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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拿破仑

_6 安娜玛莉.沙林格(德)
  “到哪里去?”
  “当然是回到杜勒雷官。倘若我不去参加与他们一同庆祝,波拿巴家人会不高兴的。再见,黛丝蕾。”
  朱莉走后,我闭上眼。朱莉现在已习惯皇宫生活,染上波拿巴家的风气。她真是改变了,改变得大多了。或许这是我造成的错,倘若我没有把波拿巴弟兄带到家中,不会有今日的一切。但是,爸爸,我是无心的,我未想到事情会演变到现在这个地步。一整天我未起身。晚间,我将要安寝时,忽然玛莉上楼来说皓坦丝在楼下希望见我。
  “现在几点钟了?”我莫名其妙地问。
  “夜间两点了。”
  “她有什么事,你们没告诉她我卧病在床吗?”
  “当然告诉她了,但她仍不肯走,她坚持要见你。”
  “哦,好吧。”我说。玛莉取出一件衣服道,“看来她设法请你去杜勒雷官。”
  “为什么?”
  “你下去就会知道的。”玛莉肯定地答复我。
  当我走下楼,皓坦丝立起身道:“王妃,我母亲派我来接你立刻去,请你可怜可怜她吧。”我注意到她泪流满面,眼睛红肿,一撮头发散乱地挂在前额上。
  “我对这件事无能为力。去了也不能帮助你母亲呀。”我说着坐在她身旁、
  “我也是这么说,可是妈妈坚持要请你去。”
  “我?”这时我真感到诧异。
  “是的,只请你去一一我也不明白。”皓坦丝一面呜咽,二面说。
  “现在半夜里?”
  “皇后不能睡,一心要请你去!”
  “好吧,我和你一同去。”我叹口气道,玛莉已预备好大衣和帽子。
  皇后的住房里灯光惨淡,黑影重重,可是当皓坦丝打开里面卧室的门时,里面的灯光亮得使我睁不开眼睛。每一个壁炉上,每一只桌子上,甚至地板上全放着蜡台。满地散乱着箱子、盒子,东一堆、西一堆的衣服,帽子、手套、睡衣,可以说一片混乱。安乐椅子上放着一顶钻石皇冠,闪烁发光。皇后一人躺在床上,看到她震颤的肩臂)就知道她正埋首在枕头里饮位。邻室里隐约听到女人的低语声,“妈妈,彭特·卡福王妃已经来了。”皓坦丝说。约瑟芬一动都不动。她的手指紧握着被。“妈妈,彭特·卡福王妃来了。”皓坦丝重复加了一句。
  我加速向前走了两步,到了床前,扳转她的肩臂。她翻转身,用红肿的眼睛望着我,她忽然变成一位老妇人了。我吓了一惊,一夜之间,她怎会成了这个样子,变成一位老妇人呢?
  “黛丝蕾。”她嘴唇懦动,接着眼泪籁蔽流下。
  我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她立刻抓着我,半张开儿我看到她面上皱纹毕露;化装早已被泪水冲去,孩童型的发圈散开,湿湿地粘在额上,粗松的皮肤在无情的灯光下,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拿破仑看到过她本来的面目吗?
  “我本来在收拾行李。”约瑟芬哭泣着说。
  “陛下需要休息。”我说,又回头向皓坦丝道:“吹灭这些蜡烛,夫人。”皓坦丝服从地将蜡烛一支一支的熄灭,只留下一点微弱的光,约瑟芬仍低声鸣咽。“陛下必须安寝了。”我又重复说了一句,立起身,预备离去,但是她不放我走,她说:‘今晚请你在此过夜,黛丝蕾。”
  她口唇颤动:“只有你最清楚他是多么爱我的他从没有爱过别人,是不是?他只爱我只爱我!”
  原来这就是她今晚要见我的原因,因为我比别人知道拿破仑对她的爱。可惜我无能为力去帮助她。“是的,他只爱你,夫人。当他遇见你时,他忘了所有的人,比如说我吧。他不是忘了吗,夫人记得吗?”
  愉快的微笑在她嘴角展开:“你把香摈泼在我身上,那是一件白色衣衫。我伤害了你的情感,小黛丝蕾。原谅我,我是无心的。”
  我抚摸她的手,让她回到甜蜜的回忆里。那时她多大年龄?也不过象我今天这样年纪吧!
  “妈妈你会喜欢马尔美松的。你不是一向认为玛尔美松是自己的家吗?”皓坦丝安慰她母亲。
  “皓坦丝仍住在杜勒雷,”约瑟芬笑了一笑说。但笑容消失后,她显得更疲漏、更衰老,“皓坦丝仍希望她的儿子能继承皇位。把她嫁给路易根本是个错误,她从没有爱过他。”突然,尖叫了一声,皓坦丝伏在床上痛哭失声,我急忙用命令声音道:“皓坦丝,快坚强起来。你母亲需要休息,你自己也该就寝了。皇后明天什么时候去玛尔美松?”
  “波拿巴希望我一早就去。”约瑟芬低声道,说完她又重新呜咽起来。
  我问皓坦丝:“医生是否给皇后留下安眼药水?”
  “有的。”
  我看看约瑟芬,她泪流满面地道:“他一直知道我是不能生育的,我真恨巴拉司,介绍那个可怕的医生给我。我真傻……”
  “皓坦丝,你去睡吧。我留在这里陪伴皇后。”
  皓坦丝交给我一只小瓶道:“医生吩咐五滴。”
  “谢谢你,晚安,夫人。”我接过药瓶道。我帮助约瑟芬解开衣服,替她脱下鞋子,盖上被。我拿了一怀温水,滴了五滴药水。约瑟芬一饮而尽。她躺下惨笑道:“这药水又甜、又苦,──人生不也是这样今天早晨你没有来,是不是?”
  “没有,我猜你不希望我来。”
  “你很对。”停了停,她又道:“你与卢欣是唯一未参加的波拿巴家人。”
  “我并不是波拿巴家人。”
  “请你不要遗弃他,黛丝蕾!”
  “遗奔谁,陛下。”
  “波拿巴!”
  她说什么?是否安眠药使她砷志不清、我抚摸她的手,那是一个老妇人的手,露着青筋!
  “有一天他会失去权势和别人一样!所有我认识的男人都会慢慢失去权势,有的甚至失去他们的头颅,象我的丈夫──哈纳伯爵一样。当他有一天失去权势!”她闭上双目。我放开她的手,她又道:“请不要离开我,我害怕!”
  “我去邻室等待陛下醒来,明天我陪伴陛下去玛尔美松。”我说。
  “对,玛尔美松!”她已睡着了,我吹灭了蜡烛,走到邻室。室内一片漆黑,所有蜡烛皆已熄灭。我摸索到窗前,拉开厚厚的帘幔、曙色迷蒙。我找到一张安乐椅,拖着疲慵身子坐下,头疼如裂。我脱下鞋子,弯弯腿预备去睡一会。隔壁已停止收拾行李,屋子里一片寂静。
  忽然间,我听到脚步声,我惊跳起来。靴刺叮当作响,烛光照在墙壁上,照在炉台上,谁会不敲门而入皇后的寝室?
  当然是他!
  他立在壁炉台前,目光将四周扫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我动了一动。他迅速的望着我的椅子问道:“谁在那里?”
  “我,陛下!”
  “到底是谁呀?”声音很是不耐烦。
  “彭特·卡福王妃。”我说道,急忙找鞋子想站起来。
  “彭特·卡福王妃?”他不信的走近一点:“告诉我,在深夜里你在这做什么?”
