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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大败局

_12 晏青(清)
  露宿风餐誓不辞,饮将鲜血代胭脂。
  凯歌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四
  凭将箕帚作蝥弧,一派欢声动地呼。
  试看他年麟阁上,丹青先画美人图。
  写好将纸卷起递与高起潜:“赐给秦良玉。”
  傍晚,八旗营帐里一片喧闹声,吆五喝六声混着酒香飘到关押杨春、王成德的毡篷里,二人已从帐外看守他俩的参将鲍承先、宁完我的议论中知道了金兵打了败仗,正纳闷儿为何跟庆功似的热闹,副将高鸿中、参将巴克甚互相搀扶着趔趔趄趄走来,嘴里喷着酒气,对鲍承先、宁完我道:“我俩来换你们,喝酒去吧。”
  鲍承先拉住高鸿中:“今日吃了败仗,为何还要大宴全军,就不怕明军劫营么?”
  巴克甚一把推开高鸿中,嘟嘟哝哝道:“败仗?谁说吃了败仗?是胜仗,笨蛋!”
  “胜仗?明明败了,为何说是胜仗?”
  “哼哼,你俩是汉人降将,怎知道底里?那是大汗与袁崇焕密约,我军佯败,使袁崇焕能骗取崇祯信任。你没见今日阵前,先是十二贝勒与袁崇焕贴近说了几句,然后才开战么?用不了几日,大事可成!”
  “嘘——,你小声点儿,”宁完我指指毡篷,“被他们听了去!”
  巴克甚哈哈大笑:“听了去就听了去。他俩还能跑了?这两个弼马温留着已没用了,明日就用他俩祭旗了!”
  几人的对话毡篷里听得一清二楚,二人立刻身体筛糠了。正在魂不附体,参将达海托着酒食进来:“将士用命,大汗今日犒劳,你二人也跟着沾光。明廷都城不日可下,崇祯小儿已是瓮中之鳖,你俩也喝碗你们皇上的催命酒吧!”说完放下托盘,和鲍承先、宁完我走了。
  这是送命酒,俩人哪里敢吃?高鸿中、巴克甚进来,见他俩没吃,巴克甚道:“见你家小皇帝不保了,吃不下了?好,我俩吃!”说着大碗酒、大块肉的又喝起来。吃过了下半夜,两人已烂醉如泥,倒在门口,鼾声如雷。这是天赐良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待到明日,想跑也没腿儿了。杨春、王成德互递个眼色,大气儿不敢出,蹑手蹑脚从高鸿中、巴克甚身上迈过,左躲右闪绕过一座座毡篷,向营区外摸去,没想到意外顺利,一路上除了个别营帐中传出的打闹声外,大都寂静无声了,偶尔见到几个醉倒在帐外的兵士。
  两个马太监顺顺当当刚跑出来,忽然间炮声大作,顿时金营中火光烟柱四起,人影儿乱窜。俩人正奇怪,就听有人喊叫:“明军偷营啦——”两人大松口气,不敢停留,直奔京城方向而去……
  [1]东晋名将朱序之母韩夫人,察觉襄阳城弱点,带领城内妇女赶筑城墙加强守御,并成功击退前秦军队,后人将新修的这段城墙尊称为“夫人城”。
  [2]马援,东汉光武帝二十八宿之一,拜伏波将军。
第六章 崇祯中了反间计,袁崇焕含冤入牢
阵前锁将
  崇祯便服简从,趁着月色登上北外城城头,城头上每隔十几步就燃着一支火把,兵士们正上上下下地搬砖。崇祯向城外张望,近处果然已不见金军,十余里开外却是影影绰绰人喊马嘶。
  崇祯手按城垛,见城墙加高加厚了尺许,风化的酥墙被新砖夹牢,泥浆灌缝,平整无隙。
  崇祯看见一处碎石累叠,缝中泥浆格外饱满,遂用手抠缝,竟抠不动一片黄泥,崇祯大为高兴:“此处谁负守陴之责?”
  王承恩拦住一名兵士:“你们长官是谁?”
  这些兵士谁也没见过皇上,但见这位说话的是内官打扮,知道来头不小,便道:“是礼部尚书钱大人。”
  “他人在哪儿?”
  兵士向身后一指:“那边搬石子呐。”
  王承恩手搭凉棚看了半天,回崇祯道:“是钱象坤钱大人,那边搬石子的就是。奴婢招呼他过来?”
  崇祯不答,径直走去。奇寒天气,钱象坤挽袖至肘,衣摆掖在后腰上,抱着一块尺来宽、尺来厚、二尺长的大青砖,低头猫腰往前挪,忽见一双脚挡在面前。他抬不起头,更想不到皇上会上城来,没好气道:“你眼珠……掉啦?看不见我这强、强……撑着?快躲开!”
  王承恩小声道:“钱大人,皇上来啦!”
  钱象坤一哆嗦,左手一滑,大青砖掉下,差点儿砸了脚面,抬头一看,扑通跪倒,头直磕下去:“臣死罪!臣死罪!臣死罪!”周围的兵士一听是皇上,呼啦全跪下了。
  崇祯双手扶住钱象坤:“弘载起来。你调度督促就可以了,为何与兵士一起卖体力?”钱象坤起身道:“回陛下,城内兵力本就不足,兵士们还要守城,人手不够,臣不忍心袖手旁观。”
  崇祯点点头:“你无罪有功。”说完转身向东城去了,身后响起一片“吾皇万岁”的欢呼声。走到东、北城防分界处,情景大不一样了。加厚的城墙不到一里长,其中竟有多处不是用砖石加固,而是用数根一尺多长的粗木捆扎累放,厚而不固。其他的地方还裸露着风蚀的酥墙,满布裂纹,看上去一推就掉。
  崇祯眼角嘴角一齐耷拉下来:“此处是谁负责?”
  王承恩又截住一名兵士询问,然后回答道:“是张凤翔张大人。”
  “他人呢?”
  王承恩还不及问,张彝宪气喘吁吁跑了上来:“皇……皇上,狱牢中的犯人越狱了!”
  “什么?!”崇祯双眉立起,“越狱?怎么会越狱?”
  “推倒了牢栅,夺、夺了兵器,杀了牢卒,就、就跑了。”
  崇祯已是怒不可遏:“追!追!都追回来!统统处死!”说完来回猛转了两圈,“把乔允升、张凤翔和刑、工二部那帮侍郎、郎中给朕叫来!”说完匆匆下城回宫。刚进承天门,就听身后一阵杂沓声,回头看去,见刑部尚书乔允升、侍郎胡世赏、工部尚书张凤翔、营缮司郎中许观吉、都水司郎中周长应、屯田司郎中朱长世小跑着赶上来,李标也闻讯赶来了。崇祯当街站住,拿眼一遛扫过:“狱牢都不牢了,这大明还有牢的地方么?还有,朕上城观敌,见城防工事处处敷衍潦草,要尔等何用!先各打八十棍,再下狱!”
  李标站出道:“陛下,敌来突然,城防工事昼夜赶筑也是不及,张大人等已是尽力了,请陛下宽宥。”
  “宽宥?目下与敌只隔一墙,宗庙社稷都靠这堵墙。这墙一倒,宗庙社稷都没了,岂可不重处?打!”
  这地方上哪儿找板子去?高起潜拿眼一寻溜,指着承天门,向锦衣卫道:“拿那五根门闩来!”那门闩有碗口粗,可怜工部三个郎中两个年老、一个体弱,哪禁得住如此痛打?八十棍没打完,张彝宪就报,“皇上,工部三位郎中大人咽气儿了!”
  “拖下去!还有,那个蓟辽总督刘策,丧城失地,处死!”崇祯说完甩袖而去。刚进文华殿,却见太监杨春、王成德杵在门口。
  ……
  杨春、王成德的话证实了一直包裹在崇祯心中的疑虑。
  崇祯在文华殿坐了一夜,王承恩、曹化淳、高时明、高起潜、张彝宪也战战兢兢陪了一夜。
  第二天天还没亮,崇祯就连颁四道旨:命乾清宫太监王应朝监视行营,司礼监太监沈良佐提督九门,内官监太监吕直提督皇城门,司礼监太监李凤翔提督京营、总督忠勇营,将皇城内外守卫整个换了个个儿。
  这几人都是信王府的旧人。
  皇太极没想到玩命儿拼死打了一天、五成还剩三成、没了一个囫囵兵的袁崇焕,还敢偷袭十倍于己的强敌,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仓皇拔寨而走。几次想组织有效反击,都没能立住脚,被追出十余里,直到天明,逃到运河边。
  袁崇焕眼瞅着金兵扑通扑通掉进河里,人挤人淹死不少,大为激奋,正想趁热打铁,挥师急进,忽传圣旨:速进宫面君,不得耽搁。
  袁崇焕无法,只得见好就收。
  传旨的是新任提督京营的太监李凤翔。接了旨,袁崇焕问:“李公公,出什么事了,圣上这般急着召见?”
