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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大败局

_3 晏青(清)
  朱三俊匍匐在地:“臣知是死罪,臣不敢求免!”
  正这时,又听得殿外一人大叫:“正是死罪!”
  崇祯抬眼看,又是个不认识的:“卿又是何人?”
  “臣翰林院编修倪元璐。”倪元璐不等招呼也快步走上陛阶。
  “卿说谁是死罪?”
  “朱三俊!”
  崇祯怒火蒸腾!朝堂之上果然有挺身护阉之人!“朕只说治罪,没说死罪!”
  “是,陛下没说,是臣说的。”
  崇祯强压怒气,向后一靠:“看来,你们是不把朕放眼里了。”
  这话是泛指了,众人呼啦全跪了。黄立极道:“臣等不敢。”
  “还说不敢?一个七品的臣子都能替朕做主了!”
  “陛下,”倪元璐道,“陆、曹建言之时,国子监司业林釬怒极,称病辞官,朱三俊接替林釬,反代陆、曹再次奏请,说‘上公之功,在禹之下,孟子之上’。既然在亚圣之上,自是可与孔圣并列了。所以臣认为朱三俊与陆、曹同罪!”
  崇祯这才明白倪元璐是指朱三俊是阉党。崇祯肚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啥滋味儿。如果倪元璐说的是真的,那么朱三俊就是为自保而劾陆、曹,自己还差点而为他的忠勇掉泪儿!但毕竟又出了个倪元璐,可崇祯不敢轻易相信了,谁知这个就准是真的?下面跪的这一群,现在还分不出真假忠奸,即使分出了,现在也不好动作,便和缓了颜色。
  “朕不枉刑,你也别妄指。都起来吧。徐应元,宣旨吧。”
  徐应元应声展旨读来:“南城兵马司副指挥周奎进为右军都督同知,周文炳、周文耀为兵马司副指挥,田弘遇加官左都督,徐应元荫司礼太监、锦衣卫指挥同知、正千户,曹化淳、高起潜、张彝宪、王文政、王永祚荫指挥使,百户。御前太监王佐、王国泰、陈秉政、齐本正、张永庆、王永年世袭百户。”
  魏忠贤心中一沉,周奎是周妃之父,周文炳、周文耀是周妃之兄,田弘遇是田妃之父,高起潜、张彝宪、王文政、王永祚都是前信王府太监,这虽是成例,新皇即位总要封自己旧人,而且也进了王佐等魏忠贤的人,但毕竟是此消彼长了。
  “近日王之臣有疏,自称赘员,是因内臣在彼牵制,不便行事。朕欲将各边内臣尽行撤回,一切兵马钱粮着交割各督抚镇道衙门。徐应元,宣第二道旨。”应元展旨读道:
  军旅,国之大事也,必事权一而后号令行,人协和而后胜算得。然势敌则交诿,力均则相击,何由出令制胜?先帝于宣、云、关、蓟、宁远、东江等处督抚而外,分遣内臣协同镇守,一柄两操,侵寻滋弊。比来内外督臣意见参商,嫌疑萌构,彼此自命,咸称赘员。得且相蒙,失且相卸。封疆重事,其能堪此!况且宦官观兵,自古有戒。朕今于各处镇守内臣一概撤回,一切相度机宜,约束吏士,无事修备,有事却敌,俱听经、督便宜调度,无复委任不专,体统相轧,以藉其口。各内官速驰驿回京,原领在官器械马匹,如数交督抚分给诸将,以备战守,开数具奏。各镇督抚诸臣及大小将领,务期殚精忠画,边务从此一新。
  魏忠贤那颗心沉到腿腋子去了,各处边镇太监一撤,出了北京城就再不是魏家天下了,再没他老魏的事了,就是京城里也大受钳制了。
  崔呈秀更是暗叫一声“好手笔!”这小皇帝知道京师难办,竟想到先从外围下手,撤的又是宦官,伤势而不伤人,撤权而不夺职,不会激起朝变,让魏忠贤急不得也动不得,却好比四肢被剁,像个人彘!京城里有个风吹草动,城门外立马就有勤王兵到!
  崇祯道:“众卿家还有何事要奏?”
  “臣有!”又是那倪元璐,不等崇祯发话,就接着喊:“陛下对内官称呼有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万乘之尊,怎能称内侍为公公!”
  崇祯咧了一下嘴,也看不出是怒是笑:“先帝的谕旨还说‘朕与厂臣’呢,魏卿有功社稷,不为过也。”
  “先帝谕旨出自中官!”
  崇祯心里又气又笑,这倪元璐倒是铜头铁骨强项诤肠,可那肠子是直的,不明情势,现在还不能就直对了老宦官,便喝道:“大胆!再胡言乱语,朕不饶你,退下!”
  魏忠贤脸已白了,说先帝谕旨出自中官,这是蔑君之罪!皇上却只让他“退下”,可见皇上的倾向了,忙起身一躬到地:“先帝错爱,已是老奴之罪,万岁再如此称臣,臣就该万死了!请万岁呼臣名姓。”
  崇祯看了看他,柔声道:“王体乾、魏忠贤重建三大殿、赞襄朕登基大典有功。东江之战[2],二卿调度狡智,措置有方,俱荫锦衣卫指挥同知。魏良卿护驾有功,又是公公从子,赐太师宁国公魏良卿、少师安平伯魏鹏翼铁券!”
  “臣忠贤代犬子谢主隆恩。”魏忠贤暗舒了一口气。
午门逐阉
  夜阑灯珊,王体乾、崔呈秀、李永贞、魏良卿、田尔耕、许显纯一帮心腹干将已在魏府坐了半夜,还是没拿出个成见。
  杨维垣本是魏党,竟率先纠弹崔呈秀以媚帝,原来这阉党竟是朽木大厦,各存二心,全无指靠,要紧时先自溃了!这个崇祯,比他父兄强梁百倍!莫非真算计不过他?魏忠贤心中后悔,天启本育有三子,天启三年张皇后怀皇长子慈然时,魏、客以皇后怀孕须由有经验的宫人贴身照顾为由,在皇后身边安排了数名客氏私人。
  一日张皇后腰肋酸痛,召宫人捶捏,那宫人早受客氏嘱,用力甚猛,竟至早产,越日而夭。慧妃生皇二子慈焴,魏忠贤劝帝大内演操,集三千武阉,镇日里征鼓炮铳喧天动地,竟将刚满月的麟儿惊死!三子慈炅亦仅存八月。“唉,如果留下一个龙种,何至有今日的尴尬!”
  “其实这大明朝早是朽木一根了,”李永贞恶狠狠道,“前有嘉靖二十一年的宫女弑帝,后有万历四十三年的梃击案,上下一槽烂了,早该改朝换代了!”
  “你又来胡说!”魏忠贤瞪一眼李永贞,“就是小皇子登了大宝,就不是大明了吗?你们都记着,大明是咱们的立身之本,谁再怀揣着一颗大逆不道的心,咱家就将他赶出宫去!”
  “宫女弑帝是咋回事?”魏良卿问。他是魏忠贤得势后才被忠贤从老家接出,荫佥书锦衣卫,对以前的事不甚了了。
  王体乾看着他笑了:“说起来话长。”王体乾比魏忠贤多识些字,魏忠贤虽是秉笔太监,但从不秉笔,所有内阁票拟都由王体乾代看,从中亦学了不少学问,说起话来用词遣句还算精当。
  “世宗荒淫暴虐,侍候他的宫人稍不如他的意,就施以杖刑,甚至对妃嫔也是如此,因此而丧命的竟多至二百余人。世宗也知自己蓄怨积苦,恐遭暗算,就在乾清宫各屋内都置了床榻,还有一屋数榻的,每夜都换榻而眠,甚至一夜之内移榻数次,就连贴身的宫人也摸不清他究竟睡在哪儿。
  “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十一月一天夜里,以宫女杨金英为首的十几个宫人密谋弑帝,就连曹端妃、王宁嫔也参与了其事。她们找到世宗的宿处,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按住皇帝,用绳索勒住他的脖子。不料慌乱之中,把绳索打成了死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勒死世宗。曹、王二人一看事态不妙,就撒腿儿跑了,禀告了皇后,想以此得到宽宥。皇后立即带人救下了气息奄奄的世宗。
  “杨金英等十几人伏诛,曹、王二人也被处以磔刑。从那儿以后,世宗不敢再住紫禁城的寝宫了,搬到了西苑的万寿宫。”
  魏忠贤心中不耐烦,没好气道:“不谈这些了,你们要是议不出个主意,就只好等着人家拿咱家的脑袋做溺壶了!”
  王体乾亲见了新皇帝的行事,与天启有天壤之别,早是没了底气,见众人都缩头,知道事多不谐,既然不能举事,便当避祸:“我看,我等该援例乞休了。”
  全体都是一惊。“乞休?”李永贞一拍扶手站起,“人家还没把我们怎样,自己就先尿裤了?”
  王体乾跟崔呈秀心思一样,再不敢鼓捣生事了,斜一眼李永贞,说道:“尿裤?怕是就该拉裤了!这小皇帝的手段你还没领教?远处的,各镇监军都撤了;身边儿的,五城兵马、亲军禁卫都到了他手里,虽不能说情势颠倒,也是塌了半边儿了,你还想怎的?”
  王体乾又转向魏忠贤:“话又说回来,我看也不必多虑,皇上疑心是有的,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厂公是前朝旧臣,又功高盖主,但现在小皇上还不敢就和厂公作对。再者,先帝有遗旨说厂公忠谨可用,小皇帝屁股还没坐热就敢违遗命?
  “所以我等援例乞休,我看他还不敢就都准了。依我看,他只是要出那守灵夜一晚上的窝囊气,必要见个眉眼高低,心下才顺畅,如今顺当继了位,也该去了疑心,不然为何赐良卿丹书铁券?但是,新皇即位,宫中旧臣乞休是惯例,我等若不援例乞休,倒显得我在新皇面前拿大了,反倒惹他动疑。”
  田尔耕毕竟是武将,没有文臣的思谋、中官的奸猾,但他知道魏忠贤一走,自己必然卷铺盖,便道:“皇上在潜邸时我们又没惹了他,见不得就要我们滚蛋。我看先不急着乞休,凡事依着皇上,勤快着办事,哄弄圆了,怎知道新主就不似旧主?”
