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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鸢-葛亮著

_14 葛亮(现代)
他沉默了一下,终于问,你姐的坟为什么不和家里人的在一起?
女孩说,她没有出嫁。按礼她应该埋在婆家的坟地里,可她没有婆家,只好埋在娘家边上。
这时候,一个中年的男人走过来,说,桢儿,走了。
女孩埋着头,走了几步,突然回过脸,对文笙说,你还放风筝么?
风驰电掣一般,他想起了她来。他在城头上放着一只墨蓝色的“凤头鸦”。她静静地看,她对他说,我认得你。
是那个女孩儿,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了。她长大了,苍白的脸色,柔美却黯然的声线,都是陌生的。可是,声音里的勇敢还是她的。
女孩回过头去。他看见她粗黑的发辫,在月白色的背影中跳动了一下,很快地远去了。
多年以后,谈起这次与文笙的偶遇,仁桢总是有些失神。
她说,那天家里人都已经下山去,只有她一个,执拗地要留下来,想多陪陪她的二姐。当她看到文笙,一时间,觉得有许多的话,想说给他听。待要说出来,却突然发现,自己对面前的人几乎一无所知。在此之前,她在这个家里,已经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明焕牵了仁桢的手,往山下走去。他觉出女儿的手,有些凉,不禁握得紧了些。在某一个当下,父女两个,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他们看着西方通红的夕阳,慢慢地下坠。所经之处,将云彩烧成火一样的颜色。堆栈映照,浮游生姿。这景象美得炫目而不真实。他们都没有挪动步子,敛声屏息。似乎一点点的声响,都会将这美在顷刻间击碎。
仁桢终于侧过脸去,静静看着自己的父亲。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生长,与这个男人久未有如此亲密与默契。她很小声地说,爹。
明焕也看着她,不同于平素神色的游离,目光十分专注。他看到小女儿的面庞笼罩在霞光中,清晰明澈,已脱去了孩子相。而眼睛中倏然而生的,是他所未知的东西。他心里一
阵发空,嘴巴动一动,说,走吧。
父女两个进了城,暮色苍茫。他们在老城墙根儿的一个豆腐脑摊子坐下来。原本是要收摊儿了。摊主是对夫妇,看这一老一少,坐定了,并未有要离开的意思。大人说,两碗豆腐脑,葱花,腌白菜末,多香油少辣。小的没有说话,只是端坐着,形容是让他们喜爱的,神色却戚然。女的悄悄说,你看这孩子穿的衣裳,料子真好,怎么这么素?男的说,开门做生意,管这些干嘛呢?女的就又问,你说,她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还是城东书寓的小先生呢?男的便说,闭嘴。
豆腐脑上来,两个人默默地吃。吃着吃着,仁桢拈起小勺,舀了一勺辣子,搁进碗里。吃了一口,再吃一口,终于辣得合不上嘴。汗也淌下来了。父亲摇一摇头,唉,跟这儿发什么狠。
就跟摊主说重新上一碗。
新的上来了,仁桢却不吃了。她说,爹,我不想回家。
明焕听了,愣一愣,半晌才出了声,咱不回去。
父女两个坐着人力车。车夫是个身形长大的中年人,拉得并不快,又似乎不很熟悉路。每到一个路口,总有些犹犹豫豫的。终于在一处停下来,鞠一躬说,这位先生,实在对不住,你这地儿我真是没去过。要不请您换辆车,这车钱我不收了。
明焕并无怨言,只是说,兄弟,干这行不久吧。
车夫叹口气说,谁说不是呢!搁
