的老爹,在此掌控着保卫都城的二十万精锐!王家绝对可以举手为云覆手为雨!但是,这令他想起父亲率领六十万大军灭楚的情形,父亲一次一次地向秦王讨赏,以消除秦王的猜忌。那么,现在,他宁愿有宗猛这个人在,有宗猛这么个人在前台,而他,宁愿就躲在幕后。王家还差什么吗?
公子高听到兵围府邸的消息,当然不相信保护之说,他觉出了不祥之兆。而且,他想到了大哥扶苏。本来毫无争议地都认为大哥扶苏会继承皇位。但是,却是胡亥。那么大哥会怎么样呢?李斯、赵高、胡亥会让大哥在北边安然着吗?绝不会!如果那样他们就不会安然了!大哥现在一定是凶多吉少!甚至完全有可能已经被杀害!高冷到了心里头。那一次扶苏从北边回来,带了弟弟还有几个妹妹出城打猎。高跟扶苏说:“大哥,有一天你要是做了皇帝,你就把我派到北边去,让我接替你!”奔驰着的扶苏慢了下来,望向高,说:“北边很苦啊!”高说:“那没什么,总不能在花丛中做威风八面的大将军啊!你做贤明的君主,我就做威风八面的大将军!”扶苏就拍了拍高的肩,给了你一个笑,继续纵马而前。那么大哥究竟有着怎样的消息呢?李信应该知晓。身为郎中令的李信是应该知晓的。高上马便要出府,但是,被士兵拦阻。“怎么,我难道失去自由了不成?”他厉声说。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如果公子有什么行动,也要等我们禀告了宗将军。”
宗将军?高不知道哪里又出来个宗将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这一个宗将军便是丞相李斯的管家。先前的管家。他想说:“我要去见郎中令李信李大人。”但是,他知道,一个失去自由的人报出这些来,只能是株连,株连!大秦的法度,讲的就是株连!“告诉你们的什么宗将军,我要去为先皇守丧!守丧!”高咆哮。
“公子可在府中等待消息。”
凭感觉,高知道不会等到什么消息。既然已经派兵守着你的府邸,又怎么会让你出去呢?而且,凭感觉,他相信不会让他以及其他的公子参加少子胡亥的登基大典。为什么继承皇位的是胡亥?为什么?人心所向的扶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能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谁能告诉我?府邸,成为了囚笼。
阿房宫与咸阳宫相连接,壮观地东去,楼宇或高或低或密或疏,即使是渭水也未能阻断其连接,有阁道相连。渡过渭水,就是朝见群臣的大殿了。还是在黎明前的黑暗的时候,拉载着胡亥的羊车便自咸阳宫出发了。赵高另乘一辆羊车跟随。每辆羊车有四只羊,一驾辕,三只在前。羊车奔驰在阁道。很静地奔驰在阁道。而提着灯笼和贴身服务的阉人跟随着羊车小跑着。那灯笼可不是白色的了,而是红色。新君登基,焉能提白色灯笼?虽然赵高官职并不在有多大,甚至不在九卿之列,但是,是内臣,是皇帝身边离不了的人,是皇帝的嘴巴,是皇帝的手脚,不管什么时候,都得在皇帝的身边。阁道之内的两侧,排列着森严的卫士。那是郎中令李信的属下。赵高心中念叨着:“这些卫兵可是郎中令的属下!”
李斯的马车与群臣的马车一同奔驰在阿房宫南侧的道路上。李斯知道,胡亥和赵高的羊车奔驰在阿房宫内的阁道上。如果赵高提出动议,那么,他李斯此时就和他们一同奔驰在阿房宫内的阁道上了。但是,人家赵高没提,那么,别看你是丞相,你也是外边的人,也得与群臣一同。李斯恨赵高,恨得都不愿意去看那刚刚换上了红色灯笼的连绵而去的阿房宫。不管怎么着,我是大秦的丞相!你赵高不过是一个内臣!一个阉人!你还能蹦跶到哪去!