  许显纯与田尔耕是两个身子一个脑袋:“就是就是,皇上又没将我等怎样,你们着的哪门子急?照老法子走路,怎知皇上就不吃这个?”
  “你懂个屁!”魏忠贤本就恼着,看他俩那大咧咧样子,这火就窜上了皮,“他登基那日,王体乾侍侧,本是惯例,他却一声呵斥把体乾撵了,这不是明白告诉群臣要与咱家为难吗?”
  “是,不可造次行事。”半天没吭声的崔呈秀此时却与王体乾想的不同,他还不想失去现在的大富贵,幽幽开言道:“为今之计,必得让皇上安心,才是上策。皇上视我为忠臣,情势便能大改观。援例乞休未尝不可,皇上也未必就敢都赶了去,但厂公、王公公不必急着辞任,我们可以另做样子。”下面的话对魏忠贤关系重大,他未敢贸然出口,抬眼看去,见魏忠贤凝神细听,并无反感的样子,便提了口气,壮胆说道,“建祠之事,有功高震主之嫌啊!”
  在外臣面前,崔呈秀从不称魏忠贤“义父”。
  “是啊,还有老祖太太仍居宫中,皇上心中必不见容!”不善言辞的魏良卿说。
  这话王体乾、崔呈秀也想到了,只是除了魏良卿,别人谁也不敢说,但既然魏良卿提起了,就该说透,让老头儿明白兹事体大。崔呈秀看到魏忠贤立耳竖眉的样子,知他听进去了,便道:“先帝已去,老祖太太再住宫中,于礼不合,先帝大婚时外廷就几番啰唣,现在再不去,怕就要贻人口实,抢先发难了,请厂公慎思之。”
  魏忠贤点点头。王体乾见他听进心了,就前话重提:“新皇入主,宫中旧人应辞职腾位,由皇上决定去留,这是成例。虽说如今情势不同,内廷势大,外廷势小,我不辞职,皇上还不敢就硬免了职,可这小皇上可是刚愎有加,终有不忍的一天,若到了被皇上指斥的一步……”
  王体乾顿了一下,抬眼看魏忠贤,见他入耳入心的样子,就放胆说下去:“怕是万事俱休,衣锦还乡也不可得了。我看还是管事太监援例联疏乞休,看他准是不准。若准了,只有急流勇退,也还落个荣归故里。若不准,咱就从头收拾旧山河。”
  魏忠贤踌躇了,这一跺脚八方地震的日子过惯了,怎么撒得开手,忍得下寂寞?心中涌上悲哀,完全是收缩防守,全无振作气象!魏忠贤心如死灰:“好吧,联疏乞休,不过,体乾先不要乞休,看看再说。小皇帝若真准了,宫里不能没有咱家人。”
  “怎么,厂公也要乞休么?”李永贞道。
  “咱家不乞休,小皇帝能放心么?”
  “要真准了,岂不大势去了!”
  “咱家看他未见得就敢都准了,再说还有体乾留下,你也不要乞休,宫中得有咱家耳目。”
  正说着,李朝钦和涂文辅一头闯入:“厂公,有事了!”
  几人全都“腾”地站起,这一惊一乍的真让魏忠贤受不了:“又怎么了?”
  “事怪了!”李朝钦一屁股坐下,“文辅刚被皇上叫了去,皇上说当初内官演操何等雄武,可惜未得一见,想见见当年的场面。”
  魏忠贤一时想不明白:“这又是玩儿的什么招数?”
  “不知道,可是一时心血来潮?”
  魏忠贤遛开了,半天没说话。往最坏处想,把这三千太监一锅烩了?他拿什么烩?他身边那点儿御林、侍卫连他都保护不了,锦衣卫在咱家手里,调五城兵马?那动静咱家能不知道?再说皇宫里杀三千人,那满紫禁城都是血了,他敢么?不,不可能。那他是要干吗?
  转了三圈儿魏忠贤也没想出点儿亮:“哼,少年心性,顽童把戏,没事,就让他上眼吧。你去安排吧。记着,内外三重门都给咱家支应好了,有动静立马报来。”
  这一天倒是风和日丽,当年演操的原班人马三千武阉齐集皇极门。刀光闪闪,红缨飘飘,恍得人眼迷离。
  皇极门两廊站满了文武大臣,丹陛之上摆着龙椅。
  辰时整,崇祯从皇极门里出来坐好。徐应元一看下面这阵势,立刻紧张起来,他生怕魏忠贤会来个借机逼宫,早作了布置,但见这下面黑压压一片,终是放心不下,遂小声吩咐王文政:“盯紧了下边儿,有那提着刀枪冲上来的,给我迎头顶住!”再转向高起潜、张彝宪,“如果有人冲上来,你二人架起皇上就往殿里跑!”又退到殿门口吩咐曹化淳,“要是皇上退进来,就立刻关闭所有殿门!”又叫过高时明,“你去午门外,告诉周文炳、周文耀,盯紧了这边儿,看出不对头就立刻冲进来!”这才放了心,回到崇祯身后,才向李朝钦点点头,示意开始,然后不错眼珠斜睨着魏忠贤等人,随时准备以身护驾。
  李朝钦见徐应元点头示意,把手一抬,立时鼓声大作,旌幡招展,三千根木头桩子就动了起来。崇祯初时还笑模笑样的,看着看着便有些心惊了。这庞大的队伍开始蠕动时还显得有些笨拙迟缓,渐渐地,动作便麻利干净了,显见是日久生疏,一番轮胳膊抻腿儿后就恢复了状态。特别是捉对儿散打时,那招式显然经过指点,虎虎有生气。
  崇祯心中一叹,皇嫂果然高明,这紫禁城真个是虎穴狼窝!想那魏忠贤当初演操决非戏耍,他是迟早要演一出屠皇城的!
  大阵之后是小阵对垒,小阵之后是单打独斗,足足折腾了一个时辰,才偃旗息鼓,鸣金收兵。崇祯含笑点首:“嗯,不错,赏他们,都赏了!”
  这群武太监一起跪下叩头谢恩。王永祚大声道:“刀枪就地放下,午门外领赏!”只听一片钢刀落地声,三千人齐涌向午门。王永祚等立刻将刀枪收拾了,三千人一出了午门,午门就轰然关闭!
  众人都纳闷儿,这满朝大臣都在这站着呢,怎么会关午门?
  魏忠贤顿时血窜脑门儿,暗道:“糟了,小皇帝要对咱家下手了!田尔耕这帮废物居然事先毫不知情!可现在已经是水缸里的老鼠,咬也咬不着,逃也逃不掉,等着被踩死了!”就慢慢抬起眼看崇祯。
  崇祯身子向后一仰,摆出个舒服姿势:“宫中有内侍十万,从古至今,没有哪个朝代如我朝有这么多内侍。如今外患未息,内乱又起,国库内帑入不敷出。自今以后,宫中暂不收选内侍。”
  崇祯说完左右看看,脸上渐露出一丝喜色:“今早,内宫魏忠贤、李朝钦、裴有声、王秉恭、吴光成、谈敬、裴芳等呈奏乞休。忠心事主,勤勉有年,全身而退,是为楷模。朕准了,还要厚赐他们。但魏公公乃三朝老臣,先皇之股肱,功显威重,朕亦多有垂赖,不准。”
  魏忠贤忙站出来拜下去:“谢万岁。”脸上却已不是了眉目。
  崇祯看在眼中,心中得意,略一抬手,道:“有劳公公了,平身。”便等着忠贤起来,想看看众人有何反应,见众人闷头不语,便按他的谋划一路做下去,“今早接奉圣夫人呈子,请出外宅。夫人侍奉先皇有功,但皇兄薨逝,夫人居住内宫已失了名分,不合祖制。朕准其三日内出外宅,着其子锦衣卫指挥使侯国兴好生照应,不使窘迫。”
  侯国兴慌忙着拜倒领旨谢恩,脸上已是失了相。崇祯瞟了眼魏忠贤,见他已带了样,便说:“公公看朕可处分得对?”
  魏忠贤匍匐拱手:“皇上圣明!臣、臣有疏奏,”说着袖中取出双手呈上,“请毁各地忠贤生祠。”
  崇祯接过一看,皮上写着《久抱建祠之愧疏》,翻开略一览,就摆了摆手:“那倒不必,只是不要再建了,劳民伤财,有违公公仁爱之心。已经批准的建祠费用照拨,其余就止了。”转头对徐应元说,“拿笔来。”徐应元忙捧了上来。崇祯拣起饱蘸了朱砂,在魏忠贤的折子上批道:“建祠祝厘,自是舆论之公。厂臣有功不居,更见劳谦之美。准辞免,以成雅志。”
  崇祯扔下笔,点点头道:“既是公公说了,杨邦宪、刘述祖所请就不准了。至于陆万龄、曹代,明是抬举公公,实是欺世盗名,怙恩邀宠,不可不究,着有司訇讯!”
  魏忠贤两腿一软,不自主跪下去,小皇帝要杀鸡骇猴了!罢了,既不能攻,以退为守吧:“臣、臣还有奏,臣并请辞去东厂总督之职。”
  王体乾大惊,魏忠贤突出此招,并不在谋议之内,辞了东厂,再无实权,掌印太监按序在秉笔太监之前,这不是置咱家于俎上吗?赶忙跪倒:“臣亦请辞内宫掌印之职。”
  崇祯站起身:“二位公公请起。朕治陆、曹的罪,是因他二人要置公公于赵高之上,并不关公公的事。”说完转身进了皇极门。
  “置赵高之上?谁是赵高?”魏忠贤问崔呈秀。
  “秦二世的丞相,曾指鹿为马,众皆附和,无人敢纠其说,威在二世之上。”崔呈秀答。魏忠贤心中悚然而惊!