以前我也是个坐车的,跑反把家给跑没了。孩子丢了,老婆疯了。我现在拉车,就图流个畅快汗。累饱了,晚上啥也来不及想,睡个踏实觉。
明焕塞给他一块大洋。他推托了一番,收下了。
换了一辆车,快得多,也稳得多。仁桢偎着父亲,渐渐有些发困。高门小户,华灯初上。在她眼里,那繁星般的灯火,撩乱了,连缀起来,如同昏黄的曲线,在她眼前荡漾,若隐若现。转过一处街角,光线忽而亮了,像是锋利的刀,将黑夜切割了开来。
昏沉中,她问,爹,我们去哪儿?明焕直视前方,轻轻说,看戏。
待车停下来了,仁桢依稀间睁开了眼睛,发觉面前并不是熟悉的“容声”大舞台。一股湿霉气扑面而来。待清晰了些,看到阔大的门廊轮廓阴沉。四周笼罩在夜色里,间或有一两声凄黯的鸟鸣。她突然惊醒了,并不怕,只是隐隐有些不安。看看父亲,神情也被夜模糊了,不见一些究竟。父亲下了车,她也跟着走下去。
她跟着父亲登上台阶。脚踩到了石阶上的青苔,险些滑倒。她的目力似乎渐渐适应了黑暗,打量出面前是个大而旧的建筑。父亲拍一拍门环。过了一会儿,有人应门。大门吱呀地开了一条缝隙,有光流泻出来。光恰斜斜打在了门廊前的雕像上,竟是端着金刚杵的韦驮。双手合十,眼睛却被蚀得只剩下了两个空洞
,非但不狰狞,竟有些狼狈。借着光,仁桢辨出头顶的匾额上有“万年寺”的字迹,也已经斑驳得很。
她顿时明白这是一间庙宇。且“万年寺”三个字,觉得很耳熟。在心里念了几遍,突然想起了。听老辈人讲,当年二爷爷百年,无人安葬,正是将灵柩“丘”在这间寺庙里。
父亲与里面人的说着话,用很轻细的声音。说了一会儿,门才打开。父亲牵了她的手进去。
来人举着油灯在前面引路。刚才的光正是这盏灯发出的。这庙并不小,只是看得出已经十分破败,院中生着半人多高的蒿草。空气里闻得出雨后的尘土和腐败的木料味道,眼见是一间多年无人照拂的废寺了。突然一道黑影刷地从面前掠过,停在墙根儿。仁桢吓得紧紧扯住父亲的长衫。引路的人,迅速将灯举起,警惕地张望一下,然后笑笑说,小姑娘,别怕,黄大仙罢了。
走到大雄宝殿门口。来人一抬手,对父亲说,冯先生,这边请。便推开了门。一进去,仁桢不禁一惊。偌大的殿堂,里面竟然坐满了人。佛像的位置,是最亮的地方,四周燃起了几只煤气灯。中间拉起了一丈高的白布。门上糊了厚厚的报纸,从里面竟透不出一丝光去。这白布大约是舞台的布景,但是并不见“出将”与“入相”的字样。而是用很粗疏的笔画,画了一些家具,一个洋人用的壁炉。还
有,一扇窗户。这窗户打开着,看得见外面的景物,墨绿线条勾画的树,伴着几只鸟。这鸟,正以飞翔的姿态,静止在空中。
她正看得入神,却有人引他们走到了舞台跟前,端来一只长条板凳,让他们坐下来。刚刚坐定,几只煤气灯突然灭了。黑暗中,便听见台上隐约传来了音乐声。这声音低沉厚实,却在她心头猛然击打了一下。她认出是手风琴的声音 。她想起听到这种乐器拉的第一支乐曲,叫《起锚歌》。她想起了拉琴的人。
这时候,台上出现了一个人,穿着宽大的长衣,手里举着一支蜡烛。在烛光中,辨出是个女人。她发出了声音,声音还算动听,并不是襄城话,而是标准的国语。在仁桢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会讲如此标准的国语。她这样想着,心又黯淡下去。
这女人和一个看不见的男人,一言一语地说话。女人的话很多,而男人则言语精简。她终于听出,这是一对夫妇,也听出了男人的厌倦。他们两个,并不和睦。
音乐断断续续地传来,仁桢小声地问父亲,他们为什么还不唱戏。
明焕轻声回答,这是外国人的戏。外国人的戏,有的唱,有的不唱。这出是不唱的。
仁桢又问,外国人的戏,为什么说的是中国话。
明焕说,因为是中国人演的。
台上的女人问男人,为什么你不说话?
