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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大败局

_2 晏青(清)
  田、袁二妃早听得杂沓喧呼之声,跑了出来,聚在周氏房内,正在心惊肉跳,听丈夫一说,差点儿堆乎了,全没了主意,只是流泪。
  朱由检只怕涂文辅等得不耐烦,说了几句宽心话,就告辞出来,刚转身,徐应元扑通跪下,涕泣言道:“王爷不可去,京城亦不可留,赶紧走了吧!”
  朱由检摇头:“唉,皇兄才去,怎好就怯了?岂不贻笑天下人?”
  “应元说得对,”周氏道,“留住京城,便是龙困浅滩。到得外边,才好攘臂呼应,徐图规复。”
  “何处可去,何人可依?”
  “陪都南京,可召老丞相叶向高叶大人,大学士刘一燝、韩爌二大人,虽已致仕,虎威不倒,必有办法。”徐应元道。
  朱由检出了会儿神,终是摇了摇头:“南京也是魏家天下,叶、刘、韩大人年事已高,又是冠带闲住,无职无权,心有余力已不足,再说又如何走得脱?更要紧的,我若一走,更给了他人口实和机会。天命有归,人力难为,若朱家气数已尽,这江山跟了魏姓也是该当的。勿再多言。”
  徐应元哀鸣几近绝声儿。朱由检出来,撩开大步前走,徐应元紧随在身后,准备以身护驾,却被涂文辅止住了:“徐公公住了吧。”
  徐应元急上了脸,话却不敢硬:“王爷身边须有的照应,缺不得人的。宫内虽有的是人手,但王爷习性别人不摸底,不顺手的,只有老奴才服侍得透彻,老奴怎能离了王爷身边?”
  涂文辅叹了一声,道:“不是咱家要拆了你和王爷,宫里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职官内属只有三品以上命妇才可见梓宫,违不得的。”
  徐应元扑通跪了:“看在应元与魏公公曾为兄弟的份儿上,让应元跟了,就守在乾清门外也是好的。”
  朱由检心中一惊:“你与……是兄弟?”
  “……奴婢与魏公公是同乡,未入宫前已是赌友……”
  涂文辅见徐应元缠着,在储君面前也不敢做过了,便看了信王。朱由检说了句“不能坏了规矩,按涂公公说的办”,扭头就走,徐应元束手无策,只得大哭而回。
第三章 登基前夜不吃不喝,以防遭暗算
剑拔弩张
  魏忠贤在懋德殿门前接住朱由检,倒头就拜,眼红红的。朱由检赶忙还礼,却是一言不发,跟着魏忠贤进了门就跪倒了,匍匐至床前,先向灵床磕了一通头,又转身向着皇后磕起来。皇后赶忙起身还礼。
  信王朱由检只是低低饮泣,还是绝无一语。
  旁边魏忠贤却是泗泪滂沱,哭了个淋漓尽致。正哭得带劲儿,张惟贤闯了进来,气喘吁吁道:“娘娘,刘诏领铁甲三千抵都门!”
  皇后着实吃了一惊:“刘诏是何人?”
  “兵部尚书总督蓟辽保定军务。”
  皇后看住魏忠贤:“魏公公可知此事?”
  魏忠贤心中这个气呀,这个蠢材好不晓事理!谁叫你领兵提枪闯进来了?可又发作不得,只好回说道:“老臣委实不知。”
  皇后瞄了朱由检一眼,朱由检是全然不睬。皇后默然一会儿,便向外唤道:“涂文辅!”涂文辅应声进来。皇后道:“刘诏兵围城下,本宫知他是好意,忠谨护卫,防备有变,但却违了我朝律条,有私兵犯阙之嫌。储位有人,本宫亦在,怎能擅定进止?”又看向张惟贤,“你二人同去传谕,叫他速回本部值卫,兵马撤回,用他时自会召他。”
  二人应着,涂文辅就拿眼瞟魏忠贤。
  皇后看在眼里,便向魏忠贤道:“公公看本宫这样处置可好?”
  魏忠贤虽是哭着,话可一字未漏,心中别扭。皇后认定刘诏进兵是咱家所为,故还不敢明斥他谋反,其实是那蠢驴想抢个改朝换代的头功,却给咱家扣了个屎盆子!皇后叫涂文辅跟着去,是想让刘诏以为是咱家在发号施令,话又是对着张、涂二人说的,自己也不好此地无银,好个精明的娘儿们儿!见皇后问,忙道:“娘娘处置甚妥。”
  涂文辅见魏忠贤如此表态,便同了张惟贤转身退出,却听皇后又一声喊:“慢!”
  二人停了步,皇后转向朱由检:“此事还须请储君口谕。”
  朱由检虽是装聋作哑,其实本已提到嗓子眼儿的心都快提到脑门儿了!他早听说刘诏为魏忠贤建生祠四处,迎忠贤像五拜三稽首,是阉党铁杆儿,看这光景魏忠贤是要刀枪相见了!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思谋片刻,朱由检沉声道:“着即各归本部,既往不咎,就有劳国公和涂公公了。”二人叉手领命,找那刘诏去了。
  张后听了暗暗点头,心里道处置得当,孺子可教。
  哭了小半个时辰,看看也是累了,失了后劲儿了,魏忠贤起身欲将信王引过另室歇息,信王亦不闻问,只由着他。
  “且慢,”皇后止住他,嘴角泛上一丝笑意,“有件大事要与储君商量。”魏忠贤只好止步,皇后便说出那石破天惊的话,“信王,奉圣夫人说已有宫人诞育皇子,你可知道?”
  信王犹如被个大磨盘砸中,被砸扁在地上!只怔怔地看着皇后。
  皇后突然拉下脸,看着客氏:“几名宫女先后怀孕,皇上强健之时都没这等巧事,离宾天还有几个月的皇上有这般能耐吗?”
  魏忠贤也吃了一惊,她没想到皇后会当着信王的面把这事说出来,但又不能不应对,只能硬了心肠道:“确有其事。”
  “既如此,其时皇上尚好,为何不奏闻?”
  “待证实怀了龙种,已过了若干时日,又不知是龙是凤,再后皇上已是……”
  “那为何不奏明本宫?”
  魏忠贤倒不像客氏,对皇后还不敢当面不恭,尤其还当着信王的面。崔呈秀说了已不好翻案了,魏忠贤就心中无底了,虽存希冀之心,但到底还不敢就话里挟枪带棒、盘马弯弓的,倒不知如何回答了。
  皇后不等他回答便道:“哼!无凭无据,就凭你二人信口雌黄吗?皇上走了才说出来,还作得数吗?皇上已明诏信王入继大统,百官皆知,再多言就是抗旨了!”说完转向外面唤道:“王体乾!”
  这会儿就数王体乾最忙,布置灵堂,安排各宫铺黑挂白,研究丧仪,都是他的事,王承恩应声进来:“回娘娘,王公公尚未回来。”
  “你去找王体乾,传本宫旨意,命黄立极等速拟大行皇帝遗诏,信王即皇帝位,现在就去!”王承恩去了。魏忠贤知道此时硬争也无用,便向客氏使个眼色,向外边一努嘴。客氏心领神会,也就不再说话。
  皇后已看在眼里,赶出屋叫回王承恩,附耳低语几句。王承恩点头转身再走。皇后回身进殿,见魏、客二人不言声了,也就松了口气,不再穷究,怕逼窘了魏忠贤,做出事来,自己和信王都没个收场,遂走到朱由检身边,背对客、魏,从袖中取出一包东西,悄悄塞与朱由检,小声道:“这是为嫂给你准备的干食,记住,万不可食他一粒粟,饮他一口酒!”不待朱由检答话,就转过身来,对魏忠贤道:“一早引百官哭临吧。”魏忠贤答应了,引了朱由检出到乾清宫偏房。
  客氏出屋上轿,吩咐道:“快,去找黄立极,不管他在哪儿,给我找着他!”
  轿夫不敢怠慢,起轿疾走,出乾清门左转出景运门,直奔文华殿南面的内阁。不想刚到文渊阁,就见一排亲军挡在街口,轿子被迫停住。
  客氏探出头,见张惟贤当街而立,堵住大门。客氏因有急事要办,只好堆下笑脸:“是英国公啊,为何挡住老身去路?”
  张惟贤一抱拳:“夫人这是去哪儿啊?”
  “老、老身、不去哪儿,散散心。”
  “这辰光散心?”
  “老身心中难过呗。”
  “夫人要散心,可在内宫走走。祖制在,除皇后外后宫内眷非大典不得出外廷,夫人还是请回吧。”
  客氏见张惟贤话硬,知道来软的不行,也就硬起来:“皇后来得,老身就来得!皇上在时老身常来,你让开道!”