  众人正要散去,忽听午门外一片声喧嚷,就都挤过去看,却见午门紧闭,从门缝看出去,只见重兵三层。
  正纳罕间,听见门外周文炳高声叫道:“都听着了,圣上有旨,内官过滥,人浮于事,要裁撤内廷冗员。尔等服侍有年,今日放归,方才已领了月饷和遣散盘缠,不必再进宫了,回家去吧!”
  门外的三千武阉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立时炸了营!这是给赶出宫了呀!自己一个半残废,回家能干什么?便有人喊:“请皇上开恩,我们回家得饿死呀!”周文炳冷笑一声:“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了,想要朝廷养你们一辈子,给你们养老送终吗?”立刻又有人叫:“宫里还有我们的家当呐!”
  周文炳不再说话,把手一挥,官兵就压了过来。众人没辙,知道再抗也没用了,还要受皮肉之苦,只好散了。想到这许多年辛苦攒下的银子都留在宫里了,就有人哭出了声,立刻就响成了一片,直到随着这群人出了皇城四散开去。
  [1]《三朝要典》共二十四卷,初拟名《从信鸿编》,又称《三大政纪》。为了达到陷害东林党人的目的,顾秉谦、黄立极、冯铨等人纂辑万历、泰昌、天启三朝有关梃击、红丸、移宫三大案的示谕奏疏档册,加上案语而成,中间多有混淆是非,颠倒转折之处。?
  [2]天启七年,皇太极攻朝鲜,朝鲜国王李倧向明廷求助,天启命毛文龙援朝,三战三捷,迫金军撤兵。
第六章 魏忠贤遭弹劾,崇祯趁机打压
皇嫂定计
  魏忠贤心内堵闷,这娃娃皇帝竟是了得,行事说话老辣,撤监军、遣内官之举,尤显其果断和老到。以其年纪,难有如此手段,难道是有了谋士襄赞,权臣辅佐?魏忠贤心寒了,想到手下的一班人竟都是全无主意,又想到经小皇上一番绵里藏针的戳点,便就要有那卖同党求自保的了,看来自己已是动弹不得了,便觉着胃里像灌了银锭子,扯拽得五脏六腑往下坠,涌起一腔怒气,却又灰暗了心。
  更想到客氏被赶了去,再不得见了,不免益发神伤,便直想到客氏那雪白的身子,不由得火燥起来,心内的窝火也要找一去处发泄了,便就要去,又是再不敢招摇着来去了,直挨到天黑尽了,才悄悄出了门。
  客氏宅邸院子里一团狼藉,到处堆着大箱小笼,女人们里外忙活着。魏忠贤进了内室,见客氏独坐床边,手中捧着一黄龙包袱垂泪,见魏忠贤进来,那溪流便换作了大雨。
  客氏本就是个美人儿,虽是徐娘半老,却并未发福,又善保养,依旧是风摆荷叶,杏靥桃腮。魏忠贤见她嘤嘤而泣,梨花带雨,更觉爱怜,本就火烧着,遂揽入怀中,松开罗衣,酥胸半露,一阵揉搓,女人却没有反应,依旧是凄凄惨惨戚戚。魏忠贤便觉无趣,放了手,取过包袱,在床上摊开,里面是一小函,开启一看,竟是些头发牙齿指甲,便心里一阵呕:“怎存得这些腌臜物!”
  “莫乱说,这都是先帝身上之物,乳牙、胎发都不曾失……”客氏睹物生情,更哭得软了身子。
  “原来是先帝圣体遗物。”魏忠贤重新包裹了,起身背了手踱着,道:“当今皇上强过神、光、熹三帝多多!唉,万想不到,先帝竟走在了你我前面,使咱家措手不及。”
  客氏虽是妇人,心计却不在魏忠贤之下,矫诏杀忠贤前任大太监王安,赐光宗选侍赵氏死,谮杀熹宗张裕妃、冯贵人,革李成妃封,堕张皇后胎,都是客氏主意。
  她已听侯国兴说了今日之事,恨得差点咬破自己的腮帮子,魏忠贤一句话惹得客氏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啐道:“也是看小了这髫龄子,毕竟生于帝王家,全不是少年心性,竟使得这把手段!一拳一脚都是高招,别看肌肤不伤,其实脏腑尽毁!
  “你看那满朝文武谁个敢出口大气儿,都做了缩头乌龟!你那些‘孩儿’,都是趋炎附势、蝇营狗苟之辈,非但全不中用,缓急之时先自卖了,白养了他们!今儿撵了我和李朝钦,明儿个就罢了你那‘虎’‘彪’‘狗’,后儿就轮着了你!”
  魏忠贤知是女人心性,爱把事往狠处想。皇上虽有猜忌,毕竟乳臭未干,丧气了我也就罢了,眼面前儿尚未坐稳根基,还不敢就指了我魏忠贤。再说皇上很念着先皇手足之情,不好就违了遗诏。他若确是个真命天子,今后服帖着哄掇着就是了,便道:“哼!万历以来,三代昏昧,当出英主,今后小心了便是。待诸事随顺了,咱家再接你回来。”
  “他是英主,你我便没日子了!你以为那皇子之事他会轻易放过了?”客氏轻叹一声。这事也一直是魏忠贤的一块心病,想起就焦躁难安,却也无计可施,见客氏撅了嘴不说话,一副受了窝囊气的样子,魏忠贤浑身就燥热起来,就去抱了客氏。客氏发泄过了,心下便好过了些,偎在忠贤怀里:“只今日别过,再无那富贵温柔了。”
  魏忠贤顿觉着喉中一股酸涩直下丹田,那火就又烧起,对上嘴去吮客氏那舌上香津,一面去解妇人罗带。也是这一阵二人有所忌惮,未尝相见,客氏孤寂久了,又想到怕是最后一次了,又经他一番摩挲,便也烧将起来,将身子迎上,胸前双峰鼓胀起来,便自扯开裙带,一对白皙的丰乳露出,煞是醒目可人,又猴急着去替忠贤宽衣。
  看着这肥美的双乳,魏忠贤不由得感叹起来。
  就是这对润腻丰盈的奶子,奠定了客氏安身立命、锦衣玉食、八面威风、后妃不敌的基础,成就了他魏忠贤权倾朝野、名震中外、生杀在握、一手遮天的一代枭雄!再是忍不住,捧起来一通揉搓,当下推青山,倒玉柱,俩人滚作一处。魏忠贤将那恼啊恨啊伤啊情啊一股脑施在妇人身上。
  待客氏懈了劲儿,魏忠贤便起身穿戴了,又拥着说了些宽慰话。客氏缓过劲儿来,突然蹦出一句:“厂公何不在徐应元身上费些心思?”
  魏忠贤心中咯噔一下,但不知应元能否着道儿,也就没接茬儿。直挨到丑时,却是再不敢过夜,急急走了。
  客氏洗了身子,盛装打扮了,熏过香,再罩上缞服,将那包裹抱了,便奔了熹宗灵庙,跪倒灵前,把那熹宗的毛发乳牙指甲一一检出焚化了,又止不住哭出了音儿,却是不敢高声,掩了口,憋得浑身乱颤。
  都察院佥都御史李蕃,远远看见崔呈秀进了都察院大门,叫一声“不好!”孙杰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心跳就加快了,顾不得多想,说一声“快走!”二人就欲夺门而出。
  崔呈秀本就是奔他二人来的,眼睛一直盯着这边,怎躲得过?“都给我站住!”听到这一声喝,二人就老实停住了。
  进了屋,二人垂手悚立,崔呈秀正中坐了,眼中凶光射向二人好一阵,直烧得二人肝胆成灰才道:“李蕃,你现今的位置从何处得来?”
  李蕃赶忙拱手:“全是大人提携。”
  “那你的命又是从何得来?”
  这不是废话么,娘老子给的,可话却不敢如此说,李蕃只好讪讪道:“全在大人手里握着。”
  “既知道,又攻我,便是自认是恩将仇报的乱臣贼子了?”
  这话不伦不类,你崔呈秀又不是皇上,攻你怎就是乱臣了?说重了,这话有僭越之嫌,也是大罪一条。虽是如此想,却是不敢接茬。
  崔呈秀转向孙杰:“你们以为把屎尿泼在我身上,你们便不曾趟过污水了?你经管钱粮,就是干净的么?你道我查不出来?”
  这话就让孙杰冒汗了:“大人有何吩咐,下官尽力去办。”
  “尽力?哼!”崔呈秀一拍案角,腾地立起,“再尽力就把你家崔爷爷送进大牢了!”他大步遛起来,“你当我猜不透你们那烂肠子?本官好意给杨所修迁官晋秩,升他为南京通政使,他不但不谢我反倒弹劾我!他是嫌南京官是个闲差,实惠少了许多,故不愿去陪都,又见当今皇上不似先帝宠信老臣,以为我等必去,便以攻我而取宠!而劾应秋,便是由你取而代之,一切策划都是尔等还有陈尔翼共谋,是也不是?”
  尽被崔呈秀说中了,二人明白行迹尽在监视中,哪里还敢争辩?
  孙杰看了眼李蕃,道:“大人教训的是。所修要我二人和陈尔翼继他之后再疏劾大人,我二人并未去做。只是如今如何善后?”
  “并未去做是尚未来得及去做!因为皇上还未批出杨所修的本子,你们不明圣意,不敢妄动!”崔呈秀知道这几个叛逆不敢乱来,便收缩了疾言厉色,“必令尔翼出驳所修,或可搁过,不然,绝无可贷!”
