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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四部阳谋春秋

_4 孙皓晖(秦)
"聒噪!"红衣吏又是一声呵斥,"说!关金几多?"作势便要关窗.
"且慢."白衣人顿时一脸笑容,"依着讨债行情,讨百出五,门关便是五金.可我怕一次讨不回,便做常索之想,不能让秦人占了便宜.我要常来,便付关金五十."
"好!拿将过来."红衣吏作势又要关了那窗.
"来了来了."白衣人连忙递上一只锵锵响又沉甸甸的精致皮袋,脸上却是一副心疼不忍的模样.红衣吏不禁呵呵笑了起来:"先生当真可人.实话说,你不会有亏.若是没有我等酒钱,不说欠你百金,便是欠你万金,你也休想跨进这门洞半步!明白?"
"何消说得!"白衣人一拍胸脯,"只要买卖顺畅,你等酒钱在下包了!"
大门嘎吱吱大响着拉开,红衣吏在门洞一脸神秘地压低声音道:"此人虽穷,脾气却古怪,若有不测,你只大喊一声,我等弟兄便来.左右小心."
白衣人答应着便走进了庭院.这座庭院虽很狭小,却是四面高房,中间一方天井,险峻幽暗得与门外石板巷绝无二致.天井中零乱安着几方石案石凳,显然是看守吏员兵士们吃饭的场所.绕过庭院影壁,便是半个杂草丛生的小院.院中停着一辆破旧的黑篷车,正北三开间大屋,廊柱油漆斑驳脱落得破庙一般.廊下晃悠着一个老人,衣衫褴褛内侍模样,正在一只大燎炉前生火,潮湿的木柴烟气缭绕,薰得老人咳嗽不止.
白衣人一拱手高声道:"行商债主请见公子,烦请通禀."
衣衫褴褛的老人中转过身来,呆滞的目光盯住来人,便仿佛打量一个天外怪客.良久,苍老的声音终是从烟雾中飘了过来:"足下何人?要见公子?"
"十年前胡寓痛饮,公子心知肚明!"白衣人昂昂高声,其势竟似不胜其烦.
老内侍擦了擦被烟气薰呛出的泪水,默默向幽暗的大屋中去了.片刻之后,便听大屋中高声嚷嚷:"岂有此理!甚个胡寓?教他进来!穷得叮当,我却怕甚!"白衣人听得嚷叫,回身看一眼靠着影壁瞧热闹的红衣吏,狡黠地招手一笑,不待老人出来,便赳赳大步走了进去.
幽暗的正厅空旷得只有一榻一案,黑瘦苍白的年轻公子兀自在烦躁地嚷嚷着,突见白衣人背光走进,竟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你你你,你不是那人么?我甚时欠你金了?"见白衣人只是瞄着他上下端详,便又是一阵嚷嚷:"你要讨人情?我却不认!我活着不如死了好,不领你情分!你要不忿,院中那辆破车还有那匹瘦马,都给你!"
"公子少安毋躁."白衣人微微一笑,声调却是醇厚平和,"此前之言,自是虚妄,皆为请见公子而出,尚请见谅.实不相瞒,我乃濮阳行商吕不韦.见过公子."说罢便是深深一躬.黑瘦苍白的年轻人愣怔了,看着这个气度沉稳衣饰华贵的人物,两只细长的秦人眼眨动得飞快,终是板着脸冷冷道:"足下请回,嬴异人无生意可做."
"在下欲大公子门庭."吕不韦突兀一句.
"如何如何?再说一遍?"嬴异人嘻嘻笑着,只上下打量吕不韦,心中便飞快地思忖着如何应对这恶毒的捉弄.
"在下可大公子门庭."吕不韦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
嬴异人苍白的面容突然涨红,竭力压抑着怒火揶揄地笑了:"大我门庭?请先自大君之门庭,而后再来大我门庭可也."
"公子差矣!"吕不韦认真地摇摇头,"我门待公子之门而大,故得先大子门."
嬴异人微微一怔,思忖良久,深深一躬:"愿闻先生高见.请."
此时,门外老人搬进了终于生好火的大燎炉,阴冷潮湿的大屋终是有了些许热气.只有一张破旧的长案,两人便对头跪坐在同样破旧的草席上.嬴异人吩咐一声"上茶."便有一名铅华褪尽满脸褶皱的干瘦侍女走来,用一个漆色斑驳的木盘捧来了几色煮茶器具,却只跪坐在铜炉前低头不语.
"煮茶.愣怔个甚?"嬴异人不耐地叩着破案.
"禀报公子:没,没茶叶."干瘦侍女声音细小得蚊鸣一般.
吕不韦爽朗笑道:"此地阴冷,大碗热白开最好不过也."满面愧色的嬴异人这才回过神来道:"快,烧开水去也."干瘦侍女连忙便匆匆去了.
"困厄若此,先生见笑也!"嬴异人长长地了叹息一声.
"龙飞天海,尚有潜伏之期,公子一时之困,何颓唐若此?"
"先生有所不知也."一语未了,嬴异人便是涕泪唏嘘,"我十六岁尚未加冠,便入赵为质,至今十二年过去,已经二十八岁也!自长平大战开始,我便形同监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死不活地在这座活坟墓中消磨.我虽盛年,却已是两鬓白发,心如死灰……巷口那两棵老树都快要枯萎了,年年败叶,岁岁死心,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一语未了,嬴异人竟是伏案大哭.
良久默然,吕不韦慨然一叹:"鱼龙变化,不可测也!不韦只问:公子一应王器是否在身?其中有无老秦王亲赠之物?"
嬴异人点点头:"赵人当初搜刮了所有钱财,惟独此等器物一件未动.我派老内侍几次拿去市卖换钱,竟无一人愿买.却是奇也!"
"奇也不奇,日后自明."吕不韦笑得一句,便肃然叮嘱,"此等器物,公子当妥为收藏,万物轻忽市易,更勿随手送人."
"好,记住了."
吕不韦低声道:"此地不宜久谈,三日后我请公子做客再叙."
"难也."嬴异人连连摇头,"我要出巷,便须平原君老匹夫说话,来回折腾半个月,也讨不来放行牌一张."
"此事公子无须上心,只养息好自己为是."说话间吕不韦已经站了起来一拱手,"我便告辞.无须送."嬴异人尚在愣怔,吕不韦已经出门,在门廊下对老内侍低声几句,便领着老人去了.大约一个时辰,老内侍便赶着那辆破车咣当咣当地回来,竟卸下了几大麻袋物事.干瘦的侍女嘿嘿直笑,忙得脚不沾地,片刻间庭院中便弥漫出久违了的肉香菜香与酒香.嬴异人饥肠辘辘,没饮得一碗便醉了,软软倒在榻上犹兀自喃喃:"怪也怪也……"
三奇货可居绸缪束薪
吕不韦第一次失眠了.
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胡杨林树梢,云庐的草地在脚下已经有了秋日的干爽.在平原君府门第一次看见那个黑瘦苍白的公子,他的心头便是猛然一跳!便是那一跳,他竟心血来潮,要老总事探明此人身份,若真是秦国公子嬴异人,便设法让他进府见到平原君.说不清为何要这般做法,当时只有一个闪念:看看这位公子在平原君面前如何境况?当那个嬴异人在平原君的尖刻奚落下犹自低声下气时,吕不韦油然生出了一种蔑视.然则,当嬴异人最终不甘受辱咬破牙关而撞柱自戕时,吕不韦心头竟又是猛然一跳,几乎不假思索地便扑上去抱住了他.若非这一撞一抱,吕不韦决计不会留下来听平原君说叨.
多年磨练,他已经有了一个确定不移的约束:与官谋商,不涉政事.这一约束,来自与田单多年交往的阅历:商人一旦涉政,轻则影响对市利的判断,重则毁灭商家大业的根基.然则,要做旷世大商,不做官府生意便是空谈;要做官府生意,不与官员来往还是空谈;要与官员来往,不言及政事则几乎无从结交.这便是天下大商的共同路数:以牟利需要而接触官员,不期然言及政事,便渐渐地由浅入深生出来往之情谊,最终相互为援,皆大辉煌!然则,吕不韦却对这种路数大不以为然.大争之世,政无恒势,显官大臣最是动荡无常.此其时也,周流财货之商旅却是天下最需要的行道.举凡鏊兵大战,大臣官员便是肃杀换代之期,商人却是大发利市之时.两厢比较,以兴旺恒长之业,就动荡无常之道,岂非火中取栗?思谋揣摩之下,吕不韦便有了自己与显官权臣交往的独特方式:让利守信,不涉政务.这个"不涉",大要有三:其一,洽谈商事单独晋见当事官员,绝不在官员与部属会商政事时晋见;其二,商事交接妥当便行告辞,绝不海阔天空;其三,谈商期间,官员若有即时公务,便即行告辞,约期另谈,绝不留场等候.多少年了,吕不韦都是以一贯之,在列国官场留下了极好的口碑:持重干练,不起事端,轻利重义,商旅大士也!
可是,那日他竟留了下来,听完了平原君的全部说叨.
吕不韦突兀生出一个奇妙的评判——奇货可居,嬴异人也!
按照范雎的说法:这个嬴异人禀赋不差,然尚未加冠便做了"质使",十余年过去,已经成了秦国弃儿;此子若无大变,或可立为安国君世子,以固安国君的太子地位.范雎介入此事,自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当初范雎主张老秦王仍然以安国君为太子,除了他自己与安国君交好这一根基,最硬实的理由便是:安国君有两子堪为众多王孙中的人才.如今,那个嬴傒已经被士仓断为"不堪",安国君大起恐慌,只有密求范雎谋划.范雎多方思谋,便想到了托吕不韦打探嬴异人境况这条路子,以图了结此事.范雎一再向吕不韦申明:他对这个做了十二年人质的嬴异人不抱厚望,只要有个消息知会安国君即可,其余便交安国君自己决断,范雎决计不再陷入其中.那日范雎感慨良多,最后几句话竟是不胜唏嘘:"立嫡换代,风险难测也!老秦王尚遗忘此子,我与嬴异人素昧平生,若再度错举不堪之人,地下何颜面对老秦王矣!"基于此念,范雎托给吕不韦的事也实在不难:找到此人,查勘一番境况,接济救困,而后再将消息密书告知范雎,吕不韦便算完成了又一桩义举.
然则,吕不韦却有了完全不同于范雎的判断,最主要者便在三处:一则,老秦王非但没有遗忘这个王孙,恰恰是刻刻在心的一颗邦交棋子.吕不韦相信,作为邦交敌对方的赵国,平原君的评判比已经是局外人的范雎更准确.二则,嬴异人心志尚未全然泯灭,长期忍辱负重,隐隐然有能屈能伸之象.仅是这番阅历积淀的品性,也必然强于那个"不堪"的嬴傒.果真此子入得秦国,做安国君嫡世子便大有可能!三则,老秦王年近古稀,随时可能薨去,安国君五十有余,虚弱多病,也可能几年便去.如此看去,嬴异人由世子而太子而秦王,便绝不是一条不可预测风险的漫漫长路.以吕不韦之独特眼光,十年之期,大体可成.
果然如此,吕不韦前路何在?
每每如此一问,他便是猛然地一阵心跳!
功业之心,人皆有之.所不同者,因境况而异,功业目标便色色不同罢了.农夫以桑麻有成丰衣足食为功业,从军兵卒以执掌将军印信为功业,士子以入仕为官为功业,大臣以治国理民之政绩为功业,国君以称霸天下为功业,学派以践履信仰为功业,商旅以财富累积为功业……凡此等等,便酝酿成了蓬勃壮阔而又生生不息地天下大潮.大争之世,此其谓也.而所有这些五光十色的功业之举,都可以一言以蔽之——大我门庭,耀我族类!
若是没有与田单、鲁仲连的共事根基,若是没有因此而生出的长达十余年的兵器生意中与列国官府的往来周旋,也许吕不韦便不会有这种心跳,而只会奔天下第一大商而去,心无旁骛,无怨无悔.偏偏有了如此一番阅历,有了洞察官场的独特眼光,有了周旋官场的实际才干,骤遇可能使自己像田单一样步入庙堂的大机遇,心田便会突兀激荡起来.
商人纵是富甲天下,何如一代功业名臣之光耀千古?
便是在这一次又一次地心跳中,吕不韦做了最后的决断,亲自走进了嬴异人的囚居之所,用独具一格的说辞,打动了这个形同枯槁心如死灰的人质公子."大子之门",谁都能听得懂,却又绝不涉及难以言传的云雾绝顶.这便是吕不韦的独特语言,最直白,而又最隐晦,最浅显,而又最深奥.
既然听从了魂灵的召唤,便当义无返顾地走下去.
雄(又鸟)开始第一声长鸣的时分,淡淡的晨雾轻纱般笼住了云庐草原,也笼住了军阵一般的胡杨林.终于,吕不韦披着一身细蒙蒙的露水回到了云庐大帐.
"先生,老朽已经将邯郸账目结清."老总事也一身露水走了进来,将一本厚厚的账册放到了长案上,"先生当歇息了,老朽午时再来."
"西门老爹,请坐."吕不韦毫无倦意,从后帐提出两袋马(被禁止),"来,一人一袋喝了.云庐之内,你老何须跟着我转悠."
老人摇摇头笑道:"这是胡寓,得谨细.好在荆云举荐之人三两日就到了."
"我商社在赵国存金几多?"吕不韦啜着马(被禁止)突兀一问.
"连同本次获利,邯郸大库共有十三万金,列国钱币十二万枚."
"陈城、濮阳两库加列国商号,可集金几多?"
老人掰着指头一口气报道:"陈城存金十六万三千,濮阳老宅存金三万;列国商号二十三家,可随时调遣者,金十六万,钱币六十余万枚."
"假若十年之间只花钱不进帐,老爹以为境况如何?"
老人肃然道:"若只自家生计,终生也花消不完."
