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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拿破仑

_7 安娜玛莉.沙林格(德)
  “现在──陛下。”
  ‘这是很不明智的,由政治立场而言是非常不明智的。你必须与太子磋商再作决定。”
  “当然我要得到太子的同意而后行事。”
  “你预备在巴黎住在什么地方?夫人!那里没有皇宫呀。”皇后开口了。
  “我在那里是不会有皇宫的。我们在安居道有一幢住宅,一幢平凡的住宅,不是皇宫。可是对我来说那是非常美丽的。我不需要皇宫,我也不习惯住在皇宫里。事实上,我憎恨皇宫,夫人。”
  这时皇后己恢复她冷静的态度,她道:“你在巴黎近郊的别墅或许是比较合宜的地方。”
  “拉格郎姬住宅?我们早已把它变卖了,为的是偿还瑞典政府在海外的债务。夫人,您应该知道这笔债务数字是相当庞大的。”
  皇后咬紧嘴唇。她急急地加道:“不,那是不行的。瑞典太子妃不能住在一幢普通的住宅里。”
  “这点我会与太子商谈研究的。此外我旅行时,我决不会用黛丝德蕾名字,成会匿名换姓的。”这时我眼睛里噙满泪水。至少不能在她们面前流泪,给她们满足。我昂首走出客厅,砰然一声关上门,从那里我直接到强·巴勃迪司书房。有一个副官拦住我道:“容我先去通告太子。”
  “谁说要这样做?”我气哼哼地问。
  “历年来是这样的,殿下!”
  我推开他,他急急躲在一旁。我失声大笑道:“不必担心!”我踏进了强·巴勃迪司的书房。
  强·巴勃迪司正坐在书桌旁边,面前堆了许多公文,正和几位政府要员讨论国事。他额上带了一只绿色眼罩,因工作操劳过度,他的双目均在发炎。可是他瞒着我,怕我担忧。
  “有什么要紧的事发生吗?黛丝蕾?”
  我摇摇头道:“没有什么。我会安静的坐在一旁等待你们商议完毕公事。”
  我坐在角落里,把方才与皇后的谈话暗暗在心中重新温习,检讨一下。这时我的情绪已逐渐平静下来,可是心中仍感到非常烦恼。断断续续的,我听到强·巴勃迪司的话:“英国将会派沙顿先生,英国最著名的外交家前来商讨交换俘虏问题。我希望开会时通知苏勒顿先生一下。”
  苏勤顿先生是俄国驻瑞典大使。难道强·巴勃迪司希望把英国和俄国拉在一起?
  “我们明天再讨论,今天我也累了。绅士们晚安。”强·巴勃迪司结束了谈话。绅士们退出后,强·已勃迪司取下眼罩,疲慵的合上眼。
  “现在告诉我,有什么事吗?小女孩!”
  “我要离开这里,强·巴勃迪司。等天气回暖一点,到了夏天,我想回家了,亲爱的。”我温和他说。
  现在他睁开眼睛说道:“你疯了吗?这里就是你的家,在这座皇宫里。夏天我们将住进德劳宁克姆夏季行宫里,一座可爱的小皇宫,在一个美丽的大花园里,你会喜欢它的。”
  “但是强·巴勃迪司,我必须离开,这是唯一解决问题的办法。”于是,我一字不遗的把方才与皇后间的谈话经过告诉给他。他静静地听着,面色越来越难看,眉头越收越紧。最后,他失去控制,象风暴似的大声叫道,“你知道现在世界局势到了什么地步?今天不知明天的事。你却如此重视这些无聊的琐事,与皇后闹妇人的意见。我可以说皇后是对的,你的行为是应该注意一点,不能任意胡为。”
  他走到我面前又说道,“现在整个欧洲面临危机。拿破仑的组织已开始分裂。南边多年来不宁静,在德国,他的敌人在暗中联合。由于拿破仑不能再倚靠沙皇,所以他要向俄国出兵。这一切你明白吗?”
  “拿破仑与许多国家交战,你我均知道的。”我耸耸肩说。强·巴勃迪司点点头道:“是的,一点不错。可是当有一日在面运安排之下,例如英国与俄国有一新的结合时,瑞典那时必须作一项决定,站在拿破仑一边或是反对他。”
  “反对他?你意思说你想对敌法国吗?”
  “对,对敌拿破仑,并不是对敌法国,拿破仑与法国并不另一样。一旦拿破仑失败后,丹麦会放弃挪威,那时挪威会与瑞典联合。小女孩,这不是写在命运星球上的,而是写在地图上的。”
  “现在拿破仑尚未失势,何必过虑这么许多,并且与我去巴黎有何关联?”
  强·巴勃迪司深深叹口气道:“我不能让你走,你是太子妃。你必须弄清这点,万一有不幸事件发生,你可能被扣为人质。你知道,泰勒郎及福煦方面,我已取得联系,他们失宠后己不再忠心于拿破仑。再者,现在拿破仑佯装与我友善。等到有一天他克服了俄国,那时他决不会再让我坐在瑞典皇位上,他会让他自己兄弟中的一人来统治瑞典。这一点,我早已看明白了。现在,我尽力为瑞典幸福着想,黛丝蕾,如果我能使瑞典与挪威合作,就组织同盟!”
  “既然你一切为瑞典人民着想,那么还是让我回法国去吧。因为我走后,你的地位会更巩固。我留在此只有妨害你的前途。国王再病一次,你必会成为摄政王。这是无疑的。”
  “倘若你去巴黎,你可能影响我的决定,因为我不能让你做拿破仑的人质。”
  “不,不,强·巴勃迪司,既然瑞典人民忠于你,你也必须忠于他们。千万勿以我为念,我会照料自己的。”
  我握着他的手,拉他坐在椅子扶手上,我偎着他说道:“我会的,亲爱的。拿破仑决不会把我当人质,我是他嫂嫂的妹妹,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你放心吧!”他摇摇头道:“不,不,黛丝蕾,没有你在身边,我是无心工作的。我会为你的安全担忧。黛丝蕾,我需要你!”
  “让我去吧!我到了巴黎会再求深造。下次我回来时,不会再替你失面子。”
  “孩子需要你,黛丝蕾。你能不见奥斯加吗?也许不久的将来,整个欧洲将会成为战场。那时你与我天涯海角啊!”
  “亲爱的,事实上,我也不会跟随你上前线。至于孩子”,是的,孩子,这些时我一直想排除这个意念。与奥斯加分离会如万箭穿心。我免强压制自己的情感道:“孩子有他的前途,自从来到斯德哥尔摩,每日他被三个教授包围;占据他整个空间。我很少有机会看见他。也许起初他会思念我,可是逐渐会成长,他会了解,一个皇储是不允许有私情,有自己的感受的。职任是他的天职。这样他会坚强起来,他会被教养成一个真正的王子。”
  我靠在他肩上,开始嘤嘤啜泣起来。
  “你又弄湿我的肩膀──如同第一次我们见面时……他拉我靠紧他。
  “现在大概是晚餐时分了。”我控制自己,勉强说道。我立起身,感到一阵寒意侵袭全身,不只是全身,它侵袭着我的心。
  “你知道,马赛现在已是含羞草开花季节了。”我道。
  “司法大臣告诉我,四星期后这里就是春天季节了。他的话是一向可靠的。”
  我慢慢走到门口,等待他的一句话。我会接受他的意见、他的决定,但是我心中知道无论是去是留,我会同样的痛苦。
  “我怎样向国王及皇后解释呢?”音调是那样冷淡而无情感。于是我作了最后的决定。
  “告诉他们,我健康欠佳需要疗养。我必须去和暖地区作长期休息,这里气候太寒冷了。”说完我急急地离开了书房。
  (一八一一年六月初,瑞典劳德宁克姆行宫)
  夏天的天空有如一幅青灰的丝绸。虽然已是午夜,但天色并未黑暗下来,我拉上帘幔,深色帘馒可以遮去窗外的天光,我想入睡。可是睡眠断续而不安宁。是否窗外那灰绿色黄昏似的天光搅扰了我的睡眠,抑或是离别在即而影响我情绪上的安宁?明天早晨,我将启程返口法国!
