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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四部阳谋春秋

_6 孙皓晖(秦)
一阵默然,吕不韦笑道:"二位以为如何?"西门老总事锁着一双白眉只是沉吟摇头:"此事大有蹊跷,不妨静观几日."越剑无慨然拱手道:"信使身手不凡,主使者必有剑道高士,不带从人不行."吕不韦思忖片刻道:"好,容我想想,天亮再说."
次日清晨,吕不韦梳洗完毕便将老总事唤来叮嘱一阵,然后吩咐备车.正在此时,越剑无大步匆匆赶来,坚执要换下驭手自己驾车.西门老总事笑道:"天下成例,驭手不为从人,越执事不为违约也."吕不韦无奈点头,便登上厢窗密闭的缁车辚辚去了.
出得咸阳南门,过得横卧渭水的白石大桥直插西南,行得半个时辰便是滔滔沣水.沣水南岸,一片松林茫茫苍苍覆盖了一道山塬.这道山塬便是湮灭了五百余年的西周沣京废墟,老秦人呼为松林塬.沣水流经松林塬,恰恰冲刷得一道深深峡谷,沣水涌进,便积成了碧绿的深潭,两岸山塬松柏森森,废墟城堡倒影水中,虎啸猿啼飞鸟啁啾,幽静得令人心颤.
缁车沿着沣水南岸到得沣京谷口,吕不韦下车打量,却见空山幽幽人迹全无.正在疑惑,便听一声悠长的呼哨,一只小舟便从碧绿的水面如飞掠来,便闻隐隐喊声随着山鸣谷应飘荡过来:"岸边可是修庄先生?"吕不韦遥遥回得一声:"正是."
应答落点,小舟已经飞到,恰到好处地停泊在一方巨石之前.舟头一黑衣壮汉打量着两三丈外的缁车与虎视眈眈的越剑无,皱着眉头一拱手:"先生带从人赴约,请回程便了."吕不韦一拱手笑道:"驭手不做从人,天下通例也.东道主焉得不明此理?"黑衣壮汉略一思忖笑道:"也是.请先生登舟."越剑无猛然咳嗽一声,吕不韦转身严厉地盯了一眼,传出的声音却是淡淡柔和:"执事回去便是,我自拜客."回身便上了巨石,稳稳地跃上了小舟.
又是一声呼哨,小舟轻盈转身,便悠悠然漂进了潭水深处.行得片刻,峡谷渐窄潭水渐浅,松柏虬枝与嵯峨古墙已经伸手可及.黑衣壮汉一扬手,一支响箭便带着尖锐的呼啸飞上了东岸山头,小舟也应声停泊在了一段黑黝黝的古墙下.黑衣壮汉拱手说声请,便跨上了古墙下淹在水中的一道石条.吕不韦随上,见这石条竟是拾级而上的一道山梯,上得二十余级便是一片平台,松林掩映,一座古老的城门竟赫然横在眼前!
吕不韦正在饶有兴致地打量古门,却见城门洞大步出来一位吏员模样地黑衣中年人,与黑衣壮汉低声说得两句,便对吕不韦深深一躬:"先生请随我来."便领着吕不韦进了城门.一路上坡,脚下古砖小径,两边松柏参天,时有爬满山藤的断垣残壁突兀而起,旁边大石上便有斗大的红字——易台、文王殿、兵室、虎苑、寝宫等等不一而足.一路看来,吕不韦满腹沧桑,全然沉浸到亘古煌煌的废墟古堡里去了.
"先生稍候."黑衣中年人一个躬身,便匆匆进了又一座古老的城门.
吕不韦恍然醒转,方见已经到了山顶,松柏林中几排茅屋隐隐可见,面前城门正中竟是两个火痕斑驳的殷商古金文大字——王道,不禁又是一阵感慨中来.早周沣京废墟尚是如此气象,那隔水相望的大镐京废墟却是何等令人神往!
"多劳先生,本夫人在此赔礼了."
吕不韦蓦然醒悟,却见眼前一个白皙丰满的绿裙女子,分明便是那日在太子府突兀拦路者,便拱手一礼道:"在下吕不韦,敢请夫人名号."
"华月夫人,可晓得了?"女子笑得清亮可人.
"夫人见谅,不韦未尝闻也."
"你去过太子府,可晓得太子夫人名号?"
吕不韦微笑着摇摇头:"夫人见谅,未尝闻也."
"哟!就会一句未尝闻也?"华月夫人笑得泼辣又亲切,"便说了无妨,太子妻华阳夫人,是我小妹,晓得了?"
吕不韦便是一躬:"夫人居于王道之地,在下景仰不及也."
"王道之地?"华月夫人咯咯一笑,"一片废墟,建几座茅屋清净罢了,先生如何做得王道乐土看了?"
"非是在下私度."吕不韦一指断垣残壁的古城门,"夫人请看,这'王道'二字虽经烈火风雨,却依然凿凿在目.在下不敢唐突,此地便是天下向往的王道古圣境."
"哟!"华月夫人长长地惊叹了一声,一双大眼顿时便是热辣辣的光彩,"先生好学问,竟识得如此老古字!你不说只怕我老死也毋晓得头顶'王道'两字呢,当真惭愧!"
吕不韦一拱手道:"夫人率直古风,在下服膺.此乃殷商老金文也.文王之前,镐京未建,周都沣京,其时文字便是这般殷商金文.周得天下,方有了周金文,却是好认多了."
"哟!你便说,此等地风水如何?我却住得么?"
"风水之说,原在心证.但能敬天尊古,不损先人踪迹,自得上天庇护也."
"好!"华月夫人开心地笑了,"此地一草一木我都未敢动,几座茅屋还建在没有废墟的空地上.我只觉看着这些烧焦的城门宫殿又酸楚又舒坦,便请了秦王一千金,修葺了两三年呢.原本这里狼虫虎豹满山林,谁个敢来?"
"夫人功德,与天地不朽也."吕不韦深深一躬.
"哟哟哟!"华月夫人连忙笑盈盈扶住,"先生原本那般作势,睬都不睬我,不想却在这破烂废墟上夸赞于我,不是天意么?此事一定成!"
"夫人贵胄,在下商旅,不知何事示下?"
"不管何事,能在这里说了?先生随我来."华月夫人说罢便领着吕不韦进了王道古门,穿过一片密匝匝松林,便到了一座四面无遮拦的茅屋庭院.庭院前一座大亭,亭顶茅草虽有风雨痕迹,却也能看出是三两年之物,亭柱亭基与亭底石板及亭中石案石墩,却都是黝黑如漆,伤痕斑驳,分明便是沣京古亭.
"盖茅屋时,这里一片空地,只有这座孤零零的石亭."华月夫人一边指点,一边将吕不韦让进了古亭,转身吩咐一声上茶,便坐到了吕不韦对面.
"庭院无墙,夫人不怕山林猛兽?"吕不韦一番打量颇有疑惑.
"先生毋晓得,沣京谷的虎豹狼虫只在山外吼啸游荡,从来不进松林废墟了."
"天念周德,存恤之心也!"吕不韦不禁感慨一叹.
"湘楚之地,先生可熟?"华月夫人突兀一问.
"不韦生于濮阳,却久居陈城经商,于湘楚尚熟."
"可知湘楚人秉性?"
"口不欺心,辣言辣行."
华月夫人的笑容倏忽消失:"今日相请,却无难事,只要听先生真话而已."
"夫人但问,不韦无虚."吕不韦也是庄容一答.
"来,先饮了这盏震泽绿茶."华月夫人举起精美的白玉碗,"我有小妹生于吴地,酷好绿茶.我也觉香得可人,比秦茶强多了,先生以为如何?"
"兰陵酒,震泽茶,天下佳物也!"吕不韦品得一口蓦然笑道,"然夫人此茶,却是两年前藏品,清醇香气业已大减."
"哟!"华月夫人惊讶笑道,"先生果然知楚呢.然你只想,秦楚千里之遥,又时常交恶,如何能年年有新茶?小妹去年送来一萝,先生包涵了."
"物得行家钟爱为贵."吕不韦慨然拍案,"自后年年三月,不韦奉夫人新茶一萝!"
"好也好也!"华月夫人大是开心,"我收,只是无以回报了."
"好说.夫人得茶,付半两一萝便了."
"哟!好办法,一萝半两一萝茶,两不欠."
"人各无愧,事便可为.也是商旅之道,夫人见谅."
"先生有见识!"华月夫人赞叹一句,默然片刻又是突兀一问,"先生眼光,那日临考诸王子,有无可造之才?"
"……"吕不韦默默摇头.
"先生从赵国来,可曾听说公子异人?"
吕不韦心下怦然一动,静神思忖一阵道:"曾在两处无意听到公子异人名字.一次,是在平原君府中结交官金,遇到一寒素公子报名请见平原君,始知此人乃秦国质公子异人.另次,与赵国隐士薛公、毛公饮酒,听两人议论,又闻公子之名.此外,似乎邯郸坊间尚有公子传闻,惜乎没有留意."
"两公议论之言,还能记得么?"
"毛公称赞公子异人久困守节,颇具良臣风范.薛公说,公子异人聪慧睿智,腹有经纬……实在记不得许多也."
"先生说公子寒素,却是如何境况?"
"想起来也!"吕不韦拍案一笑,"薛公说得一事:长平大战后公子初见平原君,瘦削苍白,黑衣破旧,短而宽大,着身空空荡荡.厅中吏员哂笑.公子便说,此乃秦制楚服,何笑之有?平原君责难曰:秦便秦,楚便楚,秦制楚服,不合国礼也!公子便答:吾居他邦,思念父母,吾父秦人,吾母楚人,秦色楚服,外不忘父,内不忘母,天地大礼也!一番对答,举座肃然.平原君方以使节礼待公子."
华月夫人沉思片刻,离座深深一躬:"谢过先生,两日后我当回拜."
吕不韦连忙也是一躬:"不韦三日后离秦,明晚便离开修庄上船处置商事,若蒙夫人不弃草莽,敢请夫人到我商船一晤."
"哟!船上好,便是这般."华月夫人又开心地笑了.
五霜雾迷离宫闱权臣竟托一人
甘棠苑的秋色是醉人的,华阳夫人终日徜徉林下,竟是每每忘归.
甘棠者,棠梨也,古人亦呼杜梨.说是梨,太小,味涩而酸,除了酿酒,很少人吃.便是这果实不起眼的甘棠,却有两样非凡处:一是材质奇绝,叶可染布,木可制弓,果可酿酒,通身一无废物.二是花儿开得绝美,白棠似雪,赤棠鲜红.万木苍黄的八月秋日,雪白血红的棠梨之花便如火如荼般灿烂燃烧起来,时有片片黄叶坠地,直将凄凉美艳在萧瑟秋风中淋漓尽致地一片挥洒.
天下甘棠之盛,莫如中原的殷商故都朝歌.当年周武王统率红色大军与殷商的白色大军血战朝歌郊野,雪白血红茫茫交织,殷商国人便说是甘棠遍野如火如荼.从此便有了"如火如荼"这句民谣般的老话.周灭商后,仁慈的王族大臣召伯巡视殷商遗民,常常在已经成为焦土废墟的朝歌城外的甘棠树下与农夫工匠盘桓.庶民感念召伯,便有了那首流播天下的《甘棠》:
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
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
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
自举族随宣太后进入秦国,华阳夫人便爱上了中原的棠梨之花,每逢秋日便整日漫步林间,看着如火如荼的花海,看着飘零坠地的落叶,便有万千滋味凝聚心头.在太子府的妻妾群中,华阳夫人是孤独的.所以孤独,不仅仅是她的深居简出,更在于一种奇特的尴尬.论身份,她是太子正妻.论爵次,她是夫人.无论是礼法还是传统,她本当都是毫无争议的主内掌家,太子府的所有女人都当属她辖制.但是,一个致命的缺失却使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为人妻二十三年,她没有生下一儿一女.
礼法有定:正妻生子为嫡子,嫡长子便是本门法定承袭人;其他嫔妾所生子女,即或年长排行在先,也不能取代嫡子的位置;若正妻没有子女,便要在其他嫔妾所生的"庶子"中遴选出一名做嫡子,承袭本门基业与荣耀.因了始终无子,她在太子府的地位便渐渐微妙起来.在嬴柱还不是太子的时候,一切都风平浪静,她还劝嬴柱多纳嫔妾多生子,以利将来选贤立嫡.然自嬴柱做了太子,一切利害关联便骤然放大了:正妻眼见便可能成为王后,嫔妾们若不能成为夫人、世妇、八子等封爵女官,便要永远的沉沦为冷宫活寡;谁是嫡子,眼见便能成为储君成为国王,若是庶子,便注定要成为苦做功劳的臣民.利害天壤,原先潜伏的种种龌龊便如洪水般大肆泛滥了.
嫔妾们个个美艳,且大都生有一两个儿女,于是便生出了觊觎之心,纷纷图谋取她而代之.战国之世礼法原本松弛,宫廷女眷们的地位也如同朝堂臣工一样,没有一成不变的定规,人事随时随地都可能新旧代谢.卑微者以能才取代高位贵胄,从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远者不说,秦孝公之后的秦国宫廷便是一路的天翻地覆,毫无常理.
孝公与胡人宫女交,生子便是秦惠王,若非胡人宫女自己出走,这个胡女便是国后了.惠王正妻惠文后有才无子,将胡女嫔妃所生的嬴荡认了嫡子,做了太子,那个胡妃便莫名其妙地病逝了.惠王的另一个嫔妃,楚女芈八子生子嬴稷,也因于惠文后不和,便母子双双去燕国做了人质.嬴荡(秦武王)举鼎骤然惨死,纵横宫廷一生未败的惠文后,便在芈八子母子回秦后莫名其妙地寿终正寝了.芈八子原本是楚国为结好秦国而献给秦惠王的远支王族女子,入宫一直是"八子"的低等女爵,然其才具过人,机敏干练泼辣,理乱定国而摄政,便成了赫赫大名的宣太后.因了宣太后因由,秦宫从此多楚女,楚女与胡女便成了秦国宫廷的两个大群.秦昭王的嫔妃中有六名楚女,王后自然也是芈姓楚女.秦昭王立的第一个太子嬴倬,便是楚女王后(芈后)的亲生长子.
嬴倬三十岁病死,多年之后,封爵安国君的嬴柱才被立为太子.
由庶子而安国君,由安国君而太子,嬴柱的煌煌飞升,其功全在母亲.嬴柱的母亲是秦宫女子中又一个另类.她本是唐国女子,也是"八子"低爵,号为唐八子,娇小玲珑得玉人也似,聪颖有学,性情可人,很得秦昭王宠爱.然若仅仅是宠爱,远远不足以促成孱弱的嬴柱由庶子而成为太子.毕竟,床第风情与诸般才艺,王宫女子们争奇斗艳各领风骚,谁也说不得独占鳌头.面对奔放率真的胡女与火热柔腻的楚女,一个娇小得如同自己故国一般的唐八子,却有着非凡的应对.先是以才情得宣太后器重,继而以课督诸王子修业得秦昭王赞赏,在蜀侯嬴辉屡次发难之际,她都保持了颇具大家风范的包容与忍让,从来没有明火执仗地汹汹纠缠.更为难得的是,唐八子在诸般争斗的宫廷纠葛之中,犹能在老秦王面前一如既往的纯情娇媚,除非老秦王询问,自己从来不诉说委屈是非,只全副身心地侍奉老秦王舒坦.与朝中权臣也从来没有任何交往,只督责儿子嬴柱修身力学培植王孙.老秦王大是感慨,曾经几次对嫔妃们说:"唐八子才不及太后,德犹过之.你等但如八子,宫廷安矣!"
有了唐八子,便有了安国君,有了新太子.有了安国君,有了新太子,也便有了眼见将成事实的唐太后.子以母贵乎?母以子贵乎?在风云诡谲恩怨似海的深深宫闱,谁却能说得清楚?
