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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大败局

_10 晏青(清)
  皮岛[1]总兵毛文龙身披大氅,立于舻前。禁海以来,这一带已难见舟楫,只闻鸥鸣,他不免生出落寞飘零之想。
  毛文龙是浙江杭州人氏,年轻时放任不羁,后到山海关外边塞从军,其时正值北方的蒙古族、女真族不断向明朝边境进犯,战事连年。
  明万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因遣使与朝鲜通使无果,继而攻打朝鲜,明朝出兵援朝却被女真打败,镇江[2]、宽甸、爱阳等地相继失守。毛文龙奉命渡海出征,以少胜多,取得镇江大捷,因功升任参将,奉命镇守镇江。后来努尔哈赤发动八旗劲旅围攻镇江,毛文龙寡不敌众,退守皮岛、大鹿岛等沿海岛屿,积蓄力量,隔三岔五遣兵沿鸭绿江而上,进入长白山从后路袭扰后金。朝廷于是任命毛文龙为平辽总兵官、左都督、挂将军印,钦赐尚方宝剑。
  “父亲,”毛承禄跑上前甲板,抬手一指,“来了!”
  毛文龙立时浑身绷紧,道:“减速!”
  毛承禄以手遮口,向露台上大声喊道:“全队减速!”
  这时天水相接处出现一个黑点,毛文龙问道:“有多少船?”毛承禄又冲着露台高叫:“来船多少?”停了一会儿,露台上伸出一指。
  毛承禄转向毛文龙道:“一艘。”
  毛文龙转身走进柁楼,紧盯着黑点。黑点渐近,看出是一条舴艋。
  “是双岛的苍山铁,”毛承禄眼尖,眺望道,“挂着毛字旗。”
  毛文龙没吭声。待近了,看清船头站着双岛守将游击毛兴祚。两船靠舷,小船扔过缆绳,毛兴祚攀上大船,单膝下跪道:“报大帅,袁督师[3]已经到了双岛,要小的来迎大帅。”
  “好,他来了多少船、多少人?”
  “三十八艘船,二百人,督师座舰是一艘海苍。”
  “只二百人,为何带这么多船?”
  “听说是饷银和犒赏之物。”
  “哦——”毛文龙一颗吊到脖颈上的心这才归位。
  自正式接到蓟辽督师袁崇焕要来东江阅兵的知会,毛文龙就一直拿不准是福是祸。袁崇焕刚刚到任就禁海,显然是视东江为患,自己又尝告御状并当面不敬,那袁大督师岂是能忍气吞声的?
  所以毛文龙已做好海上火并的准备。那袁崇焕与辫子兵一样,不习水战,怎是东江对手?保住东江数岛不为袁崇焕所夺应不成问题,然后再到皇上面前掰理,皇上鞭长莫及,能怎着?那皇帝老子要真来硬的,大不了反了,投了后金,照享荣华富贵。
  现在看来都是多虑,袁崇焕并无夺取东江之心。
  毛文龙下令道:“全速前进!”
  到达双岛已是近子时,毛继盛来迎接,毛文龙问:“督师何在?”
  “督师不谙水性,一路颠簸,眩晕呕吐不能起身,尚在座舰上。”
  毛文龙更是放心了,却也不敢怠慢,立即登舰探望。
  袁崇焕闻报,勉力支撑要起身。毛文龙已大步进来,见状忙上前止住,说道:“督师有恙在身,就不必拘礼了。不知督师不惯坐船,文龙心下十分不安。”
  袁崇焕长叹一声,又躺倒了:“唉,以为坐船如走平地,总比骑马舒服,不想却是难受十倍。这还是风平浪静,若赶上大风浪,怕是肠子也要吐出来。我东江士兵守此孤岛,制敌侧背,实是大不易呀!”
  “我等与督师不同,早已习惯了。”
  “今日是不能与将军共醉了,舟中亦不便张筵,本部院歇上一晚,想来明日也就好了。明日借将军帐房于岛岸一饮吧。”
  毛文龙抱拳道:“是,本镇告辞。本镇带来些币帛酒肴,已搬上督师座舰,聊表敬意。”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袁崇焕觉着身上清爽了许多。昨日一天粒米未进,感觉腹中饥饿,便走出船舱,准备吩咐备饭,却见何可纲、郭广守在舱门口。二人见他出来,上前一揖道:“大人可复原了?”
  袁崇焕拍拍脑袋,笑道:“这儿复原了,”又拍拍肚子,“这不舒服。备……”“饭”字被噎在了嗓子眼儿,但见岸上一片“毛”字大旗上下翻飞,旗下数千士兵排成数列横队,个个挺胸凸肚。近岸处东江将官排成两列纵队,形成一条通道,毛文龙骑一匹雪花骢,挎紫电剑,立于当中。
  袁崇焕道:“不吃饭了,更衣登岸!”
  见袁崇焕出来,毛文龙手一抬:“放炮!”数十挂鞭炮立时大响。袁崇焕笑盈盈离船登岸,他的部下何可纲、郭广差半步随在两侧,杨正朝、张思顺跟随身后。两列将官双手抱拳单膝下跪,齐声高呼:“拜见督师大人!”毛文龙下马跨前一步,道:“本镇参见督师!”张思顺心中暗骂:“这老小子还不下跪,还敢自称本镇,不知死的老东西!”
  “众位将军请起!”袁崇焕两手虚抬一抬,转头问毛文龙,“镇下各官来了多少?”
  “共一百二十人。”
  袁崇焕指向队列最前一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禀督师,卑职叫毛敷奏,毛大帅麾下旗鼓中军。”
  “你也姓毛?毛将军公子么?”
  毛文龙咧嘴大笑,举手横着一挥,说道:“他们都姓毛,俱是敝户子孙!”袁崇焕也咧嘴一笑,向毛敷奏等道:“你们哪里都姓毛,不过是出于不得已。你原姓什么?”
  “回督师,卑职原姓徐。”
  袁崇焕抬手拍了拍毛敷奏前胸:“这样好汉,俱人人可用!”然后转向众将,“我宁前的官有许多俸,兵有许多粮,尚不能饱。你们海外劳苦,每人每月只得米一斛,甚至家有数口,俱分食这米,情实痛酸,请受本部院一拜!”说着深揖下去。
  毛敷奏已是眼含热泪,带头跪下,身后一百二十人一起跪下。袁崇焕双手扶住毛敷奏道:“快快请起!”待众人起来,又道,“本部院此次带来补发饷银十万两。只要你们一心为国家出力,自后不愁无饷!”
  “谢督师!”
  袁崇焕走到士兵队列前,赞道:“呵,好齐整的队伍,好雄壮的军容!毛将军治军有方啊。”
  “都赖皇上天威!”毛文龙嘴上说着,心说原本琢磨和你开仗的,不带精壮行么?
  听到“皇上”二字,全体士兵刀枪高举,振臂三呼“吾皇万岁!”
  毛文龙露出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伸手道:“请督师上山入大帐。”袁崇焕抬头望去,见山上有一座庙,问道:“那是什么庙?”
  “龙王庙。”
  “好,我东江将士靠了这大海,才有了立足之地,也才成为一支牵制鞑子的海上之师,以后还要靠龙王的保佑,所以这龙王爷不能不拜。走,先拜龙王。”
  “督师拜龙王,本镇先安排小的们去备下供品。”
  “不必了,本部院不知山上有龙王庙,不知者不怪嘛。龙王富有大海,心胸宽着呢,知我心诚,必不计较。”众人上山进庙,见案上燃着蜡烛,摆着散香,袁崇焕道:“看来这庙是时常有人照应着。”
  “我等就靠龙王照应了,怎么能不照应龙王呢?”毛文龙说罢哈哈大笑。
  “不可喧哗!”袁崇焕道,然后拾起三支香,就着蜡烛点燃,双膝跪倒,身后众人也一起跪倒,袁崇焕口中念念有词:
  “龙王在上,袁崇焕不知龙王金身在此,未备心意,只此一香一拜。王知崇焕意诚,必不责怪。祈王保我大明江山永固,四海升平!保我东江将士平安,固我边防!”然后又心中默祷龙王保佑此行计划成功,三叩首后,起身将香插入香炉,转身出了龙王庙,向众人道:“本朝开国,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初在鄱阳湖、采石矶大战,后来一直打到漠北。水战固然胜,马步战也胜,才能驱逐胡元,统一中国。现在我辽东水师只能在水上自守,鞑子不下海,难道能赶他们入海打水战么?所以水师必须也能陆战。”
  毛文龙可不想听这些,一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伸手将袁崇焕延入帐房。正厅已摆下一张圆桌,毛文龙道:“来到东江,文龙是主,督师是客,今日本镇为督师接风。”
  “什么?”何可纲大怒,“东江不是袁大帅的辖地么?”郭广也怒目而视。袁崇焕抬手制止,微笑不语,毛文龙也不计较。
  二人分东西坐了,毛文龙道:“督师昨日水米未进,今早想来也起得晚,未及进食。”随即一招手,“摆食上酒!”