  三天前,宫廷里的人迁住到劳德宁克姆行宫里。这是一座夏日行宫,位置在一座美丽而庞大的花园中心,那里有一排连接一排的菩提树,整齐的篱笆,还有无数使人迷离的小径。御苑的尽头,伸展开一望无边的天然草原。人们可以看到丰姿的桦林、黄色的樱草花和一丛丛深蓝色的风信子。在这样如梦似诗的环境里,是无法人睡的,一种诱惑力使我漫无目标的徘徊,留连忘返的在这半明半暗的天光里。数日来,在临别的前夕,我感觉我在瑞典的生活象一段黄昏的插曲离别是残酷的、美梦的幻灭。这段日子的生活是几分甜蜜,几分辛酸的回忆。
  强·巴勃迪司曾允诺过给我和孩子卖一座小小房屋。是的,他在苏村曾经有过一幢房子,那里是我们的家,那段日子我是非常快乐的。为什么现在他要给我皇宫、大理石楼梯、大柱子客厅和舞厅,为什么他们称我太子妃?我是在做梦吗?明天我即启程回国。也许我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苏村卧室里,在瑞典的一切只是一场恶梦而已。
  奥斯加、我的孩子,明天你的母亲将因健康关系返回法国,我将会很久见不到你。等到有一日我们重聚时,你已不再是孩子──你将会长成,你会是个王子,一个准备继承皇位的王子。强·巴勃迪司是个天赋的统治者,但是你的母亲是生就无法成为皇后的女人。因此,我的孩子,在数小时后,在命运支配下,我会拥抱你而含泪的离开你。这是迫不得已的,希你能了解我,我只有祈祷。
  数周来,宫中对于我离去的决心仍不能置信。他们纷纷背后私议。我以为他们会谴责我。出乎意料之外,他们竟责备皇后对我过分苛严,逼我回国。明天当我的车子离开瑞典时,他们会感到惊奇和诧异。国王和皇后为我举行了一个盛大欢送舞会。国王与皇后坐在金色宝座上,面上展开着微笑。我和一个大臣跳舞,最后与年轻的白拉伯爵共舞。”这里好热,我到外面呼吸点新鲜空气。”我说。于是我们走到外边花园里。“应该谢谢你,白拉伯爵。自从我来到此地,你一直站在我的一面。你已尽你的全力助我解决一切难题,原谅我,因为我使失望,现在一切皆成过去了。”我恳切地向他说道。
  他低下头,咬咬自己的短胡须。“倘若殿下愿意的活!”他说。但我立刻摇摇头答道:“不,不、伯爵,太子需要你,在此地,在瑞典。”
  对我的赞扬他并未致谢。突然间,他失望地看着我:“我请求殿下不要离去,我请求殿下留在此地。”
  “在数星期前,我已做了这次决定,白拉伯爵,我肯定我是对的。”
  “不,不,殿下。求您留下,展延您的行期。这是不对的!”他停顿了一下,用手抹着自己的头发,忽然热烈地道:“现在不是离开的时候。”
  “不是离开的时候?为什么?我不了解你,白拉伯爵。”他别转头:“沙皇曾有一封信来,殿下。此外我不敢多说。”
  “那么你不要说。你是太子的秘书,你不该与我谈论太子和其他元帅的函件。我很高兴沙皇有信来。太子很希望与他联络亲善,我希望那是一封友善的函件。”
  “或许太友善了一点。”
  这位青年伯爵的态度使我惑然不解。我的离去与沙皇有何关联?
  “沙皇希望太子表示他的友谊。沙皇竟然称他表弟。”
  我笑了笑章,“这种态度对瑞典是有益、有利的。”
  “这表示一种同盟,俄国将放弃他与法国的联盟,拿破仑的大陆组织将会肢裂。现在我们必须决定靠拢哪一边,法国或是俄国,因为两国皆建议与瑞典联盟。”
  “我很了解,强·巴勃迪司不能再保持中立。”
  “所以沙皇称太子为表弟,并且建议……”白拉伯爵道。
  “归还芬兰?”
  “不,不是芬兰。沙皇希望与太子真正成为一家。”年轻的伯爵悲痛地摇摇头。我摸不着头脑,问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沙皇也想过继我们?”
  “沙皇只要──太子一人。”白拉面部表情痛苦:“除了过继之外,尚有其他方式可以成为一家的。”最后我恍然大悟。是的,其他方式──例如拿破仑的继子与巴伐利亚公主联姻;拿破仑自己成了奥国皇帝的子婿。一个男人只需娶位公主。这不是很简单吗!一纸公文──象约瑟──哦,可怜的约瑟芬、约瑟芬被休后的痛苦情况,历历如在目前。但是约瑟芬没有生子!
  “当然这样做会稳固太子的地位。”我听到自己喃喃地道。“瑞典当局及人民并不赞成沙皇。不久以前他曾夺去芬兰,我还不会如此健忘。可是欧洲其他国家……”
  “欧洲其他国家当然会因此提高太子的声望,如果与沙皇用联姻的话!”白拉伯爵又道,“所以我重复一遍,在这个时期,殿下千万不能离去。”
  “是的,白拉伯爵,我明白了。但现在正是离去的时候,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我伸出手给他,“我恳求你忠于太子,范勒上校因感到在此不受欢迎,也预备与我同回法国。范勒上校一向在前线追随太子的。他走后,我希望你能代替他,因为太子将会非常的孤独。晚安,白拉伯爵。”
  我并未立刻回到舞厅里。我在园中徘徊、迷惘。这里的一切仍笼罩在过去的愁云惨雾里,二十年前,古斯塔夫三世曾举行过一个豪华的游园会,直至今日,花匠仍依照他的意思整理、布置这座园子。在那座中国式凉亭里,他吟赋悲壮的歌词,经常盛装邀请他的朋友,组织一个化装舞会。
  今晚,这园子越发显得空旷,古斯塔夫四世被认为疯癫,被逼逊位,流亡。但是夏季行官仍和以往一样,歌舞升平,笑语欢声。他曾经多次在这些迷人小径上留连忘返,在这座中国式凉亭前,他的母亲等待他,他的寡母莎妃雅·玛德莉娜,古斯塔夫三世的妻子。
  夏日的微风、轻轻掠过盛茂的绿时,发出沙沙的音韵,象在歌唱。这时我忽然看到一个黑影向我方面走来。我嘶唤起来、我想逃,但我两只脚失去控制,一动都不动的立在那里。
  “抱歉的很,我使你惊吓。”
  在月光下,紧靠着我,太后,一身全黑的太后立在我面前。
  “您──是否在这里等待我?夫人”我问,对于自己胆怯感到惭愧。
  ‘没有,我未猜想到你不跳舞而来到园子里散步。”她一无表情地答道,音调是那样冷淡。
  “在美丽的夏夜,我常喜欢一人敬散步,我睡得很不安宁,夫人。而这座园子留着许多回忆。当然,只是对我而言。”她加说道。
  一时我不知如何答复。她的儿子、孙子在外流亡,而我的丈夫和儿子代替了他们的地位。
  “我今晚是来与这些使人迷离的小径告别。多奇怪,我根本就不太知道这座园子。可以说它对我是陌生的。明天早晨我将回法国了。”我礼貌地答道。
  “我未想到会单独见到你,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机会。”于是我们并排走着。菩提树放出芬芳。这时我感觉我不再惧畏她,她只是一个穿黑色衣服的老太太。
  “我时常想到你的离去。我相信我是唯一知道你为何原因离去的人。”
  “我想我们还是不要讨论这件事。”我答道,加速我的脚步。她抓着我的手臂,这意想不到的举动使我震惊。“你是否怕我?孩子!”她的音调是那样悲痛。我们彼此立定了。
  “当然是的,我怕您,夫人!”
  “你怕一个衰老而多病的妇人?”
  我激动论点点头,“因为你恨我,象所有你们家中的人,例如皇后,莎佛·爱本汀娜公主。我搅扰了你们的生活,我不属于这里。我!”我停了停又接着道,“最好不必再讨论它,事实是无法改变的,我很了解你,夫人,因为我们的目的相似。”
  “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
  我眼中噙满泪水。最后一晚竟会如此可怕。我呜咽,但立刻强制自己。“你之所以独身留在瑞典,夫人,是因为你希望民众不要忘记你那在外流亡的儿子和孙子,一日你留在此,没有人能遗忘范沙皇族,因为您是流亡国王的母亲,您留下是为他们的利益着想。我说的对吗?夫人!”
  她一动都不动。纤细,挺直,一个黑影在灰绿色天光里。她道:“你说得很对。那么你为何离开呢?”
  “因为我知道这对未来的国王是有益的。”她静默了良久。
  “我早就猜到了。”她最后道,吉他的声音隐隐约约随风飘了过来。
  “你确实知道你所做的是对他有益吗?”老夫人问。
  “绝对是有益的,夫人。同时,我还为未来的奥斯加一世着想呢。”说完,我深深的弯腰,回到宫里。
  清晨两点了,园中鸟声瞅瞅。在皇宫某处,住着一个年迈的妇人,夜间不能成眠,或许她现在仍在园内徘徊。我将要离去,而她会永远留在这里。
  我回到房中写我的日记。房门轻轻推开,是否又有那鬼魂般的人儿出现?不,房门确实开了,进来的乃是强·巴勃迪司,哦,我心中最爱的强·巴勃迪司呀!
