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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大败局

_11 晏青(清)
  崇祯回过身手扶栏杆看向远处,缓缓道:“你带兵?那不是白白送死!”心里却说谁知你是拒敌还是降敌。
  高起潜匆匆跑上来,道:“皇、皇上,袁、袁大人的塘报(军事情报)到了!”
  崇祯猛扭头:“袁崇焕?快拿来!”不等高起潜双手呈上,就一把夺了过来,颤着手翻开。看着看着脸上就绽开了花,及至看完,满怀愁烦,倏然而空,仰头向天,“啊——好个袁崇焕!”向李标一挥手,“你起来吧。”
  李标爬起问:“袁督师怎么说?”
  “袁崇焕已派赵率教领铁骑四千直趋遵化助朱国彦。赵率教是辽东名将,袁崇焕曾对朕说过,五年复辽,唯靠三人,赵率教即其一,想来遵化一时不致失守。袁崇焕自率九千铁骑入关赴援,已到了蓟州。随来的有——”崇祯喜形于色,边看边念出:
  “中军何可纲,总兵祖大寿,副总兵徐敷奏、张弘谟,参将杨春、谢尚政、邹宗武、张存仁、郑一麟、王承胤,游击满库、蔡裕、于永绶、张外嘉、曹文诏、刘应国,都司刘振华,都是悍将。已与金兵在蓟州马伸桥等要隘接仗三天,每一仗都胜,金兵已暂退。同时,所经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地,都已留兵布防。”
  大臣们以手加额:“真是神兵啊!”“是呵是呵,这叫做‘圣天子六龙护驾,大将军八面威风。’”
  听到这话,崇祯心头忽然泛起一点疑惑:皇太极大军压境的消息是两天前才传到京师的,袁崇焕今天就到了,显然是并未接到诏谕就出兵了,几乎和皇太极同时到达,他怎么知道金兵入侵?
  赵率教率三千铁骑疾驰三昼夜,子夜时分抵达三屯营,屁股都颠成四瓣儿了,见终于到了,都赶紧下马,想活动一下腰腿儿,不料都站立不稳,叽里咕噜全倒下了。那马见主人下去了,也都四膝着地趴下了。只因这三天几乎没睡一个囫囵觉,干粮都是在马背上吃的,早已饿扁了乏透了,浑身酸软,双腿无力,就都站不住了。
  赵率教示意兵弁叫门,城上当然早看见了,听说是赵率教的骑兵,立刻去禀报朱国彦,朱国彦大喜,刚要吩咐开城门,副总兵朱来同伸手止住:“大人,不能开城。”
  “为何?”
  “大人怎知真是赵总兵,怎知不是鞑子冒的?黑灯瞎火,无法辨认,正是鞑子赚城的机会。”
  朱国彦不以为然地一笑:“你想多了,皇太极自然知道我边关各镇总有上万兵马,岂能只派几千人来赚城,那岂不是白送了人家饺子馅儿,千里奔袭就为了把自家肉送了人家口中?”
  “不是卑职想多了,是大人想少了。袁崇焕远在宁远,他怎知道鞑子从西边儿打过来了?赵率教从山海关赶到这儿马不歇蹄也得三天,袁崇焕又怎能三天前就知道鞑子进来了?”
  这话十分在理,朱国彦不笑了,决定亲自上城观察清楚再说。
  来到城上,朱国彦亲自喊话:“来人可是赵总兵赵大人?”
  “我是赵率教。”赵率教已饿得有气无力,早没了底气,嗓子眼儿冒烟儿,火烧火燎,疼痛喑哑,那声音比蚊蝇振翅大不了许多。
  朱国彦听那声音细小,含混不清,心里起了疑惑,又问了一遍。
  赵率教示意一名身体壮硕、还有余力的兵弁答话。
  兵弁大声道:“正是赵大人,还不快开门!”
  朱国彦疑心大起,他当然认识赵率教,声音自是熟悉,既是赵率教本人来了,为何自己不答话,却要人代答?
  “赵大人自己不答话,要卑职如何辨得?”
  “赵大人嗓子哑了,高声不得!”
  朱国彦就更不信了,但没十分把握,还不敢造次:“既然说不了话,就请点起火把,照照面吧。”累了三天的兵士们又饿又渴,好不容易赶到了,只巴望着大嚼一顿,大睡一场,不想却被这老小子左盘右问,只是不开门,早就火窜脑仁儿,只是袁家军一向纪律严明,主将不发话,谁也不敢放肆,只好憋着。
  赵率教理解朱国彦,吩咐点上火把。但火焰灼烤,不能离得太近,又城高数丈,离得太远,朱国彦看不真切,心中冷笑一声,大声道:“卑职还是辨不得。不过既是赵大人,当然知道守土之责重大。私情事小,国家事大,将军不要怪卑职无情。兵不厌诈,深夜叩城,卑职不能不防鞑子冒充大人兵马。既然无法辨识,卑职当然以国事为重,只好委屈大人,待天明认真切了,才好迎大人入来。到时卑职自会为大人洗尘谢罪。得罪了!”说完,径自回府。
  这一来三军便忍无可忍了,七荤八素破口大骂起来。赵率教叹口气,扬手止住,道:“抓紧时间吃点儿干粮,咱们奔遵化。”
  “大人,朱国彦守得住么?”有人问。
  赵率教打量一下城墙:“他挡不住八旗兵,但顾不得了,八旗兵已近在咫尺,不等天亮就会到这儿,咱这四千人马与人家几万骑兵城外决战,岂不白搭性命?只有守住遵化一条路可走了。”
  好歹吃了点儿干粮,四千人上马绝尘西去。
杀官扯旗
  刘懋接手整理驿务,便开始大刀阔斧地裁撤驿站,力度极大。连接西北和中原的交通要道河西走廊,自古就是军防要地,地处其间的银川驿站也被裁掉了,十几个驿卒一夜之间成了无业游民。
  大多数人家中无地,就靠驿卒俸银供养全家。有地的也早不种了,西北连年灾荒,地中早已寸草不长,除了饿死的和苟延残喘的老弱妇孺,凡是还能站着的,不是逃荒要饭,就是聚众为寇。这十几个人也似乎只有这两条路可走了。
  看着驿站大门上的封条,十几个人围在门前,叹气流泪揩鼻涕。
  “李大哥,你说,咱们该咋办?等死吗?”
  “唉,老天逼咱,皇帝老子也逼咱,既然谁也不拿咱当人,咱就自己找活路吧。李大哥,吃大户咋样?”
  “啥?也当强人去?”
  “强人咋了,我告诉你,现在满世界都是强人。打家劫舍,杀富济贫,何等快活!”
  “高杰,你是光棍儿一条,我这一家老小咋办?”
  “别争了,”被称作李大哥的人打断众人话头,道,“俺有一条路,不知哥儿几个愿不愿走。”
  “大哥你说。”十几双眼睛都盯着他。
  “当兵打仗。”
  “打仗?跟谁打仗?那些强人?那可都是些跟咱一样的庄稼人,我还想做强人呢,不去!”
  “不是打强人。我听说辫子军打进来了,皇上召各路军马去打仗,甘肃巡抚梅之焕正招兵呢,你们愿不愿去?”
  “跟鞑子开仗?”几人面面相觑,谁不知道鞑子铁骑厉害!
  “大哥你呢?”
  “我要去投军。”
  “李大哥,你有一身好武艺,敢情不怕。咱们去跟鞑子干仗,不是送给人家切瓜瓜?”
  “我李自成不过是个马夫,当兵吃粮,是求一条生路。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赤条条无牵无挂,战死总比饿死强。你们不去我不勉强,李过,你跟叔去。”
  李过是李自成的侄子,但年龄相差只一岁多,痛快答道:“行,侄儿听叔的。”
  “嗯,我也是。反正全家都死光光了,讨饥荒也是个死,这身皮囊就交给皇帝老子了。我去!”高杰道。
  众人想想也是,终于达成了一致,凡是没有家室之累的,都决定跟了李自成去当兵。可当他们投了梅之焕的驰援军,却发现上当了。
  每天只有两餐,每餐只能填半个胃。最让李自成后悔的是,欠饷不发。如今又要拖着疲惫之躯跑上千里去救皇帝老子。一路上,年轻气盛的骂骂咧咧,年老体衰的唉声叹气。
  进入陕西境内之后的一天,李过找到李自成:“叔,快到家了。”
  “嗯?你咋知道?”
  “到金县了。”
  李自成是陕西米脂人,米脂在金县东,相距一百多里地,奔京城方向正要经过米脂,他问侄儿:“你想咋?回家看看?休想吧!”
