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你在今天还在昨天

_9 梁晓声(现代)
  蛾说罢,立即飞起。它又顽皮起来了,越飞离烛火越近,并且一次次冒险地低掠着烛的火苗盘旋,使烛一次次提心吊胆,不断惊呼:“别胡闹!别胡闹!……”
  于是死寂的地下室,产生了近乎热闹的气氛。在那一种气氛中,一支烛和一只蛾,各自心里的感伤荡然无存了。
  快乐之后是又一番交谈。它们的交谈变得倾心起来。烛告诉蛾它是怎么被带到地下室的;而蛾告诉烛,它则完全是被烛引到地下室的——它本来在楼口的灯下自由自在地飞舞着,忽然一阵风,将它刮入了楼道。楼道里很黑,它正觉得不安,那秉烛的女孩儿走出了家门,结果它就怀着无限的爱慕之情,伴着烛光飞到地下室了……
  烛听了蛾的话,感到自己害了蛾,又流淌下了一串泪。
  蛾却显得特别的欣慰。它说能有幸和烛独处同一空间,便死而无憾了。
  烛又忧伤起来。
  它说:“你这只漂亮的可爱的小蛾啊,你的话使我听起来,觉得我们是在谈情说爱似的。”
  蛾问:“那有什么不好?”
  烛反问:“在这样水泥墓穴似的地方?”
  蛾说:“正因为是在这样的地方,我们除了彼此相爱,还有什么更值得做的事情?”
  烛心事重重地自言自语:“我,和你?”
  蛾说:“又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它们由倾心交谈而心心相印了。由心心相印而情意绵绵了……
  午夜时分,烛燃得只剩半寸高了。
  烛恋恋不舍地说:“漂亮的小蛾啊,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让我以一支烛无可怀疑的诚实告诉你吧,你使我的生命不算白过。”
  蛾以情深似海的语调说:“我挚爱的伟大的烛啊,你以你的生命之光为我这一只小小的蛾驱除着黑暗,实在是我的幸福啊!你知道人间有一部戏叫《霸王别姬》吗?”
  烛说:“我知道的。”
  蛾说:“那么好,让我学那戏中的虞美人,为我的烛做诀别之舞。”
  于是蛾再次飞起,亢奋而舞。
  烛在痴情的欣赏中,渐渐接近着它的熄灭。
  舞着的蛾在空中忽然热烈地说:“爱人,现在,我要飞向你!……”
  烛意识到了蛾将要怎样,大叫:“别做傻事!”
  蛾却说:“我要吻你!拥抱你!我要死得优美,并且陪你同死!……”
  “不,你给予我精神之爱,对我已经足够了!”
  “但我仍觉爱得不彻底!……”
  蛾的话热烈,情炽,坚定不移。
  “你为什么一定要自蹈悲惨?!……”
  烛光剧晃,烛又哭了,急的。它再次泪如泉涌。
  “像我这么一只不起眼的,令人鄙视的,被人认为对他们有害,想方设法欲加以灭绝的小小蛾子,能有机会为爱死,是上帝成全我啊!我无私的,光明的,一心舍己为人的爱人呀,快准备好接受我吧!我来啦!……”
  蛾在空中做了最后几圈盘旋,高飞起来,接着猛扇四翼,专执一念地朝烛的火苗扑了过去……
  转瞬间,蛾用它的双翅紧紧抱住了烛的火……
  烛清楚地看到蛾的双眉向上一扬,呈现出一种泰然快慰的表情……
  烛清楚地听到蛾“啊”了一声。那声音中一半是痛楚,一半是幸福……
  烛的火苗随即灭了……
  烛泪在黑暗中将蛾“浇铸”……
  第二天,女孩儿想起了烛……
  她将残烛捧给妈妈看,奇怪地问:“妈妈,怎么会发生这么悲惨的事?”
  她的妈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飞蛾扑火嘛,常有的事儿,快扔了,多脏!”
  她又捧着去问爸爸,爸爸说:“由飞蛾扑火,应该想到自取灭亡一词对不?蛾不但讨厌,而且有害,死有余辜,死不足惜!……”
  女孩儿并不满足于爸爸妈妈的话。她独自久久地捧着残烛看,心中对蛾油然生出一缕悲悯……
  女孩儿将残烛和蛾郑重其事地埋葬了。如同合葬了两条死去的鱼,或一对鸟,一双蝶……
  女孩儿对“飞蛾扑火”的现象,显然有着与爸爸妈妈相反的看法和联想。
  后来,女孩儿上中学了。她在她的作文中写到了这件事。老师给予她的是她作文中最低的一次分数。还命她将她的作文在语文课上读了一遍……
  老师评论道:“蛾是有害的昆虫。怎么可以对有害的昆虫表达惋惜呢?这是作文的主题发生理念性错误的一例……”
  她对老师的评论很不以为然。
  再后来,她上大学了,工作了,恋爱了……
  她的恋人是她中学的男生。
  有一次她问他:“你常说我美。告诉我,我究竟美在哪儿?”