  “听说是议饷,祖将军也同时召见。”
  “议饷?”袁崇焕心里琢磨,议饷何必如此着急?但听说没什么大事,也就放下心,派人唤来祖大寿,一同赶往皇宫,远远就看见新任皇城门提督太监吕直等在午门口,见他俩过来便疾步迎上,便道:“万岁爷在平台,速入!”二人不敢怠慢,蹽大步趋入平台,见阁臣和满桂、总兵麻登云、黑云龙已先到了。
  行过礼起来,崇祯脸色极难看,盯住袁崇焕道:“袁崇焕,你真是料敌如神啊!你居然能算准鞑子要从西边儿来?再有,就算你派出哨探了,你又怎能比鞑子提前两天先到了京城?”袁崇焕刚要答话,崇祯抬手止住了,逼问道:“说什么五年复辽,你在宁远,是只守不攻,如今仇人打到京城根儿了,你还是只守不攻,你究竟存个什么心思?”
  崇祯态度大变,大出袁崇焕意料,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臣用的是孙子兵法。《孙子》曰:‘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以近待远,以逸待劳。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你算了吧!”崇祯截断袁崇焕的话,“你派的教官,竟把炮弹打到满桂头上,又怎么说?”
  袁崇焕毫无精神准备,正不知如何回答,只听成基命道:“陛下,兵科给事中陶崇道曾与张凤翔亲至城头阅火器,上疏说,‘见城楼所积者,有其具而不知其名,有其名而不知其用,询之将领,皆各茫然,问之士卒,百无一识。有其器而不能用,与无器同;无其器以乘城,与无城同。臣等能不为之心寒乎?’袁崇焕所派教官虽教以操炮之法,但只有一天时间,又未实射,操炮兵士见鞑子来了,更是心惊胆寒,怎能打得准?再说城上督战的是兵部尚书李邦华,臣以为不能归罪袁崇焕。”
  “好一个糊涂的成基命!朕问你,我军守城,主要靠的是什么?”
  “是……火器。”
  “你还知道!袁崇焕当初也是如此说。我看那炮弹打得挺准,直奔到自己人堆儿里,直奔了满桂!如果满桂被炸死,那德胜门自然瓦解,朕和你们如今早是阶下囚了!你说这炮弹打得准是不准?”
  这话如当空炸雷,成基命脸都白了:“陛下,千万不可这般想啊!是袁崇焕以少敌众,拼死力战,大败皇太极的呀!是袁崇焕守住了北京城啊!”
  崇祯心说,那还不是有密约在先,使的苦肉计?但毕竟无证据,这话还不能端到桌面上:“守住?守住了吗?鞑子跑了吗?鞑子在城外烧杀淫掠,糜烂地方,他袁崇焕干什么了?连百姓都说他‘胁和纵敌’,这还不够吗?”
  成基命扑通跪下:“陛下,千万不要轻信流言!京城的官民何曾见过这种阵势?百姓顾的是自己身家性命,达官贵人大多在城外置有田地宅院财产,现在惨遭金兵蹂躏,自然心疼得很,他们拿金兵无奈,把怨怒发泄到领兵打仗的人头上,可袁崇焕他们是士不传餐,马不再秣,饿着肚子跑了几天来勤王的呀!兵临城下,大敌当前,局势危急,非平时可比,圣上慎重,万不可自割股肱啊!”
  “慎重?慎重即因循,何益!”
  韩爌终于不忍了,袁崇焕要是被拿下,北京城非破不可,大明非亡不可!咬咬牙站出来:“陛下,辽东副总兵杨春曾对臣讲过一事:宁远大战时,清兵猛攻,眼见城破在即,百姓大骂袁崇焕害人。清兵退后,又扶老携幼去见袁崇焕大哭拜谢。百姓不明情势,人云亦云,以伪为真,今日也是如此。临敌易将,兵家大忌呀!”
  “韩阁老,你是袁崇焕的座师,当然护着他。朕问你,袁崇焕擅杀毛文龙,是何居心?督守一方的钦命大员,就是撤免,也要报朝廷批准,何况处死?你说他袁崇焕有多大胆?他何来这么大胆?朕替他说了:杀了毛文龙,不但收了东江的兵,而且再无监督、妨碍他的人了,辽东成了他一统天下,而他自成了一方势力!朕要抗御北虏,少不得倚仗他,皇太极要南侵,也少不得过他这一关。他是想议和就议和,想胁朕就胁朕!”
  听了这话,袁崇焕才明白这小皇帝原来城府如此之深!知道了皇上心思,也就知道命不由己了。
  生死置之度外,也就镇定了下来,心无挂碍,袁崇焕坦然道:“请陛下容臣说一句:臣说过五年复辽,不想反被敌打到皇城脚下,是臣之罪。敌虽未走山海关,但臣督师蓟辽,难辞其咎。臣擅杀大将,是臣越权。但臣杀毛文龙,正是因毛文龙与敌通款!先斩后奏,是陛下曾授权于臣,更是防毛文龙得知消息投敌。臣数年所为,当有公议,臣只痛陛下不知臣!”
  崇祯毕竟没有十分的证据,怕袁崇焕说多了,将住自己,遂不理他,扭过头道:“朕以东事付袁崇焕,乃胡骑逞狂。袁崇焕身任督师,却致敌深入内地,虽兼程赴援,又钳制将士,坐视淫掠,功难掩罪!将袁崇焕拿掷殿下,发南镇抚司监候!收了他的总理京城防务大印,满桂总理各路勤王之师。”
  等到崇祯一声“退下吧”,祖大寿如逢大赦,强撑着走出紫禁城,这员身经百战的猛将,连马背都上不去了,两腿抖个不停。连拉带拽上了马,猛加鞭跑回大营,谢尚政正在营门口守着,他也不理,直奔中军大帐。谢尚政见他一人回来,心中纳闷儿,跟了进来。
  何可纲正在大帐外转磨,见了也跟进来。祖大寿一屁股坐下,号啕大哭!二人见他这般模样,已明白了八九,何可纲急得面红耳赤,道:“大帅怎么了?”
  “下大狱了!”
  “啊!为什么?”
  “擅杀毛文龙,炮打满桂,纵敌深入。”何可纲沉默不语了,眼中两行清流潸然而下。祖大寿哭痛快了,问:“咱们怎么办?”何可纲还是不语。祖大寿一拍大腿站起,“货要卖与识家,这种昏君不值得为他卖命!咱们走,回锦州,指望着满桂能守住?哼!去当亡国之君吧!”
  “啊!那不是反叛吗?”谢尚政大惊。
  “反叛?如果不走,你我的脑袋也要挪窝了!”
  “等等,”何可纲有气无力道,“等等,再等等,皇上很快会想明白的……”
  “你是没看见今天殿上他那副凶相!成大人、韩大人据理力辩,也挨一通数落。刑、工二部尚书当殿挨打,三名郎中当场打杀!你说他是不是疯了?”祖大寿一席话,听得何可纲两眼发直,愣了半天,祖大寿向外高叫:“拿酒来!”马弁拿来酒,二人各自斟满,仰脖而尽。
  何可纲道:“还是再等等,万一大帅获释回来,见我们走了,皇上没杀他,也要被我们气死了。不但前功尽弃,大帅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我们也就留下了临敌逃跑、弃君父百姓国家、不忠不孝的千古骂名!”
  谢尚政道:“不能走,走了,咱们的脑袋更保不住!”
  “你个王八羔子懂个屁!”祖大寿气得大骂,“大帅若不入关,皇上再疑心也不敢动他,懂吗?”
  何可纲想了想:“等三天。今明两日诸臣必力救,圣上或可回心。三日之内大帅若不回,则圣意难挽,我们就走!”
  “你们走吧,我不走!”谢尚政气哼哼道。
铤而走险
  有一个人料到了祖大寿的心思。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听说袁崇焕下狱,立刻找到顶头上司梁廷栋:“大人,奈何使功高劳苦之臣,蒙不白之冤?兵临城下,而自坏万里长城,这是何道理?”