华阳夫人之难,却是比惠文后宣太后唐八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宣太后唐八子都有赖以寄托的儿子,她没有.惠文后虽然没有儿子,但却有着老秦人的根基势力,更有着德才兼备的朝野口碑.这两点,她都没有.然则事有奇正,华阳夫人也有着自己独具一格的过人之处,否则她早已经没有资格为立嫡忧愁了.华阳夫人的独具一格,在于吴女特有的柔媚细腻舒缓,除了对国事一无才思,诗琴歌舞却是天赋过人无一不精,加之卧榻之上风情万种,太子嬴柱每与相处,便觉大是享受.
然真正使嬴柱离不开她的,却是她的医护之术.也是天意玄奥,华阳夫人的父亲也是羸弱多病之身,她从小便熟悉病榻,不知不觉竟跟着府中白发苍苍的老医士学会了诸多救急医护之法,且操持得极是纯熟.初入太子府,聪慧过人的她便嗅出了风中飘荡的草药气息,嗅出了夫君身上的独有病味儿.
新婚合卺,嬴柱大汗淋漓地奋力耕耘着柔嫩肥美的处子沃土,却突然从她胸脯上软软地滑了下去.顾不得身下一片飞红,顾不得说不清的痛楚与喜悦,她连忙翻身爬起,湿漉漉的身子便贴上了嬴柱,嘴对嘴的大呼大吸,待夫君稍有喘息,又是两支雪亮的细针捻进了中府、阴陵泉两处大穴,再将一颗硕大的蜜炼药丸咬碎用舌头顶进了夫君嘴里.仅仅是小半个时辰,嬴柱便又生龙活虎地扑到了她身上,那一夜,她连声音都喊哑了.事后嬴柱越想越惊奇,问她不召太医不害怕么?她却只是柔柔一笑:"裸身相拥,要太医看么?侬毋晓得,太医治病,救急医护却比不得我了."嬴柱大是欣慰,从此便对身边侍从有了一道秘密指令:在外但有不测,立即告知夫人!
惟其如此,对于正妻地位,华阳夫人丝毫没有感到几多威胁.使她真正上心而生出忧虑者,便是立嫡,没有满意的嫡子,她终究是没有归宿的……
"哟!小妹却好兴致,害我好找耶!"
华阳夫人蓦然回身,只见雪白血红的棠林深处倏然飘动一幅嫩绿,便笑着迎了过来:"华月姐姐有得空了?侬毋晓得,小妹正想姐姐呢."绿裙女子正是华月夫人,高声大气笑道:"哟!偏你嘴儿甜,只哄得老姐姐高兴."华阳夫人娇笑道:"谁教姐姐能事了?侬毋高兴,我却靠谁了?"说罢便亲昵地拉起了华月夫人的手,"来,姐姐茅亭下坐了,小妹给你操琴唱歌,我自写辞的《甘棠》,侬听听如何?姐姐只说,上茶上酒?"华月夫人进得茅亭,便用雪白的汗巾匆匆沾拭着额头与红扑扑的脸膛,一边笑道:"不茶不酒不听唱,都改日了.今日老姐姐一路赶来,只讨个话便走,没忒多工夫听你悠悠磨叨."华阳夫人娇嗔道:"自来有事都是姐姐了断,我只听命便了,何时要讨我话了?"华月夫人咯咯笑着将华阳夫人摁到了石墩上:"哟!谁教你有个好夫君也!小事老姐姐做得主,你的大事不听你听谁?"华阳夫人顽皮地做个鬼脸:"耶!好夫君我又没得独占,姐姐倒是分得开.""小妮子!"华月夫人红了脸一点华阳夫人光洁的额头突然低声,"林中没有别个人么?"华阳夫人连连摇头:"没没没,除了棠梨便是我,侬只说也!"
华月夫人低声说了半个时辰,末了笑道:"如何?只看你主意了."
华阳夫人咬着嘴唇默然一阵,长吁一声道:"姐姐主意无差,方今也只这一条路了,通不通都得试试.知人任事,小妹不如姐姐.姐姐但信得此人,便是他了."
"老姐姐信!"华月夫人一拍石案,"此等事宜私不宜官,老蔡泽反倒束手束脚.此人只要探清异人底细详情,回秦事老姐姐再来设法.他纵有诈,老姐姐也留得一手!"说罢又是一阵低声密语.
"姐姐也忒狠了些."华阳夫人笑了,"好,但凭姐姐主张便是."
"他只实在,我便没事,老姐姐晓得火候."华月夫人站了起来,"你只转悠去了,别慢腾腾送我."说罢一阵轻风,嫩绿的裙裾便倏忽消逝在雪白血红的棠林去了.
次日清晨轻霜洒地,淡淡薄雾笼罩了关中原野,太阳爬上山巅,山山水水便是无边无际的朦胧金红.秋色迷离之中,一艘黑帆小船悠然漂出了沣京谷口,直向东南而来.行得三十余里,前方大水苍茫,一线沣水便溶进了浩浩渭水.再行片时,咸阳南门箭楼隐隐在望,一道长龙般的白石大桥横卧渭水,轻霜薄雾中恍如天上宫阙.大桥两侧舟船云集樯桅如林,四片码头排开两岸,上下连绵二十余里,仿佛整个原野都成了茫茫水城.轻舟东来,遥遥便闻卸货号子声靠岸离岸呼喝声渡客相互召唤声桥上桥下车马声不绝于耳,熙熙攘攘热气腾腾的一片大市,纵是秋风寒凉霜雾迷离,也没有了萧瑟之气.
大桥西侧乃上游码头,船只稍许稀少,一艘高桅白帆大船便分外显眼.黑帆小船渐渐靠近,船头便是一长两短三声清亮的牛角号声.高桅大船立即飘出一面白色大旗,同时两声悠扬号角,大船侧舷一只白旗小舟便倏然漂出,向黑帆小船迎了过来.片刻之间两舟相会,一个绿色身影跨过船桥,白旗小舟便飞快地靠上了高桅大船.
三声悠长的号角,高桅大船上便是一片高呼:"迎我大宾,四海同心!"
"哟!呼喝一片,先生规矩倒是大了."一领绿色斗篷的女子在船头笑了.
吕不韦一拱手笑道:"商船老规矩:但有客官,便同船大礼,原是个和气生财.仓促之间未及更改,夫人见谅."
"新鲜热火,也是商旅本色,改个甚来!"
"请夫人入舱就座."吕不韦侧身一让,一名楚衣少女便走过来一礼,说声夫人随我来,便将华月夫人领进了大舱,西门老总事却守在了舱门口.
进得舱中也不见吕不韦吩咐,楚衣少女倏忽之间将一切打理妥当,便飘然去了,简洁密闭的船舱只弥漫着一片茶香.华月夫人打量一番笑道:"先生这商旅做得有气象,一个使女也如此能事,少见呢."吕不韦笑道:"此女茶道最佳,夫人品尝这震泽绿茶如何?"华月夫人这才注意到案上茶盏,只见羊脂般的白玉盅中一汪柔和的碧绿,看得一眼便是舒心,端起饮得一口,便是啧啧连声地惊叹:"哟!好茶!香得清正,醇得温厚,绿得醉人!"吕不韦爽朗大笑:"夫人行家也!大得震泽绿春之神韵,在下服膺."华月夫人便连连摆手道:"这几句是我学来的,不作数.要说鉴赏震泽绿春,天下只怕莫过我那小妹了,只可惜她没这口福了."吕不韦笑道:"商旅道专一地周流财货,此等事却是方便.不韦已为夫人备得一萝震泽新绿春,夫人尽可与小妹共品.来春三月,便有真正的上佳春茶了."华月夫人顿时一拍案笑道:"哟!不早说,我可没带一萝半两来也!"吕不韦哈哈大笑:"好说也!有账便是,届时本利一次算."
笑谈之间,华月夫人饮得一盏茶下,那名楚衣女仆便恰倒好处地飘了进来斟得一盏,便又飘然去了.华月夫人倏然正色道:"先生大舱漏风么?"吕不韦微笑道:"商战多秘事.此舱乃不韦密室,三重坚木密闭,惟舱门家老、屏后使女与在下三人,夫人尽可放心."华月夫人一点头道:"如此便好."说着离案便是深深一躬,"我有一事托付先生."
"夫人但说便是,在下何敢当此大礼."吕不韦连忙也是一躬.
"先生入座,且听我说."华月夫人坐回案前罕见地字斟句酌着,"前日说起在赵为质的异人公子,原本是我门亲侄儿.老身夫君早亡,膝下无子,意欲收异人为嫡,承袭我门根基.奈何秦法有定,王族子弟过门立嫡,须得王室核准其才德阅历,以免贻误他门功臣.故此,老身欲托先生,在邯郸查勘异人公子言行操守,越细越好,尽报老身.不知先生为难否?"
"此事原是不难."吕不韦思忖点头,"只在下不甚明白,邯郸之秦商势力颇大,夫人何舍近求远而托付在下?"
"哟!先生好精明."华月夫人笑了起来,"你是说老身何不动用秘密斥候?那倒不难,可那得老秦王手诏.再说了,踏勘人物,官府的斥候小吏也未必做得好,万一有差,再托他途反倒不便.先生能事明大义,托付先生,比官府牢靠多了."
"夫人信得不韦,不韦便受托了."
"这才是先生!"华月夫人朗朗一笑,便从绿裙衣袋中拿出一个小小铜匣打开,取出一方黑玉制物,"先生可知这是何物?"吕不韦摇摇头:"玉佩万千,无人能尽识."华月夫人拿起黑玉信手一晃,舱中灿然划过一片蓝光:"先生可知黑冰台?"吕不韦道:"风闻而已,不甚了了."华月夫人笑道:"先生以商旅之身受托,难保没有诸多不便,若有为难处,可持此符到邯郸岱海胡寓求助."说着递过玉符,便笑吟吟盯住了吕不韦.
吕不韦心下猛然一跳——岱海胡寓是黑冰台邯郸根基!脸上却呵呵笑道:"在下持此玉牌,岂非也变成了秦国官身?此事岂非也成了国事?"
"哟!先生却是呆."华月夫人竟带着三分娇嗔,"若是国事何须先生?这是我族私牌,老身一族弟在邯郸效力,私牌只可动他一人,左右保你有个援手便了,与国事无关."吕不韦便接过玉牌一拱手笑道:"夫人周详,不韦谢过."华月夫人笑吟吟又饮了一盏震泽绿茶,便站了起来:"正事已了,我便告辞了."恰逢楚衣女仆又飘进来斟茶,华月夫人便笑道:"先生好消受,只可惜老身没有此等一个侍女了."
吕不韦大笑一阵道:"莫胡,拜见夫人了."
"小女莫胡,见过夫人."楚衣女仆一口楚语,盈盈便是一拜.
"哟!起来起来,湘楚人氏么?"
"洞庭郡南,湘西屈氏封地."莫胡红扑扑的脸膛分外的动人,"屈原大夫投江,族人便星散了,我族逃到了胡地草原……"
华月夫人便是粗重地一叹:"哀哉楚人,何其多难!"
"不想夫人与莫胡竟是同乡,难得也!"吕不韦感喟一句笑道,"夫人喜好吴茶楚菜,莫胡正精于茶道,通晓楚菜,便将莫胡借给夫人如何?"
"哟!先生好大器."华月夫人开心得一拍手,"不作兴送给我做个女儿!"
吕不韦大笑:"莫胡,夫人要认你做女儿了,你却如何?"
"女儿拜见母亲!"莫胡一头便叩了下去.
"哎哟,还当真拣了个女儿,快起来!"华月夫人一脸灿烂,"可要说好,莫胡若在老身处不惯,先生要许她回来了."
"自当如此.原本便是借了."吕不韦转身向舱门高声吩咐,"西门老总事,那只轻舟给莫胡姑娘,许她随时回我商社."舱门外一声答应,一阵脚步声便去了.
华月夫人道了告辞,莫胡便搀扶着华月夫人出了舱门.华月夫人笑道:"你也不收拾一番自个衣物零碎,便如此跟我走么?"莫胡笑道:"轻舟便是我的家,物事都在船上呢."华月夫人回头笑道:"还是先生虑得周全,有了我这女儿,线便扯紧了."吕不韦笑道:"天意如此,在下只是听凭夫人吩咐了."华月夫人便扑闪着大眼笑了:"哟!谁听谁,老身可是还没吃准呢!"一阵笑声,三人便上了船头.
此时霜雾已散,西门老总事正在侧舷摆动着白旗调遣船只.华月夫人向下看去,便见自己的黑帆小舟旁泊着一艘打造得极为精巧的白帆轻舟,似乎比自己的五人小船还小了些许,便问:"这轻舟可有水手?"莫胡笑答:"没.我自个驾船了,采茶买菜都是它."华月夫人惊讶道:"采茶?哪里采茶?"莫胡笑答:"每年开春,我都随大商船南下楚吴,驾着这只轻舟上震泽东山岛采茶呢."华月夫人不禁脱口赞叹:"哟!没看出还当真楚姑一个了!"吕不韦便是微微一笑:"夫人,不韦或可有谋,然却无假也."华月夫人明朗笑道:"只要是个真人,老身决然不负先生."
此时两艘小舟并行靠近大船,莫胡搀扶着华月夫人下了侧舷板桥,在黑帆船头深深一躬:"母亲慢行,女儿驾舟随后了."便轻身一跃,稳稳地落在了侧旁丈许的白帆轻舟之上.大船侧舷的吕不韦向黑帆小舟遥遥一拱手,大船便是一声高呼:"送我大宾,其利断金!"呼声落点,西门老总事白旗挥动,两艘小舟便悠悠去了.
"起锚."吕不韦轻轻一声吩咐.
大商船悠悠然漂离码头顺流东下,出咸阳过栎阳再过下邽,一天晚霞的时分,便进入了林木苍莽的陕塬河道.吕不韦站在船头,白衣飘飘极目远望,便见陕陌山塬万木秋色,浩浩大河在山塬东尽头铺开,两岸苇草茫茫起伏,抖动着一片无边无际的粼粼锦红.
这个华月夫人实在是个人物,既干练实在又扑朔迷离,一时竟是难以揣摩得透.实在说,托付探听嬴异人,原是正中下怀,吕不韦自然不会拒绝.然则,吕不韦心下总是飘荡着一丝不安——华月夫人似乎隐隐约约地揣测到了什么,似乎料定了吕不韦不会拒绝,既是明晰托付,又是隐约防范,抛出一个"黑冰台族侄"便是最大的玄机!吕不韦久做兵器盐铁大宗生意,在商旅道也是最需要防范各国暗劫的.为此,吕氏商社对天下七大战国的"秘兵"历来探听得一清二楚,赵国黑衣、魏国苍獒、韩国铁士、燕国虎骑、齐国海蛟、楚国吴钩、秦国黑冰台.对秦国黑冰台虽然不如对山东六国"秘兵"那般了如指掌,却也是大体熟悉.比较而言,秦国对秘兵掌控最严.自秦惠王与张仪创制黑冰台,便严令黑冰台只隶属丞相府行人署,只涉外事,严禁干政.黑冰台之调遣,以开府丞相奉秦王秘密兵符为准,其余任何权臣不得介入.目下,连蔡泽这般已经是封君开府的丞相,尚不能得秘密兵符调遣黑冰台,一个华月夫人,竟能以族中长辈名义调遣一个黑冰台武士?吕不韦相信,这个精明的夫人不会是故弄玄虚无中生有,然则果然属实,这其中便大有文章!蓦然之间心下一抖,吕不韦便觉得云雾之中似乎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遥遥俯视着一切……
正在兀自出神,吕不韦却闻前方一阵似吟似唱的歌声遥遥传来:
大道将成兮天地无情
陶朱泛舟兮其心难平
随着一声激越的长吟,便见北岸茫茫苇草中倏然荡出一只独木小舟,舟头一人红衣散发斗笠长桨,横在河面竟是厉声一喝:"吕不韦!尔竟不辞而别!"