  “我不是要回家看看,我是想跑!”
  “啥?你当这是哪儿?这是驰援京师!开小差是杀头的罪!”
  “叔,这不发饷又吃不饱还得去送命的兵有啥好当的?咱跑吧?”
  李自成不说话了,好半天才又道:“那这些天不白干了?”
  “白干总比送死强吧?”
  一个想法在李自成脑瓜仁儿里渐渐形成:“要跑也得把饷要来!”
  “叔啊,老兵说已欠饷三年了,延绥、甘肃、宁夏等军镇都这样,咱咋要得来?”
  “哼!饷都被当官儿的龟孙填了肚肠肠了!不能这么就便宜他们!咱闹饷!”
  两个人分头去鼓动。这些兵早就憋胀了肺,一点就炸。听说金县知县正在请带队的参将王国吃饭,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县衙门口就聚集了近千号人,声言不发饷就不走了。
  喝得半醉的王国闻报大怒,大步出来,喝道:“你们要饷?要个鸟毛毛!老子这没有!告诉你们,皇上是限了期限的,不能按时赶到京城,巡抚、总兵大人的脑袋就没了!你们带头闹事的吃饭家伙儿更得割下来!是要钱还是要命?都回去,准备出发,再闹就地正法!”
  看看一时无人说话,李自成怕这群人被镇住,以后就再也闹不成了。他心里早打好了一把算盘,把这群人逼上梁山!遂向李过使个眼色。李过排开众人走上前,道:“大人,作战得拼气力,我们都饿得半死,咋打仗?我们去给皇上卖命,送死,皇上总得让我们娘老子活吧?不发饷,咋养活娘老子?让我们全家不是战死就是饿死?”
  王国盯着李过走过来,骂道:“好你个龟孙孙,敢跟老子撒野!你就是带头闹事的吧?你不想去送死是吧?好,老子就成全你,今天就让你娘老子来给你收尸!你不是想要饷吗,老子先给你发这个饷——”说着举起马鞭照着李过脑袋抽过来,但还没落下,腕子就被另一只手掐住了,悬在半空,扭头一看,一个壮汉,冒着毒气的眼盯着他,被他抓着的手腕骨头嘎嘎作响,“妈的,反了你们啦!”
  眼冒蓝光的壮汉正是李自成,他牙缝中挤出几个字:“现在就发饷,不拿到钱我们就不走。你要敢动粗,今天就让你娘老子来收尸!”
  “真他妈要造反呀!老子先赏你个全尸,再把你吊在这衙门口……”王国仗着酒劲儿,使劲一抡胳膊,挣脱开来,马鞭顺势抽下来。李自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往怀里一收,王国一个趔趄栽过来,松开手,李自成反手抽过来。王国从后脑勺直到尾巴骨立时起了一道血痕,“来人,来人那——”李自成知道现在只能是一不做二不休了,一把拎起王国,拔出腰刀,向前一送,直入心脏。
  王国一声不吭向后仰去,胸前血水突突直冒。
  李自成走上台阶,面向众人,大声道:“弟兄们,崇祯小儿要我们饿着肚子用身家性命去护他那个北京城、那把龙椅子,却不管我们爷娘妻子儿女的死活,就是有点军饷,也被当官儿的装到狼心狗肺里了。
  “我们的爷娘早就饿死了,我们的兄弟姐妹连树皮观音土都没得吃了,我们的儿女连哭的劲都没了。这样的皇帝,这样的狗官,值得为他们送死吗?咱们土坑坑里刨食,要交粮纳税,人家开仗了,咱们要去拼命送死。天下太平,是百姓苦;天下大乱,更是百姓苦。我们的苦日子还有头吗?要祖祖辈辈苦下去吗?今天我杀了这狗官,可你们都是聚众闹事的,都是问斩的罪过!你们想想还有退路吗?生路在哪儿?”
  众人早被李自成的举动惊呆了。沉静了半天,高杰道:“李大哥,你说生路在哪儿?”
  “现在,到处都是揭竿而起的义军,他们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庄稼汉,他们是为活命而与官军作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咋就不能打出个不怕官府的天地来?生路只有一条,投义军!”
  “说得好!”一个大汉蹿上来,“这些狗官儿早该杀,皇帝小儿也早该杀!李大哥,我跟你去投义军!”
  李自成上下打量,只见此人眉如鹘,眼如鹰,鼻若豹胆,口似虎盆,身长六尺,熊背蜂腰,两个肩膀虎头肌隆起疙瘩,果然是条好汉!
  “你叫啥名?”
  “刘宗敏,打铁的。”
  众人想想也是,留在军队里即使不受处置也得战死,回家要饿死,于是一片声嚷,纷纷站出来,约有五六百人。
  李自成在心底里暗笑,面上却不露声色,说道:“既然是去投义军,总得有个领头儿的。弟兄们都是一个心眼眼,咱们就推个头儿吧。我看这位刘大哥是条汉子,就让他来做首领吧。”
  刘宗敏先是睁大眼张大嘴,然后使劲一拍巴掌:“说啥呐!这事本就是你带的头,这狗官也是你杀的,你就是咱的山大王了!”说着转向大伙儿,扯开嗓子嚷道,“咱们都听李大哥的,有不服的吗?”
  下面刀枪高举,一片赞同之声。李自成抱拳揖了一圈儿:“咱们时间不多了,官军得到信儿,就要调集大军来剿咱了。我李自成就先权充个带路的,以后有了高人,咱们再换。现在要做一件事,”说着举刀指向衙门,“官府都是一班贪官蠹贼,咱们肚脐眼贴着后脊梁,他们却在吃酒吃肉。这县衙里的银子,不也是从咱穷汉子身上刮的吗?咱们去投义军,总不能再瘪着肚子,就让这县太爷的银子权充咱的军饷吧。”说完转身走向县衙大门,众人一声呐喊,涌了上来。
  那知县本是跟了王国一起出来的,到门口看见这阵势没敢往外走,躲在门后看着,此时早已是走了真魂!见李自成奔自己来了,转身往里跑,却是迈不动步,被李自成赶上,抓着脖领拎起:“把你衙门里的银子全都拿出来!”知县忙不迭声答应,可抬头看,衙役们早跑光了。
  李自成一挥手:“弟兄们,挨屋搜!可有一条,谁也不许揣兜兜里,那是咱大伙的钱。”说完把知县扔到地上,“刘宗敏,县老爷交给你,叫他去拿银子。”众人听后,四散奔去。
  不到半个时辰,各路弟兄陆续回来,金银细软堆了一小堆儿。
  李自成略扫一眼,道:“好,装袋袋,马驮了,咱们走!”然后看了眼知县老爷,对刘宗敏道:“交你了。”
  刘宗敏哈哈大笑道:“好,老子先开荤!”说完抽刀在手,寒光一闪,手起刀落,知县大人的脑袋就滚到台阶下去了。
  李自成带着队伍先奔了老家米脂怀远堡李继迁寨,这是他在投义军前要先办的一件事。大明立国以来,陕甘茶马交易活跃,李自成曾祖父李世辅以养马为业,祖父李海、父李守忠谨守家业,家道渐饶,自成还曾被推为里长。但一连几年大旱,把陕西折腾穷了,茶马交易也淡了,李家遂中落。官府逼租,但地里颗粒无收,农户们交无可交。官府催逼得紧,李自成不忍穷逼农户,便向当地大户举人艾万年借了高利贷,替农户们交了租。债期届满,艾举人逼李自成还债,李自成如何还得上?艾举人家丁一条索把李自成绑到县衙。知县晏子宾与艾举人早有勾连,遂把自成绑在树上,打个半死。农户们闻讯赶来,向晏子宾求情,晏子宾终是不饶,结果恼了众农户,一哄而上,砍断绑索,簇拥着送李自成逃出米脂。今天他带兵回老家,就是要还了这笔夙债。
  骑在马上的李自成忽然长叹一声:“果然被那老家伙说中了。”
  李过不解,问道:“哪个老家伙?”
  “私塾先生。”
  李过想起来了,李自成十六岁时曾与李过同入私塾,秋日蟹肥之时,一日学生向先生进蟹,先生命作咏蟹诗,李自成赋成一首:
  一身甲胄肆横行,满腹玄黄未易评。
  惯向秋畦私窃谷,偏于夜月暗偷营。
  双螯恰是钢叉举,八股浑如宝剑擎。
  只怕钓鳌人设饵,捉将沸釜送残生。
  先生看了他的诗大吃一惊,道:“异时虽有好日,终是乱臣贼子,不获令终。”
  “叔,还记得先生让你对的那副对联吗?”李过说着吟出上联,“雨过月明,顷刻顿分境界。”
  李自成略一想,便豪气冲天地吟出下联:“烟迷雾起,须臾难辨江山。”又抬起马鞭横着一扫,“江山本就是抢来的,这朱家江山已经破败不堪了,正是烟迷雾起之时,何事不可为?败了是乱臣贼子,胜了就是王侯将相!”
