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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鸢-葛亮著

_15 葛亮(现代)
夏至以后,天热了许多。转眼到七月,是学校放暑假的时候。“耀先”的“先部”因为开学晚,便设了班给学生补习。姨舅母叫厨房每日炖了银耳绿豆汤,冰镇过让文笙带到学校去。
这一段时间,他的英文有了长足进步,渐渐跟得上课程。可滢说,学英文的一大要义便是阅读。多读读报,新闻总是比陈词滥调有趣些。家里订了一份《字林西报》。他每天下了学,便去图书馆,找些其他的报刊来读。
图书馆是年初新建起的,命名为“弘毅”,用了已故校长骆天霖的字以示纪念。这是一幢独立的建筑,在学校的西南,以中间的西澄湖为界,和教学区遥遥地隔开。“耀先”本坐落在英租界的繁盛地带,但因为自成一体,格局上便闹中取静,很有几分“结庐在人境”之意。而这图书馆,因为边远,成了更为清幽的所在。
远是远了些,文笙却很喜欢在黄昏时分,沿着湖边慢慢走到图书馆去。校内遍植法国梧桐,因是大树移栽,这时长得很见了声势
。虽非遮天蔽日,也日渐葱茏。枝叶间的繁茂,将阳光星星点点地筛落下来,十分喜人。西澄湖是建校前原就有的,则一色种的是垂柳,曲曲折折地沿着湖畔连成了一片。风吹过来,摇曳如绿雾。这一带的风光,便与教学区的整饬有了分野,多了些妖娆细腻的江南风致。湖边立着一座太湖石,上有行草镌着“杨柳岸”三个字,更为这风雅作了注。
这时湖中的荷花,开得最盛,墨绿的圆叶层迭着,几乎称得上是“接天连碧”。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文笙一面走着,一面诵背着代数课上老师教给的口诀。青石铺成的湖径,被太阳晒了整一日,此时还是温热的。踩上去,脚底生出一丝暖。
这时,文笙却看到前面的背影。一个人正在湖边写生。触目的先是一头乱发,继而是瘦而宽的肩胛,与略有些发污的白汗衫。由于身量高,画了几笔,不得不屈下膝盖,去蘸颜料。
文笙便走近了些。他画的,正是这湖中的荷花,看起来,已经接近了尾声。是未有见过的画法,用笔似乎极清透。而眼前湖中的景致,分明是茂盛浓烈的。
一时间,风大了起来,水中的荷叶翻滚卷动。风将写生的人身边的画纸也吹到了地上。一张恰落在文笙脚边,他便捡起来。这人转过身,从文笙手里接过纸,道了一声谢。
原来样貌也很年轻,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
年。衣着虽不修边幅,面相却十分清净。然而眉目又很浓重。看得出,此时眼神有几分倦怠,白皙的脸色因此生动了。
他微笑一下,看文笙端详自己即将完成的作品,便问,小兄弟,觉得怎么样?
文笙语气恭谨,我不懂画,说不好。
青年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闲闲地衔在嘴角,对他说,没关系,说说看。
文笙想一想,认真地说,画得是很好。但我觉得像,又不像。这湖中的荷花,各有细节,生得并没有你画中这样均匀通透。但这画中的光色冷暖,近而明澈,远而幽黯,又让我觉得分外的真。
青年笑了,问道,你可知道“印象派”?
文笙摇一摇头。
青年便说,是欧洲的一支画派,创始者叫莫奈,以画荷闻名。小兄弟,听你方才所言,你必是习过画的。
文笙有些不好意思,浅浅地说,我是未曾学过一笔。但为我开蒙的吴先生,是个画家,前些年也给我看过一些。若说起荷花,他藏了一幅石涛的《墨荷》。华滋丰美,又有一股秀拙之气,我是真喜欢。
青年也似乎来了兴致,说道,中国画家将荷花画得好的,实在太多。只说《墨荷》一题,朱耷和徐渭,都是圣手。
朱耷。文笙喃喃道,可是画鱼画鸟爱作青白眼的八大山人?