  他立即便说:“美在双眉!你知道你有一双怎样的眉吗?你的眉使我联想到蛾眉一词。而且认为,在我见过的所有女性中,只有你的双眉,才配用蛾眉二字形容。你的眉使你的脸儿显得那么清秀,衬托得你的眼睛那么沉静,使你有了一种婉约又妩媚的女性气质……”
  确乎的,在一百个女人中,也挑不出一个女人生有比她更美的眉;确乎的,她的双眉,使她的脸儿平添清秀……
  “那么,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
  “在我们是初中同学时。你还记得你写过一篇关于蛾的作文吗?”
  “当然记得。”
  “你作文中有一段话是——与‘自取灭亡’一词恰恰相反,‘飞蛾扑火’使我联想到凄美的童话,忧伤的诗以及爱能够达到的无怨无悔。当时我就对自己说——这个女孩儿我爱定了!”
  她哭了。
  她偎在他怀里说:“谢谢你爱我。谢谢你懂我。我是那种为爱而来到这世上的女孩儿。我期待着爱已经很久了。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女孩儿如今已经不多了。可我天生这样不是我的错。谢谢你用你的爱庇护我这样的傻女孩儿……”
  而他说:“你不傻。我寻找像你这样的女孩,也找了很久了。找来找去,终于明白要找的正是你啊!……”
  于是他俯下头深吻她……
孩子和雁
  在北方广袤的大地上,三月像毛头毛脚的小伙子,行色匆匆地奔过去了。几乎没带走任何东西,也几乎没留下显明的足迹。北方的三月总是这样,仿佛是为躲避某种纠缠而来,仿佛是为摆脱被牵挂的情愫而去,仿佛故意不给人留下印象。这使人联想到徐志摩的诗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北方的三月,天空上一向没有干净的云彩;北方的三月,“衣袖”一挥,西南风逐着西北风。然而大地还是一派融冰残雪处处覆盖的肃杀景象……
  现在,四月翩跹而至了。
  与三月比起来,四月像一位低调处世的长姐。其实,北方的四月只不过是温情内敛的呀。她把她对大地那份内敛而又庄重的温情,预先储存在她所拥有的每一个日子里。当她的脚步似乎漫不经心地徜徉在北方的大地上,北方的大地就一处处苏醒了。大地嗅着她春意微微的气息,开始它悄悄的一天比一天生机盎然的变化。天空上仿佛陈旧了整整一年的、三月不爱搭理的、吸灰棉团似的云彩,被四月的风一片一片地抚走了,也不知抚到哪里去了。四月吹送来了崭新的干净的云彩。那可能是四月从南方吹送来的云彩。白而且蓬软似的。又仿佛刚在南方清澈的泉水里洗过,连拧都不曾拧一下就那么松松散散地晾在北方的天空上了。除了山的背阳面,另处的雪是都已经化尽了。凉沁沁亮汩汩的雪水,一汪汪地渗到泥土中去了。河流彻底地解冻了。小草从泥土中钻出来了。柳枝由脆变柔了。树梢变绿了。还有,一队一队的雁,朝飞夕栖,也在四月里不倦地从南方飞回北方来了……
  在北方的这一处大地上有一条河;河水每年的春季都在它折了一个直角弯的地方溢出河床,漫向两岸的草野。于是那河的两岸,在四月里形成了近乎水乡泽国的一景。那儿是北归的雁群喜欢落宿的地方。
  离那条河二三里远,有个村子。普通人家的日子都过得很穷的村子。其中最穷的人家有一个孩子。那孩子特别聪明。那特别聪明的孩子特别爱上学。
  他从六七岁起就经常到河边钓鱼。
  他十四岁那一年,也就是初二的时候,有一天爸爸妈妈又愁又无奈地告诉他——因为家里穷,不能供他继续上学了……
  这孩子就也愁起来。他委屈。委屈而又不知该向谁去诉说,于是一个人到他经常去的地方,也就是那条河边去哭。不止大人们愁了委屈了如此,孩子也往往如此。聪明的孩子和刚强的大人一样,只在别人不常去似乎仅属于自己的地方独自落泪。
  那正是四月里某一天的傍晚。孩子哭着哭着,被一队雁自晚空徐徐滑翔下来的优美情形吸引住了目光。他想他还不如一只雁,小雁不必上学,不是也可以长成一只双翅丰满的大雁吗?他甚至想,他还不如死了的好……