  “此乃上意。”梁廷栋不满地看一眼余大成。
  “袁督师不但无罪,实有大功,满朝文武焉能不知?今日城中,舍袁崇焕谁堪御敌者?功罪倒衡若此,朝廷置兵部官何用?大人,您现在已擢兵部右侍郎了,总督蓟、辽、保定军务及四方援军,兵权在手哇!您要力争,皇上会听的!”
  “袁崇焕也是兵部尚书,也是总理援军,也是兵权在握!哼,满朝文武?甭说朝廷上下,就是城中百姓皆言袁崇焕蓄逆!”
  “敌兵由蓟入,袁崇焕自辽来。闻报入援,誓死力战。所逆何事?所蓄何谋?不过是城外有中官勋戚庄店丘墓,有百姓禾田庄稼,痛恨他遭蹂躏劫掠,咸谓袁崇焕玩兵养敌,流言日布,加以叛逆之名,致使皇上生疑!”
  梁廷栋面色不怿:“朝廷之事,自有圣虑,要你一个职方司郎中来多嘴?”
  “自有圣虑,要大臣们何用?圣虑何来?来自职在有责的臣子!”余大成大喘口气,提出个让梁廷栋意外的问题,“大人,您一年之间由兵备副使而加右参政,再迁右佥都御史,再擢右侍郎,令廷臣侧目,这是为何?”
  梁廷栋瞪着他:“你是何意?”
  余大成笑笑,缓和了语气,替梁廷栋回答:“因为您奏对明爽,深惬圣心。为何您能奏对明爽?因为您有才知兵。为何您知兵?因为您带兵多年,跟努尔哈赤打过仗,并且是宁锦大战的功臣之一。袁崇焕是功是过,其实不用下官说,大人心里比下官清楚。”
  “哼,清楚又怎样,是臣子能主的吗?”
  “臣子不能主,臣子能谏,能为剖白!”余大成压住火气,“大人,天启年间,您为永平兵备副使,督抚以下为魏忠贤建祠,独大人不往,并乞终养归,真是铮铮一条好汉!如今国难当头,正需大人力持匡扶,大人当年的正心勇气呢?”
  余大成所言正是梁廷栋一生最得意之笔,被余大成问个尴尬:“你想要本官去说什么?”
  “敌势正炽,辽兵无主,不败即溃,就在今日!”
  梁廷栋心中一震:“胡扯!有祖大寿在,怎就溃了?”
  余大成冷冷一笑:“焉有巢倾鸟覆而雏能独存者?大寿一武夫,又是袁崇焕心腹,虑自身尚不及,决不会存山头之想。”
  其实梁廷栋也隐隐有此预感,听余大成一说,就更心悸了,沉吟片时,道:“好,你同我去朝房。”
  去朝房的路上正遇上周延儒,梁廷栋知道周延儒圣眷正隆,迟早入相,由他说给皇上最管用,还不会惹恼龙颜,便拦住他述了一遍余大成的话。听梁廷栋说完,周延儒问余大成:“余公是虑祖大寿会反?”
  “不反即走。”
  周延儒想了想:“迟速?”
  “三日之内。”
  “哦?为什么?”
  “袁崇焕始就狱,祖大寿心存希冀,认为朝内必有申救者,袁崇焕当可释还。两天一过,也就知道上意真不可回了。祖大寿为袁崇焕臂膀,袁崇焕所为祖大寿都有份,岂能自免?不反何待?”
  “那你说该怎么办?”
  “今日之策,唯有释出袁崇焕以系军心,让他驱虏出境以自赎,既可以夺鞑虏之魄,又可以存辽左之兵。”
  周延儒叹口气:“只怕圣上不准啊!”周延儒是怕碰钉子挨骂,“我明日去向圣上说吧。”
  余大成一夜不眠,第二天一早就去朝房打听消息,好不容易等到梁廷栋回来,忙问:“事有可为否?”
  “不必了,”梁廷栋一脸得意,“祖大寿不会反了,你没言中。”
  “言而不中,国家之福。但大人为何说祖大寿不会反了?”
  “圣上已下旨给祖大寿了。”
  “圣旨怎么说的?”
  梁廷栋边想边道:“大意是:袁崇焕自任灭胡,今胡骑直犯都城,震惊宗社。袁崇焕不能布置方略,退懦自保。关宁兵将,乃朕竭天下财力培养训成。令总兵满桂总理关宁兵马,与祖大寿、黑云龙督率将士,同心杀敌。”
  余大成一跺脚:“祖大寿必反了!”
  “为什么?”
  “因为不但袁崇焕释出无望,而且关宁铁骑也归了满桂了,祖大寿要不走,他手中就剩不下一兵一卒了!”说完叹口气抬脚走人。
  果不其然,当天晚间梁廷栋就叩访余大成寓,急道:“被你言中了,祖大寿、何可纲尽起辽东之兵,走了!你果然有先见之明啊,周大人也心折了。”
  余大成听了露出惨笑:“只怕是日后构陷下官的借口了!”
  “这是何意?”
  “先见之明,也就是预先与谋了!”
  “你多虑了,快随我走。”
  “去哪儿?”
  “进宫面君。本官已告诉圣上说余大成能先见,圣上召你呢。”
  余大成自是不敢怠慢,随梁廷栋来到文华殿,周延儒正在殿外等候,三人进殿见崇祯。见他们进来,崇祯劈头就问:“余大成,你看祖大寿会不会投敌?”
  “臣本来判断祖大寿非反即走,现在看祖大寿非敢反朝廷,只是因袁崇焕下狱,惧罪而走。他若是反,调转炮口轰击城门,冲进城内劫走袁崇焕易如反掌。以此判断,祖大寿不会投敌。”
  崇祯听出一身冷汗,祖大寿手里有大明最精锐的军队,又有十几门大炮,北京城没人挡得住他,他若冲进城,也就不仅仅是劫走袁崇焕了,怕是自己要跟袁崇焕换个了:“余大成,你既能先见,也当能预后。你说该怎么办?”崇祯道。
  “臣以为如今能战之兵,首数辽东。祖大寿走,京师难保!应快马召回祖大寿,赦其背君之罪。”
  “嗯,好,朕这就下旨,追他去!”
  “陛下,”余大成近前一步,“祖大寿正是怕陛下加罪于他才跑的,陛下怎能召得回他?臣想欲追回祖大寿,非有一人说话不可。”
  “谁?”
  “袁崇焕。”
  “……你是说,释出袁崇焕?”余大成不敢在皇上面前说这话,只好低下头不答。崇祯可犯难了——这是一支袁家军,祖大寿的走证明他们只效忠于袁崇焕,根本不听命于皇上!如果被祖大寿一逼就把袁崇焕放出来,甭说袁崇焕再不把自己放眼里,在大臣们眼里也是个无能之君了,各镇总兵岂不要拥兵自重了?这还得了?于是阴阴地一笑:“余大成,你说,如果放出袁崇焕,是他听朕的,还是朕听他的?”
  甭说这话,只这笑就把余大成拍趴下了:“陛下,臣不是说要纵袁崇焕,臣是说须得有袁崇焕的手书。”
  崇祯不说话了,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先把人家下了狱,再去求人家召回部属,天家颜面何在:“王承恩,去叫孙承宗、成基命来。”
  “陛下,孙承宗在通州呐。”
  “哦——去唤成基命吧。”崇祯转向周延儒,“玉绳,今儿早上朕让你拟的旨,拟好没有?”
  “拟好了。”周延儒双手呈上,王承恩刚要过来接,崇祯道:“念!”这自然是让周延儒念,周延儒展卷读道:
  建虏本我命夷,越辽犯蓟,入我边城。将吏玩法忘戒,致彼蹂躏,谩薄都城。已命六师警备捍卫于内,关宁诸兵堵截于外。蠢尔丑类,尚肆咆哮,凡我臣民,共宜蕴愤。入卫兵将,自大同、宣府、保定先至,山西续报,山东、河南、延绥已经遣调,尚未速赴,迁延日久,扫荡无期,赤子虔刘,朕心何忍!前特诏谕省镇文武官吏,凡督府有勤王之责,即选精锐,简授贤将,星驰赴援。近地抚臣,躬提入卫。京城内外,不论官士军民,能募士出奇,或夜劫营,或焚攻具,论功叙赏,朕无所吝。若奉调兵将,逗留不前,坐视罔闻,逮问惩处,有祖宗之法在!