青年大笑,正是。要说徐渭与八大的性情,一个狂肆,一个冷诞,在画中皆可看出。徐渭喜绘秋后残
荷,画法却惯用泼墨,湿气淋漓。水墨氤氲间有许多的意外,令人绝倒。八大的荷,清浅数笔,却往往一枝独秀,于他是孤冷如常。而在我看来,两者无非殊途同归,他们都是有大寂寞之人。徐渭《墨荷图》的款识,我还记得这么一句,“拂拂红香满镜湖,采莲人静月明孤。”算是他的心声罢。
文笙点点头说,吴先生早年对我说过中国人爱以画言志,应该是这个意思。
青年说,很对。相比之下,西人的艺术观,就很看重技术。他们是用了科学的精神来作画,讲究的是对自然的尊重,自身倒是其次了。
文笙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道:我现在晓得了,你画里的好,正是你说的艺术的性情,然而,却无关乎你自己的性情。于我这个中国人看来,便少了一些感动。
青年愣了一下,沉吟了许久,再看文笙,眼里多了炯炯的光,说道,小兄弟,有道是旁观者清。说起来,我早年习的也是国画,半道出家学西画,只以为是更好的,倒荒疏了童子功。现如今这几年, 中国画家里也出了几个有见识的人,都在研究中西合璧的画法。若说画出了性情的,林风眠是其一。还有一个潘天寿,是我的师长,我画荷花的兴趣,倒有一半是受了他的影响。艺术这东西,便是将彼此的长处两相加减。至于如何加减,以至乘除,那真是大学问了。
文笙见他
说得高兴,一头乱发笼在夕阳里头,金灿灿的,整个人都昂扬了几分。自己心里也有些喜悦了。
青年抬手看一眼表,说,时候不早了,我再画几笔。你也快回去,别让家里等得着急。我们后会有期。
文笙便与他道了别。这时满湖的荷花,因西天的光线浓浓地铺陈过来,竟淹没了高低肥瘦,像是一匹色彩匀净的织锦,与那画上的别无二致了。
吃晚饭时,文笙说起了“莫奈”。一桌吃饭的人,并未有知道的。姨舅母说,这个名字,莫可奈何。当爹妈的不知怎么琢磨的,好不吉利。舅舅说,听起来倒得几分海上画派的作风,有些革新的意思。不过毕竟是太新,不知将来是否可成气候。
习英文时,又跟可滢谈起。可滢说,你倒真问对了人。是个法国的画家,我们的国文老师很推崇他。听说早期有些离经叛道。只是我不太能够欣赏,一处莲池,一个干草垛可以画上许多遍。法国是个爱好革命的地方,这样的画法,未免太过流连了。
可滢就到书柜里翻找。捧了一摞杂志,从中间拣出厚厚的一本。是本西洋画册,装帧十分精致。书皮上是一片蓝。这蓝是在他经验之外的,浓烈而幽深,是一池水。水上缀着几朵白色的睡莲。文笙翻开,看见一幅上画着很巍峨的建筑。笔触所向,森严静谧。这是一座教堂。
文笙想起,襄城南华街上有一间
教堂。米歇尔神父正来自那里。福爱堂没有画上的的堂皇雄阔,也是需人仰视的。因为它的洁净与规整,也因为在黄昏时候飘出的圣诗班的歌声,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气息,却与街面上的世俗是亲近的。他最后一次路过那个教堂,已经改成了难民收容所。教堂的钟塔上,悬着缀有红色十字的旗帜。枝叶凋零的洋槐,挂了绳子,晾晒着大人与小孩的衣物。有些蒙尘,一切如旧,只是听不到管风琴的声音了。
文笙又翻过一页,仍是同一座教堂,同样的角度。然而,不再是粗糙而黏稠的行笔。光影的变化多端,现出了用色的诡谲。墙壁是厚重的青绿,顶部却被余晖染成了玫瑰一般的艳异。阳光最强烈的地方,只见尖塔的轮廓,竟如同海市蜃楼。
可滢说,只一个鲁昂大教堂,一日四时地画了二十多张。我是觉得他有些痴了。
文笙看她把杂志摊在桌上,一面翻着。她说,依我看,当今摄影的意义渐渐大于绘画。摄影能捉住人一瞬的神采而不致失真,绘画因为耗时的缘故,总是有些错过。所以才有莫奈这样的痴人,要与时间较劲儿。你看看,顾秉良拍的照片,好在稍纵即逝。文笙从她手中接过一本杂志,封面照,是委员长夫人蒋宋美龄。的确是飒爽逼人,神色间有些须眉的气概,不同于平日予人的印象。再看可滢收集的其他,从美
国的《时代周刊》到市面上的《良友》,封面上大多都是蒋夫人的照片。不待文笙问起,可滢说,我长了这么大,真佩服的,就只这么一个女人。倒不是因她与男子平起平坐,而是,她从未认为自己是女人,所以要与男人争取。她做的就是她自己想做的,成立“妇慰总会”,便大刀阔斧;要建立空军,就放手放胆,里头是连美国人都要佩服的见识。
文笙便说,她是很好,可离我们总是远了些。听说她是在美国接受的教育,自然在作风上,会更为劲健一些。
可滢嘻嘻一笑,告诉你吧,我的心愿,正是毕业后要去韦斯利学院读书。她站起身,手指在墙上的世界地图遥遥地一划,然后圈了一个点,说,就在这里,波士顿,那是蒋夫人的母校。
文笙愣一下,说,舅父可知道这件事?昨儿个他还跟我说,二表姐来信,商量要送你去北平念大学。
可滢正色道,可不能让他知道。爹要我读西书,多半是为了赶赶时髦。其实骨子里还是些三纲五常,改不了的。年纪一大,越发古董了。前些天还跟我讲“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我们家这代没一个男丁,他是把我当小子养的。你看我大姐,哪里是一个能为家里拿主意的人。
文笙此时看着表妹,不知怎地,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时候,外头传来些响动。可滢咳嗽一声,用杂志敲一敲桌子,说
,卢文笙,我怎么跟你说的,这个句子要用被动态!