吕不韦拱手一阵大笑:"纲成君,做截道生意么!"
"老夫要事,你只下来!"蔡泽的声音尖亮地回荡在河面.
吕不韦转身下令:"放下轻舟,大船如旧行进."片刻之间,大船侧舷漂下一叶小舟,吕不韦攀着绳梯下到水面处跃上小舟,径自操桨便荡了过来.靠近蔡泽小舟,吕不韦高声笑道:"纲成君,我这里有两坛老酒,过来如何?"说话间两只小舟并拢,吕不韦已经用长钩搭住了独木舟,蔡泽黑着脸道:"我船漂走了你却赔么!"吕不韦哈哈大笑:"这叫两头钩,卡住船帮,两船便是一体,只过来便是."蔡泽嘿嘿一笑:"商人毕竟有门道.好!老夫过来也."纵身大步跨越,却是一个趔趄坐到了吕不韦对面,两人不禁一阵大笑.
吕不韦轻轻扶橹,又将小舟荡进了茫茫苇草,便坐下来提过两坛酒打开:"纲成君,吕氏老家酒,一人一坛了."蔡泽接过扬起脖子咕咚咚喝得几大口,说声好酒,便喘息着道:"那个华月夫人,有托于你了?"吕不韦一笑:"纲成君此话何意?"蔡泽却只黑着脸:"你只说,是有是无.""有."吕不韦一副坦然,"私事相托,有违秦法么?"蔡泽便是嘿嘿冷笑:"遴选储君,好大私事也!"吕不韦笑道:"夫人所托,捎书问事而已,并非教不韦遴选储君.纲成君,有事直说便了."蔡泽锁着眉头冷冷道:"今日我被急召章台,老秦王只一句话:异人之事,宜私不宜公,君可徐徐图之.你只说,此话何意?"
吕不韦思忖道:"纲成君之意,是老秦王密令?"
"说不得."蔡泽又是冷冷一句.
"便是老秦王密令,与不韦何妨?"吕不韦笑道,"为各国捎带传书问事,商旅道上比比皆是.便是纲成君,又何至如此不安?"
"商旅之道,怎知其中奥秘!"蔡泽喟然一叹,"你只想,'徐徐图之'其意何在?还不是要老夫撒手!既要老夫撒手此事,便当重新开府领政,可又没有明诏,丞相府还在太子嬴柱手里.你便说,老夫不是分明被闲置了?你自是不急!"
"事中迷矣!"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连连摇头,"不韦远观,这却与纲成君事权无关,无非目下稍闲而已.若无意外,一年半载间,纲成君依旧是开府丞相."
"何以见得?"蔡泽立即追上一句.
"帝王执掌公器,事理之心却于常人无异."吕不韦侃侃道,"纲成君但想,老秦王旦夕无定,何尝不想看看这个老太子处置政务之才干?若仅仅镇国,下有丞相,上有秦王,太子便是优哉游哉!借立嫡之机闲置丞相,一肩重担压给太子,老秦王所图谋者,便是要看太子能否担得繁剧国务.足下爵位擢升反而闲置,看来不可思议,实则却是老秦王暗伏的一着妙棋:权臣淡出,但有国乱,便是安邦砥柱也!"
"噫——!"蔡泽奋然中透着狐疑,"老秦王何不明言?"
一阵默然,吕不韦生生咽下了冲到口边的一句话,只是淡淡一笑:"权谋之心,鬼神难明,不韦何能尽知?"
蔡泽遥望着西天晚霞,兀自喃喃道:"莫非也不放心老夫,要试探老夫临危应变之担魄?然则让老夫自己揣摩,也不怕诸事不备临危抓瞎?老秦王,说不清说不清也."吕不韦看着蔡泽又是淡淡一笑,依然没有说话.
"不韦啊,"蔡泽叹息一声,"老夫看来,你似商非商,倒是从政之才也!"
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就事论理罢了,纲成君折杀我也."
蔡泽突然正色道:"余事不说,老夫截你,是有事托你."
"噢——?"吕不韦大感意外.
"请在邯郸着实查勘,有无近期秘密接回异人公子之路径?"
"秦有黑冰台,何须我做秘密斥候?"
"黑冰台?"蔡泽冷冷一笑,又恢复了惯常口吻,"赵国还有黑衣!再说,黑冰台要老秦王秘密兵符兼手诏,方能启动.老夫却只想动用属下之力,秘密了结此事.只要异人公子回秦,这番立嫡纠葛便告完结,老夫便只安心做丞相治国了."
"纲成君,还是水到渠成者好."吕不韦少有的正色一句.
"你自不急!"蔡泽张红着脸,"名士当国,陷在此等泥沼云雾中成何体统?百年以来,计然派唯一为相者,便是老夫!若不能治理出一个富强之邦,计然派声誉何存?李冰已经修成了都江堰,蜀郡大富!若不能在关中大兴水利,纵立得一个好秦王,老夫却有何颜面做这个丞相!"
良久默然,吕不韦淡淡一笑:"纲成君如此想,不韦便受托一试了."
"好!"蔡泽哈哈大笑间一拱手,"老夫去也."
秋日的晚霞消逝,独木小舟倏忽融进北岸黝黑的陕塬,一轮明月便悠悠然挂在了山头.吕不韦望着秋月愣怔良久,方放舟而去,在三门大峡追上大船扬帆东下了.
第五章情变横生
一弭兵论战嬴子楚声名鹊起
每年立秋,都是邯郸最红火热闹的日子.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是为孟秋.孟者,排行之大也,以时令论,便是四季之首月.正月、四月、七月、十月皆为孟月.七月为孟秋之月,第一个节气便是立秋.阴阳家云:"立秋之日,盛德在金.天地始肃,不可以赢."也就是说,从七月开始,天地之气转为肃杀(缩),人之言行亦当顺天应时,由饱满伸张转为收缩内敛.于是,邦国决狱讼论有功,农家收五谷入仓廪,商旅清货仓盘收支,士人论学问推贤能.举凡朝野百业之言行,都围着大收获转向大收敛这一主旨,在热气腾腾地进行着一年中最后的大忙碌.
立秋抡材是赵国士林一年一度的大典,也是邯郸孟秋月最大的盛会.
战国之世,士人领潮流之先,挟长策以游说诸侯,不钻营,不苟且,不出违心之论,不为违心之行,合则留,不合则去,邦国择士,士择邦国,其人格之独立,其精神之自由,虽千古之下亦令人神往!治国名士如此,治学名士亦如此——或投学宫以立身修学,或居山林以收徒教人,或游天下以传布信仰,或专艺业而躬行实践,恒专恒信,矢志不移,代代传承,遂成大家.如工师之技,如农家之艺,如医药之道,如营国之学,如格物之辩,如堪舆之术,如音律器乐,如私学育才,尽成亘古之奇伟高峰!于是,天下便有共识:一国能否强盛,根本处便在聚士召贤.
战国谚云:"得士人者得天下."说得便是战国士人的潮头风光.
中原士林之盛,原本以魏国大梁、齐国临淄居先.战国口碑云:"经邦名士多出魏,天下学问尽在齐."说得便是当年魏国齐国的士林盛况.李悝、乐羊、吴起、白圭、商鞅、孙膑、张仪、范雎,这些赫赫名士即或不是魏人,也是先入魏国成名而后出走.而齐国临淄之稷下学宫,则汇聚了除墨家之外的天下几乎所有的学派,学问大家一时蔚为奇观:儒家孟子、法家慎到、儒法兼具的荀子、阴阳家的邹衍、纵横家的鲁仲连、名家淳于髡、黄老学派的田骈、宋鈃、伊文、环渊,杂家的田巴、接子等等等等.惜乎魏齐两家好景不长,自魏惠王后期,魏国大梁便失去了中原文华中心的地位.自齐宣王之后,齐国经六年抗燕大战而全面衰落,稷下学宫士子纷纷流失,临淄也风光不在了.
如今,中原士林的中心转到了赵国邯郸.
赵国尚武之风最为浓烈,士风原本寻常.然自赵惠文王起,赵国成为唯一能与秦国抗衡的山东强国,加之齐魏两国衰落,名士便争相流向邯郸.数十年间,赵国官署的文吏大多被山东士子取代,王族贵胄的门客大大增多,各种学馆也雨后春笋般遍布邯郸.六国合纵败秦后,更有一变数推波助澜,使邯郸士风不期然蔚为大观,一时居天下之冠.
这个变数,便是"战国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无忌客居邯郸,与平原君赵胜互为呼应,使邯郸士风大盛.战国四大公子者,信陵君魏无忌(魏国)、孟尝君田文(齐国)、平原君赵胜(赵国)、春申君黄歇(楚国)也.四人当年与苏秦张仪斡旋于合纵连横,从此成风云之士,天下呼为"四大公子".四公子以信陵君才具最高,知兵善战而通晓政务.秦赵对抗后期,信陵君又统率六国联军救赵败秦,堪称名重天下.其余三人则因种种因由,此时已经黯淡了许多.孟尝君田文侠风过甚,柔韧不足,治国领政也是寻常,罢职后心志颓唐,在燕齐六年对抗中匿居封地,郁闷病死.春申君黄歇,善于斡旋庙堂,军政才能却尽皆平庸,随着楚国衰落便淡出中原邦交,小心翼翼地固守着自己最后的封地与权力.平原君赵胜,虽历经危难而矗立领政之位,然却因治民乏力、长平大战赞同去廉颇用赵括、合纵败秦后对信陵君鲁仲连多有不当等诸多瑕疵,名望一时大损.
于是,信陵君便如一株参天老松,巍巍然矗立中原.
盛夏之时,信陵君与一班门客便开始了大典谋划.本心而论,信陵君并不想在邯郸张扬过甚.毕竟,赵国离魏国太近了,自己在赵国的一举一动都会立即传到大梁,生出种种难以预料的议论.议论越多名望越大,回到魏国的可能就愈加渺茫.审时度势,信陵君便抱定了一个方略:布衣客居,常道交士.就前者说,在赵国不受封地不任官爵,只做布衣游士般客居.如此,既可向魏国昭示自己依旧是故国之身,又可使赵国觉得自己没有野心图谋,而减少对自己的猜忌.就后者说,与士子们常态交往,便是向天下昭示信陵君还是信陵君,本色无改!危难之时,自己能窃取兵符诛杀大将一呼百应而夺兵救赵,靠得还不是平日的信义威望?若过分收敛,做成一副苟且行状,信陵君还是信陵君么?
心中底定,信陵君便一如既往地与贤能之士多方结交,布衣入市井,觅得了薛公毛公做座上宾.昔日星散的门客得信,也纷纷从大梁与各国都城来到邯郸重新投奔门下.对于去而复返的众多门客,信陵君没有孟尝君那种"士态炎凉"之怨,一概的慨然接纳.纵是平原君的门客改主来投,他也是毫无顾忌地接纳.如此三五年,信陵君的门客士子便荡荡乎三千余人,竟超过了昔年养士最多的孟尝君,成为战国养士之最!
战国养士之要,首在权臣的封地根基.没有封地,士子来投便衣食无着,自然谈不上接纳门客.门客士子三千,其衣食住行之费用比同等数量的军兵却是大了数倍!没有百里以上封地的寻常贵胄,根本无能为力.此养士之难也.
信陵君在赵国没有封地,寻常看去便无法养士.然则,一切难题竟都是水到渠成般化解了.其时信陵君救赵败秦,功劳声望名重山东.赵孝成王因不敢兑现原先对救赵功臣的封地承诺,已经使天下议论纷纷,此时便做出了分外慷慨的姿态,非但将邯郸最大的一片王宫园林拨给了信陵君做府邸,号为"信陵圆",且月支千金以为衣食.山东各国惟恐不能结交信陵君这般救亡名臣,此时风闻其招士纳贤,便纷纷赠金赠物.列国巨商大贾为昭示义举,也各各慷慨解囊.倏忽一年,信陵君财力反倒是比在大梁还要充盈,足堪荡荡三千门客了.
自然而然地,信陵圆便成了每年立秋抡材大典的不二会场.
抡材者,遴选木材也.《周礼·地官》规范其山林土地官员之职责云:"凡邦工入山林而抡材,不禁."也就是说,邦国工匠在特定时节进入山林挑选木材,是法度允许的.进入春秋战国,抡材一词流变为考校遴选人才的专用语.虽说百业都有抡材之说,都有抡材之举,然最引国人关注的,还是士子们的抡材大典.
这种抡材盛会,并不是为某国某郡实际选拔贤能,而是以大聚会大论战的形式,切磋探究天下大势,一年一个主旨议题,各家各派畅所欲言,个中翘楚便一举成为天下名士,周游列国便是身价百倍.如此功效,非但士子们人人视为一举成名之盛典,便是各个邦国也是深为关注,纷纷派出秘密特使或各种形式的斥候到会踏勘,以求有用之才.
依着传统,抡材大会的主旨议题由东道主会同公认的名士大家商定.
夏至时节,信陵君正与毛公薛公等一班名士会商论战议题,却有门客报来,说荀况大师过赵,将南下楚国.信陵君顿时一振,立即亲自驾车赶赴邯郸郊亭,大礼将荀子迎入信陵园上宾馆入住.此时孟子已去,这荀况便是最有名望的学问大家,天下皆呼为荀子.这荀子非但学问渊深,论战犀利,年轻时便是孟子的论战劲敌,更有一样过人处,便是为人平实本色,全然不似孟子那般霸气逼人.有荀子坐镇,抡材大典便会少去诸多麻烦.
当晚,信陵君大宴邯郸名士,为荀子接风洗尘.当信陵君陪着荀子步出厅堂时,士子们的目光齐刷刷扫了过去——荀子正当盛年,颀长挺拔,不胖不瘦,苎麻布衣,短腰布靴,一顶久经风吹日晒已经由绿变白的竹冠压着灰白的须发,沧桑风尘刻在沟壑纵横的黝黑脸膛,明澈的目光漾出一片深沉平和的笑意,方到廊下便是拱手一周:"荀况过赵,特来拜会信陵君,就教诸位同人."
仅此一句,便见荀子谦和.几百名士子一齐拱手高呼:"恭迎先生入赵!"
宴席设在大池边的胡杨林下,天中明月高悬,林间风灯高挑,晚风徐徐,蛙鸣声声,一派夏夜风光.酒过三巡,信陵君起身向荀子肃然一躬:"子为天下大家,领袖士林.无忌敢请先生为今秋抡材大会点题,以孚众望也."
荀子一拱手笑道:"天下士子,八九在赵,况何能独孚众望?愿先闻诸位拟议,以开我茅塞."信陵君知荀子谦和,便拍得一掌笑道:"也好!有题议者便先说来,先生评点定夺便了."
"我等有议."一个蓝衣士子从一片蓝衣大案中站起,挥手向身后一圈高声道,"我等皆从稷下学宫入赵,人称'邯郸稷下'是也.我等以为:昔年孟子荀子两位大家,在稷下学宫论战人性未了;而今天下人欲横流,善恶不分,急需以正视听;今秋论战议题当为:人性孰善孰恶?何以克恶扬善?"
"好!正是如此!"话方落点,蓝衣士子身后一片高声叫好.林下目光也一齐聚向荀子,以为这个议题荀子必然赞同无疑.谁知荀子却只是淡淡一笑,竟毫无开口之意.
"我等赵国士子."与主案遥遥相对的红衣案群中一人挺身站起,慷慨高声道,"我等议题:何以重振合纵?何以复兴中原?诸位但想:自古乱象,莫如今日!山东危难,莫如今日!自长平大战赵国失利,幸得信陵君奋起合纵,击败秦国.然则,山东六国毕竟已是大衰,若不思振兴,中原文明必将被蛮秦吞没!我等中原士子,当以救亡图存为己任,寻求振作六国之长策.空议人性善恶,全然不着边际也."