前日临近黎明的时候,招魂临近结束的时候,飘起了一场小雪,在那积雪的上边渡上了新鲜的白。在百日,它们会显得酥软。而在这又一个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它们则在车轮之下咯吱咯吱地响着,脆脆地响着,传递着一种坚硬的寒冷。李斯就想啊,此时的赵高一定戴着猫耳。这个家伙总是很仔细地照料着他自己。当初王翦出征,嬴政不知道怎么关怀王老爷子了,就看到了赵高扣在耳朵上的猫耳,就给要了去,送给了王翦。结果,王翦送给了李信。李信做了郎中令的时候,冬日里经常戴着那个猫耳,他知道那是皇帝送给王翦的,也许他是想让皇帝知道皇帝爱护着王翦王老将军,可王老将军爱属下。他李信虽然击楚让大秦丧失二十万精锐,可是,后来他得到了王老将军的爱护啊!这一份恩情是难以忘怀的啊!李斯注意到,赵高一看见李信耳朵上的猫耳,就总是不时地瞟上一眼。想到此事,李斯现出了笑意。这个赵高啊,有的时候蛮可爱的。
大殿前的广场,群臣在集结。大殿之内已经奏响了六乐,也就是六代之乐:黄帝时代的《云门大卷》、唐尧时代的《大咸》、虞舜时代的《大韶》、夏启时代的《大夏》、商汤时代的《大濩》和周代的《大武》。这是只有在朝廷才能听到的乐章。而且只有在最盛大的庆典才演奏。那钟磬之音,如清凉的玉手碰着你的心。任何焦躁的心都会幸福地铺展。尚未黎明的天空,笼罩着安宁。安谧。哦,现在正演奏到了《大韶》。先前鲁国的那个孔丘曾说,他听了《大韶》的乐章,三个月不知道肉的味道,长久地沉醉在那美好的音乐之中。
忽然,不远初的鼓楼传来激越的鼓声。
“辰时。”
“辰时。”
“辰时。”
……
阉人把这个时刻的到来传遍宫廷的每一个角落。
远处的咸阳城,那里也传来激越的鼓声,在鼓声中城门将洞开,那里的百姓在每一天从这个时候可以自由出入城门了。而此前,只有得到卫尉子凡大人的命令城门才可以开启。刚才群臣便是。
李斯从大殿走出,在高高的台阶之上,扫视了一下群臣,郎声喊道:“大秦新的一天自此开始!秦德昭昭,连绵不绝,垂临万世!臣子们,我的同僚们,步入大殿吧,迎接大秦新的一代君主!”
“恭迎新君!恭迎新君!恭迎新君!……”群臣呼喊着,碎步奔跑着,涌向大殿。
群臣匍匐在大殿。
皇帝的那个位置,现在还空着,但是,在那案几之上放置着冕,在明晃晃的烛火中那冕闪烁着光芒。在那案几之后,是一面巨大的屏风,那屏风之上是一个大大的秦字,出自丞相李斯之子李由之手的秦字。那字遒劲而又内敛。望其字,如见始皇帝,威严地望着你。皇帝的区域是高出一块的,在那台阶之下,在群臣之前,是乐队,是皇宫乐队,他们面向皇帝的方向,个个专注地演奏着。
“殷殷而期,新君临朝!朝阳东升,普照天地!”李斯喊,面向站在一侧的赵高喊。
赵高向着那一面巨大的屏风之后喊:“朝阳东升,普照天地!”
