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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四部阳谋春秋

_3 孙皓晖(秦)
"承蒙范兄不弃,不韦敢不从命!"
"啊呀呀!"鲁仲连大笑着走过来将大手搭在两人手上,"执手如刎颈,顷刻交生死.
好!"话方落点,小越女便捧着一个大铜盘轻盈飘到了面前:"来,人各一爵!"三人执手大笑,各取一爵当地一撞说声干,便一齐汩汩饮尽了.此时席间因范雎而起的些许生分一扫而去,四人重新落座,便是一通豪饮饕餮.堪堪半个时辰,吕不韦抬头恍然笑道:"越姊如何不下箸?试试了,你都吃得也."鲁仲连便道:"她是三日一食,由得她了."范雎看去,却见小越女案上铜鼎中却是一只热气腾腾的整形蒸(又鸟),鼎脚下的细木炭冒着红亮的火苗,另有一鼎油亮鲜红的炖枣,便呵呵笑道:"不韦呵,不饮酒有备,不食肉却无备,该罚也."吕不韦已经饮得满脸涨红,便拭着额头汗水笑道:"越姊,此物乃岭南伺潮(又鸟),你但尝得一口,或许破戒也未可知."小越女端详着铜鼎笑道:"生平毋得吃肉,蒸(又鸟)能吃么?"犹豫片刻,小越女终是伸出了细白的手指.
"越姊,下箸夹得下来."吕不韦兴奋地提示了一句.
"她从来不会用筷,只会上手.吃便好,就用手!"鲁仲连笑得开心极了.
小越女飞快地瞟了鲁仲连一眼,脸上飞过一片红晕,小心翼翼地撕下了一丝(又鸟)肉,闭着眼轻轻放到了嘴里,轻轻地嚼着.三个男子都屏住了气息看着小越女,一时间竟是人人紧张得如临大敌一般.眼见小越女脸上渗出了一片细汗,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呵,还真好吃也!"随着话音落地,三人竟是不约而同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接着便是一阵轰然大笑.小越女绯红着脸咯咯笑道:"好吃便好吃,笑我也吃!"便两手撕下一大块(又鸟)肉,旁若无人地大吃了起来.
吕不韦对鲁仲连一拱手笑道:"越姊始食肉,仲连兄一大幸事也!"
"不韦……"鲁仲连眼中闪烁着泪光,竟是一口气饮干了一爵.
范雎却大惑不解:"不韦呵,这(又鸟)肉有何特异,竟能使辟谷者破戒?"
吕不韦兴奋笑道:"此(又鸟)产于南楚苍梧大山,俗称长鸣(又鸟),叫声清亮贯耳,一声之鸣能穿海潮呼啸之威.然则,此(又鸟)不鸣于晦明交替,惟在大海涨潮之际随着潮声长鸣,岭南楚人便呼其为伺潮(又鸟)."
"天地之大,竟有此等奇(又鸟)?"
"伺潮(又鸟)以铜鼎蒸之,其肉若鱼之鲜,若笋之清,为食素者尝肉之佳品.不韦尝闻,中原一隐士深入岭南,尝此(又鸟)而戒辟谷,便为越姊一试了."
"此等神异之物,定然极难觅得."
"得此(又鸟)有三难也."吕不韦轻轻叩着案头,"其一,山高水险,千里迢迢,等闲人到不得苍梧山海间.其二,捕捉难.此(又鸟)半家半野,涨潮时便飞到海岸长鸣竟夜,潮将退去之时,鸣叫分外高亢悲切,唯有此时捕捉,(又鸟)肉才与常(又鸟)迥然有异.其三,饲养难.伺潮(又鸟)离海不能超过十日,否则声哑而亡."
"如此说来,此(又鸟)刚刚运回?"一直看着小越女的鲁仲连蓦然插来一句.
"不韦得仲连兄行止,便掐着时日从岭南运回,今日是伺潮(又鸟)离海第八天."
良久默然,范睢大是感慨:"这般用心,不韦难得也!"
吕不韦神色郑重道:"仲连兄者,天下士也.担待大义,粪土爵禄,勇于赴难,羞于苟且.士林如鲁仲连之风骨卓然者,惟此一人耳!不韦一介商贾而与天下士交臂,能尽绵薄之心,幸何如之?"