  李自成屠了举人艾万年全家,杀了知县晏子宾,一把火烧了县衙。
  [1]太祖即后金政权的建立者努尔哈赤,他一生有十六个儿子,分别是:长子褚英,次子代善,三子阿拜,四子汤古代,五子莽古尔泰,六子塔拜,七子阿巴泰,八子皇太极,九子巴布泰,十子德格类,十一子巴布海,十二子阿济格,十三子赖慕布,十四子多尔衮,十五子多铎,十六子费扬果。皇太极称清帝后,追尊努尔哈赤为太祖高皇帝。
第四章 君臣分歧,崇祯始疑袁崇焕
全军殉国
  崇祯二年(公元1629年)临近年根儿了,不但紫禁城里没有年味儿,整个北京城也没一盏往年早就挂出的花灯,街上没有一个小摊小贩,却有不少大户人家在大车小车地装细软,准备等皇上一跑,就跟着开溜。
  崇祯看完袁崇焕布防安排的塘报,提笔作批,刚写完最后一个字,兵部尚书王洽气喘吁吁跑进文华殿,禀道:“皇、皇上,遵、遵化陷、陷了!”
  “啊!”崇祯猛地立起,大惊失色,又颓然坐下,“赵率教呢?”
  “赵将军战死了!”
  崇祯的心这回沉到腿腋子了,半晌出不得声,沉了好一会儿才又道:“王元雅、朱国彦呢?”
  王洽打开蓟州递来的塘报细看:“巡抚王元雅、推官李献明自杀,参将李槚、游击彭文炳、守备徐联芳战死,副总兵朱来同挈家眷逃走,总兵朱国彦将逃跑将领姓名张榜于大街,将家财散给众人,然后与夫人一同上吊自杀。”
  崇祯呆坐半天,才道:“遵化何时陷的?”
  “三天前。”
  崇祯立时大怒,道:“前天就陷了,怎么现在才报来?”
  “王元雅、朱国彦全军覆没,只有几个溃卒逃出,蓟州昨晚才接报,连夜就报来了。”
  崇祯有气无力地翻检一堆奏折,脸色苍白,道:“王承恩,袁崇焕曾有三份折子,朕批给兵部办理,你叫高时明去兵部给朕找来。”
  “皇上,是哪三份?”
  崇祯不耐烦了:“你要朕背出来?兵部能有多少袁崇焕的折子?都拿来就是。”
  王承恩前脚出去,张彝宪后脚进来,道:“皇上,吏部左侍郎成大人来了。”崇祯做了个“进来”的手势,张彝宪出去,成基命进来,身后还有一名老者,状貌奇伟,髯髯戟张。二人跪倒道:“臣成基命、孙承宗奉召叩见陛下。”孙承宗声音洪亮,大殿里嗡嗡作响。
  崇祯不自觉站起来,说道:“你就是孙承宗?好,平身,平身。王承恩,赐座!”二人谢座,崇祯道,“孙老爱卿的名字妇孺皆知,今见爱卿底气甚足,声殷墙壁,可知爱卿体魄尚健,仍能挂帅出征,成靖之所荐不差。”
  孙承宗起立敛衽道:“是成大人错爱,圣上屈尊趋下。今聆煌煌天语,臣唯有惶恐受命。”
  崇祯微微一笑:“老爱卿不但治军有方,御敌有术,畅晓边事,而且优于学问,长于文笔,精于应对,真是文武全才。卿是万历三十二年登进士第二人,字稚绳,是吧?”
  “是。圣上日理万机,竟还深知老臣,令臣感铭肺腑!”
  “朕并不深知,不过非常时期,不能作竟夕谈,说正事吧。这是卿的爱将袁崇焕的防御部署,卿先看看。”
  趁孙承宗看袁折的空当,崇祯向成基命道:“刘之纶上疏要带兵击敌。金声举荐一个叫申甫的和尚,说他知兵,还会造新式利器,你知道此人吗?”
  “臣不知道。”
  “那只好朕亲自见一见了。”崇祯起身背手踱了出去,见王承恩正转回来,便道,“王承恩,叫刘之纶、金声还有那申甫来见朕。”之后便不再说话,估计孙承宗看完了袁折,才又踱回来。
  袁崇焕的部署是:副总兵徐敷奏守山海关,参将杨春守永平,游击满库守迁安,都司刘振华守建昌,参将邹宗武守丰润,游击蔡裕守玉田,昌平总兵尤世威还镇护诸陵,宣府总兵侯世禄守三河、通州,保定总兵曹鸣雷、辽东总兵祖大寿驻蓟州,满桂驻顺义,蓟辽总理刘策驻密云。游击钟宇、中军王应忠、李应元为右翼,继副总兵张弘谟而进,中军何可纲、游击靳国臣、赵国忠、孙志远、陈景荣、陈继盛、都司刘抚民组成中权,继朱梅而进,祖大寿为后援,继何可纲而进。袁崇焕驻蓟州居中应援。下面是崇祯的朱批:
  卿部署兵将精奇,五枝联络并进,蓟兵总属节制,分令剿袭,一禀胜算。宁镇守御,当有调度,相机进止,唯卿便宜。卿前在关忧蓟,遣兵戍防,闻警驰援,忠猷具见,朕甚嘉慰。
  看完了折子,孙承宗琢磨了一会儿,才道:“陛下,臣以为,袁崇焕驻蓟州,满桂驻顺义,侯世禄驻三河,此为得策。而尤世威回昌平,侯世禄分兵守通州,似未合宜。”
  崇祯没料到孙承宗不同意袁崇焕的部署:“昌平乃是祖宗陵寝之地,怎能不守?”
  孙承宗避席跪倒道:“臣知道,这正是袁崇焕要尤世威回昌平的原因。但陵寝在城外,守无可守啊!除非敌不到昌平。”
  崇祯也知道那陵寝根本无法防守:“朕不怪卿,卿起来吧。”
  “谢陛下。”孙承宗落座,接着道,“袁崇焕的部署是为确保京师无恙,如果一线溃败,回防不及,敌便可直取京城而无阻,所以设了三道防线。但目前情势是敌兵众,我军寡,再分兵设防,各防更加势单,形同虚设。故应全力扼守蓟州一线。”
  “三河位于蓟州、通州之间,卿说守三河为得策又是何意?”
  “守三河可以阻敌西奔,遏敌南下。”
  “倘或金兵西绕密云、潮河等处,东袭永平或其他空虚间道,又当如何?”
  “陛下虑得周详,但臣以为袁崇焕的判断亦大有道理。”
  “什么判断?”
  “皇太极千里奔袭,不会久拖不决,等我各镇援兵到来与他决战,因此不会远绕永平、关宁,而是要直趋北京,所以必攻崇焕防线。”
  “那,若蓟州、三河失守,京城岂不顺势而下?京师如何护卫?”
  孙承宗捻髯而笑,很有把握地道:“京师破不了。”
  “哦?为什么?”
  “我朝有过两次虏寇犯阙,都被击溃。足证京师不可动摇。正统十四年十月,英宗北狩,陷也先套中,也先拥英宗薄都城,先后被高礼、毛福寿、于谦、石亨打败。嘉靖二十年七月,俺答、阿不孩、吉囊分道入寇,被赵卿率京营兵击退。”
  “这又是为什么?”
  “京城城高墙厚,即使兵力薄弱,也非缓急可下,这是一。敌远道而来,一路厮杀,已是疲惫之师,而我则是以逸待劳,以强击弱,这是二。敌远离老巢,粮秣接济困难,多靠四处劫掠。我坚壁清野,则敌必馁,不能久战,这是三。敌虑我勤王兵断其后路,形成合围,葬身他乡,不敢久战,这是四。”
  崇祯露出笑模样,想一想道:“那么,当前最要紧的是什么?”
  “现在已是十一月,天气渐寒,守陴人最苦饥寒。求万全策,请整器械,厚犒劳,以固人心,待援军。”
  崇祯真想抚掌拍肩,到底还是忍住了:“朕出内帑犒军!老爱卿,朕只知道你致仕前以阁臣掌兵部,其时拜何职衔?”
