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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四部阳谋春秋

_5 孙皓晖(秦)
"也好."卫怀君矜持地一笑,起身离座,"本君便成全足下一片忠心."
吕不韦打量了一眼这个肥肥白白地君主,一挥手:"走."便大步走了出去.卫怀君也再没了诸般礼仪,跟着吕不韦便出了大殿.到得车马场,吕不韦向驾车执事低声吩咐几句,执事竟惊愕得说不上话来,愣怔一阵才从车中提出一个沉甸甸地棕色大皮袋,有意一摇,一阵呛啷金声便夺人耳目!卫怀君一挥手,便有一个老内侍推着一辆手车走来,卫怀君上前两步,亲自接过大皮袋,便要解开袋绳验看.偏这吕氏钱袋是祖传手艺,袋口绳是密结暗筘,等闲人休想随意开得.卫怀君一阵摸索,却不得要领,便大是尴尬.吕不韦面无表情地向执事一点头,笑意憋得满脸张红的执事过来摆弄了几下,大皮袋便松了口.卫怀君甩手打大袋口,一片粲然金光赫然烁目!卫怀君又一挥手,内侍走过来便推走了皮袋.
卫怀君这才轻松地笑了:"足下献国千金,却要何赏?"
"但凭君上."
"传诏."卫怀君转身高声吩咐身后的长史,"赐吕门一世子爵,领封地三里."话音落点,便大袖一甩径自去了.
缁车出了濮阳北门,吕不韦便大笑起来,想一阵笑一阵,笑一阵又哭一阵,最后终是软软地瘫在了坐榻上.驾车执事心下不安,便时不时回头透过车窗瞄得一眼,此时见吕不韦疲累得睡了过去,才从容驱车在雪原上走马北去.
行得片时暮色来临,遥遥便见前方凛凛刺天的胡杨林披着软软地晚霞隐隐红成了一片.驾车执事回头便道:"先生,前方该当是吕庄了."吕不韦蓦然惊醒,揉揉眼睛便跳下了车:"对,正是吕庄!你赶车前行,我后边走走看看."
执事答应一声,缁车便悠悠去了.吕不韦长长地展了一番腰身,便在冰冷嫣红的旷野中踏雪走去.虽说大雪盈尺,平原之地已经是极目漠漠,几乎没有了任何突兀显眼的物事,吕不韦放眼望去,却仍然清晰地辨认出了烙在记忆里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坎,历历数来,竟是感慨万端.
还在大父当家的时候,吕氏一族十三家便迁到了濮阳城外.
在濮阳国人中,吕氏既不是周人后裔,也不是殷商老民.殷商时期有吕国,受封国君原为姜姓.庶民以国号为姓,于是便有了吕姓.又因国君为姜姓,所以吕、姜便成了可以相互置换的姓氏,如同嬴与秦一般.赫赫大名的太公望便是如此,既为吕尚,又为姜尚.因了这个吕尚对西周有灭商大功,非但古老的吕国保留了下来,且太公吕(姜)尚还成为齐国首封国君.如此一来,天下吕氏便分做了两处,一为吕国,一为齐国.后来,齐国公室为了与吕国之吕氏相区别,自认了姜氏为姓,天下吕氏便只有吕国之吕氏了.吕国原本便是不足百里的小诸侯,刚刚进入春秋之世,便被向北拓展的楚国灭了.
吕不韦依稀记得,自己还是总角小儿的时候,大父曾经说过:吕氏失国之后,吕族便星散而去了;其中一支逃往齐国,路上有一家族患病难行,脱离主支,留在了濮阳郊野.这个家族,便是吕不韦家族.大父说,当年先祖为何没有继续追赶主支,谁也说不清楚了,只有一点是明白的,便是这支吕氏自做了卫人,农家生计便年复一年地衰微了.大父为了振兴吕氏,便离农为商,与熟识的殷商老民一道驾着牛车奔波生意去了.
十年之后,大父小成,积得三百金,便率领已经繁衍为十三家的吕氏迁出了濮阳城池,在北门外的老井田里建了一片简朴的庄园住了下来.大父说,老周人欺客,与其住在城中小心翼翼,何如搬出来自家做生意.
大父临终时,吕不韦已经是十三岁少年了.弥留之际,大父抚摩着吕不韦的长发,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句话:"乃父庸才也,光大吕门,在子身也."至今,吕不韦还清楚地记得这句话,记得大父那殷殷期望的目光.
因了大父的临终遗命,父亲在盛年之期便交出了吕氏商社的权力,将尚未加冠的吕不韦推上了商旅之路.就实说,父亲的经商才能确实平庸,襄助大父二十年,独掌生意十年,吕氏商社只积得千金耳耳.然则,若论自明知人,父亲却实在非同寻常.
吕不韦五岁那年,父亲重金聘来了一个曾经在稷下学宫游学三年的濮阳名士,给吕不韦启蒙讲书.父亲对蒙师只有一个规矩:"王道礼仪等虚玄之书,少讲不讲都可.时下诸般实用之学,多多益善!"濮阳名士原本便是杂学一派,东家此说大对脾胃,便十足劲头地盯着这个蒙童灌了起来.也是天赋根基,十年之期,吕不韦便对商、农、工、医、水、算等诸般实用之学大体通晓,对辩驳求证学问的名家、杂家与主流显学法家、墨家、儒家、道家也大体心中有数,若干名篇更能琅琅上口.
老师本欲再教十年,要将吕不韦教成天下一等一的名士.吕不韦也想再学十年,如苏秦张仪般纵横天下.不想父亲却坚执摇头:"此子有商才,通得实学即可,谁却要做名士?先父遗命不敢违,明年,他便是吕氏商社之长了."
三十六年竟梦幻般过去了.父亲已经年逾花甲,他还好么?
"先生,庄门已闭,我该当先行通禀一声才是."执事早已将车停在庄外,人却返回来一直远远跟着吕不韦转悠,见晚霞褪去天色黑了下来,便过来提醒.
"呵,不用."吕不韦恍然笑了,"一支响箭即可."
执事答应一声,大袖一扬,一支短箭便尖锐呼啸着飞向了庄门望楼的大红风灯.片刻之间,便闻望楼一声长呼:"少东信使到,大开庄门——"呼声方落,厚重的庄门便隆隆拉开,一座吊桥也同时嘎吱大响着悠悠放了下来,结结实实地轰然塌在了雪地上.
"且慢."吕不韦对启动车马的执事一摆手,"跟着我走."便大步上了吊桥.人车马刚过,便听身后吊桥已经嘎吱大响着悠了上去,望楼上也是又一声长呼:"信使高名上姓——"吕不韦高声答得一句:"西门老总事差遣,车马执事越剑无."望楼红灯便左右三大摆:"信使入庄,庄门关闭——"吕不韦回头笑道:"越执事,日后回庄,便是如此这般,记住了?"车马执事点头道:"记住了.先生回归故里,却不显行迹,是……"吕不韦笑道:"并非故里有险.我若报名,今晚便休想安宁也.走了."
这座吕庄虽是吕氏族业,住得却不仅仅只是吕氏四十余家,且还有依附于吕氏各家的田户百余家,加上各家仆役、全庄日常生计的十多个作坊的全部工匠,总共有三百余户两千余口.随着吕氏商社日见兴旺,吕氏庄园便建得小城池一般.若以战国寻常城池的规模——三里之城五里之郭,这吕氏庄园至少当得一座县城无疑.庄中三条大街十多条小巷,全是一色的青石板道,大街两侧更是多有老树参天.窝冬之季,日落而息,庄中灯火便极是稀疏,但借着厚厚积雪的蒙蒙白光,庄园的整肃格局还是清晰可见.
想到族人识得自己者已经不多,吕不韦便在雪地中悠悠漫步,领着车马走街串巷,拐得几个路口,便到了庄园正中的一片老宅前.显然是已经得到了庄门望楼的灯火信号,老宅大门已经大开,门厅亮着两盏风灯,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正在阶下雪地里等候观望.
突然之间,老人愣怔了:"你?你是少东!"
吕不韦紧赶两步高声笑道:"相里老爹,我是不韦,识不得了?"
"果是少东也!"老人两手抓住吕不韦衣袖便哽咽起来,"十年也,老朽竟是老眼昏花了."猛然回身高声吩咐,"少东回庄,老宅通明——"只听门廊一声答应,一声声传呼开去,片刻之间院墙内外便是灯火大亮.
"相里老爹,不韦当年多有轻慢,尚请老爹见谅了."吕不韦深深一躬,老人连忙扶住,便又是一阵哽咽,"少东哪里话来,原是老朽迂阔迟暮,多年回思,老朽终是通明.少东若是自责,老朽便无颜苟活也!"
原来,这个相里老爹便是吕不韦初出商道时的那个抱账执事.自吕不韦带着出货执事避开他奔赴即墨做成了第一笔盐生意,这位颇有理财之能的大执事既抱愧在心,又大不服气.抱愧是对吕不韦,不服气却是对着那位年轻的出货执事.从此每有生意,这位相里大执事便与出货执事暗中较劲,出货执事自知资历尚浅,从来都是以忍以让,不与大执事发生任何争执,只是惟吕不韦之命行事.三年后,吕不韦全力承担了援助即墨田单的秘密商路,经常带着年轻干练的出货执事在外秘密奔波采货,抱帐大执事便更是愤懑了.一次,吕不韦随鲁仲连大货船去了即墨,留下出货执事在陈城继续采购一批兵器,约定两个月后立即装船运出,由吕不韦在之罘接货,再秘密运往即墨.但两个月后,货船竟杳无音讯.吕不韦大急,星夜兼程赶回陈城,才知是抱帐大执事拒付货金,理由只有一句:"铁兵交易须得少东亲自出金,他人不支."出货执事百般无奈,又不好向少东"举发"同事,事情便僵持下来.事由查清,吕不韦勃然大怒,叫来抱帐执事严厉申饬一顿,当即拿出两千金要他离开吕氏商社.抱帐执事痛悔不已,再三再四地请求留下.吕不韦却冷冷一句:"执小气而毁大义,你不觉惭愧么?"抱帐执事脸涨得通红,撇下两只金袋转身便走了.
三年后,吕不韦接到老父书简,说相里在老庄做了总管.再后来,吕不韦便从老庄来人的口中知道了原委.一个夜里,抱帐执事风尘仆仆赶到老庄,对着老东大拜三拜,一句话也没说便昏厥了过去.老父情知有异,连忙请来庄中医家好生诊治,并吩咐一个年轻仆人加意守护.可是,次日清晨抱帐执事竟是不见了踪迹.老父大急,立即派族人四出寻找,三日三夜找遍了方圆百里,还是没有踪迹.老父一番寻思,便派了三个得力精壮,甚也不做只专门寻访大执事.一连三年,终于在即墨海边找到了已经变成疯汉的大执事.车马送回吕庄,老父便整日守着这个昔年最是忠诚能事的大执事说叨个没完,几个月下来,大执事竟是渐渐平静了下来.
当吕不韦知道了这一切的时候,深深为自己的操切轻率自责不已.老父的作为,使他第一次真切地明白了何谓义商,也就是在那时侯,他写下了《无义》篇,写下了那句永远烙在心头的话——义者,百事之始也,万利之本也,中智所不及也.
"不韦呵,是你么!"
一声颤巍巍的呼叫,便见使女扶着一个白发老人从灯影里匆匆走了过来."娘!"吕不韦鼻翼顿时一酸,叫得一声便迎面拜倒."不韦呵,儿起来,甚话别说,教老娘好生看看……"吕不韦默默起身,听任母亲摩挲着自己的脸膛,听任眼中的泪水洒在母亲枯瘦苍老的手指上.老相里也是伤感得唏嘘不已,抹着泪水道:"老夫人,雪后风大,还是进堂说话了.""也是."母亲哽咽着一点头,便颤巍巍转过身来,吕不韦连忙扶住母亲上得宽大的青石台阶进了正屋厅堂.灯火煌煌之下,偌大厅堂却是空荡荡了无一人.
"娘,老父歇息了?"吕不韦心下顿时一沉.
"只怕是偎着燎炉呢.你去,娘等着."
吕不韦将母亲交给使女,便大步绕过木屏穿过耳房,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书房厚重的木门,再绕过一道大木屏,便愣怔得挪不动脚步了——一盏高高的铜人灯下,一具燎炉燃着通红的木炭,一个雪白的头颅在苍老佝偻的身躯前一点再点,一丝细亮的口涎伴着粗重的鼾声竟是连绵不断——倏忽十年,父亲竟是苍老如斯!
"父亲!"一声哽咽,吕不韦跪倒在冰凉的石板上.
鼾声突然终止了,雪白的头颅蓦然抬了起来,摇摇,再摇摇:"是,不韦?"
"父亲,不韦回来也!"
"好好好,好呵."父亲却是呵呵笑了,"忒般大了,哭个甚来,快起来,脱了皮裘轻松些个.这大燎炉呵,盛得一斗半木炭火,暖和得紧也.方才还与你娘说话,如何便瞌睡了过去?呵,我还撑持得住,莫上心."老父亲兀自唠叨诉说着,伸出竹杖比划指点着,却始终只坐在燎炉前没有挪动半步.
吕不韦挂好皮裘,转身一打量恍然变色:"父亲,你,瘫了?"
"走不得路怕甚."父亲呵呵笑了,"天意也!奔波一生,走路太多,却又一事无成,上天便教我歇了,歇了."
吕不韦长叹一声,却是良久默然.父亲不若母亲.父亲秉性是卫国商旅的老规矩:商人重和,和气生财,从来不喜怒形于色,永远都是平和冷静地处事待人.除了丧葬大礼,卫商是忌讳动辄伤感的.对这样的父亲,任何抚慰都会显得多余,除了商旅大计的成功,作为掌家长子,几乎没有教父亲感到快慰的亲情琐事.