胡亥身著金黄色皇袍,那皇袍之上绣着威风凛凛的飞龙,左右各紧随着两名阉人,他们从屏风之后的门走进。胡亥以悠然的步履转过了屏风,出现在了群臣的面前。
“朝阳东升,普照天地!”群臣张臂高呼,而后,匍匐。
黑压压的群臣壮观地铺满了大殿之中,忽然胡亥就觉得在那片黑色的土壤之中升腾起了什么,令他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脚步。李斯在期待着胡亥走到案几前,稳稳地坐下,再威严地扫视群臣,而后,李斯将为他加冕。可是,胡亥望着群臣停止了脚步,整个的人僵在了那里。乐声依然悠扬着。赵高本来觉得胡亥的停留只是先让群臣感觉一下自己的威严,那是一种君主的城府,可是,赵高觉得这停留也有点太长了,有点儿异样了。就在这时候,赵高发现胡亥的嘴唇动了动,接着发现胡亥的眼神在向他望过来,于是,他听到了胡亥再一次发出的声音:“赵高,过来搀着我!”赵高赶紧奔向前去,搀住了胡亥的胳臂,搀着胡亥走到了那个案几前。“从此之后,陛下要说朕了。”赵高悄声地叮嘱。赵高搞不清楚是胡亥挪不了步了,还是胡亥就是要这么一种威严:让中车府令大人亲自搀扶着他。要是后一种,你得说少公子显得很成熟呢!而且,也是对中车府令大人的一种亲近呢。在那个案几前,胡亥扫视了一眼群臣,坐下了,威严地面对着群臣坐下了。
“和风习习,万物蓬勃!”匍匐着的群臣欢呼。
“为新君加冕!”赵高喊。
李斯捧起了那顶皇冠,捧起了那顶为大秦二世皇帝紧急特制的皇冠,首先转过来,面对了群臣,只有乐声依然,群臣大气儿都不敢出啊,等待着。李斯面对了胡亥,他看到了胡亥眼中的茫然,这个时候他居然在胡亥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茫然,这令他心中一惊。“陛下,大秦的号令将从陛下而出!”李斯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差一点哭了出来,眼角已经湿润。他把皇冠端正地放到了胡亥的头上,他和胡亥之间立即就晃动着一层隔膜,他退后一步,和赵高一同匍匐于皇帝的面前。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欢呼。
钟声被撞响了,嗡嗡的钟声回响在大殿。在大殿的上端,两侧各置一口洪钟。钟声的撞响,宣告加冕仪式的结束。
东方并没有一轮朝阳升起。湿漉漉的阴云,晦暗了天地之间。在灰蒙蒙的亮色中,数百名函使从阿房宫快马出发,他们持着一面印有“诏”字的旗帜,经过人群的地方便要高喊:“新君嗣位,普天同庆!新君嗣位,普天同庆!……”
第三章:人心难向
两个铁笼被抬进墓穴。每个铁笼子中囚着一只猛虎。两只猛虎在笼子中转着圈儿,发出惊恐的咆哮。它们的惊恐的咆哮,却令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冷森了整个工地。这个工地,从墓穴延伸至骊山的工地,看起来还是狼藉的一片。虽然是寒冬时节,但是,这里一堆篝火,那里一堆篝火,一切都在紧张进行。墓穴的周围,是一个又一个坑穴,有的已经封顶,有的还没有。里边,将埋下无数兵马俑,以此象征着荡平六国的大秦军队,象征着嬴政的武功。烧制陶俑的窑一座又一座,它们的火焰,和那一堆堆篝火,以及蚂蚁一样的人海,使得整个工地看起来,是热烈的景象。但是,猛虎的咆哮冷了整个工地。
“叫铁锤来。”章邯望着墓穴的洞口说。
铁锤来了,奔跑着来了。