  “我自己也不明白,陛下。”我说,用手揉着眼睛。他握着我的手稳扶着我。
  “皇后要我留在此陪伴她。皇后好不容易方才入睡。”我低声说。他半晌不语。我感觉我刺痛了他的伤处。我又说道:“如果我打扰陛下,我可以出去。最好不要惊醒皇后。”
  “欧仁妮,坐下。你并没有打扰我。”
  天色又亮一点,室内家具、画幅、壁上的挂毯,在灰色曙光里逐渐明显起来。
  “当然我无法人睡,我只想看看这间客厅,想与它告别。明天──我意思说今天早晨工人会来。”我点点头。
  “你看她美不美?欧仁妮,”他拿出一只鼻烟壶,上面印着一幅画像。他由壁炉台上拿起一只蜡盏照着,我看一个圆面青年女郎,天蓝色双睛,玫瑰色面颊。“这些鼻壶上画像很难判断。对于我,它们看起来都是一样。”我说道,“奥国的玛丽·路易丝,据说是很美很美的。”他掀开盒盖,取了一些鼻烟,放在鼻子里深深嗅了一下,再用手帕按按脸!手帕和鼻烟盒又回到衣袋里。他注目凝视着我,问道:“我仍不明白你怎么会来到这儿。”我看他仍立着,我试图站起身来,但被他按在椅子里。
  “我看出你非常疲倦,欧仁妮。但是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
  “皇后要我来!”我道,“因为,因为我使她回忆到她过去的黄金时代。”
  他点点头,不顾仪式的坐在椅子扶手上:“是的,那个时候是她的黄金时代。那么你呢?王妃!”
  “那时我是非常痛苦的,陛下。”我答道。这时我感到疲慵不支,我的头垂下碰到他的手臂。我震惊地坐直说:“陛下,原谅我放肆。”
  “没有关系,靠着我,我会感到不那么孤独。”
  他意图拉我靠紧他,但我躲开,把头靠在椅背上。
  “欧仁妮,在这里,这些年来我是快乐的。”停了一停,他又接着道,“哈布斯堡女皇是配得上法国皇帝的。”我坐直身子。”因我要观看他面部表情。
  他的目光凝视着前面,思想大概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时他忽然间:“你会跳华尔兹舞吗?”我点点头,他又说:“你能跳给我看吗?”
  “现在?在这里?哦,不!”我指约瑟芬房门:“陛下,我们会吵醒她的。”
  但他不听,坚持他说:“是的,在这里。”
  这时他又压低声音:“跳给我看,这是命令,王妃。”
  我立起身道:“没有音乐很难跳。”我开始旋转,口中说着:“一、二、三。”可是,他并不在看我。他坐在椅于扶手上,目光投在远处。半晌,他抬起头,我注意到,在晨光里,他面容浮肿,显着青灰色。
  “欧仁妮,这些年来,我与她生活在一起是快乐的。”’
  “陛下是否必须这样做?”
  “我无法同时应付三面敌人,南边的暴动,海峡方面和奥国方面。”他咬紧下嘴唇:“倘若奥国公主嫁给我,那么我可得到奥国方面的和平和合作。王妃,你知道吗?俄国沙皇也正在备战,只有与奥国合作方能对抗。十八岁可爱的公主就是我的人质。”他拿出鼻烟盒又看看上面的画像。他立起来,目光向四周扫了一下,口中哺哺地:“这屋子原来是这样的。”他似乎想把这间屋子里一切铭刻在他记忆里。他准备离去,我弯腰行宫廷大礼。他把手放在我头上,石轻抚摸我的头道,“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助你吗?”
  “是的,如果陛下肯叫人送上一份早餐,及一杯浓浓的咖啡。”
  他大笑起来,笑声仍是那样年轻。然后他大踏步的离开屋子,靴子叮当作响。
  早晨九点,我陪伴着皇后由后门离开杜勒雷宫。马车早在门口等候。她穿着一件皇帝由沙皇处带回来送给她的名贵貂皮大衣。约瑟芬脸上涂着很浓厚的脂粉,她看上去很甜,只是眼下露着一些青痕。
  “我曾希望波拿巴会与我道别。”约瑟芬轻声说着,把身子略为向车窗外探出,抬头望望杜勒雷官窗口。马车开始往前移动,窗口尽是些陌生面孔。
  “皇帝今天一早骑马到凡尔赛官,他预备去和他母亲住几天。”皓坦丝道。一路上大家默默相对。
  (一八一0年六月底,巴黎)
  出乎意料之外,我们十八岁的新皇后并不是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女,却是一位面貌平凡、近乎肥胖的女子。
  皇帝花费了五百万法郎重新装修杜勒雷官,使它焕然一新。婚礼隆重举行。接着宫中开了一个盛大舞会,一切和以往一样,华丽的舞厅,成千上万的蜡烛,海浪似的制服、衫裙。奏着法国国歌,皇帝、皇后由那些重重叠叠的门里走出。新娘应该穿浅红色衣裙,据说这是奥国风尚。玛丽·路易丝穿了一身浅红色衫裙,上面镶满了钻石,立在皇帝身旁,她显得非常高大,胸脯高耸,脸上看不到什么化装,面如满月,天蓝色眼睛。她的发色很美,是金黄色,技巧的堆在头上。这时大概没有人再会想到约瑟芬的孩童型的发圈了。我不由感慨万千,这个世界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玛丽·路易丝不停的微笑着。当然,她自小已被训练成这种习惯。我猜想她由孩提时起,心中已深恨拿破仑,但现在却奉父命来嫁给他。
  皇帝、皇后站在我们面前,皇帝向皇后介绍我道:“这是彭特·卡福王妃。彭特·卡福王子是法国一位元帅。”
  我向皇后行宫廷大礼,并吻了她那茉莉花香的手套。她那对蓝色眼睛注视着我,但她并未笑。
  当皇帝、皇后坐下后,乐队开始奏维也纳华尔兹舞曲。朱莉走来,拉我一同进入邻室坐下,我们共饮香槟。
  “不知皇后可曾想到她姑母以前也曾住在杜勒雷宫里?”我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朱莉诧异道。
  “现在的新皇后是以前玛丽·安东纳皇后的侄女呀。”
  “玛丽·安东纳皇后?”朱莉睁大眼睛。
  “是的。”
  这时一阵香风把宝莉送了过来。她用手环抱我的肩道:“皇帝说玛丽·路易丝已怀有身孕了。”接着她笑得有如花枝招展。
  “真的,什么时候知道的?”这是朱莉。
  “昨天,”一阵香风又飘走了。
  朱莉立起身:“我必须回到宝座室了。”她走后。我四处寻找强·巴勃迪司。他正倚在窗前,带着无所谓的神情看着人群。我走过去道:“我们可以回去了。”他点点头,挽着我手臂。这时,忽然泰勒郎立在我们面前,“亲爱的王子,这班绅士们希望我把他们介绍给你。”泰勒郎道。他身后立着数位出奇高大的、穿着外国制服的军官。深蓝色,装饰着蓝与黄的饰带。
  “这位是瑞典大使馆内的白拉伯爵。这位是黎德上校,他特地前来向皇帝、皇后道贺。另一位是蒙纳男爵,才由瑞典赶到此报告不幸的消息。他是以前卢卑克蒙纳将军的侄子。王子,你一定还记得吧?”泰勒郎道。
  “当然记得。黎德上校,你是否是联合党派首领之一?”高人弯腰行礼。泰勒郎回头向我道:“你看,亲爱的王妃,王子对于瑞典政情多么熟悉,联合党派是赞成挪威与瑞典同盟的。”
  蒙纳男爵道:“政府派我前来报告一件不幸事件,就是克利司汀·奥格司特司王皇位继承人,已意外身亡。”
  强·巴勃迪司紧抓着我的手臂,只是短暂时间,立即安静地道:“真是不幸,绅士们,我为贵国感到惋惜。”
  一段静默。
  “继承人是否已选定?”这是泰勒郎,音调安闲、礼貌,而含有兴趣意味。我看看蒙纳男爵,奇怪的是,他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强·巴勃迪司,象似想在他脸上寻获答案。我再看看那仁黎德上校,更不了解的是,他也凝视着强·巴勃迪司。这时蒙纳男爵说道:“八月二十一日,瑞典议院将举行会议,决定谁将继承王位。”
  又是一段莫名其妙的静默。
  “我万分惋惜,请向贵国致意。”强·巴勃迪司答道。
  “没有其他的话吗?”蒙纳男爵冲口说道。
  “再会,绅士们。”说完,强·巴勃迪司拉着我手臂急急走出。
  回到家中,强·巴勃迪司走进更衣幸,拉开绣金花的领带子。我说道:“这些年来,我早就告诉你,元帅制服对你太小了。”
  “是的,太小了。我的小女孩,天真的小女孩,你说得对,太小了,实在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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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和平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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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一0年九月,巴黎)
  一道亮光照在我脸上,一个声音唤醒我道:“快起来,黛丝蕾,立刻穿上衣服。”
  强·巴勃迪司立在床前,手中提着烛台,把制服扣好。
  “你疯了吗,强·巴勃迪司,半夜三更的闹什么。”
  “决点!我已叫醒奥斯加,我希望他也参加。”强·巴勃迪司道。
  楼下人声,脚步声。伊莎飘飘的进入,寄着我给她的一件旧睡袍。强·巴勃迪司催促道:“快点,帮助皇妃换装。”“什么事呀?到底什么事呀?”我责问道。
  “不必管了。等一会你会知道的。现在快一点吧!”