  “先帝隆恩,天启二年授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直,累加至左柱国、太子太师、中极殿大学士。”
  “好,孙承宗、成基命听旨!”二人忙起立跪倒,崇祯道,“孙承宗迁兵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主兵部。成基命迁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辅政。”
  孙承宗抬起头,似乎没听明白,小声提醒道:“陛下,现在是王洽王大人主兵部。”
  “王洽?哼!遵化失守四天他才报朕知道!他再主兵部,朕的脑袋就该没了!朕决定了,袁崇焕固守蓟州、三河,孙老爱卿,你总督京城内外守御事务,督理兵马钱粮,仍参帷幄。”
  孙承宗停了一下,才道:“臣遵旨。”
  孙承宗刚退出,高时明捧着一摞奏折进来,放到御案上:“皇上,兵部办理的袁大人的折子奴婢都拿来了,皇上要找哪三份?”
  崇祯没理他,自己动手翻检,从中抽出三份,打开来看了一遍。“……惟蓟门凌京肩背,而兵力不加,万一夷为向导,通奴入犯,祸有不可知者……”“……蓟门单薄,宜宿重兵……”“……峻防固御,为今日急着……”全让袁崇焕说中了,崇祯心中十分懊悔当初未重视袁崇焕的这三道奏疏,对袁崇焕的先见之明更是心中折服。“王承恩,传旨:袁崇焕总督各路兵马,各镇援军到后速报袁崇焕知道,听他调遣。所有防务悉委袁崇焕部署调度。”
  曹化淳进来报刘之纶、金声、申甫到了,崇祯立刻传见。
  刘之纶、金声官职不过庶吉士,从未见过皇帝,激动不已,叩下头去结结巴巴说不出整句。崇祯不耐烦了,打断他们道:“行了,平身吧。申甫,听说你有许多发明,都是什么?”
  申甫倒是个伶牙俐齿,说道:“回禀陛下,贫僧发明了火车、兽车、木制西式枪炮。火车可喷火烧敌,数丈之外可烧死一片。兽车浑身刀剑,锋利无比,专门对付铁骑,冲入敌阵,碰者人仰马翻,铠甲尽裂,更甭说皮肉了。这些战车效力宏大,见所未见,更无可防御,必能克敌制胜!”
  崇祯大为高兴,连连道:“好!申甫,朕特授你为都指挥佥事,实授副总兵,朕给你七万金,立刻赶造新式利器!金声授御史职,参其军。刘之纶,朕无兵派给你,但朕给你四万金,自行募兵,实授兵部侍郎。”等几人退出,崇祯对成基命道,“待申甫造出利器,刘之纶练好兵,你去阅视,看实不实……还有,周延儒说得对,世宗斩一丁汝夔,将士震悚,疆敌宵遁!传旨,王洽逮治!”
  皇太极刚到高密店就接到军报,袁崇焕已到北京并已在昌平、顺义、蓟州、香河一线布防完毕。皇太极心中感叹:这个袁蛮子真难对付!在马伸桥遇到袁兵已是大出意外,现在竟已在京城外围做好了防御,他怎么能预先知道自己的出兵计划,难道他能掐会算?
  皇太极紧急召开御前会议,分析认为袁崇焕防线拉得过长,各点兵力单薄,遂决定绕过蓟州,兵围彰义、天津、密云、居庸关、良乡、固安,阻隔各处守军,使其不能增援北京,同时袭克玉田、香河、三河,以迅雷之势直扑北京,把袁崇焕甩在背后。灭了北京防线的各城主力,袁崇焕也就无能为力了。
  吃过晚饭,范文程独自走出营帐,漫无目的地溜达,心中琢磨如何对付袁崇焕。走上一个小山岗,见迎面过来五个人,近了看清是参将宁完我、巴克甚、达海,还有两人却是明廷职官打扮。宁、巴、达三人见是范文程,上前见礼,说道:“范先生,捉住两个明军奸细。”
  不等范文程问话,两人扑通跪倒,顿首叩头道:“请大人看仔细,我俩不是奸细!”
  “那你俩是什么人?”
  “我俩是明宫太监。”
  范文程这才注意到他俩一个头戴“刚叉帽[1]”,身着圆领红贴裹,麒麟补,束角带,一个头戴“砂锅片”平巾,身着青贴裹,杂禽补,腰挂乌木牌,果然是宫中太监打扮。
  “既是太监,怎会跑到这荒郊野外来?”
  “我俩是宫中御马监太监,”“刚叉帽”一边说,一边指着来的方向道,“那里是大坝马房,我是监官,他是掌司,所以俱守在这里,不知金汗兵来了。”
  范文程想了想,又道:“城外有几处马场,都在哪个方向?”
  “有二十四马房和天师庵草场、旧都府草场,都在城外东北方向,离此不远。”
  范文程再出个题目:“御马监大小职官都有何名目?”
  还是“刚叉帽”回答:“有掌印太监、监督、提督、监官、典簿、掌司、写字、拿马、象房掌房等官和四卫营勇士。”
  范文程信了:“你俩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春,他叫王成德。”
  范文程微微一笑,转向宁完我:“让他俩吃好喝好,别亏待了,看紧了。”
  皇太极迅速出击,果然顺利攻陷玉田、香河、三河诸城。等到袁崇焕得到消息,他的残兵败将已经被压缩在通州、河西务一线了。
  蓟州已成孤城,失去了防守意义,只好尽倾守兵,跟蹑南下。赶到河西务,立即召集诸将计议对策。大出意外的是,袁崇焕受到了质疑。
  “督师如何到的这里?”副总兵周文郁问。
  “跟蹑敌兵而来。”
  “既如此,我们在敌前,督师在敌后,正好形成腹背夹击之势,为何不打,而要会合?这样一来,又是面对强敌,敌无后顾之忧,这仗又不好打了。”
  “在这里打么?只怕是你要打,人家不跟你打。本督判断,皇太极下一步是分别攻取通州、顺义,直薄京城。再一路取道玉田,就是要把我军牵制在此。所以,此地不可久留,应立即回防京师!”
  “不然,”周文郁站了起来,“河西务是大军屯粮之所,通州的军马粮秣也靠河西务供给。皇太极要想久战不疲,后顾无忧,必取河西务。河西务不得,皇太极将无恋战之心,因此这里应是决战之所!”
  “大错!你是只见秋毫,不见舆薪。你以为皇太极会与你打持久战,等我各镇援兵齐集?甭说北京难取,取了也站不住脚,一旦后路被断,他就要全军覆没,自己也要葬身中原!皇太极何等精明,不明此理?所以决不会宕延不决。但对我等而言,京师势危,我却被阻于外,如果致圣上移驾南迁,那就是我等的莫大耻辱,是死罪!尔等怎么就勘不破?”
  这番凌铄之言震撼四座,可还有另一犯难之处,又是周文郁说了出来:“圣上是命我等固守蓟州、三河,并未命我等带兵抵京。外镇之兵,未奉明旨而挥师入京,是断断不可的呀!”
  袁崇焕主意既定,便听不得反对之声,直言而道:“呆子!三河已失守,敌已到天子脚下,蓟州孤悬,你要本督还守在那里,听凭强敌纵横蹂躏,择肥而噬,坐观圣躬孤危不救?君父有急,自应不待圣命而当机立断,早着先鞭,倘能济事虽死无憾!再有阻军令者斩!命满桂、侯世禄都回师京城!”
  袁崇焕决心已下,其理亦明,加之袁崇焕的威望和霹雳手段,众将便都一诺无辞。
君臣相疑
  袁崇焕终于在皇太极之前赶到了京城,停军广渠门外。满桂、侯世禄先到,已进驻外城。袁崇焕留下侯世禄守营,携满桂去见崇祯。崇祯大喜,立即平台召见。
  二人踉踉跄跄爬上来,所有人都吃一惊,崇祯也不自主地站起来。袁崇焕满身是土,满脸是土与汗和的泥,满桂满头满脸都是血,战袍上也血迹斑斑!还未站稳便跪倒,膝下立时扬起一股细尘,看得出已是筋疲力尽:“臣袁崇焕未奉圣旨带兵进京,请陛下治罪。”
  崇祯心头涌起一股热浪,趋前弯腰伸手扶住袁崇焕双肘,说道:“爱卿快快平身!王承恩,搬椅子来!”
  看到二人的模样,王承恩早搬过椅子,二人谢恩坐下,还在大口喘气。崇祯一指御案:“快拿水,就拿案上朕的‘鱼钩’。”说着脱下身上披着的貂裘大衣,给袁崇焕披上。袁崇焕立时周身涨暖,眼发涩,鼻发酸,跪倒逊辞道:“臣不敢受,陛下受冻,是臣之罪。”
  “不必辞让,这是朕赐予卿的。这里很暖,朕还热呢。”
  王承恩端来茶水。二人谢恩,一气灌下,这才缓过气儿来。袁崇焕看着王承恩道:“此茶名‘鱼钩’?”