男人沉闷的声音传来:没什么,我
在想心思……再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仁桢想,外国人的戏,是多么啰嗦啊。
这时候,灯却亮了。走上来一男一女,并不是先前那个女人。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她穿着蓝色丝绒的裙子,金黄色的头发,眼睛却是黑的。她的眉目里,有一种清淡的哀愁。而男人,穿着军装,姿态很挺拔,却看得出是有些年纪的。他长着修长白皙的手。或许是很年轻的人扮的,就像京戏里的老生。仁桢想。他表达年纪的方式是在额头上用黑墨画出皱纹,有一道墨,没有描好,似乎流到了眉毛上。
女人坐下来,说起了自己的丈夫,是个教员。她说起早年对她的敬意,觉得他非常有学问,聪明,了不起。 但是,一切都变了。她哀愁地一笑。仁桢的心揪了一下。
她终于明白,这个女人是这出戏的主角。她的父亲死了,终日面对一个窝囊的兄弟。她与姐妹们在这个小城里相依为命,过着平淡而消沉的生活。她们所有的信念,就是回到家乡莫斯科去。
那个小妹妹喃喃地说,到莫斯科去,到莫斯科去。所有的人静止在了台上,一幕结束了。如同一个亮相。
但是,并没有一个人叫好与喝采。只听得见整齐的掌声。
仁桢看到脚边有一张纸,捡起来,就着灯光看。纸上有一个外国男人的相片。照片印得十分粗糙。男人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戴着一副夹
鼻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是木讷的。眼神里头,有一些哀伤的东西。
仁桢问他是谁?父亲看一看说,是写戏的人。
下一幕开始的时候,有个人走过来,和父亲耳语。父亲轻声对仁桢说,让她坐好。他很快就会回来。
仁桢看着台上的老奶妈,她白发苍苍,戴着面具。面具上画着一张慈祥而僵硬的脸。她正在呵斥中坐立不安。势利的兄弟媳妇要将她赶回乡下去。她用老迈的声音说,我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岁了,你让我到哪里去啊。
父亲回来,无声地坐下。上了年纪的男主角正要离开。他指着窗户上的飞鸟对女主角说,当您自由了,就看不见这些鸟了。同样,等您住在莫斯科,您也就不会注意它了。我们没有幸福,也不会有,我们只是盼望它罢了。
仁桢想,他说出这些话,是多么狠心啊。他走了,这个姑娘怎么办啊。她过日子唯有的盼头,就是莫斯科啊。
但他终于还是走了。离开了这个小城,离开了这个可怜的姑娘,奔赴他的大前程了。
这出戏在军乐中结束。仁桢心里一片怅然。看演员出来谢幕,每一个人都不再是戏中的角色了。
突然,有人向空中散发了一把传单。有一张落在仁桢的肩头,上面写着“还我山河”。撒传单的是那个男主角,他卸了妆,净头净脸的一个年轻人。眉宇间还有许多稚气。
人们沉默地往外面走。有
些人捡起了传单,回过身体,捏紧拳头高高地挥动了一下,同时口中似乎吶喊了一声。依然是无声的,只有口型。
仁桢也要站起来,但是听到父亲说,我们等一等再走。
她便安静地端坐着。舞台上的年轻人开始收拾道具,其实都是很简陋的东西。煤气灯也慢慢地熄灭了。仁桢才看见,背景的白布是挂在大佛的指尖上。大佛金身黯淡,面容慈济。
她看不到,在这幕布背后,一个女人,正摘下面具,定定地望着她。当滚热的感觉在眼底激荡的时候,女人险些发出了声音。但很及时地回转了身去,深吸了一口气。
父女两个,走在深夜的街头。仁桢抬起眼睛,看见在浓密的云中,散落了一两颗极亮的星星。
她牵住父亲的手,问,爹,莫斯科离他们有多远呢?
父亲想一想,说,就像北平离咱们一样远。
她又问,北平有多远呢?