  “那么我穿什么呢?”这时我真有些心慌意乱。
  “换上最美丽、最流行的、最名贵的,懂吗?”
  不,一点也不懂。”我开始生气,“伊莎,把那件在宫廷里穿的黄色绸衣服拿来。你是否永远不告诉我,强·巴勃迪司!”但我回头时,他已不在房内,于是我慌忙梳装。
  “皇冠?”伊莎问。
  “是的,皇冠。”我心中着实生气他说,“把首饰盒也拿来。我会戴上我所有的首饰。如果没有人肯告诉什么事,我怎能知道戴些什么,真莫名其妙,把孩子半夜里叫起来,真是荒谬!”
  “黛丝蕾,预备好了没有?”又是强·巴勃迪司。
  “倘若你再不告诉我,强·巴勃迪司!”
  ‘搽上点口红,皇妃。”伊莎低声说。
  我在镜子里看看自己的影子,自己睡意惺松的神态:“快点,粉和胭脂,伊莎快点!”
  “快点下来吧,黛丝蕾!他们不能再等待了。”
  “到底谁不能等侍呀?半夜里,闹什么,气死人!”我一肚子怨气。
  强·巴勃迪司走来挽着我手臂道:“镇静点,小女孩!”
  “到底怎么一回事,求求你告诉我好吗!”
  “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一刻,黛丝蕾。”强·巴勃迪司一面说,一面紧拉着我的手臂走下楼。在大厅门口,弗南德和玛莉簇拥着奥斯加。“爸爸,是否发皇帝来看我们?爸爸,是否皇帝来看我们?哦,妈妈好美丽呀!”
  奥斯加穿着最好的衣服,头发梳得油亮,强·巴勃迪拉着他的手。
  大客厅里灯火明亮,每一支烛盏里点上蜡烛,数位绅士在等待我们。强·巴勃迪挽着我,孩子在当中,我们缓缓地走向那等待的人群。
  外国制服,蓝与黄的肩带,光亮等级的勋章。一位青年人,制服上满是泥上,头发散乱在肩上,手中拿着一张盖大印的公文。我们一进入,所有绅士们弯腰行礼,一片寂静无声。这时手持公文的青年,向前迈几步,看来,他必定是日夜不停的骑马赶路程赶送公义,因他双目下隐隐露着黑圈,握着公文的手在抖颤。
  “古斯塔夫·佛得利克·蒙纳,我能再看到你,真是太快活了,太快活了。”强·巴勃迪司道。
  原来这就是以前强·巴勃迪司曾提过的蒙纳。他把公文呈送给强·巴勃迪司道:“殿下,瑞典议院一致推选彭特·卡福王于为瑞典王却尔司十三世皇位继承人,瑞典王却尔司十三世并愿认彭特·卡福王子为嗣子。请王子立刻启程赴瑞典。”
  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跃,但强·巴勃迪司镇定地接过公文。
  “现在容我介绍这几位绅士们。”蒙纳道。强·巴勃迪司点点头:“黎德上校和白拉伯爵我已见过。”
  “这位是我国驻巴黎特使,汉司·汉利克·冯艾森。”蒙纳介绍道。那位老特使立正行礼,面上表·清严肃。强·巴勃迪司点点头:“我知道你是驻波兰那位将军,你非常英勇。”
  “这位是弗森道夫男爵。
  弗森道夫笑道:“也是以前王子的俘虏。”
  强·巴勃迪司深深呼吸了一下道:“我接受贵国议院的决定。我衷心感谢瑞典国王却尔司十三世及瑞典全体人民。我立誓不负他们的期望。”
  冯艾森深深地感动,他俯首,弯腰鞠躬、行礼。最奇怪的是奥斯加,他也排立在一起向他父母行礼。
  强·巴勃迪司紧握我手道:“王妃与我谢谢你们带给我们这项消息。”他回头向弗南德道:“到地窖拿最好的酒,让我们庆祝。”玛莉正巧立在我身边,我向她私语道:“玛莉,瑞典人民奉献一顶皇冠给我们--与朱莉的皇冠完全不同我害怕--玛莉。”
  强·巴勃迪司立在火炉台旁,细读公文。冯艾森伯爵道:“有一点,王子,要注意,即是关于国籍问题。我们希望王子放弃法国籍而转入瑞典籍,不知王子意下如何。”
  强·巴勃迪司微笑答道:“你们想我会以法国国民身分继承皇位吗?明天我去谒见法国皇帝,请求准许我及家属放弃法国籍,而转入瑞典籍。弗南德,斟酒:给大家斟酒。”
  “殿下,请学第一句瑞典语,‘斯卡’,意思是祝福康宁!”
  强·巴勃迪司握着我的手道:“绅士们,请大家为瑞典国王的健康祝福。”于是众人举杯。我是在做梦吗?这时大家又高呼道:“太子卡尔·皎汉,祝殿下健康!”
  这时我忽然想到普生。他会不会想到彭特·卡福王妃,现时新太子夫人就是多年前马赛克来雷缎绸商的女儿。终于这些绅士们起身告别,我与强·巴勃迪司上楼进入卧房。我躺在床上,合上眼。强·巴勃迪司在我身旁道:“试试说卡尔·皎汉。”
  “为什么?”我问。
  “这是我将来的名字。你的名字将为黛丝德蕾。这是瑞典语言。”
  我一跃坐直在床上道:“不,不,这太过分了。我不愿被人叫做黛丝德蕾,无论如何我不愿!”