  “这是贵州都匀毛尖儿,万岁爷喜爱,因形似鱼钩,万岁爷赐名‘鱼钩’。”王承恩道。
  崇祯转向满桂道:“卿血染征袍,伤重否?”
  满桂起立抱拳道:“臣是前两日的旧伤,臣与侯世禄分别在途中听说遵化陷落,便合兵堵截敌军,但金军兵势如风,臣二人寡不敌众,溃了。先接袁督师令退守顺义,再接督师令回守京师,不及换装,请圣上恕罪。”
  “坐下说。”崇祯又转向袁崇焕,“爱卿怎么来得如此神速?”
  袁崇焕未接圣谕便领兵入关,一直是崇祯心头的疑虑。
  “圣上可还记得臣曾连上三疏,请陛下加强蓟州一线防务?”
  这事崇祯颇不愿谈。当时崇祯正对袁崇焕的不断请饷加码恼火,又有周延儒、温体仁等宠臣从旁添火助薪,更兼加强一处防务又需一大笔银子,所以交部议后置之不问,不想却被袁崇焕言中,显得这皇帝既无远见又拒纳忠谏良言。偏这袁崇焕耿直肚肠,哪壶不开提哪壶,既不好喝断,又不好辩驳,心中就又有些不满,含糊答道:“朕已交部议,是他们动作太慢,也是皇太极来得太快。”
  袁崇焕并不是想摆功,或显出自己高明,更不敢责怪皇帝,只是回答问题:“只因臣料到皇太极会有此一着,早派出探马,金兵一过老河口,分三路入境,哨探便知道了,飞马入报,臣不敢耽搁,日夜兼程,总算赶在鞑子前面了。”
  “好好好,卿真是处庙堂之高,虑江湖之远!卿带了多少人马?”
  “臣带来马军五千,满将军、侯将军各有五千马军,祖大寿带四千马军明日能到。”
  崇祯的心一下沉到裆里:“皇太极是十万大军啊——”
  袁崇焕起身抚剑道:“形势是很严重,但陛下也不必太过忧虑,臣在,必不让皇太极破城!”
  崇祯做了个“坐下”的手势,问道:“赵率教怎会守不住一天,就战死了?”
  “哪里守了,他是在遵化城外遭阿济格包围,中箭阵亡!”
  “城外?他怎么不守,却去出城迎敌?”崇祯知道袁崇焕手下的三员大将个个守战经验丰富,一向战功累累,不然以袁崇焕之才不会如此倚重。
  “不是出城迎敌,他根本就没进城!赵率教军三昼夜驰抵遵化城东三屯营,朱国彦闭城不纳,赵率教无奈,再奔遵化,敌兵已到,如蜂蚁靡集围住遵化,赵率教率军杀入。本已是力竭之军,四千人战三万军,还是杀到了城门口,已是死伤近半,不想王元雅也闭城不纳,赵率教只得返身迎敌,在遵化城外大战,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崇祯两眉立起,二目圆睁,喊道:“朱国彦、王元雅为什么不让他进城?”
  “朱国彦是因天黑难辨,怕敌兵赚城。王元雅是见赵率教人少,又是与敌混战在一起,怕金兵一鼓涌入。”
  “还有,”满桂斜了袁崇焕一眼,“也是怕做了毛文龙第二!”
  袁崇焕擅杀毛文龙,皇上虽然没究责,但心中到底怎么想却不知道,所以袁崇焕很怕提及此事,忙把话岔开:“臣身任蓟辽督师,不能御敌于外,又护驾来迟,是臣失职啊!”
  崇祯知道袁崇焕痛失爱将,又被敌一路连陷诸城,气势大挫,守北京唯靠此人了,此时只能鼓气,不能泄气,脸色便勉强现出灿烂,道:“卿治兵关外,日夕拮据而已,分兵戍蓟,早见周防,责有分任。既统兵前来,一意调度,务收全胜,不必引咎。朕已降旨,赵率教赐恤典,立祠奉祀。朕即发内帑劳军!爱卿说说,这京城的守御之要是什么?”
  袁崇焕还是老办法:“红夷大将军,这是我克敌之宝。不知京师内现有多少红夷大炮?”
  “朕现在不知,朕立刻让兵部报来。”
  “多多益善,还有弹药,要加紧制造。”
  “这不必说,朕明日就要阁臣拜祭……”略微想了一下,崇祯问道,“这红夷大炮封的是什么官儿?”
  “安国全军平辽靖虏将军。”
  “嗯,拜祭‘安国全军平辽靖虏将军’,请红夷大将军发威灭敌!你派炮营军官教练城内守军。再有,”崇祯想了想道,“京师的防务朕也委托与卿了。”崇祯虽不知道袁、满两人有旧怨,但从满桂刚才的话中已听出他对袁崇焕似有不满,遂又道,“卿等听了,朕命袁崇焕总督各路兵马,尔等不可抗命!”
  袁崇焕站起来躬身抱拳:“陛下,臣想请旨。”
  “讲,朕无不允。”
  “臣以为只守京师,敌兵难退。皇太极倾巢出动,辽、沈空虚。臣拟用围魏救赵之计,分兵袭取辽阳,形成端其老巢、断其后路之势,皇太极必然惶恐撤兵。”
  “你还要分兵?”崇祯也站了起来,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行!京师如此危急,兵力又如此之少,宁武、雁门、延绥援兵不是一两日能到的,怎么还能分兵?你能一意守住京师就是大功一件了。朕要你在朕的眼皮底下把皇太极赶走!”
  袁崇焕道:“陛下,我军不足两万,敌军有十万之众,又惯于野战,野外决战,臣无胜算。取胜之道,是派出游军截断敌兵粮道,焚其粮草,各路援军分兵占领长城各处要隘,截敌退路,敌无心恋战,才能解京城之围。”
  “朕再说一遍,各路援军必须京师会齐,把皇太极赶回老窝去,其余无可商量!只要皇太极离开京城,如何作战由你决定。”
  袁崇焕心中叹息,这小皇帝对用兵一窍不通,还刚愎自用:“孙子兵法云:‘以逸待劳,困敌之势,不以战,损刚益柔。’这是以弱胜强、变被动为主动的战略,请陛下三思。”
  崇祯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臣子反驳他,冷笑一声:“困敌之势?现在是敌困我势!朕不许你再说了,下去吧!”
  袁崇焕只好作罢,应了一声“是”,顿了一下又道:“陛下,臣还需请旨。”崇祯鼻子里喷股气儿,也不知是“嗯”还是“哼”。袁崇焕只当他是“嗯”,遂道:“我军十余日来马不歇蹄,人不离鞍,又经数战,人困马乏,请圣上准各路援军入城歇息。”
  崇祯警惕之心又起,袁崇焕的兵是久经战阵,又是常胜之军,这要是变生肘腋,无人挡得住,心中打定主意,便道:“北京城哪安得下这许多兵马,再搞得人心惶惶,百姓不宁,更是朕失德了。卿等还是城外安营吧。”
  “城外安营?陛下,敌兵马上就到了!”
  “所以要你城外安营嘛。”
  “陛下是要臣城外决战?”
  正是袁崇焕提到红夷大炮使崇祯改变了想法。想起红夷大炮崇祯精神大振,他知道当年的宁锦大捷主要就是靠的这家伙,它可不是以一当十,而是当百、当千。当年袁崇焕不也是以一万之兵大败努尔哈赤十万之众吗?靠的就是前有满桂赵率教,后有葡萄牙红夷大炮。遂缓缓道:“这不是卿的责任吗?”
  “陛下,臣是要与鞑子决一死战的。关宁步军十二月初就可以到了,步军一到,臣即与鞑子决战。”
  崇祯心上对袁崇焕又添了一层失望:“卿要等到十二月初?瞪眼看着鞑子围着我大明都城干等着?”
  袁崇焕看出崇祯不满了,也知道这小皇帝一旦作出决定是容不得臣子反对的,只好退一步,再次恳请道:“陛下,既要决战,更需养精蓄锐,目下实在是士马困顿呵!叫兵士们饱餐一顿热饭,用热水烫烫脚,睡上一个实在觉,才好恢复体力精神,方能再战啊!请陛下允准如满桂例进入外城。”
  崇祯沉了脸,冷冷道:“你不是说在马伸桥三日三战三胜吗?怎么不战就要入城?城外就不能休息了吗?热水热饭自会送去。你在宁远只守不出,人家打到京城了,你还是一个‘守’字,这就是你的‘五年复辽’?复到让人家把朕围到孤城里!”崇祯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终于觉得应该正面提出警告了,“袁崇焕,你从知县升为督师用了多久?”