  (一八一二年一月一日,巴黎)
  外面教堂的钟声又响了、因为数小时内一个新年又将降临。我们──拿破仑与我又面对面的坐在一起。我回到巴黎后,除了朱莉等几位亲友外,我杜门谢客,深居简出;朱莉不能了解我为何不向杜勒雷宫报到。今天忽然接到宫中的请帖,令我惊奇而不安、我猜内中定有特殊原因。但是什么原因呢?
  我心中怀着疑惧来到杜勒雷,这是第三次。第一次,我求拿破仑释放英杰安公爵;第二次,我陪同强·巴勃迪司一起申请返出法国国籍。
  今天晚上,我穿了一身白色镶金的衣服,戴了一付钻石耳环──瑞典太后莎妃雅·玛德莉娜的礼物。披上了那件貂皮披肩,当我来到杜勒雷官,赛纳河中反映着闪耀的灯光,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顿感舒适、安逸,有一种回到家中的感觉。皇帝侍从的深灰色制服、青绿色的挂法、蜂形花式样的地毯,以及各地的灯光,这一切告诉我这是真实的,这不是梦,这不是幻影。
  我到时,波拿巴全家早已聚集在皇帝的大客厅里。皇后和其他的人皆起身相迎。波拿巴夫人羡慕我的耳环。说实话,我很高兴看到皇太夫人。这时她的发式和指甲已整理得十分入时。
  宝莉出落得较先前更为美丽,她看上去娇媚多姿,只是眼下露出微微青痕。
  十一点敲过,皇帝仍未出现。“皇帝正忙着处理公事。”玛丽·路易丝解释道。
  “什么时候可以看见太子?”朱莉问。
  “午夜时分,皇帝会抱他出来迎接新岁的。”玛丽·路易丝道。
  “半夜里叫孩子起身是有碍健康的。”波拿巴夫人不以为然地道。
  这时,麦纳佛,皇帝的秘书报告说,皇帝要见瑞典太子妃。我回头看看玛丽·路易丝。她神色自若地与朱莉谈话,一点也不惊异。我顿时明白,她邀请我来杜勒雷是根据皇帝的意旨行事的。
  “皇帝请殿下到他的小书房里。”麦纳佛边行边说道。我走进书房,皇帝的目光从文件上迅速的抬起向我扫了一下。“请坐下,夫人。”我遵从他的意思坐下,等待着。他面前堆集着无数公文,或许内中有艾杰由瑞典寄回南报备,因为这位法国驻瑞典大使是位勤快的人。壁上的钟,滴达滴达作响,新年即将降临。“我不知道将要演出怎样的一幕。无论如何皇帝召我定有重要的事件。
  “陛下,你勿须这样威吓我。我生性胆怯,并且特别的怕您。”我说。
  “欧仁妮、欧仁妮!”他仍未抬头:“你必须知道在皇帝未开口以前,谁都不应说话的。这点蒙特尔以前应该教过你吧?”他继续阅读文件。我开始详细研究他。凯撤大帝的面具越来越发福了,可是相反地,头发越来越稀薄了──这个脸,我曾一度深深地爱过,但那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我仍记得我对他的爱,不过,他的面容,我已经遗忘了。“陛下!”我有点不耐:“您召我来是否为的教导我礼仪?”
  “主要的,夫人,我要问你一句话。为什么你又回到法国?什么原因驱使你这样做?”
  “天气,陛下,严寒的天气。”
  他向后靠着,把手臂交叉在胸前,嘴唇歪曲着:“哦──严寒的天气──尽管我赠送你一件貂裘,你仍感到寒冷,夫人?”
  “是的,尽管有那件貂裘,陛下。”
  “那么你回国后,为何不来宫中朝见我?你知道元帅夫人们是应该向皇上致敬的。”
  “现在我已不再是陛下的元帅夫人了。”
  “当然、当然──我几乎忘了。现在你是瑞典的太子妃了。但是夫人,你不要忘了既使是外国皇族也应来谒见我,倘若他们来到我的京城的话。这是宫廷仪式,夫人!”
  “我并不是来探访的,这里是我的家。”
  “每天你的姐姐及其他夫人们告诉你许多事,你却秘密的报告你丈夫。是否瑞典人认为你聪敏故而派你来探取情报,来做奸细的?”
  “不,完全不对,是因为我太愚蠢,故而我只好回来了。”他未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复。他本预备继续向我喊叫,现在却改变音调,和缓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我太笨拙,陛下。记得旧日的欧仁妮吗?笨拙、愚蠢而豪放不羁。不幸的是,我不能给瑞典宫廷一个良好的印象。这对强·巴勃迪司和奥斯加有很大影响,所以我只好回来了。这不是很简单吗?”
  “是的,太简单了──简单得使我不能置信。”这句话象是在我身上击了一鞭。于是他来回的走着,“或许我猜想的是个错误,或许你真实的不是贝拿道特派回来的。无论如何,夫人,现在局势紧张,我必须要求你离开法国。”
  我凝视着他,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把我赶走,赶出法国?
  “我要住在这里。”我柔声地道:“如果不能允许我住在巴黎,那么我可以去马赛。我一直想买回我们的老房子,爸爸的房子,但是现在的房主不愿出售,所以除了安居道的房屋,我没有其他的家了。”
  “告诉我夫人是否贝拿道特疯狂了?”拿破仑突然说道。他在一堆信件中,拿出一封信。我认出是强·巴勃迪司的笔迹。“我提议与贝拿道特联盟,他答复我说他不是我属下的王子。”
  “政治对我是陌生的,陛下。”我说,“更使我不了解的,这与我住在巴黎有何关联。”
  “我告诉你,夫人。”他用力拍了一下书桌,非常激怒地说:“你的贝拿道特拒绝与法国联盟。告诉我,我为什么作这项建议?回答我!”我默默不答。
  “即使你,夫人,也不会那么愚蠢。你知道家家户户均在谈论。沙皇已经否认大陆组织。他的国家不久即会消灭。世界最伟大的军队即将占领俄国。倘若与我们合作,瑞典可以得到永恒的光荣,她可成为一个强大国家。我并且应允贝拿道特,把芬兰及汉萨城市划给他。想一想,夫人,芬兰!”
  “在地图上我看见过,一个大蓝点代表湖。”我道。“但是贝拿道特拒绝接受。贝拿道特不愿与我们合作,一个法国元帅不肯加入这次战役。”
  我看看壁上的钟,再有十五分钟,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陛下现在已快午夜了。”
  他未理会我。他立在壁炉台前,向镜子里看看自己的面容。
  “二十万法国人,十五万德国人,八万意大利人,六万波兰人,另外尚有十一万由各国来的志愿兵。拿破仑一世的大军,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将要出征。”
  再十分钟就到新年。“陛下!”我说。他回转身子,面貌歪曲,激怒说道:“而贝拿道特却不重视它。”
  我摇摇头道:“陛下,强·巴勃迪司负责瑞典人民的幸福。无论做什么──他是为瑞典幸福、利益着想的。”
  “谁不与我合作,谁就是反对夫人──既然你不愿离开法国,我可能拘捕你当作人质。”
  我冷静地坐着,不为所动。
  “现在很晚了。”他忽然说道,走到书桌面前,摇了摇铃。麦纳佛冲进房。
  “这里派专骑立刻送去。”又转向我:“你知道是什么吗?夫人:一个命令,给戴福元帅。命戴福立刻率领军队越过边界,占领瑞典、普鲁士。现在,你怎么说?夫人!”
  “这样,您准备掩护大军的左翼,陛下。”
  他大笑出声。”谁教你这些名词?是否近日来,你与我的兵士常常相处?”
  “强·巴勃迪司许久前告诉我的。”
  拿破仑细了眼睛。“是否他准备保护瑞典、普鲁士?看到他与戴福交战真有意思,真有趣。”
  “有趣?”我想到我看到的战场,“那些高起的新冢、风吹雨打的十字架,一排一排的丘陵。怎会有趣?”