崔氏端了两碗莲子羹进来,抱怨道:祖宗,教书就教书,哪有你这样的。亏得笙哥儿好脾性,打板子的先生也没你一半儿凶!
可滢便冲她娘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究竟还是一副孩子相。
这一日柜上无事,暑意难眠。文笙晨起,便去图书馆看书。
西澄湖经了彻夜的冷却,这时还有些许清凉。湖边安静得很,间或一两声蛙鸣,也是已经叫哑了的。晨风吹来,荷叶翻卷如浪,传出细碎的声响。一只翠鸟立在一茎未展开的叶上,忽然扑啦啦地飞起,箭一般地消失在了湖心深处。
文笙沿着湖畔走,看见一个人站在入水的石阶上,躬身在一朵荷花上动作着。这荷花初放不久,花瓣还半阖着。走近了,原来正是前几日见过的青年。青年从荷花里一点点地将一些东西剥出来,放进一个小布袋里。看到他,朗声一笑,说,小兄弟,果真是见者有缘。刚制成的好东西,有无雅兴同试?
文笙好奇,便问,试什么?
青年拧着裤脚的水,将布袋小心地放进贴身的衣兜,说,随我来。
走了许久,经过了教员宿舍,才到了一处院子。有篱笆围成的院墙,上面爬满着盛开的茑萝与金银花,浓绿如锦。院子里有几只鸡走动,样态都十分怡然。文笙不免张望,心想这校园里头还有这样的地方,竟好
似远郊的景致。正想着,一头体型肥硕的鹅,远远跑过来,大声叫唤,扇着翅膀,姿态鲁蛮。一个中年人赶上前,对着大鹅呵斥。牠才悻悻地回转身走了。
青年人哈哈大笑说,养了这头畜生看家,竟比一条狗还顶用。中年人也笑答,可不是?恶形恶状的。先生今天回来得早。
文笙认出中年人是学校的门房忠叔,就向他鞠了一躬。
忠叔点点头,笑说,这学生真懂礼。如今到处讲自由,学生们都像这呆头鹅,横冲直撞的。
文笙见院落里头,矗立着一幢小楼,虽然残败,颜色蚀得辨不清楚,但分明古色古香。门廊上立着两根石柱。柱础的形制朴素,图案是龙凤云水。柱上各以小篆镌着一副楹联:大道硕猷,君子是则;执敬道简,古贤之徒。
青年人看他呆呆地看,便说,这“万象楼”可比学校老多了,是道光年间一个举人的藏书楼。听说原先用它藏善本书,后来建了新图书馆,书都搬走了,便没了用处。边说边引他进去。小楼里头,黑漆漆的。隐约看见墙角,摆着些石膏的头像,有的已经残缺了,惨白着眼眶。后门里,一个妇人正举着把蒲扇烧炉子,见他们进来,笑一笑。青年就说,婶子,麻烦你帮我烧一壶水来。
他们就沿着木梯上楼去。木梯也有了把年纪,踩在上面吱呀作响。青年人让他脚下小心,一面说,现在呢,这楼
就用来堆放教具。忠叔两口子住在这,我与他们搭个伴儿。
一直上了阁楼,青年人掀开竹帘,请他进去。里面是个房间,不大,陈设也十分简单。一张木床,靠窗摆着书桌,一个竹制的书架。书架上倒是排满了书,又在顶上摞得很高,沉甸甸的有些不堪重负。青年将窗子打开,光线顿时清亮了许多。他说,躲进小楼成一统,是我的一方天地。文笙走到窗前,西澄湖尽收眼底,还看得见紫竹林的一岭小丘。湖上的晨雾还未散尽,小丘就有些远山如黛的意思。青年人见他看得入神,便说,如何?也算是“悠然见南山”了罢。
这时门外听到妇人的声音,先生,水放在门口了。青年人就说,忠婶,谢谢你。便出门将水壶拎了进来。
他将贴身的布袋取出来,说,按理是要焙干的,如今也只有将就,用体温焐了这一会儿,聊胜于无。说罢将布袋里的东西倒出来,原来是一粒粒的茶叶。青年将茶叶放入一只陶壶。文笙看这壶,用的已有了年头,红润包浆。禁不住伸出手抚摸了一下。