  “嘿嘿!”张惟贤冷笑一声,“下官是奉皇后娘娘懿旨,奉圣夫人为圣上乳母,圣上驾崩,宫中已不需夫人伺候。夫人心中哀痛,需好生调养将息。”说罢一挥手,“起轿,送夫人回府!”
  “张惟贤,你要干什么?老身回府,还用得着你来送吗?”
  张惟贤一闪身:“送夫人!”身后亲军呼啦涌上,把轿子围住,逼住轿夫,轿夫无奈,只得起轿。
  “张惟贤,你好大胆!娘娘也得让着老娘三分!皇上刚走,你们就这般欺辱老娘!……”客氏胡乱叫着,却是身不由己,心中直骂魏忠贤老糊涂蛋,把田尔耕、许显纯都派往四城了,城门倒是守严实了,这宫门却让给人家了!
  朱由检被引到一间暗室,房里已摆好了蔬食淡茶,朱由检却是绝不敢碰,也未取袖内之食,只是秉烛而坐。
  约初更时分,听得更梆响,朱由检起身活动了一下,信步走到门前,推开门,见并无一人,他想试探一下有无监视之人,便连唤了几声,才见一人匆匆忙忙跑了过来:“王爷有何吩咐?”朱由检见是王朝辅,找了个说词:“本王欲将这一桌酒食赐予巡逻军士,如何取与?”
  王朝辅回道:“宴劳赐膳之事由光禄寺主持,王爷是否要奴婢禀过?”朱由检恨不得一脚踹死他!储君的话不算数,天杀的光禄寺准了才行,这帮没屪子的狗奴!他沉了沉心,点点头。
  王朝辅没去光禄寺,而是奔了魏忠贤。魏忠贤听了沉了脸,冷冷一笑:“他是信不着我,我怎敢谋了新主性命?随他去吧。”王朝辅颠儿颠儿回来,搬了酒食去了。外面响起巡逻将士“万岁万万岁”的欢呼声。朱由检心上忽地漾起了君临天下、统御万方的感觉。
  他闭眼打坐,咂摸着滋味,待欢呼声尽了,睁开眼,几支蜡烛的荧荧光亮如鬼火摇曳,不由得打个冷战!
  正在此时,虚掩着的门外一个人影倏地闪过,朱由检心头一紧,头皮都麻了,莫非老贼今晚就要害了我?他立刻作出了反应:老贼要有心要我的命,今晚便难逃一死,身为大明皇储,决不能在这帮狗奴面前露出半分怯懦,于是开口说话,声音沉静中带着严厉:“门外之人可听清了,本王正在此等你!”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门被慢慢推开,随后是一柄利剑伸了进来!
  朱由检腾地立起,迅速左右一瞥,见无任何可用防身之物,也就不再寻找,死死盯着门口。
  门被推开一身之宽,终于探进一个脑袋,却是老态龙钟。
  二人对视良久。烛光昏暗,朱由检又躲在暗角,终是看不分明。脑袋终于开口了:“大人是谁……谁家王……王爷?”脑袋看上去已是耄耋之龄,朱由检心中略为放松:“哼!你找的不就是朱家信王爷么?”
  脑袋把门大开,把剑一扔,咣当跪下:“奴婢不知王爷在此,奴婢该死!”
  朱由检浑身一松,坐倒椅上:“既如此,你又为何在此窥探?”
  “回王爷,众人都在懋德殿忙着,此处并未掌灯,奴婢路经此处,见有烛光,怕有了歹人,想探个究竟,不想惊了王驾,奴婢该死!”
  朱由检彻底放松了,而且心底升起愉悦,魏忠贤并未派人看住他,自己想走拔腿就走。但他很快换了念头:自己是来做皇帝的,怎能没坐上皇位就先逃了呢,传出去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今后这皇帝还怎么当?“起来吧。你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谢王爷!”脑袋颤颤巍巍起来,“奴婢叫刘若愚,入内直房管理文书笔墨。”
  “你多大年纪了?”
  “回王爷,奴婢已八十有六。”
  “这般年纪,还没放你回家养老?”
  “奴婢是内书堂读书出身,无家可归。”
  这显然不是魏党,对魏忠贤来说这也是无用之人:“你退下吧。”
  “是。”刘若愚颤悠悠躬身捡起剑,对鞘入剑。剑刃被烛光一照,一道亮光刷过。朱由检心中一动,忙道:“慢!宫中不许带刃,你怎么佩剑?”
  “回王爷,今晚都佩了,是魏公公让佩的,说是非常时期,防备宫中有变。”
  朱由检心又收紧了,他起身走过去:“给本王一观可否?”
  刘若愚抖抖索索解下佩剑,双手呈上。
  朱由检接过,并不看,道:“借本王一用,如何?”
  刘若愚一听就吓瘫了,心想王爷是不想让人知道在此,要杀他灭口,咚地跪倒,抖作一堆,嘴里念叨着:“奴婢再不敢了,奴婢封了这张嘴,王爷体怜奴婢则个。”
  朱由检见他不起,忙去扯他,却是拽不起:“你只起来说话,本王只是寂寞,把玩一番,聊度长夜,并无他意,日后重重赏你。”
  刘若愚这才稍安了心:“王爷要用,留着就是,奴婢怎敢请赏?”
  朱由检并非为解寂寞,也不是为护身,他知道自己绝挡不住魏忠贤的虎狼之兵,只是想如遭变故当绝之时用此剑自尽,不可使歹人沾身,辱了祖宗。
阉党谋逆
  上朝时分,百官齐集午门,却见不但中门、掖门紧闭,文武官员、宗室皇亲平日出入的东西偏门也未开,更无“常朝御门仪”的击鼓鸣钟,正不知出了何事,交头接耳议论着。东偏门开了条缝,承值太监露出半个身子,只见他着素服黑角带,人群轰地炸了营!
  “列位大人,皇上已升遐了,请列位大人回去换了素服哭临。”承值太监话音儿落定,就响起了一片号啕,众人边哭边忙忙地回去,那哭声就像滚雷四散开去。
  过了刻把钟,就都换了素服匆匆赶来,却见李永贞堵了门口:“各位大人,皇上驾鹤西归,各位大人自今日起要归署值宿,回不得府的,所以还得请大人们回去取了成服来。”
  众人已经跑了两趟,虽是坐轿,因是急急赶路,一路狂颠,又是突遇大变,心急火燎,早是气喘吁吁,昏头涨脑。可这非常时刻,谁也不敢造次,只得再往回赶。家里有那三品以上命妇的,也要知会到,次后三日哭临。取了缞服回来,这才得进门,已是折腾了大半个时辰。进了大内,只见宫灯、红柱都罩了白绫,值宿亲军人数增了,太监宫女来来往往,急急火火,全没了卯时应有的宁谧庄静。
  梓宫(皇帝棺材)已移至乾清宫,众人奔到乾清门。四品以下官员到此止步,三品以上大员进了门,只见正殿门大开,四尺高、五尺宽的红漆大舆正中摆放,头前摆着大行皇帝神位,储君在前,瑞王、惠王、桂王三位王爷在后,皆披散着头发,面向梓宫匍匐,哭声至哀。魏忠贤、王体乾等在梓宫四角跪叩不起。
  黄立极带头一步冲上,扑地大恸。乾清门里外呼啦啦全跪倒,哭声立时放大数倍,皇城外都听得见。行过五拜三叩首礼,哭了小半个时辰,哭声渐低渐消,到后来就只是哼哼了。
  王体乾走上前高声道:“宣大行皇帝遗诏!”
  宣旨官上前宣旨:
  若夫死生常理,人所不免,惟在继统得人,宗社生民有赖,全归顺受,朕何憾焉!皇五弟信王由检,聪明夙著,仁孝性成,爰奉祖训,兄终弟及之文,丕绍伦序,即皇帝位。勉修令德,亲贤纳规,讲学勤政,宽恤民生,严修边备,勿过毁伤。内外大小文武诸臣,协心辅佐,恪守典则,保固皇图。
  宣毕,王体乾放缓了声:“诸位大人请起,各归署衙斋守。自明日起素服三日,朝夕哭临,成服二十七日,朝哭临,请回吧。”
  黄立极抖抖索索起身,后面的也都跟着起来,陆续出来。正往外走,忽听得台阶上齐喊:“兵部尚书崔家!”
  崔呈秀一晃,回了头看,见是李朝钦、王朝辅正寻他,众人也齐把眼看了他。崔呈秀怔了一下,转身上了台阶。
  进了内宫,崔呈秀被引进侧室,魏忠贤已在了。他将其他人都挥了出去,示意崔呈秀坐下,劈头就道:“依你看,事还可为否?”