  “你知道吗,夫人,我可能拘捕你当作人质,去逼迫瑞典政府成立同盟。”
  我笑了笑道:“我的命运、无论如何也不会影响瑞典政府的决定。但是如果我被拘捕,那表示我为瑞典受苦、牺牲。您真想使我成为一个殉难的烈女吗?陛下。”
  皇帝生气了。当然他不想把贝拿道特夫人造成一位女英雄。他耸耸肩道:“我们并不强迫别人和我们做朋友,事实上,许多人求之不得想与我们做成朋友呢。”只有三分钟即到十二点了。
  ‘我希望你劝告你丈夫和我们合作。”他的手已在门柄上。他目中露出兴趣和邪恶的光芒:“为你自己的利益设想,夫人。”这时钟声忽起,新年降临。“法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一年开始了。”拿破仑轻声说道。我旋转门柄急急随着皇帝出来。到达了皇后的客厅,我首次看到罗马王。皇帝怜爱的抱着他,但婴儿却惊悸得大声嚎哭。厅内客人,穿制服的外交官、善笑而无知的夫人们,以及波拿巴家人皆无法抚爱他,他反而更加惊骇,哭声极大。玛丽·路易丝,立在皇帝身旁,带着兴趣和惊奇的目光,象似不相信她会与拿破仑生了一个孩子的事实。
  当拿破仑看到我,他把婴儿送过来。我接过他,抱在怀中,紧紧的抱着,象多年前我抱着奥斯加一样。我轻轻向婴儿道:“你不能啼哭,陛下,帝王是不应该哭的。”他居然停止了啼哭,腼腆的四处张望。
  “罗马王万岁!”有人高声呼唤。我们一致于杯。保姆接过婴儿,抱着退出。皇帝、皇后情绪甚高,一片欢笑,气氛愉快。
  “殿下知道,瑞典太子将与沙皇联盟。太子的决定是对的。”我回头看是泰勒郎,我感到非常疲慵,我想回家,但是这时皇帝挽着皇后走来说道:
  “这是我的人质,我的美丽的小人质,”周围的人哄堂大笑。“但是,绅士、夫人们,你们未明白我的意思,我猜想太子妃心中并不想笑。戴福元帅将要占领太子妃的国家的北部。我相信沙皇非常有意与太子拉拢,听说他建议太子与一位大公爵夫人联姻,夫人,你想这对一位旧时元帅来说,不是个很大的诱惑吗?”
  “当然。与皇族联姻对一般中等阶级出身的人来说是很大的诱惑。”我答道。旁边的人皆窘形于面。
  “无疑的,”皇帝笑着说:“可是这类诱惑可能影响夫人在瑞典的地位。以一位老友的立场,我劝你还是写一封信劝你丈夫与法国联盟吧,也为你自身利益着想啊!夫人。”
  “我的未来早已固定了。至少是母后身分。”我弯腰行礼。他惊异地看着我道:“夫人,在瑞法联盟以前,我不希望在宫廷里再看到你。”’说完,他急急与玛丽·路易丝离去。
  我回家,玛莉未睡,仍在等待我。“新年快乐,玛莉。”我道。
  (一八一二年四月,巴黎)
  从军的热潮迷漫了法国,玛莉的儿子小比艾尔随着大众坚持要去从军。起先,玛莉竭力反对。但是小比艾尔以为,如果从军,就可以慢慢慢升为将军,甚至成为王子,青云直上,得到荣华富贵。玛莉不觉也为他所动,终于允他加入军队。一天,卢森伯爵由瑞典带来口信,说在四月五日,瑞典与俄国正式宣布联盟。范勒上校因是法国军人身分,既然瑞典与法国成为敌国,照理我不能使他处境为难,于是我劝他加入军队,卢森伯爵代替了他的职位。
  由春至秋,现在已是九月,我在巴黎的生活是宁静的,也可以说是寂寞的,我不时感觉着一种无名的悲哀,无比的。太子远离,天涯海角,何日重逢,国事家愁,在这秋色满园的季节,一起涌上心头。虽然朱莉邀请我到麦特丰丹小住,但被我婉拒了。可笑而不能置信的是,现在卢森伯爵成了我唯一可以谈话的知心人。卢森伯爵有浅色头发,蓝色眼睛,气质高贵,一个十足的北欧典型青年,他从不发怒,是个和平使者。他是百分之百的瑞典型,周身循环着瑞典血液。他也不了解强·巴勃迪司为何要与沙皇联盟,因为瑞典与俄国一向是立在敌对地位的。
  数小时前,泰勒郎及福煦不约而同的来造访。这些时,我已不习惯有宾客光临,因为法瑞断交后,多数朋友均在躲避我。
  “告诉卢森伯爵在客厅里等候我,拉佛劳德。”我急急更衣。当我进入客厅,泰勒郎早已在那里。他正眯着眼睛仔细端详拿础仑当首席执政官时的那幅画像。我正要介绍卢森伯爵给泰勒郎,这时仆役报告福煦来访。
  “我不明白:“我冲出口道。泰勤郎问:“是什事使殿下不明白?”
  “许久没有人来看我。今天忽然宾客云集,我不了解。”福煦看到泰勒朗面现不愉快神情道:“我不知道殿下有客人。”我向他们介绍了卢森伯爵。
  “消息传得很快。”福煦又道。
  “你说什么?法军节节报捷是人所共知的事。巴黎钟鸣是为斯墨蓝斯克胜利呀。”我道,泰勒看看拿硷仑画像道:“钟声在半小时内将再起。皇帝正率领百万大军向沙皇军追击。当然钟声会重鸣,您说对吗,殿下。”
  “当然哦,不!”我不知如何答复,我仍是个法国女人呀。但是我的丈夫却联合俄国反对祖国,“叫我怎么说呢?”
  “你想皇帝会永久胜利下去吗?”泰勒郎问。
  “我不知道,皇帝从未失败过。”我答道。
  “沙皇曾经请求忠告。”又是泰勒郎,他慢慢饮着酒,微笑着。
  “沙皇必定请求议和。”我说。
  “皇帝也是这样想──但事实上恰巧相反。波罗丁娜已克服了,通往莫斯科的大道直通可达。可惜并无议和的现象。”
  “殿下近来有太子的消息吗?”福煦问。
  “近几星期没有信息!”我又笑着加了一句道:“这些日子你不检查我的函件了?”
  “太子离开瑞典了。”福煦目光强烈地凝视着我。
  “离开?”我诧异地由这个看到那个。卢森伯爵也感到惊奇,张口结舌的看着福煦。
  “太子在爱波。”福煦接着道。
  “爱波,爱波在哪里?”我问。
  “芬兰,殿下,”卢森伯爵小声说道。泰勒郎又斟了一杯茶。
  “沙皇约瑞典太子与他在爱波会面。”福煦得意的看看泰勒郎。
  “沙皇为何要与强·巴勃迪司会面?”我疑惑不解。
  “忠告!”泰勒郎道:“一位旧时法国元帅当然可以供给他有价值的忠告,对皇帝的战术,他会非常熟悉的。”泰勒郎看看钟又道:“随时钟会重起报捷,数日后,法国军队会直进莫斯科。”
  “那么皇帝到达了莫斯科后会结束战争,以后将永久和平了。”我道。
  泰勒郎耸耸肩道:“这要看瑞典太子给沙皇什么忠告。”一段静默,福煦道:“皇帝所有希望寄托在莫斯科。到了莫斯科,军队不会再挨冻受饿。因为莫斯科是座富有的城市呀。明天皇帝可能住进克里姆林宫。”说完他微微地笑着,无名的恐怖象一只巨大的手紧扼着我咽喉,我绝望的由这个看到那个!“绅士们,请求你们告诉你们的来意?”