青年说,这只老朱泥算是家传,我一直随身带着。没什么嗜好,就是茶不离口。说着,便将烧好的水,浇进了茶壶。雾气缭绕间,忽然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文笙未辨真切,青年已经盖上了壶盖。
他从书架上拿出茶盘,上有一对青瓷的茶杯,泛着剔透的光泽。
先从茶壶中倒出一些水到茶杯中,说来个“韩信点兵”。旋即倒掉。刚才那股香气,此时更为馥郁了些。这才斟了一杯,递给文笙,说,来,喝喝看。
文笙便举起杯子,尝了一口,只觉舌尖激荡了一下。再喝一口,有说不明的香气游动,软软地在味蕾上展开。青年也喝了一口,瞇起眼睛,说,嗯,这次的时候算是对了许多。
文笙便说,我六叔最爱喝碧螺春。这原是我熟悉不过的茶,可奇了,有一股子清苦气,将这绿茶中的甜香滤掉了几分。到现在我的舌头还醒着。
青年大笑,说,这“醒”字用的很好。洞庭碧螺人称“佛动心”,好在醇厚艳美。我却不喜它回甘甜腻的果香气。前几日又读《浮生六记》。读到三白录了芸娘制“莲花茶”一节,说晚间趁荷花含苞,将茶放至花心,早上花开再取出来,“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就灵机一动,想来个以香制香。其实这茶的制法,是倪元林开了先河,顾元庆在《茶谱》中也记过,只是熏制的手段太过繁复考究,令人不耐。倒是陈芸的法子日常亲切了许多,就拿来一试。试出了心得,要选那花瓣质厚紧实的,才能成事。
文笙搁下茶杯,想想说,我是听明白了。这茶中的好喝,是取荷香的清苦,延抑茶香。只是我听师父说,茶有真香。这熏茶的道理,毕竟不是出于天然。
青年沉
吟道,你师父说的对。这话原是陆羽的。《茶经》里极鄙夷加香的法子,说那泡出来简直是沟渠废水。倪元林是熏香圣手,我也不赞成他往茶里加添什么核桃松子肉,美其名曰“清泉石上茶”。茶毕竟不是果腹之物,未免太饕餮了。说起来,这“莲花茶”的名堂,实是以香洗香。香味间既非成全,也非相克。只是华服之美,太过喧哗。以素纱覆之,隐约之间,倒另有一番成就。
两个人便对着窗,静静地喝茶。不知不觉,喝到了第三泡。文笙说,方才说的那些,我是一知半解。我这个年纪的人,每每喝到了好茶,觉得好,究竟不知好在哪里。
青年又给他斟上一杯,说,这事急不来。我也有许多的不懂得。我的老师也说过喝茶的道理。茶好像碑帖,要常常临写,才知道它的气理和底蕴。临到高古的帖,只觉得是好的,以为“老”便是时间的果。我看不见得,眼下这个时代,与时俱进是根本。
茶终于淡了。窗外的阳光浓烈起来,倒衬得室内更为幽暗清静。青年人说,小兄弟,这茶喝了半日,还不知如何称呼。
文笙忙答道:小姓卢,卢文笙。
青年口中重复一下,文笙,好名字。如见其人。我姓毛,毛克俞。
文笙起身拱手,恭敬地说,毛先生。
青年哈哈一笑,小小年纪,规矩倒很多。罢了罢了,先生不敢当。我虚长你几岁,就叫
一声大哥吧。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文笙说,我是襄城人。
哦?青年眼睛一亮,说,襄城倒真是人杰地灵。说起来,我有个同门师弟,也是襄城人,若论才分,堪称我辈中翘楚。不是自谦,真真在我之上。他常常谈起,少年寒微,多亏恩师知遇,方得今日。如此,这位吴先生也是很欣慰了。
吴先生?文笙脱口而出,大名可是吴清舫?
正是。克俞也不禁惊奇,说,你知道他?