  按照大明不成文的规矩,受劾官员须以递交辞呈作出表示,无论真情还是假意。这也是酸腐之风有明最盛的官场表现。
  再者说,谁知道皇上是何心思?辞职即使准了,也还落个衣锦还乡,若被革职,就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了!所以崔呈秀虽是恨得五脏迸裂,也不敢不再进辞任疏。
  月光如洗,万籁无声,已是一更时分,崇祯踱出文华殿,深吸了一口清凉空气。刚抻了胳膊舒展身子,一队巡逻亲军从日精门外过,崇祯忙收了架势,扫了眼院内的几名跟身儿内卫,慢慢溜达回殿内,拿起案上的三份折子。
  前几日接到副都御史杨所修劾崔呈秀的折子,并劾工部尚书李养德、太仆寺少卿陈殷、延绥巡抚朱童蒙,并指责吏部尚书周应秋贪墨,漫无主持,有负圣恩。
  崇祯批道:“崔呈秀国家栋梁,朕多有依靠,杨所修不得轻诋。”把它上了邸报。现在手中捏着的折子,一份是吏科都给事中陈尔翼的,是为崔呈秀辩护,“杨所修拨弄多端,葛藤不断,定是人用为枪。近日东林余孽死灰复燃,遍布长安,欲用陛下仁慈之心,因事生风,忧不在小。乞敕厂、卫、五城严加缉访,勿使东林再乱我朝。”
  一份是云南道御史杨维垣再劾崔呈秀:“呈秀立志卑污,居身秽浊,内谀厂臣,外擅朝政,指缺议价,悬枰卖官,唯知恃权纳贿,其状可胜道乎?恳陛下急正两观之诛,或薄示三褫之典。”
  再一份就是崔呈秀的二次辞任疏。
  崇祯眉心皱了皱,又舒展开,心中反复掂量不下。
  除了皇嫂,无一人可以商量,去皇嫂处勤了,有越礼之嫌,况且魏忠贤耳目遍布犄角旮旯,除了自己身边儿的,这宫内大小太监都是他的人,引他疑心不是上策。唉,朕是皇帝么?古往今来有这么窝囊的皇帝么?思想了一个多时辰,崇祯拿起笔,在陈尔翼的折子上批道:“群臣流品,经先帝分别澄汰已清。朕初御极,嘉与士大夫臻平康之理。今后不许揣摩风影,致生枝蔓!”
  这一番话,听者会各有各的理解,对立双方都以为是指斥对方,旁观者会认为是息风和泥。
  接着在杨维垣的折子上批道:“奏内诸臣,俱经先帝简擢。杨维垣率意轻诋,本当重处,念其秉心忠正,姑不究。”
  崇祯撂下笔,转身把两份折子交与身后的徐应元,吩咐道:“明儿一早让批本处交内阁,明发了。再有,前几日去看皇嫂,见她精神委顿,说是身子骨不大好,像是要起病,不知这几日怎样了。明儿……哦,已过了子时了,罢朝一日,叫张惟贤辰时来见朕。”
  崇祯来到文华殿,一进院门张彝宪就迎了出来:“万岁爷,英国公候了多时了。”话未落地儿,张惟贤就跟了出来,跪下道:“臣张惟贤奉旨见驾,吾皇万岁万万岁!”风遗尘整理校对。
  见着张惟贤,崇祯笑了,伸手虚扶一下,说道:“国舅免了吧。”然后指着殿前柱上的对联道:“好词好字啊,国舅可知这词这字出自何人之手?”
  张惟贤抬头看那字,只见上联是“纵横图史,发天经地纬之藏”,下联是“俯仰古今,期日就月将之益”,一头纳罕着:皇上叫自己来就是问这字的?一头道:“词是神庙辅臣张文忠公居正所撰,字是内阁书臣王庭策所书。文华殿中五幅对联都是出自他二人之手。”
  崇祯点点头:“毕竟是一代名臣呢。”这才转头道,“皇嫂病了多日了,国舅可知道?”
  张惟贤站起身,愣了愣,瞪着眼道:“娘娘病了?臣未奉娘娘懿旨,这几日未进宫,不知道。”
  “前些日子去看望皇嫂,见她身子有些腻歪。今儿早长春宫来人报说皇嫂病了。你既先到了,就别进去了,随朕去长春宫吧。”崇祯说着转身向外走。
  徐应元跟在身后,边走边琢磨:今儿早长春宫来人了?我怎么不知道?到了长春宫,崇祯道:“娘娘病着,床跟前儿人多了闹腾,惹娘娘心烦。徐应元,你就在外面候着,等朕出来。”
  徐应元答应着站住了,心说我多咱闹腾了?我可得敢呀?
  张惟贤跟着崇祯刚进过堂,就见懿安(尊号)从后花园过来,张惟贤纳闷儿:皇后得的是什么病,还满院子溜达?还是烧得满院子疯跑?绕过影壁,与懿安照个对脸儿,忙侧身一步行个大礼,然后抬眼盯着懿安的脸。
  懿安向着崇祯福了福,笑眯眯道:“皇上这一向可好?没累着吧?万事都可先搁过,身子骨是最要紧的。”
  “说的是。皇嫂也还好吧?”
  “好着呐。”懿安应了一句,扭头发现张惟贤直眉瞪眼看着自己,不由得毛了,低头打量一下自己,没发现不对劲儿,便抻抻衣角,问道:“怎的啦?你脖子扭筋儿了?”
  “皇后贵恙平复了?”
  “……我何时有恙了,你怎的咒我?”
  崇祯微微一笑,对张惟贤道:“皇嫂无恙,是朕为避人耳目才这样说的。”张惟贤吐了口长气。
  懿安笑对张惟贤道:“既是皇上为掩人耳目,本宫也就不怪你了,不然本宫不饶你呢!”
  崇祯道:“屋里闷热,咱们就这后花园里坐吧。”说着向花园深处走去。自从知道了徐应元与魏忠贤的关系,崇祯连徐应元也防着了。
  三人在一片小竹林边上的石凳上坐下,刚坐稳,侍婢就端上一盘马奶葡萄、一盘荔枝和一壶茉莉银钩。
  等侍婢沏好茶退走,懿安拿一个荔枝剥开递给崇祯。崇祯接过,忽然一笑,对张惟贤道:“朕进宫那晚,皇嫂送朕干食,并嘱不可食宫中酒食,怕遭人算计,自此之后,皇嫂几乎日日亲操厨艺,命宫人送来。皇嫂用心细密,唉,皇兄有妻福,无寿福啊!”
  这事大出惟贤意外:“啊,竟是这样,娘娘真是费神又费力啊!”
  崇祯转向懿安:“弟登基之后,曾诗记此事,弟试背出,以佐荔枝如何?”
  “当真?快读来听!”张后拍手道。
  崇祯起身:“好吧,博皇嫂一笑。”遂吟道:
  防奸常恐祻心藏,椟食朝朝进信王。
  毕竟真龙天眷顾,花名早兆御袍黄。
  懿安用心听完,严肃起来:“皇上,虽说上天眷顾真龙,皇上自己却不可大意。进宫那一晚是命悬游丝,如今仍是如履薄冰。书归正传吧,妾看了邸报,有动静了?”
  崇祯咽下荔枝,慢步小圈踱着:“虽说敲山震虎见了成效,如今阉党又起了内讧,但只攻一个崔呈秀,就立刻有人出来回护,如若就此刀枪高举,放出手段,就可能再起党争,诱发阉党大举反扑,乱了阵脚。现在还摇不动魏忠贤,基础尚未牢靠,急于求成,则可能捕狼不成,反遭狼啮。”
  “按常理,低品官员弹劾大员,若被皇上否了,就该受处分。一个云南道御史弹劾兵部尚书,皇上既说他‘轻诋’,又说他‘秉心忠正’,而且不予追究,任是呆子也明白皇上的心思。”张惟贤道。
  “是了。所以,马上就会接二连三有劾崔呈秀的折子递进来,皇上打算怎么办?”懿安道。
  “……现在还不能赶他走。”
  “依妾看,皇上就不必再挽留了。内廷里已试出了深浅,朝堂上也须入手了,夜长梦多啊。”
  崇祯揪下一片竹叶,在手中揉搓,半晌无语,沉了好一会儿,仰头叹道:“毕竟魏忠贤虎威还在,犬牙未伤,还不能惹他看透而起破釜沉舟之心。”
  懿安缓缓起身,说道:“但也不能投鼠忌器,错失良机。如果皇上态度过于晦暗,致使大臣们认为……”懿安突然打住话头,低头不语。
  崇祯转头看向懿安:“皇嫂请直言,五弟听着呢。”
  懿安心中涌起一阵感动,抬起一双美目,柔声道:“皇上既以兄弟自屈,为嫂就直言了。如果臣子们认为皇上无能,则百官钳口,那就碍难收拾了!”
  张惟贤见皇上和懿安都站起来,也不敢再坐着,站起身,听了崇祯的话,心中也颇感动,待听了懿安的话,心中悚然一惊,忙道:“娘娘说的是,皇上不怒而威,辞色之间,贼贤已是胆寒。不过,目下朝堂波诡云谲,逆贼踪迹行藏尚不掌握,电光石火一触可发,皇上内无眼线,外无奥援,所以臣以为还不是火候,欲速不达,行缓则圆。皇上法眼无虚,纤细靡遗,思圆行方,臣看着是恰到好处。”
  崇祯笑道:“国舅原来也会捧臭脚的!”又收了笑,“皇嫂有见地,不可不听。依皇嫂看,弟当如何?”
  “待崔呈秀再上辞任疏,就打发了他。”
  崇祯想了想,从袖中取出一道折子递给懿安。
  懿安接过,见是崔呈秀的辞任疏,立刻喊道:“将朱砂研墨,麻利送来!”
  不一会儿笔墨取来,崇祯就那石桌上铺开折子,饱蘸朱砂,批了四个字:“静听处分”。
弹劾忠贤
  施凤来、张瑞图刚迈进乾清门外西首一溜平房的阁臣办事处,李国就道:“皇上撵了崔呈秀去了。”
  施凤来坐到炕沿儿上,说道:“早晚的事,意料中的。”一面接过批旨看。
  张瑞图叹口气:“先批个‘静听处分’,谁还不明白?杨维垣是咬住了呈秀,这已经是他三劾呈秀了,终是让他给鼓捣走了。他是要给自己翻身。”
  “还好,”施凤来将批旨递给张瑞图,“皇上并未难为呈秀,温旨令乘传归,算是厚待他了,好歹弄了个衣锦还乡。”
  李国递给施凤来另一份折子:“再看看这个,这是贾继春劾呈秀的折子,他捎带着连田吉、李夔龙和单明诩也一勺烩了。”
  施凤来接过看,渐渐地额上青筋暴起,把折子狠命一摔:“单明诩一个顺天巡抚,碍着他一个太常少卿何事?他自己就是干净人了?就不怕人家劾了他?到底都抱着个什么心思!”