  酒菜摆龙式上来。“不错,早是饿慌了。”袁崇焕答着,伸头看菜,见是烧笋鹅,蘑菇炖笋鸡,芝麻凉糕,有一碟一碗却是不曾见过,“这两道菜是什么?”
  “这是清炒雄鸭腰子,是补身体虚劳亏损的上品。督师昨日过劳了,给督师补补身子。这是白煮猪肉,所谓‘冬不白煮夏不熝’。还有一种‘包儿饭’,是辽东俗尚,将精肥肉、葱、姜、蒜切碎拌饭,以莴苣大叶裹之蒸熟,喝过酒后再与督师品尝。北方习俗,五月降五毒,当饮朱砂、雄黄、菖蒲酒。今日请督师饮菖蒲酒。”
  “好是好,只是本部院心中有话要说与将军,请屏退左右。”
  “那督师身后……”毛文龙指着何可纲、郭广、杨正朝、张思顺。
  袁崇焕扭头对四人道:“你们随这几位弟兄去吃饭。”
  “对,你们都去吃饭,”毛文龙冲着手下吼道,“伺候好了督师带来的弟兄。有不周到处,我扒了你们皮!”
  待众人退出,毛文龙举杯道:“这头杯酒,本镇先恭贺督师加授从一品的太子太保衔。督师有话,请饮了这杯说。”
  “多谢!今日理当尽兴。酒席宴上无老少,又只你我二人,咱们只作兄弟间的推心置腹,如何?”
  “那敢情好,文龙就高攀了!”
  “不过,崇焕不胜酒力,各自量力而行,干!”二人碰杯一饮而尽。袁崇焕放下杯,看着毛文龙大大咧咧举壶斟满,忽然长吁一声,念出数句来:
  杏花飞帘散馀春,明月入户寻幽人。
  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苹。
  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
  山城薄酒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
  洞箫声断月明中,唯忧月落酒杯空。
  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
  “督师在念诗?”
  “这是苏子瞻的一首古体诗。”
  “谁是苏子瞻?”
  “前宋大词家苏东坡。”
  “啊,苏东坡文龙可知道,只是这诗文龙听不懂。”
  袁崇焕略觉扫兴,心想你毛文龙也是读过几年书的,都就饭吃了?他是想借诗劝毛文龙见好就收,不要落个“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不想这呆鹅却不懂,便道:“崇焕知毛将军行伍出身,好,再拣一首白俗之作读来。”遂朗声道: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好听,好听。”毛文龙笑容可掬,“文龙虽是个粗人,但这首诗听懂了,是督师大作么?”
  袁崇焕笑道:“还是苏东坡的。”
  “只是‘但寻牛矢觅归路’一句不大懂。”
  “酒喝多了,找不着家了,只好循着有牛粪的路走。‘牛矢’就是牛拉的屎。”
  “哈!好诗,好诗!原来这大文人也说粗话,还入了诗,有趣有趣!请督师再吟一首苏东坡的。”毛文龙举杯饮尽。
  “不是吟,是读。”袁崇焕有些着恼,这蠢驴根本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好,就再读一首苏轼的。”袁崇焕端杯起身背手踱步,朗声道:
  霹雳收威暮雨开,独凭栏槛倚崔嵬。
  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
  野老已歌丰岁语,除书欲放逐臣回。
  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
  毛文龙摇摇头,道:“这首就不懂了。”
  “宋元祐八年,哲宗亲政,重新启用新党。苏轼属旧党,第二年就被贬惠州,再贬儋耳。元符三年,哲宗去世,徽宗继位,起复元祐党人,苏轼接到除书,内迁廉州。但他虽是‘报国心犹在’,却‘心似已灰之木’,当年的豪气全无,只求一饱饭,一栖身地,第二年就死了。唉,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那是!他一介书生,无兵无地,能怎着?”
  袁崇焕这个气呀,这小子是生不能五鼎食,死也要五鼎烹!只有摊开话明摆着说了,“听说将军强抢民女为妾,可有此事?”
  “这是哪个嚼老子舌根?文龙是收了一女,可不是民女,更不是强抢,是她爹巴结文龙,主动送的。说起来还是督师当的大媒,哈哈哈……”这话把袁崇焕说个云里雾里,刚要发问,毛文龙又道:“督师禁海,她那当皮货商的爹无商可做,便想谋个官儿,就把女儿送与我,这不是督师保的媒吗?哈哈哈……文龙给了他个水师参将。”
  这家伙倒是全不忌口,当吃就吃,想说就说,全无心肺,只有再挑明些了:“崇焕有一良方,不知患者肯服此药否?”
  “督师要给文龙服药?文龙有何病?”
  “心病。”
  毛文龙一拍大腿,嘿嘿笑道:“不错!文龙海外八年,屡立微功,却被谗言,心中哀痛,有苦难言,何药可医?”
  “将军久劳边塞,不思故地乎?杭州西湖尽有乐地。”
  毛文龙先一愣,继而大笑,再干一杯,叹息道:“久有此心,但文龙久在前敌,唯有我知道东江情势,了解鞑子用兵。再者,目今朝鲜文弱,等灭了东夷,可袭而据之,亦是文龙要做之事。诸事做毕,才是文龙归乡之日。”
  “大敌压境,朝廷无暇远略。至于毛将军所做和要做之事,朝廷当有代劳者。”
  “此处谁代得?”
  “自然有人代得。”见毛文龙狂傲不逊,袁崇焕言语间亦带了火气,“功遂身退天之道,何况将军微功不多,劳师糜饷不少。审量其宜,能无履薄临深之感?将军就不惧雷霆之怒,斧钺之严么?”
  毛文龙二目圆睁,手按剑柄道:“依督师所说,文龙不唯是多余之人,简直是有罪之人了!可皇上却不是如此说,何来雷霆之怒?督师有尚方剑,文龙亦有尚方剑,哪个敢加我斧钺!”
  见毛文龙动了肝火,袁崇焕知道劝无用,激亦无用,只好强压下怒火,举杯道:“酒伤肝,将军喝醉了,才有这般大火气。将军虽是皇上信任之人,但辽东海外只你我两人之事,必同心共济方可成功。崇焕不过是提醒将军为而不恃,功而不居,我二人才能相协,事才可为。”
  毛文龙松开按剑的手,向后一靠:“哼!被谗言,乏粮饷,缺器械,少马匹,如何相协?”
  袁崇焕探身向前道:“只要将军同意整编营伍,服从节制,设置道厅,其他事都包在崇焕身上,如何?”
  毛文龙先是盯了袁崇焕半天,才道:“文龙还是不大明白,请督师细说。”
  “更定营制,另设移镇,分东西节制。设东江饷部,专责由宁远运达钱粮,并设道厅稽查兵马钱粮实数。”
  毛文龙又仰尽一杯,慢悠悠道:“本镇哪有不服从督师节制的事?只是东江营伍俱为一家,恩义相连,不知督师如何整编,难不成要拆散我一家人?至于别设移镇,督师为统一事权,才把关内关外诸镇合为两镇,却要将东江一镇再分两镇,分明是督师要分本镇的职权。东江往登莱买粮很方便,所以设置道厅一节,不过是疑本镇冒领冒报。督师如此猜忌,何来相协?”