"彩——"胡杨林下的赵国士子们轰然一声喝彩.
荀子看看信陵君,依旧只是淡淡一笑.
"我有一题,就教诸位."东手毛公案旁站起一人,宽短的黑色楚服在风灯下分外显眼,士子们便是一片啧啧称奇.黑衣楚服者却是浑然不觉,向信陵君与荀子两座一拱手高声道,"天下息兵,邦国止战!化为议题总归一句:弭兵之道可否救世?在下以为:战国祸乱之源在战,战而不息之根在兵;若有长策息兵止战,天下自安;若集众议而不得一策,我等士人便当重新思谋天下出路."
"敢问足下何人!"一个稷下士子霍然站起.
"在下子楚,老秦士子一个."黑衣楚服者悠然一笑.
胡杨林下顿时哗然,哄嗡议论声如潮水拍岸.哄嗡潮水中,便见稷下学宫的红衣士子群中一人高声笑道:"老秦士子,未尝闻也!蛮勇无文,连名字都要沾着一个楚字,侈谈弭兵救世,只怕杞人忧天了."话音落点,胡杨林间便是轰然一片大笑.
"足下差矣!"黑衣楚服者正色高声道,"文华文明者,绝非士子多寡学风厚薄所定也.邦国法制、民风民俗、农工劳作、财富分配、国人治乱者,方为文明之根也.秦国士风固不如中原,然文明之根强壮中原多矣!子楚才学固不如足下,然,何至于借一'楚'字立得姓名?吾母楚人,子楚之名,怀念母亲而已,岂有他哉!"
胡杨林下一片寂静,士子们显然惊讶了.百年以来,但逢士子聚会,何曾有过一个秦国士子登堂入室高谈阔论?今日天下名士云集,竟有秦士突然出现,且引出了如此一个重大的文明话题,如何能不令士子们大为意外?便在这一片默然之际,信陵君环顾四周高声道:"今日并非论战之期,诸位养精蓄锐便了,且听先生评点议题."转身郑重拱手道,"方才三方拟题,先生以为如何?"荀子正在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子楚,回头悠然笑道:"方才三题,人性善恶之论,失之太虚,虚则难见真才实学;重振合纵之论,失之太实,实则多利害之争,难见天下胸怀.老夫之见,秦士所拟弭兵之论较为中和平实,既切中天下时弊,又脱出邦国利害,诚为名士胸怀也.尤为可贵处,在于最后匿伏之问:若无弭兵长策,天下出路何在?老夫粗浅之见,究竟何选,信陵君定夺了."
荀子话虽谦和,论断却极是扎实,话未落点,士子们的目光便齐刷刷聚到了子楚身上.信陵君却是略一思忖起身笑道:"先生有断,大是幸事!无忌当会同各方商定议题,于大典之前旬日通告各馆."
"信陵君明断!"全场不约而同地一声呼喝,便轰隆隆散去了.士子们原本便对秦人的议题不以为然,不料名高望重的荀子却是评价甚高,便是一片不快;料想信陵君最是敬贤,况且事先言明请荀子"评点定夺",定然会当场立断定下议题,使这个秦士一夜成名;谁想信陵君竟破例食言,硬是回旋了过来,士子们顿时舒心,谁还去管信陵君是否食言,想都不想便同声拥戴.
众人散尽,湖风掠过,胡杨林下便是一片清幽.信陵君正自凝望着渐渐远去的人群,却听身后响亮快意的呱啧品咂声,回头一看,却是薛公毛公在悠悠然自斟自饮,不禁惊讶笑道:"两位好兴致也!"毛公左手当当敲着铜爵,右手翻转一亮手中陶碗:"真喝酒,还是大碗来神!"信陵君慨然道:"好!我陪毛公再来一捅!"薛公连连摇手:"且慢且慢,饮酒是个由头,我二人留下,实在是想助君一臂之力也."信陵君目光闪烁道:"两位与子楚交好,要定下议题是也不是?"毛公哈哈大笑:"鸟!敢小觑老夫!不想留下老夫子么?"信陵君恍然点头:"难为两位想到此事.好,这便去."说罢唤过家老一阵低声吩咐,便带着毛公薛公向胡杨林深处匆匆去了.
明月当头,沿着大湖东岸蜿蜒前行,进了胡杨林深处,便见远处点点风灯闪烁在一片金红色的朦胧之中,黝黑的屋脊若隐若现,铁马叮咚落叶婆娑,座座庭院便如海市蜃楼一般.薛公不禁笑道:"这上宾馆清幽隐秘,倒是对老荀子脾胃了."信陵君道:"这几座庭院,原本是赵王安顿各国逃亡大臣之所在.当年魏齐被范雎追杀,便被平原君塞在此处."毛公突然一摆手道:"不对,只怕老荀子要走!"薛公一拉信陵君道:"毛公贼耳,定有动静,快."
上宾馆是大庄园套小庭院,一道低矮的白石墙曲曲折折圈进了一大片胡杨林,进得大门便是若干条通幽曲径,不经门吏引导,等闲人找不见任何一座庭院.信陵君通晓五行奇门之术,早已熟悉其中奥妙,一进大门便领着两人匆匆绕进了东北角一座庭院.小庭院都是竹篱做墙圆木为门,古朴得山居一般.三人匆匆而来,却见圆木大门洞开,院中风灯穿梭脚步杂沓,信陵君不禁便是一阵愣怔.
毛公大步进门笑嘻嘻拉住了一个少年:"后生呵,夜半三更忙个甚来?"
"我师有命:天亮起程,我等正在收拾书车."
薛公对着正北厅堂便是一拱:"信陵君拜会荀夫子——"
厅堂正门咣当拉开,廊下风灯映出了荀子瘦削的身影:"寅时末刻,荀况自当辞行,何劳信陵君夤夜走动也."
"搅扰清兴,先生见谅."信陵君当头便是深深一躬,"无忌有棘手之难,两公有难言之隐,尚请先生赐教."
荀子淡淡笑道:"老夫惟知青灯黄卷,何有断事之能?三位请回了."
"老夫子差矣!"毛公醉态十足地摆着手摇到廊下,"国非国,事非事,非常之时不常法,晓得么?老,老夫子!"
"却也是."荀子目光骤然一亮,"三位请了."
进得书房,荀子拍得两掌,便有一个少年仆人出来煮茶斟茶.薛公低声道:"夫子弟子们可知今日宴席之事?"荀子摇头道:"潼萌是仆,非修学弟子也.老夫弟子不执杂务,不入世俗应酬,惟学而已."毛公指着薛公嘿嘿笑道:"你个老哥哥,不知道老夫子规矩么?荀子教人,讲究个冥冥之志、惛惛之事.说得便是治学要专心致志,深沉其心,自省自悟,不为热闹事务所乱心乱神.此所谓'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对么老夫子?"荀子不禁点头笑道:"毛公说得不差.除了论学论战,老夫从来不带弟子入宾客宴席.今日之事,弟子们并不知晓."薛公不禁大是感慨:"先生清严若此,无愧一代大家!尝闻昔日孟夫子,举凡宴会都是随行弟子尽数出席,且位次要在陪席名士之前,当真满得过分也."信陵君笑道:"孟子荀子,道不同也.孟子弱于政而强于学,治学便有霸气.荀子强于政而弱于学,治学便虚怀若谷.究其实,荀子学道谦逊而入世强锐,强过孟子多矣!"荀子哈哈大笑道:"信陵君谬奖也!老夫只不想与士子们纠缠无端是非,如足下一说,老夫竟是图谋渊深了,何敢当之?"
四人一阵大笑,信陵君便是郑重一拱道:"今日议题之事,原是我客居赵国,顾忌邯郸士林,没有当场立断.食言失信,无忌委实惭愧,尚请先生见谅."薛公接道:"信陵君也只是给平原君留个颜面.今日邯郸士子,大多都是平原君门客.所拟议题,自然也是平原君首肯了.此公老迈偏狭,原本便对门客流入信陵君门下忿忿作色.虑及魏赵盟约,信陵君方才推延几日,先生万莫上心便是."毛公却是一拍酒葫芦笑道:"嘿嘿,老夫子何等睿智,用得你等如此聒噪?"荀子不禁朗声大笑:"还是毛公,不愧神生也!'国非国,事非事,非常之时不常法',有此警语,荀况安得不悟?"
"如此说,夫子可以留赵了?"薛公却是钉铆分明.
"难也!"荀子喟然一叹,"老夫也是赵人,投鼠者忌器,既不能长策正国,何如避走他邦治学,或可育得一二大才,以为祖邦进言图存也."
"鸟!偏是这赵国难整."毛公笑骂道,"当年一出稷下,荀夫子便为赵惠文王进策,力主二度变法,师法秦国彻底取缔贵胄封地.嘿嘿,赵国君臣议论月余,竟是不置可否.荀夫子又能如何?走,走了好!留在邯郸吃气!"
"报国之心,志士终不能免矣!"薛公一声叹息,"荀夫子不为祖国所用,却思培育弟子以接踵报国,赤子之心,我等自愧弗如也!"默然良久的信陵君肃然一拱道:"敢请先生立秋之后南下,无忌决意不负先生厚望."
"好!老夫拭目以待也."
荀子一言落点,各人心下顿时舒展,纵横笑谈,竟是不知不觉地雄(又鸟)高唱了.信陵君吩咐几句,上宾馆执事便送来了四案邯郸最有名的胡饼羊骨汤.胡饼是胡人远行携带的一种面饼,以铁板或陶片烧烤而成,巴掌大小焦黄干脆,等闲一月不霉不馊.无论放牧行军,野炊胡饼配以炖羊汤或马(被禁止),便是一顿结实的美食.胡服骑射之后,胡人之衣食习俗大行赵国,这胡饼羊骨汤便成了邯郸人最风行的便捷早餐.寒凉的清晨,一鼎热腾腾撒着翠绿小葱的雪白羊骨汤呼噜噜下肚,再大嚼两个焦黄干脆的胡饼,发一出通身细汗,顿时人人精神大振.
信陵君拭着额头汗水道:"先生且与毛公薛公盘桓,我去见平原君了."
荀子便是一拱手:"公子但去,老夫正要与两公手谈一番."
却说昨夜信陵园散场,平原君听了门客总管毛遂的一番禀报,心下大是憋闷,一夜不能安枕,听得楼头五更刁斗打响,便到胡杨林下跑马练剑去了.
去岁冬日,吕不韦特意请见,给平原君秘密建言:目下秦国利市最大,吕不韦欲借嬴异人之力进入秦国经商,所得利市愿与平原君均分;吕不韦所求者,便是请平原君解除禁锢,允准嬴异人以自由身在邯郸交往走动.平原君一番思忖,当晚便进了王宫请见赵孝成王,秘密会商一个时辰,次日便答应了吕不韦所请.平原君与孝成王的谋划是:吕不韦入秦经商,可给赵国府库平添一大笔岁入;让嬴异人自由交往,既无损于赵国,又能试探秦国动静.这便是将计就计.平原君的最大期望是:秦国闻风而提出要嬴异人回秦,赵国便能借机与秦国重开会谈,打开长平之战后的对抗僵局.毕竟,秦国之强大已远非昔日,赵国硬生生将这座大山扛在自己肩上,山东六国也未必领情.当年赵国在长平浴血抗秦,山东五国却落井下石,无论赵国如何苦苦相求,粮草援兵都一概没有.直到白起死去秦军两败,五国才在盗窃兵符的信陵君感召下出兵"救赵".侥幸战胜,便又一片鼓噪,纷纷将自己当做了赵国的"存亡恩邦".赵王负气,平原君寒心,便没有给信陵君封地,不想竟惹来天下同声谴责,俨然赵国欠着山东五国的救命大恩一般.如此山东,赵国朝野早已寒心透了!若能与秦国重新媾和,天下便是秦赵两强并立,瓜分山东五国,与赵国没有任何损伤,何乐而不为?再说,人质的价值便在于使对方有所顾忌,当真将这个人质囚禁死困,使对方无望救回人质而放开手脚大打,岂非事与愿违?
谁想,这个嬴异人解困出山,却改名"子楚"在邯郸交游,短短几个月竟颇有声名.按照平原君本意,嬴异人出名能引起秦国注意,原是好事.可这嬴异人竟与信陵君搅在了一起,平原君便大大的不是滋味了.
无论如何,信陵君是当今山东之柱石,是惟一真正体察大局的威望名臣.有信陵君在,至少魏赵两大国的盟约不会解体.虽然魏王嫉恨信陵君,而信陵君只能暂时的客居赵国,但在事实上,谁也不会将信陵君做白身士子对待.因为山东六国都明白,但有危机,信陵君的威望与号召力便是无可匹敌的.正因了如此,赵国对客居邯郸的信陵君不能不礼敬有加.可是,平原君内心却总是有着几分顾忌,时常的忐忑不安.
平原君深深知道信陵君对魏国的坚贞.当赵魏利害冲突之时,信陵君绝然会坚定不移地为魏国谋划,而绝不会将三晋当作一家.魏赵韩三家分晋一百多年来,血肉相争者多,同气连枝而结盟者少.基于这一根基,平原君对信陵君始终保持着应有的警觉.
同为战国四大公子,信陵君入赵而使平原君光芒大减,平原君总觉得不是滋味.尤其是门客纷纷投奔信陵君,自己的士林声望急剧下降,平原君最为恼火沮丧.然则恼火归恼火,沮丧归沮丧,战国之世便是这等自由奔放,合则留不合则去,你却又能如何?既无力改变,又不能得罪,一阵愤懑之后,平原君也就放开了,对门客士子任其来去,对信陵君听之任之.惟有一条不能懵懂,这便是不伤及赵国利益.
谁想恰恰便在此时,这个子楚却成了信陵君的座上宾,平原君心下顿时一个激灵!万一子楚做了信陵君与秦国秘密联络的通道,赵国岂非大大麻烦?从大局着眼,赵国是不允许山东任何一国与秦国单独沟通的.只有赵国,只有付出了近百万生命鲜血从而抵挡了秦国风暴的赵国,才有以山东六国宗主国的资格与秦国谈判斡旋.一番思忖,平原君便与毛遂等一班心腹门客商议,要在抡材大典时试探信陵君.
这个试探,便是策动赵国士子提出论战议题:何以重振合纵抗秦,进而振兴六国?平原君要看的是,信陵君将如何在这个关乎六国存亡的重大议题上说辞?无论其说法如何,只要信陵君说辞一出,便是赵国游说策动六国的最佳时机,重振合纵的声势一旦形成,便会构成逼迫秦国媾和的巨大压力!再加上这个人质子楚的诱惑,秦国便会处于极为被动的态势.同时,抗秦议题对这个子楚也是当头一记警钟.如此一箭三雕,平原君自然很是满意这个谋划.
不成想,信陵君竟在大庭广众之下搁置了议题,平原君心下顿时一沉.尽管几个心腹门客都说,信陵君是为了搪塞老荀子才不做决断的.平原君却大不以为然,认定信陵君恰恰是搪塞赵国,搪塞平原君才如此做法!信陵君的威望根基,便在重信义敢担当,既言明请老荀子点题,能出尔反尔么?临时搁置,只能是顾忌赵国颜面,顾忌平原君颜面,岂有他哉!让平原君警觉的是,信陵君此举究竟有何图谋?