  “这是瑞典皇后的意思。”
  “强·巴勃迪司,你一人做太子去吧。我非常不快乐,一个人怎能随便更改自己的名字呢。”
  “我希望我的太太及儿子也入瑞典籍,黛丝蕾,你知道这对我是多么重要吗?”
  我默然不答。
  “黛丝蕾,倘若你不愿意的话,我不会叫你做的。听见吗,亲爱的!”
  我默然看着他,这些年来第一次注意到他的表现着智慧的前额,一撮黑发挂在上面,一只高大鼻子,深蹋的眼睛,象似追寻些什么,但同时又那样坚决,自信,一张小而富有情感的嘴。我是多么爱他呀。
  “他从阴沟里捡起一顶皇冠,你的皇冠是民众送给你的。强·巴勃迪司,我知道这对你是重要的。”我缓缓他说着,把他的手拿起紧靠着我面颊。
  “那么,你肯与我及奥斯加一同去瑞典吗?”
  “只要你允许我不叫我黛丝德蕾!”
  “宝贝,我发誓!”
  “至于你的名字,卡尔,·皎汉,我会慢慢习惯的。现在,请你吻我。我想知道太子的吻有何不同。”
  强·巴勃迪司拥吻我,问道:“怎么样?有什么两样吗?”
  “噢,很好,“但是很奇怪他的吻与我的强·巴勃迪司完全相同”于是,我们两人相顾大笑起来。然后我们安然入睡。翌日清晨十一时,我们全家被皇帝召见。十一点欠五分,我们在皇宫候客室里。这间屋子一向是外交官、将军、王爷、部长等待的所在。当我们进去时,里面的人忽然寂静下来。大家带着诧异神情凝视着强·巴勃迪司的外国制服,同时让开一条路。此后,我们象是到了一座荒岛,无人与我们交语,无人祝贺我们,甚至似乎无人认识我们。所有在那间房子里的人,早对强·巴勃迪司的事已有所闻,知道他准备放弃法国国籍,接受另一个国家的皇冠。他们从眼角里偷窥我们,我直觉到一种不自然和不安。他们预料到皇帝将会大发雷霆。这时钟声响起,敲了十一下,皇帝的私人秘书麦纳佛跟着出现,报告道:“皇上接见彭特·卡福王子及家属。”
  皇帝的书房是在会客室的右边。在书房的一端,放置着一张大书桌,离着门有一段相当的距离,有时皇帝立起身来迎着宾客。可是今天我们却只好走向书桌,因为拿破仑端坐在书桌旁,一动都不动象一座石雕,他脸上神情严肃,象似罩上凯撒之帝的面具,只有一双眼睛闪烁发光。他身后立着泰勒郎伯爵,贝纳方公爵、以及外交部长等数人。
  我们三人一排立着,奥斯加在当中,我们弯腰行宫廷大礼。皇帝仍屹然不动,凝视着强·巴勃迪司,目中露出凶恶的光芒。突然间,他一跃而起,大声喝问道。”你竟敢穿着外国制服在宫廷里出现,谒见皇帝,元帅!”
  “这是瑞典制服的模仿,陛下。”强·巴勃迪司低声安闲地答道。
  “身为法国元帅竟敢穿瑞典制服来到宫廷?”
  拿破仑大声喝道,使我暗想他是否疯狂。
  “我未想象到陛下会介意外国制服。据我所知,以前麦雷元帅,那卜助斯国王也曾穿过外国制服。”强·巴勃迪司不慌不忙地答复。
  这一下可击中拿破仑的要害,他顿口无言。半晌答道:“那是他独出心裁的制服。现在你穿的却是瑞典制服。”说时,他嘴边展开微微的笑容。
  “回答我,元帅!”
  “陛下,我并无意触犯您。这也是我自己设计的制服,并且腰带还是以前旧制服上用过的。”
  “不必装腔作势,王子。现在言归正题。”这时皇帝音调已和缓得多,我猜想开场戏剧已表演完毕。
  拿破仑立在书桌前,俯首看看案上公文,强·巴勃迪司的公文,他说道:“你的请求是非常特别的,你希望放弃法国国籍成为瑞典国王嗣子。这是一件令人不能理解的要求。”强·巴勃迪司抿紧嘴唇。
  “你还记得如何由一位兵士升为军曹,再级级上升成为将领吧?你还记得法国皇帝委任你做法国大元帅吧?”强·巴勃迪司仍默然不作声。
  “你还记得不久以前,你英勇的保卫法国土地吧?不久以前你甚至救了法国吧!”拿破仑笑了一声接着道:
  “不,我不能放弃你这样一位英勇人才。不久以前你和莫罗本可以枪毙我,而你并未这样做。不,容我再说一遍,贝拿道特,我不能失去你这样一个人!”
  他坐下,推开公文,眼睛向上看看强·巴勃迪司道:“既然瑞典人民一致爱戴你,拥护你,推举你做他们的皇位继承人兼军事统帅,我准许你接受。”
  “倘若我不入瑞典籍,那么,我不能接受瑞典人民的推举,因为只有瑞典国民方能统治瑞典国家,陛下要知道瑞典人民希望有一位瑞典太子。”强·巴勃迪司安祥地道。
  拿破仑跳起来道:“胡说,贝拿道特,看看我几位兄弟约瑟夫、路易、杰罗姆。他们没有一个放弃法国国籍的!”
  强·巴勃迪司默然不答。拿破仑在室内踱来踱去。我目光碰巧与泰勒郎相遇。他眼睛里现出兴趣光芒,他以旁观看的态度看胜利属于那一方。
  拿破仑突然停立在我面前道:“王妃,你知道瑞典皇族世代疯狂,难道你的丈夫也疯狂了吗?会放弃本国籍转入瑞典籍。就为得到皇位?”
  “请陛下不要在外面侮辱却尔司十三世!”强·巴勃迪司锋利地道。
  “泰勒郎,我的话对不对?”拿破仑问。
  “太古老的朝代往往是不健全的,陛下。”泰勒郎道。
  “那么,王妃你的意见如何?贝拿道特同时请求你及孩子也放弃法国籍。”
  “陛下这不过是形式而已。如果不这样做,我们即无法继承皇位。”我听见自己这样答复,不知是对是错。泰勒郎点点头。
  “第二点,你请求向军队辞职,这是不行的,贝纳道特,绝对不行的。”皇帝这时走回到书桌前面,望了望申请书道:“我不能失去我的元帅。如果英国不投降,新的战争是避免不了的。那时我需要你这样一位人才。象以往一样,我会命你率领军队,无论是否瑞典太子,你的瑞典军队将成为我们军队一部分。你想──”说到这里,他停下笑了一笑:“你想我会让别人领导撒克逊军队吗?”
  “记得陛下曾表示当年撒克逊军在伟格兰一役并未成功。一切应归功于法国军队。请陛下命奈将军指挥撒克逊军队。”
  “撒克逊军队英勇袭击伟格兰。我可以准许你人瑞典国籍,倘若你仍愿留为法国元帅。同时,我知道你赋有天才统治一个国家,比如汉诺威就是个好榜样。”
  “请陛下准许我退出法国军队。”
  拿破仑用拳头将桌子一击。我说道:“陛下,容许我坐下,我脚立痛了。”
  “将来你成为太子妃时,你不知要站多少钟点,那时你怎么办呢?现在──好吧大家都坐下。”于是,我们围着书桌坐下。
  “倘若发生新战争,彭特·卡福王子意思不愿意以法国元帅身分作战,而以联盟国身分加入战争共同抗敌,是不是?”拿破仑巧妙地问。
  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他真有表演天才,兜这样一个大圈子就想与瑞典联盟。这时,他又接着道:“如果我准许你的请求,那是因为我不愿与我的将领为难,倘若我事先知道,我必定举自己兄弟中一个人。现在既然这是瑞典人民的意思,一致推选你为他们的太子,亦无别话可说,我只有向你道贺,亲爱的王子。”
  这场戏已接近尾声。拿破仑拍拍强·巴勃迪司肩大笑道:“人生是微妙的,我无意中给你的儿子取了一个北欧名字。你知道皇后己怀有身孕了吗?”