  “此话差了。我大明二十一镇,哪个没有司粮草的道员?这是为向朝廷有个交代,好堵了人家嘴。至于分镇,是因宁远皮岛水陆遥远,仓促事起转调费时,贻误时间,至成大错。受命临敌,理当审时度势,攻防布阵随事更移。好吧,既然毛将军有疑虑,诸事暂缓。”袁崇焕端杯起身道:“这里现有多少兵士?”
  毛文龙警觉起来,“督师何故问起这个?”
  “明日阅东江将士骑射后本部院就要回去了,回去之前本部院要犒赏在岛将士!”
  毛文龙才放松下来,也站起身道:“谢督师!加上我从皮岛带来的,共三千五百人。”
屠龙祭龙
  袁崇焕的大帐设于双岛最高处的山上,转天吃过早饭,毛文龙就来见他,二人并肩站在山上观骑射。山下较场人喊马嘶,往来驰骋,骑术射技不论,倒也十分热闹。
  阅兵毕,袁崇焕吩咐颁赏,毛文龙道:“本镇去叫孩儿们来向督师谢赏。”袁崇焕点点头,返身进屋。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参将谢尚政进来道:“禀大帅,毛将军率东江将官谢赏来了。”袁崇焕正在写字,头也不抬,只道了一个“请”字。
  毛文龙大步进来,一边抱拳揖着一边走,扯开高门大嗓道:“督师啊,文龙率小的们谢赏来啦!”
  “好,好!给毛大人看座。”袁崇焕放下笔,“足数赏的么?”
  毛文龙大咧咧地坐下,说道:“按督师吩咐,将官每人五两,校官每人三两,兵士每人一钱。”
  “既如此,镇下各官何不俱来见?”
  谢尚政听着,不等毛文龙回答就跑了出去,一帮高矮胖瘦老少不等的军官就脚跟脚进来了,齐齐地作揖躬腰道:“谢督师大人赏!”
  “本部院是代圣上行赏,要谢就谢圣上。”
  众人又齐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袁崇焕突然正色道:“请尚方剑!”郭广高声答应,从剑架上取下尚方剑,立于袁崇焕身后,众人都愣住了。
  袁崇焕道:“毛文龙,你知罪么?”刚还是一副踌躇模样的毛文龙神色大变,噌地站起,厉声喝道:“本镇何罪?”
  “本部院节制四镇,清严海禁,实恐天津登莱受心腹之患。请设东江饷部,乃是边镇之例,朝廷制度,钱粮由宁远达东江亦很方便。昨日与你相商,你却必欲解银自往登莱籴买。设移镇分东西节制,定营制以确定编制,设道厅稽查兵马钱粮实数,俱不见允。终不然只管混账过去,废坏朝廷许多钱粮,不见一功,要东江何用?
  “本部院披肝沥胆与你促心相商,只道你回头是迟也不迟,哪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一片欺诳,到底目中无本部院犹可,方今圣上英武天纵,国法岂容得你!脱去冠戴,绑了!”
  一直站在毛文龙身后的杨正朝、张思顺一起上手,压肩架臂,把毛文龙按回座上,何可纲、郭广也上去,连座椅一起绑上。
  毛文龙冲着目瞪口呆的部将大喝一声:“你们就看着吗!”音儿刚落地,谢尚政领着一群甲士掀帐挺剑闯入,四面围住。
  众人相视失色,知难有为,有那去握剑柄的手也就垂下了。
  袁崇焕冷笑道:“你有十二当斩之罪,知道吗?”
  “你敢杀我?你一个边关督师,就敢擅杀边镇大将,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你有尚方剑,老子也有尚方剑!”
  “皇上赐你尚方剑,就是让你自立为国,不受节制,欺讹朝廷的吗?你的尚方剑就是用来滥杀平民冒功的!本部院的尚方剑,却是专诛大将的!”
  毛文龙有些气馁了:“哪十二件?”
  “听本部院一一数来。祖制,大将在外,必命文臣监军。你却专制一方,九年来军马钱粮不受经略、督抚管核,一当斩。人臣之罪莫大于欺君,你奏报尽欺罔,杀降人难民冒功,二当斩。刚愎撒泼,无人臣礼,大逆不道,三当斩。每岁饷银数十万,不以养兵,侵盗军粮,四当斩。擅开马市,私通外番,五当斩。亵朝廷名器,树自己爪牙,部将数千人悉冒己姓,副将以下滥给札付,走卒舆夫尽金绯,六当斩。剽掠商船,劫赃无算,自为盗贼,七当斩。好色诲淫,强取民女,不知纪极,部下效尤,人不安室,八当斩。驱难民远窃人参,不从则饿死,草菅民命,岛上白骨如莽,九当斩。辇金京师,交结近侍,拜魏忠贤为父,塑冕旒像于岛中,十当斩。铁山三败,丧军无算,掩败为功,十一当斩。开镇八年,不能复辽东寸土,观望养敌,十二当斩。”
  “哼!”毛文龙抻着脖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督师说这些,都是官场通病,并非文龙独有,以此定当斩之罪,当斩之人多得很,何必定要斩文龙不可?不见何人以这些罪被斩,不过是要夺文龙兵权而已!”
  袁崇焕道:“哼哼!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是朝廷一个首将!你欺君罔上,冒兵克饷,屠戮辽民,残破高丽,扰登莱,害客商,掠平民,变人姓名,淫人子女,岂不该死?取文龙敕印、尚方!”
  郭广应声出去,袁崇焕又转向众人道:“你们说当不当斩?”
  毛承禄战兢兢站出来,抱拳躬腰道:“督师所言是实,但家父虽无大功,应有微功,孤处海外,牵制番夷,皇上亦有褒奖。还请督师看在家父数年劳苦,或削或囚,饶过性命,卑职给督师磕头了!”说着跪下磕头不止,涕泗横流。
  “你一口一个家父,是冒姓,还是真子?”
  “卑职毛承禄,是毛文龙亲子。”
  “哦,为父求情,理所当然。不过文龙一介布衣,以海外之故,官至都督,满门封荫,尽足酬劳,他却欺诳朝廷,无法无天,如此悖逆,怎能饶过?本部院立状五年平奴,所凭者祖宗之法,法行自贵近始,今日不斩文龙,何以惩后?皇上赐尚方正为此!我若屈杀文龙,尔等就来杀我!”众将听说是皇上旨意,无人再敢说话。
  毛承禄膝行至袁崇焕前,泣道:“求督师网开一面,许家父戴罪立功。三月之内不能复寸土,死而无怨!”
  袁崇焕冷笑道:“何需三月,只需交出三百万金,自有二卫之地交到你手里!”这话犹如霹雳惊雷,把个毛继盛炸得三魂出窍!
  袁崇焕转向毛文龙:“你还有何话说?”毛文龙亦信了是皇上要杀他,正色道:“文龙唯知尽忠报国,绝不肯偷身自免,所畏者,唯国家三尺。”说着背着椅子跪倒,“现是圣意,文龙不敢求免,但绝无三百万金换二卫之地之事!还请督师代达圣聪。”
  袁崇焕轻轻哼了一声:“本部院自然会报知皇上。你不知国法久了,若不杀你,东江一块土非皇上所有!本部院若不能恢复全辽以还朝廷,愿试尚方以偿尔命!”遂西向顿首请旨道,“臣今诛文龙以肃军,诸将中有若文龙者,悉诛。臣不能成功,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请罢起身,“将毛文龙推出帐前斩了!”谢尚政答应一声,一挥手,上来四人将毛文龙架了出去,众皆股栗,大帐中鸦雀无声。
  “报,毛文龙已诛!”片刻之后,谢尚政手托尚方剑进帐复命,身后一名小校双手擎一托盘,盘中一颗血淋淋人头。
  袁崇焕看了一眼道:“传首各岛!”再转向众人,“今日只诛文龙一人,以安海外兵民,这是杀人安人。尔等各官照旧供职,各复原姓,报效国家,罪不相及。东江各营整编,二万八千岛兵分为四协,由陈继盛、毛承禄、徐敷奏、刘兴祚分统。”说着从郭广手中接过毛文龙的敕印、尚方剑,“东江一切事权由陈继盛代管。陈继盛接印!”