  “就这样,连夜发出!”崇祯一甩袖子道,“山西巡抚耿如杞、延绥总兵吴自勉、甘肃巡抚梅之焕各统劲卒五千入援,加上满桂、侯世禄、黑云龙、麻登云、尤世威、曹鸣雷等部,也有四万之众吧?”
  “各部日夜兼程赶来,已是疲劳不堪,战力大减,敌则是以逸待劳。我四万之军难敌十万之军呀!”余大成道。
  这话就十分在理了,甭说四万,更甭说疲劳不堪,就是十万对十万,也难说胜负。“陛下,徐光启上的《守城条议》陛下阅了么?”周延儒道。
  “嗯,看了,你以为可行?”
  “是,炮乃是敌所短,我所长。辽阳、宁远之役,正是凭城用炮,而获全胜。”
  “那是辽阳、宁远,这是京城!偌大天朝,让鞑子千里直趋,畅行无阻,把朕围在孤城里,那些拿着朝廷俸禄、吃着百姓粮米的官兵却龟缩在城里,让朕受天下人耻笑!养你们何用?主辱臣死,你们懂不懂?!”周延儒不敢说话了。说到徐光启和大炮,崇祯蓦地想起一事,正要发问,成基命跟着王承恩进来,刚要跪下,崇祯一挥手,“免了。”对王承恩道,“叫徐光启来。”再对成基命道,“成基命,朕要你去阅刘之纶、申甫所部兵,你去了没有?”
  “臣去了。臣以为不可用。”
  “为何?”
  “那些攻具倒是新颖,只是都是木制,恐怕不耐久用。招募的兵卒都是市井流民,乌合之众,如何能打仗?更何况对手是八旗兵。”
  “不试怎知?叫他们出战!”崇祯轻叹一口气,再道,“关宁兵将是孙承宗的旧日部曲,他应可召回祖大寿吧?”
  成基命在来的路上已听王承恩说了祖大寿之事,抬手上揖道:“陛下,大寿危疑已甚,又不肯受满桂节制,因此讹言激众东奔,非部下尽欲叛。只要孙大人大开生路,曲收众心,辽东将士必解甲来归,祖大寿不必虑。”
  崇祯高兴起来,连连点头,高声道:“张彝宪!”张彝宪应声进来,“速命孙承宗修书追祖大寿!”张彝宪答应着跑出去。崇祯换了话题,“朕知道徐光启曾于万历四十八年和天启元年两次奉旨襄理军务,训练新兵,听说成效颇著。他一个书生,知天知地,朕是信的,果然知兵?”这一问只有成基命能回答了:“是。徐光启,人杰也。他师法西术,不光通晓天象数术,而且于西洋兵法颇有心得。西人惯远战,靠的是大铳火枪,威力巨大。光启练兵,主要是造炮筑台练火器。”
  崇祯正要再问,周文炳跑进来:“皇上,承天门外当街跪着一个人,大声嚷嚷,说、说……”
  “快说!”崇祯被搅了兴致,又见他结巴,很不耐烦。
  “说皇上错了!”
  周延儒一瞪眼:“何人如此大胆?”
  “他自称是布衣程本直。”
  “他是说朕治袁崇焕错了吧?”
  “是。”
  崇祯皱眉挥手:“将他赶走!”沉了一下,再转对梁廷栋道,“尔部运筹何事?动辄张皇!事有可行,宜急图无缓!”
  梁廷栋愣了一下才想明白,皇上想要袁崇焕的手书。
  徐光启自敌骑东来,就奉旨与李建泰一同负责京营的练兵,把朝房当成了议事所,与自告奋勇担负守城之责的钱象坤住到了这里,还请旨邀了西人耶稣会教士龙华民、邓玉函共同谋议城守用炮之事,所以一叫就到。崇祯看他进来,不等他说话便道:“子先,去年七月李逢节、王尊德奉旨去澳门购募炮师和西洋大铳,朕记得今年初他们有一疏,说已经购得大铳了,为何现在还未抵京?”
  徐光启答道:“李军门、王军门不但购得大铳,而且募得三十一名铳师、工匠和傔伴,由荷兰人公沙的西劳率领,都司孙学诗和耶稣会士陆若汉督护,已于今年二月自广州进发,共携大铁铳七门、大铜铳三门以及鹰嘴铳三十门。
  “唯因大铳体重难行,以致行程屡稽迟,至十月始行至山东济宁,由于漕河水涸,公沙等乃舍舟从陆,昼夜兼程,十一月二十三日到达涿州,十二月初抵琉璃河时,闻良乡已破,因前无据守之地,只得回转涿州。彼时州城内外士民怖贼势凶,咸思束装逃避,公沙的西劳、陆若汉、孙学诗乃会同知州陆燧及致仕归里的前大学士冯铨商议,急将运送的大铳入药装弹,推车登城拒守,并在四门点放试演,声似轰雷,敌军闻声而不敢攻城。”
  “这么说,这大炮现在是运不来了?”
  “臣以为现在启运确有危险,一旦落入敌手,后果十分严重,还是待敌稍怯再运的好。”
  徐光启话音儿刚落,崇祯就沉了脸:“待敌稍怯?怕不是等敌再进吧?敌退了,要那大炮还有何用?”崇祯想了想,叫道,“王承恩,拟旨,给陆燧:西铳选发兵将护运前来,仍侦探的确,相度进止,尔部万分加慎,不得疏忽!”说完挥挥手,“都退了吧。”
  待几人退出,崇祯叫过王承恩,低声道:“你去告诉满桂,朕的大明就靠他了!”
第七章 大明猛将祖大寿挥师救主,皇太极撤军
飞书回军
  刘之纶统领新募万人奉命东出迎敌,绕过通州,开向尚未失守的蓟州,将全队分为八营,列阵城外。金兵见有一支新军出现,全力出击,连破刘之纶二营。刘之纶倾力督战,六营坚守不退。
  皇太极接报,大感惊讶:“又是一条汉子!好,集三万人马突阵,务必拿下!”金军三万猛击,弩矢齐发,刘之纶军终于抵挡不住,退守丫髻山。皇太极遥望丫髻山,谓左右道:“这支人马是何人统领?”
  身边的多尔衮回道:“听俘虏说,叫刘之纶,是新任兵部右侍郎。这支新军是临阵招募的,不但未见过阵仗,而且未受过训练。”
  “嗯?临阵招募的新军竟打出这气势?此人有勇,而且不简单。可生擒他来。”
  多尔衮得令,兵围丫髻山,绝其水道。这下全军慌神了,刘之纶左右将领请求结阵徐徐撤退。刘之纶大怒道:“毋再多言!我受国重恩,只有以死报国!”
  “报——”哨兵进来,“大人,金兵派来一名使者。”
  “哼,无非是劝降!斩了!”
  “大人,”副将吴应龙道,“杀使臣不是上国所为。”
  “我说过了毋再多言,斩!”
  大家都明白头儿是不想活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死中求生了,便劝他乘夜出战。暮霭四合之时,刘之纶军发起攻击,毕竟是乌合之众,哪敌得住金兵锋锐?渐渐地溃乱,刘之纶解下所佩印信交付吴应龙:“我以五营在前引敌,你带一营从后杀出重围,将印转呈朝廷,就说之纶为国捐躯、以死谢罪了!”说完转身擂鼓再战。
  吴应龙领命从后山杀出,之纶直战至五营皆溃,只身隐匿石岩中,任凭金兵左呼右唤,就是不出,惹得多尔衮性起,下令道:“射杀他!”瞬间流矢四集,刘之纶身被数箭,死于岩中。
  皇太极在山下观战,多尔衮回报刘之纶已死,皇太极叹一声“可惜!”转身进帐。范文程迎住道:“陛下为何人可惜?”
  “刘之纶不降,死了。”
  “这不足为惜,还有更可惜的。”
  “哦?”
  “功亏一篑,前功尽弃,岂不更可惜?”
  皇太极明白了范文程所指,口中却道:“先生说说为何功亏一篑,前功尽弃?”
  范文程一笑:“这也是陛下目前焦心之事,‘粮食’二字。”
  皇太极点点头:“朕出兵时曾发上谕,不得侵扰淫掠,可粮草不足,总不能让将士们忍饥挨饿去作战,故朕亦不忍制止。可不制止,岂不是朕自食言,今后谁还拿上谕作数?”