"父亲,到厅堂去吧."吕不韦推来了书案旁的两轮手车,扶着父亲坐了进去,"饮得几爵,也好消消寒夜."父亲坐进手车依旧呵呵笑着:"不韦呵,十年不归,得听你好好说说外边的世事了."吕不韦悠悠地推着轻巧的竹制手车,这才注意到所有的门槛都锯断了,所有的台阶旁都有了一条平滑的坡道.父亲原本节俭,厅堂寝室书房从来不铺地毡,只是一色的光洁石板,若非半瘫枯守,只怕原先的小燎炉也不会换成一斗半木炭的硕大燎炉.
到得正厅,使女已经将茶煮好.刚饮得一盏,相里家老便指点着厨下仆人上酒上菜.片刻之间,三案酒菜便整齐备好.吕不韦看得一眼,叫住仆人吩咐道:"再上一案,相里家老入席."老相里连忙笑道:"不须不须,老朽在小厅陪越执事也是一乐.左右少东不急走,老朽改日专陪一席如何?"父亲笑道:"慢待越执事也是不妥,还是家老明白.不韦有心为敬,也是好事."两句话便抹个溜平.吕不韦只好一拱手笑道:"如此多谢家老,改日你我痛饮便是."老相里连连答应,一拱手便笑呵呵走了.
母亲指着热气腾腾的大爵笑道:"不韦呵,这是家酿清酒,尝尝如何?"
吕不韦捧着大爵肃然跪起:"父亲,母亲,不韦十年不归,有失孝道.此爵敬我高堂,万寿无疆!"说罢便举爵一饮而尽.父亲却只轻轻啜得一口笑道:"卫商老话,商旅无孝道.说得便是这经商奔波之人,难以尽寻常孝道.不韦说则说矣,却莫为此等事当真上心.大孝者,成先祖之遗愿,大我门庭也,岂有他哉!"母亲也跟着笑了:"说归说,你要门庭大,我却只要儿子好."此时吕不韦又饮得一口热酒,便对着母亲一笑:"家酿清酒果真香醇,上品!"母亲便高兴得眯起眼睛笑了:"只可惜也,家门无酒徒,娘这酿酒术也无人鉴赏了."吕不韦哈哈大笑:"娘有几多存酒,全让我带走如何?""好也!差不多一车够了."母亲开心地絮叨着,"这吕氏清酒,原本是濮阳有名了.你大父迁出濮阳,关了酒铺,那些吕氏酒痴还追到庄里来买哩.后来吕氏布帛生意大了,你大父便不让娘酿酒,只助着你父验布管布了.这一车,还是那年停酿时藏下的,都快三十年了,便是留给你回来……"母亲又哽咽了.
"不韦呵,你这十年,缓过劲来么?"父亲呵呵笑着岔开了话题.
"非但缓了过来,且进境多也!"吕不韦喟然一叹,"十年前,我因援齐抗燕,使吕氏商社陷入困顿拮据,几于倒闭.父亲非但不责怪于我,反书简宽慰我,说此乃天下大义,败则败矣,无须上心.后来,父亲又派人送来老宅镇库底金两万,嘱我撑持下去.若非父亲深明大义,不韦何能撑持到田单复齐……"
父亲呵呵笑道:"此等事不说了,我知道.你只说目下如何?"
"后来,商运大开!"吕不韦拍案笑道,"目下,吕氏商社专做三大行生意:盐、铁、兵器.丝绸珠宝维持日常开销.除了秦国,山东十八国国国有店,全部执事工匠两千六百一十三人."
"盐、铁、兵,其利几何?"
"盐、铁之利,十倍上下.兵器之利,三五十倍不等."
"四宗生意,年出货量几多?"
"盐两万车上下,铁百万斤上下,兵器年成交两三次,每次百车上下."
父亲默默掐指运算一番,声音都颤抖了:"利金,三十万上下!"
"不止."吕不韦摇摇头,不无骄傲的伸出了拇指小指.
父亲默然了,良久,终是粗重地叹息了一声兀自喃喃不断:"上天,匪夷所思也匪夷所思也,吕氏终成天下巨商了,天下巨商了,好生想想,好生想想."
吕不韦笑道:"父亲所想,可是金钱之出路?"
"不韦,随我到书房."父亲断然一句,径自摇着车轮走了.
大书房中,红红的木炭火映着父亲紧锁的雪白长眉,吕不韦颇是犯难,把不定该如何向父亲说明自己的转折决断?父亲不是昏聩老人,不说,问心有愧也.然父亲毕竟已经风烛残年,如此渺茫的冒险说得太透,累他老人家忐忑不安,也是问心有愧.反复思忖,也只有随着父亲的话头随机应变了.
"不韦,六十万金,堪比一个诸侯国了."父亲第一次没有了呵呵笑脸.
"活金堪比,真正财富不堪比."
"商家无闲钱.如此巨金,你要派何方用场?"
吕不韦思忖道:"商家以牟利为本.敢问父亲,耕田之利几何?"
"劳作立身,其利十倍."
"珠玉之利几何?"吕不韦问.
"珠玉无价,其利百倍."
"若得谋国,其利几何?"
"谋国?"父亲大是愣怔,"邦国焉得买卖?何谋之有?"
吕不韦字斟句酌道:"譬如,拥一新君,掌邦国大权."
"……"父亲默然,良久,竹杖笃笃顿地,"如此谋国,其利万世不竭!"
吕不韦顿时如释重负,轻松笑道:"父亲明白若此,不韦便大我门庭,或可做一回范蠡、白圭般的国商."
"业已选准利市?"
"奇货可居,惟待上路."
"不韦呵,"父亲竹杖点着石板,"志固可嘉,风险却是太大也!"
"父亲说得对."吕不韦悠然笑道,"谚云,商险在财,政险在身.以奔波之劳、情义之失、荡产之危为代价,而谋财货之利,商人之险也.以心志之累、终身毁誉、身家性命为代价,而谋定国之利,从政之险也.世无风险,雄杰安在?我吕氏积三世之力,累金巨万,便当有大图谋也!巨财小谋,岂非暴殄天物?大谋者,谋国为上.若不谋及天下苍生安危,不将吕氏一族刻于青史之上,我金价值何在?你我父子,又于心何安?"
父亲静静地倾听着,老眼中闪烁着异乎寻常的光彩,终是拍案长吁一气:"不韦呵,有志气!比父亲强.老父亲信你.纵然破财灭族,老父不悔也!"
"父亲……"吕不韦泪水盈眶,对着白发苍然的老父亲便是深深一躬.
此后几日,吕不韦便是沉沉大睡,日上三竿方起,用过饭便与等候在厅堂的族人们饮茶聚谈.三五日过去,家主们来遍了,厅堂没有等候者了,吕不韦便自己在庄中挨家拜会,族人完了便拜会田户工匠与仆役,一连月余,竟是忙碌得不沾家.进入腊月,终于将全庄人家走了一遍.大寒这日,吕不韦吩咐厨下在自己的小庭院备好了三案酒菜,特意请来了父亲与相里家老,备细说了自己走动月余所得知的诸多隐情,末了满腹感慨道:"吕庄生计,囿于卫国之迂腐旧制太深,与天下潮流远矣!不韦之见,吕庄之法须得有变,否则,吕氏一族终将生出祸乱也!"
吕不韦所说之生计,便是吕庄的"田商两分"现状.当此之时,天下已经是战国中后期,卫国却依然是井田旧制悠悠不变.由于吕氏族人是"国人",便有着一份永远不变的"王田"——每户三百亩,不管你是否耕耘,这份根基之田都是世代承袭的.然则,吕氏族人户户为商,几百年下来,已经没有一人耕田了.田土是根基,虽然不耕,却也得占着.于是,吕氏族人便各自容纳了多少不等的逃亡隶农,来替代耕耘.这便是所谓的"附庸田户".这些田户,原本大多是他国逃亡的奴隶,替主家耕田,自然只是求得吃饱穿暖而已,田中五谷所收,便悉数归于"国人"主家.若是浅尝辄止,似乎一切都是平和的天经地义的:逃亡隶农衣食无着,吕氏族人收留了他们,他们便理当为吕氏族人无偿耕耘;更何况,吕氏族人并无王族国人作威作福的恶习,善待隶农,与他们同庄而居,虽是贫富是天壤之别,却是比濮阳城内王族国人的田户强得多多了.然则,祸乱之根恰恰便在这里:濮阳王族国人的田户,大多是卫国残留下来的公田老隶农,终生无出国门,根本不知道天下大势潮流,认定了做牛做马便是隶农的天命;吕氏族人容留的逃亡奴隶却不一样,四海漂泊而来,对各国变法潮流与新田制大体上都能说叨得一二,留在吕庄,图得是卫国尚算太平,吕氏族人尚算宽厚;然则世事一旦有变,或起战端,或遇天灾,或是国事之乱,隶农们终究是了无牵挂抬脚便走,轻则逃亡一空,重则劫主造反入山为盗,如同楚国的盗跖军一般.生计旧制而致灭族之难,吕不韦所说的祸乱根源正在这里.
一席话说罢,父亲与老相里竟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少东说得是."这次却是相里家老先开口,"族人皆商,户户累金百千,若果真有动荡之险,后果不堪矣!少东阅历甚丰,必有良策."
父亲脸色少有的阴沉着:"事虽至大,也得看办法如何."
"我意只在八个字:分买田劳,除人隶籍."吕不韦拍着书案一字一顿,"分买田劳,是一体两事.其一,分买耕田.便是族人将耕田分出一半给田户,以目下田价之五成折算,卖给田户,许田户在十年之内以谷物劳役抵消.其二,此后,族人以田户代耕,须得出金买劳,如此两便.除人隶籍,便是将族人所握田户之隶籍证物悉数销毁,将老壮田户、隶籍仆役之身躯残留的印记悉数医治,不能医治者则掩盖,使田户仆役与我族人同为吕庄庶民.如此做去,祸根消除,吕氏必得平安也!"
"壮哉少东也!"老相里拍案赞叹一句,却又皱起了眉头,"这除人隶籍,本是邦国之权.一庄私除,若是卫国官府追究起来,只怕难以应对."
"此一时彼一时,目下大势,卫国何敢追究?"吕不韦便将路过濮阳时卫怀君的种种做作说了一遍,末了笑道,"卫国君臣,心思尽在聚敛搜刮,只要收得税金,何管你是隶籍还是国人?再说,若卫怀君稍有异动,我族便扬言迁徙赵国,他却舍得么?"
"好好好."老相里笑得很是开心,"少东见得透,老朽茅塞顿开也!"
父亲又呵呵笑了:"这分买田劳,未免繁琐.吕氏族人左右不缺那几个钱,索性将耕田送给田户一半,也是个世代人情."
"父亲差矣!"吕不韦认真地看着父亲,"荀子有言,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人无师法,则偏险而不正.田户有勤懒良莠,若无偿送田,使垂手而得,便不知珍惜,勤耕劳作之心必减.作价卖于田户,则能激励人人勤耕,争相早日抵消债金,以使耕田归己.当年齐国之田氏,正是这般'私制'崛起也.秦国奖励耕战,变疲民为锐士,奥秘也正在于奖勤罚懒,岂有他哉!"
父亲长吁一声,竹杖便是一点,"相里家老,此事你便筹划了,宜早不宜迟,来春启耕前便分买田土."
"老朽遵命!"相里家老慨然一拱手,却又嘿嘿笑得不亦乐乎.
"笑个甚来?"一语未了,老父亲也呵呵笑了.
"老也老也,竟经得一回'吕庄变法',高兴也!"言未落点,三人便一齐大笑起来.
整个冬日,吕不韦便帮着老相里奔波谋划,将这"吕庄变法"搞得分外扎实细致.老田户们感奋不已,全然忘记了窝冬,整日价忙碌备耕,偌大吕庄便是一片热气腾腾.大年那日,吕庄社火通宵达旦.父亲与老相里硬是被田户们抬了出去,神灵般坐在火把簇拥的高车上在全庄周游.吕不韦破例没有出门,陪着母亲在燎炉前守岁.
"不韦呵,娘有一事,你须得有个说法."老母亲第一次这般认真.
"娘,又是婚配事了."吕不韦笑了.
"婚配事小么?"母亲板着脸,"你业已三十有六,该当续弦了.老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当真,不让娘看看孙儿了?打实说,我已托家老在濮禁止色得一女,大夫门庭,人家对你也略微知道些个,若是提亲,量来没有大碍.教娘说,这次便成亲,你只要住得三月,妻有身孕你便走,娘不拦你.商旅多别,难为人丁呵……"
"娘……"吕不韦眼睛也红了,"娘,儿多年未得续娶,并非定要官门之女.目下世事,商旅之家已经不再卑贱了.儿若想做个大夫,立即便能做.儿对母亲起誓:两年之内,定然婚配,否则,听娘指妻!"
"你呵,"母亲点点儿子的额头笑了,"有可意女子么?"
吕不韦一点头脸却红了:"只是,年岁太小,有些不当."
"太小?二八小女?"
吕不韦点点头:"若是大得几岁,也许便给娘带回来了."
"是这女子要嫁你,对么?"
"娘说得是."
"不韦呵,"母亲慈和地笑着,"女小不为过.只要她家门有教,能跟你甘苦始终,纵是迟得两年再娶,又有何妨?娘只担心,你不用使女,身边又没有个女子操持衣食寒暖,终是活得不浑全呵."
"娘,"吕不韦勉力笑着,"夫妻为人伦之首,儿只是不甘轻率罢了.两年之后,娘定然满意便是."
"好,娘便等着了."母亲拭了拭眼角,一如既往地笑了.