此君客居赵国已经五年,魏国依然冷淡如初,丝毫没有请他返国之意.以信陵君之文韬武略,客居他国尚且养士三千,能耐得这般寂寞?设身处地去想,信陵君的最佳出路便是早日回魏国秉政,若魏国权力在信陵君之手,天下完全可能是另一番格局,至少山东六国定然是另一番格局!这种格局是赵国所不愿意看到的,也是平原君所不愿意看到的.以魏国之根基实力与地利,一旦有英主能臣,便必将成为中原轴心,其时赵国地位必然大大衰落.而有权力在手的信陵君斡旋天下,平原君也必将更为黯淡.
当初,信陵君统率六国联军战胜凯旋之时,平原君与孝成王叔侄已经将未来格局看破,也才有了那番奇特应对——不实封信陵君土地人口,却又象神一般供奉着这位功臣.前者怕他羽翼丰满,后者却是做给天下人看.这便是赵国乐意重金供奉信陵君的真正缘由,也是孝成王与平原君的最大机密.明知此等作为有负信陵君,平原君却是毫无愧色——为了赵国的根本利益,他只能如此.平原君相信,若是信陵君处在自己的位置,也会同样如此做法.
以信陵君之能,不可能体察不出其中奥妙,也不可能不向重回魏国的煌煌目标全力靠近.然则,五年之中,信陵君却始终没有"出格"动静,赵孝成王与平原君一时松了心神,竟是疏于防范了.如今看来,信陵君果真要动了.否则,断不可能在关乎邦交走向的"士论"大题上搁置赵国动议.可是,动向目标何在?平原君一时竟揣摩不出个所以然.
"禀报主君:信陵君拜会!"门客总管毛遂大步匆匆报得一声.
"噢?"平原君蓦然回身,"人在何处?带门客几多?"
"单车一人,已到府门."
"好!你立即出迎,亲自驾车将信陵君接到弭兵亭."
毛遂快步而去,片刻之间便驾着一辆青铜轺车辚辚入府,直向林间草地的大石亭驶来.轺车停稳,毛遂便来扶信陵君下车,信陵君却指着亭额三个大红字笑道:"弭兵亭,何时建造?"说着便一步下了轺车.毛遂笑道:"长平大战后,平原君有感于生民涂炭列国旁观,故建此亭,以明息兵之志.""想起来也."信陵君恍然点头,"正是那时,先生脱颖而出,一剑庭逼楚王会盟出兵,无忌佩服!"毛遂拱手一礼道:"公子天下柱石,正当重振合纵中兴六国,何独重子楚迂腐之论也!"信陵君不禁呵呵一笑:"昔年,先生鼓动平原君建这弭兵亭,也是迂腐么?"毛遂慨然道:"此一时,彼一时,公子当体察大势而后断."信陵君悠然一笑:"先生以为,大势要害何在?"毛遂毫不犹豫接道:"秦国独大,六国皆弱,结众弱以抗独霸,大势之要也."信陵君笑道:"苏秦以来,六国断续合纵八十余年,却是愈合愈弱,先生以为因由何在?"骤然之间,毛遂语塞,红着脸道:"此中因由,在下却是没有揣摩得清楚."信陵君不禁一阵大笑:"老话一句,此一时彼一时也,合纵并非万年良药,也该有条新路子了!"
"新路何在?愿君教我."服饰整肃的平原君在亭下遥遥拱手.
毛遂笑道:"两公子且入亭叙谈,我去备酒."便匆匆去了.
"请君入座."平原君笑得分外爽朗,待信陵君进亭入座,便落座正色道,"赵王之意:若能重开合纵,赵国便欲请君为王命特使,斡旋天下会盟,功成之日,赵国力促君为六国丞相,便如苏秦在世也!"平原君慷慨一句,语气竟分外地诚恳亲切,"为弟思忖,此乃姊夫回魏执政之最佳途径,姊夫以为如何?"
"赵胜呵,你叔侄果真期望我回到魏国?"信陵君淡淡地笑了.
"姊夫何意?赵国若有不周,但请明言."
"逢场作戏,赵胜长进了."信陵君冷冷一笑,"你我皆过花甲之年,自少时便纵横邦交,成名于天下,些许小伎也能障眼?赵国若当真想无忌回魏,何须如此云雾大做?只以'不再援手'对魏国施压,无忌便可重回大梁也.无忌领政,力促魏国再度变法,中原便是赵魏两强并立结盟之格局,其时秦国奈何?此等大局大计,你叔侄当真揣摩不得?非也.为维持赵国山东独强,你叔侄宁愿无忌老死赵国!"
平原君大是难堪,面色时红时白,却是无言以对.正在这尴尬沉默之际,毛遂领着两名仆人送来了酒菜.平原君顿时舒缓,指点石案笑道:"姊夫,热甘醪,甘醪薛打得,先来一碗!"信陵君说声好,便径自举碗汩汩饮下.旁边毛遂看在眼里,便立即为信陵君再打满一碗,又是肃然一躬:"敢请信陵君指点:昨夜所提三题,君似对弭兵议题有所偏爱,不知因由何在?"
信陵君明知这是毛遂代平原君说话,也不辩驳偏爱之说,只悠然一笑道:"弭兵之议,人皆以为虚妄而不切时务之要害.实则大不然也.方今天下涂炭,生民厌战.山东士林若能大起弭兵议论,六国官府随即大举呼应.足下试想,其势如何?"
"出其不意!好!"毛遂目光炯炯地一拍掌,"撂给秦国一个火炭团:他要加兵山东,便是天下公愤,激我合纵立成!他若息兵,便是给我变法富强之机遇!"
"若公然高喊重振合纵,又当如何?"
毛遂红了脸,声音也低了下去:"以此想去,公然昌明重振合纵,便是给了秦国大举整军经武的口实,似对山东不利."
"毛遂真名士也!"信陵君哈哈大笑,径自扬长而去.
小暑大署一过,立秋便接踵而至.立秋之日,最大的忌讳是雷、雨、风.中原三谚说得便是这三样禁忌.一云:"立秋一雷,晚禾折半."二云:"雨打立秋,多涝不收."三云:"秋日一风,田土干底."年年岁岁立秋日,朝野臣民盼得便是个风和日丽.
今岁立秋恰是如此,清晨太阳上山,天空便是万里碧蓝,邯郸城便平添了三分喜庆.卯时刚到,通往信陵园的大道便是车马如流,服色各异的士子们从邯郸的大街小巷淙淙流入此时已显得狭窄的六开间大门,流入湖边那片金色的胡杨林,人头攒动,衣袂相联,热闹得大市一般.胡杨林的空阔处早已辟成了一个方圆百十丈的大会场,正北中央一座竹木高台,十二个斗大的鲜红木字高悬在台额与两侧,台额是"立秋抡材",东手是"论战无道",西手是"文野有法".高台西角矗立着一座丈余高的木架,架上一面牛皮大鼓,两名红衣司鼓雄赳赳立在两旁,竟与当年稷下学宫的论战大会一般无二.
鼓报辰时,司礼薛公走到台中高声一呼:"秋日辰时,抡材开典,士子明誓——"随着话音,大场中的千余名士子从木敦整齐站起,肃然拱手向天高诵:"昊天在上,违心之言,天地诛之!"便齐刷刷落座.薛公又是长声一呼:"祭酒入席——"便见须发灰白清癯健旺的荀子从大屏后稳步走出,被信陵君的执事门客引入中央大案前就座.
祭酒者,原本是远古时期飨宴时酹酒祭神的长者.举凡村社大宴,必公推一位年高望重的老人在天地神位前代村社众人洒酒祭拜,此人便呼作"祭酒".进入春秋,"祭酒"便渐渐成为各业团体领头人的称谓,尽管还不是官府职爵,却是行业团体公认的威望长者.战国之世,士人大起,士林聚宴之"祭酒"便成为最引人关注的人物.此人未必一定要年岁最大,却一定要是自成一家且为士子们服膺的学问大师.一旦做了"祭酒",也不再仅仅是宴会祭酒而已,而是事实上的士林领袖.荀子之学问、见识、人品尽皆为人称道,在稷下学宫时曾三为"祭酒",齐国将其等同于上大夫职爵,事实上便是稷下学宫的学宫令.因了荀子在稷下学宫的巨大声望,自然便毫无争议地做了这次大论战的祭酒,坐镇论坛,仲裁可能出现的纠葛,掌控论战进程.
荀子入座,场中变肃静了下来.薛公便又是一声高呼:"东君入席——"随着呼声,便有执事门客领着信陵君与平原君走出,在高台东侧的两张大案前入座.
"祭酒宣题——"
荀子从座中站起高声道:"诸位同人,今秋抡材论战,议定论题为:天下多难,当否弭兵息战?在座士子或以邦国为本位,或以学派为本位,出一人阐发;邦国学派但有持论不同者,尽可单独上台驳论.高下文野,惟任天下士子公议也!"
"抡材论战起——"
薛公一声高呼,两名鼓手便隆隆擂动牛皮大鼓.三通鼓罢,前排便有一个三绺长须大红长袍的中年士子走上了高台,一拱手高声道:"诸位同道,在下环渊,稷下学宫法家士子,师从慎子门下.我等稷下士子以为:今秋论题荒诞虚妄,实为不着边际之空谈!弭兵之论,自春秋宋国之华元、向戍奔波首倡,至今已经三百余年,何曾有过一日弭兵?便是华元向戍的弭兵之会,也是晋楚争霸两败俱伤,寻求喘息而已!息兵止战未满一年,晋国便恢复四军;未满三年,楚国便大攻郑、卫两国,次年晋楚便是举国大战!三十年后,诸侯不堪刀兵连绵,便有十三国弭兵大会.然便在弭兵八年之后,天下战端再起,弭兵终成空文!春秋尚且如此,方今战国大争之世,举国大战如火如荼,我等士人不思变法图强之道,却来空谈息兵止战,匪夷所思也!两位东君名重天下,荀夫子更是当今大家,三为稷下学宫之祭酒,竟能点此议题以为抡材,实乃滑稽笑谈也!我等不屑此等海外奇谈,告辞!"说罢大袖一挥径自下台,连台上三老看也未看一眼.
台下顿时哗然一片!自来论战再烈,却也从来没有过对论题本身大加挞伐.今日第一人便直指论题发难,且直名指斥信陵君平原君与荀子,确实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局面.发难者又是赫赫大名的稷下学宫元老级法家大师慎到门下的老弟子,更见非同寻常.这环渊名望虽远不如荀子,却与荀子是同辈学者,也算得是天下名士了.稷下学宫士子们两三百人都在会场中心,若当真随他退场,岂非未曾论战便是一场"虚席"丑闻?一时之间,士子们便乱了起来.
"诸位同人,我有异议!"场中一个身着宽大黑衣者霍然站起,一声高喊场中便静了下来,正在骚动犹豫的稷下学宫士子们也顿时站住不动了.依着论战传统形成的习俗,但有敌手提出异议,发论方便须应战,若要脱身,便得先行认输表示折服,否则便会被公认为不堪礼仪之人,为士林所不齿.黑衣士子高喊异议,便是公然宣战,稷下士子岂能就此便走?
"在下秦士子楚."黑衣人也不上台,只站上座墩向四周一拱手,"弭兵之题,当初由在下动议.东君与各方磋商采纳,子楚以为,极是妥当!春秋战国以来,刀兵不断,息兵呼声也从来未断.兵争愈演愈烈是事实,非兵之论接踵而起也是事实!老子以兵为不详之器,恶之.墨子大倡兼爱非攻,呼吁天下太平.吴子列暴兵逆兵,指斥兵灾.孟子说,春秋无义战.尉缭子直言,兵为凶器,战为逆德.司马穰苴则说,国虽大,好战必亡.更有诸如华元向戍一班志士仁人奋勇奔波,大呼弭兵不止!凡此种种,弭兵何错?至于方才环渊所言,弭兵之论荒诞虚妄不着边际,大谬也!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何谓自然?生民性命,万千家园,世人大同,向善安乐也!敢问环渊:法家变法图强,所为何来?不为庶民康宁,不为邦国富庶,不为天下太平,何人要尔等变法!至于能否弭兵,如何弭兵,正赖我等热血士子为天下谋划:或以战止战,或以义兵荡暴兵,或以我等热诚奔波弭兵之会.总归是要天下弭兵,庶民太平.稷下环渊身为赫赫法家名士,束手无策倒也罢了,反来指斥弭兵之论荒诞虚妄,倒是当真令人汗颜也!"
"子楚之论,居心叵测!"环渊直指高高站在人海中的子楚,"尔为秦士,分明要借弭兵之论迷惑山东,使六国息兵偃战,听任秦国宰割,何其阴鸷也!"
"论战诛心,非正道也!"子楚遥遥一指环渊,"弭兵息战,包容天下,秦国何能自外?敢问环渊:子楚说过秦国不在弭兵之列么?除非夫子自甘陋习,依然将秦国看作中原异类,否则,断无次等推理."
"吾观子楚,终是为秦国说话!"稷下士子群中霍然站起一人,"环渊学兄虽有偏颇,终不为过.长平大战后秦赵俱弱,譬如当初之晋楚两霸也.当此之时,子楚出弭兵之议,分明是要为秦国争得喘息之机!"
"我等赞同!"稷下士子一片附和.
"掩耳盗铃,今日始闻也."子楚一阵哈哈大笑,"长平大战秦国胜,合纵救赵六国胜.结局并非秦赵两弱,而是七国俱弱.若论实情,只怕秦国之疲弱,尚稍好于山东六国也.秦国固需喘息,六国便不需喘息么?审时度势,此时纵然六国合纵攻秦,依然是无分胜负两不奈何.更有甚者,若内政不修而致庶民饥荒离乱,不定哪国便有灭国之祸!当此之时,纵有争雄之心,何如各方先行息兵止战休养生息,恢复国力之日,再堂堂正正决战疆场?"
"如此说来,弭兵终是虚妄!"
"稷下名士,何多迂腐也?"子楚冷冷笑道,"弭兵者,天下自救之道也.兵争者,天下王霸之道也.一张一弛,轮回不止,人世之铁则也.子楚倡弭兵,不敢声言永世弭兵,却依然力主目下弭兵.尔等稷下名士,既不敢面对生民苦难而主目下弭兵,又不敢正视将起之兵争而指斥弭兵虚妄.譬如人之肚腹,吃了泻,泻了吃,永无休止也.以君之论,吃了又泻,何如不吃?泻了又吃,何如不泻?果真如此,安得人世生生不息也!"
"彩——"整个会场可劲儿一声喝彩,赵国士子群犹为响亮.
环渊面色顿时张红,思忖片刻昂昂拱手道:"今日之论,算我等败君一合!"说罢一摆大袖落座,稷下士子群也纷纷落座,会场顿时整肃下来.
"我有一说,求教诸位."会场中心的赵国士子群中走出一人大步上台,拱手高声道:"在下毛遂.我等赵国士子以为:弭兵之论,当看时势,时也势也,可也不可也!今日时势,七强伤痕累累,列国萎顿不堪,天下生民苦若倒悬.再起兵争,便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我等士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乱世开太平!弭兵之会,此其时也!赵国士子呼吁:今秋抡材论战,天下士人当大倡休战,力促七国行弭兵会盟,解民倒悬,天下生息!诸位以为如何?"
"彩——"赵国士子群排山倒海般呼啸一声.
合纵败秦之后,毛遂大名早已随着"脱颖而出"的成语与剑逼楚王盟约出兵的故事传遍了列国,山东士子们都知道他做了平原君的门客总管,为平原君斡旋一应大事,与当年孟尝君的门客总管冯驩一般模样.今日毛遂出面以赵国士林的名义倡言,显然便是代平原君说话,也就是代赵国说话.目下赵国是山东屏障,赵国倡行息兵,他国如何能有争议?战国士子们都与本国权力层盘根错节,对本邦利益心中有谱,一看赵国士林拿出定见,便不再犹豫,齐齐地喝了一声彩,到邯郸游历的散士们也纷纷呼应,场中便是此起彼伏的喝彩叫好声.