  崔呈秀知道魏忠贤问的是立襁褓子为帝的事,摇摇头道:“不可为了。信王本就是规制继统之人,妇孺皆晓,又前有圣上面谕群臣,后有中宫懿旨,朝野尽知。骤然翻计,天下大哗,就要有宫门之变了。”
  魏忠贤仰天长叹一声:“可是,信王大疑我了!”
  “怎讲?”
  “他疑我在饭食中做手,不食,还夺去一剑。”魏忠贤约略讲了一下当晚之事,“他日登基,你我无噍类了!”
  “夺去一剑?却是为何?”
  “怕咱家取了他性命呗。看此举,是个硬主。”
  崔呈秀嘻嘻笑道:“信王自小谨慎,不必过虑。”
  “良卿代天子祭太庙,朝野传言纷起,谓我觊觎神器,不知是先帝遗诏,我当如何自辩?”
  崔呈秀松了口气,端起茶:“登基之日,自然冰释,何辩之有?”
  “不然,信王年纪虽小,只今日做作,疑心颇重,刚愎有加,不是好哄弄的,绝非先帝可比。我看他是藏而不露,韬晦极深,一朝坐稳了大宝,你我怕就该引颈就戮了!”
  崔呈秀悬起了心:“义父待要怎样?”
  “永贞他们说,可垂帘居摄。”
  崔呈秀骨头都凉了,嘴一滑,说了句“新莽之于孺子婴啊”,手中盖碗咣当一声脆响,忙放下。
  “你说啥?”
  崔呈秀整了整神态,没接魏忠贤的问话,不能让干佬看出自己怯了:“他要不从呢?”
  “他毕竟是个娃儿,能有多大胆识?永贞是想由阁部逼宫,只是不知外廷可有人敢持异议?”
  阉竖垂帘居摄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冒天下之大不韪吗?呈秀低头不语。
  “永贞说先封了北京城,俟行过大典,再诏告天下。各路外镇纵有那不服的,见为时已晚,也就不敢逆天行事,也必顾忌咱家手段,何况各镇监军也都是咱家的人,谁个不服也早能知道,及时下手,你看可有疏漏?”
  崔呈秀早已胆虚,别看今日满朝魏党,将军外戚哪个心服?阉人摄政,其等必不袖手,国人亦耻之,官军反起了,又是顺天应民,必是一呼百应,这魏党之中可有扛鼎之人?所以势难长久,徒惹天下笑,遭人唾骂。再者陕西内乱方起,若都打起靖难旗号,反倒名正言顺造起反来,我等倒是贼了,岂有不亡之理?终落个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故此事断不可为。
  静了片刻,崔呈秀叹道:“恐是外有义兵啊。”
  “……义兵在哪?”
  “四边总督都是厂公驽马,义父以为举事可倚否?”
  魏忠贤想了想,垂了眼,摇摇头道:“……舔脚捧屁宵小之徒,临事难测。”
  “是了,备之不足,胜券难操。那福王早是虎视龙床,预备有时,此时当是磨刀霍霍。我等若一时心旌摇乱,作出事来,反添了他口实,另三位王爷也必不甘休,一方总兵发难,必有响应,加之外患未靖,国势将大难收拾。不为万全,不可乱行。”
  “永贞说挟皇上而令天下,没谁个敢动。信王纵是英武,毕竟年未弱冠,事出不意,也只好生受了。”
  崔呈秀一是进士出身,君臣伦常观念根深蒂固;二是见皇后布置十分严密,已经胆寒;三是兵部尚书是个文官,掌天下武卫官军选授、简练、兵籍征调之政令,既无兵权,又不懂武备,出着不果,则在朝廷和阉党两方面都是罪人!故不敢出那造反的主意,可又不敢说出,想了想,道:“义父不闻吕不韦故事么?”
  这话让魏忠贤打了个寒噤,他知道吕不韦是战国时秦王嬴政“仲父”,秦相国,独揽秦国大权,嬴政亲政后被免职,忧惧自尽。“……是啊,亦非长久之策。”
  崔呈秀看出魏忠贤已是动摇,又道:“时机未到,且不说并无可以性命相托的领兵将军,即使有那可用之人,山隔水阻,急切不能到得,兵防一动,朝廷先知,追究下来,反是自招其辱。
  “眼面前的如锦衣卫、刘诏等或可一用,但上有五军三大营,宫禁有宿卫亲军,守卫有金吾、羽林二十卫,值驾、随驾有腾骧四卫,内外呼应,锦衣卫虽分番入值宿卫,但与各卫互不统属,刘诏更是鞭长莫及,如何行事?”
  “文辅说,内宫佩刀万人,老三千仍可用,统与了田尔耕、许显纯,如果谋虑周全,内外应接,不会有差池。”
  “这就不是垂帘居摄了,而是逼宫夺位了!”
  魏忠贤又是一个寒噤:“逼宫夺位——?”他绕地转了仨圈儿,“逼宫夺位……逼宫夺位……是万万不可的,”又猛地抬起头,“若如永贞所言,逼他禅位于皇子如何?”
  崔呈秀心里难受起来,直想呕出来,这老家伙昏头了!他咽了口唾沫:“当初演练内操时,武内三千,后虽增至万人,也就偃旗息鼓了。内官演操可,却行不得这等事,更当不起诸卫的斧钺,何况不知内情,怎敢去动皇上?反倒临事乱了阵脚,坏了事。”
  “难道就无人能做这事么?良卿、国兴、尔耕他们也不行么?只要皇上在我手中,他人服与不服,谁敢不听招呼?发过禅位诏书,他还能怎着?”
  “玉石俱焚,是为下策。”崔呈秀断然道。
  “怎见得就玉石俱焚?”
  “对废帝,杀是不杀?”
  “……那要看情形——杀又怎样,不杀又如何?”
  崔呈秀欲言又止,魏忠贤看出他不敢说透,便道:“尽可直言,咱家不怪你就是了。”
  “义父自度可及曹孟德之势?”
  “……不及。”
  “可有赵匡胤之实?”
  “无有。”
  “魏王至死不敢称帝,宋祖受百官拥戴,尚且推辞再四,何也?天下未靖,舆情汹汹,诸侯倘有二心,则祸起旦夕。平帝孱弱,汉室衰微,遂有王莽立朝。
  “王莽身为太傅,摄皇帝事,天下称贤,一旦夺位自立,朝野口诛笔伐,光武起兵,天下响应,终落个身首异处,祸及子孙。大明二十一镇总兵,义父自忖从者几何?禅位诏出,勤王兵起,岂非作茧自缚?皇上若死,则人必罪我,靖难讨逆,师出有名,义父可有抵御之军?魏王、宋祖拥兵百万,尚不敢自立,义父手无野战之兵,胜算几何?”
  “……照你说,是不能动了?”
  “时未可也。”
  魏忠贤缓缓立起,低了头:“唉,施凤来也是如此说。”
  崔呈秀心里一紧:“……义父对施凤来说了这些想法?”
  “咱家只是问他垂帘居摄是否有史可征可循。”
  “他怎么说?”
  “跟你一样,说‘居摄远不可考,且学他不得’,咱家并不想夺宫,只是求一稳妥之策,以免后顾之忧……如今怎处?”
  崔呈秀已心知肚明:魏忠贤本心不想反,又是六十岁的人了,老态已现,身心两衰,只是新主动疑,他日必不容阉党,故此犹豫不决,无非是想以攻为守而求一全身之策。
  崔呈秀松下来,又道:“儿看信王并不像义父所言。信王自小懦弱,循规蹈矩,甚至从无淘气的举动,大臣们眼中似就从无这个王爷,义父也是知道的。想那日先帝召见诸部托付江山,信王只知叩头泣血,嗫嚅惶恐,全无个君主形象,何况是胎毛未脱的年纪,能有何作为?只要义父恩威并施,还怕不调教成个儿皇帝?”
  “不然,你们对他全无了解。咱家给你讲一事,”魏忠贤摆出个舒服坐姿,“信王还住在宫中时,便常宫外微服行走。十四五岁时,一次路经太庙,见两个小侍扑地扭打,众内官为之解劝,二人不听,信王上前大喝:‘大胆奴才,竟敢如此放肆!’只因他平日里行事唯谨,内官们又有咱家这靠山,也不放他在眼里,当即回嘴道:‘千岁如此说,我们得何罪?’信王道:‘太庙前殴斗,高声呼喊,惊动列祖列宗,罪过不大吗?按大明律,该处何罪?!’众内官一听,都趴在了地上谢罪。以小见大,此子决非善类!”