父亲说,等你长大去了北平,就知道了。
父亲突然停住,他看见自己小女儿,肩头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仁桢抬起头,泪流满面。
父亲蹲下身,轻轻把她搂在怀里。你这孩子,憋了太久了,是同自己拧着劲呢。
他终于站起身,紧紧牵住女儿的手,继续往前面走。他昂起头。一滴清凛的泪,生生地流了回去。
突然间,仁桢听见父亲鼻音浓重的京腔念白:桢儿,记牢了,今儿个清明,跟爹看了一出《逍遥津》。
远行
文笙平生第一次一个人出了远门。这一年他十四岁。
这一年,世界上发生了许多事情。德国占领布鲁塞尔与巴黎,日本进驻法属印度支那,温斯顿?丘吉尔当选英国首相,他的前任张伯伦逝世。也在这一年,功夫巨星李小龙与球王贝利出生。
这些他全不知道。但是这天,他在火车上翻看一张报纸。上面写着南京国民政府第五十九军军长,张自忠将军,殉国。
照片上的男人,未着戎装,而是戴着礼帽,一袭长衫。浓眉下是双温存的眼睛。文笙看到,将军的人中深而阔。他想起吴清舫先生教他,相学里人中主“食禄”。长着这样人中的人,生命宽厚,寿数绵长。
他阖上报纸,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这个季节的雨似乎太多了,永远也下不完。“五月秧针绿。”远处的麦田一片青黄,是要成熟的时日。一些黑色的点,农夫躬身劳作。文笙想,也是这个季节,他和娘在西去的火车上,外面也有这样的麦田。那年的麦子长得特别好,却无人采收。娘说,白白灌了一季的浆。
火车抵达天津,已经到了下晌午。
车站的景象,似乎并无什么变化。他提着行李,走到了出口,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对他挥手。他辨认了一下,是大表姐温仪。
温仪去年结了婚,已经是个年轻妇人的样子。着一件香云纱的旗袍,头发盘得很规整。较之以
往的活泼,举手投足都温婉了许多。她让仆从接过行李,将文笙看了又看,笑着说,长这么高了,还是一张孩子脸。快走吧,你姐夫正在车上等着。
文笙听母亲说起,舅舅做主,将温仪嫁给了一个银行家。当年在大连,狠狠吃了日本人的亏。这回总算在金融界有了个知底里的人。
他们穿过了半个车站,才走到了另一个出口。温仪说,仗打得,火车站是塌了前门堵后门。如今能停车的,只有这一处了。
文笙就看见一个穿了花格呢西服的青年人迎过来。他对文笙伸出手,说,前几年密斯孟不离口的笙哥儿,如今我算是见到了。
文笙本想行个拱手礼,这下也只有伸了手去,握上一握。他知道表姐夫事业有成,没想到这么年轻,且是如此洋派的一个人。
温仪便问,司机呢?
表姐夫说,人有三急,等一等他。说完从西装夹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白金烟盒,打开,点了一支雪茄,悠长地抽上一口。又让了一支给文笙。
温仪便说,查理,你不要教坏小孩子。
查理左右顾盼了一番,说,小孩子?这里除了两位绅士,和一个淑女,还有谁?
温仪叹一口气说,你这个表姐夫,别的都好,就是口甜舌滑,分外可厌。
坐在宽大的福特车里,文笙望着外面的街景。十年前关于这个城市的记忆,似乎正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劝业场旧了许多,上面似乎加
盖了一些花稍的玩意儿。待他要仔细看一看,车却拐了一个弯,什么也看不见了。
车上了维多利亚道,他也觉出这条街的繁华,非昔日可比。温仪便说,这么多年,全世界的银行,都在这条街上扎了堆儿。连你姐夫这个混世界的人,都要在这里插上一脚。
文笙看着一幢严正宏大的建筑,似乎十分眼熟。方想起襄城城南的“天祥”照相馆里,有所谓“平津八景”的布景。这正是其中之一。看他望得入神,温仪便道,这是“中南银行”。现如今“北四行”可是不及往日威风了。前年的时候,“中南”的总经理胡笔江,去重庆的飞机生生给日本人打了下来,做了孙科的替罪羊。这一来,更是伤筋动骨。
都是个命数。查理掏出手帕,擦一擦额头的汗,顺手捋捋漂亮的唇髭。三十多家银行,两百多个银号,总有个此起彼伏。逐鹿中街是趋势。表弟可有兴趣投资金融?