吕不韦淡然一笑:"不.有大宗支出.能否支撑十年?"
老人目光一闪,苍老的声音微微发抖:"大要计之,每年支出五万金上下,足够支撑十年.此等开销,几乎与邦国比肩……先生何事,需得如此巨额支出?"
"也就是说,十年后若不能回收,吕氏将家徒四壁."
"正是."老人额头渗出了涔涔汗珠,"何等交易,竟有十年不能回收者?如此风险,商家大忌,先生慎之戒之也."
吕不韦已哈哈大笑:"世无风险,吕不韦这般商人何用也!"
"先生,慎之戒之."老人惶恐地重复一句,便默然了.
吕不韦离座,挂起喝空的马(被禁止)皮袋,又后帐拿出一支精致的铜管:"西门老爹,明日即派员将此信送回陈城,交范雎即可.先生接信,若要离开,便妥加护送,万不能出错."
"先生毋忧.万无一失."老人分外认真.
"西门老爹呵,不韦一言,姑且听之."吕不韦感慨中来,不禁便是一声叹息,"你随我父经商三十年,又随我经商十八年,可谓吕门商贾生涯之擎天柱矣.如今,老爹已是花甲之年,暮岁担惊历险,不韦于心何安?此战风险难测,不韦只有请老爹自立商社了."说罢,从袖中掏出折叠成方的羊皮纸抖开,双手一拱,递到了老人面前,"这是不韦所立书契……一个月后,陈城商战谷就是老爹的西门商社了."
"先生差矣!"老人早已离座站起,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当年,老朽一个出货执事而已,幸得追随先生克难历险,方尽筹算之能,在天下商旅得享薄名,富庶惠及我族.当此之时,老朽正当追随先生赴汤蹈刃,何能受此重产退避三舍!"
"西门老爹……"吕不韦深深一躬.
老总事猛然跪地托住了吕不韦双手,"先生定然如此,便是信我不过也!老朽自当引咎辞去,决然不受先生分文钱财!"
骤然之间,吕不韦泪水涌满了眼眶,连忙便扶起了老人:"西门老爹……既然如此,我等就一起往前走也."
老人顿时高兴得嘿嘿笑了:"先生看见了大鱼,老夫也想跟着摸也!"
"好!"吕不韦不禁大笑,"便来摸这条大鱼!"
第三日清晨,两辆青铜缁车隆隆驶进了空旷的小巷.嬴异人分明听见了天井中的说话声,却实在不敢相信这是接自己来的.更令他惊讶的,是连看守的小吏也带着两个换成了便装的兵士坐进了另一辆缁车.看着小吏兵士受宠若惊的嘿嘿笑模样,嬴异人硬是憋住了舒心地笑容,矜持地咳嗽了一声,便坐进了铜窗垂帘的华贵缁车.
两辆缁车轻快地进了云庐草原.老总事笑吟吟地将他们迎进大帐,立即安顿打尖压饥.说是打尖,却分明是一顿罕见的丰盛酒席,还有四名热辣辣的胡女侍饮.看着满案名贵的食具与天下闻名的珍馐美味,嬴异人恍然觉得自己便是当年锦衣玉食的少年王子,实在想吟唱一番,再饕餮大咥.但是,看着小吏与兵士搂着胡女大呼小叫,狂放失态,嬴异人便莫名其妙地没了胃口,只饮了一袋马(被禁止),吃了两块燕麦胡饼,特意安置在他案前的一桶浓香甘醪酒竟是一滴未沾.
便在这片时之间,三名高大鲜嫩的胡女已经将三个男人抱在怀里,做起了坊间男女的"口杯"饮.滚圆雪白的大(被禁止)裸露着,紧紧挤在男人的胸口,丰润肥厚的艳红大嘴含着凛冽的赵酒,便热腾腾地包住了男人的半个脸膛."猛士哥,喝也!"一声放肉味儿十足的叫嚷,半碗做一口的老赵酒便汩汩灌进了男人的骨肉酒器.大约是生平第一次如此这般地消受女人,红衣小吏与两个兵士筋骨酥麻,豪气陡长,手脚并用,大吞大笑,直是不亦乐乎!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女放肆折腾,嬴异人心下怦怦大跳,实在想搂过偎在身边的少女也放浪一番,却终究没有伸出手去.心烦意乱间,嬴异人正要起身出帐,却见三个胡女一阵咯咯长笑,三个男人竟都软软地扑在了她们的脚下,大红脸膛尚兀自荡着浓浓地笑意.
"公子请随我来."老总事轻步进来,径自领着嬴异人出了大帐,"请公子登车."
细长的眼睛眨了几眨,嬴异人终是没有说话便钻进了缁车.一个不辨年龄的黝黑男子坐上车辕,四马青铜车便哗啷飞了出去.嬴异人一直盯着窗格望孔外的景象,眼看缁车出了邯郸北门,驶向郊野的隐隐青山,渐渐地便是山道青黄峡谷幽深,似乎进了人际罕至的荒山,山林风声中竟有隐隐约约的猛兽啸叫啸与萧萧马鸣.嬴异人不禁浑身便是一抖,想说话却终是咬紧了牙关.后座的老总事却低声一句:"公子,这是野马川,百兽出没之地."
片刻之后缁车停稳,老总事先行下车,打开车门说声"到了",尚未伸手,嬴异人却已经自己下车了.揉揉眼睛四面打量,嬴异人不禁大是惊愕——来处草木荒莽,这驷马高车竟能进得山谷!再看眼前,缁车停在一方突兀伸出的巨大岩石平台上,岩石旁一棵三五人不能合抱的大树,枝杈如箭,直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绿色刺猬!
"先生在此?"嬴异人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公子随我来."老总事手中一支长杆拨打着茅草,便绕到了那只绿色刺猬的背后,拨开随风摇曳的茅草,便现出了一个废墟般的浅小山洞,进得三两丈便到了尽头.嬴异人正在狐疑观望,便见老总事袖中伸出一只小铁锤,走到洞尽头壁立的山石前向左侧猛然一击,那方黑色大石便轰隆隆向右滑开,洞底竟蓦然显出一个与人等高的洞口,一股干爽的热气顿时扑面而出.
老总事避身一侧,一拱手道:"公子请."
嬴异人虽则不再惶惶然,却也是小心翼翼地进了山洞.一入洞嬴异人便惊讶莫名,脚下是劲软的胡毡,两侧洞壁间隔镶嵌的风灯竟毫无油烟,恍然之间,便仿佛是少年时曾经走过的章台永巷.过了这三五丈幽暗处,一个拐弯,便见前方遥遥一片光亮,仿佛又要出洞一般.走到光亮近前,竟是一方深不可测的天井.向上看去,一片蔚蓝孤悬高天,一朵白云悠悠荡荡,一片阳光直洒而下,透过天井半腰的细密铜网,落在洞底便成了一片整齐排列的"光砖",明亮和煦的天井便隐隐弥漫出一种奇特的神秘.
"幽幽斯井,愿日月之恒光."嬴异人不禁便低声吟诵了一句.
"慨其叹矣!遇人之艰难."对面铿锵一句,吕不韦倏忽竟在眼前.
"哀心无志,异人谨受教."
"公子有此悟性,不韦甚是欣慰."吕不韦扶住了嬴异人笑道,"那日未及谋划,公子心下必是忐忑.今日请公子到此,便是要给公子一方脚石."说罢向西门老总事已经打开的天井四面石洞一指,"公子且看,此乃吕氏之邯郸金库.北洞存赵金六万余,南洞存楚金六万余,西洞存魏钱齐刀共计十二万,东洞存各色珠宝玉璧珍奇古董三百余件.一并计之,大体在二十万金上下."
"天!先生富可敌国矣!"嬴异人便是一声惊叹.
"不.这只是吕氏商社的金库之一."
"……"
"公子请入座.你我谋划完毕,西门老总事会带你逐一验看."
两人在天井正中的石案前席地对坐,老总事捧来一只大铜盘,盘中却是两大碗飘着甘醪异香的果酒.吕不韦笑道:"此乃邯郸甘醪薛特酿的山果醪,已经窖藏了五十年.我遇大计,饮酒只限一碗.公子另论,尽可一醉也."
"先生差矣!"嬴异人拍案慨然,"公为我而计,异人岂能醉死梦生?公之规矩,也是异人规矩,一碗了事."
"好!"吕不韦原是多方试探嬴异人禀赋心志是否可造,如若委实不堪扶植,自当退而重操商旅,此刻见这位王孙竟是举一反三,于酒色二字尚能自律,心下便是十分高兴.两人碰得一碗,吕不韦便问:"咸阳朝局大势,公子可否清楚?"见嬴异人连连摇头,吕不韦便将范雎鲁仲连平原君等所说情势加上自己的条分缕析,从长平大战后说起,一气便是半个时辰,竟仿佛亲历亲见.嬴异人听得感慨唏嘘不能自已,末了一声哽咽道:"嬴氏凋零如斯,异人于心何安?先生若有良谋长策,自当决计听从!"
吕不韦叩着石案道:"长策远图,也须以第一步为根基.目下只说起步:三年之期,全力使公子重回咸阳.开步最难也.我之谋划:不韦营咸阳,公子营邯郸,全心周旋,力谋胜算."
"我?我……却如何周旋?"
"公子毋忧也."吕不韦悠然一笑,"旬日之后,这座金库的主人便是公子了.公子当在邯郸广交名士,疏通国府,让异人的贤名传遍列国,更传到秦国."
"先生……"嬴异人的脸唰地白了.
"公子毋得他想."吕不韦摇摇手打断了嬴异人的急切表白,沉重地一声叹息,"坦诚相告:不韦不吝金钱,唯一担心处,便是公子心志不坚,一朝金钱在手便玩物而丧志,舍大事而图享乐……若有那一日,嬴异人、吕不韦,便将成为天下笑柄也."
"先生!"嬴异人嘴唇猛烈地抖动着,从腰间大带猛然抽出一把短剑,"先生引我起死回生,嬴异人若自甘沉沦,当为天地不容!"说话间左手在石案上一摊,短剑一闪,左手小指便蹦出了丈余之外!
吕不韦肃然站起深深一躬:"公子有此壮士之心,不韦夫复何言?"
西门老总事已经匆匆过来,将嬴异人的伤口上药包扎.不消片刻,嬴异人便疼痛全消神色如常.吕不韦便笑道:"公子若有精神,今日尚有最后一事."
"先生但说无妨."
"敢请公子,将十六年的王孙生涯细细叙说一遍."
一声叹息,嬴异人点点头,便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直说到天井的日光变成了月光,月光又变成了日光.
四博徒卖浆风尘两奇
太阳初升,吕不韦的单马轺车轻快地进了博酒道.
博酒道者,广聚天下美酒之大市也.这是邯郸城名闻天下的一条三里长街,列国酒铺比肩相连,酒香几乎弥漫了半个邯郸.商市规矩:酒市不开饮.也就是说,这博酒道之市易,只做整桶整车的买卖,却没有饮酒场所.如此一来,大酒市便不会夺了诸多饭铺酒肆客寓的聚饮生意,商旅之间便相安无事.然则,气势如此宏阔的酒市,果真没有酒商酒痴与游人的品啜之处,也是煞了风景.岁月磨合,这博酒道两侧便有了三条小巷,却是专一的卖浆去处,市人一律呼为"浆巷",却是别有趣味的饮者佳境.
浆者,淡酒也,时人俗称"醪",后世流变为"醪糟".浆者醪者醪糟者,实则都是酵酿的米酒,其历史实在是源远流长.《周礼》记载:天子六饮,水、浆、醴(甜酒)、凉(以水调酒)、医(药汁)、酏(粥),其中的"浆人"一职,便是专司酿造这种甜淡米酒的作坊.浆之酿制,三两日便能成酒,只能鲜饮,不能长途贩运.见之于酒市,自然便只能是邯郸国人的小买卖,既不会伤及诸多饭铺酒肆客寓,也给博酒道增添了几分饮者神韵,便成了邯郸酒市的一道特异风景.深深小巷,且酿且饮,时鲜家常,别有神韵,竟是大得市人青睐.
轺车在博酒道走得片刻,便到了中间一条浆巷.这是一条石板小巷,干净整洁,两侧小店挑出各色酒旗,醇香酒气腾腾弥漫.巷中无车无马,尽是各色酒痴游荡,进进出出,呼喝熙嚷,竟是比大街还多了几分热闹.轺车停在了街巷相接的空阔处,吕不韦信步进了小巷.边走边打量间,便见酒旗林中一面菱角黄旗飘荡,"甘醪薛"三个大红字招摇夺目.吕不韦眼睛骤然一亮,便径直向这家酒铺走来.
甘醪酒铺在三级青石台阶之上,三开间门面简朴洁净.进店三尺处立着一道及胸高的红木柜台,柜上一列排开着九只大陶罐,红布压口,大碗扣盖,纤尘不染.柜后一位长须散发的红衣中年人,正悠闲地打量着各色行人,竟毫无寻常酒家招揽市人的殷勤.见吕不韦进店笑吟吟地四处端详,柜后红衣人也只微笑着一点头.
"敢问酒家,甘醪卖与不卖?"
"买则卖.不买则不卖."
"店家所答,却非经商之道也!"吕不韦一阵大笑,"卖则有买,不卖则无买.何来买则卖,不买则不卖?"
散发红衣人却是不紧不慢:"邯郸酒谚:甘醪薛,买则卖.此谓酒卖识家.不买者,实则不识.遇不识者,叫卖亦无买."
"如此说来,不买甘醪,便是不识甘醪?"
"识则买,买则识,不买不识,不识不买,市井交易之道也,何足怪哉!"
"好!敢请酒家赐饮三升!"
红衣人一点头,从柜下拿出三只陶升一字排开:"甘醪两饮,是凉是热?"
"一凉,一热,一温."吕不韦指点着三只陶升.