  陈继盛慌忙趋前跪倒双手接过。袁崇焕双手扶起陈继盛,还没拾回魂儿的陈继盛正不知所措,就听袁崇焕道:“你要盛殓毛将军,备齐礼仪,众将轮流守灵,明日本部院要在此为文龙举大祭拜奠。”
  众人呼啦抬起头来看向袁崇焕,袁崇焕已经走出大帐。
  灵棚之外,三千五百士兵身着白袍围了数层,陈继盛率百二军官身披重孝立于棚前。天刚启明,远远看见袁崇焕几人徒步而来,皆素服素带。相见毕,袁崇焕带领众人跨进灵棚,见一具红木棺椁置于正中,四角燃着四颗巨大的白蜡,棺前案上立一灵牌,上书“东江总兵毛公文龙灵位”,棺后帐上数百朵白花围着一个丈大的黑色“奠”字,没有一副挽联。毛承禄、毛文龙次子毛承祚、徐敷奏、刘兴祚四人守在棺椁四角。见袁崇焕进来,四人一起跪下。
  袁崇焕扫一眼光光的四壁,心中叹息一声,向着灵位揖一大躬,接过陈继盛递过的香束点燃,再鞠三躬,插入香炉,又接过宰杀洗净的牛犊羊羔等三牲祭品置于案上,便屈膝跪下,郭广递上祭文,袁崇焕展卷在手,声音低沉,语带悲切:
  毛公在天之灵明鉴:昨日崇焕斩汝,乃是朝廷大法,不得不尔;今日崇焕祭汝,乃是僚友私情,至真至诚。你我同为边帅,甘苦备尝,我岂不知为将不易,为帅尤难?众口难调,怨谤不少,成败难定,惊疑殊多,期间辛酸难言之处,谁能知晓?唯毛公与崇焕差能略言一二。而毛公此去,回归无路,崇焕失一知心之人,能不哀哉痛哉?唯愿毛公英灵早到仙班,助崇焕克敌灭虏,使苍生早脱苦难,以慰皇上夙夜焦劳之心。当此之时,毛公大愿得偿,崇焕亦自裁以谢毛公!
  读到“能不哀哉痛哉”,袁崇焕已是簌簌泪下,断续不能成句。读罢连磕三个头。毛文龙部将听罢更是嗟叹不已,就有人哭出声来。
  郭广、陈继盛一边一个将袁崇焕搀起,袁崇焕将祭文在香火盆中烧掉,转过身面向众人道:“你们跟随毛大人多年,此时此地此情此景,竟无一人送上一副挽联。我知道你们是怕我怪罪,崇焕就如此无情意无心肝吗?”说完走出灵棚。众人见袁崇焕出去,转身跟出,郭广追上陈继盛道:“陈将军留步。”陈继盛止步回身,郭广低声道:“大帅昨日水米无进,思与毛大人相交,竟是如此结局,伤悼不已,一夜无眠。今早我进帅帐,见帅案上放着一首七言,是大帅手迹。我就袖来了,你看看吧。”说着从袖中抽出,陈继盛接过展读:
  战守逶迤不自由,偏因胜地重深愁,
  荣华我已知庄梦,忠愤人将谓杞忧。
  边衅久开终是定,室戈方操几时休,
  片云孤月应肠断,椿树凋零又一秋。
  陈继盛读罢哽咽道:“是我害了毛帅呀!”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郭广道,“将军是在怪咱吧?不听节制,又私通沈阳,本就该杀。只愿将军深明大义,从此不再同室操戈。”
  [1]皮岛,今朝鲜椴岛,也称东江,东西十五里,南北十里,与鸭绿江口的獐子岛、鹿岛构成三足鼎立之势,地理位置居于辽东、朝鲜、山东登莱二州之间。
  [2]今丹东市九连城镇,在丹东市东北,南距鸭绿江2.5公里,对岸为朝鲜新义州。
  [3]督师,管辖范围含蓟州、辽东、登州、天津、莱州等地,负责抵御后金军队南进,守卫山海关,保卫北京城。此时袁崇焕亦任兵部尚书,其职若今国防部部长。
第二章 崇祯亲下圣旨支持袁崇焕
崇祯泣母
  听到一声通禀“皇上驾到”,坤宁宫西暖阁里两个女人一起站起,见崇祯迈进屋,都福了下去,道:“妾迎接陛下!”
  崇祯眼睛一亮,立刻喜形于色:“皇嫂也在,太好了,快起来!”
  周皇后脸上掠过一丝妒意,转瞬即逝。懿安笑盈盈道:“妾也是才进门。妾是来看我朱家小太子的。听到皇后诞皇子的信儿,早就耐不住要过来,一想几宫太妃要轮番过来探视,几位皇叔即便不亲来,也会派人来贺喜,这小太子哪受得了这般闹腾,皇后又如何歇息得好?只好先忍着,挨到这会儿才敢来。”
  “还是皇嫂心细,”崇祯笑呵呵道,“不过朕可没封太子呢。”
  “封不封太子,这大明江山也是他们的。”懿安抱起襁褓,纤指轻抚熟睡中小皇子红扑扑的脸蛋儿,“可起了名?”
  “皇上给起了,”周后道,“叫个慈烺,火良烺。”
  “嗯,好,亮堂。”懿安咯咯笑起来,问道,“皇后奶水可好,亲喂么?”
  “奶还足,我自己奶他,不想找乳母,还是自己奶大的孩子亲。”周皇后嘴角挂出一丝苦笑,“虽说是皇家,可开销也大,前些日子还从内帑[1]出了三十万两给辽东充饷呢,国库空了,下面的又解不上来,往后还不知要从内帑出多少呐。内宫用项可大可小,能省就省些吧。”
  “虽说皇后明事理,但有个半年一载奶也就没了,到那时还是找个乳母的好,省不省的也不在这一个半个人项。再说,这是我大明天下的继承人,没个好身板儿怎行?可不能在这上头省银子。”懿安叹口气,“但愿皇上早日荡平外虏内寇,社稷安定,正像慈烺的名字,交给他们一个太平、明朗的天下。”
  “朕正要找皇嫂讨教呐。皇嫂来得正好,今日我们共进晚膳。”崇祯扭头向外道,“王承恩,晚膳备在坤宁宫。”
  “比平时加两个清淡爽口的。”周皇后加了一句。
  晚膳共六样,清蒸鲥鱼,炸麻雀,清炒马齿苋,桂花糯米藕,盐焙西瓜,还有……“啊!这是银苗菜吧?妾好口福,好久没吃了。”懿安现出欣喜之情。
  “什么是银苗菜?”崇祯问。
  “就是新藕的嫩秧。”周皇后笑对懿安道,“皇上吃过的,只是皇上进膳从来心不在焉,也从不问好歹,所以从来不知吃的是什么。”
  这是懿安头一遭与崇祯同桌共餐:“原来皇上膳食如此简单。”
  崇祯笑道:“这都是皇后定的规矩,每餐必净,朕独自进膳也最多只有四菜。今日因有皇嫂,才特意加了两个呢。”
  王承恩给三人琥珀杯中斟满酒,崇祯端起杯道:“朕平日进膳极少饮酒,今日皇嫂来,朕高兴,陪皇嫂吃几杯。这是远年花雕,皇嫂请!”说完饮了半盏,夹起一筷银苗菜送进嘴里。
  懿安端杯抿了一口,赞道:“果然是好酒,香味儿醇厚。”放下杯,也夹了一筷银苗菜吃了,“刚才皇上说有事要说与妾知道,妾不敢当。妾想现在朝中有韩爌、袁崇焕一班文臣武将内理朝纲、外御强虏,皇上应能宽下心了。”
  “啪!”崇祯把象牙筷往桌上重重一拍,把两个女人吓了一跳,“韩爌、袁崇焕?哼!”
  两位皇后都停了箸,面面相觑,周皇后道:“他二人怎么了?”
  “韩爌已呈了辞任疏!”
  两个女人瞪起眼,互相看看,心说这老韩爌才回来几个月就惹了小皇帝,周皇后道:“老韩爌老得就剩胡子还能立着了,还能惹皇上生这么大气?”
  “他们又在结党!私相护持,把那不是都推在内臣头上!想把朕随着意儿摆布,哼,朕可不是……”他看了眼懿安,“皇兄”两字到底没有出口。
  懿安当然听得出来,道:“皇上准了么?”