章邯眯着眼睛看着铁锤,说:“或者你就去,或者你叫另一个人去,去墓穴之中把老虎从笼子中放出。听到指令,先放一只,再听到指令,再放另一只。我要看看,老虎能不能冲出墓穴。头一只老虎要是冲出了,”章邯望向了李木匠,那个为大秦发明了大弩的李木匠。“设置弩机的人就得去喂老虎了!第二只老虎要是冲出了,”章邯的目光落在了老袁的身上,老袁打了个冷战。“那设置陷阱的人也得喂老虎了!”后边的话,章邯说得笑眯眯的。但是,其中的杀气谁都感觉得到。就是那个李木匠,虽然为大秦立下了赫赫的功劳,但是,来到了这,来到了章邯的面前,孙子一样,半点儿也不敢嚣张。甚至,也就是跟工地的工头一样的待遇吧。
“还是让那个杀死过一只猛虎的人去吧。”铁锤说。
他对这个有可能落到自己身上的差使并没有显现慌乱,很从容地荐举出了另外的人。眯缝着眼睛打量着他的章邯注意到了这些。这人的沉稳令章邯不舒服。要是在战场上这家伙应该是将军。可是,现在,他只能做工头。被我差遣的工头。其实去墓穴之中释放猛虎,让虎园的饲养人员去更合适。但是,章邯想叫这个铁锤去。但是,不是太坚定。还有事情需要这个家伙去做。所以铁锤说出了大力士,章邯没有做声。
那个大力士章邯知道。四个人抬的石块,他嫌人家碍事,让人家把石块放在了他的背上,一个人稳稳地给背走了。从此就落下个大力士的名号。他有个虎皮坎肩,很威风地穿在身上。人山人海的劳作人群之中,那虎皮坎肩,那伟岸的身躯,赫然着。他说那是他打猎的时候与猛虎遭遇,一番惊心动魄的搏斗他杀死了猛虎,才得到了那张虎皮。有人就说了:“你不会是吹牛吧?”刚出现在工地的大力士是也看着挺拔强壮,可是有些白白胖胖的,因此他的故事叫有的人狐疑。“有什么怀疑的?我的屁股还叫那只老虎咬掉了一块肉呢!我十分明白我要是不能吃他的肉它就得把我给吃了那可是生死搏斗!”大力士愤然地说。大白脸红红的了。有人就说:“那就让我们看看你的屁股是不是真的少了一块肉!”就有许多人喊:“对!”“让我们看!”大力士看了看众人,知道如果不把屁股亮出来,就是先前相信他的那个故事的人也不会相信他了。于是,亮出了大馒头一样的屁股,右边的屁股蛋上真的有一个深深的坑,真的少了很大的一块肉。吓!人们瞪大了眼睛。那是正在劳作的时候,而且巡视工地的章邯也在场。只不过看章邯笑眯眯地看着大力士,就鼓舞了劳作着的人,所以,在紧张的劳作之中,有了这一个轻松的插曲。
铁锤说出了大力士,章邯眼前就出现了那雪白的大馒头一样的屁股,那深陷的肉坑。
章邯轻蔑地笑了,笑铁锤没有敢自己前去。
大力士颠儿颠儿地跑来了,依旧穿着那件虎皮坎肩。尽管他在尽力珍惜着他的虎皮坎肩,但是,已经不再滑润,肩的地方那毛已经磨损了去。那张曾经白胖的脸,现在泛着黑,而且分明挂着风沙,显得很粗糙。
章邯甚至想改变主意。这是一个干起活来很卖力的人,要是真的喂了老虎,也挺可惜的。但是,婆婆妈妈的那可不是自己的性格。而且要是改变主意的话,在他章邯这儿,就只能让铁锤去了。可是,铁锤也可能还需要着。唉。就这个倒霉蛋去吧。
在那圆丘的中央,一面大鼓擂响。而后,静了下来。圆丘其实还没有封顶,就是在那墓穴的上方还没有堆垒封土。因此,虽然隔着厚厚的屏障,但是,墓穴之中是可以听到鼓声的,似乎很遥远的鼓声。这第一通的鼓声,给墓穴中的大力士发出了释放第一只猛虎的指令。
人们在谛听。
“这墓可是够坚固的了,就是没有这些防范措施,有大秦在,有大秦朝廷在,谁敢把这墓怎么着?”李木匠嘟囔。曾经是李木匠,可后来是威风八面的李将军,而且曾经跟随在皇帝的身边,可是现在,突然被人家就当做了一个木匠。好听一点,一个巧匠。他想讨回自己那将军的身份,可是小心着。