"先生酒道人也!"红衣人笑得很是开心,便捧起柜上大陶罐,向第一只陶升斟满了粘稠清亮而又略带红色的甘醪.又从身后炉架上提过一个铜壶,向第二只陶升斟满,酒气蒸腾,一望即是烫酒.随后又向店后喊了一句,"温酒一升——"木屏后一声答应,便转出了一位中年女子,怀中抱一只丝棉包裹的陶罐,利落地斟满了第三只陶升.
红衣人一拱手:"先生,请品甘醪三味."
双手捧起凉酒长鲸饮川般一气而下,吕不韦便是长长一吁:"冰甜而能出得酒气,上佳!"红衣人瞅瞅剩余两升,却只不动声色.吕不韦又捧起了温酒,一大口一大口地吞饮,一升下肚已是面色微红,不禁拊掌赞叹:"温润利喉,酒力绵长,大妙也!"红衣人脸上绽开了笑意,双手捧起热气蒸腾的陶升:"先生请."吕不韦一拱手笑道:"两饮之后,甘醪须当佐餐品啜,否则便是大醉三日.甘醪三饮,足下寻常只赐客人两饮,原是为此.今日在下破例,却是酒力不胜,敢请见谅."红衣人哈哈大笑道:"先生深知甘醪之妙,夫复何言!说,买几多?"吕不韦笑道:"欲买甘醪三百斤,今日便欲装车."红衣人目光一闪,揶揄地笑了:"甘醪薛百年酒基,日酿一坛.三百斤甘醪,先生要断我生路?"吕不韦却是深深一躬:"薛公莫非当真久居酒肆乎?"红衣人愣怔片刻,肃然拱手:"这升热酒,敢请先生后堂一饮."
吕不韦进得店中,才见这位闻名邯郸的"甘醪薛"原是左腿微瘸,手中一支铁杖点地,竟是别有一番沧桑气韵.甘醪酒铺只有三进.所谓后堂,便是后院作坊与店面之间的一排大屋,右手寝室,通道左手的两间便隔成了待客的厅堂.中年女人热情地捧来了一大盆炖羊蹄、一大碗时鲜秋葵,甘醪薛便请吕不韦佐餐热饮.
吕不韦饮得面色红润,不禁便是慨然一叹:"薛公深藏陋巷,暴殄天物也!"
"酒各有品,人各有志,不达则独善其身罢了."
"独善其身?"吕不韦摇头一笑,"薛公原本大梁名士,正欲游学天下一展才具,却遭官场一班文吏诬陷下狱.虽经信陵君援救脱难,却为权相魏齐所忌,不得已避居邯郸市井也.信陵君客居赵国,多次与薛公做布衣畅饮,引得平原君嘲讽信陵君有失风范.薛公不欲累及他人,竟从此与信陵君不相往来.如此独善其身,公不以为过乎?"
薛公冷冷一笑:"煞费苦心,探人踪迹,先生意欲何为?"
吕不韦起身肃然一躬:"大业于前,愿先生助我."
良久默然,薛公扶住一笑:"先生一介商旅,何事堪称大业?"
"立君,定国,平天下."吕不韦一字一顿.
"何国何君,竟容商旅施展?"
"公若有心,自当和盘托出."
"买则卖."
"好!便是这般甘醪之道也."吕不韦不禁大笑一阵,重新入座,便将诸般事体与自己谋划讲述了一遍,末了道,"不韦之意,欲请薛公入世,做异人策士,助其扎下根基之名.薛公意下如何?"薛公目光炯炯,便是爽朗一笑:"识则买,买则卖.先生识我信我,甘醪薛只有卖也."
"只是,邯郸从此没了甘醪薛,酒痴们便要骂我了."
两人一阵大笑.吕不韦便道:"酒铺善后我立即来做,公全身出山可也."薛公点点手杖道:"此事倒不忙,须得善后时我自会料理.先生尽管派事便了."吕不韦慨然道:"好,三日后请公到云庐一聚."薛公却沉吟道:"我有一士,智计过人,先生若能见容,大事可成也."吕不韦肃然拱手道:"不韦若有偏狭处,愿先生教我."薛公摇头笑道:"先生错会了.薛某此说,却是因了此人委实大异常人.纵如信陵君之贤,初见此人也是大皱眉头.是故,担心先生不能见容也."吕不韦笑道:"愿闻其详."
薛公所说之士,人呼"毛公".这个毛公生于书吏世家,自幼便喜囫囵读书,不求甚解却读得极快,借着父亲王宫典籍库做小官,十六岁时便读完了所有能见到的藏书,且能说得每书之大要精意.一班弱冠士子交游论学,毛公论无敌手,一时竟是声名大噪.列国游学大梁的士子闻风纷纷约战,毛公慨然应约大胜三场,从此却讳莫如深闭门不出.薛公与其交好,或问如何读尽天下之书?毛公却是嘿嘿一笑:"只拣明白能懂者,读得几处便是."又问生字如何?毛公又是嘿嘿一笑:"蠢也!绕过便是.他不认我,我何认他?"薛公恍然道:"如此之学,犹如浮萍.我欲游学天下以增根基,兄若与我共往磨练,大才可期也!"毛公却是哈哈大笑:"我便等你归来,你若论战胜我,我再出游不迟!"
便在薛公将走未走之日,那场诬陷之祸骤然降临了.毛公挺身而出,奔走官场为他呼吁.也不知走了甚个门路,毛公竟闯到了丞相魏齐的政事堂,当厅指斥大梁官场种种弊端,历数丞相府一班文吏的斑斑劣迹,引经据典,嬉笑怒骂,激烈敦请立即开释薛公!魏齐大是惊愕,一时竟不能决断.此时,主书老吏在魏齐耳边低声嘟哝了一阵,魏齐当即拍案:"一介少年士子,有此才学胆识,大魏之幸也!你且留下,明日随我进宫,如前对魏王陈述一遍,定然如你所愿."
次日大朝,毛公竟在魏国君臣聚集的大殿上一气慷慨激昂了半个时辰,话音落点,便是举殿大哗.大臣们争相指斥,竟罗列出毛公引经据典的三十多处谬误,罪名更是一长串:亵渎圣贤、玷污典籍、杜撰诗书、臆造史迹、惑乱视听、心逆而险、行僻而坚等等等等.最后便是统摄典籍的太史令定论:"此儿险恶,毕竟弱冠.不教之罪在其父:擅携此子出入典籍重地,肆意截览,遂成鲁莽灭裂之徒.臣等请灭其族,以戒后来!"
在举族被屠戮的那一日,毛公疯了……半年之后,出狱的薛公得信陵君援手,找到疯癫的毛公,星夜北上来到了邯郸,便在市井之中开始了漫长的隐名生涯.
"天磨才士,以致于斯!"吕不韦一声叹息,"此公灵异,疯癫必是示人以伪."
"先生洞明也!"薛公也是一声叹息,"虽则不是真疯,然此公性情行径却是大变了.
他不屑做我这般生计操持,更不愿受我接济,竟混迹坊间博戏赌徒之中谋生.也是此公灵慧无双,竟是逢赌必嬴,三两年间便落了个"毛神赌"名号,金钱直是哗啦啦脚下流淌也."
"奇哉毛公也!"
"偏生他做派更奇."薛公笑道,"此公只求赢赌,不求赢钱.每日赌罢,便哈哈大笑着将案上金钱分还输家,自己只取十钱,一日酒食而已.开始,输家们不要,他便将钱撒到门前街市任人拾取.如此一来,一班赌痴不怕输,赌注便越来越大,多时一日竟赢千金.金如山钱如水,人却只是一领布衣一间破屋,日每只要一瓢之饮,便乐呵呵神仙一般.久而久之,坊间博者赌者无不视为神异,竟相追随求技,追随之众,绝不下孔夫子三千弟子."
"诸子百家,可添一赌学也!"
"他却不立门不收徒,只硬邦邦一句:'看会才算真本事,教会算个鸟!'年复一年,此公落拓依旧,每日一赌一醉一孤眠.便是此公这等做派,才引得信陵君与平原君几乎失和."
"噫!却是为何?"
原来,合纵败秦之后,信陵君因窃兵救赵不能回魏,便客居邯郸.得闻毛公薛公隐于邯郸市井,便着意访查.那一日,布衣徒步的信陵君便突兀进了甘醪薛.薛公大是感慨,两人便是一番痛饮.海阔天空一阵,信陵君便拉薛公去寻觅毛公.此公原不难找,未过三家博戏赌坊,便听见了他特异的嘶哑笑声.信陵君历来厌恶玩乐无度,便只在门厅等候,请薛公进去拉毛公出来,到他府邸聚饮畅叙.不料薛公进去一说,此公却瞪起眼睛嚷嚷一句:"信陵君是甚?不晓得也!"便又埋头赌案了.薛公心下气恼,一挥铁杖便挑翻了那张赌案:"你只说!去也不去!"见薛公发怒,毛公却又突然笑嘻嘻嚷叫起来:"甘醪薛好没道理,请人可有此等请法?果真敬我,便来看我赌三局再说!门厅站桩,我便只是个博徒,两不相干!"薛公正在愣怔,信陵君却已经走了进来,对着毛公当头便是一拱:"久闻神赌毛公大名,我便与你赌得三局如何?"毛公哈哈大笑:"痛快痛快!侍儿开案设局!"一班风雅赌徒谁不知信陵君大名,立时便一片喝彩纷纷押赌.闻讯而来的赌坊总事立即亲自做了司赌,一清点押下赌金,竟是全数都押在了毛公一边,一案足足有三百金之多!司赌笑问信陵君是否足赌?信陵君微微一笑:"区区数百金何足道哉?"
片时之间,信陵君连胜三局!
邯郸博戏赌坊大是轰动,赌痴们闻风涌来,竟将这家赌坊围了个水泄不通.毛公大皱眉头,却也是无可奈何,便对着信陵君深深一躬:"命也数也,我服君矣!毛公当以誓约,从此戒赌."信陵君哈哈大笑,拉着毛公便出了赌坊.三人招摇过市,一时竟引来市人观之如潮.
消息传开,平原君大不以为然,便对夫人大发议论:"素来听说夫人兄长天下无双,今日我却听说,他竟与博徒卖浆者同游,招摇过市,越轨也!妄人也!"夫人原本是信陵君妹妹,便将平原君这番议论告知了乃兄.信陵君却道:"赵有平原君,我才敢于窃兵救赵.不想平原君却只图豪阔交游,而不求士也!无忌在大梁,常闻毛公薛公之能,今日居赵,深恐不能相见.我纵与之布衣同游,尚未必得人.平原君竟以为羞耻,实不足共举也!"便要整装离开赵国.平原君得知,惭愧不已,当即登门,免冠谢罪,诚恳挽留信陵君.信陵君虽没有离开赵国,却也与平原君疏离了许多.平原君门客得知这一番言论,竟几乎有一半离开平原君,归附了信陵君.
"这位毛公,目下居于何处?"吕不韦精神大振.
"先生但能见容,三日后我等聚会便了."薛公笑道,"此公戒赌后行踪无定,仓促访去,实在未必能见."
离开博酒道回到云庐,吕不韦唤来西门老总事商议一番,老总事便当即驾车去了嬴异人的幽居小巷.两日之间,诸事便已经安排妥当.第三日清晨,吕不韦亲驾一辆宽大缁车到博酒道接来了毛薛二公.进得云庐,嬴异人殷殷迎出,吕不韦一番中介,毛公薛公与嬴异人相互见过,便进了云庐大帐品茶会商.
经月余调养,嬴异人的菜色虽未褪尽,却也被先前英挺了许多.待各人一落座,便对毛薛二人正式的大礼一拜,诚恳谦恭地请求指点."天也!"一直似睡非睡半闭着眼睛的毛公突然拍案笑叫,"此事大妙!成也成也!你等莫问,天机不可泄露!"薛公倒是不动声色,只向嬴异人微微点了点头.吕不韦笑道:"天机者,人谋也.我等还是就事论事,说实在出路.邯郸不立根基,咸阳便是枉然."薛公不紧不慢道:"出头邯郸固是根本,然公子蛰居已久,不宜暴起,须得循序渐进.就大势而言,以两三年出名为宜.以先生之大时排序,似无不妥."吕不韦诌着眉头道:"我明春赴咸阳,须得公子一个贤名,否则无以着手.公之谋划固是稳妥,只三年后再赴咸阳……"正在沉吟,便听"啪!"地一声拍案,毛公沙哑的声音便嚷嚷起来:"不行不行!老子云,道非道,非常道.非常之事,岂能以常法处之?老夫之见,此事只在明春之前一举成名!有个潜龙无用,还有个亢龙有悔,我只给他个飞龙在天!"薛公不耐地挥挥手:"夹七夹八,生熟并用,老病也!你只说,半年之间如何一举成名?"毛公非但丝毫不以为忤,反倒是哈哈大笑:"老薛哥只想,我这劳什子赌神,如何一举便成了名士?""还不是信陵君……"薛公突然打住了."着啊着啊,飞龙在天也!先生公子,此事只在我这老哥哥一念了."薛公悠然一笑道:"这癫狂老说得也是,若与信陵君一交,倒当真是一举成名也."
吕不韦大是振作:"二公得信陵君激赏,谋划得当,定然有成."
"哎哎哎,"毛公连连摇手,"信陵君持重肃杀,虽看得老夫为士,却不喜老夫狂态.此事老夫无用,非我老哥哥出马,老夫只抱个龙尾跑跑便了."
吕不韦肃然便是一躬:"薛公稳健缜密,不韦拜托也."
薛公慨然拍案:"既谋共事,何消说得!"转身铁杖一指毛公,"你个老癫既自承抱龙尾,便在一个月内做成一事."
"但说无妨."
"寻觅得一部失传兵书,教得公子烂熟于胸,且须得有几句真见识."
"呜呼哀哉!你老哥哥偏要我读书么?"毛公一脸苦笑,大是摇头.