温仪打断他,你就是三句不离本行。我们自家的话还没说完呢?
查理仍是兴致勃勃,听说姑父生前开办实业,颇有建树, 在天津、青岛都有分号。是什么方面的生意。
文笙老实地答他,先父继承了一丬锅厂,算是祖业。现在我随六叔做些铁货生意。
查理想一想,便说,如今五金生意倒是不好做。
文笙说,我们家在青岛的“福聚祥”,两年前已经结业了。
彼此就沉
默了些。
查理终于又开了口,表弟还年轻,少不得将来要重振家威。只要看清自己的志向所在便是。
温仪就笑说,我这个宝贝表弟,别的不说,放起风筝来,是天下第一。
盛浔正打着盹,听说文笙到了,无知觉间,竟有些老泪纵横。
看一个少年人进了门,忙招呼他过来。文笙却先远远地站定,对他深深地鞠一躬。
盛浔不禁有愠色,嗔道:你这孩子,何时跟舅舅这样生分了。想想看,当年整日把你抱在怀里的是谁?连奶妈都要呷醋。
文笙便说,娘嘱咐了,这回来津,颇要叨扰舅父许多时日。愧歉之意,要文笙代请。
盛浔道,我这个妹子,旧书读得太多,读得人迂了。我只信一句俗话,“外甥舅的狗,吃了就走。”哪来的这么多理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倒是要多想想你娘一个人的不易,诸般行动便有个根基。
文笙静静地看着盛浔,觉得舅舅已是个半老的人了。身形胖了,眼眉都有些下垂。更加的,是缺了一股精气神儿,已不见当年长芦盐运使任上的形容。五月的天,还裹着织锦缎的夹袄。靠在黄花梨的圈椅里,手不离那两颗文玩核桃。核桃如今已给盘得赤红,包了清亮的浆。
这时候,外头传来“登登登”的脚步声。进来一个年轻女孩,目光没有在谁身上,只是愣着头往前走。
可滢。盛浔将手杖在地上一顿。
女孩停下来,
望着他。
盛浔道:越来越没有规矩。快来见过你表哥。
女孩打量了文笙一番,说,笙哥儿!
文笙依稀还记得叫可滢的表妹,当初是个圆圆脸的小姑娘,身边离不开人,只是一味地会哭。如今人下巴尖了,眼睛似乎也大了。穿着学生装,可头发卷曲着,不输襄城里的时髦女子。
盛浔笑说,不错,到底还认得。
即刻脸又一沉,“笙哥儿”可是你叫的?读洋书是好的,洋为中用。可不能忘了咱祖宗立下的长幼尊卑。
可滢便说,爸爸!
盛浔说,叫“爹”。
可滢并不听他的,嘻嘻一笑,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一口咬下去。嘴里说,One apple a day, keep doctor away.