  “有这等事?果然不可轻觑。”
  “还有,信王大婚时,先帝赐他地租银两,他竟辞谢了,说‘边境多虞,军费甚匮’。小小年纪,就能看得这般深远,如今做了天子,志向必大!”
  “嗯,是要加倍小心。”崔呈秀做出熟虑状,“但目下更可惧的还不是这小王爷,而是外藩,故无十分把握,不可冒此风险。储君今日之疑,是疑我矫诏另立新主。只今日便诏告天下,拥他登基,自然也就去了疑心。”
  魏忠贤阴了脸踱了半日,方停步道:“话是如此,只今后如何立身?”崔呈秀见魏忠贤软了,也就放开说道:“勤勉恭谨,不逾雷池,观其言行,再作计较。”
  魏忠贤又绕屋转了三圈,以拳击掌:“难说呀,咱家总觉着他不是等闲之辈,只今日或可一搏,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日后只怕你我不待从容,便就作了肉糜了!”
  崔呈秀见魏忠贤发狠,生怕他孤注一掷,忙道:“不然,信王纵是英明,毕竟少年心性,又无膀臂,能有多大主意?义父地位举足轻重,威加朝野,心腹遍布要职,纵有那不满义父的,也断不会不明事理。即便有那要生事的,咱就会任人揉捏?一段时日后,小皇帝也就随顺了。望义父三思。”
  魏忠贤左右掂量,正没理会处,李永贞一头闯入:“厂公,皇后去了信王处!”
  魏忠贤一惊:“做甚?”
  “先是皇后召信王一处说话,我等回说信王身为储君,又是非常之时,小人负有护卫之责,再说与礼数不合……”
  “拣要紧的说!”
  “是,皇后便亲到信王处,还带来一群披甲持剑的宫人,喝退了太监、亲军,房前屋后铁桶般围住,不许任何人入内。”
  崔呈秀抓住机会,忙道:“大行皇帝未入山陵,皇后挟国母之威,又素性刚强,若动了她,必拼死。信王虽无大智,但观其夺剑之举,甚是刚决,亦是宁为玉碎,断不会受挟禅位。皇后、储君共亡,举国震动,诸王、各镇必反,碍难收拾!且由了她,再作计较。”
  魏忠贤三次被张皇后钳住,不由得心抖肝颤,肋下痉挛。嘿然良久,猛地抓起案上的笔洗摔个粉碎!长叹一声,咬牙道:“皇上百事依我,独护着这贱人,当初没能扳倒她,至有今日之患。罢,罢,天不假我以年,往后自没了理论处!撤了吧。”
  李永贞看着地上的碎瓷直咧嘴,这虾青蟹爪纹笔洗可是宋汝窑的呀!刚抹身要走,又被魏忠贤叫住:“三位王爷本是早该走了,被皇后留住了,说是皇上已是弥留,三王现在之藩,保不住半道上就得往回赶,还是再盘桓几日,待见出动静再说。现在已是见出动静了,大礼过后必须走了,听清了?”待李永贞答应了,魏忠贤又道:“告诉信王,午时讣告中外,明日辰时百官哭临思善门外,后日辰时信王御皇极殿,行登基礼,受百官贺。”
  李永贞大惊:“信王登基?那小皇子呢?”
  魏忠贤正难受着,低头不答,崔呈秀摆摆手道:“时过境迁了。”
  魏忠贤坐回椅上,沉了一会儿道:“既是无可挽回,一切听天由命,尽由礼部安排吧。”
  “还有,要内阁大臣上劝进表,小皇帝自会知道是义父的调度,义父便居了首功:一迎立,二劝进。”崔呈秀终于露出了点儿笑模样。
  正此时王体乾一脚踏进来:“厂公,朝臣们和内官们吵起来了!”
  魏忠贤和崔呈秀都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咳,朝臣们说大行皇帝的灵柩不应安放乾清宫,内官们说这是神宗、光宗皇帝先例,阁臣说兄弟不同于父子,要请别殿。内官说灵柩放乾清宫,信王可住殿前廊庑,阁臣说信王是储君,应住文华殿,皇后和贵妃应移居慈庆宫。内官说贵妃不应和皇后同住。总之是莫衷一是,各不相让。”
  魏忠贤冷笑两声:“去问娘娘吧,咱家不管啦。”
  [1]《起居注》是记录皇帝言行的册子,其中的《宫幸注》(又称《敬事房录》)是记录皇帝幸妃嫔的时间和妃嫔姓名封号。
第四章 登基称帝,年号“崇祯”
信王登基
  黄立极、张惟贤率领着阁臣和六部科道、元老重臣来到文华殿前,将公、侯、伯、百官和军民耆老等进呈的劝进表文递给徐应元,就跪在那儿等着。
  这劝进表为礼部所拟,共三表,意思一样,表述略有别。这是大明的酸腐遗风,储君继统之前必须犹抱琵琶,扭捏作态一番,以示不忍和谦逊,如是者三,才能设坛建醮,绿章拜表,其实是“固所愿也,非敢请耳”,所以必须三劝。
  黄立极累得腿都打哆嗦了,这已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朱由检回答说:“览所进笺,具见卿等忧国至意。顾予哀痛方切,继统之事,岂忍遽闻,所请不允。”第二次批道:“卿等为祖宗至意,言益谆切,披览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遂即大位!所请不允。”但此时黄立极心下轻松了许多,储君的回批已经从“我不想听”变成了“不想现在即位”,也就是听进去了。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信王必然答应了,批答中已是以“卿”称臣,分明早已是以皇帝自居了。
  等了片刻,徐应元笑模笑样地出来,递过批答。
  黄立极抖着手接过急看,立时大松了口气:
  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至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以所请。
  “诸位大人快请进去吧!”徐应元说着前头引路。黄立极从张惟贤手中接过一个红锦轴,双手平端,躬身前走,众人跟了进去。朱由检连忙起身相迎。徐应元急走几步到朱由检身边,拉了拉他衣角,小声道:“爷已是皇帝身份了,不好起身迎接臣子的。”
  朱由检恍有所悟,回到座位上。众人再次跪倒,山呼万岁。
  朱由检道:“众爱卿平身吧。”
  黄立极起身进前一步,将红锦轴高举过头,道:“这是臣等拟就的新朝年号,共四个,请吾皇择其一。若吾皇另有钦定,请示臣等,颁布中外。”
  徐应元接过放到案上展开。朱由检边看边琢磨,大殿里一时鸦雀无声。众人都盯着这位新皇帝,只见朱由检摇头了:“‘乾’为天,这‘圣’字可担当不起呀!”众人无言,一会儿又见他撇撇嘴,“‘兴福’,嗯,‘兴’字甚好,‘福’则俗而无新。”话刚说完,就见新皇帝眉毛拧在一处,“这‘咸嘉’二字,字面的意思倒是不错,可这‘咸’字中隐一‘戈’字,‘嘉’字中藏一‘加’字,岂非意肇‘刀兵相加’?这年号可起得糊涂。”
  黄立极差点儿堆乎在地!又见新皇帝凝神片刻,提笔写了起来。黄立极心想看来没一个中皇上意的,让皇上看我等不起了,今后怕是不好混了。只听朱由检道:“就用这最后一个吧,只是把‘贞’加个‘示补’旁,变作‘崇祯’,图个吉祥吧。”
  黄立极心中石头落地,心想这新皇帝是个不好惹的,身上一懈劲儿,腿就软了,就势跪倒,身后也跟着都倒下了。“吾皇圣明,万岁万万岁!”呼喊完了,黄立极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大位不可久待,请明日行登基大典。”
  “好吧,只是这大典如何行法?”
  “先要派爵爷祭告天地祖宗,然后新皇辞祭大行皇帝,才算受命,才是御殿受百官贺。”
  “派谁祭告天地祖宗才好?”
  “臣等这里拟好了,请吾皇定夺:宁国公魏良卿祭南郊,保定侯梁世勋祭北郊,驸马侯拱辰祭告太庙,宁晋伯刘天锡祭告社稷。”
  朱由检脸上的表情凝了一下,道:“既已拟好,就照诸卿安排吧。在何处行大典?”
  建极、中极、皇极三大殿在万历二十五年被一把大火烧毁,一直修到现在,弄得光、熹二帝只能在文华殿登基。
  那神、熹二帝都是不视朝的主,光宗只做了一个月的皇帝,就病了一个月,所以三帝倒都是无所谓。但眼前这位主子,看他在年号上的挑剔劲儿,就知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不过此时黄立极心中有谱,便堆上笑道:“禀皇上,在三大殿行大典。”
  “哦?完工了?”