  张瑞图捡起来打开看,可是说得够狠!说崔呈秀“说事卖官,娶娼宣淫,但知有官,不知有母,三纲废弛,人禽不辨!”见崇祯批道“崔呈秀已去,其过不予追究”,便有些困惑不解,既准了他回籍丁忧,又宝马香车送他回去,既认他有过,又不予追究,皇上到底揣着什么主意?抑或根本没有主意?这样想着,可没敢说出来。
  李国抓起一把大蒲扇呼扇了两下:“呈秀是不追究了,下面该轮到谁了?”
  “谁?”张瑞图伸过脖子来。
  “你和我。”
  张瑞图瞪着眼张着嘴伸着脖凝住了。
  施凤来道:“这要看厂公的造化了。只要他不倒,你我无大碍。我等不似呈秀,有血案在身,你我不过受施于厂公,唯恭唯谨,毕竟无甚大过。”
  “也不见得。朝臣不敢倒魏,却敢搬动你我。虽无大过,却说不上是为朝廷做事呢。”李国道。
  施凤来笑而不答,他也有一番心思没说出来,可比张瑞图看得明白:皇上是在等着直刺魏忠贤的疏奏!皇上如果从翦除魏忠贤羽翼着手,魏忠贤怎会看不出来?也就不会呆着等死,那无异于逼魏忠贤背水一战。要是从魏忠贤下手,便群龙无首,树倒猢狲散。但下面的事,必得有人首指了魏忠贤,才好掂出分量,才好做出来。如果没人敢参“九千岁”,皇上也不敢轻举妄动!
  施凤来判断得不错,没过几天,邸报上就刊出了弹劾魏忠贤的折子。皇上既然将他报闻,就是要看朝上动静。
  施凤来忙给张瑞图送去。
  张瑞图见了邸报几乎失了魂,也顾不得许多,黑尽了天就去叩魏忠贤的门。魏忠贤一看张瑞图的哭丧相,就明白火烧到自己头上了。
  张瑞图不等魏忠贤发问,就颤声道:“厂公,打到您老人家头上了!”说着拿出邸报。
  “慢慢说吧。”魏忠贤坐下来。
  “陆澄源、钱元悫、史躬盛上了折子,直对了您,皇上驳了他们,却把它明发了。”
  “你先念念吧。”魏忠贤市井无赖出身,大字不识一篓,只能要张瑞图讲读。
  头一份是工部主事陆澄源的:
  比来士气渐降,士节渐卑,惟以称功颂德为事。厂臣魏忠贤服侍先帝,赞筹边务,拮据大工,亦大臣分内事,论功行赏,自有常典,何至宠逾开国,爵列三等!锦衣遍宗亲,京堂滥乳臭!先帝不自圣,诏旨批答必归功厂臣,而厂臣居之不疑。外廷奏疏,不敢名书姓,尽废君前臣名之礼,至祝厘遍于海内,奔走狂于域中,誉之以皋、夔,尊之以周、孔,身为士大夫者,首上建祠之疏,以至市估儒枭,在在效尤。士习见衰,莫此为甚!
  下面是崇祯御批:“厂臣魏忠贤经先帝简拔,托付至重,陆澄源不得胡乱比附!”
  第二份是兵部主事钱元悫的,说得更狠:
  呈秀之敢于贪横无忌者,皆藉忠贤之权势。呈秀虽去,忠贤犹在,臣窃以为根株未净也!陛下恐割股伤肌,徐图而未发,念先帝付托之恩,欲曲全其所信,而魏忠贤以枭獍之姿,供缀衣之役,先帝念其服勤左右,假以事权,群小蚁附,势渐难返。称功颂德,布满天下,几如王莽之妄引符命;列爵三等,畀于乳臭,几如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几如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宝,藏积肃宁,几如董卓之眉屋自固;动辄传旨,钳制百僚,几如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伤残元气,几如节、甫之钩党株连;阴养死士,陈兵自卫,几如桓温之壁后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以目,几如则天之罗钳结网。使先帝而早知其如此,亦必有以处忠贤矣。即皇上念其勤劳,贷之不死,宜勒归私第,散死士,输蓄藏,使内廷无厝火之烛,外廷无尾大之患。魏良卿辈,既非开国之勋,又非从龙之宠,安得玷兹茅土,污此彝章,自宜褫革。至告讦获赏之张体乾,锻炼骤贵之杨寰,夫头乘轿之张凌云,委官开棍之陈大同,号称大儿之田尔耕,宁国契友之白太始,凡为爪牙,俱宜明暴其罪,或殛或放,而奸党肃清,九流清澈矣。
  梁冀是东汉顺帝时的外戚权臣,鸩杀质帝,专擅朝政,大封梁氏一门为侯为官。
  西晋名士王衍,惠帝时担任尚书令,八王之乱时使其弟王澄为荆州刺史,族弟王敦为青州刺史,并言“你两个镇守外地,我留京师,狡兔三窟”。
  东汉灵帝时,宦官专权,外戚欲诛灭宦官,事泄,宦官曹杰、王甫挟持十四岁的灵帝,将外戚大族百余人处死,囚禁、流放数百人。
  桓温是东晋简文帝时大司马,手握重权,专擅朝政,欲废主自立,一次请重臣谢安、王坦之到他官邸见面,想探一探这二人态度,二人已听说桓温事前在客厅壁后埋伏武士,不从即杀之,谢安坐定之后说:“大将兵马应在边关。桓公兵士为何在壁后?”桓温十分尴尬,只好撤去伏兵。
  这数人都是朝廷死敌,加上人尽唾之的王莽、董卓、赵高、武则天,钱元悫的比喻可谓极致,崇祯批道:“钱元悫小臣,如何又来多言!姑不究。”
  第三份是刑部员外郎史躬盛的,倒是工整得很,他说魏忠贤:
  举天下之廉耻澌灭尽,举天下之元气剥削尽,举天下之官方紊乱尽,举天下之生灵鱼肉尽,举天下之物力消耗尽!
  崇祯没有批语。
  魏忠贤只觉得心中虚旷,身子轻飘,脚下失根。他心知这是皇上故意示他的,甚或这内容本就是皇上授意的,“他要送我上路了!”
  “唉!厂公不与皇上亲近,致皇上动疑,惹功高震主之嫌,是厂公迟误了。”
  “说不得了,他早疑我呢!”
  “不过厂公勿躁,看皇上批旨,还是碍着厂公情面的,钱元悫也只是说‘念其勤劳,贷之不死,勒归私第’,并无戕害之意,崔大人不也就是罢官么?”
  “那皇上封驳就是了,为何要明发?还是要咱家知道!”
  “皇上似是要厂公知内敛,早抽身。”
  “……哼!‘遍列私人,分置要津,阴养死士,陈兵自卫’,若果如此,还有他小皇帝今日?!”
  “正是!”其实张瑞图心中比魏忠贤还急,钱元悫的折子写得明白,魏忠贤是“勒归私第”,那张体乾等却是“或殛或放”!魏忠贤各地生祠的碑文,多是张瑞图手书,忠贤败,瑞图必不免,所以他不避嫌疑,亲过魏府为忠贤讲读,就是要图计自救,“为今之计,只有面君自辩!”魏忠贤心中忽悠一下。
  子时初刻崇祯才站起身,想了想,又从案上拿了几份折子,这才离开文华殿。回到乾清宫,却见周氏在:“唔?你怎么还没睡?”
  “妾不敢搅扰皇上。妾是来看看火道沟了没有,皇上炕上加了皮褥子没有。光指靠这些奴才,妾不放心。霜降了,皇上又日日晚归,也得自己注意着点儿。”
  崇祯进了东暖阁,在案几前坐下,摊开折子:“你去睡吧,朕一会儿就歇了。”
  周氏却在炕沿边儿坐下:“皇上不能终日价打熬自己的身子骨啊!”崇祯回过头来,只见周氏脸上泪珠闪亮,心中泛起一股柔情,起身走到周氏身边为她拭泪:“现在还不是随情恣意的时候。一个月前,朕接到三份弹劾魏忠贤的疏奏,朕批了两句话,将它上了邸报。朕的意思,一是要让魏忠贤知道他已为朝臣们所指。
  “二是略示优容,让他以为朕还不想将他置于死地,知难而退,还有悠闲日子好过,一旦事权削夺,再无反抗之力,才好大张挞伐。
  “三是暗示百官,朕心迹已明,诸臣应共讨国贼。
  “四是三份奏疏还嫌空泛,有迹无证,朕要等待能够将魏忠贤一棍子闷死的弹章。但一月之内,虽是弹章迭上,却都是对着阁辅重臣的,朕相继罢免了工部尚书吴纯夫、太仆寺卿白太始、尚宝寺卿魏抚民和锦衣卫太监涂文辅、东厂太监张体乾等一批官宦,可直刺魏忠贤的言论却水止山空,这真使朕如痞亘胸,如鲠在喉。
  “魏忠贤不去,阴魂难散,这些大臣还是首鼠两端,朕若株守原地,他就会逐步恢复啸聚同类之力。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新硎初发,一挫难再!”
  崇祯轻叹一声,走回案边:“待整治了魏忠贤,朕才真正做得皇帝。但现在还是胜负各半,还不能懈怠。你先回吧。”
  周氏盈盈起身,叹口气道:“还是悠着点儿才是。”说着走出去,对徐应元道,“皇上太过劳累,你们上点儿心,该增减衣服啦,该叫御医调进点儿冬令补品啦,皇上太拉晚儿,你进去提个醒儿,临睡前让皇上烫烫脚。有什么事及时知会我。听清了?”