盛浔哭笑不得,说,她跟她姐夫,是一丘之貉,整日在家里说外国话,把我这个老头子烦死了。
可滢将苹果嚼得脆响,一面定定地看着文笙,说,好嘛,这家里的男人,长衫不离身的可不多。爹如今可有伴儿了,一个遗老,眼下多了个遗少。
盛浔斥她,沉吟了一下,又开口道:说的也是,年轻人,应该有年轻人的气象。滢儿,得空带你表哥去做身西服去。
晚上吃饭,文笙见同席的只有舅父的姨太太崔氏,未见元配张氏。盛浔便道:你大舅母去冬染了肺疾,过年才从医院接了回家,一直在后厢房静养。听说你来,也是欢喜得不行,
吃过饭再带你去问安。这人一老,可真是不中用了。
夜里,文笙躺在松软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爬起来,给母亲写信。写了几句报平安的话,发现无甚内容,就又熄灯睡下。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在这夜里分外的响亮。窗外影影绰绰的是槐树的影。正当槐花开的时节,甜丝丝的香,若有若无地渗透进来,倒是让文笙心安了些。他总要在这里开始他新的生活了。未来如何,无人知晓,在他有些憧憬,也是朦胧的。朦胧里,他想起现在的襄城,还在梅雨季,并不如天津如此干爽清凉,必然还是湿漉漉的空气 。后院的香椿树,发了新芽,嫩绿嫩绿,晨间便缀了露珠。云嫂踩了梯子,挎个竹篮,一芽一芽地采摘下来。用面拕起,将小母鸡的头生蛋炒给他吃,又香又下饭。这样想着,也就慢慢睡去了。
早上饭吃到一半,管家捧着一箩麻花,摆在桌上。盛浔夹起一根给文笙,说道:你舅母惦记你小时候,最喜吃十八街的大麻花。天没亮,就让老李着人去买。挺好,吃个热乎的。你可记得,家里最爱吃这个的,就是你和你大姨。全家的牙力,都没有你们一老一少健壮。
说完了,也想起了什么,气氛就有些凝滞。半晌,姨舅母勉强笑着,问文笙晚上睡得可好。没待他答,盛浔便说,两眼乌青的,睡得好才怪。好好的红木床。
硬给搁上个弹簧垫子,睡上去浑身没一处踏实。姨舅母便说,是啊,起来腰骨酸得不行。说是美国的时髦货,叫什么“席梦思”。又是可滢的主意,你舅舅是娇纵坏了老闺女。
吃过饭,盛浔将文笙叫到书房。文笙见盛浔一脸肃然,知道是要和自己谈上学的事情。窗棂上挂着一只鸟笼。笼子里头的蓝靛壳本来叫得正欢,见文笙进来,突然就哑了声音,好奇地斜着脑袋望他。
盛浔让他坐下,说,我看你娘信里的意思,是想让你在天津一边读书,一边学生意。
文笙点点头,“大丰五金”的东家,是爹的故旧。娘说让我跟他先学着。
盛浔说,嗯。生意场上,早些历练也是好的。只是常要到柜上去,在教会学校里恐有不便 。我还是给你寻个可靠的华办中学。紫竹林新设一间“耀先中学”。听说教员有几个是原先南开的教授,前年未曾随学校南迁去长沙,便留了下来。教中学于他们是屈就,对本地青年倒是很大的福泽。我与他们的校长有些交情。明天就带你去见见,将入学手续先办了。
文笙站起身来,谢过舅父。
盛浔说,笙儿,你且替我研墨,舅舅写几个字。
一锭“元霜”,磨得满室生香。盛浔以大号羊毫蘸饱了墨,卷起袖子,在一幅虎皮玉版宣上写下“华胥兜率”四个字。
一气呵成。写罢问文笙如何。文笙端详了一番,便道,
听娘说,舅舅自少年时最爱米芾,数十年未变过。
盛浔轻叹一声,少时是爱米颠的性情。老来想起这一层,只觉得惭愧。这字徒有其形,意思却是好的,改日裱了挂到你房里去。
过了几日,底下人来报,说是笙少爷新做的西服送来了。
姨舅母便说,这些红帮裁缝的手脚倒很利索。
上门的是“裕泰兴”的荣师傅。崔氏道,小孩子家的衣服,还让师傅自己跑来一趟,着个伙计送不就得了。
荣师傅说,太太这是哪里话,“小白楼”里都知道荣某是叫府上关照惯了的。况且这回三小姐可是上了心,从布料,颜色,样式无不躬亲。我小心翼翼做了这两身,先给少爷试着。有个不合适的,我立即拿回去改。
温仪就在一旁笑起来,说,二娘,你可看见过我这个妹妹,还有认起真来的时候。
一家人,就看着文笙试衣服。