倏忽之间,冬去春来,雪消冰开,中原大地的启耕时节来临了.便在这耕牛点点的时刻,一骑快马出邯郸,渡大河,从白马津便直下了吕庄.是夜,吕不韦小庭院的灯光直亮到东方发白.清晨时分,驾车执事越剑无便一马去了白马津渡口.暮色时分,邯郸来人也飞马离庄.吕不韦便也开始了诸多头绪的忙碌.
这一日,正是清明节气,夹道杨柳在纷纷细雨中湿漉漉的嫩绿,族中商人的车马也在细雨中急匆匆的上路了.清晨起来,吕不韦去庄外祭扫了祖先陵园,回来收拾好车马便要向父母道别.正在此时,却见相里家老走过来低声道:"老朽送少东上路吧,两位老人从后山去祭祖了."吕不韦痴痴一阵,对着父母亲的庭院深深一躬,回身又对家老深深一躬:"相里老爹,拜托了."老相里顿时老泪纵横:"少东毋忧,天佑吕氏,老主家平安大吉.dai kao朽给西门老兄弟道个好……"吕不韦认真一点头,转身便大步出门去了.
缁车辚辚出得庄门,吕不韦却愣怔了——吊桥内外的大道两边,男女老幼齐刷刷夹道而立,处了族中的晚辈少年,竟全数都是吕庄田户,细雨蒙蒙之中,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骤然之间,吕不韦两眼酸热,泪水竟盈眶涌出,一个挺身便站上车辕拱手高声道:"父老兄弟姐妹们,不韦告辞了!不韦不会忘记故土,不韦还会回来——"
"少东恩公,万岁——"绿蒙蒙原野便是一声春雷般的呐喊.
"后生们上!抬恩公上路——"一个苍老的声音喊了一声,吊桥里边的大群精壮便是一声呼喊,黑压压围过来抬起缁车牵走三马,一声"万岁!"呐喊,便听嗨地一声虎吼,一辆足足两千斤重的青铜缁车便忽悠上了肩头!
细雨蒙蒙,号子声声,雨水夹着泪水,吕不韦颤栗的心田湮没在了无边的绿野之中.
这是公元前二百六十年的春天,吕不韦踏上了西去秦国的漫漫官道,开始了一条亘古未闻的谋国之路,低谷时期的战国历史,轰轰然翻开了新的一页.
第四章咸阳初动
一幽幽南山不宁不令
一进四月,长史与给事中属下的两大官署,便随着老秦王悉数搬到了章台.
战国之世,中原大河流域的气候与今迥异,林木苍苍,潮湿炎热,大象犀牛鳄鱼剑齿虎等诸般丛林热地动物寻常可见.号称金城汤池的大咸阳,虽占尽兵家地利,然在气候上却正好窝在渭水一个臂弯里,背后是高耸的北阪,东西是构成巨大河弯的林木山塬,惟余南面来风,却有远处的南山(秦岭)巍巍然横亘数百里.大风口不利,咸阳的夏日便分外湿热.时人谚云:"金城无风,汤池多水,逢夏流火,燎炉烤背."说得便是这大都咸阳,逢夏便是火炉一座,整日价挥汗如雨.商鞅建造咸阳之初,便在南山风口为孝公建了避暑的章台,可见选定咸阳城址并非不知其弊,只是利害权衡更重安危罢了.
年年入夏,秦昭王都要在章台住得三两个月,轻车简从,一有大事便立即赶回咸阳.然则今年却是不同,非但兴师动众地迁去了王室直属的所有官署,且明诏朝野:太子嬴柱镇国,丞相蔡泽晋爵纲成君,开府总摄政事.诏令一发,咸阳老秦人便是纷纷揣测,然慑于"不得妄议国事"的法令,只能是私相窃窃罢了.
国事不明,国人议论不安,春秋战国谓之"国疑".寻常多见者,大多是"主少国疑",说得是幼主在位,国人便对朝局动向多有疑惑揣测.如秦昭王这般雄强君主在位,而使国中扑朔迷离者,却是当真少见.究其竟,在于秦昭王在位五十余年,目下已经是年逾七旬,如此明诏朝野,便大有临终善后的意味.大争之世,一代君王便是一代国命,其对庶民生计的作用无论如何估计都是不过分的,更兼太子的平庸孱弱朝野皆知,国人难免疑窦丛生.
老秦人窃窃私议,尚商坊却是响动大起.这尚商坊,是咸阳建城时特辟的山东六国商贾区,也是六国商人与游士学子在秦国聚居的坊区,赫赫然十余万人,超过了任何一个大都会的外国商旅,只有战国初期的魏国都城安邑与齐宣王时期的临淄可与之比肩.这尚商坊大商名士云集,议论国事全然战国奔放之风,火辣辣热腾腾以切中要害为能事.秦国每有大举,尚商坊便是一片议论一片忙碌.议论之要,便是传播消息辩驳根由论争对策.忙碌之要,却是向本国急发"义报",警告预为应对.秦昭王明诏一发,尚商坊便有了一个惊人传闻——老秦王风瘫了!秦国要乱了!无论是酒肆客寓,还是行商坐贾,到处都是一片慷慨高声,话题也是惊人地一致:秦国势必衰落,山东该当如何?
风声很大,咸阳官府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既没有依秦国律法追查六国商人"妖言惑众",也没有加强商旅关卡的盘查,更没有尚商坊传闻的大举动——封锁函谷关,课六国商人以重税,而后尽行驱赶六国商旅,从此闭关自守.如此旬日过去,六国商旅们虽大惑不解,却也不敢造次生事,竟是渐渐平静了下来.
便在这主老国疑国人惶惶之中,一支马队拥着一辆青铜传车出了咸阳,直向南山而来.尚商坊便又是一则传闻:谒者方车非时出城,老秦国必有异动!
却说这谒者传车进得南山河口,谷风习习凉爽宜人,湮没在遍山林木中的章台,更是一片清幽静谧.传车从林间大道进入章台石门,稳稳停在了长史官署廊下.长史大臣桓砾迎了过来,与谒者低声交接得几句,从谒者手中接过一只两尺见方的铜箱,便匆匆向秦王书房去了.方到长廊尽头,桓砾便见白发白须的老给事中向他摇了摇手,示意稍候片刻.两人都是老臣子了,只此一个手势便清楚:老秦王正在午眠.桓砾一句话不说,便肃立在廊下静候.
过得片时,便见书房大门无声滑开,一个少年内侍走出来向老给事中一点头便去了.给事中又向桓砾一招手,接着便是长声一呼:"长史桓砾晋见——"
书房隐隐传来一声苍老的咳嗽,桓砾抱着铜箱便走了进去.
章台的王书房原本宽大简约,除了高大耸立的红木书架,便是几张厚重宏阔的书案.而今,这王书房却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了:两进连环,里间做寝室,外间是书房,中间立着一面黑沉沉的大木屏;纵然寝室近在咫尺,书架环立三面的中央空阔处,还是有一张可坐可卧的特大木榻;木榻前一张长大的书案,案上竹简码成了一道连绵"文山".隐隐之间,竟说不清是寝室还是书房.自进章台,古稀之年的秦昭王便始终半卧在那张长大木榻上,时睡时醒,一切都是断断续续没有任何定准,桓砾与老给事中的弓弦便始终绷得紧紧的.
国君的随行官署有两大系统:一为长史署,是国君处置国务及直属财政的官吏系统,后世一度演变为中书省;二为给事中署,是以内侍机构为中心的国君生活官署.不管国君走到哪里,这两套人马都是随行跟进的.所不同的是,秦昭王往年出巡或章台避暑,都只带两署的几名干练吏员,主管大臣长史与给事中倒未必跟随.这次却是不同,非但两套官署全数随行,且事先对章台做了一番大大的修葺改建.这修葺改建,却是王室尚坊直奉老秦王诏令秘密进行的,长史与给事中两位贴身大臣都未曾预闻.便是悉数官署随迁章台,桓砾也只是在临行前三日,才从老秦王口诏得知的.
已经做了二十余年长史,种种密动迹象已经使桓砾有了一个明晰判断:老秦王必有特异之变,要长住章台了.究竟何变?桓砾自然有所揣测,但未奉告知,却也决然不能说破.进得章台旬日,老秦王深居简出,连他这原本时时不离王室书房的枢要大臣,也见不上秦王了.今日若非谒者送来极重要上书,他还是不能晋见,惟其是进驻章台的第一次晋见秦王,桓砾心下便有了几分忐忑不安.
进入业已生疏的书房,桓砾正要行礼参见,却见榻上的秦昭王一指榻侧座案,便又对身后侍女一招手.侍女轻盈地飘了出去,片刻间便带着老给事中走了进来.
"两位,皆本王腹心."苍老沙哑的声音飘荡着,"今有一事告知:去冬岁寒,本王不意风瘫在榻.当此,非常之时,务须严守机密."
"老臣遵命!"桓砾与给事中异口同声.
秦昭王眯起了朦胧的老眼,给事中立即说得声老臣告退,便轻步出了书房.秦昭王微微一抬手:"长史,甚事?"
"启禀我王:纲成君与太子上书."
"噢?"秦昭王白眉一耸,"念来听了."
"纲成君上书."桓砾展开一卷念道,"臣奉王命,晋爵开府,大局如常,惟一事颇见蹊跷,不敢不报:臣三次相约太子议政,太子皆未能如约.臣遂赴太子府就教,方知太子业已卧病不能理事.事关邦国社稷之根本,臣不敢不言:太子年已五旬有余,沉疴积弱,隐忧已显.臣不揣冒昧进言,我王当未雨绸缪,早断太子立嫡大计.纲成君上书完."
"啪!"秦昭王轻轻一拍榻边扶手,却没有说话.
"太子上书."桓砾又展开一卷,"儿臣启禀父王:嬴柱受命镇国,政事繁剧,肩负重大,惟任劳任怨以报国家.然惟有一事,儿臣戚戚不能决断:嬴柱已过天命之年,尚无嫡子,难以为继,今欲请王命,拟在诸庶子中择其贤者立嫡,以为社稷存续,敢请父王决断.太子上书完."
"……"
良久默然,秦昭王微微开眼,嘶哑缓慢地一句:"长史,密召蔡泽."
桓砾答应一声便匆匆去了.国君秘密召见大臣,历来都是给事中奉命执行,今日下令长史,桓砾便觉有些异常.不及细想,当即派出干练吏员驾车奔赴咸阳,暮色时分便接来了蔡泽在长史署等候.初夜掌灯,老给事中便来传秦王口诏:长史桓砾,随同纲成君蔡泽一同晋见.
在给事中导引下,两人穿过了布幔密封的长长永巷,到了章台最隐秘的无名室.桓砾知道,这里便是秦昭王当年与范雎密谈昼夜的地方,等闲大臣几乎永远不可能踏进这个神秘的处所.可是,如今这密室竟也改得寝室书房含混不清,除了隐秘二字,几乎便说不上这是甚个用场的所在.
"臣蔡泽参见我王."蔡泽的尖亮嗓音在这四面密闭的石室也显得低沉了.
"臣桓砾参见我王."爵位低得三级,桓砾只能跟在后面行礼.
秦昭王的眼睛微微启开了一条细缝:"纲成君,入座便是.长史,书录今日对答,交太史令.社稷续断,总要对先祖后世有个说时也."
桓砾这才明白,今日是要他代替史官笔录君臣对策.依照传统,史官所录,大体皆为曾经发生的国事,如颁行修改法令、祭祀天地、晋升贬黜大臣、对某国开战等等;君王之言谈寻常不录,除非国君自认为须得笔录,或对谈臣子以为重要,事后追录而交太史令,寻常时日,史官并非如影随形般追随国君左右.今日之应对,要长史大臣亲自笔录,桓砾顿时觉得此事非同寻常——既为密谈定策,便是一时不能诏告朝野的机密大事;然又要笔录在案,便是必须显示:国君曾经就此大事有过决断;笔录其所以要交太史令入典籍库收藏待查,便是国君对先祖后世乃至朝野的一个交代凭据.蓦然之间,熟读史籍的桓砾觉得老秦王似乎在仿效当年的周公之法.
西周初年,周武王病势沉重.周公祭祀天地,默默对天发誓:愿代天子身死,祈求上天将自己的寿命续于天子.此事举动颇大,周公自然得许史官笔录.然则,祭祀祷告之内容,史官与随祭大臣却是一无所知.周礼法度:祭祀天地祖庙之祷告书,须交史官入库待查.所以,大臣与史官谁也没在意周公的哑祷.不想,周公却将祷告书当场锁入金匮密封,而后交太史令入王室典籍库,严令非王命不得打开.于是,周公祭天便成了一个谜.年余之后,周武王病逝,年幼的周成王即位,周公总摄国政.一时流言四起,纷纷诋毁周公居心叵测.有人密告周成王:当年周公哑祭天地,便是要诅咒武王早死,以篡夺天子之位!成王大疑,便亲自进入王室典籍库,打开了周公密封的祷告书.一看之下真相大白,周成王涕泣不已,从此深信周公不疑.
目下老秦王说要对先祖后世有个说时,分明是有难言之隐而借此表明心迹.从来都是凛凛断事的老秦王,今日竟是如此谨慎,足见此事之微妙难测!桓砾虽隐隐地有所意会,但心下却依旧是腾腾直跳.
"纲成君."半卧榻上的秦昭王终于开口了,字斟句酌,分外清晰,"老夫年逾古稀,人生苦短矣!本以为雍城祭天,上苍会赐老夫些许寿命.不意竟乍逢风瘫,以致病卧不起.天意如此,夫复何言?见君上书,老夫何尝不忧也!"