  范文程笑了:“臣不明白了,我军征伐,何曾有过运粮输饷?从来是取之当地。上谕中并未说到粮食,陛下何出此言?”
  “但淫掠之事是愈演愈烈,照此下去,朕不能控了!”
  范文程略一沉思,道:“陛下恕臣直言,前数天陛下曾谕诸将士说:‘尔诸将士临阵,各自奋勇前往,何必争取衣物?纵得些破坏衣物,尚不能资一年之用。尔将士如果奋勇直前,敌人力不能支,非与我国讲和,必是败于我们。那时穿吃自然长远,早早解盔卸甲,共享太平,岂不美哉?’正是这段劝说,否定了出征前的上谕,使将士们有恃无恐了。前上谕说的是违令者斩,现在说的是‘何必’,自然是不会追究了。”
  “倒是朕说错话了?”
  “不是陛下说错了,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当务之急是粮食。”
  “是,这北京周围已经被抢掠一空了,粮食眼看就难以为继了。撤兵吧,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力,死了多少人,就这样回去,不但不甘心,代善、阿敏更不知有多少话说。继续攻城吧,明军各路援军越集越多,袁崇焕这堵硬墙更不好逾越了。先生看如何是好?”
  其实还有更严重的可能,范文程知道皇太极不好出口:主动撤兵还算颜面有光,如果被打败了,千里奔袭溃逃而回,不但是颜面扫地,恐怕汗位也难保。这进不得退不得的局面更危险,被袁崇焕抄了后路,十万大军连同自己的性命就都要留在这儿了!不过范文程早想好了,“陛下出兵攻明,真是想坐进紫禁城吗?”
  “这倒也不是朕的初衷。不过,近在咫尺,如果没有袁崇焕,紫禁城唾手可得。看来先生之计撼不动袁崇焕啊。”
  “我军一路斩关夺隘,横扫千军,势如破竹,明军望风而溃,这还不是大胜么?掳人口十数万、获财帛数十万而归,这还不是大胜么?顺利直抵明京,已是望外之事,既然夺城本非陛下初衷,明廷援军攒集,又撼不动袁崇焕,诸贝勒还有什么话可说?”
  皇太极一拍大腿,猛然惊道:“先生所言正是朕所想!撤……”话未说完,岳托跑了进来:“陛下,陛下,袁崇焕走了!”
  “什么?走了?”皇太极站起来,“去哪儿了?”
  “不知道。探报,广渠门守军全数开拔,往东去了。广渠门已换上‘满’字大旗。”
  皇太极默思一会儿:“难道是分兵抄我后路去了?”
  范文程摇头:“不可能,绝我后路关键在于出我不意,攻我不备,应是悄命东来的援军绕我后路,怎能在我眼皮底下去做?再者也绝不会由袁崇焕去做,崇祯怎肯放他离京?”
  皇太极笑了:“那么,可是先生之计成了?”
  范文程微笑点头:“袁崇焕不是听到风声跑了,就是已经被逮。不过那袁蛮子诡计多端,也要防备中计。叫侦骑跟定袁军,看是不是真走了。只要出了山海关,便大事可成了。”
  “好!”皇太极抬手一挥,“回军,准备决战满桂!”
  “满桂虽败,毕竟也是一员骁将,又担此重任,必定细加筹划。再者,陆续赶到的援军加起来也将有十数万人了。所以,智取更好。”
  “哦?先生又有妙计了?”
  范文程狡诈地一笑:“明援军不正从四面赶过来吗?”
  要想让袁崇焕就范,非有三人出面不可:袁崇焕座师韩爌,袁崇焕老上司孙承宗,袁崇焕的举荐人钱龙锡。成基命梁廷栋第二天就分头去找了韩、钱二人。二人听说祖大寿拉走了辽兵和皇上“急图无缓”的口谕,明白整个北京城压在了自己肩上,是推不掉也推不得的,于是跟了成基命、周延儒、梁廷栋、余大成等一起去了南镇抚司。
  袁崇焕正在蒙头大睡,牢卒说他进来就睡,开饭时得叫醒他,吃完了接着睡,好像这辈子的觉都攒在这几天了。偶尔吃了饭在那儿愣神儿,然后要了笔墨,往墙上写字。几人抬头往墙上看,果然有字,近前细看,却是两首诗:
  题壁
  狱中苦况历多时,法在朝廷罪自宜。
  心悸易招声伯梦,才层次集社陵诗。
  身中清白人谁信,世上功名鬼不知。
  得句偶然题土壁,一回读罢一回悲。
  狱中对月
  天上月分明,看来感旧情。
  当年驰万马,半夜出长城。
  锋镝曾求死,囹圄敢望生。
  心中无限事,宵柝击来惊。
  “叫醒他。”韩爌面无表情道。
  袁崇焕睁开眼,见是数位当朝重臣,矍然而起。内阁大臣来探监,无非两种可能:一是接自己出去,二是来送行。
  “大人们是要送崇焕上路了?”
  “不不不,你不要多想。”韩爌道,“身体可还好?”
  “进了这儿,什么想头也都是非分之想,正好睡觉。”袁崇焕自嘲道,“那么,是放崇焕出去?”
  韩爌摇摇头:“元素,老夫问你,你真有议和之事吗?”
  “没有。皇太极倒有此试探,曾派人到宁远,我没见。”
  “唉,元素啊,你败就败在任事太过刚愎独断,那毛文龙该不该杀,也不是你不请旨就杀得的。老夫知道你是受了冤屈,但皇上正在气头上,只好慢慢辩白,我等自会尽力,皇上冷静下来,也会想明白的,只好先委屈你了。”
  袁崇焕正色道:“老大人此来,绝不是来安慰崇焕的。既不是放,也不是杀,那必是有事要崇焕做,请大人明说吧。”
  “好吧,”韩爌重重叹口气,“祖大寿、何可纲率辽军走了!”
  “什么?走了?”袁崇焕大惊,“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儿?自然是回山海关了。”
  袁崇焕明白了,他没想到祖大寿、何可纲会跑,稍一想也就通了,无非两种可能:一是对主帅被下狱表示抗议,二是怕自己也被下狱。但辽军一走,京城可真是危在旦夕了!袁崇焕一拍炕铺:“混账!”顿了一下,抬起头道,“几位大人要崇焕做何事?”
  “不是我们要,是圣上要。”钱龙锡道,“请元素写封信,把祖、何二将军召回来。”
  袁崇焕低头想了想,摇摇头:“祖大寿之所以听崇焕者,是因为我是督师。今天已是罪人,大寿今统数万军,怎会再听我的?”
  “不是的,祖将军之所以走,就是因元素被羁的缘故,因此只有元素能将他召回。”一直未开口的周延儒道。
  袁崇焕还是不肯:“众位大人说是圣上的意思,可崇焕未奉明诏,以缧臣而与国事,大乱法度,罪上加罪,岂是崇焕所敢为?”
  众人都不知该怎样劝了,正尴尬着,余大成走上前,对袁崇焕深深一揖,指着壁诗道:“这两首诗可是袁大人题上去的?”
  袁崇焕看看墙:“闲着无事,胡乱诌的。”
  “熊经略冤死,袁大人曾写了两首祭诗。经略平反后,大人在辽东亲设祭坛,诵此二诗,在辽东传开,下官还记得。”说着吟出:
  记得相逢一笑迎,亲承指授夜谈兵。
  才兼文武无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慷慨裂眦须欲动,模糊热血面如生。
  背人痛极为私祭,洒泪深宵苦失声。
  太息弓藏狗又烹,狐悲兔死最关情。
  家贫罄尽身难赎,贿赂公行杀有名。
  脱帻愤深檀道济,爰书冤及魏元成。
  备遭惨毒缘何事,想为登坛善将兵。
  “大人既知‘功到雄奇即罪名’,如何不自为戒?只因袁公孤忠请俎,只手擎辽,生死唯命,捐之久矣。天下之人莫不服公之义,而谅公之心。臣子之义,生死明君,苟利于国,不惜发肤。请问袁公,死于敌与死于法孰得其所?明旨虽未及公,圣上业已示意。玉可碎,不改其白;竹可焚,不毁其节。公自图之!”
  袁崇焕不言语了,好半晌,仰天长叹一声:“崇焕必死了!”