章邯听到了李木匠的嘟囔,但是他没有盯向或望向李木匠。木匠说的是有道理的。大秦若能如嬴政所说,二世、三世……万万世,这墓自然也就万万世了,那么要这机关何用?难道我章邯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大秦桧三世、四世……万万世?不相信大秦的每一位君主都能如嬴政?是啊,怎么可能都能如嬴政!就是嬴政,不也是不能每个时候都英明着吗?不英明的时候你能把他怎么着?而且这二世皇帝在加冕登基的那一个瞬间已经现出了端倪,难逃群臣目光的端倪。在步出的那一刹那他竟然让群臣的威给威住了竟然无法挪动脚步!这也是大秦的皇帝?全无当初嬴政也是这般年纪时的风采。全无。嬴政会看得上他的这个儿子?难以置信。难以置信!章邯望见了封土之后的始皇陵,望见了在历史的风雨之中的始皇陵,其上繁茂的绿迎挡着风雨,历史的风雨。嬴政,我章邯会为你造一座有史以来最恢弘的陵墓,以和你创造大秦的丰功伟绩相称!不管它能够存在多久,我章邯要为你造一座这样的墓!甚至,章邯觉得自己的后背被炙烤着,幻觉中那与骊山相接在山北西折而去的阿房宫在了大火之中。那么一座恢弘的宫室,在他章邯眼中是那么弱不禁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出了莫名的忧伤。这话没人可说。
大地深远的地方隐约地传来虎的咆哮,分明是两只猛虎的咆哮。一个被释放出了囚笼,另一只当然要着急。此时的大力士要怎么样躲避猛虎的袭击呢?他可是手无寸铁。不允许他带任何保护自己的家什,怕的是他在情势紧急之下把猛虎给就地解决了。并没有叮嘱他不可以徒手和猛虎搏斗,那是因为坚信即使让他那么去做,也是徒然!你那血肉之躯哪里能够逃脱得那那凶猛的牙齿凶猛的利爪!那么,他会怎么样躲避释放出来的猛虎呢?爬到预备放置棺椁的那个平台?可是那个平台的高度老虎是能够跃得上的。爬到囚禁老虎的囚笼之上是明智的选择。那囚笼的高度只能让老虎徒然地在下边转圈。被释放的老虎徒然地转圈,而在囚笼之中的老虎会更急,它冲另一只老虎发出声声长啸,希望能够得到帮助;它冲大力士长啸,那意思你怎么放它不放我?被释放的老虎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大块头成为不了它的一顿美餐,就会想到离开那个神秘的地方,它会发现那通道,而后会头也不回地奔进那墓道。什么美餐,什么同伴,它现在想的是走出这鬼地方,回到山林。只有在那山林,它才是猛虎,才有猛虎的风采。沉寂了短暂的一阵子,传来了惨烈的咆哮,令每一个人改容的惨烈的咆哮,而且那声音在临近,但是,在弱下去,弱下去,而后是低沉的呻吟,那呻吟又在弱下去,弱下去。终于,归于沉寂。李木匠的眼睛可是死死地盯着墓穴的出口。他当然要比其他人更加关心老虎的生死了,因为,关系着他自己的生死。
“释放第二只。”章邯低低地说。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做其他的试验,关于这墓穴安全性能的试验。如果大秦不再,这墓穴即使再坚固,恐怕也是徒然。一种悲凉在内心之中无以名状。
一匹飞奔而去,传达章邯的指令。
第二通鼓声响起,可以看得见圆丘之上的鼓手比敲第一通鼓还卖力,双臂扬得高高,他们的鼓锤落下之后要隔上会儿才传来鼓声,听到的鼓声和所看到的击鼓动作并不是同步的。因为那鼓声有了沉重的分量?
墓穴之中传来长长的一声虎啸,那一只也获得了自由的老虎在抒发它的喜悦?抑或对这自由来得要迟一些在抗议?那长长的一声之后便沉寂,应该是奔进了墓道,它已经看到了先前那一只同伴对那个大块头的无奈,所以,才不去白耗精神呢。但是,在短暂的沉寂之后突然就传来了暴怒的咆哮,一声接一声的暴怒的咆哮,一声低一声的咆哮,终于,墓穴之中沉寂了下来。
“都被杀死了。”李木匠说,声音干涩。
章邯的嘴角裂了裂,现出了点儿笑。就在他准备要走的时候,有人惊呼:“老虎!”是的,在那墓穴的出口,出现了一团黑影,一只刺猬一样的老虎,一只身上插满了长箭的老虎,那长箭是贯穿着老虎那肥硕的身躯的,可是,那只老虎还活着,摇摇晃晃地出了来,哼哼着,一声接一声地发出低低的哼哼声。
“它怎么能够还活着?”李木匠叫,脸煞白煞白的。
章邯笑了,看着那个矬子笑了,看着那矬子的慌张样儿他开心地笑了,他知道那只老虎是不可能活的,都那个样子啦,怎么可能活!