"我王毋忧."蔡泽一声哽咽,"王执秦政五十有四年,迭克危局,连渡险难,使大秦成煌煌大业.纵是今日国事繁难,亦终得上天庇护而安邦定国,何忧之有?"
"纲成君差矣!"苍老纵横的沟壑中抽出了秦昭王的一丝笑意,"我执王政,前二十余年为太后、穰侯之功.嬴稷亲政,唯成一事:摧毁赵国,使秦国最大强敌衰落.余皆不足论也.然,嬴稷亦有一大缺失:空享高寿,竟未栽培得一个堪为雄强之主的太子,太子之后,竟无一个才堪继统的嫡子.后继乏力,我心何安……查勘王孙,择贤立嫡,非一日可成之事也.然六国环伺,虎视眈眈,岂容我从容决断?两难之境,本王何堪矣!"苍老颤抖的声音飘荡在密室,弥漫出一片晚境老人的凄伤.
笔下一抖,桓砾的一滴大泪竟噗地从羊皮纸激溅起来.
"君若出得良策,便是大秦不世功臣."秦昭王喘息着补了一句.
"臣启我王."蔡泽却是平静了许多,从容答道,"太子之弱,王孙之立,臣一时实难就事断事.然臣为丞相,开府统政,自当有总揽全局之策.臣前出计然七字策,为在富秦.目下之势,却在安秦.臣有八字方略,可安秦国十年,以使我王得以转圜."
"……"骤然之间,秦昭王目光大亮.
"息兵养国,决内安统."蔡泽一字一顿.
"姑且说来."秦昭王语气平淡,目光却是连连闪烁.
蔡泽侃侃道:"八字三事,原为一体.大统续断,社稷安危之头等大事也.然此事非兵争扩地,立决立断反易铸成大错,惟假以时日徐徐图之,可保得当.惟其如此,便须外事无忧,国家无战乱兵争之危,方可争得时日.河内、南郡、燕齐、长平,四次旷世大战后,大秦乏力,山东六国更见衰弱,合纵攻秦业已难以为继.当此之时,我对山东外可虚张声势,而内行息兵养国之策.就实而言,便是一不扩军,二不打仗,只图自守;自守之下,养息民力,整肃吏治,以为未来新君扎下根基.若能持此守势而息兵养国,我王便可从容决内,立定大统继承,此谓决内安统也.决内须得有时,有时须得息兵,息兵养国,方可得时决内.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相辅相成,此谓八字三事皆一体也."
"息兵养国,决内安统."秦昭王轻声念叨一句,默然片刻,一拍卧榻扶手,"好!便是这八字方略.纲成君,惜乎老夫垂垂,不能对你一拜了."
"君上……"蔡泽一声哽咽便拜倒在地.
秦昭王摇摇手,默然片刻,叩着扶手低声道:"长史起诏:纲成君蔡泽得对太子嬴柱诸子详加查核,择其贤者,报本王决断.查核之法,许纲成君酌情行事,太子府无得干预."
"……"蔡泽顿时惊愕,默然片刻肃然拱手做礼,"臣启我王:太子立嫡,事关社稷,惟我王会同王族资深大臣决断处置,方可平息国疑服膺朝野.臣资望不足,更兼素不熟悉王子王孙,若有失察,纵身死不足以补过也!"
"纲成君,"秦昭王罕见地笑了,"君之八字,解得老夫忧烦,何其操持之功却要推辞?八字三事,息兵不难,难在养国与决内.两事相比,养国不难.秦有成法循吏,养息民力尽可交太子督察,谅无大碍.惟立嫡一事,难亦哉!若老夫可一诏决断,岂能等到今日?"喘息得片刻,突然低声吩咐,"长史,将本王密匮打开,请纲成君过目."
桓砾一溜碎步便从帷幕后搬来了一只铜箱.秦昭王抖索着枯瘦的右手拉开了胸前大领,赫然现出一支晶晶亮的铜钥匙!桓砾肃然一躬,趋前双手轻轻取下,当地一声打开铜箱捧到了蔡泽案前:"纲成君请."
小心翼翼地浏览完十多卷竹简,蔡泽额头汗水涔涔,勉力镇静心神道:"臣愿奉命,惟有一事,尚请我王允准."
"何事?"
"两年之内,许臣随时晋见."
"可也."秦昭王点点头,"老夫也有一说,纲成君斟酌."
"愿闻王命."
"至迟三年,须得底定."
"臣谨奉命!"见老秦王呵呵笑得一阵不再说话,蔡泽便是一躬,"我王保重,臣告退."秦昭王便对外厅一招手:"给事中驾王车,礼送纲成君."老给事中隔门一声答应,便领着开门出来的蔡泽去了.
"立即密宣上将军蒙骜."秦昭王低声一句,便疲惫地靠着大枕闭上了眼睛.
桓砾当即书诏,待诏书发出时,长榻上的秦昭王已经发出了粗重地鼾声.桓砾正待悄然退到外厅,却听秦昭王突然一句:"移回书房."便又是鼾声大起.桓砾正在愣怔不知所以,却见四名黑衣内侍走来,拥着长大的木榻悠悠然碾过厚厚的地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可墙张挂的帷幕之后去了.
三日之后,上将军蒙骜从函谷关飞骑赶来,章台的灯光一直亮到五鼓(又鸟)鸣.
二丞相府来了不速之客
回到咸阳,蔡泽心下总是沉甸甸的.
老秦王采纳他的八字安秦新方略,原在意料之中.然则,将最重大的立嫡事务也压给了他,却是蔡泽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按照法度,确立太子是国事,大臣得参与议论,或奉诏考校候选王子之才德.然,太子立嫡却是没有定规.战国传统,若非牵涉王室权力,贵胄立嫡寻常都作为家事决断;若立嫡牵涉到王室权力格局,则国君视情形而决定干预程度.齐威王时,丞相靖郭君田婴无嫡子,齐威王便直接下诏,立其庶子田文为靖郭君嫡子,爵封孟尝君.战国之世,国君亲断王族大臣立嫡事务,这件事最是引人瞩目.目下,太子嬴柱的嫡子确立,直接关乎王位大统,远非孟尝君之事可比,本当秦王亲自处置,谁想却压到了蔡泽头上.若仅仅是事关重大朝野瞩目,蔡泽倒绝不会畏难,名士建功立业,无克危难何见功勋?要害处在于,太子立嫡直接关涉王族各支脉的利害格局,棘手处太多,事事都是投鼠忌器,外臣极难操持.再说,战国之世崇尚将相之功,名士当国或兵争扩地,或富民强国,这种宫廷斡旋,天下难见其功,也非名士所长.以范雎斡旋之能,当年奉秦昭王之命考校王子,也是浅尝辄止,三个月后便辞相归隐,其间难处可想而知.蔡泽很是内明,深知自己在资历威望、功业根基、斡旋奇谋等诸般方面,在战国秦的历代丞相中都是平庸的,与商鞅、张仪、魏冄、范雎不可同日而语.纵是此等四位赫赫大才,最后也都在雄主末世的宫廷斡旋中败北而去.蔡泽何能,避之惟恐不及,何曾想过一身承当?
然则,蔡泽还是受命了.
秦昭王让他看得那箱密件,使他不得不接受这一棘手特权.密件有目下老臣们对择立太子嫡子的上书,有当年范雎对诸王子的查勘上书,有太子嬴柱的自查上书等等.然最令他惊诧的是,竟然还有河西隐者士仓的一卷秘密上书!士仓对太子诸子有八字评判——不习经国,惟好弓马!最后硬邦邦写道:"士仓布衣,率性建言:诸王孙若不习计然经国之学,秦国危矣!"正是士仓的上书,使他不得不接下了这件棘手的差事.士仓是范雎秘密举荐给太子嬴柱的,是通过蔡泽的传信促成的,依着法度,两人都是"私举".当此局势,士仓举荐他督导王孙,他能拒绝么?且不说这件背着老秦王的"私举"密行之罪,只有自己接受诏命才能化解,只自己凭着精通计然之学入秦为相,便是不能拒绝.这个士仓究竟何许人也?若果真隐士,走便走矣,何须来此一番狗拿老鼠?
苦思不得其所,蔡泽便决计先到太子府知会交接.
蔡泽轺车辚辚到了太子府,家老连忙迎来,说太子正在池边亭下.蔡泽说声无须通禀,便摇着鸭步径自向池边走来,石亭在望,便是呵呵一笑:"好一股香!谁道良药苦口也?"嬴柱刚刚放下药盅,站起来一拱手道:"开府丞相竟能如此逍遥,纲成君无愧大才也!"蔡泽诡秘地摇摇手:"奚落管个甚用?老夫是蚂蚱拴得憋腿,没个蹦达."嬴柱不禁笑了:"足下方得晋爵开府两桩喜庆,如何却成了憋腿蚂蚱?"蔡泽坐进了对面石礅,却只看着嬴柱不说话.嬴柱大奇,欲待发问,却闻遥遥一声长呼:"王命诏书到——"
嬴柱匆匆迎到亭外.一名白发老内侍已经捧着诏书走了过来,接着便是尖亮的诵读:"秦王诏命:太子嬴柱,镇国监政,当以纲成君蔡泽之方略行事,代丞相督察政事.大秦王五十四年夏四月."老内侍宣罢去了,嬴柱却捧着诏书兀自愣怔.
"安国君明白么?"石亭传来蔡泽的嘿嘿笑声.
"明白个甚!"嬴柱霍然转身,苍白浮肿的脸骤然红了,"我代丞相督察政事,你这丞相做甚?你之方略,我却如何知道?镇国监政变成了署理政务,父王分明是老……"
蔡泽却悠然自得地笑了:"署理政务者,熟悉国事也,不好么?"
"甚个好不好,是不合法度!"
"职事变通,与法度无涉."
"储君与丞相职事,焉能动辄变通!"
"安国君少安毋躁."蔡泽虚手一请,将喘着粗气的嬴柱请进了亭下坐定,便是淡淡一笑,"敢问安国君,近日可曾上书?"嬴柱目光一阵闪烁,终是点了点头.蔡泽接道:"如此变通出在安国君上书之后,便必与安国君上书相关.只做如此想去,断无差错也.言尽于此,老夫告辞."
"且慢!"嬴柱霍然站了起来,"我署政事,岂非罢黜了丞相?"
"甚个说法?"蔡泽一脸正色,站起身边走边说,"老夫依旧开府丞相,足下依旧镇国太子.敢请安国君明日过府,与老夫交接便了."说罢便摇着鸭步径自去了.嬴柱望着蔡泽背影愣怔半日,竟是回不过神来.
蔡泽回到府邸,正是日暮时分,竟起了咸阳极是难得的徐徐凉风,庭院燥热之气大减.蔡泽便吩咐书吏将书案搬到庭院宽阔通风处,一张大席四盏风灯,要消受一番夜读消夏的自在.方得就绪,却见家老轻步走来道:"家主,有一士子求见,说是带信而来."蔡泽正夜读兴头正浓,一挥手便道:"不见.信拿回付赏金便了."家老凑近低声一句,蔡泽眉头一皱却又笑道:"既是如此,请他进来."
家老去得片刻,便见一个白衣人飘飘而来,方近书案便是一躬:"濮阳商贾吕不韦,见过纲成君."初月之下,来人束发无冠举止风雅,一团亲和之气竟如朦胧月光般弥漫开来.蔡泽心下一动,虚手做请笑道:"足下入座说话."
吕不韦一声"遵命",便撩起麻布长袍跪坐于大席边缘,离着那张大案却还有三尺之遥.蔡泽不禁便是一个拱手做礼:"先生通得这咫尺为敬之古礼,实属难得也."转身便是一声吩咐,"上茶."吕不韦谦恭地微微一笑:"不韦一介商旅,粗通礼仪而已,不敢当纲成君褒奖."蔡泽目光一闪笑道:"先生识得范君?"吕不韦一点头,便从长袍衬袋中拿出一支细长铜管,双手捧起膝行案前:"此为书简,应侯不便入秦,不韦传信而已."
蔡泽接过铜管,见管头泥封赫然,心下便是一动,当即用刻刀剔开泥封拧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打开,眼前分明便是范雎手迹:
蔡兄如晤:老夫隐退山林湖海,念安国君千里求助之诚,念兄无端受士仓之累,一事惟做消息告之:安国君庶子异人,已在赵国觅得踪迹;此事赖商旅义士吕不韦之劳,欲知异人之情,尽可询问之.决断如何,凭兄自决,老夫自无说事.
蔡泽看得一阵心跳,面色却是平静如常,很随意地卷起羊皮纸塞入铜管,再将铜管丢进了书案边上的木函,悠然一笑:"先生入秦,欲商?欲居?欲游?老夫或可助之."
"先游."吕不韦满面春风地笑着,"或商或居,待后再说了."
"先生寄宿何处?"
"长阳道泾渭坊."
"噢?"蔡泽不禁惊讶,"尚商坊豪阔客寓多矣!如何住了国人坊?"
"欲知秦风,当知秦人.尚商坊虽在咸阳,却非秦之真髓也."
"好!"蔡泽拍案笑道,"先生见识不凡,老夫便无须操持了."
"纲成君国事繁剧,不韦告辞也."吕不韦说罢起身,肃然一个长躬,便径自去了.蔡泽欲待起身相送,却见白色身影已经飘然过了池畔山麓,愣怔一阵,便重新拿出范雎书简揣摩起来,思谋一阵,便转悠到池畔燕山上去了.