举帐轰然大笑.吕不韦向帐口老总事一挥手:"上酒,便饮边说."片刻丰盛酒菜上案,四人竟一直议论到日暮方散.送走三人,吕不韦便疲惫地靠在了坐榻上,恍惚之间,竟朦胧了过去.老总事正要灭灯,吕不韦却又蓦然睁开了眼睛:"西门老爹,正有一段空时,我须得回濮阳一趟."老总事看了看吕不韦,却没有说话.
"有甚不妥么?"
"先生有卓氏之约,至今未践……"
"对也!"吕不韦恍然笑了,"一个大转弯,竟是忙乱了."
五商旅说政女儿生情
秋色斜阳之下,两骑快马出了邯郸北门,直向山塬深处而去.
行得片时,快马进入了一道河谷,山势也渐渐高峻起来.后行红马骑士便是高声一句:"先生,滏阳水!"前行白马骑士闻声勒住马缰,从怀中皮袋摸出一方竹板打量得一眼道:"前方东手,走!"一抖马缰,那匹雪白的骏马一声长嘶便飞了出去.两骑前行三五里,便见东山一道峡谷在望,走马进得谷口,便见草木葱茏苍翠,在深秋时节竟毫无萧瑟气象.转过一道山弯,峡谷豁然张开,一片粼粼明澈的大水便在眼前,天光云影山色草木林林总总地重叠倒映,顿时令人心神明朗.白马骑士观望一阵,却见湖对面两座山头若断若续,便从湖边草地走马绕了过去.
"先生,天卓谷!"暮色之中,红马骑士扬鞭遥指.
果然,山口东手的白石山崖上"天卓谷"三个大红字依稀可见,空谷幽幽,谷口竟是没有任何守护.走马入谷,已是暮色四合,遥遥便见远处点点风灯闪烁,一阵似琴非琴的乐音在谷风中漫漫飘来,舒缓深沉绵绵不断.前行骑士突然一提马缰,那匹白马便是一声长嘶向灯光处飞去.
渐行渐近,隐隐便见一片屋楼连脊而去,四角高高望楼上摇曳着硕大的风灯,随风传来刁斗声声,一个苍老的呼喝分外悠长:"初更已至,瓦屋灭灯——"倏忽之间,随山起伏的低矮瓦屋的灯火便一齐熄灭,唯余山根下的三座木楼闪烁着点点灯光.显然,这里便是天卓谷的主人庄园.
两骑到得庄前广场,白衣骑士翻身下马,将手中马缰交给身后红衣骑士,便向庄门而来.此时秋月已上山巅,雄峻的石坊在月光下一片清幽,旁边一柱高杆上吊着三盏斗大的铜灯,"天卓庄"三个大字赫然在目.石坊后一箭之地便是六开间的宏阔庄门,六根合抱粗的廊柱上各悬一盏铜灯,灯上却是状貌奇异的六种神兽——鹰、龙、麟、凤、虎、龟.灯光明亮,庄门却是紧闭,偌大门厅既无庄兵,亦无门仆.似琴非琴的乐音从幽深的庄院中飘出,与朦胧山月融会成一片,竟使面前这座庄院平添了几分神秘.
白衣人凝神片刻,便和着乐声击掌拍了起来,啪啪之声竟是若何符节.
乐声戛然而至.片刻之间,大门隆隆拉开.
"呜呼神哉!果然公子也!"随着一声惊叹,须发雪白的老卓原便是哈哈大笑.
"不韦大哥——"远远一声清亮的呼唤,一个绿裙飘飘的少女便飞了面前,红着脸气喘吁吁兀自一阵嚷嚷,"日暮马鸣,我便说是大哥白马,爷爷偏不信,还说我出神入幻!方才掌声,还是不信,不信不信,却比我走得还快!"
"不速之客,有扰卓公."吕不韦便是深深一躬.
老卓原快步下阶扶住吕不韦笑道:"公子光临,老夫何其快慰也.来,快快请进."便拉着吕不韦笑呵呵一挥手,"昭儿知会家老,备酒!"少女一声答应,便飞步去了.此时却闻高处一声长喝:"贵客夜至,灯火齐明——"呼喝落点,便见庄中灯火点点燃起,倏忽现出层叠错落的楼台亭榭与鳞次栉比的片片房屋,且行且看,大是不俗.
坐落在半山松林的三重木楼便是天卓庄正屋.进得大厅,绿裙少女已经在利落煮茶了.卓原笑道:"公子啊,此乃老夫孙女,名叫卓昭.昭儿过来,见过公子了."少女红着脸走过来便是一礼:"卓昭见过不韦大哥."老卓原板着脸道:"礼见贵客,昭儿何能僭越辈分!"吕不韦哈哈大笑:"不拘不拘,各随各叫,说话方便而已."卓昭粲然一笑:"还是不韦大哥好."转身对着爷爷便是一个鬼脸,"孔夫子也!"裙裾一闪便飘到茶案前去了.卓原轻轻叹息一声摇摇头一笑:"自幼多宠,老夫也是无可奈何也."吕不韦却是慨然赞叹:"小妹灵慧率真,文武兼通,原是得卓公真传也!""公子此说,老夫却是惭愧."卓原摇头大笑,"此儿言不及商,只将商旅当做游历,却不学商家本事,除了练剑,便只对诗乐两样痴迷.老夫原指望卓门再出个商旅女杰,眼看便是烟消云散也."
说话间两人入座.卓昭一声笑叫:"不韦大哥,茶来也!"左手铜盘右手提蓝已经到了眼前,左手铜盘是两只茶盏与一只棉套铜壶,右手提蓝却是一具茶炉一匣木炭.人到眼前,眨眼之间便将诸般物事摆置妥当:一只盛茶铜壶斟出两盏热茶上案,精致的青铜茶炉已经在旁边案上安好,蓝荧荧木炭火已经燃烧起来.
"香!滑!酽!"打开茶盅品啜一口,吕不韦便是连声赞叹一番评点,"清香固如越茶,却比越茶多了几分粗厚,茶色绿中带红,茶汁略带滑腻,清苦于前,甘甜于后."
"公子好鉴赏也!"卓原笑得很是快意,"此茶乃越地茶树苗,二十年前老夫带回几株山庄自栽.采得茶叶却是劲力大大过于越茶,专一地克食利水,寻常人饮得一两盏,肚腹便呱呱叫了."
盏茶下肚,吕不韦果然便觉得腹中响动起来,正觉尴尬,卓昭却笑吟吟捧来一盘白酥松软的胡饼:"这是马(被禁止)烤饼,爷爷说点茶最好."吕不韦点点头便夹起一个吃了,腹中顿时舒坦,瞄得一眼便有些惊讶:"卓公如何却没动静?"卓昭咯咯笑道:"爷爷铁肚肠,每日清晨饮茶半个时辰,从来不须点补也."吕不韦不禁诧异:"噫!此等本事我等却是望尘莫及."卓原哈哈大笑:"日久成习,算个甚本事?上酒!"
六盏明亮的铜灯下,两案酒菜片刻上齐.吕不韦不经意地吸了吸鼻子:"噫!百年赵酒么?竟能透海生香!"卓原悠然一笑,点点两座中间的木制酒海:"公子所言不差,此酒便是窖藏百年的赵国陈酿,乃当年赵敬侯特意酿造,献给魏武侯之礼酒.卓氏祖上与赵国酒监交厚,买下了三桶窖藏,至今当是一百零三年."吕不韦闻言便是肃然一拱:"不韦品酒尚可,原不善饮,敢请卓公换得甘醪即可,此酒当留做大用为是.""公子差矣!"卓原摆手一笑,"十余年来,老夫多闻吕氏商社之名,惜乎无缘结识.鸿口渡老夫遇劫,若非公子义举,我爷孙如何得脱困境?老夫商旅五十六年,也算识得几多人物,然如公子气象者,却是绝无仅有.美酒逢嘉宾,老夫倍感欣慰矣!"卓昭便跪坐两案之间,此时笑道:"不韦大哥,我不夜食,便来为你等斟酒."说话间打开厚重的红木桶盖,揭下桶口一层红布,利落地挥起长把木勺向先向卓原案头爵中斟酒.
"昭儿错也,公子乃我嘉宾,何能后之?"
卓昭却是一笑:"大父尊长,不韦大哥,不错也."
"又来也."卓原板着脸,"礼仪有屈,岂是待客之道?"
吕不韦诚恳地一拱手道:"启禀卓公:不韦原是晚辈,又兼单传,真高兴识得此等一个小妹.尚望卓公许小妹随心所欲,礼法过甚,不韦也是拘谨也."
"公子既有此言,老夫也就不做孔夫子了.来,干得一爵!"
吕不韦慨然饮干,卓昭手中的细长酒勺便随着咯咯笑声飘了过来:"不韦大哥真好!"一勺清酒如银线般注向爵中,灿烂的脸上却骤然掠过一抹红晕.
卓原一捋雪白的长须笑道:"老夫对公子尚有不解之处,不知能否坦诚相向?"
"不韦正欲求卓公指点,自当坦诚以对."
卓原字斟句酌道:"老夫观之:公子理财经商,已是天下佼佼;处事圆通干练,颇似治世能臣;谈吐清雅丰文,却似当今名士;救难披肝沥胆,又有战国任侠风骨.以公子才具,凡事皆可大成.然人皆有本,老夫敢问:公子之志,欲以何事为本?"便在卓原话音落点之时,卓昭两只明亮的眼睛盯住了吕不韦,少女的妩媚骤然变幻成了审视的犀利.
吕不韦手抚酒爵,长驻脸庞的微笑中增添了几份庄重,突然举爵一饮而尽,拉过酒巾沾沾嘴角,却是一阵沉默."卓公此问好极!"吕不韦终是慨然开口,"十八年前,不韦继承父业初为商旅,其时之志,便是成为天下巨商,与秦国寡妇清、齐国程郑、魏国孔松、赵国卓公、楚国猗顿相比肩,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富家族.然则,久历商旅之后,不韦却倍感商人之软弱,以致又生踌躇……"便是一声深重叹息,似自责,又似彷徨.
"商人软弱么?我却看不出也."卓昭笑得有几分揶揄,又有几分顽皮.
"孩子家知道甚来!"卓原脸色便是一沉,"商家不软弱,我门货船如何能在鸿口渡横遭盘查?大父如何能被官府突兀扣押?"
"不韦所言,却非此意也."吕不韦摇头一叹,"若是此等个人遭际,不韦倒实在不放在心上.关卡盘查、贪官索贿,于商家原是寻常."
"噢?"老卓原困惑地笑了,"何事之弱,于商家竟是不同寻常了?"
"十年前,一个孤寡的老妇人教不韦明白了此间分际."吕不韦猛然饮得一爵,便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燕国灭齐的第三年,吕不韦随鲁仲连海船秘密进入齐国海岸.卸下援助物资后,吕不韦便带着一个采货执事进入了齐国,意欲试探一条从琅邪直达即墨的陆上商路.鲁仲连说太冒险.吕不韦却说乐毅要仁政化齐,不妨一试,商旅之身,谅燕军也不会如何,便上路了.那日黄昏时分,进入了即墨以南的大沽水河谷,遥遥便见一片残破的房屋笼罩在暮霭之中,竟是死一般沉寂.村口大道旁,一个白发散乱的老妇人扶杖伫立,凝望着夕阳一动不动,直是一具石俑.吕不韦看得心酸,下马向老妇人深深一躬,从怀中掏出一只金币叮当作响的丝织钱袋,双手恭敬地捧给了老妇人.老妇人缓慢木讷地摇了摇头,抬起手杖,环着死一般沉寂的村庄转了一圈.吕不韦顺着老人的手杖望去,村外疏疏落落的树林中吊满了血肉模糊的尸体,破衣烂衫随风抖动,惨烈萧疏不堪卒睹!
"老人家,跟我走吧……"吕不韦哽咽了.
一阵马蹄声急骤而来.老妇人身体一抖突然开口:"客官快走!"
吕不韦却没有走,他偏要看看乐毅统率的燕军是如何"仁政化齐"的.片刻之间,一队棕色皮甲胄的燕军骑士飓风般驰来,下马便来撕扯老妇人.吕不韦愤怒地大喝了一声:"住手!这便是燕军仁政么!"骑士头目打量着吕不韦便是连连冷笑:"嘿嘿,足下何方牛鼻子,却硬插到老子眼里来?仁政不仁政,是你管得么?闪开!"吕不韦高声怒斥:"乐毅明告列国,燕军仁政化齐,莫非要欺骗天下不成!"骑士头目目光一阵闪烁,扬着马鞭便吼叫起来:"鸟个仁政!齐军当年杀燕人,你小子见过么?我等奉骑劫将军大令,征取军赋,这个村庄无粮无钱还死硬!这个老妇,暗中撺掇村人抗赋,不该杀么!"
"此村赋税几多?我替老人家交了."
骑士头目一指树林尸体呱呱大笑:"你交?此村刁民三年不纳赋,你全包?"
吕不韦冷冷点头:"说,折金几多?"
"嘿嘿,你纵开得金库,官爷只是不要."骑士头目阴险地一笑,便是勃然大怒,"小小商人,甚个鸟货!竟敢诽谤我燕军大政,来,一起捆了!"
燕军骑士不由分说,便将吕不韦主仆与老妇人大绳捆起,撂在马上风驰电掣般去了.在即墨城外的燕军大营,骑劫一脸不堪的讯问了他们,哈哈大笑着收缴了吕不韦随身所带的两只金币褡裢,说念他"义举助燕",放了他与老妇人一条生路.
老妇人与吕不韦只走回到一片尸体废墟的故里,便再也不走了.吕不韦主仆守侯得一夜,老妇人终是圆睁着双眼去了.弥留之际,老人只断断续续留下了一句话:"客官,商家金钱,买,买不来天下太平呵."