果然,那只老虎扑通,倒了下去,再没声响。
“其肉可食。”章邯说。
“那么……”长史司马欣清了清喉咙,先以此引起就要转身离去的少府大人的注意。“让什么人可以吃这两只老虎的肉呢?工匠?军人?或者……?”
“工匠。”章邯说,他还走近了李木匠,拍了拍矬子的脑袋瓜,说:“比如这李木匠,有功啊!老虎没吃了他,就让他吃老虎吧!”章邯大笑,笑得阳光金灿灿的。
“猫的胡须呢?这猫的胡须怎么没啦?去把大虎小虎叫来,是不是这两个死孩子淘气,拔去了猫的胡须?”频阳东乡,王翦的府邸,夫人怀抱着一只黑猫大呼小叫。她就是嬴政的爱女,华阳公主。在王翦率领六十万大军击楚的时候,深怕嬴政猜忌,一次次派人向嬴政讨赏,嬴政为了安其信,索性将仰慕着老英雄的华阳公主嫁给了王翦。
两个虎头虎脑的少年面对着那只没了胡须的猫直摇头,坚定地否定着。
夫人的目光就扫向了侍女,而且就发现一个神情怪异,眼珠滴溜溜地转,直往一个方向飘,那可是老爷呆的地方——老爷的书房。敢情是那老家伙搞的鬼?老东西,老东西!居然淘这种气!
书房,王翦伏在案几上正在捆扎一个毛笔头呢。究竟是年龄大了,眼神不是那么好使,眼睛凑得很近。嘴唇湿润润的,聚精会神的时候他不时地舔着嘴唇,显示着努力在聚精会神,世界就在了这个毛笔头上。
“吓!老东西!你竟然剪了猫的胡须!我今天要把你的胡须剪了!”
炸雷一样的声音,抬头看见夫人怀抱着那只没胡须的猫怒冲冲地奔来,王翦本能地撇下了毛笔头,起身就要跑。
夫人撇下了猫,那猫喵地叫了声,跑了出去,大概是知道这里要发生大战,管它关不关己,先溜。夫人撵上王翦,照脖颈子上就是一下,王翦叫:“别!别!”夫人又是一下,王翦喊:“饶我!”夫人就提住了王翦的耳朵,骂:“你这个老顽童,竟然把猫的胡须给剪去了,我说那猫晚上怎么那么闹腾呢,敢情是胡须没啦!”
“夫人,夫人,听说说,那猫的胡须派上了大用场啦,那猫应该感到荣幸啊!……”
“胡说八道!那猫的胡须能派什么用场?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夫人拧着王翦的耳朵。
“夫人,夫人,手下留情啊!手下留情啊!”
“手下留情可以,那你得让我把你的胡须剪掉!”
“那怎么行啊!”
“那怎么就不行?就得给你留个记性,要不,下回你还不得把猫尾巴剪了去?”
“不能不能,我剪猫的胡须可是有用场的呢,是给皇帝制笔啊!我是想着让皇帝写好治理天下这篇文章,别分了精神头儿啊!”
“猫的胡须能制笔?”
“不光是用猫的胡须,老夫还用了自己的胡须!将猫的胡须放在中间,我的胡须围裹其外,制成的笔可书写坚挺大字,正合皇帝之性情。这可是老夫的一番心意啊!皇帝喜欢好笔,蒙恬就多次献其所制之笔,深得皇帝喜爱。”
夫人松了手,就注意到王翦那油汪汪的胡须尖梢少了一截。
就在这个时候外边传来了喊声:“皇帝崩殂,天下服丧!”