小越女扮个鬼脸笑道:"不韦莫说了,仲连再逃,我可跑不得了."
范睢揶揄道:"此地没有两万金,逃跑做甚?"
"我只备了千金之数,是否太少了?"吕不韦亦庄亦谐一句,却见鲁仲连陡的睁眼目光炯炯地盯住了他,便迎着鲁仲连目光坦诚地笑了,"仲连兄,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也.便是圣贤,也须衣食住行有靠,方能心忧天下.兄与越姊平生无积财,今去东海隐居,何能不需钱财?兄若果真变做赤脚操劳之渔人猎人,鲁仲连价值何在也!"一声喟叹,吕不韦轻轻叩着大案,"千金之数,大体建得一座庄院,打造得一条好船,养得两匹良马,维持得十年衣食无忧.但能如此,仲连兄方可读书修身,亦可闻警而出.否则便是闭塞山林,只做得衣食囚徒也."
一时举座默然.小越女是听凭夫君决断.范雎倒是觉得吕不韦说得实在,然想到鲁仲连辄遇爵禄金钱从不听人,一言不合便扬长而去,便也只好听其自然.不想鲁仲连思忖一阵却慨然拍案:"不韦千金,我便受了!"
"好!"范睢哈哈大笑,"一日有三奇,我等浮一大白!"
"范兄说说,何谓三奇?"小越女笑得灿烂,手中也已经举起了那只泉水玉碗.
范睢一副肃然地指点道:"食气者竟食肉,一奇.鲁仲连粪土爵禄,今日却受千金,二奇.商人挥金不图利,却图义,三奇也!如此三则,可算得战国奇闻?"
"还当再加一奇."鲁仲连一副揶揄笑容,"范雎兄睚眦必报,今日却浑不计较."
"彩!"吕不韦与小越女一声喝彩,范雎也是哈哈大笑,便各各痛饮了一爵.吕不韦最是快意,竟一连饮了三大爵.范睢嚷嚷着不行,也跟着饮了三大爵.鲁仲连哈哈大笑,二话不说便跟着大饮三爵.一时席间谈笑风生海阔天空,竟是不知不觉地暮色降临了.吕不韦吩咐掌灯,茅屋大厅便是一片大亮.
范雎本是豪饮海量,为秦相十余年却是处处谨慎几乎戒酒,今日万事俱去身心空明,加之遇上了天下一等一酒量的鲁仲连,倒是真做了酒逢知己千盅少,便一个一个由头的连连举爵,直饮得不亦乐乎!偏是吕不韦特异,虽很少提起举爵由头,却是一爵不落,爵爵奉陪,饮得多时,六只五斤装的空酒桶已经赫然在厅,吕不韦依旧是爵爵奉陪,依旧是满面春风,与鲁仲连范雎的酒后狂放判若两人.
"噫!奇也!"范雎举着酒爵摇了过来,"不韦呵,你爵爵同饮,当真未醉?"
"范兄之见,不韦醉了?"
"好!老夫便来试得一试.仲连,你也过来."范雎举着大爵摇到北面墙下一指,"不韦,这柱白石,刻得甚字?"
"坚白石."
"对公孙龙子的'离坚白'不以为然么?"
"玄辨之学,不韦不通.坚白石者,自勉也."
"取何意自勉?"
"坚不可夺,白不可磨,石不可破."柔和实在,却是掷地有声.
"坚不可夺,白不可磨,石不可破."范雎摇晃着大爵念叨了一遍,便是一脸肃然,"三者若得合一,千古神话也!不韦呵,不觉太难么?"
吕不韦依旧是柔和实在:"世事不难,我辈何用?"
"好!坚白石壮我心志,浮一大白!"鲁仲连一句赞叹,便径自饮干了一爵.范睢欲言又止,内心却是被眼前这个看来不显山露水的英年商人在瞬间迸发的豪气深深触动了,不禁便是一声感喟:"呜呼!其势荡荡,何堪一商?不韦当大出天下也!"吕不韦哈哈大笑,摇摇晃晃地嘟哝着多了多了,便软软地扑倒在了厚厚的地毡上.