……
老卓原默默叩着大案,眉头紧紧地锁着.卓昭却已经是隐隐抽泣了.吕不韦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不韦纵然富甲天下,又能如何?救不得老人家一条孤残的性命,变不得小军头目一次任意的杀戮……金钱,买不来天下太平.老人家这句话,使不韦从天下大商的美梦中惊醒过来.不韦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财富与金钱的苍白软弱,第一次感到了世间有比金钱更强势的物事."
三人默然良久,卓原蓦然一句:"老夫忖度,可是公子已经有了从政志向?"
"卓公明鉴.不韦不敢有虚."
"公子信得老夫,夫复何言!"卓原慨然一叹,"金钱虽则买不来天下太平,然却可铺垫权力之路.老夫今日一诺:公子日后若有所需,卓氏钱财尽公子提调."
骤然之间,吕不韦一阵感奋一阵歉疚,心下顿时吃重.拜访卓原的来路上,吕不韦已经想得清楚:放弃业已大获成功的商旅生涯,扶植嬴异人谋求权力,原本便是一种极为冒险的转折.在常人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过不了一年半载,这件事必将在天下商旅士子中传开,各种非议也必是沸沸扬扬.商旅生涯固可对任何传言一笑了之.为政却是不能.权力是天下公器.器之为公,说得便是民心民意是根基.民心者何?士农工商之公议也.谋求权力而不顾及天下公议,那便是背道而驰,在战国这个大争之世决然站不住根基.之所以要嬴异人在邯郸先立名而后动,本意便在于此.嬴异人如此,自己也一样须得不断增强名望,没有大名,进入秦国便会事倍功半.目下自己仅有的名望便是商旅之名,无论如何不能因将来的传闻而毁了这仅有的根基.卓氏是天下巨商之一,老卓原的豪侠与眼光更是为同道钦佩,若得卓氏口碑支撑,自己的根基境况便要舒展许多.存了此等心思,吕不韦便决计不对老卓原做任何隐瞒,全然坦诚对之,若得冷遇,也还来得及补救.不想老卓原非但解他情怀,且慨然一诺,许"卓氏钱财尽公子提调"!心存机谋而得对方大德,吕不韦如何不惭愧歉疚?所以吃重者,在于此事前途渺茫,结局实在难料,如何能将卓氏一门再陷将进来?
想到此间,吕不韦离座便是深深一躬:"卓公高义,不韦铭记在心.然则,入政风险远过商旅,不韦何敢将卓氏商社拖入无底黑洞?"
"公子差矣!"老卓原哈哈大笑,"钱多了,找条正路花它一番,岂非强如堆在石窟生锈?公子用它谋得正途,正好替老夫操了这份心也!"笑得一阵却又是喟然一叹,"实不相瞒,老夫也曾经有过入政之心,想做个赵国白圭.不想惨淡经营近十年,耗金巨万,却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便又回头重操旧业了."
"啊——"吕不韦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卓公有过入政之心?"
卓昭也惊讶地瞪起了眼睛:"大父几时入政了,我却如何不知?"
"那时呵,你父亲也才十三岁,你却在哪里了?"老卓原呵呵一阵诙谐,接过卓昭捧过来的大爵汩汩饮了几口,便悠悠然从头说了起来——
卓氏祖上本是"秦赵".秦赵者,秦人入赵也,入赵之秦人也.四百多年前,流落西陲的老秦部族因勤王镐京,从戎狄兵劫中挽救了周王室,被封为东周的开国诸侯.大举东迁之时,老秦部族遭遇戎狄余部的猛烈袭击,一支秦人被围困在了大峡谷之中.三月之后,这支秦人得山民援助,从狩猎小道分路突围,曲曲折折地进入了赵国的北部山地,聚拢之后竟有三万余人.对于人口稀少的赵国来说,这支善战勤劳的老秦人是一笔巨大的人口财富.赵国善待老秦人,特许秦人迁徙到晋阳沃土农耕狩猎放牧生息,入仕从军与国人等同,毫无歧视.久而久之,秦人便安定下来,真正地化入了赵国,赵国便也有了"秦赵同宗"的流传,说三皇五帝时秦人赵人原本便是同族一脉,秦人入赵,便如认祖归宗.进入战国,秦国痛感人口单薄,献公、孝公、惠王三代契而不舍地秘密联络"秦赵人"返国.终于,在孝公末期,一万六千余"秦赵人"回到了秦国.此时,秦赵人在赵国已经繁衍为三十余万人的大部族,何去何从,对于两国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事.
赵成侯慌了,亲自巡视"秦赵人"聚居的晋阳、雁门、巨鹿三郡,亲自颁行诏书,对"秦赵人"中的望族赐爵,遴选"秦赵人"中的能士贤才入仕官府,并特诏减轻所有"秦赵人"的三成赋税.便是在这次大安抚中,一个商旅家族被赐封为大夫爵位,封地十里,名曰涿乡.究其实,便是涿水上游的一片谷地.从此,便有了"涿秦赵氏"这样一个大夫爵的商旅家族.爵位传到第二代,已经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了.随着赵国强大,"秦赵人"也终于稳定地化入了赵国,成了名副其实的国人.这"涿秦赵氏"的大夫族长很是明锐,觉得这个族姓族号徒招事端,便与族中元老会商,确定了一个新族姓,这便是"卓".这个姓氏完全摆脱了秦赵烙印,只隐隐约约地留下了对封地渊源的怀恋,竟是大得族人拥戴.
这个族长,便是卓原的父亲.
其时,卓氏的布帛生意已经扩展到了马匹与铁器,商事堪称蒸蒸日上.然父亲却深感卓氏一族根基太浅,而刀兵之世的商旅生涯是脆弱的,永远不会使卓氏成为一国望族,更不会成为天下望族.一番思虑,父亲决意让少年卓原读书入仕,壮大卓氏根基.父亲的谋划是:长子卓桓经商,次子卓原做官,卓氏一族进退两便.
卓原很有天赋,甚好兵家之学.父亲便不惜重金觅得了天下有名的十几部兵书,又请来了一位兵学隐士做卓原老师.十年之后,卓原的兵学剑术俱臻佳境.父亲慨然决断,亲送卓原带十辆重型战车入军.此时战车虽已在战场上淘汰,但古老的从军传统还是保留了下来:国人子弟从军,若做骑士,须得自备战马兵器;若做车士,寻常国人都是十家合力打造一辆战车,可带十名子弟入军;贵胄子弟独带战车从军,入军便可做最低爵位的将军——千夫长.卓原独带十辆重型战车入军,驾车战马四十匹、随车兵卒两百名,当真是声威赫赫!
于是,卓原立即做了千骑长,成了骑兵将军.
其时正逢赵武灵王率军征战草原,几战下来,卓原便晋升为万骑将军.因了卓原兵政皆通,赵武灵王便破格擢升卓原为平城副将,襄助老将军牛赞镇守北长城要塞.赵国法度:要塞大军之副将,是上大夫爵位,但入朝官,便是该官署的实权主管吏,如同辎重将军赵奢入朝做田部吏一般.如此势头下去,卓原的仕途是不可限量的.然则,便在这踏入大臣门槛的关节点上,废太子赵章的谋逆罪发,与赵章过从甚密的平城主将牛赞被视为赵章的军中根基,整个平城的将领因此而同受牵连,虽未人人问罪,然升迁之途却显然是停滞了.
没过三五年,做了"主父"的赵武灵王便惨死在了沙丘宫.即位的惠文王赵何还是少年,秉持国政的元老大臣赵成,却恰恰是在诛杀赵章、剿灭叛乱、逼死主父的三件大功上崛起的,对与赵章有牵连的将领官员一律查勘问罪,邯郸的"废太子党羽"几乎悉数被杀.卓原一班将领却因实在查不出结连谋逆的罪证,便只有不了了之.
便在此时,卓原在平城接到急报:父亲病体垂危,兄长商路罹难!
卓原昼夜兼程的赶回邯郸时,兄长的尸体已经入殓了,只父亲在奄奄一息地撑持着,等着他回来.弥留之际,老父亲只断断续续地说了两句话:"时也命也,二子,回,回来.撑持卓氏,非你莫属……"便撒手去了.
……
厅中寂然无声.卓昭显然是第一次听大父讲述家族的故事,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珠,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吕不韦心下却是一阵悸动,与其说是惊讶,毋宁说是深深被震撼了.天下大商几乎都知道,面前这个须发雪白的老人是半路入商,行事隐秘,极少亲自出面料理商市,因此而得"商隐"之名.可谁能想到,老卓原竟曾经是一位兵家士子,一员驰骋沙场的战将,一个即将进入庙堂大臣之列的兵政全才?如此沧海阅历,虽亲如孙女而从未显露,今日却和盘托出给他这个仅有一面之交的不速之客,此间深意,能仅仅是报鸿口渡之恩么?
"从此,老夫便挂冠辞军,做了商人,回归祖业了."悠然笑声中,老卓原大袖一挥,竟似将昔日沧桑轻轻拂去了一般.
"卓公故事,不韦之感佩无以复加."吕不韦肃然拱手一礼,"沧海桑田之变,不韦一时难以窥透其间奥秘,容当铭刻在心,时时咀嚼."
"故事而已,公子吃重了."老卓原哈哈大笑一阵便道,"老夫业已不堪长夜,但请公子歇息一晚,明日老夫再行奉陪.昭儿,你与家老照应公子了."说罢向吕不韦一拱手便出厅去了.
与老主人一般须发雪白的家老轻步走了进来,向卓昭看得一眼,显然是在目询是否还要继续夜饮?吕不韦笑道:"家老呵,夜饮是不能了.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正好赶邯郸早门."
卓昭正在若有所思的恍惚之间,猛然跳起来嚷道:"甚甚甚?那有个四更离门的客人!家老但去歇息,不韦大哥交给我了."吕不韦笑道:"久在商旅,几更离门有甚计较?左右也是不能阖眼了,何如夜路清风?""好也!"卓昭一拍手笑道,"我也没得瞌睡,走,有个好去处,正当其时."说罢拉着吕不韦便走.
从正厅出来,东手便是一条葱茏夹道的石板小径.卓昭兴致勃勃地拉着吕不韦从石板道走了上去,竟渐渐登上了一座浑圆的山头.这座山头虽不险峻,却显然是河谷的最高处,虽是夜阑,视线也极是开阔.此时,庄园的迎宾灯火已经熄灭,鳞次栉比的屋楼闪烁着几处仅存的灯火,使这片在日间极是紧凑的谷地竟显得辽远空旷.一钩明亮的残月悬在蓝幽幽的夜空,疏疏落落的大星便在头顶闪烁,习习谷风荡起悠长的林涛,恍惚间竟是人在天上一般.
"好一钩残月!"吕不韦长长地一个伸展,深深地一个吐纳,顿时精神一振.
"不韦大哥聪明也!"卓昭咯咯笑着,"这里便是残月亭,秋夜最好."
吕不韦哈哈大笑:"我要说星星好,便是笨了么?"
"可你偏说了月亮好."
"一钩残月,便是这秋夜魂魄呵."
"残月之美,胜似满月.不韦大哥,爷爷这话如何说法?"
吕不韦默然良久,却是轻声一叹:"残缺者,万事之常也.虽说盈缩有期,满月之时却有几日?卓公感喟,原是至论矣!"
"我却只喜欢满月."卓昭嘟哝一句却又是一笑,"美者满也,满者美也,便是几日,又有何妨?不强如残月萧疏么?"
"也是."吕不韦点头一笑,"事不求满,何来奋争?人不求满,何来圣贤?惟得其满,纵然如白驹过隙,夫复何憾."
"噫——"卓昭顽皮地惊呼了一声,"你竟是左右逢其原也!"
吕不韦又是哈哈大笑一阵,却道:"小妹竟然读过《孟子》,便是才女了."
"大父不务商事,老夫子一般整日督我诗书礼乐剑样样磨叨,不是才女也由不得人也."卓昭一阵笑语娇嗔,"究其实呵,我是只喜欢诗、乐两样.剑术嘛,稍微喜欢."
"我在庄外听到的琴音,定然是你了?"
"不是琴,是筝,秦筝.真是个商人!"
"秦筝?"吕不韦当真惊讶了,"秦国有如此美妙乐器?"
"走,带你去开开眼界."卓昭一副得意的神气,拉起吕不韦便走.
下得残月亭,顺着石板道西弯半箭之地,便见一座木楼倚在山脚,通向木楼的却是一道小巧精致的竹吊桥,桥上风灯摇曳,桥下水声淙淙,朦胧残月之下,依稀仙境一般.吕不韦打量得一眼笑道:"此楼只怕要千金之巨了."卓昭咯咯笑道:"真是个商人也,铜臭!"拉着吕不韦便上了吊桥.走得几步,吕不韦便"噫!"的一声停了下来——分明是竹桥悬空,两人踩上去却毫无响动,坚实得与石板道一般无二;坚实则坚实矣,整座桥却是飘悠轻晃,仿佛便是一只悬空的摇篮!见吕不韦愣怔端详,卓昭娇嗔道:"有甚稀奇也!我原本晕船,大父便造了这座怪桥,让我整日晃悠.说也怪,半年下来我便不晕船了."吕不韦恍然笑道:"卓公智计,当真兵家独有也."
过得竹吊桥,便是木楼的户外楼梯,拾级而上,空空之声在幽静的山谷竟是分外清晰.上到最高的三层,卓昭道:"这便是我的乐房,只是,不能穿靴."说罢脸却红了.吕不韦微微一笑,便弯腰摘了两只皮靴,显出一双白色高腰布袜:"乐室洁净,原也该当."卓昭拍着手笑道:"比爷爷强,有敬乐之心也!爷爷说我太过周章,从来不进我乐房."说着话也一弯腰摘了小皮靴,拉着吕不韦便推门走了进去.