  “昨日刚刚竣工。”
  碧空如洗,乾坤清朗,树静风止,虽是清早,仍是热浪蒸人。
  午门之外,甲士林林,旗仗森森。皇极门外张设黄龙华盖,皇极殿前整齐地陈列着法驾卤簿:五百件金银器,伞、盖、旗、纛,木制斧、钺、瓜、戟。
  朱由检身穿孝服,由礼部司仪官引导着,先至大行皇帝灵柩几案前设祭,然后卸下孝服,穿戴上御朝衮冕,至中极殿前设香案行告天礼,再至奉先殿谒告祖宗,然后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里住着神宗尚健在的妃子,现掌太后印的宣懿昭妃刘氏,朱由检行了五拜三叩礼,再去见张皇后,行了四拜礼,这才去了建极殿,换上通天冠、绛纱袍。
  初通鼓响,侍仪舍人二人举表案进入皇极殿。二通鼓响,通赞、赞礼、宿卫、侍卫、尚宝卿捧大宝进入大殿归位。三通鼓响,阁臣率百官由午门入。
  天启登基时魏良卿还未进身(入仕做官),没见过这阵势,见午门外一溜五辆大车,分青、红、黄、白、黑,低声对崔呈秀道:“这车好像先帝用过,摆在大门口做啥?大典过后新主子要出门?”
  崔呈秀斜他一眼,缓缓道:“这是玉、金、象、木、革五辂,天子法车,各有所用。晋武帝时创了这规矩,至后魏,五辂各依方色,再至隋开皇元年,始定五辂之制:一玉辂,青质,饰玉,驾六苍龙。《周礼》说‘马八尺以上为龙’,苍龙即青色的大马,祭祀、纳后时乘的;二金辂,赤质,饰金,驾六赤骝,即黑棕黑尾红马,飨射、征还时乘的;三象辂,黄质,饰铜,驾六黄骝,即黄骠马,远行时乘的;四革辂,白质,裹革,驾六白骝,即黑鬃白马,巡狩、亲征时乘的;五木辂,黑质,涂漆,驾六黑骝,即纯黑马,田猎时乘的。其实至后世,战乱不绝,也就不严格遵守此制了。但登基大典乃极盛之典,就都摆出来,以耀眼目。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皇上鞍前马后的,不懂这些规矩可不行!”
  “是,大人说的是。”魏良卿连连点头。
  “眼面前对小皇上还不摸底,今后要小心伺候,马虎不得的。”
  “是,今后该多向大人请教才是。”魏良卿知道魏忠贤也让着崔呈秀三分,所以也恭敬着他。
  五品以上大员进入正殿拜位,殿外从五品以下按品秩站成十八班拜位。殿前陛阶之上,四名拱卫司官各执长鞭,四鞭齐鸣,三声过后,在鸿胪寺导执事官的接引下,建极殿中的朱由检出升雕龙髹金九级御座。
  他一眼看见站在前面的魏忠贤竟是身着大太监的四品补服,而未穿上公的一品补服,这使他心中愉悦,看来魏忠贤也有所忌惮。
  先由奉祀返回的魏良卿等禀报。听他们絮叨完,朱由检大声道:“知道了!”语调震肃严厉,不但把魏良卿等吓得一激灵,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正在此时,忽听得空中霹雳,众人都仰了头看,却见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众皆惊惧。朱由检心中更是震恐,但仪式未完,只能先压在心里,不由得烦闷起来,心想上天示异,必有缘故。四下一看,见王体乾侍侧,心中认定是因阉党而起,说不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不敢向魏忠贤发怒,便冲着王体乾大声叱道:“你给我下去!”
  这是大破规矩的举动,众人都愕然了。王体乾脸上一阵涨红,却也不敢抗旨,应了声“是”,转身疾步而去。这却糟了,他是居中调度之人,他一走,一下子竟冷场了。众礼官不知是否该继续,怔怔地看着新皇帝。徐应元见不是物事,快步上前,补了王体乾的位置,附耳道:“皇上,进礼吧?”朱由检点点头。
  徐应元又低声道:“恕奴婢多嘴,从今往后您就是万岁爷了,要以‘朕’字自称。”朱由检再点点头。徐应元直了身子,扬声道:“进贺表——!”尾音儿未完,又是几声惊雷滚过。
  捧表官赶忙近前几步,跪下举贺表过头。受表官跪受,置于案。展表官跪展表,宣表官刚要宣表,朱由检一抬手:“住!传旨免贺。”
  这是事先交代的,徐应元已演练了好几遍,早就背熟了:“圣上有旨,先帝龙驭上宾,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但圣心哀哀,缞期未满,鼓乐不作,百官免贺!”
  百官五拜三稽首,执笏三鞠躬,拱手加额,三呼万岁,声彻皇城内外,与一阵紧过一阵的雷声混在了一起。待欢呼声、雷声响过,又静了场。徐应元不知下一步是何程式,拿眼看宣表官。
  宣表官明白是徐应元不明就里,便道:“请圣上明示,《中和韶乐》免奏,《圣安曲》免否?”
  崇祯从未见过这阵势,天启即位时他才十一岁,未参加大典。他眨了眨眼,转向徐应元,小声道:“该如何安排?”
  这话问得糊涂,身为王爷都不明白,王府太监怎知就里?略一顿,徐应元低声道:“奴婢自打进宫就从未离开过皇上半步,哪会懂这些?要不,皇上召他上来问明白些?”崇祯点点头。
  徐应元向宣表官勾勾手指头:“你近前来回皇上话。”
  宣表官绕到丹陛栏下离须弥座最近处,徐应元走近前,小声道:“什么是《中和韶乐》、《圣安曲》?”
  “《中和韶乐》是只用于坛庙祭祀和殿陛典礼的大乐,乐器用‘八音’制成。《圣安曲》是朝贺时的唱曲,”说着袖中抽出一纸,“这是唱词。”
  徐应元接过转身呈给崇祯。崇祯展开,见是一笔八分体:
  乾坤日月明,八方四海庆太平。龙楼凤阁中扇开,帘卷帝王兴。圣感天地灵,保万寿,洪福增,祥光五气生。升宝位,永康宁。
  崇祯心中冷笑,什么好词,实在平庸不过,抬手一挥:“免!”
  待宣表官退下,徐应元又不知该干甚事了,猛想起自己有个差事,是宣诏,赶忙俯身道:“皇上,颁诏吧?”
  崇祯点了点头,徐应元高叫:“宣《即位诏》!”
  内阁起草的《即位诏》原文是:
  我国家列圣,缵承休烈,化隆俗美,累洽重熙,远垂万祀。我大行皇帝,仁度涵天,英谟宪古,励精宵旰,锐虑安攘,海宇快睹,维新疆土,勤思恢复,万机总揽,六幕禔休。方启鸿图,忽宾龙驭。爰膺顾命,及予眇躬。侧聆凭几之言,凛念承祧之重。文武群臣军民耆老合词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乃仰遵遗诏,于八月二十四日祗告天地,即皇帝位。
  起草后呈朱由检看过,朱由检认为《遗诏》中的“亲贤纳规”、“勿过毁伤”、“恪守典则”等句是魏忠贤所加,意在警告他恪遵先帝定规,不要更改,勿逾雷池,别对他魏忠贤下手,否则于己不利。
  朱由检心中有气,但既不敢否了,更不敢动怒,却又不甘心任其摆布,更怕被诸臣轻看了,琢磨了半宿,决心试探一下魏忠贤,便在《即位诏》文末加了一段:
  朕以冲人统承鸿业,祖功宗德,惟祗服于典章;吏治民艰,将求宜于变通。毗尔中外文武之贤,赞予股肱耳目之用,光昭旧绪,愈茂新猷。
  明确提出要有变通,有新谋划,看看你魏忠贤作何反应?出乎意料,魏忠贤一字未改,屁也没放一个。
  朝贺礼毕,雷声也停止了,众人又都抬头看天,并不见半片遮云。
  “晴宇雷鸣,主何征兆?”崇祯问道。
  阶下默无一声,大家你瞪了我,我瞪了你,又都低了头。首辅黄立极见无人应答,只得出班奏对:“新主登极,本应大乐舞蹈以贺,但主上仁孝守制,备韶乐而不作,上天垂悯,代设鼓乐,乃是吉兆。”
  崇祯知他是魏忠贤同乡,并以此进身,暗自骂了句“狗屁不通!”