文笙自然兴奋难抑,说,岂止知道,我前日说的开蒙老师,便是吴清舫吴先生。
难怪了。克俞说,听你那天谈画的见识,我本该想得到。真是造化了。来来,我们以茶代酒。
因为这一层,两个人顿时亲近了许多。文笙也就知道,克俞原籍皖南,安庆人氏。前些年在杭州国立艺术院习画,年初由四川辗转来津。
克俞
这一年九月算得秋高气爽。盛浔从承德移来的几株金桂,早早地开了花。点点如繁星,整个院落里都是甜丝丝的香。崔氏坐在门廊前,为温仪的头生子绣一副枕套,深深嗅了一下,说,真好闻,都担心活不了,生得倒比在承德当地还要好些。天津这方水土,到底是养人的。
盛浔放下手中的茶壶,说,可不是!养了自己人,还要养外国人。先是英国人,意国人,如今又是日本人。崔氏便道:好了好了,大清早的,哪来这么多牢骚。
盛浔站起身,踱了几下步子,将一张报纸拍在桌上,说,是我的牢骚吗?你看看,〈国民政府令〉都颁出来了。重庆的陪都地位,如今算是的而且确。说什么“还都之后”,这都能不能还,是猴年马月事了。自己的一方土地,变着法子躲日本人。当年袁世凯再不智,老北京的根基总是动不了的。
崔氏叹一口气,将紫砂茶壶斟满了水,搁在他手里,说,罢了,人家蒋委员长不怵疼,你一个下了野的老头子,操的是哪一份儿心。你瞅瞅外头的情势,现时还能给你个寓公做做,就谢天谢地吧。
盛浔啜一口茶,终究不甘心,说一句,妇人之见。
崔氏便好脾气地一笑,将绣花绷子紧了紧,说道:妇人之见。没我们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谁来生养你们这些做大事的人。
这句话一堵,盛浔要说什么,
生生憋了回去。
好在这时候查理进来。查理去了趟东北,给他带了一支上好的长白山参。盛浔摘下一根参须,看一看,说,好参。去年托同仁堂的老徐带的那根,还不及这支。查理说,爸爸,我昨晚见了个交通银行的老相识。如今市面上的情形,有点吃不准。家里的金银硬货,要好好归置一下。
盛浔点头道,法币无限制买卖一取消,日本人自然不至于太嚣张。恐怕老百姓也要吃些苦头了。
秋天开学后,文笙的学业算是上了正轨。小半年下来,同学熟络了许多。先前还被笑话过他的襄城口音,这时一口天津话已经说得有式有样。又因为人谦恭,与同学相处得很是不错。
这天放学,走在路上,到了“老泰昌”附近的一处街口,听到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却没人了,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便继续往前走。
“卢文笙。”这回听得真切,他便站定了。看见一个小个子的少年追上来。
少年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文笙有些意外,因他与这个同学从未交谈过。事实上,这个叫凌佐的同学,在班上甚少与人说话,文笙对他却颇有印象。那回上“经训课”,讲《左传》。他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说得铿锵,言犹在耳。
文笙便问他有什么事。凌佐说道,我听人说起,你是很懂看古画的,想请你帮个忙。
文笙说,懂不敢说,一些皮毛罢了。
凌佐略
向四处张望了一下,说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便到了一处暗巷。凌佐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卷轴,小心地展开,说,你替我看看。
文笙看这画的装裱已经有些残破,绘着两枝墨梅,上题“半浓半淡影横斜”,款识落的是“昔邪居士”。图章是朱文的“寿门”二字。他将鼻子凑近将那印鉴闻一下,说,金农的东西,我舅父收了几幅,其中也有项均、朱筠谷几人的代笔。这画倒真是他画梅的韵,所谓“不繁不简之间”,拙意天成。我看像是真的。你要拿不准,再找个人看看。
凌佐说,好好,这下好了,我只怕给人诳了去。说罢将画卷起来,一句话也没多说,便匆匆地走了。
过几日,遇到管事的老校工,坐在台阶上晒太阳。见了文笙,拉他坐下来,说,学生,你倒是有本事,和这个愣头青也说上了话。文笙就笑笑。
那人就说,这小子也是转学来的。学没上几天,就跟人打上了架。若不是功课不错,这里哪有他的容身之地。
文笙就说,学校么,本就是有容乃大。
那人就摇摇头说,想必你还不知道他的事。能进这间中学,总是有些来头的。
文笙心里有些不耐,说道:非富即贵,与我何干。
那人顿上一顿,说,还都不是。你没听过他的诨号?