待文笙从房里走出来,崔氏便啧啧道,真是人要衣装,我们笙哥儿,穿上西服,竟是比上海的小开还要俊俏。
荣师傅说,我从宁波来,看惯了沪上的青年人穿西服,多少觉得有些浮华。笙少爷人沉静,将这浮华压住了。又不似京津的小伙子,身量太茁壮,与西装总有些不称。这个合适原不是裁剪上的,说不上来,可少爷穿得是真合适。
文笙看着镜子里头,好像是个陌生的人。他并没有过穿西服的经验。再加上之前与洋人的
相处,看他们穿得多了,更觉得这便是人种的标签。此时穿在自己身上,只觉得无一处不是紧绷的,浆得挺硬的衬衫领子,顶得他的脖子有些难受。但他明白,天津是新奇满布的地方。在现下的中国,所谓新的东西,也便是好的。这样想着,也觉得镜中的人,渐渐好看起来了。
耀先
耀先中学是一间新办的学校。它的前身十分显赫,是大名鼎鼎的“兴华公学”。由庄乐峰先生创办并任校董,并聘请北洋大学学监王龙光为校长。原校址位于戈登道,隶属于天津英租界工部局。如今在礼堂里,仍看得见书法家叶广慧手书的四字牌匾。既谓“兴华”,顾名思义,是要服务于租界的华人子弟。这间学校自成一统,体制十分完善,含有小学部、男生中学部、女生中学部。设备、师资等条件在当地更是首屈一指。十几年间,渐树立起口碑。政商名流趋之若鹜,袁世凯、徐世昌、张学良等人的后辈均在此就读。
“七七事变”后,南开大学及中学的校舍被日军炸毁,举校向长沙与重庆等地南迁。部分留津学生失学。“兴华公学”因坐落租界未受殃及,第三任校长骆天霖,开设“特班”收留南开师生。校舍因此扩容,并改为上午、下午的两班制,以供“兴华”与“南开”的师生交替使用。
天津沦陷之后,骆天霖身先士卒,抵制日占当局推行的“亲善”教育,拒绝更换指定教材及日军武装入校。每逢重大活动坚持唱中国国歌、悬挂中国国旗,遂引起日方不满。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一个清晨,前往学校途中,骆遭日方暗杀。“兴华公学”勒令关闭。是年秋,“兴华公学”全体师生及社会人士,自发组织游行请愿抗议
。武汉国民党中央政府对骆天霖追颁褒奖令。多重压力之下,日方准予复校。民国二十八年于英租界紫竹林复校,更名“耀先中学”。并延续原校两班制,原“兴华公学”正班改为“耀部”,“南开”特班改称“先部”。
文笙入学就读于“先部”。上午去“大丰”柜上,下午上学。每日倒也整齐有序。
各类科目,有一半是他感到陌生的,便从中学一年级学起。相对易些的,是国文。日本人成立了教育局,国文一科,将新文学的内容取消了大半,尽数保留了古文。因为自小随昭如诵读,加之与吴先生所学。如此积累,他在同班学生中,便成为翘楚。
国文课之外,每周还有一堂“经训课”。依年级不同,他们学的是《左传》。一日讲《郑伯克段于鄢》。老师问起他们最感怀的文句。先问到文笙,文笙想一想,便说,通篇里,最好的还是引了《诗经》中的一句“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老师便点点头,说,卢同学是心地纯良之人。这时候,便有一个同学站起来说,国难当头,还讲什么“忠孝节义”,难不成所有课程都成了“修身课”。
这句话亦有所指,日人的教育局将原先的“公民课”改成了所谓“修身课”,专讲中古圣贤。老师便问这同学选的句。他倒是毫不犹豫,说,自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全班默然。文笙望一眼
,这同学语气沉厚,模样却分外的弱小。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老师,没什么顾忌。
虽为华人中学,“耀先”的英文教学,本不输于本地任何一间西办教会学校。可去年起,英文课被强制改为日文课。校方亦有对策,便安排用英语教授其他课程,如“范氏大代数”与解析几何。这却让文笙犯了难,课本几乎成了天书,举步维艰。
一日盛浔便与家里人商量,想着给他请位英文补习老师。可滢便说,请老师,也得看看学生的程度,你当真一句英文都不会说?