  “只是想告诉殿下,我对太子的敬意和钦佩而已。”福煦道。“瑞典本子与沙皇会面,一切皆会很快的明朗化。”泰勒郎道。
  “俄国只有十四万军队,而拿破仑却拥有五、六十万大军。瑞典应采取中立政策。”卢森伯爵激烈地道。
  “是的,倘若无适当的营寨,五、六十万军队并不能说准可得到最后的胜利。”泰勒郎肯定地道。终于我明白了。”没有适合的营寨是一件困难的问题。泰勒郎与福煦不约而向的探访,证明拿破仑在不久的将来将会失败。泰勒郎首先告辞,福煦又坐了一会方起身道别。临行时他向我说道:“法国人民渴望和平。瑞典太子与我有一个共同目标和平。”说完他匆匆离去,我独自一人走到园中,坐在长凳上,心中烦乱异常。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决定乘车出游,卢森伯爵照例陪伴着我。一路上大家默然,马车谩慢向前走,经过巴黎院时,我指向卢森伯爵道:“法国皇帝在这里加冕的,就在这座教堂里。”
  回到家。我粑一切记在日记里。我还要等待多久?我是多么孤独呀。强·巴勃迪司你在那里呀?小奥斯加,上帝,让他安全的回来。
  (两星期后,巴黎)
  朱莉与约瑟夫由麦特丰丹回到巴黎,开一个盛大舞会,庆祝拿破仑占领莫斯科。朱莉与我多时未见、我发见她益发消瘦,面色青白。我顿时心中生出一种怜悯,朱莉惟粹了。我猜想她对约瑟夫在外的桃色故事定也听到了一些。约瑟夫的冷淡,她亦会有感觉。当年朱莉的妆奁,对约瑟夫是个庞大数字,一个不能拒绝的诱惑。可是现在的约瑟夫可不能同日而语了,朱莉的妆奁算得了什么:我本欲拒绝邀请的,但她一再恳求我参加。她希望这样可以消灭整个巴黎所谈论的瑞俄联盟的传说。
  凡尔赛皇宫灯火明亮。我知道许多人在我背后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宴会顺利的进行,一片欢乐气氛。约瑟夫向皇后举杯道:“九月十五日,皇帝光荣地占据了莫斯科,同时住进克里姻林宫内,沙皇的皇宫。我们胜利的军队将在莫斯科过冬。皇帝万岁。”
  我缓缓地饮着酒,泰勤郎在我身边出现。“殿下是否被迫而来。”他问,看看约瑟夫。我礼貌地答道:“我的来去意义的,我不懂得政治。”
  “可是多奇怪,命运却要使殿下在政治舞台上参加一个重要角色。”
  “您是什么意思?”我责问他。
  “也许有一天,我会恳求殿下一件重要的事,也许您肯相助。也许我会为法兰西请求。”
  “告诉我,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不耐地道。
  “我深爱法国。最近我曾和殿下谈论过拿破仑正与一个人对敌,而这个人却是我们认识的,殿下,还记得吗?今晚我们庆祝皇帝进入莫斯科,可是我们所认识的那个人会不事先预料到吗?”我的手紧握着香槟杯。
  “我弟弟会在克里姻林宫住得很舒适。沙皇的官殿是著名的、华丽的。一个具有天才的人方能在这种速度下抵达莫斯科,现在我们的军队安全了。”原来是约瑟夫。
  泰勒郎摇摇头道:“我不同意陛下的看法,因为半小时前快骑使者报告莫斯科大火烧了两星期,甚至连克里姆林宫都在燃烧着。”
  在闪动烛光下,约瑟夫的面色顿时变成青灰色,眼睛睁开得很大,张口结舌,泰勒郎,相反地,悠闲自得,半合着眼睛,一无表情。好象这两星期以来,他早预料到这样一个消息:莫斯科燃烧了,并且已经烧了两星期之久。
  “怎样会起的火?”约瑟夫沙哑地问。
  “放火,无疑问的。并且同时在城内各处起火,我们军队抢救扑灭无效。这处火势扑灭了,那处又起。居民损失很大。”
  “我们的军队呢?”
  “当然被迫后撤。”
  “可是皇帝曾说过,在冬季,无论如何军队不可越过俄国西伯利亚草原的。皇帝预计在莫斯科过冬的。”约瑟夫道。
  “方才快报使者报告皇帝无法在莫斯科过冬,因为莫斯科已成为焦土了。”
  泰勒郎举杯道:“陛下,不要忧虑过度,皇帝万岁。”
  “皇帝万岁:“约瑟夫机械地答复。他用纱巾抹去额上的汗珠。
  “晚安,约瑟夫,请代我向朱莉致意。”我急急告别。我感到无比的疲慵。我并不混乱,而是我看得太清楚了。
  当我的车辆驶出时,卢森伯爵道:“这真是一个豪华的、令人难忘的舞会。”
  “你知道莫斯科吗,卢森伯爵。”
  “不,殿下,为什么?”
  “因为莫斯科大火,现在可能已成了焦土了,莫斯科已经燃烧了两个星期了。”
  “这必是太子在爱波给沙皇的忠告。”
  “不要再说了。我感到非常的疲倦呢。”
  (一八一二年十二月中,巴黎)
  整个巴黎笼罩在愁云惨雾下。恐怖、不安、焦急盘踞在每一家、每一个人心头。大家争先恐后阅读陆军公报。上面写道:在十二月十六日仍是历史上空前未有的大军,在二十四日已全部失去军心,士气消沉,无骑兵队、无炮兵队、无运输──敌人获知情报后,抓着我们的弱点。我们中了哥萨克人的埋伏,我们在冰天雪地里向后撤返。十万骑兵中,生还只六百人而已。兵士饥饿而疲漏,忍冻挨饿,遭空前浩劫。十万人在风雪中逃亡,足断臂折。他们起而跌倒、嚎哭呻吟如婴儿。天昏地暗,虎啸狼嚎,等待跌倒而冻死的人。
  在紧急中,兵士们造了一座桥,想渡过贝利西娜河流,可是哥萨克军紧追在后,大家争先恐后逃亡。许多兵士被踏倒至死。因为这是唯一逃生路途。不幸者被推至桥下随冰块而飘流。惨不忍睹,呼声震天。
  这些公报使巴黎人民寝食不安。每日聚集街头巷尾,纷纷讨论,因为每家均有亲人在军队里。
  十二月十九日,是一个值得纪念而令人难忘的日子。这些日子以来,巴黎天天阴雨,象似在吊唁沙场阵亡的将士。尽管气候严寒而恶劣,街头仍聚集许多人在阅读陆军公报。他们期待着,希望得到较佳消息,他们祈祷亲人安全回来。昨天夜里,我无法成眠,由这间屋子踱到另一间屋子。心神忐忑,异常不宁,我感到寒冷,我披上拿破仑赠送的貂裘,玛莉坐在角落里,手中编织着毛线围巾,为她的儿子小比艾尔,卢森伯爵坐在一旁阅读报纸,其余的仆没早已就寝。这时忽然听到车辆声,停在大门前。接着是砰砰砰的敲门声。玛莉放下手中的毛线。我们惊异的等待着,雨道里传来人声、脚步声。
  “我不见任何人,我已安歇了,”卢森伯爵起身走出休息室,听到客厅门打开,他带了客人进入客厅。“玛莉你必须去告诉他们,时候晚了我不见任何人。”我强调他说着,同时心里暗想,卢森伯爵大概有些神经不正常吧,我不是告诉过他我不见客吗?玛莉即刻起身走进通隔壁大客厅的门,然后消失不见。我听到她说了一句话,然后寂然无声。我心中不由怀疑,到底是谁呀,这样深夜的闯进──我听到沙沙纸声和木柴投在炉子里的响声。
  最后,门开了,卢森伯爵进入。他的动作僵硬而不自然。
  “皇帝!”他说。
  什么,是否我听错了?“谁。”
  “皇帝和一位绅士在客厅里,想与殿下说话。”
  “皇帝仍在前线。”我莫名其妙地答道。
  “皇帝由前线回来。”伯爵面色苍白而紧张。我把自己情绪慢慢稳定下来。没有道理,我不要单独见他,至少不是在这样深夜。“告诉皇帝我已就寝了。”
  “我已向皇帝说过,但他坚持要立刻见殿下。”
  我一动都不动的坐着,一个君王是否应该遗弃他的兵上于不顾,冻死在风雪里!兵士,不,哪里还有兵士!他不是失去了整个军队吗?而他现在却第一个要来见我──我徐徐地站起来,把额前头发往后掠一掠,我穿着旧睡袍,上面是拿破仑的貂皮披肩,看上去多么不伦不类呀,我勉强地走到门前,他准定早已知道强·巴勃迪司与沙皇联盟,并给沙皇忠告。”我心中忧虑,“卢森伯爵,”我呐呐说道,“殿下不必惊惶,”卢森劝慰地说。
  大客厅里灯光明亮,玛莉给每一个烛台都点上蜡烛,火光融融,考兰克将军坐在沙发上,他穿着一件下皮外衣,戴着一顶羊皮便帽,拉得低到耳朵下面。他双眼闭着,显然是睡着了。
  皇帝靠壁炉站着,手臂放在炉台上,他的肩膀陷落,看上去疲慵得无法支持,只好靠在炉台上。一顶羊皮帽歪斜在头上,他的样子好陌生,他们没有一个听到我进米。
  “陛下!”我轻声呼唤着,走到他身边,考兰克睁开眼睛,拿下羊毛帽子,即刻立正。我忘记向皇帝行礼,我瞪着眼看着他的脸,我诧异得说不出话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他未剃胡子。他的面颊瘦削两发灰,红褐色胡须,嘴抿紧成一条线,下颚凸出,他凝视着我,但目光散漫而不集中。
  “卢森伯爵,怎么没有人接过皇帝的帽子和外衣。”我尖声地说。
  “我好冷,我宁愿穿着外衣。”拿破仑喃喃地道,同时疲乏的摘下帽子。卢森伯爵接过考兰克的外衣。
  “请你马上回来,伯爵。玛莉,白兰地和酒杯,快点。”玛莉与卢森伯爵必须在场,我不能在这样深夜接待男客、尽管他是法兰西皇帝。
  “请坐,陛下。”说着我在沙发上坐下。皇帝仍不动。卢森伯爵回到客厅,这时玛莉已把白兰地酒取来。
  “陛下,快饮一杯白兰地吧。”我说。皇帝茫然未闻。
  “十三天、十三夜,我们马不停蹄的奔走。杜勒雷尚未知道我们已回到巴黎。皇帝希望首先和殿下谈谈。”考兰克低声道。这真是一件神奇而令人不能置信的事。他旅行了十三个昼夜,来到我家象个快要溺毙的人,抓着我客厅里的壁炉台。而同时没有人知道他在巴黎。我斟了一杯白兰地,送到他面前。
  “喝下、喝了吧,您会感觉暖和一点。”我的声音相当的大,于是他抬起头,看看我,看到我的旧睡袍和他赠送的名贵貂裘。他把白兰地一口饮尽。
  “是否瑞典夫人们把貂皮披肩加在睡袍上?”他问。
  “当然不是,但是我很冷。我感到悲哀,当我感到悲哀时,我会觉得特别寒冷。此外我想卢森伯爵定已告诉您我已安歇了。”
  “谁?”