  众人被这不着天不着地的一句话弄糊涂了。“元素何出此言?”梁廷栋问。
  “不必说了,”余大成明白了,“召不回祖将军,是违圣命,召回祖将军,则袁公之威高过天子……可是不写也是抗旨啊!……是下官害了袁公!”说完又是一个长揖,转身就走。
  余大成这话把众人都说醒了,这一大帮人果然是来要袁崇焕命的!韩爌眼眶里涌上泪水,捧起袁崇焕双手道:“元素保重吧!”也就转身走出,其他人也就相跟着向外走。
  “众位大人留步,”袁崇焕唤一声,众人齐停了脚回头,“臣死社稷原是本分,崇焕愿写这封信。”遂向牢卒高声道:“笔墨伺候!”
  信写好交与韩爌,袁崇焕便不再说话。韩爌几人也是无话可说了,唯有洒泪而别。袁崇焕看着笔墨,沉吟好一阵,提笔饱蘸浓墨,就那壁上,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入狱
  北阙勤王日,南冠就絷时。
  果然尊狱吏,悔不早舆尸。
  执法人难恕,招犹我自知。
  但留清白在,粉骨亦何辞。
大金归兵
  祖大寿、何可纲在山海关外与率辽东主力兼程南下赴援的郭广、祖大寿之弟祖大乐迎头相遇,听说主帅无罪被捕,郭广、祖大乐一齐跌落马下号啕大哭。三军齐向西南方向下跪,哭声一片。引得山海关百姓从四面八方涌来看热闹,不知道这支铁军是犯什么病了。
  还没哭完,远处两骑飞鞭而来,祖大乐道:“是追兵!”
  “放箭,射死他!”祖大寿咬牙道。
  祖大乐搭箭弯弓,一箭射去,正中一马项,那马一声长嘶,腾起前蹄,将骑手摔下马。那人趴在地上大叫:“不要放箭,我们不是朝廷追兵,是奉成基命、孙承宗二位大人之命,送袁大人信给祖总兵!”
  “督师有信?”祖大寿一把抓住祖大乐手腕,但似信非信,“叫他们过来!”来人举着信过来,近前一看,认得是成基命属下都司贾登科和孙承宗属下游击石柱国,祖大寿一把抓住二人手,“督师怎样了?”
  “袁大人暂无事。”贾登科道,“祖总兵,你怎能置国难于不顾,自加罪名啊!”说着递上袁崇焕手书,祖大寿一把夺过,匆匆展读,手就哆嗦起来,读罢跪倒捧信大哭。哭了小半个时辰才收了泪起身,摇头道:“不是大寿置国难于不顾,大寿随督师驱驰赴援,不就是尽臣子之责么?不想城上百姓詈为贼,投石击死数人,督师救驾有大功,却因功获罪。我随督师出关入援,亦当分罪,我若不走,不但自身不保,这辽东兵马也要送与别人了!”
  “祖大人,孙大人也有一信。”石柱国说着呈上。祖大寿伸手要接,石柱国又附耳道:“是圣旨!”祖大寿吃一惊,手停在半空,转而明白了石柱国的意思,公开说有旨,便既不好接,也不好不接了,于是接过,打开细看:
  袁崇焕谋叛,暂解任听勘,只罪一人,与众将士无涉。祖大寿及何可纲等,血战勇敢可嘉。前在平台面谕,已明令机有别乘,军有妙用。今乃轻信讹言,仓皇惊扰,亟宜憬醒自效,或邀贼归路,或直捣巢穴。但奋勇图功,事平谕叙。
  下面才是孙承宗的信,寥寥几字:“速上章自列,且立功赎督师罪,而己当代为剖白。”祖大寿收起信,摇摇晃晃爬上马,昏昏乎乎进了城。祖大寿行军常将年逾八十的老母带在军中,这次驰援因是急行军,老母由亲兵护送随后慢行。因关内已被金兵攻占,便滞留山海关。
  祖大寿进了城先去给母亲请安。见儿子回来,老母亲猛吃一惊。屈指一算,儿子随袁督师入京勤王,连去带回不过半个来月,怎么这么快?是班师凯旋,还是战败而逃?见儿子满脸泪痕,神情恍惚,便认定是逃回来的,立时沉了脸:“你跪下!”
  祖大寿老实跪下,祖大乐也跟着跪下。
  “败了?逃了?”
  “不是,儿子打了胜仗。”
  “哼!敢哄娘了!你以为为娘耳聋眼花,心里也糊涂了?娘心里透亮着呢!你这副德行,像打了胜仗么?又为何回得这么早?”
  “是……是……是因为大帅被皇上下了大狱了!”祖大寿说着又哭出声。
  “袁督师被逮了?为什么?”
  见大哥哭得伤心,祖大乐代为回答,将刚听来的经过讲了一遍。老人沉默了一会儿:“信呢?”祖大寿将信递上,“念!”祖大乐接过念了一遍,老人边听边点头,“谢天谢地,督师还活着!”再转向祖大寿,声色俱厉道:“你想置督师于死地么?”
  祖大寿抬起头,瞪大眼:“母亲怎么这么说?”
  “督师下狱,皇上下旨抚慰你,你却率军跑了。你说,在皇上眼里,辽东之军是朝廷的,还是袁家的?你不是害督师么?”祖大寿这才想到袁崇焕身上去,向后便倒。“哎呀!”大乐手疾眼快扑上去扶住大寿。老太太却声色不动:“督师信中怎么说的?‘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要留好样与儿孙。’你是天、地、百姓、督师都得罪了!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你马上回去,从背后袭敌,打几个胜仗,再去面见皇上认错,督师或许还有救!”
  “儿子这就回去。”
  满桂接到口谕,心就掉到了腿腋子,他也是身经百战的悍将,当然明白袁崇焕有功无过。现在的局面,只可求守,不可求战,但皇上这是在迫他出战。他上疏分析形势,指出敌劲援寡,未可轻战,但崇祯一再令中使督催。
  满桂心里后悔了,当初与袁崇焕共守宁远,丙寅之役,艰难之时,自己不该首主弃城,遭袁崇焕叱责后,不该与袁崇焕生隙。至是入援,不该令部曲大掠近郊,伪称袁兵,鼓起百姓怨怒。皇上一次召见时,不该搬出毛文龙,起皇上疑窦。皇上二次召见时,不该袖手旁观,说几句好话,袁崇焕也许就不是这个结局。城下之战,满桂心服了。
  自己五千人,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人家打了个一塌糊涂。袁崇焕也是五千人,同样以一当十,居然鏖战两个时辰,后虽有秦良玉相助,也是以一当五,竟大获全胜!今天的情势,怎能没有袁崇焕!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出战,力竭而死;不战,步袁崇焕后尘。两相比较,前者留芳,后者遗臭,其实就是一条路。没奈何,只得誓师拔营。
  黎明时分,满军将士列队于宣武门瓮城内满字大旗下,人手一大碗酒,满桂走到旗下,面向众人,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半晌才开口:“弟兄们,我得跟你们说实话,我们五千人要去迎战金军数万人。你们个个都是百战之身,当然知道此战毫无胜算,但战死也要战,不然,我们这支百战之军的名声就全他娘毁了,也无颜再见家乡父老!
  “我们的身后就是皇城,祖脉在此,唯有一战!只有拼死力战,才有死中求生、反败为胜的希望!袁崇焕就曾做到了。即便战死沙场,总比被朝野唾骂,累及家人子孙强!弟兄们,喝了这碗酒,用我们的血,给各路勤王之师树一个榜样!”说完,将酒大口灌下,放下碗时,已是泪流满面。全军将士齐声呐喊:“以命换命,拼了!”举碗饮尽,一齐摔碎,上马出城。
  刚出了城,前队麻登云带来一个满身泥血的人:“将军,金声败回了!”不等满桂问话,金声扑地大哭,“完了,全完了!”
  “什么完了?”
  “金兵自良乡回军了,在卢沟桥与我军相遇,我军全军覆没!”
  “意料之中,”满桂一脸不屑,“申甫呢?”
  “战死了!”
  “哼,秃驴还会打仗?他那些发明,不过是火鸢一类。秦砖汉瓦,居然拿来充作新式利器!”
  金声大怒:“你、你怎能这么说!申甫战死,全军皆战死,无一人逃亡,亦无一人投降!七千人啊!他们为国为民为君父慷慨赴死,壮烈捐躯,你竟如此无礼!”
  满桂先是一愣,似被镇住了,想想确是自己无礼了:“嗯,乌合之众,能舍命争敌,一死报国,也是可悯可敬,本镇失言了,这里给金大人谢罪了。金军还有多远?”
  “快到永定门了!”