文笙略思忖一下,终于张开口。
可滢突然瞪大眼睛,不相信似的。她听着表哥正大段背诵着威廉?布莱克的诗歌,用的是一口牛津腔。
到文笙沉默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用英文问他诗句的意思。文笙只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她便大了胆子,说了他几句戏谑的话,文笙也没有什么反应。
可滢便更为惊讶了,问文笙,这是哪里学来的。文笙便老实答,在教会医院里头,听一个女护士念过,只觉得好听,便记住了。
可滢便知道,表哥对于这门语言,基本上依然无知。但她看着文笙,饶有兴味,像是对着刚刚出土的宋朝窑变花瓶。倒是她的母亲崔氏在旁边一拍手,代她说出了心里话,阿弥陀佛,我是半句听不懂,可鹦鹉学舌到这步天地,也真真是造化了。
可滢便自告奋勇,由她来教笙哥儿
。待将ABC先清楚了大半,再请个洋人教不迟。
盛浔佯作忧心的样子,说,我有些信不过,你这样毛手毛脚,我很担心会误人子弟。
可滢便有些不服气,说,别的科目我不敢说。可论起英文,我们学校的露易丝嬷嬷可说了,蒙上眼睛听我背《旧约》,还以为是个土生土长的英国妞儿。
盛浔便打趣她,我看,英国妞儿是不错,只怕是个伦敦乡下的野姑娘。
这时候,却看见管家进来,脸上有些喜色,说,笙少爷,有人看您来啦。
只见一位老者踱进来。文笙辨认了一下,竟是自家“丽昌”分号柜上的郁掌柜。
郁掌柜对文笙躬一躬身,说,老夫罪过,早该来探望少爷。因为去河北办货,耽搁了许多时日。
文笙忙扶起他,这老人定定望着他,竟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庞。忽而觉得不妥,又缩回去,有些不安似的。眼睛却红了。
多时不见,郁掌柜已是一头白发,身形微微佝偻。文笙回想,儿时记忆里头那个神色肃然、不茍言笑的郁掌柜,真的老了。原本苍青的脸色,因为长出了许多老年斑,竟然有些颓唐。
他将郁掌柜让到了座上,端端正正地给他行了个礼,说,老掌柜,这些年为家中的生意操劳,请受文笙一拜。
郁掌柜有些慌似的,忙起身说,少爷哪里话,都是老夫的份内事。只想老爷生前的心血,不要毁在郁某手上。绵薄之力
,聊以撑持。
文笙说,这数年的难处,家母与我都是知道的。
郁掌柜叹息一声,这两年的生意,确非往日可比。想必少爷也知道,华北与海南的铁矿命脉,都落到了日本人手里。如今货物进出,皆课以重税。商会里的几个老人儿,都在商量着要将店盘出去。我但凡有一些气力,断不可让咱们的“丽昌”走出这一步去。只是如今,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文笙听了,问道,老掌柜此话怎讲?
郁掌柜说,将将收到六爷的信,说新请了一位掌柜管理天津事务,嘱我告老。我想着,走之前,怎么也得到舅老爷这里看看少爷。
文笙只感心里一沉。
郁掌柜接着说,这么多年,与老爷商海沉浮与共,是缘分;老爷身后,替咱们卢家马后鞍前,是福分。所以,我也知足。如今看少爷成了人,也心安了。年过花甲的人,也该歇歇了。
郁掌柜说完这些,望着他,嘴角竟有了一点笑容。这么多年,文笙从未见他笑过。郁掌柜的笑,原来是分外慈爱的,如家中看护他多年的长辈。这个老人的笑,一点点地深入,又慢慢释放在脸上的每一缕皱纹中。然而当这笑容突然凝滞,郁掌柜抬起袖子,擦一擦自己的眼角,便又恢复了先前的肃穆模样。
又说了许多的话,盛浔要留他吃饭,郁掌柜坚辞。说主仆有别,没这个规矩,还是有始有终。临走,犹豫了一
下,终于说,方才看少爷桌上有篇写好的文章,可否给我留作念想。
文笙忙取了来,是昨晚闲中抄录的〈项脊轩志〉。郁掌柜接过来,眼神颤抖了一下,用手轻轻抚摸上面的字迹。又看到纸笺页眉上,印着“耀先”的校训,“尚勤尚朴,惟忠惟诚”,便说,好好,这正合我们少爷的心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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