  当然,这聪明的孩子没轻生。
  他回到家里后,对爸爸妈妈郑重地宣布:他还是要上学读书,争取将来做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
  爸爸妈妈就责备他不懂事。
  而他又说:“我的学费,我要自己解决。”
  爸爸妈妈认为他在说赌气话,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但那一年,他却真的继续上学了。而且,学费也真的是自己解决的。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最近的一座县城里的某些餐馆,菜单上出现了“雁”字。不是徒有其名的一道菜,而的的确确是雁肉在后厨的肉案上被切被剁,被炸被烹……
  雁都是那孩子提供的。
  后来《保护野生动物法》宣传到那座县城里了,惟利是图的餐馆的菜单上,不敢公然出现“雁”字了。但狡猾的店主每回悄问顾客:“想换换口味儿吗?要是想,我这儿可有雁肉。”倘顾客反感,板起脸来加以指责,店主就嘻嘻一笑,说开句玩笑嘛,何必当真!倘若顾客闻言眉飞色舞,显出一脸馋相,便有新鲜的或冷冻的雁肉,又在后厨的肉案上被切被剁。四五月间可以吃到新鲜的,以后则只能吃到冷冻的了……
  雁仍是那孩子提供的。
  斯时那孩子已经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
  他在与餐馆老板们私下交易的过程中,学会了一些他认为对他来说很必要的狡猾。
  他的父母当然知道他是靠什么解决自己的学费的。他们曾私下里担心地告诫他:“儿呀,那是违法的啊!”
  他却说:“违法的事多了。我是一名优秀学生,为解决自己的学费每年春秋两季逮几只雁卖,法律就是追究起来,也会网开一面的。”
  “但大雁不是家养的鸡鸭鹅,是天地间的灵禽,儿子你做的事罪过呀!”
  “那叫我怎么办呢?我已经读到高中了。我相信我一定能考上大学。难道现在我该退学吗?”
  见父母被问得哑口无言,又说:“我也知道我做的事不对,但以后我会以我的方式赎罪的。”
  那些与他进行过交易的餐馆老板们,曾千方百计地企图从他嘴里套出“绝招”——他是如何能逮住雁的?
  “你没有枪。再说你送来的雁都是活的,从没有一只带枪伤的。所以你不是用枪打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儿吧?”
  “是明摆着的事儿。”
  “对雁这东西,我也知道一点儿。如果它们在什么地方被枪打过了,哪怕一只也没死伤,那么它们第二年也不会落在同一个地方了,对不?”
  “对。”
  “何况,别说你没枪,全县谁家都没枪啊。但凡算支枪,都被收缴了。哪儿一响枪声,其后公安机关肯定详细调查。看来用枪打这种念头,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不错,只能是想想罢了。”
  “那么用网罩行不行?”
  “不行。雁多灵警啊。不等人张着网挨近它们,它们早飞了。”
  “下绳套呢?”
  “绳粗了雁就发现了。雁的眼很尖。绳细了,即使套住了它,它也能用嘴把绳啄断。”
  “那就下铁夹子!”
  “雁喜欢落在水里,铁夹子怎么设呢?碰巧夹住一只,一只惊一群,你也别打算以后再逮住雁了。”
  “照你这么说就没法子了?”
  “怎么没法子,我不是每年没断了送雁给你吗?”
  “就是的呀。讲讲,你用的什么法子?”
  “不讲。讲了怕被你学去。”
  “咱们索性再做一种交易。我,告诉我给你五百元钱。”
  “不。”
  “那……一千!一千还打不动你的心吗?”
  “打不动。”
  “你自己说个数!”
  “谁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告诉。如果我为钱告诉了贪心的人,那我不是更罪过了吗?”