  我点点头道:“我替陛下欣喜。”
  “曼纳佛,把地图拿来。”
  于是强·巴勃迪司与拿破仑共同研究地图。后者指着地图道:“英国瑞典,普鲁士(彭曼兰尼亚)运货至英国,甚至到俄国。令人不解的就是俄国并不注意这点。所以,贝拿道特,瑞典对我们是很重要的。你必须设法阻止英国运货,必要时向它宣战也在所不惜,明白吗?”
  强·巴勃迪司默然不语。
  “你有什么意见吗,王子?”皇帝尖锐地问。
  “我将为瑞典人民利益、幸福做最大努力。”强·巴勃迪司答道。
  “那么对法国的利益,幸福呢?”
  “据我所知,法国与瑞典曾立过彼此不侵犯条约,现在可以再进一步建立友谊联盟,这样我可以同时效忠两个国家,法国和瑞典。”
  “你以后既然是一个小国的太子,那么我要剥去你的彭特·卡福王子的主权及财源。”
  强·巴勃迪司点点头道:“陛下,请求您这样做。”
  “你愿意用强·巴勃迪司·贝拿道特元帅名义去瑞典呢,还是仍愿意保留王子的名义呢?”
  强·巴勃迪司摇头道:“王子头衔和主权,我均不要。如果陛下念我以前的功绩,请给我在宝奥的弟弟一个男爵的头衔。”
  拿破仑这时有些疑惑不解,问道:“你不想把你弟弟也带至瑞典吗?”
  “我并无意把我的亲属带至瑞典。瑞典国王希望我做他的嗣子,这并不是说他要我的亲族。陛下,请相信我,我知道我应该如何做。”
  “我想你是对的,贝拿道特。”拿破仑说完立起身来,我们跟随着立起身。他又对贝拿道特申请书投以最后一瞥,他道:“你在法国、利苏安那及巴伐利亚的财产怎么处置?”
  “陛下,我准备卖掉他们。”
  “为的去付瑞典欠沙皇家的债务?”
  “是的,同时维持贝拿道特朝代的开支。”
  拿破仑于是拿起笔来,又望望强·巴勃迪司和我,问道;“当我签下字,你和你的妻子即退出法国籍,你不想再考虑一下吗?”
  强·巴勃迪司摇摇头,嘴唇紧抿着。
  “同时这签字也意味着你脱离法国军队,你不想再考虑一下吗,贝拿道特?”
  强·巴勃迪司又一次摇摇头,我本能地握着他的手。这时钟敲了十二下。宫廷院子里喇叭声起,掩盖了笔在纸上的沙沙声。于是我们退出。拿破仑伴我们走到候客室门口,所有的外交官、将领、部长鞠躬行大礼。
  “请大家与我共同祝贺瑞典太子及太子妃。”皇帝说:“还有我的义子!”
  “我是沙德曼兰公爵。”奥斯加接着道。
  “哦,我的义子,沙德曼兰公爵。”拿破仑道。
  回程中,强·巴勃迪司斜靠在马车一个角落里。彼此默然。回到家中,白拉伯爵、古斯塔夫·蒙纳男爵诸人已等候多时。
  “对不起,诸位绅士们,我与王妃希望静一静。”于是我们进入小客厅。但是出乎意料之外,福煦警察大臣立在我们面前,手中献一柬深红色玫瑰花球:“容我祝贺您二位,法国感到无上的光荣。”现在的福煦在拿破仑面前已失势,据说他私下与英国通消息。
  “谢谢你,福煦,我已放弃法国国籍。”强·巴勃迪司沮丧地答道。
  接过他赠送的玫瑰花球。福煦走后,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感到无比的疲慵。强·巴勃迪司走到钢琴前,一只手弹着法国国歌的音符,沉思着道:“今天将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拿破仑了。”
  (一八一0年十二月,丹麦哥本哈根)
  一八一0年九月三十日,强·巴勃迪司起程赴瑞典,同时拿破仑派了一位法国驻瑞典大使艾杰,暗中监视强·巴勃迪司行动。临别时,强·巴勃迪司殷殷嘱咐我与奥斯加早日动身,并留下白拉伯爵以便途中照料。他又说:“我考虑出售安居道住宅。倘若你回到巴黎,你可以往在朱莉家中。”
  “不,不,强·巴勃迪司,请你不要出售这幢房屋。万一有一天我们回到巴黎,我们仍有自己的家。”我恳求强·巴勃迪司。他考虑了一下,半晌,他道:
  “好吧,如果你愿意这样,那就留着这幢房屋吧!”
  这是三个月以前的事,现在已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我与奥斯加、玛莉、伊莎、拉佛劳德及白拉伯爵十月底即启程。我们快到了哥本哈根,拿破仑派了一位快骑专送使者送给我一只包裹说道:“皇上说,王妃在这个季节旅行、必定遭到寒冷,故而命我送上这个包裹。”冷风把泪水送进我的眼睛里,我伸出手给专送使者道:“请代我向皇帝致谢,并问候巴黎亲友。”
  我走进船舱,打开包裹,我的心停止了跳跃,那是一件最上品的貂皮披肩。我记得皇帝由沙皇处带回三件,一件送给约瑟芬,一件给了他心爱的妹妹宝莉。现在这第三件在我膝盖上。拿破仑,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沿途我们受到最光荣、最礼貌的招待,尤其是在哥本哈根,丹麦宫殿里。虽然如此,我心中仍感到寂寞而郁闷。现在一切皆成过去,明天,我们将抵达瑞典港口。强·巴勃迪司不能前来迎接我们,因为十一月十二日,拿破仑发给瑞典一份哀的美敦书,限瑞典五日内答复:瑞典若不向英国宣战,那么他即被认为向法国、丹麦及俄国宣战。斯德哥尔摩于是召集紧急会议,众目集中在太子身上。强·巴勃迪司在国会宣布他身虽为法国人,但是国会不必顾虑这点。十七日,瑞典政府正式向英国宣战,但白拉伯爵暗中告诉我,太子已私下秘密派使者去英国,向后者解释说宣战只是形式而已,并建议英国仍可派船只进入高帝堡港,只是用美国国旗作为掩饰。这时我真不了解,拿破仑本可把我及奥斯加扣留作为人质,非但未这样做,反而赠送貂裘御寒。另一方面,强·巴勃迪司在国会里演讲,则置妻子安危于不顾,难道强·巴勃迪司心目中只有瑞典?瑞典对他胜过世界一切。
  (一八一0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哈尔幸堡,今天我抵达瑞典)
  我们的船抵达瑞典港口,炮声隆隆而起。外面仍旧雨雾迷蒙、寒风凛凛,刮脸而痛,我躲在船舱里,而奥斯加则跑到船舱上面甲板上。
  “太子没有来接吗?”我不断地问白拉伯爵。
  “紧要政治问题使太子无法离开斯德哥尔摩。拿破仑又有新的要求。”
  巴黎冬天绵绵温和的雨与瑞典冷峭的雾,形成了两个世界。同时整个世界隔离了拿破仑与强·巴勃迪司,在各方面,他们是多么不同呀。
  我头上戴了一顶绿色丝绒小帽,缀着粉红色玫瑰花朵。这顶帽子非常配合我,我的绿色丝绒夹克紧紧的裹在身上,使我看上去较平时苗条。我手中笼着一只绿色手筒。
  “殿下是否要到甲板上去?”白拉伯爵建议道。
  “好冷呀,外面!”我缩在拿破仑赠送的貂皮披肩里。
  “当然!原谅我。”白拉伯爵低声笑道。
  这时炮声又起,先是我们船上发出礼炮,接着岸上发回礼炮响应。伊莎提着一面镜子,我拿起粉拍加上粉,又加添了一些口红,但是,因为昨宵失眠,眼下隐隐露出阴影。
  我迎着炮声,走上甲板。奥斯加站在我身边叫道:“妈妈!看呀。那是我们的国家。”
  “不,不是我们的国家,奥斯加!这是瑞典人的国家,不要忘了,永远不要忘了!”我说,握着奥斯加的手。军乐声向我们方面飘过来。在浓雾中,隐隐约约地看到华丽衫裙及军装制眼。我看到一丛花朵。是玫瑰?是康乃馨?在瑞典的冬天,这些花一定是非常非常名贵的!”