  “还没有。”
  懿安微微一笑:“当今圣上是继太祖、成祖之后又见的圣武之君,诸事独出圣裁,甭说摆布皇上,起个念头也吓煞他们。依妾看,他们是被阉党整得惨,恨得慌,所以拿内臣出火,虽不在理儿,也算在情,皇上体恤则个。”
  “体恤?再体恤了去,朕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崇祯这话说到绝地了,把两个女人都震了一下。懿安问道:“此话怎讲?”
  “袁崇焕杀了毛文龙!”
  “啊!”懿安叫了一声,“妾知道毛文龙,先帝说过,要是有两个毛文龙,努尔哈赤可擒,辽地可复。”
  “那是董其昌说的。”崇祯道。
  周皇后未听说过毛文龙其人,奇道:“毛文龙是什么人?”
  “东江总兵,朝廷大员。”
  “哟,此人既如此了得,袁崇焕为何要杀他?”懿安问。
  “举了他十二大罪,如索饷无度,为魏忠贤塑像,不受节制,侵盗军粮,私通外番,剽掠劫赃,草菅民命,掩败为功,观望养敌等。”
  “如此说那毛文龙却也该杀。”
  “该杀不该杀,得朕说了。他袁崇焕不也给魏忠贤建祠了吗?不经请旨就敢擅杀专阃[2]大将,他眼里还有皇上吗?”
  “妾有些糊涂了,”周皇后道,“毛文龙其人如此,先帝为何还盛赞他?”
  “还不是听了魏忠贤的。毛文龙行贿魏忠贤,为他塑像,魏阉当然力赞。”懿安道。
  “也不尽然,”崇祯道,“当初辽东总兵李成梁败后,毛文龙溃逃到朝鲜,后来带领着九十八人,渡鸭绿江袭击镇江城,俘虏了鞑子守将。天启四年,毛文龙遣将越长白山攻入辽东,五年、六年曾两次派兵袭击鞑子城寨。皇太极征朝鲜,毛文龙在后袭扰。虽是有败无胜,但大有牵制作用。天启以来,我军见鞑子兵只有望风而遁,毛文龙却敢主动出击,虽是屡战屡败,却也是屡败屡战,所以先帝赞他。”
  “是,擅杀朝廷大员,袁崇焕也是做过头了。但是目前袁崇焕是唯一依靠,皇上就别深责他了。”懿安道。
  “哼哼,怕是靠不住了!”
  “这话又怎么讲?”
  “他背着朕又与后金私开和谈,杀毛文龙就是皇太极提出的议和条件!”崇祯的眉毛拧一块儿了。
  周皇后筷子掉在地上,花容失色。懿安虽还镇静,却是有些不信:“竟有这等事!皇上又是如何知道的?”
  “他自己说的。”
  “那怎是背着皇上?”
  “他是先斩后奏!”
  懿安端杯抿了一口酒:“妾知道袁崇焕,曾独守孤城,以一万兵败敌十万之众,论战守,其才其胆满朝文武无人能及,似不是个畏敌惧战、卖主求荣的人,故此事可疑!袁崇焕为除心腹患而杀毛文龙,可信;为媚敌而杀毛文龙,难信。”
  “钱龙锡他们也是这么说,但袁崇焕已是一而再、再而三了!看朕年轻,视有若无,屡屡欺朕,让朕怎能信他?”
  “袁崇焕自己怎么说?”
  “王承恩!”崇祯叫道。王承恩小碎步跑进来。
  “朕让你带回的折子呢?”
  “奴婢这不还抱着呢吗?”崇祯常常把看过拿不定主意的折子晚上带回乾清宫接着琢磨,今儿个从文华殿直接来到坤宁宫,所以王承恩一直抱到现在。崇祯抽出袁崇焕的两份折子递给懿安,懿安打开细看。
  袁崇焕先列举了毛文龙的种种不法情状,然后道:
  “但文龙大帅,非臣所得擅诛。便宜擅杀,臣不觉身蹈之。然苟利封疆,臣死不避,实万不得已也。谨据实奏闻,席藁待诛,惟皇上斧钺之,天下是非之。臣临奏不胜战惧惶悚之至。”
  懿安微微一笑,说道:“袁崇焕数毛文龙之罪,字字怒气,妾看他早存了杀毛文龙之心。”又看第二份,看着又笑起来,“皇太极已自请去帝号,袁崇焕问他‘今若修好,则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生男妇,作何送还?’袁崇焕提出议和的首要条件是归还我大明旧属地民,战亦为此,和亦为此,如以此能和,岂不胜过穷兵黩武,流血耗财?”
  “议和是敌国间所为,它是敌国吗?他是我大明藩属!岂有老子与儿子议和的?再者,如果疆臣凡事背朕自专,要朕何用?这等大事都敢自主,还有何事不敢为?明奏如此,那暗中所为呢?”
  懿安轻叹一声,这哥俩真是天壤之别。一个任人专笃,全无防人之心;一个猜忌颇重,全无信任之人。“皇上打算怎么办?”
  “皇嫂看呢?”
  “朝堂之事,本没有妾说话的地方,皇上既然问起,妾就斗胆了。袁崇焕,上将也,十个毛文龙不及。大明首患在北,固北弥患唯靠此人。即便真有暗中所为,也须先稳住他,逮其实迹,才好处治。故妾以为,皇上应明示信任,优旨褒答。”
  崇祯接过奏折道:“可他奏疏中说,‘文龙一匹夫,不法至此,以海外易为乱也。其众合老稚四万七千,妄称十万,且民多,兵不足二万,妄称将领千。为防岛兵哗变,改四协为两协,马军十营,步军五营,每年饷银四十二万两,饷米十三万六千石。’兵马减少而军饷增加,又是何故?”
  “安抚人心呗。事已至此,妾以为定要让袁崇焕安心。皇上当罗列毛文龙之罪,张榜公布,传文四方,缉捕文龙京师爪牙,以安崇焕。”
  曹化淳跑进来,堆出一脸笑:“皇上,画、画好啦!”
  “什么画好啦?”崇祯皱眉斜一眼曹化淳。
  “就是毓圣皇太后的画像啊!”
  崇祯腾地站起,一股热流直贯脑海,再扩到全身,手脚都麻了:“在哪儿?”
  “中书梁大人在外面候旨呐。”
  “好,好,朕这就去!”说着拔腿要去,忽然想起一事,崇祯又道,“先去请瀛国太夫人,看像不像。”
  “大年三十晚上皇上已有旨,说画好后先请瀛国太夫人看,梁大人已请太夫人看过了。”
  “太夫人怎么说?”
  “梁大人说,太夫人看到画像大哭。”
  崇祯呼吸加快,强自镇定一下,道:“备好法驾卤簿,知谕百官,迎太后画像进宫!再去请傅太妃来,快去!”王承恩撒开丫子跑去了。
  崇祯不再用膳,站站坐坐遛遛折腾了一会儿,转向懿安笑道:“朕要去迎太后慈容,不能陪皇嫂了,你们姐俩先用着。皇嫂以后可常过来坐坐。”
  懿安站起身向崇祯深深一福:“妾恭贺皇上终于得睹慈颜了!这是大事,耽误不得,皇上快去吧。”
  周皇后也站起来道:“迎太后像如迎太后,妾是儿媳,怎能不去?不过,请皇上慢一步,妾还有话说。”
  “说吧。”
  “妾想借着这喜气,求皇上一事。”
  “什么?”
  “袁贵妃也应去向太后行礼,田贵妃她——”
  “怎么?”崇祯沉了脸,盯住周后,两眼射出寒光。
  “皇上如今有了皇子,又见到了太后慈容,这都是我家的喜事,怎能缺一人?贵妃代父受过,应有个头儿,皇上也罚得够了。再者,妾过去也有对不住田妃之处,我们姐妹也该聚一聚了。妾想替田妃求个情——”
  崇祯又盯了周后一会儿,开颜一笑,转身奔了乾清宫。
  周后忙叫:“高起潜、张彝宪!”俩人跑过来,“快备轿!皇上大步流星,我哪撵得上他。再有,去招呼袁娘娘,传旨迎出田娘娘,一起去乾清宫迎太后像!”