“什么声音?”王翦抻长了耳朵谛听。
第二声呼喊就有些远了,之后的声音就有些隐约了。府邸之外就是一条大路,刚才那喊声就是朝廷持幡的函使经过喊出。
“什么声音?外边在喊什么?”王翦的耳朵嗡嗡直响。有一个尖锐的声音盘旋着。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只有那个声音在尖锐,盘旋地尖锐。他看到夫人在嘴唇在动,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看到府邸的总管跑了来,慌张地在说着什么,可是只看到嘴唇在动。“你在说什么?”王翦生气地吼,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是看见总管更急切地在说着什么,甚至流出了热泪,而且,夫人撇下了那猫分明在歇斯底里地号啕,但是,他听不见,除了那尖锐的声音别的一切声音他都听不见。他茫然地看着管家,看着夫人。终于,悲痛之中的夫人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捧着他的脸颊跟他急切地说着什么。他大声地问:“你在说什么?”夫人在说。他问:“你在说什么?”夫人在说。他大声问,问得很不耐烦:“你在说什么?”夫人将他搂在怀中继续号啕,他茫然,他终于知道他失去听力了。莫非夫人把耳朵给揪坏了?也不至于呀,我的耳朵就那么娇嫩?不会,还是那个喊声把自己的耳朵弄坏了。可喊的是什么呢?“你写给我!”他喊,他还怕夫人听不见他的话呢,他喊,他跺脚喊道。
夫人望着他怔了怔,撇下他,跑到他的案几,拿起了毛笔,咧着嘴哭了一阵子,定了定神,才看清了砚台,蘸了墨,在一木简上写下:“皇帝崩殂。”
她写的时候王翦伏着身子看,夫人一写完那四个字他便将木简抢在了手,死死盯着上边的字。耳中那尖锐的声音现在在拼命地攀升,也前拽了他的神思,好一阵子他才弄明白那四个字的含义,好一阵子他才明白他应该悲痛,眼泪就扑簌簌落下,他嗫嚅:“皇帝走了,把大秦撇下走了,老夫还要献你笔呢,让你写下一篇新文章,让你在这天地之间写下一个大大的仁字!可是你却走了,你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呢你就走了!老夫要把这一支笔制完,老夫还是要把这一支笔送给你,也应该让你记着你可是欠天下人一篇文章啊!没有了这一篇文章,大秦就是一个残缺的大秦啊!”王翦大喊。
夫人惊骇地望着他。虽然对父亲的作为王翦时有非议,但是从没有如此地激烈。
王翦面向咸阳的方向,缓缓地跪了下去,磕头不已,那头磕得梆梆响,边磕边喊:“皇帝啊,皇帝啊,王翦荣幸与你同世,得以率领六十万大军建立功勋!六十万大军啊,六十万大军,得以统帅它那可是前无古人啊!前无古人!前无古人的事让我王翦摊上了!如此的恩宠我王翦焉能不铭记于心啊!”
深夜,王翦在他自己那宁静的世界中制着那管毛笔。那毛要一根一根地理,而后小心地捆绑起来,而后他会用唾液润湿,在木简上试写,看还有什么不妥。一次一次地理,一次一次地捆绑。我王翦统帅过六十万大军,当然,现在也能统帅好这些个毛。当然应该能够。无非是个耐心而已。耐心而已。
突然他就看见了总管的脸,总管把一个人带到了他的面前,那人解下负着的那个包袱,总管接了下来,放到了案几之上。总管在殷切地说着什么,可是王翦只看见总管的嘴唇在动。总管替主人打开了包袱,王翦看到了一捆书简,那捆扎书简的接头处箍着黄泥,黄泥上印着儿子王贲的印。儿子的信函。这个时候儿子送来了信函必有要紧之事。他抬头望了望总管,总管立即退后。他抠下了封泥,展开书简,看到了儿子的文字:
慈父如面:皇帝崩殂,吾父必痛心疾首,来咸阳奔丧。皇帝遗诏,扶苏、蒙恬、蒙毅已经赐死,少子胡亥即位。在咸阳之诸公子已经为禁军所禁,府邸为囚牢。李斯、赵高为新君之股肱,儿尚不知远之近之。王离掌北方大军,吾掌卫戍都城之军,恐为所忌。儿尚且彷徨,父若来,王家危矣!