  “殿下上岸时,皇储必须立在殿下左面。”白拉伯爵道。
  “看呀,妈妈,那些制服,那么多制服,大约有一营那样多!”
  船慢慢靠近岸,许多声音高呼口号,可是浓雾迷漫,掩盖了那些脸,陌生的脸。我只看到立在前面朝臣的脸,强硬而无笑意。他们凝视着我,凝视着我的孩子。我的笑在我脸上冻结了。
  吊板溶下了,乐队开始奏瑞典国歌,音调严肃、粗硬、虔诚。白拉伯爵首先跳上岸,伸手接我,我扶着他子,双足踏上坚实的陆地。奥斯加跟着登陆。那丛盛开的花朵向我面前推进。一个樵淬的老人,穿着瑞典元帅制服献上花束。“这是强汉·克·司托夫,土耳其元帅。”白拉低语道。可怜的老人目光凝视着我,但并无欢迎的表现。我接过花束,老人低头吻我右手,又向奥斯加深深鞠躬。我看到贵妇们穿着丝绸衣衫,披着缀着貂皮的披风向我行礼。后边是一排穿制服的军官深深地鞠躬。这时开始下雪。我与每一个欢迎的人握手,那些陌生的面容上带着粉饰、勉强的笑容,只是看到奥斯加时,他们的笑容转变得自然而和蔼。土耳元帅用法语致欢迎词。雪花在我们周围飞舞,我们进入银色世界。我回头看看奥斯加,他却雀跃地拍手叫道:
  “妈妈,看呀,下雪了。我们在这里会非常非常快乐的!”
  老人伸出手臂扶伴我进入皇家马车,白拉伯爵跟随我们后面,尽保护责任,我看看那个不友善的老人,看看那些陌生、无表情的面孔,那些冷酷,含有批评意味的目光,我不由自主地低声说道:“我恳求你们多多爱护我的孩子!”诧异的神情掠过每一个面孔,于是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雪花飞落在我眼毛上飞落在我嘴唇上;与我的泪水凝合在一起,但是没人看见我在流泪。
  (一八一一年初,斯德哥尔摩皇宫)
  由哈尔辛堡至斯德哥尔摩京城,旅程是那样漫长,象似无终止。雪花不停的飘落,气温降到零度以下。在车中陪伴的是两位瑞典官中派来的妇人,一位是卢安皓伯爵夫人,另外一位是高斯克小姐。
  据说强·巴勃迪司抵达斯德哥尔摩后,他立刻得到国王和王后的欢心,见到强·巴勃迪司,国王从安乐椅里立起身来,伸出抖颤的手。强·巴勃迪司俯首吻他的手时,国王流下泪。然后,强·巴勃迪司又谒见皇后,海维·伊莉莎白·嘉罗德。对强·巴勃迪司态度也很友善,但胸前仍悬挂一只胸针,里面是在外流亡的古斯塔夫四世的画像。强·巴勃迪司弯腰吻王后的手时,他说道:“夫人,我了解您的情感。请相信我,瑞典一位君王也是一位军人,军人的天职是只知道效忠国家。”
  此后,每天晚上,强·巴勃迪司在客厅里陪伴皇后。在任何公共场所,强·巴勃迪司不离国王左右。他照料、伺奉国王俨然象一个孝子。我心中担忧我在新家庭中的角色,听说皇后是位精明、强干、五十多岁的妇人。
  一月六日,我们终于到达了斯德哥尔摩,在冰天雪地中车辆经过几多困难,方完成这段旅程,可是奥斯司加不怕气候冷,常与车夫并坐,观赏周围雪景。有一次,我问白拉伯爵:“这里的冬天几时方可完结!”
  “四月。”
  四月,在马赛正是含羞草开花的季节。天开始灰暗下来暮色迷漫隐没了大地上的一切。这时突然来了一道火炬光芒我们的马车只好停下,车门跟着打开。
  “黛丝蕾!”
  原来是强·巴勃迪司他坐了一辆雪车来迎接我们。
  “从这里到斯德哥尔摩只有一里路程,所以不多时,你就到家了,我的小女孩。”
  “爸爸,我可以坐雪车吗?我从未坐过雪车呀!”这是奥斯加。卢安皓伯爵夫人和白拉伯爵转坐到雪车里。在黑暗中,我紧依偎着他,可惜我们并未能单独相处,因为高斯克小姐坐在我们对面。
  他把手伸进我的手筒,说:“你的手好冷呀,我的小女孩!”
  我想笑,但是我不知道,我忽然鸣咽起来。气温低降至零度以下,可是强·巴勃迪司说这里是我们的家。
  “国王和皇后在客厅里等候你,希望你与他们喝下午茶。不必更换衣服,他们只希望不拘仪式的见见你和奥斯加。明天将为你举行一个欢迎舞会。”他急急地告诉我。“你身体好吗,强·巴勃迪司?”
  “当然我很好,只是气候太冷,工作太操劳。”
  “有没有难题?”
  “唔。”
  “很麻烦吗。”
  强·巴勃迪司静默了片刻,忽然冲出口道:“你知道,法国驻瑞典大使艾杰又转达了拿破仑一张通知书,他要求我们给他两千海军人员,为的是表现瑞典对法国亲善的态度。”
  “那么你怎样答复他?”
  “这是瑞典政府及国王的问题,与太子是无关的,结果是我们拒绝了。我们的理由是,法国不能既逼迫我们向英国宣战,而又要求两千海军人员。”
  “也许拿破仑会放弃这项要求?”
  “他会放弃?当他已集中军队在瑞典附近普鲁士州,不,他准备随时侵犯普鲁士。达福现统率军队。”
  断断续续可以看到路旁灯光。“我们差不多快到了,殿下。”高斯克小姐在黑暗中道。
  “你怀念巴黎的灯火吗,强·巴勃迪司!”
  他在手筒内的手紧握了我一下,我立刻明白,在瑞典人面前我们不应表露我们怀念巴黎。
  “那么你准备保卫普鲁士吗?”
  强·巴勃迪司大笑道:“保卫,用什么保卫?你想瑞典军队在现在情况下能抵敌得过我们──我的意思是法国的攻击吗?”