  “回陛下,六年。”
  “六年由七品骤升为从一品,你的同年中有几人?”
  袁崇焕低了头,说道:“回陛下,没有一人,品秩最高的也与臣差了三级。”
  “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袁崇焕悚然一惊!敛衽躬腰道:“圣上待臣天高地厚,委臣以重任,臣唯有以死图报,怎会有不满?”
  “岂止是朕,先帝待你不高不厚吗?当初魏忠贤一意抑你,不是先帝回护于你吗?”
  “是,臣还记得先帝在臣的奏章中批答:‘袁崇焕存城功高,加恩示酬,原不为过,乃三疏控辞,愈征克让。还着遵旨。’”
  “哼,你倒还记得清楚。”崇祯从案头卷宗底下抽出一张纸,推倒案边,“你看看这个,可还记得?”
  袁崇焕拿起刚看个开头,汗就下来了。
  南还别陈翼所总戎
  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
  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
  麋鹿还山便,麒麟绘阁宜。
  去留都莫讶,秋草正离离。
  归庾岭
  功名劳十载,心迹渐依违。
  忍说还山是,难言出塞非。
  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
  数卷封章外,浑然旧日归。
  “是你的大作吧?”
  这是袁崇焕两年前被迫辞官南归时作的两首诗。
  “是,是臣的闲笔。陛下从何处得来?”
  “是老韩爌拿给朕的。嗯,你还知道‘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记住你自己的话!朕并不希望你‘麋鹿还山’,而是要给你‘麒麟绘阁’。你可听好了,你的职责是把入侵之敌赶出去,赶回沈阳去!好了,不必再请,卿就驻广渠门,满桂驻德胜门,金兵一到,立即决战!”袁崇焕欲哭无泪,领命退出。崇祯转向王承恩道:“你去找成基命,传朕旨意,孙承宗改去通州,以控御东陲,确保京师安全。”
  [1]小太监或戴帽或无帽,帽子为“官帽”,以竹丝作胎,青绉纱蒙之,自奉御至太监皆戴之,俗称“刚叉帽”。
第五章 京城告急,秦良玉天降神兵
辽军破敌
  休息了一夜,转天一早,袁崇焕命兵士上山伐木,准备立栅为营,以抗御敌军冲击,并派出炮手协练城上守军。
  下午祖大寿军赶到,傍晚伐木才运到大营。袁崇焕正要驱赶士兵埋栅,忽然城上砖头瓦块儿飞下,一通混砸,几名士兵当即毙命。只听城上一片“汉奸兵”的骂声。祖大寿立时火冒三丈,搭箭弯弓就要射,袁崇焕一把扯住道:“这都是百姓。”
  祖大寿压不住火,向城上叫骂:“咱们是为救你们的小命才跑来的,你们还懂得好歹吗?”
  这话更引来城上一片回骂:“什么为救我们,你们沿路大掠,抢夺百姓,比那金兵不如!那金兵就是你们引来的!”
  “谁?谁沿路大掠?你们说谁?”
  袁崇焕抬手止住祖大寿,低声道:“这是有人在咱背后捅刀子使绊子了,”又长叹一声,“毁言谤语杀人啊!”抬头看看城上,“冤啊,唉!金兵尚不见踪影,士马劳顿,算了,休息吧,天明再埋栅。”
  不想天刚放亮,皇太极三路大军就一起杀到,城里立时如开锅炸营。外城的老百姓都上了城头观看这场关乎他们命运的大战。从城上望下来,金兵如乌云过顶,挟风裹雨砸了过来,须臾已到眼前。那吼声如滚雷,震得城头百姓身抖心颤。
  皇太极侦知袁崇焕在广渠门,遂命压住广渠门,先攻德胜门。
  侯世禄坚持闭城不战,满桂慑于君命,率自己的五千军迎敌,冲了几次,都被压回,数个回合之后,毕竟以寡敌众,眼看难以支撑,满桂向城头大喊:“放炮!放炮!”
  分属五军都督府的京营职司不过巡捕,训练废弛,积弱日久,更没见过阵仗,袁崇焕的炮手只是教练要领,并未实射,听见满桂喊叫,胡乱将炮打出,那炮弹竟在满桂军中开花,打死打伤明军数十人。满桂也被炸伤,无力再战,见近处有座关帝庙,就都退进庙内。
  这一仗从辰时打到近午,打了一个半时辰,满桂五千军剩下三千。皇太极见明军果然不习野战,又兵少将寡,信心大增,正午过后,再命攻击广渠门。袁崇焕当然知道必有此一场恶战,已命祖大寿列阵于南,何可纲列阵于北,自己居中,脱去轻袍缓带,披挂了,见敌冲了上来,便挥军迎了上去,正要冲阵,忽见金军两边分开,中间闪出一条路,一员大将金盔金甲,跃马过来,远远站住。
  袁崇焕细看,是老熟人,皇太极帐下地位仅次于四大贝勒的固山额真阿济格。正纳闷儿,不知他要做什么,见一人梅勒额真(官名)的装束,策马近前,高声道:“先礼后兵,阿济格大将军请袁崇焕大将军说话,双方均不得施放冷箭!”说完,阿济格已经缓马走过来。
  袁崇焕被架在那儿,也只好走过去。阿济格走到与袁崇焕只差一个马身的地方才站住,马上抱拳,道:“袁将军,久违了!将军一定没想到,我们会在明廷的都城脚下见面。”
  袁崇焕呵呵一笑:“如果没想到,贵军怎会半路遭到截杀?又怎会比我军晚到两天?”
  “这是将军的过人之处,所以唯将军是我大金的劲敌。如果明廷没有将军,”阿济格一指城门道,“现在那里面坐的就不是崇祯了。”
  袁崇焕这回是哈哈大笑:“没有袁崇焕,还有孙承宗、王象乾、满桂、祖大寿,我大明九边二十一镇边将,并非都如朱国彦。”
  阿济格伸出一手,张开五指,不屑地一笑:“明太祖、成祖偃武修文,二百余年下来,明朝如将军这样的将才,多不过一个巴掌。”又正色道,“自万历以来,明廷有党无君,水旱飞蝗瘟疫交替,连年不绝,四方造反。天要灭明,非人力可挽。我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将军自度以一万人马能挽败局否?我大汗惜将军之才,不愿与将军兵戎相见,将军愿否再续前约?”
  袁崇焕笑着一指阿济格:“我二十万勤王大军明日就到。到那时就不是签约了,而是皇太极呈上降表!”
  这回是阿济格大笑了,他环首四顾,道:“在这平原之上,明廷二十万大军能敌我十万铁骑吗?再者说,到那时袁将军何在?只怕是马革裹尸、一抔黄土了!”
  袁崇焕双眉倒立,二目圆睁,钢牙紧咬,满脸胀紫:“我袁崇焕从不签城下之盟,更从不言败,唯死而已!”说罢勒马后退数步,手一挥,“冲!”