王翦呆呆。又听到耳中那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盘旋着向上攀升。“反了!反了!”他嘟囔着。突然他击案大叫:“反了!反了啊!”热泪再一次奔涌,他为扶苏、蒙恬辛酸,为大秦辛酸。嬴政不在了,突然之间大秦的天便要坍啊!人心所向,几乎大秦的每一个人都认为,嬴政百年之后是扶苏为二世皇帝!可是突然之间蹦上来的是胡亥!居然是胡亥!难道是赵高的蛊惑?是赵高一个人的蛊惑?难道那个李斯能逃得了干系?天啊,你叫大秦兴,难道如此短暂的时间你就改变了主意?蒙武啊,老东西你走得早,没有看到今天的情形。否则你的心会碎的,生不如死啊!王翦喊着:“王翦啊,王翦,你干吗要到现在还活着呢?难道就是为了要让你看到大秦的今天?让你看到大秦的末日?”“末日”那两个字可是从齿缝间挤出。他不知道他的喊声简直就是咆哮惊动着整个府邸。
夫人奔了来。府邸中为嬴政设了灵位,夫人在守丧。她领着她和王翦生下的两个小儿子在为父皇守灵。她给儿子讲起父皇的丰功伟绩,在宁静的暗夜中她无限忧伤地讲着。王翦的前夫人留下了独子——王贲。王翦定居频阳之后,前夫人留在了咸阳,和王贲生活在一起,直到去世。老夫人对华阳公主说:“我们就来个分工吧,你陪伴好老爷子,我呢,要陪伴我的儿子。”很果决,就只好如此了。现在,老夫人已经作古。王翦的咆哮,在宁静的暗夜中是那么清晰,整个府邸都听得到。华阳公主牵了两个儿子的小手奔了来。她看到了总管在,看到了王贲的那个信使,那信使不是头一次来,她认得,之后她就注意到了案几上打开的信件。她奔了去,把信件草草地看了,发出了歇斯底里的一声:“大哥——”她双拳捶击着案几。“王翦!王翦——!”她忽然厉声喊。
王翦头抵在案几,发出长长的哀号。
夫人捧起了王翦的脸,那脸上热泪奔流。“王翦,你可是统帅过大秦六十万大军的将军啊!你不能就这么眼看着大秦垮掉啊!你不能!”夫人急切地说。可是王翦依旧在哀号。夫人忽然想到王翦是听不到她的话语的,更加悲从中来,也发出长长的哀号。
“爸爸——,妈妈——……”两个孩子一个去扶娘,一个去扶父亲,一家人哭做了一团。
便装的信使快马带回了王翦的信函:“儿无谋反之心,人难无忌惮。先前尉缭不用尚且去之,今见忌而焉能不去?善始善终,当离则速。远之远之,可至频阳。花开有期,长短由天。天下难全身可全,可看云卷云舒风来雨去。”
信使向王贲描摹王翦情形,王贲默然而立。
但是,郎中令李信抢了先。
“臣以戴罪之身,得以侍奉先皇,恩宠如天。今先皇已去,新君临位,臣也常觉暮气绕于身,故,请辞郎中令之职。”
意外。特别是胡亥、李斯、赵高。正防着人家呢,可是人家请辞。
胡亥呆在那。
皇帝的右侧立着赵高,左侧立着李斯,还是李斯反应得快,赶紧上前,说:“李将军战功赫赫,故先皇信而用之。今将军有思退之心,皇帝可厚赏,如先皇之对待王翦王老将军。”他怕胡亥一时慌乱,说出了挽留的话。
“是,厚赏,厚赏,当然得厚赏了。”皇帝说。
“臣谢皇帝。”李信其实心寒。
“将军可将去向告诉皇帝,皇帝可为将军造宅而居之。一如当初先皇对待王翦王老将军。”李斯声调慈和,一如一慈祥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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