此时惟有稷下学宫的士子群沉默着.稷下学宫虽已衰落,但仍然是各种纯学问派别的渊薮之地,保持着疏离仕途而专心治学的百年传统.今岁稷下士子们大举入赵,原本也是提出了一个大大的文明论题——人性善恶,要为天下廓清一个最根本的界限.然则几番论战,他们的学问心法已经被搅得松动了根基.尤其是祭酒环渊被那个子楚问得无言可对,尽管内心不服,毕竟承认了失败.如今赵国士林出面呼吁,天下士子尽皆响应,稷下士子群能佯装不睬么?再说,弭兵之论若能形成声浪,总是人心所向,素来有天下胸怀的稷下学宫士子群如何能漠然置之?声浪掀起之时,士子们的目光便齐刷刷聚向了环渊.环渊目光一扫,见士子们纷纷点头,便跳上座墩向主台遥遥拱手高声道:"弭兵之议,稷下士子赞同!"
"我等赞同——"稷下士子群一片呼应.
高台上的荀子看看信陵君与平原君,三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二秋夜高楼秦筝忽起
白露时节,吕不韦回到了邯郸.
一过朝歌河段,各种传闻便纷至沓来,最多最活的便是有关子楚的故事.吕不韦大是振奋,立即吩咐鼓帆快桨,两三个时辰便到了白马津渡口.抛锚停泊,吕不韦上岸登车,便于当夜初更时分进了邯郸的胡寓云庐.未曾沐浴梳洗,吕不韦立即吩咐越剑无驾车去接嬴异人.不想一个时辰过去,越剑无才匆匆回来,禀报说公子出去与一班士人夜饮了,他等候得半个时辰,那名老内侍却来说公子可能不回来了.吕不韦呵呵笑道:"成名士了,应酬多了,好事呵.走,去看看毛公薛公."
毛公正在薛公家饮茶闲话,突见吕不韦风尘仆仆而来,不禁便是喜出望外.薛公喊出夫人一番吩咐,片刻之间便是满荡荡三案接风酒菜摆上了厅堂.三碗热腾腾甘醪下肚,毛公便绘声绘色地说起了子楚论战的情景,薛公时而打几个补丁,未过片时,便将年来子楚发奋的诸般情形说了个八九不离十.吕不韦大是感慨,一拍案举起大碗道:"两公树人于落拓不济之时,发才于平庸萎缩之日,真义士也!不韦敬两公一碗!"大碗一扬,便汩汩饮了.薛公慨然道:"我等避祸他乡,自甘市井风尘,若非吕公宏图大谋,何得重入士林也!"毛公晃着空碗笑道:"嘿嘿,我等何足挂齿.要说还得说嬴异人那小子可造!一教便会,一点便透,锦衣玉食,高车驷马,嗨嗨,还当真有一番气象,成了个人物也!"吕不韦哈哈大笑:"好!只怕此子不是个人物,是个人物便好说."薛公向毛公一摇手:"先别乱岔,听吕公说说咸阳情形."吕不韦悠然一笑,便将大半年来在咸阳的诸般周旋大体说了一遍,末了道:"归总说,咸阳时势仍在两可之间.以我揣摩,老秦王对嬴异人已经上心,然不会拿一个身在敌国的人质公子做孤注一掷.也就是说,秦国宫廷必定同时在其他王子中遴选储君.嬴异人能否成事,还需我等全力周旋."薛公沉吟道:"以老夫忖度,老秦王明知嬴异人安然在赵,而不以邦交途径索回公子,无非便是顾忌赵国开价过高.若是别国,定然早就软硬兼施了.老秦王不动声色,委实老辣也!"毛公拍案笑道:"老辣个鸟!秦赵血海冤仇,老嬴稷敢提索回人质,只怕平原君叔侄便要提割让崤山函谷关!嘿嘿,赵胜这老小子不怕嬴异人成名,分明便是要喂一口肥猪好要高价!老哥哥说得也是,老嬴稷是老辣,宁可不要这个王子,也不尿赵国这一壶.鸟!这便是君王,生生的铁石心肠也!""粗也粗也."薛公皱着眉头摇摇手,"老夫以为,此事要害在两处:一则是公子成名成事以增身价,二则便是如何返秦?目下看来,成名成事不难,只怕后来最大的难处便在回秦."
"两公所言极是."吕不韦思忖道,"回秦事我来谋划.两公只管让公子借弭兵之议,有所作为便了."
"嘿嘿,老夫还得说一句."毛公耸动着一双白眉,"这小子近日来可是有些神不守舍,老夫给他拟的新说辞,三日还不顺溜."
"你是说嬴异人?"薛公惊讶了.
"不是这鸟人还能是我!"毛公一瞪眼便红了脸.
"毛公可人也!"吕不韦哈哈大笑,"十年落难,一朝成名,招摇分心也是再所难免也.不韦明日便找他说话."
"如何?异人公子不知道吕公回来?"薛公又惊讶了.
"我是昼夜兼程,他如何知道."吕不韦一拱手笑道,"业已四更,告辞."起身便去了.
回到云庐,吕不韦头晕腿沉很是疲惫,倒身卧榻便是呼呼大睡,直到次日正午方才醒来.走进连接寝帐的浴房一看,硕大的红木盆中已经备满了腾腾热水,伸手一试,竟是凉热得当,立即丢开宽大睡袍躺了进去,浸泡得小半个时辰,精神顿时振作,长发拭干,穿上细布内衣,外罩一件轻软的苎麻长夹袍便出了寝帐.方到前厅,便见一案酒后美食已经摆置就绪:一摞焦黄的胡饼,一盆脂玉般的牛骨茶,一盘肥白的蒸蔓菁,一盅碎绿的胡荽.鲜香实惠,却是这胡寓的名吃,时人呼之为"蔓菁牛茶饼".牛骨茶者,乃胡人以牛骨汤与牛油为基,配以舂麦面与北地粗茶炒制而成干粉,俗谓"炒油面",食前加水煮开,便是香浓异常强身健胃之汤食.胡人但出远门,三只皮囊必备,这便是马(被禁止)、牛骨茶、胡饼干肉.马(被禁止)随时解渴,牛骨茶与胡饼干肉,则是扎营野炊的正食.胡服骑射之后,赵人一应接纳了胡人的简便衣食习俗,牛骨茶便经赵国而传入中原,后世广为流传.蔓菁则是中原胡地都有的根菜,与萝卜并称.《诗》云:"采葑采菲."这葑便是蔓菁,菲便是萝卜.后来吕不韦在《吕氏春秋·本味篇》中说:"菜之美者,具区之菁."后世杜甫亦云:"冬菁饭之半."说得便是蔓菁可以顶粮食.这是后话.胡荽却是西方胡人一种有奇异香味的菜,茎叶翠绿细嫩,些许碎叶入汤,牛羊之腥膻大减,美味益增,胡人便直呼为"香菜",中原人却称之为"胡荽".
吕不韦熟悉胡人风习,便将一撮翠绿的胡荽撒在热腾腾的牛骨茶上,大喝一口牛骨茶,大嚼一口脆黄胡饼,一大盆呼噜噜下肚额头便是津津热汗,再捧起一支肥白劲韧清淡爽口的蒸蔓菁吞下,通身便是舒坦无比.
"先生,我已去过秦寓,公子尚在酣睡."
吕不韦蓦然回身,见越剑无一副难堪神色不禁笑道:"夜来聚酒,贪睡也是常情."越剑无却道:"我已问过侍女,公子五更天方回,根本没饮酒."吕不韦笑道:"走,我去看他."稍事收拾了衣冠,便由越剑无驾着缁车直奔邯郸吏士坊而来.
邯郸城原本格局粗放,除了王城独居正北,其余士农工商与胡人流民自由杂居,大街小巷交错无序,腥膻弥漫,是天下有名的"乱邦".武灵王变法之后赵国富庶强盛,城郭几经修葺整治,格局也渐渐整肃起来,全城大体形成了北王城、东吏士、南工商、西农牧的格局.这吏士坊便是大小官吏与士子们的居住区,北望王城南临商市,既清幽又方便,实在是邯郸城内最好的坊区.去冬吕不韦回乡之前,便在吏士坊给嬴异人买下了一座不大不小的三进庭院,嬴异人禁锢解除之后已经搬了进来.越剑无车技精熟,轻盈地拐过两个街口便到了这条幽静的石板巷.巷中共有四座府邸,最深处的一家便是嬴异人庭院.方到门前,正有三五辆轺车驶出车马场,远远便听见了驾车者的说话声.
"这个子楚也忒迷糊,日头偏西了还睡,比信陵君都难见!"
"怪也!这子楚原本很勤谨的,如何突兀便轻慢起来了?"
"人一成名,势派便大,懒得见我等,还能有甚!"
"狗屁公子!一论成名,未必便是真本事!"
一阵笑骂声随着辚辚车轮飞出了石板巷.吕不韦从车窗探出头来着意望了一眼,见都是几个年轻士子,不禁便微微皱起了眉头.越剑无刚刚将车停稳,吕不韦便一步跨了下了径直到了两开间的门廊.府邸仆人是荆云精心遴选,都识得吕不韦,见越剑无驾车来到,门房仆人早已经迎到了阶下.
"公子昨夜几时回来?"吕不韦当头便是一问.
"寅时首刻,(又鸟)叫两遍."
"几日了?"
"十三日,早则夜半,晚则五更."
吕不韦大袖一拂径自跨进了门槛.绕过影壁便是一片庭院,几棵黄叶飘零的老树下,却见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内侍正在北屋廊下遥遥向西侧招手.吕不韦回头打量,那个已经变得白皙丰满的中年侍女正在一棵老树下的石案上摆弄收拾一件物事,竟是没有看见.老内侍苍老尖锐的嗓音便喊出了声:"少使,备沐浴了!"中年侍女蓦然回身应得一声,便急匆匆到正屋去了.
"敢请家老通禀:吕不韦拜会公子."
"呵,恩公到了."老内侍颤巍巍一躬满脸堆着笑意,"请厅中入座,老朽煮茶."
"不用煮茶."吕不韦一摆手进了正厅,"家老请坐,我有几句话问."
"不用,站着方便,恩公但问便了."
"公子连日晚归,白日高卧,是何因由?"吕不韦淡淡地笑着.
"恩公……"老内侍一阵木讷,两道白眉猛然耸动起来面色张红粗重急促地喘息着,"恩公呵,你便劝劝公子了!老朽跟随公子二十余年,没见过他如此失魂落魄也!如此下去,公子便要毁在邯郸了,还回甚个秦国?老朽心痛啊……"
"家老莫急."吕不韦扶住只要跪拜下去的老内侍,"你只说甚个因由便了."
"只可惜老朽不知呵."老内侍唏嘘拭泪,"公子出门,素来都是武仆一人驾车跟随.旬日以来,老朽只闻公子每夜必出,饮酒一通,便下令武仆驾车原地等候,而后便独自一人出酒肆去了.如此三五日,老朽心急,便暗中跟随公子要看个究竟.不想老朽迟笨,被公子在酒肆外觉察.公子发怒,一顿皮鞭打得老朽差点走不回来……恩公呵,老朽急,可老朽不知道因由也!"
良久默然,几乎永远都是一团春风的吕不韦渐渐没有了笑意.老内侍悄悄捧来煮好的茶汁斟好,见吕不韦依旧石人般伫立沉思,张嘴想说几句,终是没有开口便悄悄去了.正在此时,木屏后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一人宽袍大袖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走了出来,当头便是一躬:"先生久候,恕异人不周了."
吕不韦不禁惊讶了,这是嬴异人么?双眼红肿脚步虚浮神色恍惚,连说话都没了力气.吕不韦记得清楚,便是当初困窘之时,嬴异人眼中也时时闪烁着困兽犹斗的贼亮光芒,言谈举止在绝望中透着一种苦苦支撑的凄然的力.便在立秋论战之时,此子还是生气勃勃.如何短短半月之间便萎靡如此?思忖之间,吕不韦又浮现出了平和的微笑:"公子交游日多,疲累也是寻常,琐碎礼仪不必上心."说罢径自入座西侧客位笑道,"如何?这里还住得惯么?"
"甚好."嬴异人淡淡一句,心不在焉地笑了笑,便在吕不韦身旁案前落座,"先生商旅劳顿,异人本当为先生洗尘,奈何晚间又有酬答,先生见谅了."
"晚间酬答,却是何人?"
"噢,平原君门下毛遂,大约还有那个环渊."
"三日前,毛遂代平原君出使燕国,回到邯郸了?"
"如何如何?毛遂不,不在邯郸么?"嬴异人大是困窘,满脸顿时红布一般.
吕不韦笑意倏忽褪去,轻轻叩着大案道:"我等大事正在要害之际,不韦从咸阳归来,正待与公子计议诸多事端,公子却不闻不问,当真匪夷所思也!不韦生为商贾,素来不喜临大事而心猿意马.公子如此神不守舍,究竟所为何事?若能明告,不韦自信世间无不解之难题.若是公子心志颓丧,或自感功成名就而甘于安居赵国,不韦便从此退身,只做从来没有识得公子便了."
"先生……"嬴异人唏嘘伏案,"先生救我于将死,异人安能忘怀?"哽咽间一拳砸案,"先生啊,我中邪也!"便是放声大哭.
待嬴异人哭声稍缓,吕不韦便是一声叹息:"王子王孙,心多凄苦也!公子少年入敌国为质,无天伦之亲,无亲友之谊,无可做之事,无常人之乐,形同幽禁,孤独困顿.唯一能做的,便是抵押生命,凄凉忧愤处,实非寻常人所能体味矣!目下形似伸展,实则漂泊难定,公子便生空荡荡无处着落之伤感.不韦粗疏,竟未曾体谅,实在有愧也."
"不!不!"嬴异人哭喊一声,"先生,我中邪也!定是上天派她来也!"
思忖一阵,吕不韦走过去扶着嬴异人坐好,轻轻拍着他肩头抚慰道:"公子莫得伤感,你只说出甚事,但有不韦,万事可解.来,慢慢说."嬴异人住了哭声,接过吕不韦递过来的茶水咕咚一口,抹抹泪水长吁一声便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半月之前的一日夜晚,嬴异人与薛公毛公一道拜访信陵君,茅亭风灯下饮宴叙谈,评点天下兵法.这本是毛公谋划,意图便是让嬴异人拜个兵学大家为师.信陵君却是坦荡豪爽,从太公吕尚的《六韬》说起,逐一地评点了《孙子》《吴子》《孙膑兵法》《司马法》,精当简约,处处透着深邃.嬴异人大是敬佩,便谦恭地提出想借抄信陵君自己撰写的兵法.不料,信陵君却是一阵大笑:"老夫一战而得虚名也!若是战胜白起尚有一说,偏偏只胜得王龁王陵之辈,何敢自认兵家?不提兵法也罢!"连说饮酒,竟是避开了这个话题.
那夜散席,嬴异人心下便有些烦闷,觉得自己与六国人士终究是隔膜一层.趁着浓浓的酒意,嬴异人便驱车到了南城大湖边,将缁车停在湖畔大道,便径自摇进了那片红蒙蒙的胡杨林.走着走着,嬴异人突然一阵愣怔,钉在林间挪不开脚步了——
秋月之下,胡杨林深处飘来了奇妙的乐声.没错,是秦筝,魂牵梦萦的秦筝!苍凉悠远激越悲怆,直让人热血沸腾!骤然之间,嬴异人泪如泉涌,一声长喝便放喉唱了起来.沙哑的吼声破空回荡,和着沉沉秦筝回旋在寒凉的秋夜.便在嬴异人如痴如醉地吼唱时,筝声却突然沉寂了.长风掠林,嬴异人顿时浑身发软,倒在了飘零飞舞的落叶之中.良久醒来,他觉得整个身心空荡荡地只要飞将起来,朦胧之中又低声哼起了那首老秦歌谣:"北阪有桑,南隰有杨.有车辚辚,远别我邦.黑发老去,烈士相将.西望关山,念我故乡."低沉的哼唱幽幽回荡,叮咚筝声竟也悠悠地飘了过来,隐隐相随若何符节,竟似抚慰他这个离家游子一般.那一刻,每个音符都甘霖般渗进他干涸的心田,敲击着他已经麻木的思乡心弦,激起无以言喻的震颤!