  “我的副官、卢森伯爵。这里来,伯爵,我要你谒见皇帝。”卢森伯爵即刻立正。皇帝举起酒杯道:“再给我一杯白兰地。我想考兰克也需要一杯。我们经过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旅程。”他又大口喝下一杯白兰地:“看到我,你是否感到诧异,殿下!”
  “当然,陛下。”
  “当然亏你是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呀,殿下,很老的朋友,如果我的记忆力没有错误的话。那么你为何诧异看到我?”
  “这样深夜,陛下,而且您又没有刮胡子。”
  拿破仑摸摸他的胡须,展开一个稚气的微笑,宛如当年在马赛时一样。“原谅我,殿下。这些日子,我完全忘记刮胡须。我一心一意的急于想回到巴黎。”他又严肃地问道,“陆军公报上怎样登载的?”
  “陛下、请您先坐下,”我建议。
  ‘谢谢你,我宁愿靠火站着。绅士们,你们请坐下。”
  “陛下”,容我问一句话:“我开始道。
  “不,你不必问,夫人。最好什么都不要问,贝拿道特夫人。”他怒吼道。
  卢森伯爵吓了一跳,往后缩退。
  “我希望知道,我为何有这样光荣得到陛下光临。”我不慌不忙地道。
  “我的造访并不是一种光荣,而且是不满的表示,倘若你不是一个幼稚而无头脑的女人,你会明白我这次造访的意义,贝拿道特夫人。”
  “坐下,大家坐下。皇帝显然太疲劳了,忽视一切礼貌。”我向卢森伯爵道,因为他的手已放在他所佩戴的宝剑上。
  皇帝未注意,他走近一点凝视我座位上面的画像,一幅以前他做首席执政时的画像,年轻,面容清瘦,目光明亮,长发直垂到肩际,他用单调的声音向我说,或许是向他自己的画像在说:“你知道我由什么地方来吗?夫人,我是由西伯利亚草原回来的。那里埋葬了千千万万我的兵士,那里,麦雷的轻骑兵在风雪中挣扎,摇晃步行,因为哥萨克人杀了他们的马,那里,他们失去方向在雪中呻吟,我看到一座桥在戴福掷弹兵拥挤下面坍倒,河内冰块破裂了他们的头颅,冰水顿时成为血河。夜间人们爬到死尸上取暖。”
  “请设法把这条毛线围巾送给我的儿子,比艾尔!”玛莉跳起身,奔到皇帝面前,跪在地上,拼命摇着他的手臂、“求求您、陛下,帮帮忙吧!”
  拿破仑用力挣开手,面容歪曲,忿怒地道:“你疯了吗,女人!她要我送一条围巾到俄国!”他开始大笑、狂笑、纵声狂笑,一直到他眼中含满了泪水。
  我即刻拉玛莉到门外。“睡去吧,亲爱的,去吧。”
  拿破仑这时默然,无可奈何地立在屋子中间。然后他用僵硬的脚步走到最近的一张椅子,倒在里面:“原谅我、夫人,我太疲倦了!”
  钟声滴达滴达的响,大家静然的坐着。
  一个清晰而坚强的声音说:“我来是为叫你写一封信给贝拿道特将军,夫人。”
  “还是请陛下叫秘书写吧!”
  “我坚持的要你写,夫人。是一封私函,并且不太长。告诉瑞典太子,我们已回到巴黎,准备争取最后的胜利。”
  皇帝站起来,在房中来回的走着:“我们希望提醒瑞典太子一不要忘了在一七九七年春天贝拿道特将军曾率兵相助波拿巴将军。他以最快的速度翻过阿尔卑斯山脉而完成了意大利战役的胜利。你还记得吗?夫人!”我点点头。
  皇帝回头向考克兰道:“贝拿道特这次的战略是一个伟大的成功──太伟大了。”他停了停,炉中木柴炸裂作响。“提醒他以前他贡献给国家的辉煌战绩。告诉他两星期前,两个掷弹兵,在俄国冰天雪地里,因为无法向前行进,而掘自己的坟墓,高唱法国国歌。告诉他这两个兵土以前曾是他在莱茵区时军队中的部下。不要忘了告诉他这件事。”我把自己的手指握入手掌中。
  “贝拿道特将军忠告沙皇,乘法军撤退时,把我俘虏。你可以告诉你的丈夫,夫人,他的计划几乎成功。现在既然安全的欧洲和平,我愿与瑞典联盟,你明白吗,夫人!”
  “是,陛下。我明白您想与瑞典联盟。”
  “说清楚一点,我要贝拿道特与我并肩作战。照我的话写,夫人。”我点点头。  。
  “为补贴瑞典经费,他每月可得到法国政府一百万法郎,另外六百万法郎价值的货物。”他的目光凝结在卢森伯爵脸上。“胜利后,瑞典当然还可以得回芬兰及普鲁士。”
  他把手伸展着:“告诉贝拿道特,非但得还芬兰,普鲁士甚至德国北部由丹锡克至马克兰堡垒。卢森伯爵,请你拿一张纸,列一个单子,把地名写上。”
  “不需要了。陛下今天早晨的备忘录,我已记下。”考兰克由衣袋内取出一张纸。
  卢森伯爵不信地问:“芬兰?”
  “我们将把瑞典建为强国之一。”拿破仑向伯爵笑了笑。“此外,在克里姆林宫内,我寻到以前贵国国王却尔司十二的战绩记录。我很想由他的方面学习一点关于他在俄国胜利的秘诀。”
  卢森伯爵听了,脸现出得意而高兴的神情,拿破仑含着讥讽意味笑道:“我感觉贵国有人在学习却尔司十二世的战略,那个卡尔·皎汉,我们的老朋友,贝拿道特!”拿破仑耸耸肩又向我道,“夫人,明天请你写信给贝拿道特。”原来这就是他来看我的原因。“陛下,如果瑞典拒绝接受,怎么说呢?”他未做答,只看他年轻时的画像:“很好的画像。我真的是那样吗?那么糟?”
  我点点头。“陛下,那时您已胖了不少。在马赛时您可真瘦呢。”
  “以前──在马赛?”他惊奇的看看我,“你怎会知道,夫人?是的,你是那样的,后来……”
  他用手抹抹前额:“──我几乎忘了,是的我们彼此认识很久了、夫人。”
  我立起身来。
  “我累了、太累了。”他喃喃地。“我来是向瑞典太子妃说话。当然,你仍旧是欧仁妮。”
  “快坐车回到杜勒雷,陛下,您太疲倦了,您需要一个好的睡眠。”
  “但是我不能,亲爱的。哥萨克仍向前进,贝拿道特正在建立俄、瑞、英同盟,驻瑞典奥国大使常探访贝拿道特,你知道内中用意吗?”
  “那么,这封信有何用处?陛下!”