  ……
  他的父母也纳闷地问过,他照例不说。
  后来,他自然顺利地考上了大学。而且第一志愿就被录取了——农业大学野生禽类研究专业。是他如愿以偿的专业。
  再后来,他大学毕业了,没有理想的对口单位可去,便“下海从商”了。他是中国最早“下海从商”的一批大学毕业生之一。
  如今,他带着他凭聪明和机遇赚得的五十三万元回到了家乡。他投资改造了那条河流,使河水在北归的雁群长久以来习惯了中途栖息的地方形成一片面积不小的人工湖。不,对北归的雁群来说,那儿已经不是它们中途栖息的地方了,而是它们乐于度夏的一处环境美好的家园了。
  他在那地方立了一座碑——碑上刻的字告诉世人,从初中到高中的五年里,他为了上学,共逮住过五十三只雁,都卖给县城的餐馆被人吃掉了。
  他还在那地方建了一幢木结构的简陋的“雁馆”,介绍雁的种类、习性、“集体观念”等等一切关于雁的趣事和知识。在“雁馆”不怎么显眼的地方,摆着几只用铁丝编成的漏斗形状的东西。
  如今,那儿已成了一处景点。去赏雁的人渐多。
  每当有人参观“雁馆”,最后他总会将人们引到那几只铁丝编成的漏斗形状的东西前,并且怀着几分罪过感坦率地告诉人们——他当年就是用那几种东西逮雁的。他说,他当年观察到,雁和别的野禽有些不同。大多数野禽,降落以后,翅膀还要张开着片刻才缓缓收拢。雁却不是那样。雁双掌降落和翅膀收拢,几乎是同时的。结果,雁的身体就很容易整个儿落入经过伪装的铁丝“漏斗”里。因为没有什么伤疼感,所以中计的雁一般不至于惶扑,雁群也不会受惊。飞了一天精疲力竭的雁,往往将头朝翅下一插,怀着几分奇怪大意地睡去。但它第二天可就伸展不开翅膀了,只能被雁群忽视地遗弃,继而乖乖就擒……
  之后,他又总会这么补充一句:“我希望人的聪明,尤其一个孩子的聪明,不再被贫穷逼得朝这方面发展。”
  那时,人们望着他的目光里,便都有着宽恕了……
  在四月或十月,在清晨或傍晚,在北方大地上这处景色苍野透着旖旎的地方,常有同一个身影久久伫立天地之间,仰望长空,看雁队飞来翔去,听雁鸣阵阵入耳,并情不自禁地吟他所喜欢的两句诗:“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
  便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人们都传说——他将会一辈子驻守那地方的……
母与女
  这一户人家只有两个人了。是丈夫也是父亲的男人一年前病死了。
  在二○○○年正月十五那一天,母亲很晚才回到家里。女儿竟还没吃晚饭。母亲说她也没吃。母亲带回了一盒元宵。母亲说完就煮元宵去了。
  一会儿,母亲煮好了元宵,盛在两只碗里,女儿一碗,自己一碗。
  女儿呆呆地望着碗,不动筷子。
  母亲就很奇怪,拿起筷子,困惑地问:“女儿呀,你不饿吗?”
  女儿低声说了一个字:“饿。”
  “既然饿,为什么看着不吃?不爱吃?”
  “……”
  “我记得你是爱吃元宵的啊。”
  “妈妈,我怕。”
  “怕?”——母亲更奇怪了:“怕什么?”
  “怕你在元宵里下了毒……”
  女儿抬起头,目光定定地望着母亲,眼中已噙满了泪。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妈妈,你把筷子放下吧!我不想死,我也不愿你死……”
  “可我……”
  “可我觉得你肯定在元宵里放了毒……”
  女儿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桌上,掉在碗里。
  母亲缓缓放下了筷子,表情一时变得异常严肃。她也目光定定地望着女儿问:“女儿,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你头脑里为什么会产生如此荒唐的想法?”
  “妈妈,我今天听来家里玩的同学讲,别的中学里有一名女生,和我一样爸爸也死了,妈妈下岗了。下岗的妈妈就买了一盒元宵,煮时下了毒,结果她自己和她的女儿吃了后,都死了……妈妈我知道你也下岗了。只不过你一直装出每天都去上班了的样子……妈妈我真的很怕死,也不愿你死……”
  女儿说罢,女儿就哭起来了。
  而母亲,则起身走到了女儿身旁;女儿扑在母亲怀里,双手紧紧搂抱住母亲。
  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用特别温柔的语调说:“好女儿呀,妈妈有多么爱你,你是知道的。妈妈怎么会忍心毒死你呢?妈妈才四十多岁,小时候挨过饿,十六七岁下乡,整整十年后才返城,结婚了仍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你十岁了我们终于有了房子,你爸爸又病了多年……妈妈的命虽苦,可妈妈珍惜自己的命,才不愿死呢!……”
  母亲也流泪了。眼泪掉在女儿脸上、手上……
  母亲又说:“好女儿呀,不错,妈妈是下岗了,妈妈是一直在瞒着你这件事。妈妈每天早出晚归,就是去找工作的呀。”
  “找到了吗,妈妈?”