范雎这封书简却是特异,且不说内中消息,单是这传信方式便大是蹊跷.依着商旅带信规矩,泥封铜管便意味着传信者没有打开过书简.若是寻常书简,蔡泽绝不会生出疑惑之心.然则,这是事关未来君王权力的至大事体,其间有可能出现的权谋往往是匪夷所思!别个不说,便是那个士仓,分明是范雎举荐给安国君第六子嬴傒的老师,分明是一个与宫廷毫无瓜葛的桥山隐士,如何便生出了一桩上书老秦王的奇事?骤然看到士仓上书,蔡泽如同吃了一记闷棍,一切辞谢立嫡事务的理由都被无边的疑惧淹没了,甚至对范雎也生出了一丝隐隐地疑心——此公莫非要借我之手有所图?因了这份疑心,蔡泽对范雎的书简只能不置可否,他要想想看看再说.况且,范雎在书中恰恰提到了吕不韦,从语气看,还颇为倚重.从其人言谈辞色看,吕不韦似乎不知书简内容.然若果真不知,这书简却是如何捎来?莫非是辗转相托?以范雎之能,要给咸阳丞相府带一书信原是轻而易举,如何竟要辗转托付这个吕不韦?而吕不韦若知晓此信内容,而竟能安然面对,此人此事便是深不可测!
诚然,嬴异人有了下落确实是个好消息.今番奉命操持太子立嫡,有了这个少年声望颇好而又久无音信的公子的下落,那个嬴傒便不再是惟一人选.只要有"择"的余地,对于蔡泽而言,操持起来便有利得多,且结果无论如何,至少都可以对朝野有个公正的交代.然则,这个嬴异人,却不能轻易从这条途径亮相.此间要害处,便在于范雎与吕不韦有无阴谋他图?若有阴谋,蔡泽宁可选择邦交途径去赵国查勘嬴异人,而不愿通过范雎吕不韦之"消息"途径联络嬴异人.尽管范雎在书中已经言明只报消息,凭君决断,蔡泽还是隐隐不安.毕竟,权力斡旋中的言行不一是太多太多了.
渐渐地月上中天,蔡泽终于想得明白,回到书房便立即做了一番调遣.清晨时分,两骑快马便飞出了咸阳东门,一名商旅装束的书吏也出了丞相府后门.
次日晚间,蔡泽便接到了书吏密报:卫国商人吕不韦,确实住在长阳道泾渭坊的栎阳客寓,入住三日,只出门一次,无任何人拜访;尚商坊的六国商人,大多不知吕不韦其人,只有楚国大商猗顿氏的老总事略知一二,说此人根基在陈城,根本不会来秦经商.此后一连半月日日密查,报来的消息都一样:吕不韦每日出门踏街游市,暮色即归,从未与任何人交游往来.
便在此时,山东两路秘密斥候快马回程,密报了两个消息:其一,范雎隐居河内王屋山,逍遥耕读,近年多病蜗居,无任何异动;其二,士仓已经离开了桥山,与一个叫做唐举的士子结伴周游去了,连桥山的茅屋都烧了,并未查出任何"密士"踪迹.蔡泽不禁大松了一口气,然一丝疑惑却总是挥之不去——均无异常,难道是老夫杯弓蛇影了?思忖一番,蔡泽进了一辆密封辎车,从后门辚辚驶出直奔长阳道而来.
进得栎阳客寓的车马场,有侍者殷勤迎上,蔡泽说要拜访吕姓客官,侍者笑道:"先生居修庄,足下是第一位访客,请随我来."便将蔡泽领到了最深处的一座庭院,方到竹篱院门,便见一柱与人等高的白石上两个斗大的红字:修庄.蔡泽点头赞叹:"客寓好风雅,竟有修庄之名!"侍者谦恭笑道:"足下褒奖,愧不敢当.我寓定规:客官入住,可给自己居所命名,我寓只刻石便是."蔡泽原是计然学派,留心诸般民生流俗,闻言大奇:"如此说来,一座庭院岂非便有诸多名号了?"侍者笑道:"客官命名,人走名留.后住客官若不满前客所留名号,便可重新命名;若中意于前客名号,便可在这柱名号石上刻得自己姓名,以示认可."蔡泽细看白石,左下角果然有"濮阳吕"三个小字,恍然笑道:"看来'修庄'名号,却是这位客官新立也."侍者一点头,便是一声高呼:"修庄有客——"
片刻之间,便听院内朗朗笑声,一人布衣散发大袖软履,从竹林小径悠悠走来,分明便是那个传信商贾吕不韦,只目下看去,却是比在丞相府多了一份消闲洒脱,全然不似寻常商贾那般珠玉满身.及至近前,吕不韦显然有些惊讶,看了一眼侍者,竟没有说话.
"先生客人领到,在下告退."侍者一躬,便转身去了.
吕不韦这才笑着一拱手:"纲成君布衣而来,不虑白龙鱼服之患?"
"这是秦国."蔡泽一副为政者的自信,"走,进庄说话."
客寓庭院不大,却是杨柳掩映绿竹婆娑,人行林间石板小径之上,清风徐来,幽幽然毫无湿热郁闷之气,顿时神清气爽.蔡泽摇着鸭步道:"足下所取修庄名号,却是何典何意?"吕不韦从容笑道:"荀子有言:内不修正其所以有,然常欲人之有,如是,则国不免危削.不韦取荀子'修正'之说,命为修庄,尚请纲成君斧正."蔡泽略显矜持地一笑:"荀子此言,是在稷下学宫论战王霸之道时说的,其时老夫在场也.此言乃邦国理财之说,本意在劝人劝国:要自省、改正对自己财富的用途,而不能总是图谋占有他人财富.否则,在国国危,在人人危.能出此典者,必有两处异于常人也!"吕不韦不禁笑道:"凭君论断,两处何在?"蔡泽站住了脚步正色道:"拥巨万财货,读天下群书.否则,绝然不能出得此典!"吕不韦哈哈大笑:"一庄之名,在君竟成卦象,纲成君好学问也!"蔡泽却是一脸板平:"无打哈哈,老夫所言对也错也?"吕不韦只笑得不停:"对也错也,原在君一断之间,我说却有何用?纲成君请——"
一路走来,过了竹林便见一片杨柳围起三座茅屋,茅屋小院前一座掩在杨柳浓荫下的茅亭,茅亭下石案上一尊煮茶的铜炉,正悠悠然蒸腾出一片异香.蔡泽便是一拍掌:"好个修庄,简洁舒适,有品!"吕不韦笑道:"这是客寓最简陋、最便宜、最僻背的一座庭院,我稍事收拾了一番而已."蔡泽连连点头:"好好好,身在商旅,却是本色自守.噫!你好棋!"话未落点便大步摇到了茅亭下,盯着石案上的棋局不动了.
"闲来无事,自弈而已,纲成君见笑了."
"黑棋势好!"蔡泽目光依然钉在棋盘,"足下以为如何?"
"不韦之见,倒是白棋略好."
"不不不,黑棋好!"说着一招手,"我黑你白,续下."
"也好."吕不韦转身啪啪拍得两掌,茅屋中应声飘来一个绿衫少女,便跪坐案前伺服那尊茶炉了.吕不韦坐进了蔡泽对面便是一拱手:"请."
"噫!荆玉也!"蔡泽拈起一枚黑子打下,却捻着两根指肚惊叹起来.
"好手!"吕不韦由衷赞叹一句,"这荆山玉非上手不知其妙,然若非酷好棋道之个中人,指肚却实在难有这般功夫!"
"啧啧啧!"蔡泽已经从棋匣中夹起了一黑一白两子,对着午后阳光自顾端详,"蓝如海天,红如朝霞,合如七彩霓虹!上品也!"转身又打下一子,"打得荆山玉,方不枉了老夫平生棋艺,走啊!"
吕不韦拈起白子悠然一笑:"纲成君赢得此局,我当输君一副好棋."
"妙!"蔡泽拊掌大笑,"便博一彩!不为居官受礼也."
大约半个时辰,蔡泽在黑白密交的棋盘上打下一子笑道:"最后官子,完了!"一伸腰长吁一气,端起面前茶水便呱地一声吞了下去,"好茶!"吕不韦端详盘面片刻,笑道:"我输大半子.纲成君果然圣手!"蔡泽哈哈大笑:"大半子么?数数!"吕不韦笑道:"久在商旅,不韦粗通算径,略知心算之术,不用数."
"围棋局数,足下可曾算过?"蔡泽立即跟了一句.
"纲成君但说布局基数,不韦试算之."
"好!见方三路,九子布棋,可演几多局数?"
"一万九千六百八十二局."吕不韦默默掐指,当即做答.
"见方五路,二十五字布棋,可演几多局数?"
"八千四百七十二亿六千八百八十万九千四百三十局."
蔡泽目光一闪:"全盘三百六十一路布棋,可演几多局数?"
吕不韦低头沉吟片刻,抬头答道:"围棋总局,无人算尽.依不韦算来,大约要连写五十个万,才是大体数字.五十个万字,便是用尽数元,亦无法计之."
"匪夷所思也!"蔡泽惊讶了,"若非当年听墨家禽滑厘大师说过围棋局数,老夫当真不敢信这是一人当下算得!五十个万呵,第九位才是万亿万万垓局.说说,如此浩渺局数,基本算理何在?"吕不韦笑道:"这个却不难:一路变三局,其后布棋无分横直,增加一子,一律乘三,增至三百六十一子时,依旧子子乘三,便是总局数."蔡泽恍然一笑:"足下果是算经高手,佩服!只是,老夫却要讨彩了."吕不韦爽朗大笑着一伸手:"纲成君请,西厢茅屋了."
这茅屋却是非同寻常,进门便是一片凉爽,分明便是三重茅草冬暖夏凉胜过砖石大屋的特建"贵茅".绕过一道本色竹屏,便是宽敞明亮的厅堂——青石板铺地,中央大案上一方棋枰,两侧各一方草墩;西侧一具古琴,东侧一座香案,细细的青烟犹在厅中缭绕;正面却是红木大墙,两枚硕大的棋子镶嵌其中,白黑两个大字生发着润泽的亮色——棋庐!
蔡泽矜持地点了点头,便径自摇到大墙下端详起来:"黑白两子玉石琢成,噫!这字,却是如何进去也?"吕不韦笑道:"此乃楚国制玉名家和氏第三代传人之绝艺,剖玉刻字,如在镜中.""鬼斧神工也!"蔡泽一声惊叹,"足下识得楚国和氏?"吕不韦道:"吕氏商根在陈,也算得楚商.和氏传人作璧,只托不韦出手."蔡泽恍然一笑,却是欲言又止,却摇到中央棋枰前得意笑道:"看来,这副好棋便是老夫彩头也!"
"荆山常玉,如何做得纲成君彩头?"吕不韦一笑,转身便是啪啪啪三掌.须臾之间,便有一名须发雪白的老人推着一辆小四轮木车进了厅中笑道:"先生终是输棋了."吕不韦点头笑道:"西门老爹,十年彩头,今日有主,大幸也!"蔡泽眼睛直眨:"如何如何?足下十年未输一局?"吕不韦便是一声笑叹:"圣手者,可遇不可求也!"蔡泽嘿嘿笑道:"圣手不敢当,天下弈者,老夫可居第三."吕不韦惊讶道:"冠军圣手,却是何人?"蔡泽便是一脸正色:"唐举第一,士仓第二.老夫不及也!"吕不韦笑道:"依纲成君之见,不韦可算入流?"蔡泽嘿嘿一笑:"论棋艺,足下大约在十座之后.论棋具,足下却是冠绝天下!"吕不韦不禁便是一阵大笑:"十座输三圣,值也!纲成君,看看自家彩头了."
蔡泽摇将过来.西门老总事打开了车面木盖.吕不韦俯身车中,双手捧出一个青铜镶边的长方形木匣.蔡泽郑重其事地接过,不禁一声惊叹:"好重也!"端详一番不禁又是惊讶,"买椟还珠,竟在今日?四颗海珠,这棋匣便价值万金也!"吕不韦摇摇手笑道:"纲成君,棋为圣人所制,启迪心智,岂能以市人目光衡价?不韦曾于岭南海滨伐木,助渔人打造出海大船,渔人送我四颗大珠.若是上市买得,岂非有辱大雅也."蔡泽哈哈大笑:"好!如此说去,老夫便心安理得也!"
说话间,西门老总事已经接过棋匣在车顶打开,从匣中先抽出了一方长方形棋盘.蔡泽正在困惑,老总事两手一板,棋盘便拼成了方形:棋盘为沉沉红木,九星之位以紫铜条连线,盘面便交织出一个光芒柔和精美绝伦的"田"字.两函棋子却是荆山精玉磨成,看去莹莹晶晶,摸来温润圆柔,确是棋中极品.
"幸亏一副棋具也,否则断不敢受之."蔡泽第一次脸红了.
吕不韦笑道:"好棋入圣手,物得其所也,纲成君何愧之有!"转身便道,"西门老爹,茅亭下摆得一席,为纲成君博彩庆功!"
片时之间,酒菜摆置妥当,两人便在暮色晚风中对饮起来.说得一阵棋趣,蔡泽蓦然想起一般问道:"足下与范雎何时相识?"吕不韦道:"三年前,应侯辞相南游,鸿沟尾巧遇鲁仲连夫妇.仲连本我至交,便邀应侯一起到陈城聚首.盘桓月余,应侯便去了."蔡泽目光一阵闪烁,又道:"足下年来又见范雎,不知他境况如何?"吕不韦歉疚道:"陈城一别,与应侯只通过一书,未及拜访,不韦也是心下不安."蔡泽眼睛骤然一亮:"范雎托你捎书,如何便没有谋面?"吕不韦笑道:"四月入秦,我在白马津接到商旅同道捎来的书简,应侯并未前来."转身高声道,"西门老爹,将书函拿来."须臾,老总事将一方木匣捧来.吕不韦打开翻检一阵,拿出一支竹筒递过:"应侯书."蔡泽呵呵笑着打开,却见羊皮纸上只有寥寥数语:"不韦如晤:闻你商旅过秦,可带我一书交蔡泽.但能脱得秦宫之累,我心安矣!兄若欲扩展商事于秦,可告蔡泽助之,断不误事也."