见文笙没接话茬,他便继续说,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他打架那会儿,可热闹着呢。你们隔
壁班姓金的女学生,记得吧。
文笙想一想,印象中有这么个女孩,叫金韫予。一起上过“经训课”,不多话,安安静静的。苍白着脸色,独来独往。
那人说,你道这女孩的真姓是什么?猜不着吧,爱新觉罗。
文笙觉得他语气可厌,便说,那又如何。皇帝都没了,就算是王公贵族的家的孩子,还不一样要穿衣吃饭,读书上学。
那人有些无趣,但还是接着说,是没什么,只是这层意思看怎么说。有天早操,凌佐跟金姑娘前后脚走着,遇到了嘴坏的人,说了一句,如今民国,还真是天下大同,主子和奴才都同窗了。那小子就跟他干上了架,满头满脸的血,一颗牙都打掉了。
文笙叹一口气,说,也是太血性。前清的朝臣多了去了,遗老遗少,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那人就不屑地笑了,说,什么朝臣。他那宝贝爹,是宫里出来的太监。
文笙心里一惊,脸上到底现了出来。那人就有些得意,说,听说这个爹,当年在宫里,也好生了得,跟着小德张伺候过隆裕太后。又会唱几句戏文。你想宫里头的老人儿好这个,小德张工武生,他唱花衫,也红过一阵儿。民国二年隆裕一死,树倒猢狲散。人家小德张没有的,他没有;可人有的,他也没有啊。就被发送出去伺候荣惠太妃。前些年太妃殁了,又没了着落。还是小德张念些情分,干脆把他
招到自己跟前儿,成了个伺候太监的太监。这日子久了,眼馋小德张有老婆,也想讨房媳妇。听说南门儿有个唱大鼓的寡妇,在外头欠了债,就动了心。跟小德张借了钱,帮这寡妇还了债,要娶了人家来。寡妇说嫁给他有个条件,就是要供自己独生儿子读书,还要读最好的学校。他答应了,去央小德张。后来孩子大了,又是小德张从旁想办法,读了这间“耀先”。所以说,戏文里头都说了,这孩子是交了华盖运了。
文笙拍了拍书包,站起来要走,说,你倒是都很清楚。那人便说,天津卫就这么大,你当是皇城根儿。谁还不知道谁的事儿。
周五散了学,在路上,凌佐又叫住了文笙,递给他一个纸包。打开看看,是耳朵眼儿炸糕。这炸糕得跑到北门外大街去买,可不算近。
凌佐说,前儿的事,谢谢你。估摸他们没少嚼咕我。往后我也不找你了,省得人说你老跟个“小太监”一路。
文笙道,由他们说去。
凌佐点点头,由他们说去。我皮也厚了,年前还在胡同口给帮浑小子扒过裤子。结果怎么着,他们有的我也有。
两个人就都笑了。
文笙说,你功课好,好好地学。你爹其实也不容易。
凌佐听了,突然一咬牙说,他不是我爹。不是为我娘,我早就杀了他。
文笙看着他,眼睛一点点地黯淡下来,又说,我只有一个爹。我爹是北伐军
第四军独立团第三营营长。我爹打武昌城的时候就死了。他不是我爹。
新学期的美育课,文笙报了一门绘画。
开课前,远远看见老师的背影,立在门廊里同校长说话。这背影颀长,肩膀不怎么挺拔,像是个中年人。
待上课铃响了,人走进来。文笙定睛一看,竟是毛克俞。
也难怪认不出来,一头乱发,今天竟梳得十分整齐。穿了一件石青色的长衫,是有些老气的颜色。因为人瘦,这长衫便穿出了萧条来。
对于这个样貌老派的年轻先生,学生们免不了窃窃私语。克俞立到了讲台上,也一眼看到了文笙,微微一笑说,同学们,鄙人姓毛,毛克俞。咱们这个班上,有旧友,也有新知。如此好了,自报家门便可免去。这门课不讲大道理,只重在实践。坐言起行,不如现在开始。
他便拿出一摞纸,发给每个学生一张。我们常说诗情画意,今天我出一道题目。每个同学画一个自己最熟悉的东西,然后配上一句成语,要合乎画意,又要有点意义的升华,我先来举个例子。
他便转过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三两笔线条,勾出了一个茶壶,旁边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字“腹有乾坤”。
学生们都有些跃跃欲试,纷纷在画纸上动作。文笙想了想,便也埋头画了起来。
头个交卷的男生,实在是有些取巧。他画了一个闷葫芦,简直只用了一笔便画完。
就有同学说,这不过是对老师创意的抄袭。可他倒是气定神闲,然后写下四个字“有容乃大”。克俞便说,不错,虽说同工,毕竟异曲,也算举一而反三。
一个女生画了一棵修竹,葱茏孤冷。自认画得很好,施施然地向大家展示,上写了句“君子之心”。旁边一男孩子“嘿嘿”一笑,就索性画了根爆竹,落了题是“然后君子”。女孩就恼了,说这分明是戏谑她。克俞便说,罢了罢了,老师代你略改几个字吧。想一想,就引了《孟子》中一句“然后有耳闻”,将两个人平息下去。
其他的人,有画座钟的,钟摆画得奇大,写了“左右逢源”。也有人画了个摔坏的算盘,题了“不成方圆”。绘画的技术尚不谈,意味倒是都颇具趣致。
文笙却迟迟地才画好。他画了一只雏燕风筝。因是他很熟悉的,图案上难免巨细靡遗。两株牡丹是花开富贵,翅膀上四围的蝙蝠与鹿角是福禄呈祥。画好以后,却难为该写什么句。想来想去,不知怎么,写下了“命悬一线”四个字。
克俞看一看,也未说什么,只是拿起来给同学们传阅。学生们先是惊叹他画得好。但继而又人说,这题词着实不吉利,不如叫“扶摇直上”,还让人觉得振奋些。方才画竹子的女生却站起来,说,我倒觉得题得极好,眼下中国的状况,可不就是如此。华北之大,已经安放
不下一张书桌。我们能坐在这里,是不幸中的大幸。
克俞说,放风筝,与“牵一发而动全身”同理,全赖这画中看不见的一条线,才有后来的精采处。不如就叫“一线生机”罢。
下课后,克俞收拾了讲义,叫住文笙说,看得出,你很爱风筝。我那里有本近人编的风筝图谱,得空了过来借给你看。
文笙躬身谢他。克俞笑道,有了师生之谊,反倒生分了。下了课不必拘礼,仍以兄弟相称罢。
中秋时候,崔氏说,笙哥儿,你们学堂里头的年轻先生,听你老提起的。一个人在外头,娘老子都不在身边,也是怪疼人。不如叫上他到咱们这儿过节,反正饭菜都是现成的。文笙心里也有些欢喜,嘴上说好,就出门去。崔氏又叫住他,叫厨房挑了几只大闸蟹,又拎了一壶黄酒,叫他一并带了去。
文笙走到万象楼,看忠叔站在院子里,宰一只鸡。一刀在脖子上下去,鸡挣扎了一下。血溅出来,忠婶拿个碗接着。看见文笙,忠叔笑一笑,说,学生,过节好啊。今儿毛先生不在啊。
文笙心里一阵凉,问道,可是回老家过中秋去了?