  “如果贝拿道特不愿与我并肩作战,我会把瑞典的名字在地图上擦去。”他大声叫着,摇晃地准备走出去。
  “你自己把贝拿道特的回信当面交给我,夫人。如果他拒绝,从此以后,你不必再来见我,我不愿再在宫廷里见到你。”我弯腰行礼道:“我不会愿意再出现于宫廷,陛下。”
  卢森伯爵陪伴皇帝及考克兰出去。我缓缓地熄灭了烛台里每支蜡烛。
  (一八一三年二月,巴黎)
  晚间七点,一封信送到,我立刻吩咐预备车辆,卢森伯爵陪伴我同赴迪郁旅馆。“迪郁旅馆在哪里?夫人!”车夫困惑地问。
  “迪郁旅馆是一家医院,在巴黎圣母院对面。”我说。回头对伯爵:“方才收到范勒上校一张字条,上面说玛莉的儿子,小比艾尔受伤,他已设法把他送回巴黎。我现在去迪郁旅馆接他回家。我尚未告诉玛莉呢。”
  抵达了医院,大门紧闭着,卢森伯爵拉了门铃。半晌,大门突然开了一条缝,看门者只有一只手臂。我看看他的勋章,知道他是在意大利战役中受伤的。
  “探望者禁止入内。”他说着,砰地一声,门随着关上。
  “伯爵请再敲敲门!”卢森服从地敲门。半天,门又开了,仍旧是条小缝。我推开卢森伯爵,迅速地道。”我获有准许证进入医院。”“那么你有通行证?”“是的。”
  于是他让我们进入一条黑暗的雨道。除了那个断臂兵士手中的烛火,一切均浸沉在黑暗里。
  “你的通行证,夫人!”
  “我没有带来,我是约瑟夫国王的姨妹。”他把烛盏照照我的脸。
  “我认识您,夫人。您是贝拿道特夫人。”我安心的笑了:“你以前是否是贝拿道特元帅的部下?”他的面容仍僵硬,默然不答。“请带我们到病房,我们寻找一个伤兵。”他仍僵立不动,这使我非常不安。
  “那么,借借你的烛台,我们自己去找。”我出于无奈地建议。
  他把烛盏交给我,退到黑暗里。我听到他说:“贝拿道特元帅夫人。”他鼻子哼了一声,又向地上呻了一口吐沫。卢森伯爵接过烛盏,我的手抖颤着。“不必注意他。我们赶快找小比艾尔。”
  我们摸索着走下一道楼梯。进到一条走廊。我们推开一偏门,里面一片呻吟、嘶唤声。同时血腥,溺臭使人窒息。排连一排的床分置房间两边。中间是一排草垫,满睡着伤兵。靠在我足边少在草垫上躺着一个人,头上缚着纱布,痛苦的呻吟着。另外在黑暗中,传出声音:“水,水,我要水!”
  我看到一个修女,我急急说:“修女,请问您,有一个叫比艾尔·杜布昂的在哪里?”
  “我无法帮助你,因为这里有许多伤兵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我只好在每张床上细看。我看到一张蜡黄的脸,展着安逸的微笑,是一个将死去的人。
  我回头看到卢森伯爵面色灰白,倚靠在墙上。我命他留在外面,我走进里面一向。我用烛盏照着每一张床、直到左边最后一张床时,我看到一双黑眼睛凝视着空际,嘴唇破裂,带着血痕。我弯腰轻轻地道:“比艾尔!”他仍向前凝视着,“比艾尔,你认识我吗?”、
  “当然,”他喃喃地:“元帅夫人!”他的脸一无表情。
  ‘眈艾尔,你高兴回到家吗?”他默然不答。
  我困惑不解地向修女道:“他就是我所要寻找的比艾尔·杜布昂。我想带他回家。他母亲在等候他。我的车子在外边。请找一个人帮助!”
  “所有男工均已回家,只有等待明天了。”但我不愿再留比艾尔在这里。修女把我持烛盏的手抬起,烛光照在毯子上,比艾尔腿的部分是一片平扁。我立刻走到门口,我吩咐卢森伯爵去唤车夫进入。车夫抱着比艾尔,他虽无法拒绝,但他咬牙恨恨地道:“不要管我,夫人,不要管我,让我去!”就是这样,我把小比艾尔带回来,交给玛莉。
  (一八一三年四月初,巴黎)
  半小时后,我将与他晤面,或许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我想、于是我在眼皮上涂上银色眼盖,我希望给他一个美丽的印象。此后,这么多年来的关系,以初恋开始的关系,会完结,成了过去。我把嘴唇涂成深红色,我戴上新帽子,结了一只玫瑰色蝴蝶结,我不能确定它是否适合我。我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良久良久。他会永远记得我是这个样子,一个银色眼盖的太子妃,一件紫罗兰色衣衫,在V形低胸领口上缀着一束紫罗兰,一顶玫瑰色花结的新帽子!
  我听到卢森伯爵在邻室问拉佛劳德我是否已准备妥当。我把胸前紫罗兰重新整理=下。半小时后,我与我的初恋这一段交谊就会结束了。昨晚,一个快骑专使由斯德哥尔摩来到巴黎,送上强·巴勃迪司给拿破仑的回信。虽然这是封口的,但白拉伯爵同时给了我一份抄本,并告诉我说,另外尚有一份将在各报上发表。信中大意是:“欧洲大陆民众渴望和平。如果再不觉悟,不接受和平协议,陛下将铸成大错,将造成十倍于过去的罪恶。法国付了最大牺牲的代价,除了虚名及痛苦外,一无所获我是法国国民,生在美丽的法国。我为法国的繁荣及快乐祈祷。同时,我会尽全力保卫选我为太子、皇位继承人的国家。也许我有野心,但是我的野心是服务于人类,建立及维持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自治独立。”
  外面,卢森伯爵穿上宫廷制服在等待着。我们预定是午后五时渴见皇帝。据闻皇帝已整顿新军将于数日后再度出征。普鲁士已与俄国同盟。我拿了那封缄口的信件,整理一下帽子,和卢森伯爵乘着一辆敞篷马车,直驱皇宫。自从上次去医院后,我与伯爵中间距离又缩短了一些,友谊又加深了一点。人与人之间往往因一些小故而建立了好感,我们坐在敞篷马车里,我嗅到春天的气息,周围的景物在灰蓝色黄昏光线里,显得那样柔和,梦似的模糊。这样一个春天的黄昏,应该是爱人幽会的时候。一束紫罗兰,一顶新帽子,会更增添已经沉醉的情绪。点缀梦一般的气氛,可是,现在我却以瑞典太子妃的身。分去执行一个艰难的任务。多么可惜,又多么可怜,辜负了大好春光。
  到达了皇宫,皇帝立刻接见我们。我们被引进到一间大书房里。考兰克和麦纳佛均在那里,泰勒郎伯爵立在窗前,拿破仑穿着一件绿色制服,交叉着双臂,倚靠在书桌上,带着兴趣和蔑视的目光看我们由门口慢慢走过来,我弯腰行礼,递上函件。
  皇帝拆开信,一无表情的看着,他把信交给麦纳佛说:“预备一份抄本放在外交部档案里,原本则留在我私人卷宗里。”又回头向我:“你今天穿着的很漂亮,殿下。紫罗兰很适合你。但是为什么要戴这样一顶古怪的帽子?高帽子是否现在很流行?”
  这种态度比对我所意料的发怒还要难堪。他非但取笑我,同时还讽刺瑞典太子。我抿紧嘴唇。
  拿破仑转向泰勒郎:“你知道一些关于美丽女人的事吗?你喜欢瑞典太子妃的新帽子吗?”
  泰勒郎半合着眼睛,样子看上去似乎非常烦恼。拿破仑又回头对我说道:“你打扮这样美丽是为我吗,夫人?”
  “是的,陛下。”
  “佩着紫罗兰给我这样一封信?”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紫罗兰并在僻静的地方,幽香扑鼻,夫人。可是你丈夫这种叛行,英俄报纸所宣扬的却是臭气冲天。”
  我鞠躬道:“现在我可以引退了吧,陛下!”
  “你非但可以引退,并且必须引退,夫人。”他大声怒吼道:“你想贝拿道特向我挑战时我会容你自由进出我的宫廷吗。他现在向自己旧时部下开火,而你竟敢佩着紫罗兰来见我!”
  “陛下,那晚您由俄国回到巴黎时,您自己叫我写信给我丈夫,并叫我把回信亲自交给您。我已读过信的抄本,我也明白这是您最后一次见我。我佩着紫罗兰,因为它们适合我。或许可以给您一个美的回忆,陛下。现在容许我,最后一次引退。”
  一段静默、可怕而痛苦的静默。卢森伯爵象石雕似的立在我身后。麦纳佛及考兰克瞪着大眼,莫名其妙的凝视皇帝。甚至泰勒郎也睁开他半合的眼睛。拿破仑神态显然的失常。他不安地环顾周围的绅士们道:“请诸位稍等一下。我想与太子妃单独说两句话。”接着他又向我说:“殿下,请到我小书房里来。麦纳佛,替绅士们斟上白兰地。”
  我跟随皇帝进入一间屋子,原来就是多年前我替英杰安公爵求情的所在。一切仍和当年一样,无特殊改变,那些小桌子,一堆一堆的公文,只是不同内容的公文而已。在壁炉前,地毯上散乱扔着不同色彩的木块,上面有口、我毫不思索地捡起一块红色的:“这是什么,罗马王的玩具?”