  毓圣皇太后画像在百官的护送下从正阳门浩浩荡荡进入皇宫,崇祯早在午门等着,远远看见,扑通跪下,泪就下来了,“嗵嗵嗵”磕了三个头,然后扶着画像,送进乾清宫。
  毓圣皇太后工笔彩色全身坐像,高四尺,宽二尺半。毓圣皇太后一身皇后冠服,头戴翠盖九龙四凤大珠冠,耳垂大璩,身着织金云龙文小轮花浓青翟衣,腰系青红玉革大带,青绮副带,佩五彩绶,偏挂由珩、瑀、琚、璜、冲牙勾挂的杂佩,脚穿描金云龙五珠青袜鞋。
  傅太妃赶到时,崇祯已凝视画像良久,全身热血涌动,双腿颤抖,膝盖发软,眼眶发涩,道:“太妃,像、像朕的母后么?”
  傅太妃眯着眼细细端详好一会儿,道:“像,像,模样分毫不差,简直就是太后再生!”
  崇祯再次跪倒,伏地大恸。身后、宫外跪倒一片,涕泣之声四起。崇祯憋着声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发出一声低嚎:“母后……娘……”
  等他哭得没声儿了,王承恩上前搀起他,崇祯轻叹一声,道:“叫百官都回去吧,你们也出去,朕自与母亲待会儿。”
  众人出去后,崇祯重又跪在像前,不眨眼地凝视母亲遗容,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起身,向外叫道:“王承恩,拿纸笔来。”
  王承恩捧了文房四宝进来,周后也跟了进来。王承恩铺纸研墨,崇祯提笔运气,俯身一气呵成。周后在身后边看边读出声:
  问到西山感露霜,几回遣使奠椒浆。
  乾清画像新迎入,宫婢相看泣影堂。
大战在即
  山海关总兵赵率教、锦州总兵祖大寿奉召正午同时到达宁远,何可纲早已在城门口等候。二人一身征尘,脸上尘土被汗水划出数道。
  老友相见自是不免一番荤素,何可纲照二人肩膀各猛击一掌,立时暴起两股尘土:“二位土地爷,这脸上大小凌河老哈河纵横,不知这锦州山海关在哪啊?哈哈哈——”
  祖大寿当胸一拳打去,道:“你小子脏心烂肺!我二人跑了一二百里地,汗透重衣,饥肠辘辘,累个贼死,一丝不敢误了时辰。你在那中军大帐吃饱喝足睡够,跑到这城门口拿哥哥开心,你个烂舌头的!”
  “哎,说话别埋了良心,我一没吃二没喝三没睡,早早地到这门楼子下迎着,足足晒了一个时辰,还说我脏心烂肺!督师知道你们累饿交加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早备好了大碗酒大块肉伺候着,叫你们先洗个澡,再陪你们吃饭。上马吧。”
  三人上马并行,赵率教道:“督师要我二人限时赶到,定是事急。兄弟先透个底儿,我二人先琢磨着,督师问时也好有个应对。”
  “两个字,备战。”
  “怎么?鞑子要开仗?”
  何可纲点点头道:“督师遣李喇嘛去了趟沈阳,意欲劝说皇太极毁了与毛文龙所订之约,那皇太极不干,自言不是贪那三百万金,而是不愿背约,无信无义,遭天下耻笑。所以督师唯有斩文龙,于女真不为负约,于我可以收功。不想那皇太极实是个无信无义的狡诈之徒!他说毛文龙为大明朝廷命官,与毛文龙订约即是与大明订约。毛文龙虽死,约在,理当履行。我大明若是以人废约,就是无信,只好兵戎相见。”
  祖大寿一拍马脖子,把马惊得一抖,连甩几下脑袋:“这狗娘养的,欺人太甚!”
  “是,”何可纲接茬道,“督师派李师父去谈,已是说得明白,毛文龙私订密约,是欺君罔上,不但朝廷不认,而且有可诛之罪!是他皇太极要守约,如何又作到我头上?真是个无赖!督师当然回了他。如今唯有一战了!”
  遵照袁崇焕吩咐,二人进了大营就被何可纲领到洗澡间。
  场院里架着两只大锅烧着滚水,洗澡间里雾气蒸腾,两只大木桶里放了半桶凉水,见二人来到,几名兵士便向木桶里倒滚水。待兑好水,二人脱个赤条条跳进去,一面龇牙咧嘴嘘气儿,一面大叫“妈个巴子爽!”待适应了水温,各上来一名兵士开始搓背捏肩。
  二人本就疲劳不堪,又被捏拿得通体舒泰,加之热气熏蒸,便泛上困意,趴在桶沿儿上就要眯觉了。正在昏昏乎飘飘然,忽听外面一声高喝“圣旨到,祖大寿、赵率教接旨!”二人一个鲤鱼打挺,一身热汗顿时变作冷汗,跳出来胡乱抓过衣服往身上套。
  何可纲大步进来,见二人狼狈状哈哈大笑,又一绷脸儿:“圣上有旨,赵、祖二人去衣冠浴桶内听宣!”说完再是忍俊不禁,笑作一团。
  二人知道被他耍了,松口气,又怒上来,有心揍他一顿,赤身裸体实在不雅,赶紧跳回浴桶。祖大寿道:“等爷爽透了踢碎你个裆!”
  “大胆!抗旨吗?光腚造反吗?”何可纲一脸诡讹。
  “你才大胆!假冒圣旨,还是在这旮去处,你亵渎朝廷!”赵率教掬水向他泼去。
  不想何可纲还真从后腰上掏出了那黄锦圣旨,两个篆体红色大字赫然入目:“谁敢假冒圣旨?你们要是不听,咱就回了高公公,就说你们拒不接旨。”
  两人顿时傻了眼。祖大寿先软了,忙道:“别别别,总得让我们穿戴上吧,总不能跪水桶里听宣吧?”
  赵率教还是有些疑惑:“你不是作耍吧?真是圣旨?”
  何可纲诡笑起来,拉过一把条凳坐下架起腿儿,笑嘻嘻道:“得啦,不拿你俩耍巴啦。圣旨不假,可不是下给你俩的,是褒奖大帅杀毛文龙的,大帅让我先给你俩唠唠。”说完展开圣旨:
  毛文龙悬踞海上,跋扈有迹,犄角无资。卿能声罪正法,事关封疆安危,阃外原不中制,不必引罪,一切布置遵照敕谕,听便宜行事。
  祖大寿大手向下一拍,水花四溅,“好!皇上果然英明!”
  “是呀,当初听说大帅屠龙,觉都睡不安稳,一夜数惊啊!以为这下大帅可完了,最轻的处分也得是罢官。我们毕竟不如大帅看得透啊!”赵率教也欣然道。
  “大帅就是大帅嘛,岂是你我可比?”何可纲道,“好啦,快洗吧,大帅还等着呐。”
  二人的瞌睡早被何可纲吓醒了,匆匆洗毕,换了一身随身带来的干净衣服,脏衣交给兵士去洗,就赶往督府。何可纲带着他俩直奔内室,院内只有杨正朝、张思顺守着门口,再无闲人。
  屋内袁崇焕正自斟自饮喝着功夫茶,二人紧前一步行礼,袁崇焕也不起身,一抬手:“坐下吧。”三人围桌坐下,桌上并无饭菜,只有一壶四盏,一卷黄锦轴。
  袁崇焕向外喊了声:“杨正朝、张思顺,上菜吧。”
  外边应了一声。袁崇焕指指黄锦轴道:“你们先看看这个。”
  赵率教抓起展开,祖大寿凑过来看,就都跳了起来,竟又是一道圣旨。袁崇焕道:“坐下看,不是下给咱宁远的,是给兵部的。”
  祖大寿与赵率教便坐下看下去:
  朕以东事付督师袁崇焕,固圉恢疆,控御犄角,一切阃外军机听以便宜从事。岛帅毛文龙悬师海上,开镇有年,动以牵制为名,案验全无事实,剿降献捷,欺诳朝廷,器甲刍粮蠹耗军国。雄行跋扈,显著逆行。崇焕目击危机,躬亲正法,据奏责数十二罪状,死当厥辜。大将重辟先闻,自是行军纪律,此则决策弭变,机事猝图,原不中制,具疏待罪,已奉明纶,仍著安心任事。
  “为何还要谕兵部?”赵率教问。
  “本帅擅杀大将,论职守兵部要上弹章[3]的。我想是圣上要先堵了他们嘴,免得啰唣。”袁崇焕突然觉得热流上涌,喉头发紧,眼眶发酸,咽了口吐沫,接着道:“少年天子,一代明君!登基之时,危如累卵,无一膀助,声色不动之中,尽除权奸,大智慧大勇气呀!