"范雎信得老夫,足下如何信不得老夫也?"蔡泽板着脸将羊皮纸摇得哗啦响.
"纲成君何出此言?"吕不韦笑道,"是否在秦国经商,我得先踏勘一番再说.商旅之道,并非朝堂有靠便可大成.若决意入秦为商,不韦岂能不求助于纲成君?"
"好也!"蔡泽拍案赞叹一句,却又突然压低了声音,"不韦呵,可知应侯书简所言何事?"吕不韦摇摇头:"书简私件,不告不知."蔡泽哈哈大笑一阵,竟是满面红光:"今日此酒饮得痛快!来日老夫酬答!"
三奇策考校太子府一团乱麻
疑团廓清,蔡泽顿时精气神大爽,着手谋划入手路径.
立嫡虽则繁难,然根基却只有一点:在诸王孙中遴选出真正的贤能之才.只要这一根基立定,其余的利害关涉自有老秦王杀伐决断.但是,恰恰是遴选贤能这件事最难做,否则,老秦王也不会让一个统政丞相抛开政务来做此事.就实而论,此事难在三处:其一,以何尺度取贤?也就是说,以何家学问为基准查勘考校?战国之世,百家争鸣流派纷呈,除了专攻经济民生(如农家水家工家医家等)与玄奥之学(如星相家堪舆家阴阳家易家名家等)的诸多流派,其余"显学"几乎家家都是治世经国之学,其中最显赫者便有法、儒、墨、道与王道之学,时人号为"经纬五学".虽说秦为法治之国,法家之学居地位显赫,但以战国求贤之道,却从来无分学派轩轾.当年秦孝公的《求贤令》便是范式,只求"能出奇计而强秦者",而绝不限定学派.自孝公商鞅变法之后,秦国用人之道更趋明朗——只要恪守秦法,无论所持何学!当年的甘茂、魏冄是杂家,而今的蔡泽是计然家,都不是法家,却都做了丞相.惟其如此,你便不能限定某家某派之学为王孙考校之依据,但是,又不能没有一个学问标尺,这便是第一难.
其二,骑射剑术与军旅之能者算不算贤才?对于君王,若是嫡子自然继承,或某种无可变易之大势所既定,不学无术而又异常杰出的马上国君大有人在,自不存在此等难事.然则,此处要害恰恰是太子无嫡子,要在诸多王孙中遴选,这个难题便立即凸显出来.秦国激励耕战,朝野无不尚武,谁能说骑射军旅之能不是干才?偏偏是士仓打破了这个禁忌,直然上书老秦王,断言范雎初选的嬴傒"不堪国君之才".老秦王决意重选,实际上便是肯定了士仓主张.但是,老秦王毕竟没有明诏,更没有将嬴傒排除在备选者之外,这便成了一个实在的难题.
其三,以何种方式遴选?论学论战,对策应答,骑射较武,任官试用,组合考校,那一种方式都牵涉到诸多方面.再说,太子嬴柱有二十六个庶子,十四男十二女,年齿悬殊,最大者三十二岁,最小者八九岁.哪种方式能使王孙及其背后势力都无可指责?这便是大大一个难题.还有,公主在不在遴选之列?十岁以下的幼子在不在备选之列?仔细揣摩,竟在在都是棘手难题.
思谋得几日,蔡泽竟是拿不出一个稳妥的方略,便决意先到太子府拜访一番.
轺车到得太子府门,尚未进得车马场,门吏便将蔡泽轺车直接从侧门车道领进了第二进大庭院.蔡泽与嬴柱年岁相当,非但常常共商国事,更有着范雎与士仓的微妙关联,来往便是颇为相得.蔡泽下车,便径直进了国事堂.
"禀报纲成君:太子方才午眠,请稍等片时."主管书吏迎上来便是一躬.
"午眠?打实说,太子病了么?"
"纲成君,"主管书吏低声道,"日前,太子从河西巡视回来便病倒了."
蔡泽再不说话,摇着鸭步便去了后园,到得大池边柳林的大石亭下,果见嬴柱正靠在长大的竹榻上闭目养神,身边石案上一只药炉还袅袅飘着药香.蔡泽一拱手笑道:"安国君,别来无恙?"嬴柱颇艰难的坐起身一招手道:"你消闲了,我能无恙么?坐了."转身对守着药炉的侍女一挥手,侍女便抱着药炉走了.蔡泽坐进石案前关切道:"如何?是暑气还是当真大病?""天磨我也!"嬴柱叹息一声,"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见劳便发,歇息便好.老样子,不说它也罢."蔡泽歉疚笑道:"丞相府千头万绪,实在是不当劳你.君命如此,老夫奈何?"嬴柱摇摇手道:"纲成君,我终是通了,此事也实在非你莫解.我劳事小,只要你能底定大事,便是万全也."蔡泽满面忧色地摇头道:"难,难乎其难也!"嬴柱不禁呵呵笑道:"纲成君说难,便是有谱了."蔡泽故做神秘地一笑:"便算有谱,非得安国君从权,不能成事也."嬴柱霍然站起一拱手道:"君奉王命,谁敢掣肘!纲成君只说,是否要我搬出太子府回避?""不不不."蔡泽连忙摇手,"安国君只要通了,一切如常反是好事.只有一样:王孙及其教习,须得悉数听从老夫号令.安国君与诸夫人,尤其诸夫人,最好不过问,不说情,以全老夫公道之心."
"不是'最好',是必须!"嬴柱板着脸,"此乃父王之命,纲成君何须松弛?那位夫人敢坏大计,纲成君便找嬴柱说话!"
"好!"蔡泽大笑,"安国君此时精神否?"
"只说何事?"
"召得几位教习,老夫想与几位官师先行议论一番."
嬴柱略一思忖,转身便唤来府邸总管正色道:"家老听好:自今日起,纲成君每来我府,你便侍奉左右,奉命行事,若有违抗,我必严惩!"回头对蔡泽一笑,"纲成君自己说了."见嬴柱如此认真,蔡泽便也不再推辞,当即吩咐对家老请各位教习到学馆正厅,又对嬴柱慨然一拱:"安国君养息便是,老夫去也!"
学馆在后园大池的西岸,临水面竹一座庭院,最是幽静去处.蔡泽悠悠然摇到时,五位王孙师已经在馆厅等候了.秦法:太子老师为国臣,分左右傅(太子左傅、太子右傅),王孙辈的教习却是官师私请——太子若无聘定的名士教习王孙,便可请太子傅官署派出"官师"教习王孙;派出官师无法定官职爵位,俸禄依旧归属太子傅官署.这便是律法许可的官师私请.嬴柱庶子众多,请来的官师便有五位:两位武道官师,三位学问官师.
"参见纲成君!"五位官师一齐肃然做礼.
"诸位入座便是."蔡泽一拱手答礼,目光便巡睃了一圈,但见首座一位四寸玉冠的白发老者,依次两位三寸竹冠的中年,末座两位精瘦黝黑散发无冠不辨年龄的壮士,心下便明白了八九分.蔡泽入得东厢独座,便向对面一字排开的五座打量道:"北座三位文师,南座两位武师,可是?"
"纲成君明察!"五人齐声一答.
"敢请五位高名上姓?"
"在下赵嶂,云阳赵氏之后."首座老者端严中有着几分矜持.
"在下相里轸,商山人氏."次座中年人颇为稳健.
"在下庄塍,北楚人氏."第三座中年人淡淡漠漠.
"在下乌丹,西秦戎人,通骑射."
"在下孟明桓,郿县人氏,职剑术教习."
虽是连珠报来,蔡泽也听得明白,嬴柱所请这五个人还都有些根基来头.老者赵嶂自称云阳赵氏之后,显然便是秦孝公时云阳名儒赵亢赵良兄弟的后裔了.那赵亢被商鞅斩首,赵良说商鞅未遂便依附甘龙复辟一党,又被秦惠王根除旧贵族时一并斩首.遭此重创,赵氏竟一直没有离开秦国,可见一斑.相里轸商山人氏,显然便是墨家名士相里氏后裔.后期墨家在秦国朝野名望颇大,天下呼为"秦墨",这相里轸分明便是秦墨弟子了.庄塍北楚人氏,虽则不明源流,然北楚历来多出名士,如甘茂如荀子,谁能说这个庄塍与楚国当年的纵横名士庄辛没有关联?两个武师也是不凡.西秦戎人归秦已有三百年之久,乌丹能入国为太子傅官署武师,绝非寻常.最后这个孟明桓报出郿县,显见便是郿县"孟西白"子弟.郿县孟西白三族向为秦国军旅名将渊薮,在朝在国更是盘根错节,何能小视?
"敢问赵师,王孙教习取何法式?"蔡泽根本不去理会心下诸般闪念.
"禀报纲成君,"赵嶂中规中矩地一拱手,"王孙众多,无法单独课读,无论男女,只以长幼分做三班.已加冠者一班.未加冠者两班:十岁以上一班,十岁以下之蒙童一班.我等五人以两月为一周期,每人一旬全督三班,所余一旬为学子歇息.如此,可保王孙公平受教也."
"好!人说儒家通教,果然如此!"蔡泽拍案赞叹一句,便是悠然一笑,"某受王命,欲选王孙之贤才三五人,入官历练.以诸位官师之见,该当如何遴选?"
厅中一时默然,三位文师谁不看谁,却也都不说话.终是孟明桓慨然拱手道:"武事好说!拉到校场便见分晓.如何考校,但凭纲成君定夺!"乌丹立即跟道:"便是这般.孟明兄大是!"蔡泽点头笑道:"如此便好,武事算定了,届时老夫自有主意.文事?三位官师没个说法?"
"纲成君明察."老者赵嶂一拱手正色道,"治学育人,以儒家为上.老朽之见,欲查王孙之贤愚,便当考校诗、书、礼、乐、射、御六学,参以德行而定高下.古往今来,惟德才兼备者可谓之贤,舍此无他也!"
"赵师差矣!"相里轸立即接口,"儒家六艺,除射箭驾车两门尚有实用价值,诗书礼乐四学,与经邦治国几无用处.考校此等学问,无异使王子王孙食古不化.而所谓德行,若以儒家规矩,人道无异于虚、伪二字.以此选才,贤者何堪也!"
赵嶂冷冷一笑:"此非论战,只说如何考校.驳斥儒家,何劳足下?"
"考校之法,惟在明辨大义."相里轸口吻极是自信,"天下显学,惟墨家秉持大义,节俭自律,敬天明鬼,兼爱四海.其耕读致用、营国建造、百工技艺、兵学攻防诸般学问,无一不堪称立国之本.若以墨学考校,高下立见!"
"相里之说,未免偏颇也."庄塍淡淡一笑,"墨家虽显,实用之学亦高,然根基在野,历来自外于各国官府,号为'天下公敌'.只此一点,若以墨家为本,王子王孙便要人人自立山头,谁个却想到邦国社稷之安危了?"
相里轸揶揄地笑了:"足下那三代王道,也就几篇《尚书》,比文王八卦还老,莫非靠着那物事便能保国安民了?"
"岂有此理!"庄塍勃然拍案,"王道之学,万世不朽,岂容轻慢!在下敢请纲成君主持正道,惩治此等狂悖之徒!"
"奇哉怪哉!"相里轸哈哈大笑,"诋毁别家便危言耸听,轮到自家便不容一言,天下可有如此大雅敦厚之王道?莫说纲成君在场,便是秦王亲临,墨家论政之风依旧如斯!"
"成何体统也!"赵嶂皱着白眉摇着白头,"君子克己复礼,尔等如此偏狭,却争相为学为师,天厌之!天厌之!"一言落点,相里轸与庄塍哄堂大笑,连两个武师也跟着嘿嘿笑了.
蔡泽学问博杂,熟知各流派掌故,知道这"天厌之"一说,乃孔老夫子当年会晤卫侯夫人南子,事后人疑老夫子与南子暧昧不清,老夫子情急无辞,便连呼"天厌之!天厌之!"一时在天下传为笑谈.如今这老赵嶂急呼此辞,便大是不伦不类,蔡泽忍俊不住,便也跟着呵呵笑了起来.不想老赵嶂却是大为羞恼,黑着脸霍然站起便是一拱:"纲成君放纵轻薄,老朽告辞!"大袖一甩,便径自点着竹杖去了.
举座愕然!良久,竟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好说好说."蔡泽站起来呵呵笑着,"威武不能屈,儒家讲究也,老夫子争此一气,也是事出有因,左右老夫是不计较了."
"我等也不计较!"四位官师异口同声.
"这便好."蔡泽笑道,"今日初议,虽无定则,却也是畅所欲言.诸位尽管如常,届时老夫自有定见."说罢摇着鸭步出了大厅,也不再见嬴柱,便直然回了丞相府.
修庄庭院蝉鸣声声,更显一片清幽.日色过午,吕不韦宽袍大袖散发去冠,正在柳林小径逍遥漫步,西门老总事却匆匆赶来,说纲成君已经在茅亭下等候了.吕不韦吩咐一句:"冰甘醪."便匆匆向袤亭来了.
"不韦呵,好洒脱也!"蔡泽在亭廊下招手.
"惭愧惭愧."吕不韦大步进亭,"有事我去便是,何劳纲成君暑天奔波."
"不不不."蔡泽连连摇手,"人说丞相开府门庭若市,老夫终是领教了.你但想,吏员二百余时时穿梭,大臣不计数日日进出,看得你眼晕!能有修庄这份清幽?老夫得空便来,做得片刻快活,管他有事无事也!"说话间,蔡泽便解开腰间牛皮大带,脱了长大官衣,摘了头顶六寸玉冠,轻衫散发长吁一声,"峨冠博带者,不亦累乎!"