  徐应元笑着答应着:“这些事让娘娘挂心,奴婢真该杀了。前几日刚叫御医开了个进补方,今儿早上有点儿风,奴婢给爷加了件薄呢大氅,脚是每晚要烫的,只是爷没有不拉晚儿的时候,催得勤了,龙颜不快……”
  正说到这儿,忽听崇祯厉声叫道:“徐应元,把吕图南给朕叫来!限他半刻钟赶到,不许耽搁!”
  周氏和徐应元齐跑了进去,见崇祯怒不可遏地兜圈子。
  周氏道:“徐应元,给皇上端碗莲子羹来。”再转向崇祯,“吕图南怎又气着皇上了?”
  崇祯大声道:“浙江嘉兴贡生钱嘉征状告吕图南,说他弹劾魏忠贤的奏疏被吕图南退回了!他吕图南好大胆!”
  “吕图南是何人?”
  “小小的通政使!”
  周氏沉吟了一下:“依妾看,事有蹊跷。”
  崇祯猛回过头:“怎讲?”
  “钱嘉征一个贡生,本无资格直接上疏皇帝,只能递到通政司,由通政司封进,身为通政使的吕图南不会看不到。弹劾魏忠贤的奏疏他退了回去,弹劾自己的奏疏他却呈了进来,他是何意?”
  崇祯听着果然是这道理,气儿就去了一半。
  周氏接着道:“皇上看看钟,已是子时三刻了,就是杀头的事也得明儿再断。再说深更半夜叫大臣进后宫也不成体统。”
  崇祯心中对周氏颇为满意,自己心中急盼着弹劾魏忠贤的奏章,见被封了回去,就暴怒起来,也就想不细了。见徐应元端着碗进来,便道:“叫吕图南卯时二刻来见朕。”
第七章 贴身亲信成了魏忠贤的说客
忠贤下跪
  崇祯迈进文华殿院门,见贴身太监高起潜已经在门边儿迎着:“万岁爷,吕大人来了,魏公公也来了。”
  崇祯一愣:“朕只召吕图南,并没召魏忠贤,他来干什么?”
  “他说有事求见万岁爷。”
  崇祯略一想:“叫他候着,先召吕图南。”待吕图南进来行过礼,崇祯先反问道,“吕图南,你可知朕召你何事?”
  “臣知道,是为钱嘉征弹劾臣一事。”
  “这么说,钱嘉征的奏疏你看过?”
  “臣看过,钱嘉征劾臣‘党奸阻抑’。”
  崇祯起身溜达到吕图南面前:“这就让朕不解了,你既知是奏劾你,为何又封进?既封进,为何又不置一词?”
  吕图南一副不卑不亢,从容不迫的样子:“回陛下,封进奏疏是臣职责所在,臣办的是国家公事,不是臣个人私事。”
  “既如此,你为何又退回弹劾魏忠贤的折子?”
  “臣不是退回,是要他重写。”
  “为何要重写?”
  “称谓字划不合体式。”
  崇祯笑道:“钱嘉征说你党奸阻抑,你不想辩驳么?”
  “钱嘉征举不出臣党奸阻抑的实迹,就是臣要他按规矩重新写来,也是照章办事,陛下乃千古明君,何用臣自辩?”
  崇祯哈哈大笑,随即道:“你倒是个厚道老实人。钱嘉征的奏疏誊抄了没有?”
  “没抄全文,记了撮要。”
  “好,你回去,将钱嘉征疏的撮要封进来。”
  “臣带来了。”吕图南说着已双手呈上。
  崇祯赶快接过回座细细看了起来,渐渐地眉尖高挑,龙目大张,一股英气流溢脸上,这正是一份他盼望多时的劾章!
  阅毕,看着吕图南,崇祯和颜悦色道:“通政司,通达政事之谓也。钱嘉征一介贡生,不谙朝廷规矩是有的,但若要求人人都按体式写来,就有可能误了大事。今后疏理奏报,不必囿于体式,重大论事亦不必誊抄,尽快封进,朕不怪你就是。”
  待吕图南走了,徐应元又凑上来:“万岁爷,是歇会儿,还是召见魏公公?”崇祯拿眼瞪着徐应元,好像没听明白。
  徐应元只得提醒道:“魏公公还在外边候着那。”
  崇祯嘴角挂起一丝只有徐应元才能体会到的不怀好意的笑,他并非没听明白,只是心中兴奋又不失身份的顽皮之举。
  徐应元看出来了,也咧嘴一笑,却心中一酸,毕竟只是个大孩子,真难为他了。
  “叫他进来吧。”崇祯吩咐完便埋头在钱嘉征的折子上批示,直到魏忠贤进来跪下拜过了,崇祯才停下笔,抬起头,眼角也带了些笑模样,“起来吧。”
  不知是恼的还是慌的,魏忠贤从肩膀直抖到膝盖:“请万岁爷遣老奴回家吧!”
  “谁又惹了公公了,是朕么?”
  魏忠贤心说你装什么蒜?鼻子、眼、嘴挤到了一起:“万岁爷就是叫老奴死,老奴也不敢说个不字。可那陆澄源、钱元悫以诬谤之词惑乱圣听,却举不出一桩一件,皇上不可不察。老奴所有,都是先帝所赐。建生祠事,是府道科员仰体先帝慈爱老奴之心所为,老奴并未预闻。
  “缇绮拿人,都是奉旨办事,至于如何处置,则非东厂辖限,并无‘广开告讦,诛锄士类’之事。老奴族辈有掌锦衣卫,也是先帝所加,更没有‘遍列私人,分置要津’之事。
  “至于说老奴‘妄引符命,阴养死士,陈兵自卫’,用心太过恶毒,是欲假万岁爷天威杀了老奴!老奴与陆、钱二人并无仇隙,只是先帝时他二人不得重用,怪在老奴身上。
  “老奴虽蒙先帝宠信,荣耀逾常,但毕竟是个寺人,哪里就能随意褒贬外臣?自皇上登基,老奴自知身份已比不得先皇在时,自是加倍小心,还是碍了他人眼。
  “皇上天资英纵,老奴自知已是无用,老奴不敢絮叨烦了皇上,如今放了老奴回家养老,便是可怜老奴了。还望皇上体察老奴三朝侍奉君家的忠孝心思。”
  魏忠贤像是背熟的,一口气说了这些,已是哽咽,脸上江河横流。
  崇祯点点头,魏忠贤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公公说陆、钱二人都是诬谤之词,举不出一桩一件,当年杨涟劾你二十四大罪,可还记得?”
  魏忠贤脑子里“轰”地炸了,皇上要算老账了,正不知如何回答。崇祯又道:“朕这里还有一份折子。”用下颌向案头一指,“徐应元,公公不识字,你给公公念念。”
  徐应元拿起转向魏忠贤打开:
  贡生钱嘉征劾魏忠贤十大罪:曰并帝。内外封章,必先关白,称功颂德,上配先帝,及奉谕旨,必曰“朕与厂臣”,从来有此奏体乎?曰蔑后。皇亲张国纪未罹不赦之条,先帝令忠贤宣皇后,灭旨不传,致皇后于御前面折逆奸,遂遭罗织,欲置之死,赖先帝神明,祗膺薄衍,不然皇亲危则中宫危矣。曰弄兵。祖宗朝不闻内操,忠贤外胁臣工,内逼宫闱,操刃禁中,深可寒心。曰无二祖列宗。高皇帝垂训,中涓不许干预朝政,乃忠贤一手障天,杖马辄斥,虿毒缙绅,蔓延士类,凡钱谷衙门、边腹重地、漕运咽喉,多置腹心,意欲何为?曰克削藩封。三王之国,庄田赐赉,不及福藩之一。而忠贤封公、侯、伯之土田,膏腴万顷。曰无圣。先师为万世名教主,忠贤何人,敢祠太学之侧?曰滥爵。古制非军功不侯,忠贤竭天下之物力,佐成三殿,居然袭上公之爵,腆不知省。曰邀边功。辽左用兵以来,堕名城,杀大帅,而冒封侯伯。曰伤民脂膏。郡县请祠遍天下,计祠所费,不下五万金,敲骨剥髓,孰非国家之膏血?曰亵名器。顺天乡榜,崔呈秀之子铎,目不识丁,遂登前列。夤缘要挟,不可胜数。罄南山之竹,不足书其奸状;决东海之波,难以洗其罪恶。伏乞皇上独断于心,敕下法司,将魏忠贤明正典刑,以雪天下之愤,以彰正始之法。臣自仰答涓埃,使后世读史者谓,圣主当阳,有敢言之士,万死何辞!
  徐应元念完,又大声道:“皇上批旨:魏忠贤事体,朕心自有独断。青衿书生,不谙规矩,姑饶这遭。”
  魏忠贤明白自己是步步入了人家瓮中,什么屁旨,明是告诉咱家皇上批驳了,暗是告诉咱家饶了他这遭,就难饶咱这遭了!
  崇祯脸上还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可在魏忠贤看来,这文华殿就是阎罗殿,这崇祯帝就是阎王爷!
  “钱嘉征所举桩桩件件可是实有的?”崇祯慢声细语问道。
  魏忠贤知道自己的话还不如个响屁受听,再说多少也是无益,不搬走脑壳已是开恩了,只得道:“老奴嘴里吃的,身上穿的,都是先帝给的,当今圣上给的。没有皇上,哪有老奴?但老奴纵有一万张嘴,也说不过这些书生,洗不清一身污水。老奴已是朽木,精气日衰,疾患缠身,苟延残喘,难供辙使,再不中用了,请皇上恩准老奴告老归里,老死家中。”
  “公公告老归里,公公这一大家子人可还在朝里呢。公公族孙魏希孔、希孟、希尧、希舜、鹏程,甥傅之宗、冯继先,族叔魏志德,姻戚董芳名、王选、杨六奇、杨祚昌俱封左、右都督、都督同知、佥事,魏良卿进秩太师,魏明望进少师,魏良栋加封东安侯,魏鹏翼封安平伯,进少师,可是的?”