乐房一片洁白,白墙白帐,中间两张红木大案,一案苫盖着一方白丝,一案却赫然显露着一张比琴更长更大的乐器.卓昭脸一红笑道:"听你庄外击节,没顾上盖……这便是秦筝."
"如此庞然大物?"吕不韦惊讶地笑了.
卓昭却是顽皮尽敛,换了个人一般温文肃然:"这是秦人国乐之器,名为秦筝,弦丝较琴弦粗得三倍,共有十弦,音色宽宏丰厚苍凉深远.较之琴音,我更喜欢秦筝."
"能否请小妹奏得一曲?"吕不韦也是肃然一拱.
"从来没有当人奏乐过……"卓昭的脸又是一红,"今日,便破例了."说罢对着筝案深深一躬,便坐进了案前绣墩之上.
稍一屏息,卓昭挥袖调弦,轰然一声空阔深远,余音不绝于耳.稍倾筝音绵绵而起,初始如月上关山,舒缓园润,继而如荒山空谷苍凉凄婉,如大河入海悲壮回旋,如大漠草原金戈铁马,渐渐地残月如钩,关山隐隐,边城漠漠,戛然而止却又余音袅袅.
"好一曲《秦月关山》!"吕不韦不禁高声赞叹一句.
卓昭蓦然抬头:"不韦大哥熟悉此曲?"
吕不韦慨然一叹:"我有一友,虽非秦人却知秦甚深.每说秦国,他便要对我唱起这支歌.他最恨秦国,然每唱这支歌,他便要感喟一番,说秦人一席好话.于是,这支歌也成了我对秦国的唯一所知."
"好也!"卓昭兴奋得一拍手,"从学曲开始,我就被这支曲子迷住了!偏我不知歌辞,不韦大哥唱一遍了,我要永远记住她!"
"天色欲晓,惊扰卓公好么?"
"爷爷早起来练剑了,残月曙色,放歌正当其时!"
吕不韦点点头,闭目凝神有倾,突然一声悠长地啸叹,浑厚的嗓音便激越破空,悲怆高亢地飞荡开去——
邪——
巍巍秦关莽莽秦川
苍苍明月迢迢关山
同耕同战浴血何年
锐士铁衣女儿桑田
谁谓明月照我无眠
天地同光念日月之共圆
歌声沉寂,卓昭的一双大眼睛溢满了泪水.
"彩——"楼外遥遥一声喝彩,便闻一个苍迈的声音隐隐飞来,"公子这老秦歌唱得好,我庄老秦人都山听了!"
"卓公?"吕不韦一惊,顾不得卓昭便匆匆出得木楼在廊下一望,却见曙色之中四面山头站满了黑红人群,不禁便是深深一躬,"不韦狂放,惊扰父老,尚请见谅."
"公子哪里话!"站在竹吊桥上的卓原哈哈大笑,"至情至性,原是赵秦本色.公子一歌,慰我庄人等念祖之心,不亦乐乎!"
"公子万岁——""秦歌万岁——"四面山头便是一阵呐喊.
此时卓昭已经出来,一拉吕不韦衣袖笑道:"走,下去用饭也."
曙光之中,四山人群渐渐散去,吕不韦过得吊桥便是一礼:"卓公,清晨凉爽,不韦正欲辞行."老卓原大笑着摇头:"辞行总归要辞行,然也不在一个时辰,走,先填了肚腹再说."不由分说拉着吕不韦便走了.
厅中已经备好了几样精致爽口的菜蔬与烫好的甘醪.吕不韦一夜未眠,此刻便是胃口大开,与卓原礼数完毕便埋头吃了起来,及至吃罢抬头,却见对面案前没有了卓原.愣怔着刚刚站起,老卓原却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卓昭竟鼓着小嘴一脸不高兴的模样.卓原打着手势笑道:"公子且坐得片刻,老夫还有几句话要说."
"卓公但说无妨."
"昭儿,过来,你自己说."老卓原第一次淡漠得毫无笑意.
卓昭却落落大方地走了过来:"不韦大哥,我要跟你走."
"……"吕不韦惊讶得皱起了眉头.
"我要嫁给你."
吕不韦顿时愣怔了,看着爷孙两人谁也不说话只盯着他,吕不韦便离座向卓原深深一躬,显然便是赔罪之意,转身对卓昭温和平静地笑道:"小妹,我已三十有六,家有妻室.不韦若有唐突之处,尚请见谅.日后……"
"骗我.你妻室已经在六年前亡故."卓昭扑闪着大眼睛.
吕不韦又是一阵愣怔,转身对着卓原又是一躬:"卓公明鉴:小妹年少,此等心潮实乃不韦有失检点所致,心下惭愧无以复加……"
"公子差矣!"老卓原却是微微一笑,"昭儿心性,我岂不知,全然与你无干也.老夫虽有三子,但只有次子,也就是昭儿父亲才堪商旅.老夫半路归家,素来不善商事决断.次子总理卓氏商社,几乎是长年不归.为此缘故,昭儿从小便由老夫教养.也是老夫不堪泯灭其少年天性,故多有放纵,不想今日竟是礼法皆无也!"一声叹息,见吕不韦欲待说话,却摇摇手慨然一转,"然则,话说回来,公子独身,昭儿未嫁,此事并非荒谬.老夫之心,唯觉昭儿唐突过甚.然此女顽韧不堪,定然要跟了你去,老夫又能如何?公子所虑,则在昭儿年少.为今之计,余皆不说,只在公子意下如何?公子与昭儿同心,老夫便还有话说.不同心,则公子依旧是老夫忘年至交,何得有它!"
卓昭一句话不说,只扑闪着大眼睛盯住了吕不韦.
此时的吕不韦却是大费踌躇,原本以为匪夷所思的一件荒唐事,却让豁达豪迈的老卓原一席话变成了当即便可定夺的婚配.实在说,丧妻六年来吕不韦当真还没有认真思虑过自己的事,一是商旅大计接踵而来,二是也确实没有遇见可堪婚配的女子.自邯郸决策大转折,心思更是在嬴异人身上.与卓氏爷孙相交,虽有机谋之心,却断无掠美之意.对卓昭更是看作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丝毫没有超越喜欢小妹妹般的情愫之心.而今突兀生出情事,吕不韦心下直是回转不过那种难以言说的生疏,也就是说,生不出那种热腾腾的心潮来.然则,吕不韦本能地觉得此事不能轻率决断,须得仔细思虑一番.
"卓公明鉴."吕不韦涨红着脸道,"婚事情事,皆为大事.一则,不韦近日便要回濮阳老宅,容我禀报父母得知而后决断.二则,小妹年少,留得时日再行思虑,原是稳妥."
"好!"老卓原慨然拍案,"公子决断,甚是得当,便是如此."
"只要你来,我便等你."卓昭做个鬼脸,额头却是涔涔细汗.
六岌岌故土悠悠我思
暮色之时,吕不韦匆匆回到邯郸,毛公薛公已经在云庐等候了.
薛公备细说了几日来的诸般谋划,并捧出一卷金额用度支付算册请吕不韦过目定夺.吕不韦将卷册推过一边笑道:"公为贤士,却将不韦做算度商旅待之,原非共事之道也.若是商旅经营,不韦自要算度无差.然则,此事为功业大计,锱珠必较,必败其事.不韦若惜金钱,何入此等渺茫之途?两公若信我,便放手作为.若信我不过,此事便是败兆,不韦也无心操持矣!"薛公大是难堪,红着脸一拱手道:"先生见谅,都是薛某无定见,听了那个老疯子."毛公却是大乐,呵呵笑道:"两位急色个甚?不闻'决事未必如临事'么?商旅之道,算金爱钱原是本性.说归说,不试出个本心来,老夫这挥金如土的脾性,却如何放得开手脚也."吕不韦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偏是这挥金如土四个字正合我意.不韦只要异人贤名大噪,不问支金几多也!"薛公便道:"老夫之见,这嬴异人尚算得明睿沉稳,可堪造就,成其名望,幸无愧疚.只是一样,老夫却是心下不安."
"噢?薛公但说无妨."
"老夫颇通医道.嬴异人少年元气本未丰盈,又兼生计拮据郁闷日久,身体亏损过甚,纵是从今善加调养,只怕也不能得享高寿."
"薛公是说,嬴异人可能夭寿?"吕不韦蓦然一惊.
"二十年之内了."
"老哥哥忒没气力!"毛公笑着嚷嚷,"人活五十,不算夭寿,嬴异人能活四十八,已是托天之福也.左右此事用不了十年,忧心个甚?"
"也是."吕不韦释然一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二十年,足矣!"
"先生但明白便是."薛公一笑岔开话题,"毛公杂学甚精,谋划颇为扎实,几处细节却是要紧,先生要预闻决断才是."
毛公连忙向吕不韦摇摇手:"此非钱财用度,公莫急色才是!"吕不韦与薛公不禁哈哈大笑,毛公却只狡黠地一撇嘴,便低声说了起来,一气竟是半个时辰,末了得意地一问,"公以为如何?"
"妙!"吕不韦拍案赞叹,"毛公智计不着痕迹,却中要害,便是如此."三人一番商议,竟是直到夜阑方散.
连日奔波应对,送走两人吕不韦便大感疲累,正要和衣上榻倒头睡去,却有一个袅袅身影飘了进来:"热水已经备好,我来侍奉先生沐浴."吕不韦惊讶地坐起揉着眼睛问:"你是何人?谁让你来得?"袅袅身影柔柔笑道:"小女莫胡,老总事与荆云大哥要我来也."吕不韦打了个长长地哈欠,欲待说话,一阵朦胧袭来却颓然扑倒在了卧榻上,立时便是鼾声大作.
次日过午,明亮的阳光撒满了云庐大帐.吕不韦睁开眼睛坐起,正要下榻,却见一个红衣少女飘然进来,一个轻柔的笑靥,便要过来扶他.吕不韦摇摇手:"你是?"少女笑道:"小女莫胡,先生却是忘了."吕不韦恍然,径自离榻道:"莫胡,来便来了,未必便做侍女.待我与老总事商议,让你做点儿大事.""不."少女却红着脸低着头,"莫胡做不了大事,莫胡只要侍奉先生."吕不韦不禁笑了:"你且先去备饭,饭后再说了."少女一笑:"饭菜酒已经齐备上案,我只侍奉先生整衣梳洗了."吕不韦一摆手:"整衣梳洗我自来,你去请西门老爹来."少女莞尔一笑:"老总事已经请在外帐了,只你整衣梳洗便了."吕不韦不禁惊讶:"你自请西门老爹来得?"少女笑道:"不对么?先生离开三日,昨夜未及得见,今日自要请来议事了.再说,莫胡不请,老总事也会来."吕不韦无奈地笑笑,也不说话,便径自到与人等高的一面铜镜前整衣理发.可无论他如何自己动手,总有一双如影随形的手恰倒好处的替他收拾着,片刻之间一切就绪,除了褪去睡袍露出贴身短衣的那一刻有些不自在,几乎便觉察不出是两个人.待吕不韦回身之际,已经不见了少女,寝帐中却已经是洁净整齐日光明亮,与自己一个人时的零乱竟是霄壤之别.
"一个活精灵."吕不韦兀自嘟哝一句,便出了寝帐.
老总事过来低声道:"荆云义士说,此女灵异过人忠诚可靠."
"何方人氏?"
"楚国湘水人,生于云中草原."
"老爹入座,边吃边说."吕不韦目光一闪,"忠诚可靠之说,从何而起?
帐中两案原本便摆成了近在咫尺的一排,老总事坐进了稍小的偏案,说话声恰恰是吕不韦刚刚听得清楚:"荆云义士说,此女父亲,便是先生当年在陈城救下的一个死囚,此人目下是荆云马队的骑士.至于详情,荆云义士日后自有禀报."
吕不韦恍然点头:"既然如此,便让她留下."略一思忖,便是突然一阵耳语.
"我自省得.先生莫担心."老总事频频点头.
便在此时,莫胡飘了进来:"先生没动甘醪?这可是从'甘醪薛'特意新打来也,秋寒时热饮最好."说着便跪坐案边,报起棉套包裹的木壶便给吕不韦斟酒.吕不韦饮得一口问道:"莫胡还说得吴语么?"莫胡笑道:"侬毋晓得为否为?"吕不韦大笑:"好!这吴哝软语原是纯正.其余如衣食住行,还都记得么?"莫胡道:"晓得些了,侬虽生在云中,姆妈却是吴风,侬为否为也为了."吕不韦目光便是一闪:"你母现在何处?"莫胡眼睛便是一红:"那年,姆妈将我送到陈城,便病累去了."吕不韦心下一沉,拍拍莫胡肩头笑道:"莫胡,云庐便是你家,你不会再苦了."莫胡粲然一笑一点头,一双大眼睛却闪烁出晶莹的泪光.
过得月余,邯郸诸事处置妥当,吕不韦便轻车南下了.
此时正当小寒节气,过得安阳便是一天彤云大雪纷飞.官道之上车马寥落人迹几绝,三马轻便缁车辚辚驶过茫茫原野,竟是满目寥落.这河内地带原本已经被秦国夺去做了河内郡,不想长平大战后老秦王执意灭赵,逼得六国合纵再起,联军三败秦军,竟将秦国逼回了函谷关,河内便又重新回到了魏国韩国手中.似乎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山东六国与不可一世的强秦打了个平手.可仔细参量,这个"平手"可是百味俱在大有文章.便说这六十余城的河内之地,原本是三晋腹心,千里沃野村畴相接城池相望何等地富庶风华!昔年纵是窝冬之期,河内原野也是炊烟袅袅如暮霭飘荡,(又鸟)鸣狗吠如市声喧嚷,毗邻城池号角遥遥呼应,条条官道车马络绎不绝,那一番热气蒸腾的气象,任谁也是眼热也.然则便在倏忽之间,这河内原野竟变得一片萧瑟落寞,十里不见一村,百里难觅炊烟,惟余座座城池在连天风雪中孤独地守望,暮色中一声声闭城号角苍凉得令人心碎.