忠叔把鸡按在开水里一烫,拔起了鸡毛,说,这个我也说不准呢。走得匆匆忙忙的,也没交代一声。
文笙嘴里轻轻“哦”了一声,只觉得失望。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就将螃蟹篓子和黄酒,搁在了窗台上,说,这个您
留着。
忠叔也很喜悦,客客气气地将他送走了。
八月十九那天,中午刚进校门,忠叔从门房走出来,将文笙唤住,说,学生,毛先生回来了。看着身子不爽利,你得空瞧瞧去。下午的课,文笙上得未免有些心不在焉。终于到了放学,便收拾东西,往万象楼去。
忠婶正端了一盆水从楼上下来,见他摇摇头,说,不知是去了哪里,回来人脱了形似的。这会儿睡醒了,你上去看看吧。
文笙敲一敲门,没人应,便推开了。看见室内光线黯淡,窗帘没有拉开,满屋子的烟味。克俞坐在书桌跟前,一动不动。前些天拿来的黄酒,酒喝完了,酒瓶子倒在桌上,好像要从桌角上滚落下来。
文笙唤他一声。克俞回过头,是很憔悴的模样。看见是文笙,赶紧站起来。身体却摇晃了一下,立不住似的。他还是扶住了桌子,将窗帘拉开,轻轻说,看我这儿一片狼藉。
文笙说,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
克俞便说,回来那天染了风寒,不碍事。
克俞咳嗽了两声,文笙见他额头上有些虚汗冒出来,眼窝苍黑着,脸色白得有些发青。他一时又呆了似的,目光从窗口游出去,茫茫然的。两个人坐着,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文笙终于说,你早点休息,我迟些再来探你。
克俞愣一愣,醒过神儿似的,要文笙等一等。就走到书架跟前翻找,许久拿出一本布面的
线装册子。上头积了厚厚一层灰,他掸一掸,灰扬起来,便又禁不住咳嗽,肩膀也抖动起来。他一面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静了静,这才对文笙说,这是我跟你说的图谱。里面有宫廷的旧样,也有些民间的花式。也算有趣,你拿回去慢慢看。
文笙接过来,翻开一页。是一个顶戴齐全、蟒袍皂靴的官佬儿风筝,帽翅可以随风摆动。白鼻子,奸角儿的形容。就说,这眉眼儿,大约是拿袁世凯做样子画的。
克俞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手上摸索着,点起一根烟。却也并没有吸,由它燃了一截灰烬。这时间暮色重了,烟头彷佛一星火,安静地悬在暗黑中。有一阵微风吹进来,将书桌上的几张纸吹到了地上。文笙便弯下腰,捡起来。看到上面有十分娟秀的字迹。另有一方印章,颜色赤郁。
克俞从他手中拿过信纸,看一看。他将那纸铺展到桌上,小心地用手抚平。一下,又一下,忽然停止了动作。只听见他说,我又是何必去,明知是自讨苦吃。
他打开灯,看着文笙的眼睛,说,你知道么,我走了这么远。离开了杭州,江津,来到这里。我曾自以为是天下第一拿得起的人,现在却只有放不下。
他苦笑一声,说,罢了,和你说这些,你年纪还轻。男儿难过相思苦,是没出息的。
文笙想一想说,最近班上流传一首旧诗,我记得有这么一
句,无情未必真豪杰。我虽未经过,或许也是懂得的。
克俞的目光动一动,沉吟半晌,说,好,我就和你说说这方印章的来历。
见第一面,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在杭州读书。艺术院离西泠印社不远。我们几个好金石的师生,倒是常去走动。因为潘师引领,即使是青年人,在那里也很受礼遇。
有一回社庆,我们去了。坐下不久,就有个年轻小姐过来,问哪位是毛先生。我向她回了礼。她说,谢谢您捐的印谱,戴本孝的这一方,我是喜欢得很。我是初学,将来要多向您请教。
这小姐是往日未见过的,身形单薄,谈吐却是飒爽的样子。也并没有多说话,只说是姓吴。
在路上,我就与潘师说,吴小姐是个女才子,听她品鉴恽寿平的“问花阜”,很有见地。潘先生就对我眨一眨眼睛,听说她是吴隐吴先生的亲戚,正在中央大学读国文,过来杭州过暑假,也在社里帮忙打点。