宦官试帝
  新朝年号“崇祯”,初掌大宝的少年天子朱由检,时年十八岁。
  崇祯既不想魏忠贤太过看重自己,以致急行废立,谋主自代,也不愿魏忠贤太看轻了自己,竟至一个小阉竖也敢以光禄寺压皇帝!不能树威立信,不要说这皇帝做不长久,就是性命也在旦夕之间!
  所以大丧期间,崇祯越发不敢懈怠,缞服朝夕诣几筵哭,斋戒,祭告天地宗社,灵驾引发奠仪,入陵奠仪,奉安神主于太庙,一切不敢有违祖制。
  崇祯食不甘味,衣不解带,诸事亲躬而后令行,总算挨过三十日,将天启皇帝齐齐整整送入德陵。上尊谥“达天阐道敦孝笃友章文襄武靖穆庄勤喆皇帝”,庙号熹宗,追谥生母刘贤妃为“孝纯恭懿淑穆庄静毗天毓圣皇太后”,并命迁葬庆陵与光宗合葬,一应典礼如仪,皆亲历亲为。
  崇祯从未见过生母,长大后思念日深,所以心中更加哀痛。之后封太后之父刘应元为瀛国公,母徐媪为瀛国太夫人,上光宗选侍李氏庄妃封号,尊熹宗皇后张氏为懿安皇后,此番道场才算是功德圆满。
  崇祯已是困盹不堪,真想一场好睡,但他不能。
  自从玄衣黄裳、玉旒衮冕加身,他就不敢稍露倦怠之色,深恐臣属瞧他不起。特别是头一次一个“朕”字出口,立刻有了睥睨丘壑的感觉,还没等他咂摸够滋味,又觉得有千钧之负,压得他胸闷气短。他整顿起精神,折向文华殿。
  自天启去世的第二天,他被安排到文华殿守丧,凶礼期间,每日典章规制诸事完毕,他就回文华殿看奏折。一个月下来,他竟在文华殿住习惯了,当成家了。
  送走了皇兄,崇祯住到了乾清宫,但仍到文华殿批本处阅览奏折。一个月阅了无数的折子,可是均留中不发,只为了解情况。要想做个重整河山的中兴之主,先要当好熟悉舆情的见习皇帝。
  现在丧事办完,实习期满,自觉内外大事已了然于胸,可以宸纲独断,做个正式皇帝了,他准备把阅过的折子批了发出去。
  焦日当头,一些细风也没有,身上黏黏地拉出丝来。崇祯换上薄纱缞服,吩咐打扇,便坐下拣看折子,却是看不进去。树上知了聒噪个没完,搅得人没了情绪。他唤徐应元端来凉水浸了浸脸,徐应元端水出去,崇祯重又拾起折子,觉着益发地烦乱起来。
  有一件事一直令他思绪不整,疑虑焦躁,就是大典之时晴日雷鸣。上天择我登基之日垂示异象,必是预兆大事!
  崇祯再挨不过了,正想招呼徐应元,徐应元就进来了。
  “万岁爷,魏公公送来四名宫女。”
  崇祯立时警觉起来:“朕身边不缺侍应,他是何意?”
  “奴婢不知。”徐应元实话实说。
  崇祯沉思一会儿:“是魏公公亲自送来的?”
  “是。”
  是罢战示和,笼络新君,还是包藏祸心,暗埋玄机?崇祯心中蓦地涌起恐惧,恨恨道:“回了他!”
  目下皇上还不能得罪魏忠贤,这一点徐应元可知道。回绝魏忠贤,岂不是明示疏远,引他猜忌?可徐应元又不敢明说,稍一犹豫,想出个旁词:“万岁爷,四人都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崇祯猛扭过头盯住徐应元:“你以为朕是个嗜色之君吗?”
  徐应元更躬了身,低声道:“奴婢有天大的胆也不敢往那儿想,更何况奴婢不比内外臣工更知吾皇?只是魏公公那儿——”
  崇祯明白了徐应元的意思:“好吧,叫他进来吧。”
  魏忠贤躬腰进来,进门就跪倒:“老奴叩见吾皇。”
  “公公请起。公公给朕送宫人来了?可是朕身边不缺宫人啊。”
  魏忠贤站起身,笑道:“老奴知道皇上身边不缺少侍候,只是新皇登基,总要新进一批宫人,汰黜一批年纪稍嫌大的旧宫人出宫,也是惯例。老奴听说皇上在王府时,府中并无艺伎,可见皇上当初清苦,是老奴失职啊!可如今不同了,当了皇上,管起国家大事,日理万机,尤其是现在,四边不靖,烦心事多,圣躬更加焦劳,老奴知道皇上常常批阅奏折到深夜,老奴看在眼里,心里难受啊!老奴想,皇上劳累之时,稍作休息,愉悦一下耳目,大有益于龙体。这四名宫人,不但貌比嫦娥,而且歌喉如莺,长袖善舞,皇上忙中偶闲,辄供驱使。”
  崇祯心中暗笑,魏忠贤大字不识一斤半,这番咬文嚼字定是别人教了他背熟的。“真个是劳公公费心了。不过,既然是国家多事,朕还有闲心去享受这弦管嗷嘈、莺歌燕舞吗?”
  “老奴想,越是国家多事,越是要保重龙体,身心愉悦,才好有精气神处理国事啊,也益寿延年。老奴盼望皇上万寿无疆啊!”
  “那就多谢公公了,四名宫人在哪儿?”
  “老奴怎敢当万岁爷一个‘谢’字,万岁爷体谅老奴一片忠心,不嫌老奴年老絮叨,就是老奴的福分了。”魏忠贤朝外一挥手,“进来见过万岁。”
  四名宫女娉娉婷婷飘进来跪倒,一股麝兰香气袭来。崇祯抬眼看下去,四人分别身着橙、绿、兰、紫宫服,说了句“起来吧。”
  四人站起,崇祯眼光逐个扫过,果然个个是春花方盛,秋月将满,翦水双瞳,柳腰一捻。崇祯微微一笑:“听魏公公说,你们都能歌善舞。朕便偷得浮生半日闲,你们就轻抒歌喉、漫甩水袖吧。”四人轻声应了“是”,轻移莲步,打起云手:
  四月轻绡进六宫,素衣惊与至尊同。
  裁冰笼雪慈云影,不蹋莲舟一瓣红。
  崇祯大惊:“这、这是朕所制,你们如何得来?”
  魏忠贤上前一步,说道:“是那日老奴指挥下人洒扫文华殿,偶然拾得的。老奴知是皇上所作,便收起来了。前几日叫他们谱成了曲,习熟了。”
  崇祯又是一笑:“公公真是有心人呐!嗯,幽细如发,大有鬼音啊!”魏忠贤心中一惊,扑通跪倒:“老奴该死,曲子不合圣意,是老奴之罪,老奴叫他们重制。”
  “公公误会了,朕是说朕的诗不好。……对了,”崇祯想起登基大典上免奏的《中和韶乐》,“你们说,什么是‘八音’?”
  几人都看紫衣女子,紫衣女子款款向前几步:“回万岁,奴婢略知一二,‘八音’就是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材质。编钟、镈钟为金,编磬、特磬为石,琴、瑟为丝,排箫、笛、篪为竹,笙为匏,埙为土,建鼓、搏拊为革、柷、敔为木。”
  “原来如此,”崇祯音乐天分极高,不但善抚琴、而且尝自作曲,无师自通,但因为无师,所以无传承,所学杂乱无章,故而处处留心。“好了,朕收下了,你们先退下,一会儿听徐公公安置。”
  “老奴也告退了。”魏忠贤一揖,和四名宫女一起退出。
  徐应元道:“皇上,四名宫人如何安置?”崇祯沉默了一会儿,“徐应元,你知道父皇为何只做了一个月皇帝就崩逝了?”
  “奴婢听说是吃了李可灼进奉的红丸?”
  “那是其一,其二是受了郑贵妃送的四名美女,才身染沉疴的。魏忠贤是要如法炮制呀。”
  徐应元恍有所悟:“奴婢明白了,奴婢安置他们去做粗使。”
  “不,先安排她们宫内读书,再为引礼赞礼官,去管后妃典仪,别让朕再见到她们就行。”徐应元答应着转身退出,一只脚刚出门,又被崇祯叫住,“你速去钦天监,问他朕登基之时晴日天鸣,朕问是何征兆,他为何不答对?朕不想追究,只问他天意若何,不要他来,老实回话就是。若敢欺瞒于朕,就用脑袋来回朕的话!”