对天下商旅道,吕不韦最是熟悉不过,对这几乎便是半个故乡的河内之地,吕不韦更是熟悉得如数家珍闭目也可周游.最令他感喟的是,河内之地的百姓原本都是魏韩老民,可在秦国的河内郡过了十多年日子,竟不可思议地变成了秦人.长平大战,河内十五岁以上男子悉数入军为夫,竟是人人踊跃.秦军败退回防,河内之民又是悉数随秦军"逃国",到关中去做了真正的秦人!战国之世地广人稀,人口多寡比土地多寡更要害.盖人可夺地,地却未必能夺人.河内之地可谓天下仅有的富庶沃野之一,百余万魏韩之民却硬是离了故土随秦军而去,何能不令人一声浩叹!
有一次,吕不韦在平原君府邸与几员赵军大将会议兵器商事,言及河内之民逃国,大将们竟异口同声说这是秦军裹胁所致.愤激之情,溢于言表.平原君见吕不韦默然不语,便问吕不韦以为如何?吕不韦淡淡笑道:"魏国占据秦国河西之地五十余年,却有几个秦人入魏?赵国容纳一支老秦流部,费力费时三百余年,最终依然是三四成离赵回秦.秦人裹胁之力,也未免忒是离奇也."一语落点,大将们脸便黑了.平原君尴尬得呵呵笑了一阵,竟终是没有说话.
薛公毛公第一次被吕不韦请到云庐,便与吕不韦做了一次长夜谈.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要吕不韦说说何以看好秦国?按薛公说法,长平大战秦国大军死伤过半,三败之后更是退回函谷关回到了老秦局面,秦势犹如霜后秋草,五六十年决然不能恢复元气;当此之时,且不说扶助嬴异人能否成功,纵然成功,又能如何?毛公则嘻嘻笑道:"秦赵两败俱伤,然赵有五国后援,复原只在朝夕之间.秦却是独木一支,失道之下,能撑得几日?公携危人,又入危邦,盲人瞎马,夜半临池,有个好么?老夫之意,莫若我三人全力辅佐信陵君回魏称王,做一番实在大业!"
"两公之言差矣!"吕不韦哈哈大笑一阵坦率答道,"两公虽则高才多谋,然蜗居邯郸市井太久,所执之论,皆为山东士子庸常之见也.不韦久为商旅,惟有一长,便是长年累月地在各国周游走动,所见所闻皆是实在无虚.不韦之见,山东士子们的'秦赵大争,两败俱伤'之说,却是太过轻率也!"
"何以见得?"薛公立即紧跟一句.
"敢问两公,战国之世,国本何在?"
"人口."毛公薛公异口同声.
"好!"吕不韦淡淡一笑,"十年以来,两公到过河内么?"
"但说便是,老夫敢回河内么?"毛公红着脸一句嚷嚷.
"千里河内,公之故国,已是空空如也!"吕不韦一声感喟,"河内昔年之景象,两公当比不韦知之更深.而今河内,却是惟见城池,不见村畴,百余万河内庶民,十有八九都跟着秦军进了函谷关.残余一两成,也都被官府全部聚集到了城池居住.偌大河内,竟比洛阳王畿更过荒凉破败!秦固三败,然仅仅败军而已,人口根基并未流失几多.六国固胜,元气却是大伤,人口流失之巨更是空前.河内便是一半魏国,如此荒凉萧瑟,须得多久岁月才蓄积得百万人口?纵想成军抗秦,却是谈何容易!如此看去,这'两败俱伤'便大是不同.秦国外伤,六国内外俱伤.孰轻孰重?公自断之."
"他国人口也同样流失么?"薛公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不韦所见,六国人口皆大损伤."吕不韦掰着指头数起来,"楚国老郢都区域人口最多,然被秦国夺取而设置南郡近二十年,秦军回撤之时,七八成庶民溯江而上进了蜀地.那个李冰建成了都江堰,蜀地大富,楚人入蜀至今络绎不绝.东北两面,燕齐大战后两国人口原本已经大大减少,虽无大逃亡,然所余三四成人口何年才能复原?韩国更不消说得,数十万庶民连同上党早归了赵国,河外之民不断逃国,总共人口剩余不到百万,几乎不到秦国一个郡!魏国河内已失百余万,全部河外人口不过五六百万.赵国大败之后惨胜,精壮男子已是十余其三,举国人口锐减到不到千万,勉力重建新军二十万,却得一力防范死灰复燃的匈奴.如此大势,是两败俱伤么?"
"秦国人口有几多?"薛公又迫不及待地插了一句.
"不韦多年经营兵器盐铁,对目下各国人口有一大致推算."吕不韦笑道,"秦国人口,当在两千三五百万,占天下人口泰半也."
云庐大帐一阵默然,终是毛公笑叹一声:"商人终究务实,先生难得也!"
也就是那一次,吕不韦真正说服了两个风尘隐士抛却了山东士子们难以释怀的仇秦之心,愿意与他共事谋划一件前途渺茫的宏大功业.说到底,但凡战国名士,自然是首先追求报效祖国,然在报效无门之际却也不会永远地拘泥于邦国囹圄.毕竟,战国之世的天下意识是宏大主流,邦国畛域事实上被士人们看作极为偏狭的迂腐.假若不是如此,吕不韦何能以卫国人之身寻觅得两个隐居在赵国的魏国名士来谋划一件秦国大计?
便在这漫天大雪之中,车马终于到了白马津渡口.
白马津者,因神异白马之传说而得名也.大河流经中原,到得卫国地面正是中段.卫国都城濮阳在河南,与之遥遥相对的大河对岸有一座山.时人流传:山下常有白马如云群行,白马悲鸣则大河决口,白马疾驰则山崩地裂,白马从容如白云悠悠,大河便是滔滔无事;但有河决,官府便招得勇士将山下白马三匹投沉大河,水患便告平息.惟其如此,这山便叫了白马山,这渡口便叫了白马津,渡口边的硕大石亭便叫了神马亭.为了不惊扰白马悲鸣,多少年来白马津便有了一个无声渡河的习俗——无论风雨霜雪,马匹都要衔枚裹蹄,车辆都要摘去铃铛,号角禁绝,金鼓屏息,船户旅人不得喧嚷.
大雪漫漫飞舞,天地间惟有绵绵无断的嚓嚓轻响,纵是高声说话,丈许之外也难以听得清楚.驾车执事遥遥一望渡口便回头笑道:"先生,想要个响动都难,还须得整治车马么?"吕不韦却已经推开车窗走了下来,一挥手道:"乡俗生天地.下车动手."说罢便走到车前开始摘铃.执事连忙一纵身下车:"先生莫动,我来."带住马缰跳下车来便开始动手,片刻之间便收拾得紧趁利落,回头正要请先生上车,却见吕不韦已经在茫茫大雪中向渡口走去,再不说话,轻轻一抖马缰便牵着马赶了上来.
虽是冰封雪拥,渡口却也停泊着几条客船.吕不韦刚站到空旷的码头,便有一个黝黑精壮的中年人出现在最近的一条小船船头:"客官要渡河么?"吕不韦一拱手笑道:"敢问船家,冰冻几许,船可开得?"船家遥遥一指河面:"冰冻不匀,薄厚无定.先生若有急事,俺便领你过冰."吕不韦道:"不是我想走冰,是我有一车三马两人,不知你船能否载得?"船家摇摇头道:"俺船载不得车马.客官若要船渡,俺便唤一只大船过来."吕不韦点头笑道:"那便多谢了."话刚落点,黝黑船家便举起手中一面黑色角旗在空中左右摆动了几下.雪舞之中,便见南面码头一面黑旗也是遥遥摆动.
片刻之间,便有一只大船悠然泊来,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站在船头:"舟柳子,可是你要船?"黝黑船家一拱手道:"卫老伯,是这位客官车马渡河.你家大船可破冰,俺这小船不中."老人摇头道:"风大雪大,老夫舵功不如你,若要渡客,只怕要你掌舵了."黝黑汉子慨然笑道:"何消说得,中!老泊只督水手号子便了."说罢一个纵身,竟从两丈开外的小船飞到了大船船头,引得吕不韦身后的执事便是一声喝彩,却又连忙惶恐禁声.
车马上船,吕不韦不进船舱,却与老人一起站在船头,刚要说话,却闻船尾黝黑汉子一声低喝:"起船!"便见船底八支长桨哗地一声整齐入水,船头老人便是一声悠长低缓的呼唤:"风雪渡哟——缓起手哟——"八支长桨便随着悠长的节拍划动起来,大客船便喀啦啦冲破半尺厚的冰层对着东南方驶去.眼看到得中流,冰层渐渐变薄,船行也舒缓了许多.
正在此时,却见蒙蒙风雪之中,一座冰山影影绰绰从上游正横对船腰漂来!吕不韦眼力颇好,又久行舟船,顿时便是一身冷汗,刚要喊给老船家,便听船尾一声炸雷也似的大吼:"深水快桨!起——"船头老人也骤然紧声疾呼:"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冰山横波!白马助我!"节律一字一顿,却恰恰便是长大木桨最快入水出水的速度,苍迈铿锵竟如长戈击盾般壮人胆魄.三轮呼号之后,便见硕大的冰山恰恰擦着船尾丈许之遥漂了过去,底舱便是一声欢呼:"白马助我!万岁——"
一个时辰后,大船终于在对岸停泊了.
水手的号子声刚刚平息,吕不韦便向老人深深一躬,转身向执事低声吩咐几句,执事便从车中捧出来三个精致的棕色小皮袋.吕不韦慨然拱手道:"卫老伯,诸位风雪破冰,冒死渡河,些许船资便请收了."老人一个躬身笑呵呵道:"如此多谢客官了."转身便是高声一呼,"舟柳子,水头儿,客官船资,上来领了!"便听底舱一声整齐呼喝:"谢了——"呼声落点,便见一个精瘦的赤膊后生架着黝黑汉子一瘸一拐的走了上来.老人脸色顿时一变:"舟柳子,腿伤了?"黝黑汉子摇摇头:"嘿嘿,不成想狗日的冰山吃水忒深.不打紧,三五日便好."
吕不韦熟悉船上生涯,一听便知是这舟柳子见双手把舵不稳,便将双脚蹬住了船身凸起的档木,将整个身体做了一个伸直的支架死死撑住大舵,才得与冰山擦肩而过,此中险急,寻常人却是不得而知.吕不韦心下一动,便从车中捧出了一个红木方匣:"柳子,这匣伤药颇有功效,你便收了."
"谢过先生!有伤药,俺的船资便免了."黝黑汉子却是豪爽.
"不!"吕不韦一摇手,"足下掌舵负伤,乘客自当尽心,与船资无关."
"不中!"黝黑汉子也是一摇手,"渡河掌舵,船家生计,死伤都与乘客无关.伤药船资,俺只能收得一样,白马津规矩破不得!"
"好说好说."老人走过来指着红木药匣,"这药只怕两份船资也买不来,舟柳子便叨光客官了.船资嘛,老朽那一份与舟柳子对分便是."说着便从执事手中拿过一只小皮袋,刚一拎手便是一愣,又拿过另外两只皮袋一掂,只听呛啷一阵,便大摇其头,"客官却是差也!一渡船资只在五七十钱之间,客官三十个饼金,我等若收,便是欺客!"
"老伯言重也."吕不韦一拱手笑道,"晚辈也是商旅道人.这冬日渡河原本五七十钱,然风雪非常,冰山突兀,险情大增,何能依常价计之.再说,冬日船少,物以稀贵,纵超得几钱,也只算得找头而已.老伯休得再说了."
此时,水手们也上得船来收拾船面诸般物事,见船家与客官高声,便好奇地围了过来,听得几句,竟都愣怔沉默了.老人便举起三只皮袋呛啷一摇:"你等只说,三十个饼金收也不收?"水手们异口同声一喊:"欺客无道!不收!"老人回头呵呵笑道:"客官且看,老朽纵是收了,也分不出去,若是独领,岂非伤天害理?"吕不韦寻思若是再坚执下去,船工们便会以为客官小觑他们,便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转身向执事一招手:"钱."
执事快步到车中取来一只稍大的皮袋,向老人一拱手道:"启禀老伯:这是三十枚临淄刀,委实太少,再加十个饼金方为妥当,望老伯收了便是."老人笑道:"临淄刀值钱了.也好,只取一个饼金,算舟柳子赏金."说罢接过钱袋又拿出一个饼金,将三个小皮袋递回给了执事,便向吕不韦一个深躬,转身高声道:"船资清偿,恭送客官登岸——"
"客官登岸,平安大吉——"水手们整齐地一声呼喝.
风雪止息,红红的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爬出了半片额头.车马上岸,吕不韦伫立岸边良久,一直看着那只空荡荡的大船悠悠回航.执事笑道:"莫道先生上心,此等船家原是少见."吕不韦不禁一声叹息:"厚德持身,莫如卫人也!何天道无常,邦国沦落如斯!"
缁车辚辚上路,翻过一道白雪皑皑的山梁,濮阳城便遥遥在望了.
濮阳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三皇五帝时,这里便是颛顼帝的城邑.颛顼帝归天,这座城堡便得名帝丘.殷商时期,帝丘与国都朝歌隔河相望,一道濮水滔滔流过城北,桑林茂密土地肥沃,文采风华盛极一时,男女风习奔放热烈.殷商老民多商旅,常于远足商旅之前与意中女子幽会桑林,踏青放歌昼夜欢娱,一时蔚为独有风尚,被天下呼为"桑间濮上",将男女幽会也直呼为"桑濮".《礼记·乐记》云:"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实在说,这只是殷商灭亡后王道之士的正统抨击,与这座老城堡子民的愉快感受是毫不搭调的.殷商灭亡后,商人遗民不甘周室王道的僵硬礼制,便要重新恢复那自由奔放的日月,于是便有了大规模的叛乱.后来,叛乱被周公剿灭,全部殷商本土遗民便被分做了两大块.一块为"殷商七族",被限定在已经成为废墟的故都朝歌居住,国号为"卫",国君却是周武王的弟弟康叔,都城依然在朝歌.另一大块是殷商王族后裔,被专门封做了宋国,以殷商王族做国君.这便是殷商两分.周公的分治谋略是高明的:真正具有叛乱实力的殷商老民,做了周室王族诸侯的子民;奢靡无能的王族贵胄,却让他们独立成国,已示周人的王道胸怀.究其实,殷商遗风却是在卫不在宋.