就这样朦胧地快意地低哼着,嬴异人几乎唱遍了倏忽浮现在记忆中的秦国民谣.直到邯郸城楼的刁斗打响了五更,他才带着一身秋露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胡杨林.回到府邸,他竟失魂落魄般在庭院直坐到蒙蒙朝雾散去.
秦筝,是嬴异人的少年梦幻,是故国咸阳留给他的最深印记.
八岁那年,父亲安国君特意带嬴异人去了当时还是五大夫将军的蒙骜府邸,原因只有一个:这个儿子醉心秦筝,而蒙氏家族则是秦国最有名的筝器世家.当蒙骜将军听说这个少年五岁时便能操筝弹奏《国风》的所有乐章时,高兴得哈哈大笑:"异人异人,其名如实也!"立即爽快答应将嬴异人收做学生,并唤来自己十岁的儿子蒙武与嬴异人相见,叮嘱他两人一起习筝.此时,异人的生母常卧病榻,父亲又忙于国事周旋,根本无法督责这个庶出儿子的学业.见蒙骜将军父子都很喜欢异人,父亲便索性将儿子的一应幼学都交给了蒙骜将军,请将军如同他儿子一般督责自己的儿子.从那以后,嬴异人每日早出晚归,除了在自家夜宿,整日都在蒙氏府邸习筝修学.两年之后,已经是太子的伯父死了,父亲有可能立为太子,合府上下都在忙碌周旋,父亲更是没有心力督责一班庶出儿女了.嬴异人请准父命,便搬到了蒙氏府邸与蒙武同吃同住同修学,竟是分外的畅快.
蒙氏祖上原本是齐国士人,素有家学.自蒙骜入秦国,蒙氏族人进入军旅者日多,便成了文武兼修的家风.蒙骜持重缜密,承袭族长,对族中子弟的学业历练督责极严,以致后来的蒙氏子弟个个都是文武全才.这蒙武也是个聪明少年,刻苦好学,非但通达《诗》《乐》弹得一手好筝,且对父亲交下的兵书修习也是绝不误事.嬴异人一入蒙氏府邸,立时觉得了自己的苍白,除了筝乐,自己对其他学问竟是一无所知.幸运的是,比异人大得两岁的蒙武却是厚重秉性,从来不嘲笑讥讽异人,只小老师一般认认真真地为异人补学.
五更(又鸟)鸣,蒙武便一骨碌爬起来拉异人起来.练剑半个时辰,梳洗之后早饭,之后便是晨课、午饭、午课、晚汤.只有晚汤之后暮色来临,两人才到池畔林下谈筝对歌,直到三更.如此三年,嬴异人大体补上了蒙武学过的所有课业,两人也都长成了一派英风的少年.一次,蒙骜将军随大军班师回到咸阳,请来安国君一起查核两人学业.举凡课业,两人都对答如流,剑术筝乐也大有长进,将军竟是破例地赞叹了一番.见这个昔日只会躲在母亲小院子默默谈筝的庶出儿子竟有了如此长进,安国君大是感慨,宴席间连续三次向蒙骜将军敬酒,还执意将自己随身的一件名贵玉佩赠给了少年蒙武.末了父亲诚恳请求蒙骜,许嬴异人在蒙氏府邸继续修学,直到加冠成人.
"好!"蒙骜爽朗拍案,"两子共学,切磋激励,好事!"
嬴异人大是欢欣,从此与蒙武又开始了亲如兄弟般的快乐日子.蒙骜将军虑及自己常在军旅,便请了族中一个曾经修学稷下学宫的饱学老士长住府中,做了两人的业师.这位老士非但文武两学精通秦筝,更有一种自由奔放的稷下学风,实在是难得的良师.便是在业师督责之下,异人与蒙武开始了重修天下学问的成人治学:诸子百家一一涉猎,关键却只在两学,蒙武主修兵家,异人主修法家,共同兼修筝乐之学.
每日晨课,都是各自的正式课业.一到午后,老师便带着两个弟子出了咸阳,或到北阪的苍苍松林,或到渭水泛舟清流.选得一处清幽之地,老师讲得半个时辰乐书乐理,便让两名弟子弹筝竞奏,然后逐一评点.每到春日踏青,老师便会停了主课,带两人走遍关中村社,听农夫士子田间放歌,听牧童少女的春日吟唱,遇动听歌谣便弹筝相和,记谱保存.堪堪五个年头,嬴异人几乎学会了所有的秦风歌谣.更有回味处,便是他与蒙武每春归来,必要商讨给那些没有歌词的"野曲"写辞儿,一辞写完,两人便你弹我唱我弹你唱不亦乐乎……
不料,快乐的少年生活却突然中断了.那年,风闻韩国要将韩上党拱手让给赵国,进而三晋结盟对抗秦国.压力之下,主司邦交纵横的丞相范雎主张:先行结好赵国,进而威逼韩魏,最终拆散这场对秦国极为不利的上党交易.秘密特使几番斡旋,赵国却指斥秦国反复无常,提出若能单方(不互换)派出一位王子入赵做人质,方可结盟修好.秦昭王思忖再三,一咬牙竟答应了下来.战国人质有公认传统,不是在位国君的儿子,便必须是太子的儿子,大国索要的人质尤其如此.其时秦昭王的几个老儿子都已经四十出头,各据实职,不宜也不想做人质,便异口同声地推举已经做了太子的安国君遴选驻赵人质.安国君无奈,便在庶子中选定了嬴异人.
消息传出,十六岁的嬴异人顿时懵了,与蒙武竟是抱头痛哭.
那年秋天,嬴异人的"质使"车马离开了咸阳.蒙武在十里郊亭为他隆重饯行.席间,蒙武郑重地将一副秦筝赠给了异人.蒙武说,这副秦筝是蒙氏祖传宝器,南山古松精制,筝板专门嵌进了自己的祝词与异人的名号,望上天护佑异人抱筝而归.异人大是感奋,亲自弹起秦筝,与蒙武一起唱了那首荡气回肠的《北阪有桑》……
谁也不能预料的是,嬴异人入赵两年之后,秦赵两国便开始了上党对峙,成了势不两立的死敌.从此,异人与咸阳的官方来往切断了,便象断了线的纸鹞般飘摇在赵国风雨之中.长平大战后,秦赵仇深似海,嬴异人被赵国转移到邯郸北山的一处秘密洞窟囚禁了起来.为防走漏消息,守护军士严禁异人弹奏秦筝.他每日能做的唯一事情,便是面壁静坐,低声哼唱那些烙在心头的秦风歌谣.
六国联军胜秦后,嬴异人虽然被转回了邯郸,但境况却是大大恶化了.行同囚居不说,赵国拨付的些许物事分明仅仅够一个人用度,却偏偏说是给十个质使随员的,嬴异人是王子,赵国不管!两年下来,老内侍卖光了所有随行之物,八名年轻力壮的随员还是在冻饿病交加中一个个死了.一次,那个侍女也饿得气息奄奄.嬴异人一咬牙,便将那副形影不离的秦筝交给了老内侍……
老内侍脚步蹒跚地走了.嬴异人却是水米不进,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竟是形削骨立,老内侍与侍女竟心碎得嚎啕大哭.从那时起,囚居的小院便是死一般沉寂,再也没有了叮咚秦筝的苍凉乡音.
"胡杨林下,是我秦筝!"一拳砸下嬴异人泪如泉涌.
"一耳之听,你能断定?"吕不韦惊讶了.
"能!"嬴异人哽咽着,"寻常秦筝九弦,蒙氏秦筝十弦,音色力道大是不同!那南山红木,原本天下奇材,做成筝板弦柱,宏大幽深如空谷瀑布,别个秦筝如何能有?不说听得一夜,便是拨得一弦,我也断不会听错!"
"于是乎,你便夜夜去听?"
"是."嬴异人轻轻点头,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我筝新主人一定是个聪慧奇人.除了力道稍欠火候,那筝声美得令人心醉.我唱,他弹.他不熟秦音,便随我走,三五日之后,他便能伴我唱任何一曲了.先生,听着那秦筝,蒙武便在我眼前了……"
"公子既是此人知音,前去拜访便了,至于如此么?"
"我去过."嬴异人拭着泪水,"次日中夜筝声又起,我便循声寻到了胡杨林深处,月下一座高楼四面石墙,没有一丝灯光.无论我如何喊话唱歌,楼内始终死寂一般.可在我怏怏离去之后,那秦筝却又悠悠然飘荡了过来,忒煞怪也!那天,我便白日去了.石墙依旧,高楼依旧,可没有一道进出的门,我便爬上了一棵大树查看.忒煞怪!林中看去,楼阁高耸,高处一看,却只有交错参天的一片胡杨林,荒草腾蔓纠缠,落叶盈尺飘零,全然便是一座废墟古宅……当时一看,我便是一身冷汗……可是,那天晚上,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胡杨林.当月亮升起的时候,那秦筝又叮咚飘荡了,我也忘乎所以地唱了起来,直到五更."嬴异人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先生,你说,他是人还是鬼……"一言未了,竟软软地倒在了地毡上.
"没事."吕不韦对匆匆进来被吓得不知所措的老内侍摇摇手,蹲身试了嬴异人的鼻息与额头,回身吩咐道,"夜受风寒,心悸失神.先煮一碗浓姜汤、一鼎灵芝安神汤,先后喂下,而后安置公子卧榻歇息.再煎一剂散寒驱风汤等候,公子醒来后服用.家老记住:我明晨便来,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以任何事体搅扰公子!"
老内侍惶恐道:"若公子暮色醒来,又要出去,如何是好?"
"家老莫担心."吕不韦边走边说,"请一个名医守在这里,务必让公子一次睡透.一夜之间,我料他不会醒来."
三胡杨林中的落寞庭院
回到云庐,吕不韦立即吩咐越剑无带几个精干执事访查城南湖边胡杨林中的弹筝之人,务必于明日午时之前确实回报.越剑无一走,吕不韦便唤来原本是邯郸吕氏商社总执事的老仆,叮嘱他带人收拾新买的居所,三五日之后立即搬出胡寓云庐.诸事安顿妥当,吕不韦便登上缁车匆匆来见薛公毛公.
薛公虽然没有搬出旧居,却也听从了吕不韦的建言,自己脱出了卖酒行当,又接受了吕不韦为他买下的相邻三进大庭院.两院打通,大儿子带着一个老酿酒工住在原先小院,维持"甘醪薛"酒铺.薛公夫妇便带着小女儿住进了三进大庭院.毛公原是独身一人,坚执拒绝了吕不韦为他购置居所,只乐呵呵地住进了薛公后园,说是省得日每烟火之累,强如一人快活也!寻常时日除了为嬴异人谋划奔波,两人便在后园茅亭下聚酒对弈,其乐陶陶.
吕不韦进园,见两老正在面红耳赤地争执一块角地的杀法.默默看得一阵,吕不韦便清楚了其中奥妙,拿起一枚黑子"啪!"地打下.毛公顿时愕然,继而便高声嚷嚷:"哎呀好!你老哥哥能事,如何看不到这一步?如此一点,不是明摆着死棋么!"薛公哈哈大笑:"你倒是看到了,只胡乱鼓捣也!"毛公便是双手一拱:"先生这招神妙!老夫空有神生之名,惭愧!"薛公揶揄道:"你那神生是赌,棋却何时神过了?"吕不韦笑道:"棋局但临厮杀,要害便在在算路.毛公大局出色,然此等角地无关大局,仅在厮杀算路,便失之于粗疏了.不韦算学尚可,是以看得明白,岂有他哉!"三人一阵大笑,薛公便唤来女儿煮茶.
饮得两盅热茶,吕不韦已经将嬴异人走神原由大体说得清楚,末了道:"看来不是大事,只是思乡过甚也.我已派越执事访查此人,引他与公子做了知音之谊,谅来便可安神.两公以为如何?"薛公笑道:"如此便好,有了唱和,也省去毛公曲高和寡也."毛公却只瞪着老眼默默摇头.
"毛公以为不然?"吕不韦笑问一句.
"正是."毛公少有的郑重其事,"老夫也是少逢劫难,理会得此等心境.你等却是难以体察.大凡少年遭遇巨变,长成便有两途:或狂放不羁如老夫,或压抑心志如公子.如老夫人等者,流浪漂泊游戏人生,涉邪放纵肆意发泄,久而久之,少时伤痛也就变做了厚厚的老茧.如公子人等者却是不同,放纵不能,发泄无门,受尽人世炎凉之态,却只能死死憋在心头,但有出口发作,只怕纠葛甚多,等闲不能了结也."
"纠葛?至于么?"吕不韦颇有些茫然,"毛公之意何在?"
"嘿嘿,今日看来,先生却是精于事而疏于情也."毛公诡秘地一笑,"其一,此人少年抛家离国,从无天伦之情抚慰.其二,此人年近而立,从未有过男女情欲之乐.其三,此人身为王孙且有歌乐禀赋,却从无声色犬马钟鸣鼎食之消受.凡此种种,心中自是冰山一座,能至今日,全在一个'挺'字.若有诱发而处置不当,便是心河溃决,汹汹之势难当,先生将前功尽弃也!"
"你且说个实在,如何叫处置不当?"薛公急迫插得一句.
"譬如,弹筝者若是个女子,便是大大麻烦."
"异想天开!"薛公一拍案,"秦筝粗豪宏大,哪有女子操持此物?"
"嘿嘿,"毛公诡秘地摇摇头,"天下事,难说也."
陡然之间,吕不韦想起了"神生毛公"这个名号.虽则是赌徒们叫响的名号,但邯郸坊间却流传着毛公种种未卜先知的奇异传闻.此时所言,谁能说不是灵异所至?心念及此,吕不韦笑道:"若是女子,便教随了异人,或妻或妾,左右公子安心事大也."
"嘿嘿,这话却要慢说."毛公却又郑重其事地摇着一颗硕大的白头,"先生若是要公子为君为王,便莫轻言许妻.妻者,王后也,国母也,坤首也,宫闱之主也.若与先生嫌隙,后患却是无穷."
"海外奇谈也!"吕不韦不禁大笑,"异人之妻,莫非还要与我等同心?"
"不是与我等,是与先生."
"远了远了."薛公摇摇手,"只要先生心下有备,便是女子又如何?左右有个知音友人,公子便可安宁.眼下大事,还是谋划下一步要紧."
"也是."吕不韦悠然一笑,"两公只管谋划,公子安神之事我自当慎重.天色已晚,不韦还须照拂那头,来日搬入新居再与两公盘桓."说罢便告辞去了.
回到云庐已是初更,异人府老内侍差人来报:公子服药之后睡得极深,医家说一两日不会醒来.吕不韦心下松泛,独自小酌一壶便安然卧榻,一觉醒来却再也不能安枕,沐浴一番出帐漫步,却见繁星闪烁霜雾迷离,正是拂晓最黑暗之时.信步走出竹篱,执事与仆役的几座帐篷也没有灯光,越剑无没有回来还是没有起来?心念一闪,吕不韦便笑了.一个弹筝之人的消息,至于如此上心么?吕不韦也吕不韦,你是否也中邪了?一边嘲讽自己,一边却是顽固地猜测揣摩那个神秘的弹筝者,当真好笑.将日间事仔细回味,吕不韦心头蓦然一亮,对了,是毛公!是那个突兀的女人话题!自从谋定嬴异人奇货可居并付诸行动以来,吕不韦从来没有从男女情欲处想过嬴异人处境,若非毛公一番话,也许特永远都不会想起.当初若是想得一想,那个机敏可人的莫胡一定送给嬴异人了……
"禀报先生,弹筝者尚无下落."