  “是的,唉,不是的。我用这些木块代表军队。你拿在手中的那代表是第三军,也就是奈将军的军队。我把不同色彩的木块放在地板上,我看到一个假设的战场。这是很简单的!”
  “那么上面怎会有缺口,难道陛下会咬木块。”
  “嗅,那是小罗马王。他来到此即会搬出木块玩耍,而他最喜欢咬奈将军那个红色的木块。”
  我把木块放回地板上,”说:“您是否有话和我说,陛下!可是我不愿与陛下再谈论瑞典太子的事。”
  “谁愿意谈论贝拿道特。”他不耐地道:“不必要谈他。只是……”他走近我,目不转睛的着我的脸,象似想把脸上的一切印在他记忆里,使他永不能忘却。”只是当你说你希望给我一个美的回忆,你要与我永别时,我想……”他突然别转头,走到窗前。“当人与人之间有如此悠久的认识后,是不能随便分手的,是不是?”
  我立着,用足尖踢那些木块,奈将军的军队、马蒙的军队、贝拿道特的军队!现在一切全完了。
  “我是说人们不能这样轻轻易易没有解释的分手。”声音又由窗口传过来。
  “为什么不能?陛下。”
  “为什么不能?欧仁妮,难道你已遗忘了那些马赛的日子?篱笆,草原,我们所谈的哥德小说;我们的青春,欧仁妮,我们的青春──你不了解我为何回到你身边。那晚由俄国回来,那时我感到好冷、好疲倦、好孤独!”
  “但当你口授一封信给贝拿道特时,你完全忘了我是欧仁妮·克来雷。你来是为见瑞典太子妃的,陛下。”
  我感到一阵凄凉。我在想,其他至在分手时,他仍要欺骗,但他坚决地摇摇头:“那天早晨,我确实想到贝拿道特。可是当我抵达巴黎,我渴望见到你,只是你。后来,不知怎样一来,我实在太累了,那天晚上。我们谈到贝拿道特时。我又忘了马赛。你明白吗?欧仁妮!”天色开始黑暗,没有人进入点上蜡烛,在灰暗光线里,我看不清他的面貌。他希望些什么?
  “这两星期以来,我又组织了二十万大军。英国应允拨一百万补给瑞典军队配备。你知道吗?夫人!”我默不作答,因我并不知道这项消息。
  “你知道谁忠告贝拿道特给一份抄本在各报纸上发表?德泰夫人。她在斯德哥尔摩,与贝拿道特在一起。晚上,可能给他读小说。你知道吗?夫人!”
  当然我知道,但他为何要提起这件事。
  “贝拿道特现在已寻到风雅的侣伴。”他笑着加了一句。
  “是的,陛下。”我也笑道:“乔淇娜小姐在瑞典的表演是非常成功的,而且得到太子的欣赏。您知道吗?陛下!”
  “我的上帝,乔淇娜,可爱的小乔淇娜!”
  “太子不久将见到他的好友莫罗将军。他将回到欧洲协助贝拿道特作战。您知道吗?陛下!”幸而我们在黑暗中,看不清此时的面貌。
  “据闻沙皇想把法国皇冠送给贝拿道特。”拿破仑缓缓说道。听上去有点近于疯狂,“但是可能。如果拿破仑再被击败的话。”
  “怎么样?夫人!倘若贝拿道特真有这个意思的话,那么他是十恶不赦的叛逆。”
  “当然对他自己的判决也是个叛徒。现在我可引退了吧?”
  “如果你感觉在巴黎有危险时,夫人,听我的忠告,去寻找你姐姐朱莉,你肯答应我吗?”
  “当然,如果事情相反呢?”
  “你是什么意思──事情相反?”
  “我的房子会永远欢迎朱莉来住。就是因此我未未肯离开巴黎。”
  “你也相信我会失败吗?欧仁妮!”他走得靠我很近,“你佩戴的紫罗兰有一种迷人的香味,我应该让你走、你是否已告诉每一个人我会失败。此外,你知道我不喜欢你与那个高而年轻的瑞典人常常一同外出。”
  “但是他是我的副官呀。我必须常与他在一块。”
  “你妈妈定不会赞同。你那个严格的哥哥也会应对。”他拿起我的手放在他的面颊上。
  “今天,陛下,你剃了胡子。”我说着,把手抽回。
  “真可惜,你会嫁给贝拿道特,欧仁妮。”他喃喃地。这时我已走向门口。
  “欧仁妮!”他说,但是我已进入大书房。绅士们正围着圆桌而坐,饮着白兰地。他们大约正谈论一件有趣的事,因为他们大笑着。
  “什么事这样有趣,绅士们,说给我们听听。”
  “议院预备招集二十五万,那么到一八一四年及一八一五年,法国就只剩下儿童了。”皇帝听了大笑。回程中,我问卢森伯爵是否沙皇真想把法国皇冠送给强·巴勃迪司。
  “是的,在瑞典已成了公开的秘密。皇帝知道了吗?”
  我点点头。
  “他还说些什么?”卢森伯爵腼腆地问。
  我想了想道:“关于紫罗兰、伯爵;只是关于紫罗兰而已。”
  当晚,杜勤雷宫送来一个小包裹。我打开看是一块绿色小木快,上面有五个缺口。我下次看到强·巴勃迪司时,我会交给他。
  (一八一三年十一月,巴黎)
  深秋的气氛使我已经郁结的情绪越发消沉,我感到孤独的小卢森伯爵也于数月前要求回瑞典,参加作战。当我一人独处时,一种无名的恐怖扼着我的响喉。夜间我不能成眠,我被恶梦纠缠着,每次我总梦见强·巴勃迪司单独骑着一匹马在战场上,一堆一堆的坟莹,死马的尸体,炮弹落下后造成的巨坑,类似以前玛莉安堡路程中所见到的。强·巴勃迪司骑着一匹白马,他身子向前倾斜着。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我感觉到他在呜咽,这时马忽然碰到一堆泥丘,他从马上坠下,从此不再起来。
  这星期以来,巴黎谣言四起,人言纷纪。大家认为立勃锡克一役非常重要,胜负在此一战。街头巷尾皆谈论此事。妇女们夜间不能成眠,只有祈祷。
  迷迷糊糊的我听到马嘶声,起初我以为是在做梦。我看看钟,夜里四点半。我听到轻轻敲门声,我坐直细听。很轻的敲门声,但是我知道我没听错,并且这不是梦。
  我起身,彼上睡袍,走下楼。雨道里一片漆黑。这时又听到非常轻微的敲门声。
  “谁在外面呀?”
  “范勒。”
  “卢森。”
  我拉开门。在大门口灯笼下,我看见两个人影。
  “你们从哪里来。……”
  “立勃锡克。”这是范勒。
  “太子有消息给殿下。”这是卢森。
  我回到甬道,震颤着把睡袍裹一裹紧。卢森摸索至烛台前,点上蜡烛。范勒已不见,大约至马厩拴马去了。卢森穿着法国掷弹兵的外衣和帽子。
  “瑞典军官穿着法国制服?”我道。
  “我们军队尚未抵达法国,太子吩咐我穿这制服以免边界查询。”这时范勒已回来。“我们日夜不停的骑着马,我们惨败了。”他脸上全是尘上,胡须满面。
  “太子全面胜利,他自己风暴似的打下立勃锡克。当他进入立勃锡克时,拿破仑闻风逃走了。”卢森兴奋地道。
  “那么你为何未与逃亡的法军在一起,范勒上校?”我问。
  “现在我是战犯,殿下。”
  “卢森的战犯?”
  范勒面上掠过惨笑的阴影。“是的,但是瑞典王子不愿让我和战犯在一起。他命我回到巴黎伺候殿下。直等到……”
  “直等到?”
  “真等到敌军进入巴黎。”
  原来如此。“来吧,绅士们。我们到厨房,饮点咖啡。”我说。
  范勒开了火炉,我摆上一壶咖啡。于是我们三人围桌等待。
  “十月十六、十八日大战了两天。贝拿道特于十九日清晨占据了立勃锡克。”范勒道。
  “强·巴勃迪司身体健康吗?你看见他了吗?范勒!”
  “很好,殿下。但是他头发全部灰白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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