从此,便有了"名周实商"的卫国.
数百年后的春秋之世,戎狄大举入侵中原.公元前六百六十年,戎狄攻卫,卫军大败,朝歌被占,国君卫懿公死于战乱,"国人"仅有七百三十人泅渡濮水逃生.幸得齐宋两国援助,卫国立了新君,将帝丘老城堡西南的大河岸边的曹城做了都城.未几流民纷纷归来,终于有了五千人众.从此,卫国沦落成了小邦诸侯.
三十年后,戎狄势力退却,卫国便将都城迁回了帝丘,殷商后裔们又回到了快乐的桑间濮上.进入战国之世,以地形特征命名城堡的风气大盛,帝丘城北有濮水流过,城在濮水之南,帝丘便改名叫做了濮阳.
濮阳西临大河,南望济水,东临齐国巨野大泽,北望齐国要塞东阿.方圆三百里,惟濮阳堪称古老大城一座,水陆尽皆畅通,说起来也算大得地利之便了.然则,自封建诸侯始,卫国立国业已六百余年,濮阳既没有成为通商大都,也没有成为粮农大仓,只一座十里城郭孤独落寞地守望在水陆两便土地肥沃的冲要之地,令天下直是一声叹息!士子们但凡说古,便有一句口边辞:"西有洛阳,东有濮阳."除了大小不等,这两座城池简直就是两个孪生老姐妹一般,都是老井田制,国人居于城中,隶农居于田畴.战国百余年,奴隶们已经逃亡得寥寥无几.车行官道,大雪覆盖的无边田畴中竟无一缕炊烟飘荡,寂静荒凉得令人心颤.
"先生,鼓乐之声!还有仪仗!"驾车执事遥遥向前方一指.
吕不韦推开车窗一阵端详:"绕道,从城南插过去."
执事一圈马缰正要回车,便听鼓乐队前遥遥一声高呼:"先生且慢——"随着呼喊,一个红色身影便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到得车前三五丈处便气喘吁吁地站住,展开一卷竹简尖声念了起来,"君上有,有诏:先生荣归故里,赐入国晋见,以全先生大名也!"
"噢!卫君要我晋见?"吕不韦惊讶地笑了,思忖片刻也不下车,只对着内侍使者一拱手,"既是如此,便请贵使上车同行."内侍使者却连连拱手道:"卑微小臣,不敢僭越,只当为先生鼓乐开道."吕不韦笑道:"我本一介商旅,谈何僭越?还是上车同行快捷了."内侍使者还是连连拱手:"先生奉诏,便是国宾,小臣万不敢当!"吕不韦笑道:"贵使执意,我便去了."脚下一跺,三马缁车便辚辚驰向古老的城池.
吕不韦的惊讶不是受宠若惊,而是莫名其妙.
卫国本是西周始封的王族诸侯,立国便是公爵之国.直到春秋之世孔夫子游说列国,卫国依然是春秋十二大国之一.孔夫子那令人尴尬的"子见南子"的故事,便发生在卫国.然则,自从进入战国,卫国便是江河日下.第十五代国君时,卫国自贬爵位,做了"侯"国.齐国灭宋后卫国大吃惊吓,在第十七代时再次自贬,做了"君"国.从此便颤颤兢兢如履薄冰,守在濮阳龟缩不出.
庶民却不然.殷商遗民们虽然成了周室诸侯的子民,却无心做周人社稷宗庙与僵硬井田的奴隶,对殷商老民驾牛车走天下的传统一心向往之,除了老弱妇幼固守桑麻,精壮男子不是离国经商,便是游学为士,总之是不安于枯守家园.百十年下来,卫国便出了许多大商名士.留在濮阳的老国人,便只有嫡系正宗的西周王族血统的子民了.这些守望社稷的君臣"国人"们自恃血统高贵,便分外矜持,既不能阻止殷商老民外流,便也不再理会这些"见利忘义"的商人与士子.殷商血统的大商名士们偶然回归故里,也从来不入朝拜会卫国君臣,与老周室老国人也是两不搭界.久而久之,便是个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大名士如商鞅者,竟是至死没有回过卫国.此等老传统之下,这个卫君却要"赐"吕不韦"入国晋见",如何不令人莫名其妙?
说起目下这个卫君,却是战国中后期一个奇异人物.
要知奇异处,便先得说说末世君道.战国之世,一大批西周老诸侯国与洛阳王室的天子一道,都进入了风烛残年之期.同是末世衰微,各个老国的因应之道却不尽相同,大体说来,便有五种法式:其一,燕国式.得地利之便,整军固守,拓边扩地而进入"战国"行列.其二,齐国晋国式.地广人众,新地主与士人崛起,庙堂高层恪守王道旧制而不思变革,终于被新贵们推翻替代,晋国成了魏赵韩三国,姜氏的齐国成了田氏的齐国.其三,宋国式.对先祖(殷商)功业念念不忘,不思变革而只图名号惊人,执意称王图霸而遭列强瓜分灭亡.其四,陈、杞式.既非王族诸侯,却又赖大圣贤祖先之名(陈国以舜帝后裔得封,杞国以大禹后裔得封)不思进取,逐渐被列国蚕食灭亡.最后一式,便是洛阳天子、鲁国、卫国式.此三国都是正宗的西周王族血统,天子王族不消说得,鲁国君是周公之后,卫国君是周武王弟康叔之后.进入战国之世,这三国都是执意恪守祖先旧制,丝毫不思变革,国中始终一片死寂波澜不惊.期间,鲁国虽有新士人新地主崛起之征兆,但也只是死水微澜而已,迅速便沉寂了下去.三国之君主,也是一色的无为守成,小心翼翼地不开罪任何强国,甚事不做,守到那日算那日.虽然如此,鲁国终究还是被齐国灭了.
从此之后,洛阳濮阳两君主便更加小心翼翼了.
同是无为守成,洛阳濮阳却也是小有不同.洛阳周天子是真正地任事不问,一应"大事"只交给太师处置.王族要依照祖制分封裂土,分便分,一片王畿便分封出了"东周""西周"两个公爵"诸侯",王畿之地便真正成了孤城一座.纵然如此,周天子依旧是整日沉湎于残破的乐舞,昏昏大睡绝不问事,此道以周显王为最甚.
卫君的"君道"不同处,便在于孜孜不倦地鼓捣这个小城堡中残留的臣民.目下这卫君名怀,时人便呼为卫怀君.此君癖好权术之道,纵然其天地小若濮阳一城,也是整日折腾乐此不疲.为了使臣下敬畏自己,卫怀君便派出十几个心腹小吏,扮成官仆进入几个县令与几个大臣的府中刺探其隐私.
一名县令很是简朴,一晚就寝,觉得身下有异,起身点灯,揭起褥垫一看,木榻草席已经破了一个大洞.次日清晨,县令尚未进入公堂,卫怀君的特使便到了.说是特使,其实只传一句话:"闻卿席破,特送新席一张."放下草席便走了,直将个县令惊得一身冷汗!
白马津是卫国关市设卡收税之重地.一日,卫怀君派人扮做客商,过关时有意向关吏行贿三件玉佩,免了十金关税.当晚,关吏便被急召濮阳.卫怀君当头便是冷冷一句:"神目如电,小吏岂可暗室亏心?三玉何在!"关吏大惊失色,当即奉上尚未带回家的三件玉佩,并自请重罚.卫怀君却又是哈哈大笑:"吏有改过之心,处罚便免了."小吏敬畏国君神明,便也加进了"发私"行列,卫怀君的神明之举便越来越多了.
除了"神明",卫怀君还有一长,便是在后宫与大臣之间设置"螳螂黄雀"之局.卫怀君很是宠爱美妾泄姬,但又怕泄姬之父兄借势坐大,便对正妻魏妃表现出异常的尊崇,同时又分别密嘱魏妃与泄姬"发其不法".对于已经零落稀疏的政务,卫怀君很是倚重信任掌管宫廷事务的长史如耳.怕如耳蒙蔽欺君,卫怀君便擢升下大夫薄疑为上大夫,名为襄助如耳,实则使之两相对抗.后来,这如耳与薄疑竟鬼使神差地成了同心好友.卫怀君觉察,立即同时罢黜两人,又擢升了另一对冤家互为"襄助".人或不解,卫怀君便是神秘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亦妙哉!"
卫国有了此等一个神秘兮兮活宝一般的君主,天下名士便是一片嘲讽.大名赫赫的荀子一针见血地指斥:"卫君,聚敛计数之君也!未及治民也.聚敛者,召寇、肥敌、亡国、危身之道也,故明君不蹈也."
吕不韦一路忖度,卫怀君狡黠而善密事,必是探听得自己商旅有成,要派给自己一个"义举".所谓义举,对于商旅十有八九便是"献金报国".若仅仅是要钱,吕不韦无论如何是要出的,不管此君做何用场,都得出.否则,此君之口便会使你在天下沸沸扬扬五颜六色,你却找谁个辩驳?然则,此君若是别有所图,却该如何应对?从今日之势看,此君依然是牵绊衡平之术——鼓乐仪仗相迎以示其诚,君不出面以示其威,分明有求于人,却矜持得要"赐见"于人.此君自以为高明,恩威并出面面俱到,吕不韦却分明看到了一副苍白的可怜相便在眼前.
"濮阳义商吕不韦晋见——"内侍尖亮的通报在飕飕冷风中分外刺耳.
吕不韦不禁笑了,未曾谋面便将他定在"义商"之位,除了献金能有甚事?心下一松,便跟着导引内侍悠然进了陈旧残破的大殿,过得一座黑沉沉的大屏便紧走几步,在中央座案前深深一躬:"在下吕不韦,参见君上."
"先生请起."须发灰白的卫怀君虚手一扶,又矜持地一笑,"赐座."
吕不韦正要到最近的案前就座,却见一名中年侍女悠然走来,伸手示意,将他领到了卫怀君左下侧的案前,算是完成了"赐座"礼仪.吕不韦释然一笑,便席地跪坐案前,却只看着卫怀君不说话.卫怀君笑道:"先生达礼,本君却是待士不周也."吕不韦知道卫怀君这前半句是说他待君先话,算是通达礼仪,然后半句却是不明,如此国君果然能自责么?便一拱手道:"君召国人,原是常道,在下大幸也."卫怀君目光闪烁间又矜持地一笑:"先生,无觉膝下有异乎?"吕不韦却不看座案之下,只摇头道:"在下愚钝,敢请君上明示."卫怀君一怔,终于又是一笑:"先生座案之下,草席破洞矣!"
其实,吕不韦入座时便瞥见了破旧草席上的一个大洞,偏是浑然不觉,要与卫怀君兜兜圈子看他如何做作,此刻便肃然一拱:"物力惟艰.君上节俭为本,在下感佩不已!"卫怀君似乎愣怔了一下,却呵呵笑了:"原是捉襟见肘也,谈何节俭."见这位君主终于显出困窘之相,吕不韦慨然笑道:"君上既有此言,在下愿献千金,以补宫室之用."卫怀君却又矜持地端了起来:"果然,义商无虚也.然则,先生区区千金,却与社稷何补?本君之意,欲请先生撑持邦国,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吕不韦心下一惊,果然来了,这回显然不是金钱之事,却要小心应对,便谦恭笑道:"在下一介商旅,何能撑持邦国?若是事端之难,敢请君上明示."
"区区细务,不难不难."卫怀君笑得分外可人,"本君思忖:先生理财大家,可做我大卫关市大夫,专司十三处关卡税金.每年若能收得万金,三成便归先生.先生既有官身,又是公私两利,岂非立身上策乎!"津津乐道,竟很有几分得意.
骤然之间,吕不韦几乎便要放声大笑,然却生生憋住,满脸通红地皱着眉头拱手道:"君上妙算,在下却是愧不敢当.在下小本生意,年利不过百金,如何有运筹万金之大才?若是一年收不齐税金,在下倾家荡产事小,误国只怕事大.如此重任,在下断不敢当也."
"足下大名赫赫,不想却是如此器局也!"看着吕不韦额头涔涔汗水,卫怀君不禁哈哈大笑,且立时将称呼变了,"才不堪任,足下倒也实在.不做便不做,至于大雪天出汗么!"笑得一阵,卫怀君突然压低声音,"然则,足下车马煌煌,却不象小本商人也."
"君上神明."吕不韦沮丧地苦笑着,"人云衣锦荣归,在下却是虚荣也.这煌煌车马,原是赵国大商卓氏之物,因了寄放在在下的车马客栈里,在下便趁着窝冬之期用了这车马.若不是借这车马,在下如何能在大雪窝冬时回乡?谁个不知阳春三月好上路也."一番话唠叨仔细,当真一个活生生地小商人.
"噢——"卫怀君恍然点头长长地一叹,"既是如此,足下千金也就免了."
"这却不能."吕不韦连连摇头,"商旅游子,根在故国,献金原是该当!"
"足下忠心可嘉!然则,何年何月,你才能兑得千金之诺?"
"君上,"吕不韦怪模怪样地一笑,"在下正有千金在车,原是积攒多年要孝敬父母了,明日我便派人送来宫室如何?"
"既是在车,何须明日费时费力?"
"正是正是."吕不韦恍然拍案,"君上跟我去拿,岂不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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