  魏忠贤心塌了,皇上将这些人数个清楚,说明早有算计了。要想保命,只能一退再退了:“是,老奴、老奴也代他们辞官。”
  “公公可知这三公三孤是何职责?掌佐天子,理阴调阳,经邦弘化。洪武朝李善长、徐达、常遇春才授三公,万历朝张居正才加太傅、太师,魏良卿可有这经天纬地、学贯古今之才?良栋不过二三岁,就封伯侯,鹏翼还在襁褓,竟进少师,这黄口小儿竟能佐理天子治国?朕的姻亲还没这许多人封官呢,这是朱家天下,还是魏家天下?”
  魏忠贤心说良卿、鹏翼还不是你封的?嘴上却道:“老奴……有负圣恩呐!可这都是先帝错爱,老奴绝无不臣之心啊!”
  崇祯笑了:“朕知道公公有劳有功,但公公势强,树敌忒多。先帝时尚有杨涟等人拼死告状呢,何况现在?这样吧,你先去先帝神庙守灵,躲躲风头吧。”
  魏忠贤本是想当面哭诉,试试深浅,或有转机,不曾想又出个钱嘉征,这就被赶走了,后面还不知又有许多钱嘉征呐!今日被逐,明日可能就取小命了!但看来朝堂之上是很难翻身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待忠贤退下,崇祯再也难压心中狂喜,腾地窜起,连连以拳击掌,就着屋中央大步疾风转开磨了。他清楚地看出魏忠贤完了,已无力组织有效的反击,可以趁热打铁了。
  过了刻把钟,崇祯转磨的速度渐渐慢了,饶是如此,也须有个舆论准备过程,才好组织起一边倒的全面进攻。
  正想着,一阵似曾相识的异香袭来,煞是好闻。崇祯忍不住抽了两下鼻子,也没在意,忽然觉得身上发出热来,渐渐地胸中发胀,随之就有了男欢女爱的想头。
  崇祯心中一震,正想着魏忠贤,怎就半道上钻出这俗念?倏地似有所悟,是了,那日正是闻到这香药味儿,才撩拨得他去招惹田妃的。这熏香与那香丸是一路货色!
  崇祯快步出了屋,顺着香气一路寻去,转了一大圈儿,终见西暖阁背处墙缝中泄出一丝亮光。遂唤来左右,命凿墙,凿开一看原是一夹壁墙。一小太监正在内焚香,蓦见皇上出现,一下惊倒!
  “你怎么在这儿焚香?”
  小太监跪伏道:“回皇上,先帝时就是一直在这儿焚香的。”
  “这是什么香?”
  “这香名‘迷魂香’。”
  “你这香是哪儿来的?”
  “回皇上,是宫中旧方,时常要焚的。”
  “朕是问谁派的你这差事?”
  见皇上脸带怒意,小太监开始发抖:“是、是……魏公公。”
  崇祯真想一脚踢翻香炉,又收住了,低声叱道:“统统毁掉!从今往后不许再焚此香!若再让朕闻到,焚香之人和指使焚香之人杖死!”说完回屋,却是禁不住腹下小鹿乱撞,拔脚去了坤宁宫。
  周氏蓦见皇上来到,很是诧异,刚想发问,不防被崇祯一把抱住。周氏大惊,扭动了几下,却是挣不脱,便觉出丈夫腹下着劲儿,心中明白,死劲猛推,这才分开,正色道:“妾身伺候皇上,只在日落之后,皇上此时应在外廷!”
  崇祯顿觉扫兴:“朕身为天子,怎就不能为所欲为?”
  “皇上既知身为天子,就该知道天子的责任!”
  “朕一天到晚像卸不了磨的驴,哪朝哪代有朕这样的驴皇帝!”
  周氏“扑哧”笑出了声,道:“皇上前几日还说过,现在还不是随情恣意的时候,待整治了魏忠贤,才好真正做得皇帝。这才刚过了几天,就要为所欲为了?”
  崇祯听了这话,顿时泄了劲儿:“哼!朕当的是什么天子!还不如当信王自在呢。”
  周氏敛了笑:“是啊,还是当信王松心。”又笑道,“早知信王要当皇帝,当初就不嫁你!”这话让崇祯蓦地想起儿时的一件事,于是道:“朕自幼便知要当皇帝。”
  周氏哂笑道:“该传御医了,皇上病了,刚才要做不当做之事,现在又吹起牛皮了。”
  崇祯也笑了:“你不信,听朕讲个故事。你知道朕生母早殁,由康妃抚育,但康妃待朕与皇兄厚薄大异,视朕为赘肉。康妃诞女后,朕便由李选侍抚育了。选侍宽厚仁慈,与朕感情颇深,朕每日必谒。一日,朕见选侍气闷,为导其欢愉,说起前日梦境:‘熟寝之时,突现一片白光,一条金龙张牙舞爪迎面扑来,吓得我赶紧闭眼!再睁开眼时,见那金龙蟠着殿柱,铜铃大眼冒着红光瞪着我,突然张开大口要把我吸了去!我一惊,就醒了。’选侍面露笑靥,‘龙飞九五,也是祯祥。’随后敛容道:‘但不要讲给别人才是。’选侍心内高兴起来,携朕同游。选侍宫后有二井,游至此,朕淘气,下桶汲水,及提水上来,桶中居然有一金鱼!又汲另一井,复得一金鱼!选侍笑语道:‘此乃异日吉兆。’你说,这是不是兆朕将为天子?”
  周氏微笑道:“不过凑巧而已。”
  崇祯突然吟出一首诗来:
  勖勤宫里雷初动,西苑池中浪几重。
  金柱旧曾占好梦,锦麟今始识真龙。
  “这是皇上的诗?”
  “是朕在登基前一夜睡不着,随兴作的,就是记的金鱼出井、金龙蟠柱的事。”
  周氏道:“谶言不可说。皇上该去干正事了。”崇祯点头称是,站起身,刚才猴急的心思全净了,便蹽步往外走,周氏在身后细声道:“妾晚上等候皇上。”
黜逐亲信
  亥时三刻崇祯回了乾清宫,比平时要早些,只因周氏说了等着。
  徐应元折回敬事房,还没到跟前儿,值房太监高起潜就迎了出来:“魏公公侯您多时了,还带了重礼。”
  徐应元心中咯噔一下,就明白了几分,掀帘儿进了屋。
  魏忠贤忙起身施了个上礼。徐应元赶忙趋前扶住,客气道:“这是怎个话儿说的,厂公快坐了。”又转身吩咐,“给公公换过茶,换上刚进的先春。”
  魏忠贤有些架不住劲儿了,福建茶是国中名茶的上品,而福建建宁茶则是茶中极品,建宁茶中的探春、先春、次春、紫笋、荐新更是御用贡茶,这先春茶是用清明时分采摘的上好绿茶,加入三伏天气采摘的闽毫茉莉精制而成。魏忠贤不明白徐应元为何如此上待他这背运之人,“这不是要折杀咱家了!”
  徐应元是心里感激魏忠贤。先帝崩逝那晚涂文辅将信王带走,徐应元以为完蛋了,不想信王顺利登基,而且大权独揽,还一步紧一步地挟制魏忠贤,魏忠贤全受了,虽说有那皇子之事,还难说真假,如果真是龙种,崇祯就难说是正统了,以忠贤权势,又不力争,可见他并无谋逆之心。徐应元道:“厂公此来可是为白天之事?”
  魏忠贤心中十分懊悔,熹宗病时,就应想到不长久了,早笼络了徐应元,将信王勾连上手,怎会有今日之辱?当初拉住应元,是我给他脸,他巴不得的,如今临时抱佛脚,是他赏我脸,还未必就赏了,当初怎就没长个前后眼呢?他起身亲自将礼盒一一打开,徐应元忙起身跟上,探身看了看,不由得心中一凛:一柄碧玉阴刻填金三多如意、一尊碧绿翡翠观音、一座紫红琥珀弥勒佛、一对透明胭脂秘戏图瓶、一尊纯金莲花嵌宝坐佛、一幅米芾六尺中堂,最后是四个箱子,内盛五百两黄金,三千两纹银。
  魏忠贤笑道:“都是些小玩意儿,不当个心意,还望兄弟别驳咱家的面子。”
  “厂公情重了,应元哪当得这大的面子。厂公今后打点挑费该不在少,都是用得着的。您老还是留着使唤吧。”
  魏忠贤没接他这茬,返身回座,用鼻子叹出一口气,喉结抽动了一下,才说道:“你我进宫三十余年,半辈子都撂在宫里了,虽说进宫后各侍其主,毕竟有过兄弟一场,知道根底的。先帝时咱家是坐了大,疏淡了兄弟,兄弟一定恼恨于咱家。”
  “厂公操劳大事,是个忙人,应元怎能不知?不像我们王府的,终日里都不出潜邸的。”
  “不可再如此称呼,我知道万岁爷疑咱家,其实那文武百官都是看了万岁爷的脸色。先帝好游戏,厌朝政,大家都是知道的。咱家是秉笔太监,帝不动笔,出旨自是委托于咱家,兵科给事中李鲁生曾上言:‘执中者帝,用中者王,旨不从中出而谁出?’所以百官认咱家是代圣上言而从咱家。陆澄源、钱元悫、钱嘉征还不是看了当今皇上的眉眼?咱家现在是百口莫辩呀!”
  徐应元心说你也忒毒了些,福祸无门,唯人自召。但他不敢说,还是怵着忠贤,甭说责备他,宏声大嗓都不敢,虎死架子不倒,倒了也砸死一大片,便道:“九千岁是想要我……”
  “万不可再这般叫了。看万岁爷动静,是要咱家有个收场了。今日来就是想向徐公公讨个药方,皇上是何心气儿,咱家又当如何行事?”
  徐应元背着手佝着身溜达了一圈儿,最后在魏忠贤面前立定:“应元是个粗人,说话直率,得罪之处,厂公不要责怪,应元才敢说。”
  魏忠贤忙起身作一大揖:“徐公公何出此言,莫非还在怪着咱家不成?公公指一明路,乃是救咱家一命,怎就说起‘得罪’,叫咱家如何担当?”