  “我袁崇焕是什么人?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一句话,我是大明国里一亡命之徒!知崇焕者,当今皇帝!”两滴热泪就滚出眼角。
  三人都觉着鼻子犯粘,低了头。
  酒菜陆续上来,五碟一海碗:烤獐腿,烧雁背,炸河虾,辣血肠,炒肝菌,蔷蒿蘸生酱,一簸箩苏叶饽饽,一大盆秫米水饭。
  何可纲拿过酒壶要给袁崇焕斟酒,袁崇焕伸手拦住,接过壶道:“这第一杯本督敬你们,其后自便。”
  三人忙端杯站起,待逐个斟满,齐声谢过。
  “这一杯饮尽,本督不再劝酒,自己看着办,酒肉管够,尽可开怀,但本督后面的话需得听清记着。干!”四人同时饮尽。
  祖大寿赵率教早饿穿肠了,甩开腮帮子大嚼起来。
  袁崇焕放下酒杯又端起茶,看他们第二杯酒下肚,袁崇焕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道:“可纲已跟你们说了吧?”
  “是,要再来一次宁锦大战了。”率教应道。
  “嗯,”袁崇焕喝口茶,若有所思道,“如果不是毛文龙与皇太极订了密约,本督也不想现在就处置他。现在看来此战难免,以我目前战力,不怕打这一仗,但有一条不得不防,那就是有东江军官叛投皇太极!他们都是毛文龙亲认的义子,本督杀毛文龙如杀其父,早对本督存了怨恨之心,若如此,必将我兵力、器具、布防、方略悉以告之。皇太极既知我虚实,必来攻,并用计陷我。为今之计,只有三条——”
  袁崇焕略一停顿,三人塞得满嘴的肉也不嚼了,瞪眼盯着等着下茬。“第一,坚城高垒,闭门自固,不许开城迎敌。鞑子善骑驰,平原作战,我军不敌,更要防他诱兵之计。违令开城者,斩!
  “第二,加紧赶造佛郎机铳。红夷、佛郎机大炮已在运送途中,大炮一到,立即架设四城,这是我有而敌无的唯一优势。震慑敌胆,战而胜之,唯靠此着。
  “第三,进行攻守练兵。太祖早有言,‘兵不贵多而贵精’,所定《教练军事律》早有明训,‘将弁百六十步、军士百二十步必中,骑卒必善驰射枪刀,步兵必善弓弩枪。军士步骑皆善,将领各以其能受赏,四成不善,军官夺俸一年,六成不善,军官罢职。’神机营更需练精,弹不虚发。兵临城下,唯弓弩、铳筒战之。弓弩铳筒精,则敌不能近。敌援城上,唯刀枪战之,刀枪精,则敌不能进。你们可听清了?”
  三人抱拳道:“遵令!”
  “大寿,你是首当其冲,尤要上心,全力以赴。”
  “大帅放心,除非我祖大寿战死,决不让辫子兵越过锦州城!”
  袁崇焕注视祖大寿良久,点点头,起身走到书案前,拿了一卷熟宣纸走回来,向三人展开来道:“祖将军,这是本督写给你的,只是没有裱。”三人伸头看,是一首诗:
  边中送别
  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祖大寿双手接过,一揖到地,起来时已是颊闪泪花:“大帅但请心放肚里,大寿在,城在!战至一兵一卒,鞑子也休想越过锦州城,除非我横尸疆场,他们从我头上跨过!”
  袁崇焕没说话,心中却隐约起了一丝不祥之感。
  看祖大寿把诗收好,何可纲向袁崇焕道:“卑职还有一虑,辽东防线巩固,皇太极很清楚,但蓟门单弱,他会不会走辽西?”
  “想的不差,”袁崇焕赞许地看一眼何可纲,说道,“我这就上奏朝廷,加强西线防务。”
  见范文程进来,皇太极竟起身迎上去。范文程见皇太极一脸灿烂,就知道所为何事了,也露出会心一笑:“皇上可是要举兵伐明了?”
  “正是要向先生问计。袁崇焕杀死毛文龙,东江群龙无首,是割了我肩痈。袁崇焕要整顿东江,尚需时日,难道不是一个机会么?”
  范文程伸手示意请皇太极落座,沉吟道:“臣与皇上不谋而合,但是……”皇太极知道自己这位谋士凡事都比自己想得深,道:“先生但讲无妨。”
  “臣料袁崇焕杀毛文龙,东江必乱,倒是为我去了后顾之忧,真可以一意前指了。不过,皇上以为能过宁、锦、山海关么?”
  “所以请先生来商量。今年以来,我朝亦遭灾荒,现在市面上一斗谷子已值银八两了,盗牛马甚至杀人之事是越来越多。因无军食,已经有人携枪械投奔南朝了。朕想,只有伐明能固军心,纾我目前之困。不求深入多远,能夺得大量粮食牲畜就行。”
  “皇上想得不错。不过有袁崇焕在,关内外实是不易得手。但辽东难攻,皇上没想过辽西么?”
  皇太极瞪大了眼:“辽西?”
  “蒙古灾情更重,已经有人相食了。蒙古诸部归顺我朝不久,既不能为其解饥困,又不能杀伐立威,恐不长久。走辽西,一可避开山海关,二可震慑蒙古诸部,去其异志。”
  皇太极陷入沉思,半天才道:“如若袁崇焕从东路抄我盛京,如何是好?”
  范文程显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臣料绝无此可能。”
  “为什么?”
  “袁崇焕只能奉诏勤王,或回援京师,或从西路堵截我军。在崇祯眼里,袁崇焕是唯一的指靠。袁崇焕一日不到,崇祯一日不宁,他第一个召回的就是袁崇焕!”
  “嗯,那么如何走?”
  “经蒙古喀尔沁部,破喜峰口、龙井关,分路进捣洪山、大安二口,直入马兰峪、遵化。遵化一下,京师便摇动了。”
  皇太极想了想,道:“此去路途遥远,费时费力,可有把握?那边将是谁,守御如何,都清楚吗?”
  “蓟辽总理刘策驻保定,顺天巡抚王元雅驻遵化,总兵朱国彦驻三屯营,俱是庸才,兵马瘦弱,钱粮不敷,边堡空虚,戈甲朽坏。陛下此路进兵,战必胜,攻必取,直下京师!”
  皇太极点点头,范文程诸事都想在前头,且做了准备,真是难得的人才,想了想又摇摇头道:“不过,此路生疏,必得有向导才行呵。”
  范文程露出踌躇满志的笑:“臣有一举两得之策。”
  “快讲。”
  “向导可借助蒙古喀尔沁部,既充向导,又可出兵。”
  皇太极一拍大腿:“好!明日召开八旗会议,举兵伐明!”
  [1]皇室内府的库金,即皇帝的私房钱。
  [2]专阃(zhuān kǔn):专主京城以外的权事。
  [3]弹章(dàn zhāng):弹劾官吏的奏章。
第三章 皇太极直捣京师,驿卒李自成造反
神兵天将
  诸王公大臣奉诏来到大政殿,见都到齐了,代善请出皇太极。
  三大和硕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以兄长之尊与皇太极并坐,受众人参拜礼,皇太极令坐,复开言道:“自太祖[1]起兵,连年征战,逮至朕躬,实欲罢兵戈,享太平,故屡屡差人与明讲说。明廷若是肯和,咱们采参开矿,与他们交易,换来布匹,大家共享太平,岂不极好?
  “但天启、崇祯二帝藐我益甚,逼令退地,且教削去帝号,禁用国宝。朕以为天与我土地,怎敢轻与他人?其他如去帝号,废国宝,朕都一一遵依,并自易汗名,请明帝赐印,委曲至此,仍复不允。你们说,该怎么办?”
  “陛下怎么对那朱家小儿这般卑躬?”阿敏先嚷嚷起来,“朱家天下除了一个袁崇焕还好使唤,便再无人好使了。我等众兄弟都是人中豪杰,难不成终斗不过袁蛮子?他能一胜再胜,还能三胜四胜?”