  “好,全军列阵于永定门外,列栅置炮,准备迎敌!给金大人备一匹快马,送金大人回城禀报皇上。”
  刚在永定门外立住,前队又回报,有一队明军人马迎面而来,但不见主帅大旗,不知是哪路人马。“定是哪路援军到了。”孙祖寿道。
  “不管他是哪路,既是王师,一定接到了圣旨,拦住它,与本镇合兵击敌。”半路得一支生力军,满桂心中高兴,催马迎上去。
  两军相接,黑云龙高叫:“你们从哪儿来,主帅何在?”
  “本帅在此!”一声呼喝,兵分两旁,闪出一条路,一员虎将催马过来,“满将军,久违了!哈哈哈哈!”
  一见之下,颇觉眼熟,愣怔一下,“啊!”大叫一声,只觉五雷轰顶,“阿巴泰!”
  “不错,正是本将军!”阿巴泰一声“冲”字刚出口,明军装束的金军已掩杀进满桂军。明军被打个措手不及,顿时大乱,又分不出敌友,根本无法还手,只有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皇太极立马高丘,从辰时至酉时看完了这场十几个回合的大战。他亲眼看见满桂身先士卒,陷于重围仍骁勇无比,身被数箭,一把大刀仍旋风般飞舞,碰着的死多活少,无奈金兵里外数层,涌浪般逼着,阿巴泰、豪格两人轮番战他,都是上将之才,满桂如何能持久?终是力不能支,坠落马下,几十条枪一起捅下去,把个满桂捅成了个马蜂窝。
  烟消声寂,尸体铺满旷野,滩滩血水流出道道沟渠,晨风刮过,卷来阵阵血腥气。阿巴泰、济尔哈朗、豪格、多尔衮押着两个伤痕累累、五花大绑的人走上山坡:“大汗,满桂和三十余明将战死,这两个兵头儿被擒。”
  “松绑!”皇太极大声喝道,随即又挂出胜者之笑,“二位将军是何许人?”
  “要杀便杀,何须多问!”
  旁边岳托扬起拳头:“败军之将,还敢狂言!”一拳擂在黑云龙胸上,把黑云龙打个趔趄。
  “不得无礼!”皇太极阻道。
  麻登云一瞪眼:“哼,使诈而已,小人行径!”
  皇太极捻髯大笑:“治国在信,治兵在诈,治国无信必亡,治兵无诈必败,古来如此。将军饱读兵书,当然懂得,如今说是小人行径,遮羞而已。哈哈——”说得二人无话可答。
  皇太极对阿巴泰道:“明军尸首好生掩埋,做上标记,不许有一具曝尸。满将军和明将的尸首要擦洗干净,装棺,运去京城,交还给大明皇帝或将军的家人。”又扭头对岳托道,“二位将军当是体力耗尽,取马扎来,让二位将军坐下说话,也算你给二位将军赔礼了。”岳托气哼哼去取了来,倒弄得两个被俘之人有些手足无措了。“请坐。”二人也确是疲劳,互相看了一眼,向皇太极浅浅一揖算是告谢,就坐下了。
  皇太极也坐下,道:“二位将军有何打算?”麻登云冷冷一笑,目不斜视道:“自然没打算活着。生不能报皇恩,死便死了。”
  “朕可没打算取二位性命,也没打算劝降二位,但更不能放二位回去。一则不想放虎归山,留我大金后患;二则明君冷酷多疑,滥刑枉杀,二位回去,凶多吉少,朕不能误了将军性命。”皇太极站起来,“满将军已败过了,崇祯为何还要他出战?为何不派袁将军?”二人低头不语,表情尴尬惶惑。皇太极看在眼里,知道袁崇焕必定出事了,心下大安,回头吩咐道:“就在这儿安营吧,送二位将军去休息,不许慢待,不许搅扰,朕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二人站起就走,济尔哈朗拦住去路:“我大汗待二位比那崇祯如何?”二人不语。济尔哈朗接着道,“满将军以少敌多,遂败不耻,不算无颜。二位连个姓名都如此遮掩,未免心胸忒窄了,像个娘儿们!”
  皇太极道:“这话前半对,后半不对。不过,二位将军不说出身份姓名,朕如何搬来二位眷属?如不取来宝眷,明帝鼠肚鸡肠,怕是有诛族之虞啊!”二人相互看了看,然后黑云龙作了个大揖道:“我乃昌平总兵黑云龙,他是蓟州总兵麻登云,战死的将军中有孙祖寿。”
  皇太极笑了,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多尔衮又说话了:“敢相动问,袁军为何走了?”
  皇太极摆摆手:“二位如果不愿,可以不答。”
  黑云龙看了眼麻登云,叹口气道:“袁督师下狱了!”
  “带军走的是祖大寿。”麻登云说完甩袖而去。
  看着他二人背影,皇太极笑道:“他二人已经降了。”
  自金兵入犯,明军无敢与争锋者,皇太极知道袁军一走,其他明军是不敢离开京城一步的,所以放心大睡。正酣然入梦,多尔衮闯了进来:“陛下,岳托被偷营了!”
  皇太极矍然而起,头一句话是“谁干的?”说着披衣下地,“他们得手了?”
  多尔衮道:“是,杀我一千八百余人,夺走牛马无算,明军却不曾损一人一骑。”
  “哦?除了袁崇焕,明人还有如此干将?有多少人?”
  “偷袭成功立即撤走,想来不会多。”
  “有多久了?”
  “刚刚接报,不到刻把钟。”
  “这要让他们安全撤回,可是大长了明人气焰,灭了我大金威风,明军就会气势陡长,以后就不好对付了。追,你和岳托现在就去,务必追上全歼!”
  半个多时辰的功夫,多尔衮和岳托就回来了。“追上了,全歼,共是一千二百人。”多尔衮禀报道。
  “一千二百人就杀我一千八百人!”
  “不止了,我军又损失数百人。”
  “哦?又是个厉害的对手,何人领军?”
  “不认识,确是个厉害对手,力已竭了,就是不屈,还在挥刀乱砍,只好杀了他,尸首带回来了。”
  “让黑云龙、麻登云认一认。”
  二人被带到尸首前,一见之下,麻登云面现悲色,扑上去一把抱住:“刘兴祚!”听到这声呼唤,多尔衮倒吃了一惊,问道:“刘兴祚?是那个东江的刘兴祚?”自努尔哈赤至今与东江大小之战数十次,双方将领彼此早已熟悉。
  “不是那个刘兴祚,这是孙承宗的标下。”
  “嗯,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呀!”皇太极感叹道,“厚殓了,与满桂等一起给崇祯送去。立即休息,明日一早攻城!”
  第二天一早情况却起了大变化,天未放明,阿巴泰就唤醒了皇太极:“祖大寿回师了!”
  “哦?又回来了?”
  “是,已经收了永平、遵化,正向京城进发。”
  “请范先生。”皇太极边说边穿好衣服。阿巴泰去请,范文程很快来了。皇太极道:“祖大寿夺回了遵化,即是切断了我一条重要退路。先生说该当如何?”
  “撤兵。”
  皇太极想了好一会儿,终于点点头。“撤!”跟着进来的豪格、岳托急了,岳托眉毛都立了起来:“不能撤!明军已无大将,祖大寿离此还有二百五十里地,等他赶到,京城早已被我拿下!”
  “是啊,”豪格也道,“机不可失,时不我待,陛下,攻城吧!”
  皇太极看了眼范文程,深沉而又得意地笑了:“城中痴儿,取之若反掌耳。”随后又收了笑,“但明廷疆域辽阔,就全国而言兵力尚强,拿下京师,也难守住。到那时,便是我们困守孤城了,更何况还有城中百姓的反抗,我们可真是内外受敌了。只有简兵练旅,以待天时。现在,回家!”