吕不韦大笑一阵,指着亭外道:"纲成君且看,快活物事来也."
一个童仆推着一辆棉套覆盖的两轮手车,辚辚到了亭下,揭开三层棉套,一片弥漫的白色冷气中显出了一只紫红的木桶.蔡泽笑道:"冰茶么?解暑佳品也!秦宫冰茶也是一绝,当年秦惠王所创,这栎阳客寓也做得了?"吕不韦从童仆手中接过一碗,捧给蔡泽,便是悠然一笑:"品尝一番再说了."蔡泽接过,但觉入手冰凉,白玉大碗中一汪殷红透亮的汁液,一股冰凉甘甜而又略带酒香的气息清晰扑鼻,说一声好个冰酒,呱地饮了一大口,未及说话便咚咚咚牛饮而下,喘息间大是惊喜:"再来一碗!"如此连饮三大碗,蔡泽额头汗水倏忽间踪迹皆无,周身尽觉凉风飕飕舒坦无比,不禁惊讶道:"此酒何名?如此神奇!"
吕不韦笑道:"这是邯郸冰甘醪,产自名家老店甘醪薛."
"甘醪薛?"蔡泽大惑不解,"老夫过邯郸多次,也曾饮得几回,只记是热饮甘醪,如何还有这冰甘醪?"
吕不韦道:"冰甘醪者,并非仅仅冰镇,而是特料特酿特窖藏,方可保得暑天冰镇后原汁原味,最是费事费力,店家寻常不甘卖人也."
"噫!"蔡泽愈发好奇,"莫非你买下了这家老店不成?"
"不韦有酒,便得有店么?"吕不韦道,"来,此刻亭下对弈,保你凉爽通泰."
看着童仆从车上拿下棋具摆置,蔡泽便是一摇手:"且慢,老夫还有两句话."吕不韦坐到对面,笑着一点头.蔡泽便道:"范雎书简说,是你在邯郸找到了异人下落,他境况如何?"吕不韦道:"不是找到,是在平原君府堂遇到也.过后,我派家老打问一番,便给了应侯一封书简."蔡泽的燕山大眼不只断地扑闪:"你与平原君有交?"吕不韦笑道:"几宗生意往来,兑金须得平原君首肯,如此而已."蔡泽恍然点头:"不韦便说说,家老打问得异人境况如何?"吕不韦笑道:"诸事纷杂,我已记得不甚清楚,还是让家老自己说了."回头便对亭外童仆吩咐道,"请家老过来."
片刻间,老总事匆匆到来.吕不韦道:"西门老爹,纲成君询问那个秦国人质境况,你便说说."西门老总事便对着蔡泽深深一躬道:"禀报纲成君:老朽曾请先后看护公子的三个赵军百夫长饮酒,打问得清.秦赵上党对峙期间,异人公子被软禁居所,处境艰难;长平大战后,赵人复仇之势汹汹,平原君便将异人公子转移到巨鹿军营,备受折磨;六国胜秦后,异人公子重回邯郸,看守有所松动,渐渐地有了些许走动.今春离开邯郸时,老朽听得坊间传闻,说信陵君与秦国质公子异人论战兵法,甚是相得.邯郸国人议论纷纷,都在私相揣摩信陵君的一句断语."
"是何断语?"蔡泽目光炯炯.
"老朽记得是,'秦失异人,六国之福也!'"
蔡泽目光一闪,默然片刻,又问:"还有何传闻?"
"老朽已经记不得了.左右是说这个异人公子有才罢了."
吕不韦笑道:"西门老爹还要回邯郸,纲成君若觉有用,再打问便了."
"便是如此!"蔡泽一拍石案,"西门家老,老夫先行谢过."
"纲成君折杀老朽了!"西门老总事连忙深深一躬,"老朽告退."便匆匆去了.
"不韦呵,"蔡泽思忖道,"以你之见,这异人能否出得赵国?"
"难说也."吕不韦道,"听老总事说,此人虽能走动,但始终有赵国一班护卫.纲成君意欲何为?若是要此人回秦,却有何难?派出秦王特使接回便了,作难个甚?"
"不不不."蔡泽连连摇手,"邦交正道若是行得,何待今日?你在商旅,却不知此间奥秘.譬如,你欲得之货在别人之手,你若急色求购,后果如何?"
吕不韦大笑:"庙堂大器,纲成君也!佩服!"
"此事撂过,老夫想想再说."蔡泽不无矜持地岔开了话题,"不韦只说,依你商旅阅历,如何才算得经邦治世之学问?"
"既蒙纲成君垂询,不韦便无虚言."吕不韦笑容依旧,语气却很是认真,"自来士子修学,都是先学后行,往往书卷有成之时,对天下世事却是一无所知,此谓书生也!书生之学,纵腹藏五车之书,亦非真学问也.专精一业或可有成,经邦治世,却是误国误民之徒也.此间要害,便在于此等书生不知法令,不知民生,不知四时之稼穑,不知人口财货之周流.譬如赵括,读尽天下兵书,却不知上党长平之地势利害,空有大军六十万,反被白起五十万围之灭之,岂非纸上谈兵耳!如此看去,治国学问便在'真切'二字.空言大道,只是玄奥之学也."
"说得好!"蔡泽拍案赞叹一句,骤然神秘地一笑,"三日之后,老夫请你做一回督学主考!"见吕不韦惊愕莫名,蔡泽得意地笑笑,一口气说了小半个时辰,末了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这一日清晨,太子府学馆大不寻常.
宽敞幽静的大庭院热闹起来了.石案石墩点点布于大树之下,王孙们都聚在了庭院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几个年长公子峨冠博带,与各自中意的老师在大树下庄重地低声交谈.二十岁上下的几个公子公主,却各自拿着一卷竹简,三三两两地转悠着议论着.十岁上下的几个少年公子公主,则是人各一案,在板着脸的书吏督导下高声吟诵着未熟的《诗》《书》.
时有顽劣者喊渴喊饿,便有远处树下的乳母作势禁止,或嘘声或摇手或低声呵斥,竟是不一而足.竹林后的一排木屋,原本是王孙们学间用餐处,此刻却坐满了身着各式各色华贵服饰的夫人与妾,她们都是王孙生母,关切之心惶惶,无一人安然入座,竟都挤挤挨挨地站在了门庭下,引颈遥望着学馆正厅的大门.
卯时首刻,太子府家老一声长呼:"纲成君到——"
学馆庭院顿时寂然无声,王孙们一齐肃立齐声:"见过纲成君!"
衣冠整齐的蔡泽带着两名书吏进门,大步到了庭院北面的中间石案前站定,悠然一笑问道:"太子府家老,诸位王孙可曾到齐?"家老一躬身高声道:"禀报纲成君:除公子异人质赵未归,二十六位公子实到二十五位,悉数到齐!"蔡泽一点头肃然道:"本君得奉王命,考校诸王孙学问才能.老夫无意偏袒,力求公平考校,为此,请得一经世之士做今日主考.请先生入馆."
"先生入馆——"家老肃立门厅一声长呼.
余音犹在回荡,吕不韦已经信步走进了门厅,一身布衣一顶竹冠满面微笑,便如一团春风拂煦过庭院,满院王孙们竟都莫名其妙地绽开了笑意.蔡泽遥遥地虚手一请:"先生这厢入座.老夫旁观也."吕不韦拱手一礼:"谢过纲成君."便进了蔡泽让出的主案前,环视庭院一周,朗声说道:"诸位王孙皆庙堂之器,身负经邦治世之重任,根本之学便在务实求治,不在玄谈妙思.在下一介布衣,受纲成君之托,拟以实学考校诸位公子,以合大秦治国之法统,诸位以为如何?"
"我等赞同!"第六子嬴傒慷慨高声,"求学不实,有甚用处?"
"对!我等赞同!"几个酷好剑术骑射的公子齐声呼应.
其余公子公主一片沉默,却也无人反对.圈外的首席官师赵嶂便冷冷道:"王命有定,如何考校听任纲成君做主,先生客套甚来,开始便了."
吕不韦微微一笑便道:"诸位公子,今日文考共十题.三题起首,不能答三题者作罢;连答三题者,问满十题.能答八题者,再行考核武学.听得明白么?"
"明白."公子们或回答或点头,神色各异.
吕不韦从袖中抽出了一个软皮袋打开,在石案上摆开了一排羊皮纸条,转身对家老低声吩咐了几句,家老便高声道:"诸位公子听我宣点,点到者上前答问.点名之法:以二十岁为中界,一大一小轮流.第一位,八公子杜!"
二十岁的嬴杜白嫩俊秀,面色通红地走到了吕不韦案前.吕不韦指着案上的一排羊皮纸条道:"公子任选三张."嬴杜很是新奇,反复摸索一阵抽定了三张递上.吕不韦接过,展开一张高声念道:"问曰:秦国人口几何?土地几何?郡县几多?"
骤然之间,庭院一阵寂静又一阵哄然,见嬴杜抓耳挠腮的难堪模样,庭院终是人人默然禁声.在出奇的静中,嬴杜红着脸期期艾艾道:"这,这,是否,有土一成,有众一旅?"话方落点,庭院便是一阵哄然大笑,便听一位公主笑叫:"哟!秦国几时成夏少康也!"哄笑声中,嬴杜却是恼羞成怒:"笑甚!《尚书》所载,何错之有!"转头便道,"不知道,下问了."
吕不韦便又展开一张:"二问曰:目下天下邦国几多?七战国以土地多寡排列,次序如何?"在满庭院一片窃窃声中,嬴杜又是面色胀红:"官师只讲《诗》《书》,几时教得这些琐碎了!"吕不韦却是不动声色,又打开一张羊皮纸条:"三问曰:秦国律法几多?总纲何在?"嬴杜面色煞白,额头竟是涔涔冒汗,情急大喊一声:"律法问廷尉!关我甚事!"
家老上前两步躬身道:"请公子退下."嬴杜气咻咻地大袖一甩:"鸟!这也叫考校?"便昂昂大步去了.家老受命执法,面色顿时尴尬.吕不韦却笑着摆摆手,示意家老少安毋躁,回头便道:"在座诸位王孙公子,谁能答上此三问?"连问三遍,竟是无人应声.
"我有话说!"前排嬴傒大步上前.
"公子能答得三问?"吕不韦笑容可掬.
"不!我答不得三问."嬴傒愤激高声,"足下此等考校,居心叵测!我等王孙公子,非官非吏,六艺修业,兼习骑射,何须通晓此等微末之学!大秦以耕战立国,或考校六艺学业,或考校骑射剑术,皆为正道也.不想今日考校,却搬出寻常官吏之雕虫小技,不言大道,不习矛戈,我等不服!"
"对!我等不服!"十多个成人王孙立即跟上,大喊一声.
"公子好说辞也."吕不韦挥手制止了面色不堪的家老,平静地微笑中带着显然的揶揄嘲讽,"敢问公子,你等自命非官非吏,却是何等人物?在下之见,诸位公子王孙绝非甘居一介庶民,实是以庙堂之器自诩也.志存高远,心在庙堂,自当知庙堂为何物.夫庙堂者,邦国公器也,统官吏而治万民,制法令而安邦国也.统官吏,制法令,却不知官吏之真实操持,不知法令之纲目功效,不知邦国之民生运筹,遇事何断?遇危何克?纵然入得庙堂,执得公器,岂非也是楚怀王一般?诸位公子不服,尽可登高疾呼遍问秦人,谁能信得一个连秦国几多郡县几多民众几多法令都一无所知之人,竟能执得庙堂公器?"
"……"嬴傒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好呵."蔡泽从树荫下摇过来笑道,"无一人答得三问,不打紧,再学便是.散场!"大袖一挥,便摇着鸭步径自去了.家老连忙过来,恭敬一躬,便要护送吕不韦出馆.吕不韦却淡淡笑道:"我自随纲成君去,家老还是善后为好."说罢也径自大步去了.满庭院王孙公子们眼看着蔡泽吕不韦背影远去,竟是愣怔着回不过神来.直到竹林后夫人妃妾们一涌出来惊诧打问,庭院才轰然大乱起来.
吕不韦出得学馆,来到大池岸边的柳林道下,正要登车,却听林中一声"先生且慢",一位绿裙女子倏忽便到了面前,体态丰满,肌肤白皙,一看便是贵胄夫人无疑.吕不韦稍一愣怔,便见女子明朗笑道:"先生幸毋见疑,我惟一问:先生何方隐士?可否见告高名上姓?"吕不韦一拱手道:"在下濮阳商贾,吕不韦,并非隐士."女子惊讶地笑了:"哟!可遇着奇人了,一拨姐妹谁不以为先生是名士高人也!"吕不韦笑道:"商贾无反话,夫人有话便请直说."女子扑闪着眼睛神秘地一笑:"错也!我与她们不是一事.如何,不想知道我是谁么?"吕不韦淡淡一笑:"夫人毋忧,在下不会无端打问.告辞."登上辎车便去了.
却说这日嬴柱回府,刚唤来家老要询问日间考校事,一班嫔妾便涌进了书房,忿忿然凄凄然地诉说起来.听得片刻,嬴柱苍白的脸色便是一片铁青,勃然拍案怒喝:"一群活宝现世!家丑!国丑!竟有脸聒噪!传于朝野好听么?"嫔妾们从来没见过老太子如此怒火,一时噤若寒蝉,书房大厅竟是一片寂然.喘息一阵,嬴柱冷冰冰道:"都给我听好:不管坊间如何传闻,我府任何人不得提及此事.尔等谁敢絮叨抱怨,冷宫苦役,其子同罪.下去!"