盘桓得几日,鲁仲连便要去了.吕不韦要他消夏完毕再走,鲁仲连却说还要南下郢都与春申君辞别,赶到吴越也就立秋了.遇到此等天马行空之士,吕不韦便也不再阻拦,一应物事备好,便送鲁仲连小越女上了颖水官道.范雎本欲与鲁仲连夫妇南下,却接到了一管莫名其妙的飞鸽传书,只要他务必等候旬日,却没有具名.范雎思忖一阵,只好放弃了南下遨游,与吕不韦一起做了饯行东道.
这一日清晨,颖水两岸绿野无垠,城南十里杨柳清风,一通饯行酒在郊亭饮得感慨唏嘘不胜依依.范雎最是心绪翻滚,与鲁仲连不停举爵痛饮,眼见红日高升人当上路,便是一声长叹:"仲连一去,天下纵横家不复见矣!"说罢竟是放声痛哭.鲁仲连却是哈哈大笑:"时也势也,后浪勃勃连天,前浪消弭沙滩,此乃天地大道,范兄何须伤感也!"吕不韦慨然道:"范兄伤感也是该当.纵横原是连体而生,山东无合纵抗秦,关西便无远交近攻.仲连兄一去,合纵大潮消退,范兄纵是复出,也是落寞无对,不亦悲乎!"范雎哽咽着只是连连点头:"仲连将去,我心空空也!"鲁仲连不禁便是一声叹息:"范叔呵,六国已成朽木之势,秦国也是垂垂衰落,无数十年之功,天下风云难起也.我辈纵然复出,徒叹奈何!"
亭下良久默然.小越女抬头看看时辰,便向吕不韦看了一眼走出亭外.吕不韦跟出来笑道:"越姊莫急,索性暮色时分上路了."小越女低声笑道:"他二人说话,我只要送你一样物事."吕不韦呵呵笑着一拱手:"越姊有赠,不韦大幸也."
小越女便走到大树下红马旁,从马背皮囊中抽出一个小布包双手捧了过来.吕不韦连忙整整头上竹冠,双手接过打开布包,却是一册陈旧发黄的羊皮书,一瞄书皮大字,竟是《范子计然术》,不禁惊讶道:"越姊,这是陶朱公范蠡的真迹么?"小越女笑着点点头:"不错也.范蠡所作,西施手抄."
"西施抄本?"吕不韦翻开书页,便见字迹娟秀劲健,与士子书写的宏大结构迥然不同,便肃然一拱手,"越姊与仲连兄归隐林泉,正当切磋学问以传后世.不韦一介商旅,得此奇异珍本,明是暴殄天物,何敢受之?"
"晓得无?"小越女便是一笑,"世间计然书多有抄本,然却脱漏错讹太多,你送给唐举的那本也是一样,惟此真本一字不差,堪当治世之学也."见吕不韦似乎还要推脱,小越女认真摆了摆手,"我是越国若耶溪边女,也就是出了西施而被越人称为浣纱溪的地方.《范子计然术》,是我十三岁那年在若耶溪边的山谷中拣到的.后来我成了南墨子弟,便将此书交给了老师.五年前老师辞世,临终前又将此书赠还于我.老师郑重嘱托:计然书天下奇学,非商政兼通之士不能得其真谛,我辈难通此学,若天下果无此等人物,便是天绝计然也……不韦,此书不当你么?"
"越姊,不韦只是商人,不通政事,亦不会入仕."
小越女笑道:"毋晓得你竟如此迂阔!我要归山,书便给你,你若不任,便不能选一个合适人物了?如何与仲连一般,受人赠与便退避三舍!"
吕不韦顿时轻松地大笑起来:"既是如此,我便受了."
此时亭下也是一阵笑声,鲁仲连与范雎又开始了海阔天空.小越女道:"要不起程,你等便没完没了."便遥遥招手一喊,"范兄,放仲连上路也!"吕不韦连忙大步来到亭下:"仲连兄稍待,我还有一宗俗物送你."说罢一招手,便有一少仆捧来了两只撑得胀鼓鼓的雪白丝袋.鲁仲连目光一闪道:"不韦,要再多事,我便真要逃之夭夭也."