第八章 崇祯怒斥众臣,论功过定奖罚
辅臣辞官
  “皇上,刘大人在外面跪了两个多时辰了……”王承恩小声道。
  崇祯不理。自皇太极兵临城下,崇祯就再未临朝听政,只是自平台发出一道道诏命。而祖大寿率军东走,满桂战殁,崇祯就几近绝望了,谁也不召、谁也不谕、谁也不理了。大臣们看出皇上是彻底没主张了,王永光率先提出圣驾南迁南京,立刻就有监察御史高捷、田唯嘉、山东道御史史范、通政使张光岳等一帮人上疏附和。
  崇祯也想到了这一步,但实在是太丢脸、太耻辱了。正举棋不定,礼部尚书何如宠首先上疏疾言痛批南迁之议,其中一句“臣死君,君死社稷,圣上是一代明主,怎能学那南宋小朝廷?”让身心俱惫的崇祯着实壮怀激烈了一阵子。
  随后顺天府尹刘宗周又上疏道:“国势强弱,视人心安危。乞陛下出御皇极门,延见百僚,明言宗庙山陵在此,固守外无他计。”并在皇极门外俯伏待报,不肯退去。但感奋归感奋,无望还是无望,各路援军不是行动迟缓,就是遇敌而溃,更有甚者,没遇见敌人就一哄而散了。
  朝上百官不是酒囊饭袋,就是乖巧藏私,紧要之时,无一可用之人。上朝有何用?眼中布满血丝的崇祯心中哀鸣:朕之勤政超过列祖列宗,为何反倒国事日颓,以至弄到都城不保的地步?难道真是我朱由检无德无行,上天不容?祖宗二百六十年的基业真要毁在我手里了?正在权衡不定,提督京营李凤翔小跑进文华殿,满面春风道:“皇上,皇上,金人跑了!”
  “跑了?”满脸憔悴、面色恍白的崇祯愣了好半天,两眼放出光来,“真的跑了?”
  “是真的。”
  可能好多天没洗头了,崇祯向上推了推皂纱冕冠,使劲(kuǎi)了头皮:“不,不对!袁崇焕逮了,祖大寿跑了,对皇太极来说正其时也,怎么反倒撤兵了?金人诡诈,莫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招?”
  “皇上,祖大寿回来了!”
  “啊?祖大寿?在哪儿?”
  “从山海关到遵化,都被祖大寿收回了,正从遵化往京城赶呢,这是快马送来的祖大寿的塘报。”李凤翔递上大寿疏,崇祯刚要打开,李凤翔又道,“皇上,还有一信,是金人放在德胜门外的。”说着将信放到御案上。听说是皇太极的信,崇祯放下祖大寿书,先拆看皇太极信:
  满洲国汗谨奏大明国皇帝:小国起兵,原非自不知足,希图大位,而起此念也。只因边官作践太甚,小国恼恨,又不得上达,忍耐不过,故吁天哀诉,举兵深入,欲将恼恨备悉上闻,又恐以为小国不解旧怨,因而生疑,所以不敢详陈也。小国下情,皇上若欲垂听,差一好人来,俾小国尽为申奏。若谓业已讲和,何必又提恼恨,惟任皇帝之命而已。夫小国之人,和好告成时,得些财物,打猎放鹰,便是快乐处。谨奏。
  崇祯一把撕碎,扔在地上:“得便宜卖乖,岂有此理!”又打开祖大寿疏,疏中写道:
  比因袁崇焕被拿,宣读圣谕,三军放声大哭,臣用好言慰止,且令奋勇图功以赎督师之罪,此捧旨内臣及城上人所共闻共见者,奈讹言日炽,兵心已伤。初三日,夜哨见海子外营火,发兵夜击,本欲拼命一战,期建奇功,以释内外之疑,不料兵忽东奔,臣不能止。今接圣谕和袁崇焕书,臣力劝三军,回师击敌。臣愿削职为民,为皇帝死战尽力,以官阶赠荫请赎袁崇焕之罪。
  “王承恩,”崇祯唤了一声,没听见应声,抬头一看,王承恩没在跟前儿,刚想高声再唤,王承恩进来道:“皇上,周延儒、成基命二位大人求见。”
  “进来吧。”
  二人进来行过礼,周延儒道:“陛下,公沙的铳师和大铳到了。”
  “哼!”崇祯鼻子里出一股气儿,“他来得倒是巧,现在运来还有个屁用!”停了一下,又向王承恩道,“叫京营总督李守锜去接这些西洋大炮,安置都城各要冲处,精选将士跟那个公……公什么?”
  “公沙的西劳。”周延儒答。
  “跟这个公沙习西洋点放法,给朕练出一支精兵来!”崇祯又转向两人道,“还有什么事?”
  两大臣第一次听见皇上说粗话,周延儒有点儿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了。成基命看了眼周延儒:“陛下,臣二人是来为袁崇焕求情。不光是臣两人,还有兵科给事中钱家修。”说完将钱家修的奏疏递给王承恩,王承恩呈给崇祯,皮上写着《白冤疏》三字,崇祯打开很快一扫:
  ……方天启年间,诸阳失卫,山海孤寒。当此时谁能生死忘心,身家不顾?独崇焕以八闽小吏,报效而东,履历风霜,备尝险阻,上无父母,下乏妻孥,夜静胡笳,征人泪落。焕独何心,亦堪此哉?毋亦君父之难,有不得不然者耳。袁崇焕义气贯天,忠心捧日。身居大将,未尝为子弟求乞一官。自握兵以来,宅第萧然,衣食如故。恳请圣上超释袁崇焕,照资拨用。
  真是字字钻心,崇祯看了亦为之动容,想了想,提笔批道:览卿奏,具见忠爱。袁崇焕鞫问明白,即着前去边塞立功,另议擢用。写完扔笔道:“守辽非蛮子不可。”
  周、成二人脸上绽开笑,周延儒趁热打铁,道:“陛下,听说御史曹永祚捉到刘文瑞等七名奸细,可有此事?”
  “有。”
  成基命更是排闼直入,说道:“刘文瑞自称奉袁崇焕之命,送信去给金军。但臣想不明白,何以袁崇焕在时金军不敢逼,袁崇焕逮祖大寿走,金军反倒大举进逼,祖大寿返金军却退兵了?臣以为这七人应交六部会审。”
  崇祯皱起眉头,抿紧嘴唇,默默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吧,你们去审吧。”
  “皇上,皇上——”周文炳跑了进来,“袁崇焕旧属何之壁率同全家四十余口,在宫门外跪着呐!”
  “怎么都来跪着,他要干什么?”
  “他说愿意全家入狱代袁崇焕,请皇上释出袁崇焕。”
  “不准!撵他们走!”崇祯的好心情没了,一个何之壁就领着全家来请命,这祖大寿要领着全军来兵谏,谁挡得住他?想到祖大寿,崇祯又觉心惊,他去而又返,是幡然悔悟,还是另有所图?想到此马上道,“还有,告诉祖大寿,不必来京,速返关外,总督辽东兵马,守好我大明东门。”
  周文炳答应一声返身去了,崇祯冲两人道:“你们也退了吧,出去告诉刘宗周,叫他退了,明日在皇极门早朝。”
  第二天一上朝,崇祯先说了几句慰勉的话,然后许奏事。周延儒出班道:“陛下,敌兵已退,各镇援军是立即遣回,还是——”
  李标抢先道:“陛下,各镇军马千里趱行驰援,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臣以为应行奖赏,并允陛见,休息三五日再行遣归。”
  崇祯其实早憋着火呢。敌人毕竟跑了,总不能说人家是大获全胜、振旅而归吧?所以开头几句慰劳之语是不得不说,本就勉强,听了此言就压不住了,冷笑两声:“奖赏?耿如杞一路劫掠,比那东兵还不如,被敌一击即溃!梅之焕、吴自勉部千余人不战自溃,跑回陕西,你说是该奖还是该杀?”
  成基命跨前一大步:“陛下,耿如杞至日兵部先调其守通州,次日又调守昌平,又次日奉调良乡,皆不准开粮,兵士饥苦难耐,才抢粮充饥。梅之焕亦是因兵部不给粮,兵士脱巾鼓噪,梅之焕查出带头数人正法,那一干闹事之人就跑了,责任首在兵部……”
  “是么?那张家湾守备房可家弃城逃遁,玉田知县杨初芳降敌,责任也在兵部么?”
  李标接上道:“陛下,一场保城之战,辨出贤愚忠奸。房可家、杨初芳这样的败类是有,可还有力战而死的良乡知县党还醇、香河知县任光裕、永平副总兵焦延庆、知府张凤奇、兵备副使郑国昌、中军程应琦、东胜卫指挥张国翰、守备赵国忠、推官虞成功、卢龙、教谕赵允植,更有三河知县樊士英、宝坻知县史应聘、昌黎知县左应选、守备石柱,他们手无重兵,凭城坚守,敌屡攻不克,保全了城池百姓。”
  崇祯绷起脸说道:“赏罚不严无以治国,樊士英、史应聘、左应选俱升兵备佥事。耿如杞以不职逮问,梅之焕以军令不严革职为民!还有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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