踽踽独行的吕不韦恍然回身,见是一个年轻执事,便问:"越执事呢?"
"越执事带着三个兄弟仍在访查,日中时最后回报."
"那座林中庭院的主人是谁?"
"那是一座废弃府邸,二十年前已经无人居住."
"好."吕不韦微笑点头,"我已吩咐厨下备了蔓菁牛茶饼随时等候.夜来风寒,你先去喝得几碗,出一番大汗再睡."
"谢过先生!"年轻人一拱手去了.
将到午时,越剑无回来禀报,说整个城南商贾人家都没有操持秦筝之人,举凡酒肆客寓官署府邸都一一问过,操琴者多有,却没有一个摆弄秦筝者;那座废弃庭院的主人也不能确定,只有一个老商贾说,这座庭院五六十年前曾经是一座将军府邸,后来便没有人住了.吕不韦见越剑无一脸愧疚,便呵呵笑道:"没了踪迹也好,我还真怕他时不时冒出来搅扰.今日没事了,你先去饱睡一觉."越剑无慨然道:"一个时辰便可,先生有事随时唤我."便大步匆匆地去了.
心下轻松,吕不韦便要去看望嬴异人,车马备好正要出门,老执事却碎步跑了过来:"先生且慢,无名羽书!"吕不韦惊讶道:"何人送来?没留姓名?"老执事气喘吁吁道:"钉在大帐顶上的,若非胡寓仆人给帐顶加毛皮,谁个都不知道,忒煞怪也!"吕不韦不禁笑了:"如此顽劣手法,能有个正经?启封看看."老执事从随身皮袋拿出一柄细长闪亮的记事刻刀,小心翼翼地剥去铜管泥封,抽出的却是一卷白绢,抖开扫得一眼便递了过来:"先生,此乃私书,老朽不当看了."
吕不韦疑惑接过,只见白绢上赫然一颗红心!端详之下,原是红字绕成了一个大大的红心,从心底看去,却是一封诗信:
阔别有年白露又霜言犹在耳伊人何方
蓦然之间,吕不韦心下猛烈一跳!静神思忖片刻,转身吩咐道:"老执事,越执事醒来后请他去公子府邸探望,有异情立即回报.我有要事,出门半日."说罢跳上缁车便辚辚飞出了云庐草地,直向城南而来.
邯郸南门里有一片大湖,是从城外牛首水引进的活水湖,赵人呼为"南池".南池东西横贯邯郸,池北纵横交错四条大街形成了一个大"井"字,这便是邯郸的商市区,国人呼为"井字坊".南池最东部的北岸是一片三四百亩地大的胡杨林,林中巷道交错,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庭院府邸,这便是邯郸的外邦商贾区,赵人唤做"云商林",说得是此间人家流动无定如天上云彩.
虽非赵人,吕不韦对这片坊区却很是熟悉,驱车沿着湖滨大道直入东头胡杨林,将车停在林间一处车马场,便疾步匆匆地向胡杨林深处去了.秋气萧瑟,株株胡杨都是一团瑟瑟抖动的火焰,脚下红叶飘零,置身林中便如飘进了无边的火海沐进了漫天的落霞.此刻的吕不韦却全然无心欣赏这秋日奇观,只顾循着嬴异人所说的路径寻向了一条荒僻的青石小径,曲曲折折走得一阵,便见火红的林木中隐约露出了一座发黑的高楼.渐行渐近,一圈灰色的石墙便在眼前.吕不韦绕着石墙走了一圈,果然如嬴异人所说,是一道没有门户可入的死墙.
午后斜阳穿过林木,点点洒落林间,吕不韦终于发现了原先门户被拆被封时留在墙上的痕迹.沿着"门户"处仔细端详,地上除了飞舞的红叶便是黄白的枯草,竟无任何痕迹可寻.
正在疑惑处,吕不韦却突然觉得脚下有异,拨开落叶一看,草地上却显出一柱三五寸高的圆形石敦!吕不韦眼前顿时一亮,围着石敦便转悠着端详揣摩起来.突然之间,他看见褐色石柱的额头有一抹白云状的纹路悠悠然飘向落日方向!
试试再说.吕不韦嘟哝一句定定神气,蹲下(禁止)子双手抱紧石敦,用力向西手一旋,石敦只喀啦啦转了半圈,便再也不动了.刚一松手,石敦却又喀啦啦转了回来,回头看石墙"门户",也没有任何动静.略一思忖,蹲身再转一次,石敦喀啦啦转了大半圈又喀啦啦转了回来.心头一亮,吕不韦突然明白了这是墨家的方圆四季术:一转比一转接近圆周,第四转便可转满退满!想得清楚,吕不韦顿时精神一振,全力再转两转,恰在石敦第四转喀啦啦倒回之时,南面石墙的"门户"便隆隆洞开!
"好!"吕不韦直起腰身,只见门后台阶荒草摇摇,一道高大的青石影壁赫然横在台阶上挡住了视线.大步过了影壁,吕不韦不禁有些惊讶——正北台地上矗立着一座久经风霜雨雪而显得黑白班驳的木楼,两边各有一排低矮的石板房,秋风扫过落叶沙沙,庭院一片寂静.庭院简约朴实,落叶尚未完全覆盖的石板地面很是干净,缝隙中没有一根杂草,虽说不上整肃,却也不象嬴异人说得那般荒芜,显然是时常有人收拾.
"客入主家,有人在么?"吕不韦高声一问,庭院空有回声.
犹疑片刻,吕不韦便进了庭院.两排石板房空荡荡了无一物,推开木楼沉重的大门,随着咣当一声一团灰尘迎面扑散.烟尘散尽,吕不韦小心翼翼走了进去,四面打量,楼内虽然也是空空荡荡,却没有灰尘,中间还铺着四张发白的草席,屋角有一道木楼梯还铺着红地毡,钉镶地粘的铜片两边虽有锈蚀,中间却有蹭磨出的亮色.吕不韦不再犹疑,踏着红毡木梯到了楼上,眼前便是豁然一亮!
大厅东半草席铺地,席中一张本色木案,案上整齐摆置着刻刀竹简石砚竹笔,左手一方镇纸压着一张三尺见方的羊皮图.案后有一张窄小的军榻,榻侧一副坚实的红木剑架,剑架上横亘着一口近似吴钩的三尺战刀,铜箍包皮的刀鞘已经变成了沉沉黑色.寥寥几物,却渗透着旧时主人的简朴奋发.与此不协调的是,大厅西面却被一副落地白纱帐隔开,红毡铺地,靠墙处一张硕大的铜制卧榻,临窗中央的空阔处是一方精致的玉案,除了案后一方锦绣灿烂的坐垫,案上却是空无一物.虽则也是寥寥几样,与东半旧主的做派却是天壤之别.
突然之间,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微风吹来,一阵熟悉的气息拂过,不是她却是何人?这个小妮子!走到榻前帐口耸耸鼻头,吕不韦心下便是一颤!不错,正是那特有的永远都令他不能忘怀的体香!略一思忖,吕不韦从随身皮袋拿出一支铜管,拧开管盖倒出一支木炭,两步走到西面墙下便挥洒开两行大字——我方回赵莫得顽劣见字即来早则奖迟则罚.
写罢下楼出门,又将机关恢复做石墙,便回了云庐.
四法度精严兮万绿家邦
掌灯时分,越剑无来报:异人公子已经退热,仍在酣睡,医家说大约明日暮色便可醒转.吕不韦心下顿时轻松,立即便做已经思谋好的第二件事,一阵低声吩咐,越剑无当即便去准备.半个时辰后,那辆密封缁车飞出了云庐,直向邯郸井字坊而来.
武灵王之后,赵国市易大是扩展.三五十年之间,邯郸便成了咸阳之后又一个新兴的商贾云集的大都会.其时,大梁、临淄已经相继衰落,山东六国的商贾名士游侠丽人能工巧匠以及种种失意官吏纷纷涌入邯郸,加上草原诸胡历来以赵国为与中原交易窗口,邯郸便成了名副其实的万商之都,竟是比咸阳另有一番汪洋恣肆的气象.天下商贾的说法是:"咸阳利市大,邯郸人市大."利市大者,生意大利金大也.然则咸阳法度森严,商贾区与国人区两分,非但商贾流士游客之种种奢靡享受只能在尚商坊一地,且不能溶入秦人,始终似一张外贴的膏药而已,便未免有些缺憾.邯郸却是山东老传统,虽则也有划定的商贾区——井字坊,然对商贾与国人之间的来往市易却没有任何限制.只要商贾能买得地皮,便可将店铺开在邯郸任何地方.只要国人有钱,便可如外邦商贾一般尽情消受种种乐事.赵人近胡,风习奔放粗豪,加之不断有胡人溶入,朝野国人少有畛域之分与无端禁忌,便大得商旅流士之青睐.即或在咸阳赚大利的商贾,也必同时在邯郸买得宅院立下根基,宁可在邯郸不做生意,也要在邯郸消受这难得的人生奢靡.如此外邦游客大增,邯郸百业便围绕着种种游客的种种消受大肆扩展,形形色色的酒肆饭铺社寓客栈百工作坊便如雨后春笋般蓬勃起来,一到夜间,则更见风情万种.
缁车进入井字坊的中心地带,遥遥便见一片风灯海洋中映出了三座成"品"字形排列的绿楼,四个斗大的风灯红字高高在楼顶摇曳——万绿家邦!
越剑无驾着缁车缓缓穿过一道十字街口,刚将车头对准绿楼大道口,立即便有一个红衣侍者从灯海里飞出,笑吟吟招手引导缁车进入车马场,转过两排高车,才觅得一个刚刚空出的车位.越剑无车技精熟,笼着马缰碎步走马,无须进退折腾便径直将两马缁车停得妥当.
"足下高手!"红衣侍者赞叹一声,走到车侧打开垂帘毕恭毕敬地一声请大人出车,便跪地扶住了车底踏板.吕不韦一脚伸出笑道:"绿楼从临淄搬来邯郸,花式见长也."侍者起身间红衣大袖作势一拂吕不韦膝下,挺身低头恭敬笑道:"大人送利,我等恒敬之,原本天职也."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说辞文雅,好!赏一金."越剑无一步跨前,便将一个沉甸甸的饼金打到侍者掌心.侍者昂昂一声谢大人赏金,回身向车马场外一摆衣袖,灯海深处便有两个绿裙女子推着一辆竹车飘了过来,左右偎着将吕不韦扶上了座车,悠悠进了灯火煌煌的庭院深处.
"大人,左姝右姝也?"绿衣女子声音甜美得令人心醉.
"长青楼."吕不韦淡漠地一笑.
这万绿家邦是邯郸最大的色艺场,原是临淄"绿商"入赵所开,气势之大却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临淄绿街.女子以色艺谋生存,古已有之.但将女子出卖色艺做成了专一的行业,却是春秋时期齐国的首创.其时,齐桓公姜小白以管仲为丞相大行变法.为了广开税源,管仲便将齐国各城堡卖色卖艺的女子全数征召到临淄,在官市区的一条大街专门筑起了二十余座绿竹楼;再由官府征召商贾,接收官府分配给的色艺女子,在绿楼街开办专门出卖色艺的客寓酒肆,与所有商贾市易一样向官府缴纳税金.这便是被列国大加嘲笑的"国营色艺".进入战国风气大开,私商汪洋恣肆般弥漫开来,出卖色艺也很快演变为一个私商行业.因了色艺客寓大都沿袭了以绿竹盖楼的传统,时人便将此等行业呼之为"绿行",将此等商贾呼之为"绿商".吕不韦久在商旅,曾经风闻楚国大商猗顿氏、秦国大商寡妇清都暗中染指绿行,这万绿家邦其所以如何显赫,背后势力便是这两个大商中的一个.虽然从来没有踏入过这锦绣靡靡之地,吕不韦对万绿家邦的诸般规矩讲究却也是耳熟能详.三座绿楼名称不一,消受也不一.前面两座掩映在大片竹林的绿楼隔湖遥遥并立,号为双姝楼,分为左姝、右姝.左姝蓄养天下形形色色之美女,号为卖色.右姝则云集各国歌女舞女乐女,专供风雅者指定歌舞乐曲款待宾客,号为卖艺.后面一座小楼叫做长青楼,却是一个颇神秘的去处,除非客人自请前往,侍者从不引领客人进入此楼.
见吕不韦要去长青楼,两个绿衣侍女倍加恭谨,一人悠悠推车,一人摇曳在前领道,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竹车在两厢风灯中绕过了一片大池,便在一片竹林前的路口停了下来.前行领道的侍女停下脚步便是一声吟诵:"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竹林中立即传来一个女子回应:"我有醇酒,以燕乐嘉宾之心——"随着曼妙吟诵,便有一个裙裾拖地的红衣女子飘然出来,对着吕不韦深深一躬:"小女恭迎大宾."说罢虚扶吕不韦站起,转身款款进了竹林小径.
吕不韦也不说话,向身后越剑无一招手便跟了进去.出了竹林,面前一片空阔的草地上矗立着一座已经发白的小竹楼,既不是此行传统的翠绿色,也没有前院两楼的奢靡豪华,只一排风灯将门厅映照得温馨如春.进得门廊绕过大屏,宽敞的大厅却是别致而堂皇:六盏铜人高灯下,六张绿玉案恰到好处地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全然没有整肃的宾主席次;迎面大墙镶嵌着一面巨大的铜镜,大厅更显开阔深邃;左手墙下一张琴案,右手墙下一列完整的编钟,中央空阔处则是两丈见方的一片大红地毡,没有一张座案.
"先生这厢请."长裙女子将吕不韦领到了东南角玉案前落座,回身一拍掌,便有一名黄衫少女出来煮茶,长裙女子回眸一笑便飘然去了.茶香堪堪弥漫,隔开座案的大屏后转出了一个衣着极为考究的大胡须中年人,对着吕不韦拱手一礼,又亲自斟了一盏茶双手捧到吕不韦案头,这才谦恭笑道:"先生顺便踏勘,还是买心已定?"
"买."吕不韦只淡淡一个字.
大胡须立即转身,对红木大屏肃然一躬:"客官业已定夺."
须臾,大木屏后传来柔和清丽地笑声:"先生气度高华,果是不凡."
吕不韦早已看出大木屏下方有一个镶嵌着同色细纱的窗口,心知这个女人便坐在屏后案前,便叩着长案笑道:"女东隐身,岂是敬客之道?"
"看来先生是第一次涉足了."清丽声音一笑,"长青楼主例不见客,非不敬客,实乃两便也.买卖一毕,永不相干.先生果真成交,自当知晓我楼规矩实乃体贴客官也."
"客随主便,便说买卖."
"先生要讨何等品级?"
"初涉此道,敢问品级之说?"
"先生且听."清丽声音舒缓柔和,"女子才艺,文野有差.女子体性,天下无一人相同.女子门第贵贱阅历深浅,也是人所看重.如此三者糅合之不同情境,便是才女品级也.长青楼目下共有三十六位,人人皆是才女.然三者糅合,便分出了三等:美艳之才、清醇之才、曼妙奇才.美艳之才者,火焰胡女也.此等女子肌肤如雪,三峰高耸,丰腴肥嫩,非但精通胡歌胡乐,卧榻之间更是一团烈火.更有一奇:体格劲韧,任骑任打,乐于做卧榻女奴,若主人乐意,也可做女王无休止蹂躏主人.清醇之才者,中原处子丽人也.此等女子通达诗书,熟知礼仪,精于歌舞器乐;体貌亭亭玉立如画中人,处子花蕊含苞待放.曼妙之才者,或公主,或豪门之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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