  徐应元刚答应着转身,崇祯又道:“你也悄没声着去。”
  徐应元小跑着去了。崇祯展开一份奏折,是工部尚书杨梦寰请停开纳事例。崇祯点点头,说得不错,靡费之风实在可恶,新朝应有新气象,提笔准了。又打开第二份奏折,是巡抚陕西都御使胡廷宴,奏报澄城贼王二纠众造反,攻破澄城县城。
  崇祯鼻子里喷出一股气儿,低低吐了声“废物!”略一沉思,援笔批道:“初乱民揭竿,尔称是饥民抢劫,不抚不剿,坐待其炽盛,至澄城县破,而今是民耶,贼耶?不能防患于先,亦不能遏阻于后,何其迟慢若此?天启二年山东徐鸿儒、刘永明聚众三万举事,三月荡平,尔不赧颜?速筹方略,报朕知道!”写完扔过一边,吐了口闷气,翻开第三份折子,却是不曾看过,约略一览,脸便涨红了,一股火气直窜百会!监生陆万龄、曹代请立魏忠贤祠于太学,与孔子并尊。
  “这群吮痈舔痔的王八羔子!”崇祯狠劲儿一墩,折子、朱笔砸在桌上弹了出去,弄得满桌满地星星点点。
  徐应元一脚踏进来,见状赶忙跪地捡起,又招呼小侍擦抹,一边小声咕哝道:“万岁爷龙体要紧,伤肝啊,犯不着……”
  崇祯在臣属甚至宦官面前都很注意自身形象,从言谈举止到仪表神态,只有在徐应元面前才不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截住徐应元的叨咕,瞪着眼问:“办了?”
  “回万岁爷,办了……万岁爷该用午膳了。”徐应元嗫嚅支吾着。
  “快回话!”
  “是,钦天监说……天鼓鸣,主兵兆!”
  崇祯只觉着一股凉气从涌泉直透尾椎:“为何当日不奏?”
  “……钦天监说,新主登极,相率讳言。”
  何方兵兆?兵事无非有三:强虏寇边,百姓造反,宫廷政变。
  平辽战事已逾九年,不合此兆。陕西流贼闹事也已六月余,亦不在此数。不错了,变生肘腋,天兆此劫!不是朕除了他,便是他除了朕,此战在所难免。但朕虽贵为天子,却无一臂助,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此事如何行得?想至此崇祯心中沉重起来,呆呆地立着。
  “万岁爷,传膳吧?”
  崇祯回过神来:“朕不饿!”
  徐应元叹了口气退下,崇祯坐下重又拿起折子,是南京御史刘汉的奏疏,提出正四事:“崇正学以培治本,励廉耻以清仕路,惜名器以尊体统,重耕农以节财用。”
  崇祯深以为然,提起笔批道:“极是,吏部须严加清汰,凡会典额外官,添注添设者,有过失的不能推补;文臣非正卿,武臣非勋爵,总兵非实有战功者,不得加保傅衔。”写完拿起下一份折子,却是心意烦乱,情绪消沉,觉得昏昏沉沉起来,便无心再看,向后一靠,就要昏然入睡。忽然一阵香气扑来,直入心窍,顿觉清爽了许多。崇祯睁开眼寻睃,并不见异样,便又深吸一口,直透腹下,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尾闾直射关元,一种麻酥酥的感觉浸润全身,里外舒服,精神亢奋,便又埋头去翻看折子,却是更加看不进了。不知怎的,念头直转到了四个美人儿身上,心中又细细琢磨起来,忽然一动,转身喊道:“徐应元!”
  徐应元应声进来。
  “那四名宫人你查过么?”
  “查……查什么?”
  “你去,把她四人浑身上下里里外外细致搜过!”
  徐应元心中不得要领,不敢再问,转身去了。
  崇祯腾地站起,往外就走。
  大明皇帝直奔了承乾宫,进门就问:“贵妃在哪儿?”
  当值太监从未见新皇帝午后回来过:“回万岁爷,贵妃娘娘在西暖阁,奴婢这就去通禀。”
  “不必了,你们就在外边儿候着。”话未落音儿,崇祯已经转向西暖阁,挑帘进门,见田妃正和衣小憩,便蹑着脚走到桌边坐了,见田妃云鬓散乱,垂落枕边,如瀑布流泻;眉睫低垂,若两弯新月;粉面玉颈,似芍药带露;领口半解,露出一抹酥胸,如清水荷花,撩人采撷。
  崇祯心中生出爱怜,他不是个怜香惜玉的皇帝,这会儿却有了要肌肤相亲的感觉,虽是不忍打扰,却再把持不住了,起身过去,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抚那白颈。这痒酥酥的感觉弄醒了田氏,蓦见皇上在侧,慌忙坐起,露出尴尬羞涩之色,一面整理身上一面说:“皇上此时回来,也不传一声,妾身这副模样如何面君?”
  崇祯按住田氏,笑道:“爱妃在臣子前当然要保持仪容,在朕面前就不必了。”说着就去解田氏的前襟。田氏大为惊讶,赶忙抬手按住,红着脸道:“皇上这是转的哪根筋呀?大天白日的,被下人撞见了,皇上不羞,妾脸面往哪儿搁呀?皇上这会儿该去理事的,怎就存了这心思?莫不是撞见女鬼了?”
  崇祯埋下头去嗅那两团软玉温香,含混道:“适才伏案劳累,出来舒展筋骨,也不知是怎回子事,就想到了朕的爱妃。朕累了,要在爱妃这儿歇歇……”
  崇祯三宫之中,周氏秉性严慎,且体质稍弱;袁妃随和恭顺,善观颜色;田妃生得纤妍,且能歌善舞,琴艺尤佳,所以多受眷宠。自从登基以来,崇祯脑子里想的,手上忙的都是军国大事,常是忙到下半宿,与后宫亲近的机会大大减少。
  田氏心中也是渴想,听此一说,便起了一阵感动,又经崇祯一阵摩挲,闻到违了多时的男人身上的气息,也就有了感觉,垂下了手,任夫君摆弄,又想到丈夫这一阵确实苦了,确是需要慰藉,心上涌起酸楚和怜爱,便伸手搂抱了。裙衣暗解,罗带双分,长睫轻合,柳腰相承。偏是膨胀欲破之时,听得外面响起了脚步声。
  “皇上在么?”是徐应元急促的声音。
  “皇上、娘娘都在。”当值太监回说,脚步声就止了。
  雨露滋润,风歇雨息。崇祯不敢耽误正事,二人起了身,收拾干净,穿戴齐整了坐了。崇祯向外叫道:“徐应元!”
  “奴婢在。”
  “进来吧。”
  徐应元打帘进来。
  “有事奏朕么?”
  “是,”徐应元双手捧上一堆物件,“这是四名宫人贴身带的香囊,囊中各有一香丸。”
  崇祯接过,颠倒看了看,没觉着有何奇异之处,取出香丸再看,也未见特别。女人贴身带个香囊,是为去除体味儿,本是常事,不足为奇,便随手丢给应元:“你去吧。”
  徐应元退出,崇祯发泄过了,松弛下来,困意重又袭了上来,而且更加浓烈。他努力驱赶着睡意,起身要走。
  田氏看出了丈夫的疲惫,起身拦住:“皇上精神委顿,想是这一个月劳神费力大过了。古往今来的皇帝,那个似吾皇这般忧劳?皇上又刚刚折损了精神,走了元气,这就又急着去理事,身子经得起这般折腾?既有这许多国事要办,又何苦没来由地施这一番损精耗血的酣战?”
  “你适才不适么?”
  这一问,把田氏问臊了,两片红云浮上双颧,且娇且嗔道:“当了皇帝,倒学得不正经了。”说着伸手挽住崇祯的脖子,“妾时时渴念皇上,不求拥衾合卺,只求每日能见皇上一面,也就知足了。”说着清眸中映出惨淡,“皇帝管着多少天下事,做得完么?就在这一时一会儿么?妾看出皇上乏了,今日就歇了,明日再办那皇帝之事也不迟。”
  崇祯确是倦了,想想也是:“朕真的是缺觉,今儿个就提早先睡一会儿吧。”说着衣也不解就囫囵躺倒了,没多时就沉入南柯。
第五章 初试君权,将三千太监轰出皇宫
初试君权
  一觉醒来,已是窗染青黛。崇祯忙翻身坐起,去看珐琅座钟,见是戌时三刻了,唤徐应元伺候着洗了,觉着饿了,才传膳用了,用罢就匆匆回了文华殿,又阅了几份折子,将近子时才回乾清宫,脑子却是歇不下来,又溜达了好一阵子,过了丑时,才在椅子上坐了,自言自语道:“好久没去长春宫了,该去给皇嫂请安了。”
  徐应元手上还攥着那香囊呢,皇上没有交代,他不知该如何处置。
  “万岁爷,这香囊……是扔了,还是还了?”