  “抵敌一个法国元帅吗?不,永远不能──我曾向普鲁士、瑞典人民说”他停了一停接着道:“我已开始整理,改编瑞典军队。每个月派一团兵士到瑞典,由我训练两年,只要给我两年时光!”
  路旁的灯火越来越多。我由窗子向外窥看,但除了白色旋转飞舞的雪花外,什么也看不见。
  “黛丝蕾,你是不是穿了一件新皮衣?”
  “是的。想不到吧,这是皇帝临别的礼物,特地派专骑使者送至丹麦给我的。”
  “我猜想这礼物是无法拒绝的,是不是?”
  “强·巴勃迪司,能拒绝一件貂皮外衣的女人,恐怕还未出生呢!这是沙皇赠送皇帝三件貂皮中的一件呢。”
  “这里的宫中礼仪,与以前凡尔赛官仪式不相上下。我想高斯克小姐早已告诉你了。”
  “是的,但是我对凡尔赛宫仪式相当陌生,因为我没有见过呀。不过你放心,我会慢慢学习的。”说完,我把头放在他肩上,轻轻叹了口气,忽然火炬照耀,车子在斜坡上停了下来,我冻得手足僵硬。强·巴勃迪司助我下车,上面楼窗里灯光明亮,一双双眼睛在窥视我。“马拉湖,我们可以在这里看到马拉湖吗?”我问。
  “明天你即可以看到马拉湖。皇宫正位置在马拉湖上。”这时,我们已被群众包围,绅士们穿着短夹克、短裤,到处看到红与黑色。“我的上帝,这是化装舞会吗?”我问道。
  “宝贝,这并不是化装舞会,这是宫廷制服。来吧,国王和皇后在等待你呢。”
  强·巴勃迪司不愿他的过继父母等待,催促我与奥斯加走上大理石楼梯,又迫不及待的把我们拥进去见他的父母、我的样子狼狈不堪,面色苍白,红鼻子,乱七八糟的头发,两只脚因走过雪地已湿透。就这个样子,我走到客厅门前。门开处,灯光明亮得使我睁不开眼,定眼看时,我原来在一间白色大客厅里。
  “我的妻子黛丝蕾,她希望能作一个好儿媳。这是我的儿子,奥斯加。”
  起初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皇后头发上洒粉,梳着许多年前的法国发式,脖子上围了一条黑色缎带。她浅色的眼睛眯了起来,衡量着我。我深深鞠躬行礼。她目不转睛的凝视着我,使我感到不安,如坐针毡,她脸上带着微笑,但这并不表示欢迎和愉快,这是一种粉饰的微笑,她身材高大,穿着一件灰蓝色丝绒衣服,神态高贵,她伸出手,也许是希望我去吻它,但我只用鼻尖碰了它一下。她说道:“亲爱的黛丝蕾,我的儿媳,欢迎你!”现在我又走到一位老人前面,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些薄薄的白发,在一只粉红色的头颅上。“亲爱的儿媳,亲爱的儿媳。”老人哼哼地道。强·巴勃迪司立刻走去扶持他。
  皇后向我道:“我希望你见见皇太后。”驰领我到一位苍白、瘦弱,穿着黑色衣裳的老妇面前,洒粉的头发围着一个无生气的面孔。”这是莎妃雅·玛德莉娜太太。”
  我心中暗忖道:“天哪!这里到底有多少皇后呀!这必是古斯塔夫三世的妻子,四世的母亲。”于是我深深鞠躬到地。“希望你会在这里住得愉快。”老妇人低声道。“这是莎佛·爱本汀娜公主,皇上的妹妹。”
  我看到一张说不上什么年龄的脸,一排长牙,露出甜蜜的笑容。我又弯腰鞠躬。之后,我走至白色大火炉前。经过一番旅程跋涉,倚靠在这高大火炉上给我一种舒适感。我手足如冰。一个仆役送上一杯热酒,我用手握着那只酒杯取暖。白拉伯爵在我身旁,但强·巴勃迪司忽然不见,我举目四面张望,原来他正弯腰与抖颤的国王说话,国王正用那只歪曲的手拍着奥斯加的面颊。
  这时我感觉大家目光集中在我身上,顿时我感到非常不自然和失望。我知道,我的外貌看上去并不象个端庄华贵的皇后,我更不是个美女,我有一只向上翘的鼻子,我的头发湿湿地零乱在额前。
  “你要不要坐下,夫人!”皇后仪态万千地坐在安乐椅内,手指着旁边的空椅道。
  “对不起,我的脚全湿透了。强·巴勃迪司”,你可否帮我脱下鞋子,或者叫范勒来脱!”
  在坐的人一致惊愕的看着我。我顿时知道,我定又做了错事,说错了话,我看看四周的面孔,一段静默。我感到窒息,象有一只铁手扼着我的咽喉。强·巴勃迪司走来,向我伸出手臂,向皇后道:
  “我的妻子经过长途旅程,感到疲劳。容许我们引退,陛下。”
  皇后点点头,国王呆呆地张口望着我们。我低头看着地板。当我抬头向上看时,我的目光遇到太后的讥刺的苦笑。后来我方获悉,这是她多少年来第一次展开笑容。走到门口,我回头看看奥斯加,他正玩弄国王衣服上的钮扣。老人看上去很愉快。于是我未说什么,挽着强·巴勃迪司走了出来。
  我们静静的走着,彼此未交一语,直等到了卧房里。
  “我把你的卧房全部装饰为法国式样,巴黎的墙纸,巴黎的地毯。你喜欢吗?”
  “我希望洗个热水澡,强·巴勃迪司。”
  “万分抱歉。这是我唯一不能替你办到的事。”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瑞典人不洗澡。”
  他摇摇头:“这里大概只有我一人洗澡。”
  “什么?你意思说皇后、皇爷,命妇都不洗澡?”“没有人。我告诉你,在这里,一切皆象十几年前凡尔赛宫里波旁皇室时代。我知道洗澡在这里是一个困难的问题,故而我来时已将浴缸带来,直等到上星期才装配妥当,装上热水。厨房离我的卧房很远,我只好叫人在邻近房间里烧热水,弗南德经管这项工作。我可以设法替你装置一个浴缸,但暂时你必须忍耐一点,在这里,对一切,你必须忍耐。”
  “那么,今晚我可否到你卧房里去洗澡?”
  “你疯啦!在我房内洗澡,再穿着睡袍跑到你自己房内,整个皇宫会把它当一件笑柄,一个星期会谈不完呢。”
  “你是说我永远不能穿着睡袍进入你的卧室?强·巴勃迪司,难道瑞典宫廷不准许我们──我是说……”
  强·巴勃迪司哈哈大笑道:“来,到这里来,小女孩。你真可爱,你真天真,单纯。我从离开巴黎后尚未这样衷心的笑过。”他坐到安乐椅里又纵声大笑,“听着,在我卧室隔壁,日夜侍从侍候着,这是宫廷里的规矩。当然我叫弗南德担任这个职位。但是我们要谈私话时,最好我到你的卧室里。明白吗?小女孩。”
  我点点头道:“今天我做错了许多事。他们一定认为我行为不检点,是不是?”
  他停止了笑,严肃地答道:“是的,小女孩,那天国王送我们皇冠时,我曾提到这点。”
  “奉送你个人一顶皇冠,强·巴勃迪司,不是我们!”