  “既如此,在下就直言不逊了。依应元陋见,厂公似应下定解职归里的决心了。说句透亮话,厂公是先朝旧臣,大权在握,万岁爷能无皇权旁落之感?厂公一日不去,皇上一日不安。依应元看,万岁爷是必去厂公而后自安。”
  “咱家今日不是已向万岁爷告病辞官了么?皇上让咱家去给先帝守灵了,还有何事可为?”
  “不是这话,厂公只口头表示,如何算得真心?给先帝守灵,不还是在这紫禁城内?即便下诏,百官也会以为是万岁爷赶了你去,就会有那回护厂公的奏疏递进来,万岁爷岂不更怒?既已提出,又不再三坚辞,万岁爷岂不更疑?为今之计,只有递交辞任疏,让万岁爷见得厂公已死心塌地,自然也就松了。再说,也未见得一辞就准,崔大人不是三辞才准的么?”
  “我这就去办。只是,万岁爷究竟只是要咱家交出权职,还是要咱家交出老命?万岁爷今儿个赶了咱家去,明儿个……”魏忠贤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你是万岁爷最信得着的,咱家一走,体乾也立不住,这东厂必是你领了,咱家只求万岁爷让咱家平平安安地回了,这还要请公公在爷面前回护一二。”说着腿一打弯儿,就要双膝着地。
  徐应元忙扶住:“使不得使不得!”心中可犯愁了,替魏忠贤说话可是犯忌的。他忽然觉得这尊以前需仰视都照不见面儿的天煞星,眼前只是一棵半折中空的老树根了,一抔黄土就埋了,心中便起了怜悯。
  细想想,魏忠贤若是想保官,这话还真不敢向皇上说,若是只想保命,他又没犯着皇上,就是说他如王莽、如董卓的钱元悫,也只说‘宜勒归私第’,没想要他命呀。皇上一向沉稳,又是新君,还有先帝的托付,皇上是最念手足之情了,当不会过分处置,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您老且宽心回去,应元自会寻机会向万岁爷说去。”
  出乎徐应元的意料,崇祯中午看过魏忠贤的辞任疏,下午就向徐应元吩咐道:“叫南书房拟三道旨,一是准魏忠贤引疾辞爵,辞东厂任,回家调理病体;二是命王体乾接掌东厂,高时明接掌司礼监;三是改宁国公魏良卿为锦衣卫指挥使,东安侯魏良栋为指挥同知,安平伯魏鹏翼为指挥佥事。”
  这三道旨表明魏忠贤大势已去,原信邸太监接掌内宫,魏氏私人降职削权,再无能为力了,但皇上对魏忠贤是否还会有进一步举措,徐应元心中没底,不免有些忐忑。
  这天晚饭后,崇祯照例到文华殿批阅奏折,却是阴沉着脸,似有不快。徐应元不知何故,问道:“万岁爷可是龙体欠安,要不要奴婢去召太医?”
  崇祯停笔抬头:“朕不是身体欠安,而是心中欠安。应元那,朕是你抱着长大的,也算是朕的父执辈……”不等崇祯说完,徐应元扑通跪倒:“万岁爷,您这是要折杀奴婢了,老奴该死了!”
  “朕还没说完,你且起来。朕是想问你,你与魏忠贤进宫前就是朋友,魏忠贤是如何进宫的?”
  徐应元站起来,心想替魏忠贤说话的机会来了,给崇祯对上茶水:“这说来就话长了。说起来魏公公也是苦命人。他是河北肃宁大赵庄人,肃宁历来是个出太监的地方。他原名叫魏四,从小就是个上房爬树、调皮捣蛋的主儿,再大些就偷鸡摸狗,纵酒赌博。
  “魏家有几亩薄田,他十七岁娶上媳妇,生了一个女儿。他好赌,二十二岁那年,一次赌博输了个精光,被人当街一顿痛打,他又羞又愤,就毅然自阉。卖了房子,全家住进村边的土地庙,他哥哥魏钊卖了仅有的三亩田和家里的一头驴,凑了几十两银子,去疏通进宫的门路。所以他得势后就把侄子良卿接进京给了官。他当时同我说过,如果进不了宫,宁可自杀,也不当‘无名白’……”
  “慢着,什么是‘无名白’?”
  “‘无名白’就是净了身却没门子进宫、流落街头的人。”
  “这种人很多么?”
  “很多。奴婢进宫前,有一次宫中招选一千五百人,结果招了四千五百人,还是有一万多人白净了身。”
  “竟是这样!”崇祯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你怎么早不讲?”
  “皇上不问起,奴婢怎敢讲?”
  “你接着说魏忠贤。”
  “他算是福大命大的,通过太监村的路子,搭上了宫里吴公公的关系,万历十七年腊月,前三所需要一个倒净桶的人。在二十多个待选的人里,他岁数最大,长得魁梧,身手又灵便,成了唯一的入选者。进宫后被改姓李,名尽忠,每天就是早起时倒前宫的净桶,这一倒就倒了十几年。皇上啊,那时的魏忠贤可是上上下下都喜欢的大好人呐!”
  “哦?还有这种事?”
  “是,他那时可没野心啊,因是小内使,除衣食两项,就没什么进项了,帮不了家里,他的侄女、外甥女都被卖到京城做了大户人家的奴婢。为了多赚点钱,他便给宫女当佣人,洗衣烧饭无所不为,这种人被叫做‘旋匠’。”
  “哦?宫里有不少这种人么?”
  “是。”
  “你接着说。”
  “他还经常被奸猾之人耍弄,但他却从不计较。他为人合群,爽快,都说他憨,时间久了竟得了一个‘傻子’的绰号。就因为人缘儿好,才到了王太后身边儿管膳,当时王太后只是个才人。
  “后来王才人生了先帝,进为选侍,魏忠贤更是忠心耿耿,勤谨恭敬,加之心灵手巧,性格爽朗幽默,所以先帝小时候就喜欢他,王选侍就让他恢复了本姓,改名进忠,先帝登基后又赐名忠贤。奴婢倒觉得魏忠贤还有一层心思,就是把对女儿的思念和慈爱都托在了先帝身上。”
  崇祯心里琢磨,果真如此么,就这么阴差阳错,这大明江山就差点儿被他弄了去?魏忠贤要么胸无城府,要么韬晦极深:“照你这说,魏忠贤倒是个厚道人了?那他一个阉人,如何竟能独揽了朝廷大权?”
  “还不是有先帝做靠山!先帝是魏忠贤和奉圣夫人(客氏)带大的,就是离不开他俩,您想啊,登基之后,按规矩,奉圣夫人不能住在大内了,可是奉圣夫人才出宫两天,先帝就想得流泪,不进膳,最后竟不顾大臣们的反对,把奉圣夫人又接了回来。”
  崇祯全身涌起一种感觉,不知是放松还是兴奋。
  他听明白也想明白了,正统年的大太监王振,本是一个儒士,官场混迹九年,没出个名堂,便孤注一掷,自阉入宫,因有点学问,当了东宫太子讲读,也是兢兢业业、谦恭自守,取得了太子的信任。英宗登极之后,他掌司礼监,从此大权尽揽,占尽天下风光。正德年间权擅天下、威福任情的大太监刘瑾,也是自幼读书识字,心机极深。魏忠贤赌徒出身,混迹赌坊酒肆,本无大志,又不识文断字,就不会太富心机,也不会有太深计谋,不过是时运使然,所以对自己的步步安排,他全无对策,因此对他大可放手动作,他绝无还手的能耐。
  “你看该如何处置魏忠贤?”
  徐应元脑袋嗡的一下,听这话,皇上并不肯善罢甘休,唉,得饶人处且饶人,魏忠贤再恶,并没惹你当今皇上,相反还是步步退让,何必逼人太甚?自己又受人之托,看来必得为魏忠贤开脱一番了,徐应元相信皇上对自己还是赏脸的。
  “既然万岁爷问起了,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魏忠贤有大罪,先帝时造了孽,但自皇上登基,他还是衷心可鉴的,这一阵子又循规蹈矩的,现在又是人走楼空,灶冷茶凉。人在下坡路,不走也出溜。如今天下一统,四海归心,万岁爷再不必计较了……”徐应元话未说完,见皇上直瞪着自己,半晌不语,把个徐应元瞪毛了,“奴婢多嘴了……”
  “你想为他讨个人情,让朕宽贷了他?”
  “奴婢不敢……”
  “话都说了,还说不敢?”崇祯把一沓折子往徐应元面前一甩,“开封为了建造生祠,强拆民房两千多间,建成前后九重。延绥的祝恩祠,黄琉璃瓦为顶。这些是他能享的规制吗?祝恩祠内的魏忠贤像都是沉香木雕成,门口贴着的对联说什么‘至圣至神,中乾坤而立极;多福多寿,同日月以长明’,连总督巡抚于此路过都要到祠中五拜三叩,口呼九千岁!历朝历代哪个活着的皇帝受到过这样的尊崇?”
  崇祯又翻出一份折子:“‘凡出行,坐文轩,羽幢青盖,四马若飞,铙鼓鸣镝之声轰隐黄尘中。锦衣玉带靴裤握刀者,夹左右驰,厨传、优伶、百戏、舆隶相随属以万数’,比皇帝威风十倍!他内着蟒龙衣,只比皇袍少一爪,是王爷的服制。”
  崇祯再翻出一份:“魏家亲戚中,一人封公,一人正一品,一人从一品,四人正二品,三品以下不计其数。你倒给朕说说,这是厚道人所为吗?”
  徐应元腿肚子转筋了:“……奴婢知错了。”
  “圣祖早有明典,‘内官毋预政事’,你吃了熊心豹胆,思量着学那魏忠贤?”
  徐应元颤巍巍跪下,心说是皇上你让说的:“奴婢哪敢?奴婢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学魏忠贤。”
  崇祯不依不饶:“是谁让你到朕面前聒噪的?”徐应元脸色煞白,从皇子到信王到皇帝,这是徐应元头一遭挨他如此臭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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