  崇祯睡意又起:“明早拿给两宫看看,果是宫中没有的好香,就分给后宫。再有,那四名宫人要安置好了,衣食不可缺了。”说完便坐着睡着了。听着皇上轻微、均匀的鼾声,又见离天亮没两个时辰了,徐应元也就不敢再叫醒皇上更衣去睡,蹑脚自去偏房里蜷足箕踞歇了。
  ……
  崇祯被脑门上的温热弄醒了,睁眼一看,却是周氏两片湿湿的红唇,再看窗外,已是月渺星稀,天色泛出淡青。两觉加一起,直睡得撑着了,正待起身,不想被周氏按住了,但见她两朵红霞飞上双腮,眼光渐渐迷离,轻唤一声“皇上——”红唇便就合不拢了。
  崇祯搂过皇后,便觉出周氏身体轻颤,纤纤玉指将崇祯越抱越紧。崇祯心下大惑,周氏一向庄静肃正,目下却像换了个人,一脸的轻浮浪色,这一大早就上得紧,莫不是听说了昨下晌自己与田妃的事,翻起醋意,也要比个高低?正想发问,皇后举起一粒药丸,送到崇祯鼻下,“皇上闻一闻。”
  崇祯轻吸一下,“好香呀!”忍不住又深吸一口,似曾闻过,“这是何香料,奇异得很。”一语未了,立时又有了昨日的感觉,腹下乱撞起来。崇祯大为疑惑,“何人进的?”
  “就是徐应元刚送来的呀,说是皇上让送过来的。”
  崇祯想起是那四粒香丸,与昨日在文华殿闻到的香气一样,心下大彻大悟:昨日就是闻了这香气才去招惹田妃的,皇考、皇兄皆为此误!那激情便泯了,一股怒气翻滚升腾起来!狗彘老贼,你以色杀朕,还要朕买你个情,朕偏不着你的道!崇祯扶周氏坐了,道:“朕日夕忙于政事,疏淡了你,也是身不由己。朕自秉政,丝毫不敢荒误国事,唯恐上负社庙,下愧黎民。你须体谅于朕。”说着就站起来。
  周氏当然清楚,丈夫可不是愦愦无为之君,这江山社稷之于他,并非是呼吸八表间的畅快,而是泰山压顶般的重负。丈夫还是极注意君范的帝王,绝不会青天白日厮混于后宫,只是不知为何竟有些把持不住,见丈夫并无高唐之意,遂轻声道:“妾深知我皇,只是不忍看着皇上终日苦着自己……”说着已是珠泪滚落,“皇上不必挂念后宫,妾自会料理,只是皇上要为国家珍重圣体……”
  崇祯很想为周氏擦擦眼泪,温存一番,但这里不是卧房,他放不下帝王身份。他知道周氏从不知春药为何物,自己也只是在闲书上看到过,可也不知有这般厉害的,闻也闻不得。
  他不想说破,只说了句“朕自会注意”,便不再说什么,转身出屋,心中琢磨那文华殿的香气从何而来,却是不得要领,遂唤徐应元进早膳,吩咐道:“将那些香囊收了,一起毁了!”
  用过膳,崇祯去了长春宫,直呆了大半个时辰。
  徐应元也纳闷,皇上自登基以来,凡常朝日一早一晚必到长春宫外行四拜礼,可从未进去过,今儿怎么就进去了?
  风渐凉了,天空高阔了,呼吸顺畅多了。这一日早朝,百官早候在皇极门外丹墀下,忽传圣谕:“今日常朝御皇极殿,五品以上入侍殿内。”众人悚然起来,边急急走着边小声打探。
  “今日朔、望么?”
  “不是。”
  “那为何摆驾皇极殿?”
  “没听见五品以上入侍么,皇极门如何立得下这许多人?”
  “有些个风声么?”
  “没听着,总是有些要紧事吧。”
  “可会与厂公有些干系?”
  “嘘!活得不耐烦了?”
  受过“圣躬万福”的常参礼,崇祯悠悠开言道:“朕早听说东厂门外立有一杆,上置一硕大铁枷,是何人所立?”
  众人没想到是这么一个话头儿,心说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可谁也不敢言语。见无人答话,崇祯道:“崔爱卿,你也不知吗?”
  崔呈秀一哆嗦,忙出班道:“回陛下,是厂臣所立。”
  “此是何意?朕殊不解。”
  “臣也是这般问过王公公,王公公说是震慑不法之徒。”
  “传魏忠贤、王体乾。”
  徐应元忙口衔了宣了出去。
  崇祯又道:“崔爱卿。”
  “臣在。”
  “你的辞任疏朕看了,杨维垣劾你不守母丧,乃是先帝要你夺情视事,不为过也,不必辞任。”
  崔呈秀道:“陛下,臣以为丁忧不守,有违圣上以孝治天下之意,臣请致仕守制。”
  “忠孝难两全,见得你识得大体,不准辞任,站过吧。”等崔呈秀谢恩站起,崇祯转对诸臣道:“从今日起,恢复祖制,每日视朝。”
  这些朝臣已经几十年不上朝了,早朝是卯时三刻(凌晨五点四十五分),兀的来个每日披星戴月往宫里跑,实在有些受不了。像黄立极等有年纪的人,更是招架不住,暗自叫苦不迭。
  黄立极见无人说话,硬着头皮站出来:“如此一来,圣躬辛劳,臣下不安。臣以为可恢复三六九视朝,免朝时陛下可随时召见诸臣。”
  崇祯笑道:“怕是卿等辛劳了吧?太祖定制每日视朝,隆庆末年改为三六九,不是祖制,至万历中干脆不上朝了,就更不是祖制了。太祖曾于八天之内阅内外诸司奏札一千六百六十件,”说到这儿叹一声,“与太祖比,朕再辛劳,犹不可追。如今更不比太祖时,天下不靖,百姓疾苦,每日视朝,一切章奏与诸卿当面参详,方不至耽搁。”
  一声“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见驾”,二人碎步走入。自从崇祯登基那日把王体乾叱了出去,魏、王再不敢上朝时在跟前伺候了,可也不敢不伺候,常朝时便在皇极门西边的弘政门候着,大朝时就在皇极殿的偏殿守着,可以随叫随到,所以很快就来了。
  进得殿来,远远就跪倒了。崇祯等他们嘟囔完了参拜礼,叫二人平身,道:“也无甚大事,只为立枷示威一事,敢是有人碍了公公?朕为卿做主。”魏忠贤斜睨了王体乾,王体乾心领神会,忙道:“并无人碍了东厂,只是大奸大恶,法所不能治者用之,警醒歹人罢了。”
  崇祯叹了一声:“虽如此说,殊觉太惨,非国家盛事。”随之提高了声调,眼光从大臣们脸上逐个扫过,“杨邦宪、刘述祖请建江西魏忠贤祠,让朕想起一事:几月前陆万龄、曹代上疏请于国学建魏忠贤祠,与圣人共祀,不知建成没有?”
  不等殿内诸臣回答,殿外一人出班奏道:“回陛下,已近收尾,魏公公像已安座。但臣以为,陆、曹此为是大罪,宜下狱!”
  崇祯心头一热,定眼看时,并不认得:“卿近前来,卿是何人?”
  “臣国子监司业朱三俊。”朱三俊走上陛阶。
  崇祯脸上掠过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二人说芟除东林党,如诛少正卯,编《三朝要典》[1],如笔削《春秋》,你不认同?”这话是说给朱三俊的,但也是想激一激这些习圣人之言、作道德文章的读书人。
  “大宦岂能与大圣比肩?臣请治陆万龄、曹代欺世盗名、私通内官之罪!”朱三俊大声道。
  崔呈秀这才明白今儿为何在皇极殿早朝了。明例,常朝在皇极门,朔、望日在皇极殿,五品以下亦入朝,只是立于殿外丹墀之下,五品以上京官入殿。小皇帝是想看看这臭鱼烂虾癞蛤蟆中还有没有大明忠臣!
  崇祯只觉得头内麻胀,好个朱三俊,原来这朝中还有忠勇之臣!
  但除了朱三俊,别人都不说话。崇祯心中升起鄙夷,但又有些许安慰,毕竟无人附和陆、曹之说。不过崇祯心里也明白,无人附和是因为都还没摸透皇上心思,心中一声太息,对朱三俊道:“如此高声喧嚷,好没规矩!陆、曹二人公开上疏,怎是私通内官?你无凭无据就敢在朝堂之上纠弹,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朱三俊一梗脖道:“臣愿与陆、曹一起领罪!”
  崇祯觉得眼眶有些酸涩:“大胆朱三俊,你欺朕是个新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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