  “暂时还没有。”
  “那,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呢?”
  “这是妈妈应该考虑的。是你不必发愁的。你替妈妈发愁也没用。你同学对你讲的事,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即使是真的,那个母亲的做法也是罪过的,妈妈才不会那样呢!”
  “妈妈,我错了,我不该胡乱瞎猜疑你。可……可我们以后究竟该怎么办呢?……”
  “女儿,你先放开妈妈……”
  女儿放开了母亲,母亲就又回到桌子那一边坐下去了。女儿仍像刚才那样目光定定地望着母亲,但眼中已充满了信任。
  母亲慢言细语地说:“好女儿呀,如果我们要鼓起勇气生存下去,那么,你就得和妈妈共同接受另一种现实。”
  女儿说:“妈妈呀,不管那另一种现实是什么样的,我都有勇气和你共同面对它。”
  “其实那另一种现实无论对我还是对你,都并不多么可怕。”
  “妈妈,你就说吧。我做好种种心理准备了!”
  “我们住的这个两室的单元房,你爸爸活着时我们不是已经买下了吗?首先,我们将把它卖了。而且妈妈已找到了买主。那么,我们就有十几万元钱了……”
  “可……我们住哪儿呢?”
  “我们将用一半的钱买一处一居室。所以你以后不可能再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了,你同意吗?……”
  “这……我听妈妈的。”
  “在那一间房子里,我们要摆一张双人的大床……”
  “我高兴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
  “双人床上还要想办法架一只单人床,你将睡上边的单人床……”
  “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呢,妈妈?双人床上架一只单人床,看上去多古怪呀!”
  “必须那样。因为,将有一个男人和妈妈睡在双人床上……”
  “……”
  “女儿,听明白妈妈的话了吗?”
  “妈妈,你要给我……找一个后爸?……”
  “是的。他比妈妈年龄大,五十多岁了。他是一个有技能的人,善于修理家电。剩下的钱中,妈妈将动用两万,租一个门面,向他学习家电修理,与他共同开好一个家电修理部。其余的钱,为你储蓄着,留做你上高中上大学的学费。女儿,这就是我们未来的生活。妈妈本不打算在今天晚上和你说这些,但是你想的太多了,妈妈只有现在就讲……”
  女儿眼圈一红,又低下了头。
  母亲低声问:“女儿,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他……那个男人,会对你好吗,妈妈?你们不会整天吵架吧?”
  女儿的声音比母亲的声音更低。
  “妈妈怎么会找一个对妈妈不好,整天和妈妈吵架的男人呢?”
  “他……也会对我好吗?……”
  “妈妈保证他也会对你好,只要你能渐渐习惯于接受他。”
  “他……不酗酒吧?……”
  “他偶尔也喝,但是绝不酗酒……”
  “他赌钱吗?我比讨厌酗酒的男人还讨厌赌钱的男人……”
  “妈妈怎么会找一个赌徒呢!”
  “妈妈,你可要看准人呀!”
  “妈妈都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了,不是那么容易被男人的假相欺骗的。”
  “那么,妈妈,这一个现实,我也接受。”
  女儿抹了一下眼泪,抬起了头。她望着她的母亲,见她的母亲脸上也和自己一样正淌着泪。
  母亲抹了一下眼泪,嘴角微微一动,似乎笑了一下。
  女儿觉得母亲真的是笑了一下,于是自己也笑了一下。
  女儿低声说:“妈妈,咱们吃元宵吧,要不凉了。”
  母亲说:“对,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于是女儿首先拿起了筷子。
  “女儿,吃出什么馅儿的了吗?”
  “山楂馅儿的。酸甜。我爱吃。”
  “女儿呀,咱们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命运就像这元宵做成的过程一样。做元宵不是首先得有馅儿吗?咱们就是元宵馅儿。咱们被在社会那只大簸箕上摇啊摇啊,渐渐地粘满江米面儿,一个个元宵就做成了。那就是咱们的命运形成了呀!咱们不能被摇散了。咱们应该经得起摇。摇散了的馅儿还怎么能滚成元宵呢?只要咱们自己不散,只要咱们本身酸甜酸甜的,咱们的命运就也会像元宵一样,有自己的滋味儿。女儿你说对不对?”
  “妈妈呀,你不但说得对,而且比喻得好极了。以后我要把你的话写进作文里!”
  女儿的语调乐观起来了。
  “还吃吗?”
  “妈妈,再给我盛一碗!”
  ……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