嫔妾们悄无声息地走了.嬴柱长吁一声,这才吩咐家老将日间考校备细说了一遍,竟听得额头冷汗涔涔直流.良久默然,嬴柱断然吩咐家老三事:其一,立即辞还五名官师.其二,自明日起,只请一名干练老吏,专一对王孙们备细教习诸般"实学".其三,王孙若有不服者,立即家法囚禁.家老奉命去了,嬴柱在卧榻上静卧片刻,只觉腹下隐隐胀痛,便吩咐两名随侍健仆将自己用竹榻抬到后园.方进甘棠林,便闻琴声隐隐,嬴柱心下一松,琴声却戛然而止!
"停下,我来."林中飘出的黄衫女子轻声吩咐一句,便轻柔地偎上竹榻,将体魄硕大的嬴柱毫不费力地背了起来,说声你等去吧,便悠悠然进了甘棠林后的庭院.到得院中茅亭下,黄衫女子将嬴柱轻轻放到草席上靠着廊柱,刚要转身,却听嬴柱笑道:"华阳不用拿药,今日无事,只想来听听琴声."黄衫女子拍拍嬴柱额头,借着月光打量笑道:"侬毋晓得,气伤肝,常人无大碍,你却是要调理了."说罢轻盈飘去,片刻间便捧得一只玉碗出来,"舒肝化气汤,来也."说着喝得一口便凑了过来,嬴柱闭着眼轻车熟路般张开大嘴吞住了肉乎乎鼓起的小嘴,呱地一声便吸了进去,如此三五口,最后竟嘬住了肉乎乎的小嘴不放,两臂一张便将女子裹到了怀里.黄衫女子娇笑着拍拍嬴柱的脸颊:"急色,一个时辰等不得也!"便扒开嬴柱的大手,只跪坐着面红气喘地看着嬴柱.
"华阳呵,你要生得一子,何来这般龌龊事也!"嬴柱叹息了一声.
"侬又忘了?我命无贵,只能侍奉夫君也."女子咯咯笑着,"一大群儿女,缺得我生一个了?你活我便活,你去我跟去,不忧心了."
"胡说!"嬴柱低声呵斥一句,拉起身边那只柔腻的小手,"你是夫人,是嬴柱正妻,跟我去做甚?你有才思,要为嬴氏顶住门庭.记住了?说说,只要你看中了那个庶子,我便立他为嫡,你便是正仪母亲!"
"莫急莫急."华阳夫人轻轻拍着嬴柱的手笑了,"你也是五十三岁的老太子了,立嫡便是立秦国储君,能由得我一句话么?再说,儿女一大群,竟没有一个实学干练之才,我却选谁去?"
"你,你晓得日间考校事了?"
"学馆府中沸沸扬扬,我能不知?"
"天机莫测也!"嬴柱一声叹息,"原想,嬴傒虽不入士仓之眼,总归还是实学实干,不想今日一见真章,竟也是皮厚腹空,庸才一个也!"
"少年看老也."华阳夫人笑道,"我却是留心嬴傒十多年了.此子好勇斗狠,浮躁乖戾,纵是你我选中,也过不得老父王一关."
良久默然,嬴柱叩着草席便是一声长叹:"嬴氏何罪,其无后乎!"
"哪里话来?毋得乱说!"华阳夫人笑着打了嬴柱一掌,"左右也是二十六子,与后不后何干?万一不济,筷子里挑旗杆,一代弱君也坏不了国运."
"妇人之见."嬴柱嘟哝一句,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莫睡莫睡."华阳夫人摇着嬴柱,"药行腹要时辰,醒着,我有话也."
"好好好,说,甚事?"一旦郁闷,嬴柱便是止不住的睡意.
"两件事,听好了."华阳夫人抚摩着嬴柱笑道,"那个在赵国做人质的异人,有消息了,你却如何打算?还有,今日考校王孙的这个吕不韦,我看大有蹊跷."
嬴柱霍然坐起:"如何如何,再说一遍!"
华阳夫人便将家老从蔡泽口中得到的消息说了,又将今日考校的情形备细说了一遍,末了道:"这个吕不韦大异常人.其一,考校之法匪夷所思,细想之下却又大合情理.其二,见识说辞不虚不妄,大白话说得很是实在,平中见奇,官师王孙们根本无从辩驳.其三,面对贵胄不卑不亢,气度全然不象寻常商贾.有此三者,又从赵国入秦,我便觉有些蹊跷."
"说得是."嬴柱频频点头,思谋一阵道,"蔡泽近来也颇有些异常,这吕不韦是他延揽而来,异人消息也是从他而来,他不报我,却说给家老,其意何在?"
"若未报你,此事便非国府邦交所能解."华阳夫人笑道,"你想,禀报太子便是国事,邦交若不能解,岂非朝堂难堪?私下透漏家老,便是大有文章了."
嬴柱突然哈哈大笑:"好!夫人便来周旋此事,我只做个壁上观也!"
四碧潭废墟的隐居夫人
秋分时节,蔡泽又一次被秘密召进了章台.
一到书房廊下,老给事中便低声叮嘱:"漏刻两格,不得延时,纲成君在心了."蔡泽顿时心下一沉.这漏刻两格,说得是铜壶滴漏下的箭杆刻度,一格为一刻,一日一夜一百刻,漏刻两格便是两刻,大约也就是顿饭时光,说得清楚甚事?然从老给事中的神情看,显然是老秦王已经耐不得长时论事,也是无可奈何.心下思忖着简洁叙说的腹稿,点点头便摇了进去.听得脚步,半卧长榻的秦昭王突然白眉一耸便睁开了眼睛,缓缓一招手却没有说话.蔡泽心下明白,立即快步到了榻侧早已安置好的绣墩旁,正要开口禀报,却见老秦王又是抬手缓缓一摇,便肃然躬身道:"老臣恭听王命."
秦昭王苍老的声音飘荡着:"纲成君,考校王孙得法,赐金百镒."蔡泽正要说话,苍老的声音又飘荡起来,"嬴异人,邦交之道不通,好自为之."蔡泽精神一振,实在祈望老秦王能就异人事多说几句,以使他能够揣摩个大体尺度.仅此一句,只说了不能如何,却不说可以如何,岂非大大棘手?正在思谋该不该问时,苍老的声音又飘荡起来,"吕不韦,才具尚可,似有备而来,慎之慎之."一声喘息,两道雪白的长眉便松松地拢在了一起.
蔡泽一阵默然,想禀报一番,分明老秦王并不需要再知道什么了,想请命几句,分明老秦王对三件事都有了口诏,且旁边大案前还有长史笔录,请命还能问甚?身后响动,蓦然回头,却见笔录的长史桓砾已经收拾起笔墨走了.蔡泽恍然大悟,对着长榻深深一躬,说声老臣告退,便转身摇出了书房.
回程一路秋风,蔡泽却燥热得心烦意乱.身为计然名士,挟长策入秦为相,蔡泽一门心思都在开府治国之上,何尝想到过今日这般尴尬——高爵开府却疏离国务,竟做了专职周旋宫廷权谋的人物!历来名士,皆长于理国而短于权谋,商鞅若此,张仪若此,魏冄若此,连最是机变的范雎,最后也对权谋之争拙于应对了.入秦之前,蔡泽素无官场阅历,除了对国计民生有实学之外,对官场应对很是生疏.模棱两可的话听不懂,需要揣摩的事不会做.譬如方才,除了赏赐自己百金是明明白白之外,后两件最要紧的大事始终是朦胧一片,他实在拿不准可否请老秦王明确示下:能不能派出黑冰台干员入赵密查?能不能动用府库重金贿赂赵国权臣?还有吕不韦,老秦王如何就断他"似有备而来"?可有确切依据?备谋何方?如何"慎之"?是要驱赶此人?疏远此人?抑或有限制地任用此人?说不清,实在是说不清.
暮色时分进入咸阳,蔡泽一声吩咐,缁车便拐进了长阳道.
"纲成君何其匆匆?"吕不韦惊讶地笑着迎了上来.
"一团乱麻."蔡泽嘟哝一句便笑了,"酒酒酒,饿瘪人也."
"上酒."吕不韦笑道,"今日请饮吕氏家酒,老母所酿,决然上口."
须臾,酒菜搬到亭下,蔡泽一阵猛吃猛喝,抬起头说声好酒好菜,便哈哈大笑起来.吕不韦却只慢条斯理地品咂着微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只问些秋日寒暖之类的话.磨得一阵,蔡泽当地一叩石案:"不韦!也不问老夫前来何事么?"吕不韦不禁笑道:"纲成君位居庙堂,一身机密,当言则言,不韦何能聒噪?""也是一说."蔡泽释然一笑,"你那考校,搅得太子府上下熙熙攘攘,你却消闲也!"吕不韦道:"原是临机帮得纲成君一忙,想他何来?"蔡泽冷冷一笑:"帮老夫一忙?只怕是要将自己帮进去罢了."吕不韦哈哈大笑:"纲成君,你纵不来,我也要向你辞行也!"蔡泽大是惊讶:"如何如何,你要走了?"吕不韦道:"三日之后,南下陈城."蔡泽一对燕山大眼睁得溜园:"咸阳天下大市,你不在此做商?"吕不韦笑道:"行商行商,说得便是个来往奔走,决住一城,经个何商也?"蔡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笑道:"不韦才具,做个商人当真可惜也!"吕不韦笑道:"交友尽义,算不得甚个才具了."蔡泽歉疚笑道:"不韦入秦几月,老夫一无所助便要匆匆离去,实在惭愧也.""纲成君见外也!"吕不韦又是一阵大笑,"当年不韦暗助田单鲁仲连,也与今日一般,君幸勿介怀也."蔡泽思忖一阵,突然笑道:"一王孙官师,偶对老夫丢下两句话,可想知之?"
"第一句?"
"嬴异人,邦交之道不通,好自为之."
"第二句?"
"吕不韦,才具尚可,似有备而来,慎之慎之."
片刻默然,吕不韦拍案笑道:"说得好!纲成君只依这两句话行事,断无差错."
"噫!"蔡泽惊讶了,"懵懂两句,谶语一般,如何据以行事?"
"纲成君差矣!"吕不韦笑道,"譬如这第一句,首说邦交之道不通,便是要你莫指望通过邦交途径解此难题.此中又有两点深意:其一,邦交索讨人质,秦赵两厢为难;其二,嬴异人在赵国不会出事,果真出事,或许正是老秦王所期待也……"
"岂有此理!"蔡泽拍案打断,"老秦王期望自己孙儿出事么?"
吕不韦微微一笑:"纲成君只想,秦赵血仇似海,何以一个人质却安然无恙?二十余年来秦国常居强势,想讨回人质有何艰难?却偏偏闭口不提,所为何来?赵国尽管恨秦入骨,杀掉人质也是易如反掌,却偏偏不杀,所为何来?在秦,便是明丢一个'国饵',待你赵国上钩,而后大举伐赵便是正正之旗.在赵,却是心知肚明绝不上当,既不吞饵,也不放饵,偏是看你秦国如何处置?王孙人质果成弃儿,秦国便是无情无义禽兽之道召天下唾骂.秦国若讨人质,赵国便是一宗绝大生意.如此纠结,秦王赵王俱各明白,只纲成君以寻常骨肉之情忖度国事利害,懵懂一时也."
"不可思议!"蔡泽倒吸了一口凉气,"好自为之呢?"
"要你相机行事,酌情处置,莫将事情搞得不可收拾."
"哼!"蔡泽冷笑,"八个字容易,你便说,如何个相机行事?"
吕不韦哈哈大笑,"此等事意会可也,言说却难!不敢班门弄斧."
蔡泽揶揄一笑:"说说第二句,是否中你要害了?"
"如此断语,见仁见智也."吕不韦淡淡笑道,"以说话者之意,分明是要提醒纲成君对不韦要有所戒备.然细加揣测,此话却非实指不韦,而是实指赵国.也就是说,要纲成君提防吕不韦是赵国斥候,或为赵国所用."
"啊!说你有备而来,便是此意么?"蔡泽惊讶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邦交如兵,皆诡道也.纲成君小心便是."
"鸟!"蔡泽突然骂得一句又哈哈大笑,"走时知会,老夫送你!"
三更时分,吕不韦将蔡泽送出栎阳客寓,回到书房便唤来家老吩咐:明日开始善后,三日后离开咸阳.西门老总事大是不解,张张嘴想说什么却终是点了点头.吕不韦皱着眉头道:"没住够预定日期,金钱交足店家便是."老总事摇头道:"此等小事,无须先生操心.老朽只是疑惑,大事方见端倪,离去岂非可惜?"吕不韦恍然笑道:"谋事须得临机而变,何能守株待兔?我走,西门老爹却要留下."西门老总事惊讶莫名,只木然愣怔着不说话.吕不韦道:"西门老爹,你留咸阳两件大事:其一,选择咸阳城外隐秘处建一庄园,以为日后在秦根基.其二,照应两只大船,保得其人其物随时可用.若有难处,我请荆云义士过来助你便了."老总事又点头又摇头:"只要有事,便无难处.老朽不在,荆云义士正好助先生一臂之力,来咸阳便是大材小用了."
正在此时,却听庭院一阵轻微急促地脚步声,一身利落的越剑无大步走进书房:"禀报先生:方才有一人影倏忽来去,我没追上,查看庭院,留下此物."说着便捧过来一支细长的泥封竹管.吕不韦接过便要打开,西门老总事却说声先生且慢,一伸手便拿了过去,反复打量片刻,方用竹刀刮去泥封拧开管盖抽出一卷羊皮纸递过.
吕不韦展开一看,却是寥寥两行大字:
敢请足下,明日巳时到沣京谷口一晤,毋带从人.赴约与否,但凭君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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