  一万明军与数万敌兵展开大肉搏,立时黄尘蔽日,黑云遮天。城上守军再也不敢开炮,袁崇焕无所依靠,只有拼命向前。袁崇焕并无武功,只是抱定了今天交代了这颗头颅的心,带头冲阵,恰被阿济格觑着,提刀迎上,不待马错身,劈头就砍。
  千钧一发之时,紧跟在袁崇焕身后的杨正朝、张思顺从左右同时冲出,冲刀格住。毕竟阿济格力大,虽懈了力,还是砍中袁崇焕左臂。二人奋力格开阿济格,袁崇焕才跳出圈外,保住性命。
  杨正朝、张思顺却被金兵围住,乱刀齐下,双双殒命。
  这一场血战,只见白光闪耀,赤泥飞溅,头颅滚地,尸骸横陈,人翻马踏,漫野殷红。明军数次被压到墙根儿下,又都硬滚了上去。崇焕军个个身经百战,又平日训练有素,更知此战若败,不但自身有死无生,而且国破家亡,所以人人奋勇。
  明军的拼死力战大出金兵意外,原以为悬殊的兵力就足以使明军不战先怯,不想却如此勇猛。这一场厮杀,从午时杀到申时末,整整恶斗了两个半时辰,渐渐的明军力有不支,眼看要败下来,到那时就是一场一面倒的大屠杀了。正此时,突然斜刺里杀出一彪人马,人皆手持白杆倒钩长矛,直突金中军。当前一员大将,手中一杆银枪上下翻飞,整个人竟像被一团雾气裹住,只见电闪光掠,触着即死,扫着即亡。
  “是白杆兵!”金军中一片喊,纷纷倒退。袁军士气陡起,军心大振,大举反攻。两路大军夹击之下,金兵渐渐乱了阵脚,阿巴泰军最先支撑不住,冲动自家后阵,阿济格独掌难支,队形始乱。袁崇焕看出破绽,挥动南北两边合击。金军大乱,终于溃败。
  看到金兵退却,城上百姓雀跃欢呼,额手相庆。袁军虽是腹中空空,精疲力竭,仍乘势追杀,勇猛直进,直把金兵赶到南海子,金兵多掉入湖冰之中。
  袁崇焕怕金兵背水之战破釜沉舟,舍命反扑,于是鸣金收兵。
  走在白杆军前面的那员大将,头戴抹金凤翅盔,身着锁子甲、白战袍,手中一杆银枪,胯下一匹桃花马,好不威风!走到袁崇焕近前,二人互不认识,袁崇焕看他约有四十多岁年纪,虽有一股英武之气,却生得眉清目秀,皓齿红唇。
  袁崇焕道:“谢将军舍命相助!今日若不是将军,我关宁军休矣!崇焕左肩被伤,不能施礼,将军勿怪。恕崇焕眼拙,却是不曾见过将军。”
  来人抱拳道:“确是不曾见过,但下官早闻督师大名。下官是四川石砫总兵官秦良玉。”
  袁崇焕闻听此言,立刻滚下马道:“原来是秦老前辈,崇焕真是有眼无珠啊!”
  秦良玉也翻身下马,笑道:“督师言重了。今日起良玉任由督师驱使,唯命是从。督师伤重,还是赶快疗伤吧。”
  “崇焕还需前辈指点啊。”二人哈哈大笑,袁崇焕道,“前辈快去见圣上吧。”
  “待督师敷了刀伤药,包扎了,我二人一起去见圣上。”
  袁崇焕摇摇头:“崇焕还要竖木列栅,围好营寨。崇焕在城外等候前辈。”
  二人回军清点,袁军去了三分之一,秦军去了十分之一。何、祖二人也身被数创,血染征袍。袁崇焕顾不得疗伤,先放出哨探和巡逻军士,以防金兵乘夜袭劫。刚刚立好营栅,何可纲来报:“大帅,皇上遣中官送来了羊酒慰劳,同来的还有孙大人、成大人。”
  “哦?哪个孙大人、成大人?”
  “是孙承宗、成基命二位大人!”
  “啊!”袁崇焕立刻停了疗伤起身迎接。见高时明居中,孙、成二人在两侧,笑盈盈过来。
  袁崇焕插手一揖,道:“原来是高公公,有劳公公了。”
  “督师以寡敌众,竟大获全胜,皇上大喜,命我等慰劳三军,”高时明笑道,“督师保城功高啊!”
  “这是崇焕分内之事,不敢言功。”说完再揖孙、成,“多谢二位大人。”袁崇焕上前拉住孙承宗手,“大人,崇焕与大人分别快三年了,老大人身体一向还好?”
  “还好还好,”孙承宗上下打量着崇焕,“伤重否?”
  袁崇焕一笑,表情很是轻松,道:“前挨一刀,后挨一箭,倒都不是要命处。请帐中叙话。”
  三人随袁崇焕进帐坐定,成基命道:“那后来一军,与督师合军击敌者是谁呀?”
  袁崇焕笑容灿烂:“你们猜猜?真是猜不出!”
  成基命笑道:“我们在城上,总有个两三箭之地,如何看得清?”
  “看清了你也不认得,是秦良玉老将军。”
  “啊!”孙承宗叫一声,“秦将军?”说完又“唉”了一声。
  袁崇焕纳闷,秦良玉来了孙承宗不高兴:“老大人为何叹气?”
  孙承宗又叹口气:“十余万官军已到近畿,故意缓行,互相观望,畏缩不前,都怕做了出头鸟。秦将军远在四川,竟率先抵京。她这次必又是倾家资以助饷来勤王的。这才是大仁大义大勇之人啊!”
  “倾家资助饷?”成基命问。
  “是呀,她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她可是有大功于大明啊!”
  成基命是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历任庶吉士、司经局洗马,国子监司业,没出过朝堂。天启元年,因上疏请求熹宗幸学未先向内阁禀报,得罪了内阁,遂请告归,不久又起官为少詹事,累官至礼部右侍郎,又给打发到陪都,改掌南京翰林院事。天启六年,因与杨涟为同门,又落职闲住,崇祯元年才又被起用,“下官早闻秦将军大名,但下官一直在朝内和南京任职,所以对朝外之事不甚了了。一个女人竟有这般本事?”
  秦良玉自幼便和兄弟一起随父习武,不但学得一身过人武艺,而且熟读兵史,精于谋略,其父曾言:“惜不冠耳,汝兄弟皆不及也。”而良玉自己则说:“使儿掌兵柄,夫人城[1]、娘子军不足道也。”后嫁与石砫宣抚使马千乘。马千乘是东汉名将伏波[2]之后,也是一员勇将,所部极骁勇善战。万历二十七年,朝廷调贵州播州宣慰使杨应龙赴福建抗倭,他拒不出师,并举起叛旗。朝廷集重兵围剿,马千乘亦出五百精兵。播州地势险峻,城外设有五道关卡,秦良玉带领五百白杆兵攻邓坎关五千守军。邓坎守将杨朝栋见秦良玉兵力单薄,便想一举吞灭,于是把五千兵全部拉到关外,排下阵式。
  秦良玉一声呐喊杀入敌阵,左刺右挑,血开红花,敌兵纷纷避让,她竟直杀到杨朝栋近旁,纵马腾跃之间,己把杨朝栋抓到自己马背上,敌兵顿时大乱,秦良玉乘胜追杀,破关而入,随后再破桑木关,直达播州外围的娄山关。
  娄山关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秦良玉与千乘定下破关之计,凌晨时分,二人并马杀向关口,敌兵纷纷涌来,五百白杆将士凭着白杆长矛,从关卡两侧攀上悬崖,从后杀出,娄山关始破,播州城失了天险,立被攻破,杨应龙自焚而死。秦良玉从此英名远播。
  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千乘死,朝廷令秦良玉袭职。
  秦良玉卸裙钗、易冠带,从此戎装雄服。万历四十七年明军萨尔浒之战惨败,朝廷急调南方土司兵赴辽救援。
  秦良玉率兄邦屏、弟民屏赴难,遂留在辽东。
  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清军攻占沈阳,邦屏、民屏强渡浑河与金兵战,寡不敌众,邦屏战死疆场,民屏身陷重围。
  秦良玉亲率百名白杆兵,渡河杀入重围,拼死救出其弟,抢回其兄尸体。此战虽未取胜,但重创金兵,此后金兵闻“白杆兵”之名俱为胆寒。天启帝赐秦良玉二品官服,封诰命夫人,其子马祥麟为指挥使,追封邦屏都督佥事,授民屏都司佥事。
  浑河血战之后,秦良玉率三千兵赴山海关,此时袁崇焕尚为福建邵武知县。金军屡来叩关,终无得逞。一日秦良玉子马祥麟带兵巡关,被敌军流矢射中一目。他忍痛拔出箭镞,援弓搭箭,连发三箭,射死敌军三人,金兵震惧,从此不敢轻易挑衅。
  不久秦良玉奉令回川扩兵援辽,抵石砫仅一日,永宁宣抚使猓猡族奢崇明反叛。奢崇明以奉诏率兵二万援辽为名,进入重庆,自称大梁王,进兵围成都。听说秦良玉回到石砫,认为其夫千乘死于朝廷冤狱,秦良玉必深恨朝廷,遂派人携厚礼登门,约她共同举兵。秦良玉当即斩了来使,火速发兵,攻下重庆,再赴成都,击溃叛军。成都民众自此视她为神明,纷纷在她走过的路上焚香跪拜。
  朝廷授秦良玉都督佥事,拜为石砫总兵官。后又有安邦彦自立为罗甸王,占据了贵阳以西千里之地。朝廷又诏命良玉入黔平乱。秦良玉率师入黔,很快就平定了叛乱,杀死了安邦彦,但其弟民屏也为国捐躯。
  ……
  “真是满门忠烈呀!”孙承宗的讲述使成基命直嘬牙花子。
  “还有一个趣事,”孙承宗笑道,“巡抚朱燮元设宴为秦良玉庆功,秦良玉海量,开怀畅饮。虽是五十开外年纪,但貌美不衰,酒酣耳热,双腮晕染,更是动人。邻座一名巡抚署官员酒后失态,从桌下伸过手来拉她衣角,抚弄不放。秦良玉烦起,猛然抽刀,在座者皆大惊,不知所措。只见她挥刀割下被牵衣角,复又举杯,谈笑自如,倒是那位官员羞愧离席。”
  成基命拊掌道:“真是奇女子啊!”说完收了笑,看看外面,对袁崇焕道,“敌若再攻,督师还能再胜否?”