"且放宽心,不是金钱."吕不韦笑着解开了一只丝袋,掌中便是一捧红亮的大枣:"此物是齐国特产,名叫乐氏枣,那日越姊尝过的.乐毅当年长困即墨,在即墨城外栽种燕国枣树,每年打枣时节,乐毅都要用这种大红枣佐酒,宴请远征将领,同时还要送给田单一筐.后来燕惠王疑忌乐毅,乐毅便派专使送给了燕惠王一袋红枣,以表赤心不移……"
"乐氏枣,赤心枣也!"鲁仲连双手颤抖,捧起一捧大红枣儿便是泪眼朦胧,"那时我常在即墨,每与田单共尝乐毅送枣,都要大醉一回,哭笑一回……"
"不韦此礼,当真暖心也!"范雎唏嘘一叹,"齐人恨燕,却记挂几乎灭齐的乐毅,可见天下公道,自在人心也!"
吕不韦殷殷笑道:"仲连兄去国远居,便以赤心枣做个念想了."
小越女小心翼翼地摩挲着赤红的大枣,低声道:"再过三五年,我便让这赤心枣红遍房前屋后,那时,你等再来……"一声哽咽,便猛然回头去了.
看着两马一车辚辚南下,在颖水官道渐渐远去,范雎与吕不韦大步登上山冈,竟是痴痴地凝望了大半个时辰.鲁仲连是苏秦张仪之后的又一个纵横大家,先救奄奄齐国,再救岌岌赵国,使战国大争的格局又一次保持了数十年的大体平衡,其特立独行的高远志节更是天下有口皆碑,成为战国名士的一道奇异风景.鲁仲连的退隐,标志着战国纵横家的全面衰落.自此以后,山东六国救亡图存的合纵大业,便再也没有出现过波澜壮阔地整体行动局面.这是后话了.
四旷古未闻的商战故事
却说吕不韦范雎两人回到天计寓,竟是一时无话.范雎年近花甲连日纵酒,一旦松心便是一身软粘昏昏欲睡.吕不韦也不多说,只将范雎安顿在一间幽静的卧房,派一个精细少仆专门看护侍奉,便匆匆去了天计寓书房.
"先生,去邯郸车队已经准备妥当,可否准时起程?"吕不韦刚刚翻开案头报事策,便有一个白发苍苍精神矍铄的老人轻步走了进来.
"老总事,能否迟得旬日起程?"
"赴赵商队是大宗生意,已于邯郸议好交货日期."老人只是简短一句.
"说得是."吕不韦沉吟片刻断然拍案,"老总事便安排车队后日起程.旬日之后,我便兼程北上,大约可在濮阳会齐,如何?"
"如此甚好.老朽先行押队北上,先生只须准时赶来交割货物便是."
"不."吕不韦摇摇头,"老总事年事已高,只坐镇陈城照应可也.邯郸商队让荆云兄劳顿一场便了."
"先生,"老人似有犹疑,"商队公行,关关勘验照身,荆云义士……"
"老总事莫得担心,此事我来安顿便是."说罢便霍然离座,"走,验看商队."便与老人匆匆出了天计寓,来到前院高大的库房区.
长长的车队整齐排列在仓储高房外的林荫道下,绕着湖边成了一个巨大的扇形.每辆都是铁皮包轮的大车,棕色牛皮将货物苫盖得严严实实,粗大的麻绳又将牛皮捆扎得稳稳当当,每车相距两丈,只要犍牛入车上套,立时便是一支声势浩大的商旅车队.老总事道:"总共三百辆铁轮坚车,装载一千具物事,只待先生做最后勘验了."
吕不韦点点头,便随意走到一辆车前奋力用肩膀一撞,长约三丈高约一丈的庞大货车竟是纹丝不动毫无松垮喀啦的响动,便满意地笑了:"横载平装,老总事的法子果然见效."老总事肃然道:"这是十六名大工匠亲自动手,连续三昼夜装成的,确保千里颠簸,毫发无损.""好!"吕不韦转身大步走上湖边山亭,"只这一笔生意,便开了山东先例,做得五六笔如何?"老总事惊讶得连连摇头:"此等生意风险太大,先生不可贪多,一笔足矣!"吕不韦遥遥打量着湖边车队笑道:"老总事未免小心过余也.此等生意我便放手,别家可是做得来?"老总事惶恐道:"老主东曾立下规矩:财不聚一家,大宗生意一笔为限,要给同行留有利路,以免商家相残.先生要六国尽做,老朽却是难以承命."吕不韦蓦然回头便是哈哈大笑:"老总事何其迂阔也!商事如战,家父便是商战之宋襄公.商家不争利,犹如兵家不争地,本业大道尚且不立,谈何留利规矩?"老总事却昂昂辩驳道:"先生有言,义为万利之本.若一家尽揽天下之财,商道大义何在?"吕不韦便有些哭笑不得,一挥手道:"两回事,回头再说.犍牛车夫都齐全了?"