后来,我们去印社就勤了些。楹联酬唱间,渐渐也熟识了。我就觉得这个女孩,是不同以往的所见。不止是学问,是其中的见识。有一次她轻轻对我说,这一众年轻人,你的性格未免太清冷了些。我想一想,回道,穷则独善其身。她便说,古希腊的“犬儒”,放在当下不尽适用。“少年强则国强”,二十多岁正是要昂扬的时候。后来见面,她便带来厚
厚一迭书稿给我,我看上头是她的手迹,实在很美。她说,我敬你,所以不怕见笑。这是我写的小说,梁启超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我是读国文的,总觉得应该身体力行。只是不知道写得好不好。
我回去细细看了。女子中将白话文写得如此漂亮的,真是不多。在我印象中只有一个冰心。可又不同,她的文笔是有些须眉的气概,时有铿锵之音。内容竟是续写的《玉梨魂》。写白梨影的儿子鹏郎长大了,追随何梦霞去了日本。回来以后参加革命军北伐。终感事业未竟,弃戎从商,走上了实务救国的道路。
这文字里,已无一丝鸳蝴气,倒很有译文小说的味道。体式却还是章回体,每章的入话,都是她自己作的一首旧体诗。写得极为工整,与正文相得。章节的最后,都有她自己制的一方章子,是阳文的“思阅”二字。这是她的名字。
我心里对她的敬爱,这时便又增加了几分。可我的性情,总拙于言表,便想起与一个同窗友好商量。谁知这个师弟对我说,他打算追求印社的吴思阅小姐,无奈人家过完暑假就要回南京去了。我于是没有再作声。
这样到了周末,吴小姐竟默默离开了。我并不知情,事后才知道是这师弟去送她的。后来,他们彼此鸿雁来往,年底便结了秦晋之好。我只是觉得十分恍惚,终于没参加
他们的婚礼。此时时局已不十分好,艺术院先是迁址去了诸暨,后来又迁去江西的贵溪。迁往长沙时,我一个人去了四川江津,将息了许久。这间中学教务长是我父亲的故旧,聘我来教书。我便应允下来,只觉得,走得越远越好。
中秋前,收到师弟的快信,说他获公派就要去法国留学,夫妇同往。只想在临走前见我一面。我在南京见到了他们。吴小姐面容和泰,却不着一言。我们与几个同学同游秦淮。河畔的桂花随风洒落,纷扬成盛景,却终于被河水挟裹了去。众人只说可惜。吴小姐这时轻轻说,世事如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游船后,师弟支开同学,只拉我一人去喝酒。喝到微醺,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说对不起我。我问他从何说起。才知道当年吴小姐离开杭州的前晚,曾嘱他交给我一封信。他在煎熬之下,打开了信,原来是告诉我,她将乘翌日下午三点的火车回宁,约我在火车站见面。师弟说,他思虑再三,终于将信藏了下来。他说,这事让自己悔得很,但“爱”这个东西,是不容人的。他在赴法之前,将这封信交给了我,算是一个交代,只望求得原谅。
克俞站起身,目光望向窗外的西澄湖。晚风摇曳,有一些水鸟骤然飞起,远去,消失在茫茫暮色中,终不知去处。他说,文笙,人生有许多的失之交臂。如果我当
初勇敢些;又或者她回南京后,能主动写一封信,事情也许就不同了。我只想说,若将来你有心仪的感情,我便是前车之鉴。
说完这些,克俞淡淡地笑。笑容中有些凄楚。他手中的信纸上,是十分娟秀的小楷。信末的印鉴浓重,盖得颇为用力,渗透到了纸张的背面:“不负金陵”。
文笙回家的时候,夜色暗沉,天空清澈。月亮仍是白亮的颜色,只是不及中秋那天的圆满了。
万象
到二十六这日晚上,本非节庆,孟家却摆了一桌宴席。文笙见盛浔脸上少见的有生气。崔氏便笑说,快恭喜你舅舅去。全家都在讨他的好呢。
盛浔面有喜色,问道,笙哥儿,可知明天是什么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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