  皇太极皱皱眉,转向众人道:“你们说呢?”
  半天没人吱声。阿敏是皇太极的堂兄,性情狂傲,对皇太极嗣汗位十分不满,常背后指摘,出言不逊,甚至公然抗命,因此谁也不敢公开表态附和他。皇太极心里清楚,遂道:“朕也这般想。”
  皇太极首肯了,大殿里立时活跃起来,豪格噌地蹿起:“早该一战了!宁、锦两次大败,至太祖宾天,至今已两年,无所作为。此仇不报,如何是爱新觉罗子孙!”
  “是,”莽古尔泰扬起下巴,“难怪崇祯小儿拿大,这两年我们只是在建宫造殿了,父仇不报,反与那仇人议和,眉来眼去的,自己就小看了自己,养这八旗何用?”
  “战是不战?”皇太极再问。
  “战!”众人全都站了起来,攘臂挥拳,声震屋瓦。
  “好!既然所议一致,说说,怎么打?”皇太极三问。
  代善站起道:“围城打援。袁崇焕虽是仇人,但不好对付,尤善守御。宁、锦城防坚固,又有西洋火炮,强攻难取,而且损失太大。依我之见,兵分两路,一路围锦州,围而不打,断其粮草,一路女儿河至塔山设伏。野战本我所长,袁崇焕不是对手,他必难解锦州之围。待锦州城粮断援绝,自然轻易攻破,再依此法打宁远,一年之内,拿下山海关,那北京城就在眼前了,哈哈!”
  皇太极生怕有人赞同,忙道:“大兄小看袁崇焕了!袁崇焕不但修城筑垒,厉兵造炮,而且垦田屯粮,你知道那宁、锦城里有多少粮食?一年打到山海关?怕是锦州城也迈不过!而我军辎重粮秣却要长途搬运,劳师糜饷,迁延日久,如何挺得过?”
  代善睁大眼睛道:“陛下是说要速战速决?”
  “正是。”
  阿敏哼了一声:“速战速决?那锦、宁、关三城一座坚似一座,袁崇焕只是坚守不出,远处他用大炮轰,近处他是枪炮箭弩齐放,贴城处他是滚石檑木齐下,我们又没有大炮,怎么速战速决?”
  皇太极眼皮都不抬,不紧不慢道:“朱家天下幅员辽阔,难道只有山海关一路可走吗?宁、锦难撼,明廷九边,个个都如宁、锦吗?”
  一言出口,举座皆惊,都作不得声。半天,代善才明白过来:“陛下是要西出?”
  “对,走遵化!”
  济尔哈朗首先醒过味儿来:“陛下是想直捣黄龙?”
  皇太极笑而不答,立时响起一片鼓噪欢呼。
  “不可!”莽古尔泰起身道,“舍近袭远,深入敌境,道路不熟,人疲马乏,如何打仗?纵使攻进了长城,明廷势必聚集各路兵马围攻,寡不敌众,如何取胜?要是后路遭到堵截,便无归路,就要全军覆没了!陛下听了何人的馊话,此人该杀!”
  “五哥欠考量,”济尔哈朗也站起来,“三大贝勒不是说,除了袁崇焕,明廷没有可与我对阵的上将么,还怕他调集援兵?何况从喀尔沁到遵化,用不了一月,明廷可调之兵只有大同、宣府、保定、山海关,不过几万兵,袁崇焕都未必能赶到。就算他到了,正可与袁蛮子城下交兵,正是调虎离山,引蛇出洞!离了宁、锦,与我马上交锋,袁蛮子纵有三头六臂,也踏碎了他!从此再无阻隔,岂不大好?”
  “不是这话,”代善一指济尔哈朗道,“走遵化,要过喜峰口、龙井关、大安口,各处守将是谁,守御怎样,战力如何,有哪些战守器具,我们都不了解。绕道蒙古,粮草很容易接济不上,那就进退维谷了。白山黑水是我们的根本,从山海关进攻北京,是安全的进军路线,如果打不胜,退回去就是了,不可冒险。”
  “父亲此言有差,”岳托起身抱拳,代善一愣,便狠瞪着他,他却视而不见,说道,“再打宁、锦,必然还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既然山海关一路走不通,遵化便是最好的选择。虽然道途远了些,看似冒险,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大大提高了胜算,正是上着!”
  “不要争了。”皇太极抬起两手,向下一压,“山海关、锦州防守甚坚,徒劳我师,攻之何益?唯当深入内地,取其无备城邑。蓟辽总理是刘策、总兵叫朱国彦,都是无名鼠辈。取这一条路走,看似绕一些远,实是捷径,何况还有蒙古喀尔沁台吉布尔噶图的人马,就这么定了。各旗集兵一万,喀尔沁助兵两万,共十万。岳托、济尔哈朗率右翼四旗和右翼诸部蒙古兵攻大安口,七哥阿巴泰、十二弟阿济格率左翼四旗及左翼诸部蒙古兵攻龙井关,朕和多尔衮自率中军攻洪山口。朕也知道此行极险,如三国时的邓艾伐蜀。传谕三军,不准吃明人的熟食,以防下毒,不准酗酒,取柴草时必须众人同行,不可落单。三大和硕贝勒留守盛京,严防袁崇焕袭我后路。回去准备吧,十月中发兵。”
  “且慢!”范文程站起来,“如果攻下北京,陛下打算怎么办,如果久攻不下,又当如何?”
  “攻打大明都城,是要争一个平起平坐的地位,让那崇祯再不敢拿大,其余一切相机行事。”
  “陛下说得好,首在争个地位,然则陛下不想日后图天下么?”
  皇太极瞪大了眼:“图天下该怎样?”
  范文程一字一顿说:“收取人心。”
  皇太极沉默了一会儿,道:“说的是,朕仰承天命,兴师伐明,拒战者不得不诛,若归降者,虽鸡豚无得侵扰,俘获之人,勿离散其父子夫妇,勿淫人妇女,勿掠人衣服,勿拆庐舍祠宇,勿毁器皿,勿伐果木。如违令杀降、淫妇女者,斩!范先生,你来起草进军圣谕。”
  皇太极三路铁骑如三把利刃,如风驰电掣,大明朝边关守将毫无准备,措手不及,被皇太极一路过关夺隘,才十几天的时间,就打到了遵化城下。
  平台召见不知不觉中移到回廊上,因为崇祯不停地踱步,像一头上了磨的驴,焦虑全写在脸上,本就苍白的脸已泛青了。十一月的天气已经高爽了,崇祯的脸上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内心烧灼,看着一个个噤声不语的臣子,更是又气又鄙又失望,不自觉地就踱到了外面。大臣们也跟着出来。
  韩爌知道被皇上看瘪了,再不说话就该遭骂了,但除了急召各镇勤王之外也再无他法,只能寻些宽心话,想了想道:“陛下不必太过焦虑,朱国彦总能抵挡数日的,即便皇太极攻下遵化,我京师再能坚守三两日,各路兵马也就到了。”
  崇祯没接这茬儿,反问道:“宁远到京师要走多少天?”
  “骑兵马不停蹄三天就到。诏谕已发出两天,至迟再有三五日袁崇焕就能到了。”
  “来不及了。”崇祯站定,叹口气道,“皇太极这一路上长驱直入,毫无阻拦,朱国彦就能抵挡得住?京师禁卫从未见过阵仗,更不是金兵的对手。”
  “大同总兵满桂、昌平总兵尤世威、宣府总兵侯世禄、保定总兵曹鸣雷今明天应该能到。”
  “他们都不是皇太极的对手,只能白送了人家。没有袁崇焕,挡不住人家十万大军。晚了,太晚了!唉——难道大明天下要丧在我朱由检的手里?”
  听到皇上自呼名讳,韩爌领头全都跪了。李标眼泪就下来了:“是臣等无能,至圣躬自责,臣该死!请陛下另择贤能,辅佐我皇。”
  崇祯警惕起来,回身瞅着李标半天:“你是想脱责,还是想跑?”
  李标四肢匍匐,叩头触地:“都不是。臣想领兵出城拒敌,战死沙场,以报天恩!”地上鼻涕眼泪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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