  袁崇焕轻摇摇头:“说句实话,此战虽胜,实是万分侥幸,全赖全军将士勇猛异常,抱定必死决心,舍生取义,又有秦老将军神兵天降,这才取胜,但力已竭,再遇敌新锐,又寡不敌众,必全军覆没!”
  “那怎么办?”
  “坚壁相持。敌军冲营,只将箭、铳射住阵脚,任他如何鼓噪,不出营接战,以逸待劳,坐等援军。”
  孙承宗捻髯微笑,向外一指:“元素,你出去看,成大人也有一份厚礼送与你。”
  袁崇焕疑疑惑惑出帐观看,见是数门佛郎机火炮!
  袁崇焕大喜,猛击一掌,道:“我今夜就去炮袭金营!”
锦囊妙计
  诸贝勒贝子、文臣武将陆续到齐,个个衣衫肮脏不整,大半都挂了彩。皇太极阴沉着脸,环视一周,目光落在阿巴泰身上,阿巴泰赶紧低了头。“阿巴泰,你知罪吗?”
  阿巴泰起身跪倒:“知罪。”
  “你自己说,你有什么罪。”
  “大战正酣,擅离职守,造成部队混乱,首先溃退,冲动阿济格部,导致全线崩溃。”
  “哼!身为一军之首,却临阵脱逃,阿济格寻你不着,反被你冲了个七零八落,给了袁崇焕可乘之机,打乱了朕的整个作战计划!如此关键一战,满盘皆输,你说你该当何罪?”
  “陛下,咱不是临阵脱逃!咱跟随父汗经过多少大战,几度出生入死,何曾怯过?咱是找儿子去了。”
  “找儿子?”
  “是。咱两个儿子在混战中全都失踪了,大战如此惨烈,自是凶多吉少,咱一时心急,乱了心智,铸下大错。可是,咱只有此二子,咱视犬子重过咱的性命。这回随陛下出征,咱都带了出来。咱的忠心皇天可鉴!可要失了这两个儿子,咱也绝无生还之理了!”
  皇太极探身向前:“找着儿子了?”
  “找着了,可都身负重伤,是被白杆兵伤的。”
  皇太极默然良久,蓦然抬头道:“雅松,浑河之战你见过白杆兵主帅,此次白杆兵带兵之人是谁?”
  雅松道:“应是四川石砫土司总兵秦良玉。秦良玉丈夫兄弟俱死,其兄死于浑河之战,其子在山海关被我军射瞎一目,此次当是秦良玉亲自领兵,看那面貌也像。”
  “竟有如此厉害的女人。女人尚且如此,川兵可想而知。浑河之战,我军五倍于敌,竟差点败北,九名大将阵亡,士卒亡三千!若不是李永芳获明军炮手,猛轰川兵,还不知胜负如何呢。所以父汗曾一再告诫川兵不可轻,而白杆兵又是川军中的第一凶猛之军。”皇太极鼻中长出一口气,说道,“按军律阿巴泰应削爵,但他并不是胆怯,更没有临阵脱逃,是在激战中与两个儿子相失,为了救儿子而败退,而且突然之间来了一支生力军白杆兵,两下夹击。
  “浑河之战我白、黄两旗都败于白杆兵,我军见了白杆兵先自胆怯,自乱阵脚,并非只因阿巴泰没有按照预定的谋划作战。阿巴泰也并未离开军中,而是一直战斗到最后。既然如此,朕怎么可以定朕亲哥哥的罪?”
  因为三大贝勒都没来,因此没有人敢反对皇太极的最终决定。
  皇太极大为感慨:“这是我军第一次野战失利!野战是我军看家的本事,又是数倍于敌,竟然败了!十五年来,从未遇到过袁崇焕、秦良玉这样的劲敌!现在袁崇焕已严阵以待,各路援军也将陆续赶到。看来,此次远征只能就此收兵了。”
  “陛下,袁崇焕兵少将寡,虽说此战我军战败,但即便加上白杆兵,敌我兵力对比也是一比五,明军比我更疲劳不堪,现在明朝大部援军未到,正是时机,何不立刻攻城?”阿巴泰道,“咱愿打先锋,将功折罪!”
  这一仗,皇太极是真被袁崇焕打怕了,心中忌惮,摇摇头道:“再打,朕要折损更多良将,虽胜不足多,朕更不忍,还是回兵吧。”
  “也不一定。”
  “哦?”皇太极见说话的是范文程,眼中立时闪出希冀之光,“先生可是又有了锦囊妙计?”
  范文程起身走到皇太极身边,小声道:“陛下可还记得宁完我他们捉住的那两个明廷太监?”
  皇太极眼珠转了两圈儿,捋须大笑:“好,就请先生安排吧。”
  袁崇焕以一当十大战金军,又到了一支援军,共败皇太极,各路勤王军也很快就到,崇祯十分高兴,此战证实自己的部署非常英明。
  崇祯这才吃了点东西,便又去看各路塘报。
  王承恩跑进来道:“皇上,成大人和秦将军来了。”
  “秦将军?哪个秦将军?可是秦良玉?”
  “就是与袁督师合力击退东虏的那位将军,奴婢不认识。”
  “噢,快进来!”
  秦良玉与成基命进来,行了跪拜礼。崇祯说了声“爱卿平身”,秦良玉仍伏着身不起,崇祯过来扶住秦良玉双肩,连唤了几声“爱卿”。秦良玉才缓缓抬头,早已是泪下江河:“胡虏犯阙,臣不能在敌先,以身赴死,使君王受惊,是臣之罪!”
  崇祯大为感动:“爱卿远在西南,却是继袁崇焕之后第二支入京的勤王之师,并与袁崇焕共同退敌,解了京师之围,是大功一件,怎说有罪?快快起来!王承恩,赐座!”待二人坐下,崇祯又道,“千里之遥,爱卿来得如此之快,真是神速!一定是马不停蹄,接着又是一场城下大战,定是乏透了。爱卿带了多少兵来?”
  “回陛下,五千兵马。”
  崇祯不语了。他有心让良玉兵入城休息,但有一事让他不放心。他虽未见过秦良玉,但事事留心,在诏令勤王时,了解了秦良玉的功绩。
  万历四十一年,朝廷派的监税太监邱乘云到石砫,向秦良玉夫马千乘索贿,千乘自恃于朝廷有功,不理。邱乘云便捏造罪名将他下狱,折磨至死,时年仅四十一岁,秦良玉能无怨恨之心?她又是一员骁将,白杆兵又个个是百战之身。进了城,如若刀枪相向,没人抵御得了。
  崇祯复开言道:“爱卿何字?”
  “臣字贞素。”
  “今年过知天命之年了吧?”
  “是,臣今年五十有五。”
  崇祯嘴里发出“啧啧”声:“不过爱卿看上去似刚过中年,朕若不知底里,竟是活脱脱一个潘安!”崇祯上下打量秦良玉,“峨冠博带,英姿飒爽啊!”
  “臣还挑选了健妇五百人,也令易服相随,随时待命击贼。”
  崇祯终于下了决心:“王承恩,秦爱卿五千人马入外城休息,曹化淳担酒宰羊,代朕劳军!”又转向成基命道,“秦爱卿是女将军,远离家乡,与男人混住极不便,你要另外安排秦爱卿的食宿,沐浴、胭脂、换洗衣物一项不可缺了。”又转向秦良玉,“爱卿随靖之去吧,吃饱喝足,睡一大觉。”
  秦良玉愣了一下,道:“陛下,臣还是与本部兵马一起,如若金虏偷袭,臣能立即出城迎敌。”
  “城外有元素兵马,外城还有满桂军,爱卿长途跋涉,过于劳顿,只管休息。若金虏夜袭,有袁、满二军挡住,再召爱卿不迟。”崇祯的想法是,把秦良玉与她的部队分离,她即便有想法也动弹不得了。
  二人领命辞出,崇祯心内爽快,背手转了一会儿,吩咐高起潜铺纸磨墨,然后挥笔落墨:
  一
  学就西川八阵图,鸳鸯袖里握兵符。
  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
  二
  蜀锦征袍自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
  世间多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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