  以后的一些日子,消磨在宴会、舞会之中。正月二十六日,强·巴勃迪司诞辰,皇后又举行了一次盛大舞会。太后赠给我一对钻石镶钻墨绿耳环。她说她因孝服在身,不能戴任何首饰。
  有一天,我与强·已勃迪司谈论普鲁士问题,他说他己派专人到沙皇处。“但是俄国沙皇是拿破仑的同盟,你想这样做会有用吗?”我好奇地问。
  强·巴勃迪司耸耸肩道:“也许。沙皇也在备兵。黛丝蕾,记住,在瑞典人面前,千万不要提起芬兰。你明白吗。”
  “我对芬兰一无所知。是那么重要吗?”
  “是的,是一种情感的作用。他们仍希望沙皇将芬兰归还瑞典。”
  “是否有可能性?”
  “不,永远没有。你看看地图即会明白。”
  数日后,国王又得了一次小中风症。那天我正在浴室里沐浴。卢安皓伯爵夫人走来道:“皇上患病,医生说是轻中风症,需要休息一个时期。”
  “哦!”这是高斯克小姐。
  “这不是第一次吧?”拉佛罗德问。
  “医生吩咐必须静养。太子妃到哪里去了?”卢安皓伯爵夫问。
  我在浴室中立刻作些泼水声音。
  “太子妃正在沐浴。”高斯克小姐答道:“那么,现在是否太子要摄政?”
  “司法大臣曾向皇后建议太子摄政,因为我国正面临难关──一边是法国,另一边是俄国,左右敌人。”卢安皓伯爵夫人说“结果怎样呢?”又是高斯克的音调,显然紧张和关切。
  “皇后不愿这样做。她只愿意让太子主持国务会议。我知道,国王一天不死,她决不会放手的。另外尚有一个原因,她认为太子妃经验不足,不配做摄政皇后。现在皇后自己摄政。”
  高斯克小姐大笑道:“这真是奇妙,母亲摄政,儿子从旁协助,这大概是她心中一向所期待的吧!”
  她们虽然在外面小客厅里低声谈论,但仍可让我得以听见。我顿时明白这是皇后的安排,蓄意把这项消息传达给我。
  “玛莉,给我一条干毛巾!”我穿上衣服走到小客厅说道:“请你们出去──我需要休息。”
  卢安皓伯爵夫人弯腰行礼道:“我有不幸的消息报告殿下。”
  “谢谢你,我在浴室中已都听到了。”
  她们退出后,我穿着浴袍,走至窗前。这是午后五时左右,但天色已相当灰暗。宫墙外堆着许多铲下的积雪,“他们预备把我埋葬,深深埋葬在雪里。”我对自己说。
  “玛莉,你肯代我作一件事吗?在斯德哥尔摩,条一条叫做范特兰格顿。普生的父亲有一个店在这条街上。你还记得普生吗?你去那一条街打听一下。如果找到的话,请你叫小普生来看我。”
  “现在他可不再年轻了。”
  “告诉他我在这里。也许他不知道太子妃就是以欧仁妮·克来雷。倘若他仍记得我,叫他来看我。”
  “欧仁妮,这样做你想对吗?”
  ‘对吗?我才管不了那么许多。想一想如果普生能来看我,谈谈以前马赛的旧事,真是太好了。你必须设法找到他。”玛莉应允我去寻普生,于是我生活中有了新希望。
  那天晚上,皇后把国王的大印戒指套在强·巴勃迪司手指上,但这并不表示他是摄政王,他只是指导政府行政而已。
  岁月易逝,转眼冬去春来。天清得象一张洗过的白纸,绿色冰块在马拉湖中漂流。奇怪的是,春天来到这个国家不是温柔的,和缓的,而是突然的,奔腾的,激动的。在某一天的之后,皇后派卢安皓伯爵夫人来请我到她客厅饮茶。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我们除了晚间与皇后相处一小时外,我甚少与她见面。事实上我们无话可说。
  我急急进入穿衣间,梳好头发,披上强·巴勃迪司最近送我的皮披肩,走上那些冰冷大理石阶进到皇后的客厅里。
  她们正围桌而坐,她们三个,皇后、太后及皇姑。太后该非常恨我,因为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代替了她的儿子及孙子的地位。莎佛·爱本汀娜公主是位老处女,一张失去容光的面孔,平坦的胸脯,发间戴了一只蝴蝶结,削瘦的脖子上围了一圈灰暗无光的珠链。她们三个人均低头做着女红。
  “坐下,夫人。”皇后道。
  她们继续刺绣。茶斟上了。夫人们停下针线,专心饮她们的茶。我也只好举起茶杯来喝了两口。皇后示意仆役离开客厅而后说:“我有话要和你说,亲爱的儿媳。”莎佛公主露出长牙阴险地笑着,同时太后则漠不关心的注视着茶杯。
  “我想问你,你是否尽了瑞典太子妃的责任?”皇后问。
  我感觉自己面颊顿时发热起来。
  “我不知道!夫人。”我勉强回答道。
  皇后抬起那双黑色眉毛:“你不知道?夫人?”
  “不!”我说,“我无法裁判自己,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做太子妃,并且是在这么短促的时间里。”
  “你不知道如何做一位太子妃,这对瑞典人民及人民选举的皇位继承人来说,真是一件很不幸的事,夫人。”皇后说完又喝了一口茶,目光注视着我,“现在我要教导你如何做一位太子妃。”我心中知道一切全失败了,全完了,我永远学不会做一位太子妃。
  “一位太子妃如果没有宫女陪伴,是不应该单独与副官坐车出游的。”
  她是什么意思?“我认识范勤上校多年。我们在一起只不过谈谈苏村的旧事而已。”
  “在宫廷宴会里,一位太子妃应该与每一个人交谈几句,而你则如聋似哑,一个也不理。”
  “夫人,如果一个人先天智慧不足,后天教养不良,我想还是少开口为上。”我答道。
  茶杯叮当作响。太后放下杯子,手在抖颤。
  “在某些场合,你无论如何必须勉强与每一个人周旋。”
  完了,一切均完了。我心中暗想。
  “从我的仆役方面获悉,你曾询问一家商店,东主叫做普生。我必须使你明白,你不能随意在这家店里购买货物。”
  我昂起头道:“为什么不能?”
  “普生不是宫中承办人,并且永远不会。因为他有革命思想,”
  我瞪着眼睛道:“普生?”
  “这个普生曾居住法国。回来后,他与一班写作家、艺术家,以及学生混在一起,并灌人革命思想到他们头脑里。”
  她是什么意思?我惑然不解,“普生以前曾住在我家。我教他法文,并送给他一本《人权》刊物!”
  “夫人,”音调锋利得如同鞭子打在我脸上“我坚持你应当忘了这一切!”
  “夫人!我父亲是个诚实、有地位的商人,直至今日,克来雷在丝绸业里仍有相当名气。”
  “我请你忘了这些事。你必须知道,现在你已是瑞典太子妃了。”
  一段深长的静默,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的思想有点混乱。
  “我学瑞典文学,我希望往好里做。显而易见的,我做不好!”
  没有人回答。我又抬头看着皇后道,“如果我不做摄政王妃、你会向皇上请求让强·巴勃迪司做摄政王吗?”
  “可能的,不要忘记太子的身分和地位。”
  “陛下方才责备我不能忘去我故世的父亲。现在又要求我不要忘了太子的地位。我现在痛痛快快的告诉你我不能忘记我不愿忘记的人或事。”未得皇后的允许,我立起身来。三位夫人顿时坐挺身子。“在我的家里,在马赛,现在含羞草已经开花了。等天气暖和一点,我即回法国去。”我说。
  这一下击中了要害,三位夫人惊惶失措,尤其是皇后。
  “你想回去──什么时候才作这项决定的?”皇后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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