"四百名精壮车夫,八百头秦川犍牛,全数在城外扎营三日,养息得好精神."
"沿途粮秣?"
"商丘、陶邑、濮阳、朝歌、安阳、邯郸、巨鹿七大站,均已备足粮草."
"沿途关隘?"
"北上千里,楚魏韩赵四国二十三关,全数打点畅通,花费万二千金."
"这便好."吕不韦轻松地笑了,"老总事只管照应好陈城根基,入山伐木、作坊打造两件大事万万不可有差,北上押队我来处置."说罢便大步下了山亭,径自进了湖边那片莽苍苍的胡杨林.
胡杨林的深处有一座幽静的小庭院,吕不韦踏上林间小径遥遥望见庭院屋脊时便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呼哨飘荡间便闻一阵短暂低沉的喉鸣声传来,待吕不韦走近庭院门前,一只戴着铁链的威猛黑犬已经蹲在了门厅一侧,毫无声息地打量着来人.吕不韦笑着一拱手:"獒兄,我可以进去么?"黑犬威严地耸了耸鼻头,竟是哗啷一声便蹿上了门厅,头只一顶,两扇厚重的木门便咣当开了."多谢獒兄."吕不韦又一拱手便走了进去,黑犬便昂头蹲伏在门厅下如一尊石像般岿然不动了.
半个时辰后,一个黑色长袍黑布蒙面者送吕不韦走了出来,到得门口止步问道:"吕公,我可否带荆獒同行?"吕不韦笑道:"只要于事有利,一切但凭荆兄."长袍蒙面人便道:"此獒神异非常,与我失散六年而能寻觅到陈城,远道大是有用."吕不韦对着黑犬便是肃然一躬:"獒兄如此忠义,不韦敬佩不已."此时黑犬已经蹲在了门侧,对着吕不韦竟也是两只前爪一并一摇.吕不韦不禁笑道:"獒兄啊,你但随行,第一位却是保护主人.荆兄但出差错,我却找你要人也."威猛黑犬却陡地一喷鼻,转过脸连吕不韦看也不看了."獒子,不得对恩公无礼."长袍蒙面人低声呵斥一句,黑犬便立即爬在了地上,头却正对着吕不韦.吕不韦一拱手笑道:"獒兄对我之叮嘱嗤之以鼻,足见神异无双,何罪之有?不敢当了."又回头道,"如此神犬,荆兄何须铁链囚禁?"长袍蒙面人叹息一声道:"荆云大罪在身,恩公却以义士待我,自当隐匿形迹.它若自由,便会巡视整座庄园,若不慎惹事,荆云何颜面对恩公?""荆兄差矣!"吕不韦顿时肃然,"荆兄诛杀恶吏,为民除害,原是任侠仗义.不韦援手,亦是为天下正道张目.你我尽皆坦坦荡荡,何须隐匿行迹?便是这神獒,也莫委屈了它,偌大商战谷,有獒兄昼夜巡视,岂非大大一桩美事?"
"好.但凭吕公."荆云走过去拍了拍黑犬头,"獒子,恩公给你开链了."大獒闻声霍然起身.荆云便撩起长袍从皮靴中抽出一把短剑,青光一闪,便挑开了铁链皮条.随着铁链哗啷落地,大獒便汪汪两声对着吕不韦翻了两个滚儿,嗖地蹿了出去消失在树林中去了.
"荆兄,我也去了."吕不韦哈哈大笑着一拱手,便出了胡杨林.
两日后,商队逶迤北上,吕不韦亲自送到陈城北门外十里郊亭,给初上商道的荆云壮行.诸般事体完毕,吕不韦便回到天计寓匆匆来看望范雎.范雎大睡三日方醒,一番沐浴之后,一领宽松大袍一头蓬松散发,正在廊下悠悠踱步.吕不韦遥遥拱手笑道:"范兄,好清爽也."范雎竟是情不自禁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回头乐呵呵道:"不韦呵,出世之乐,仲连之明,今日始得感悟也,不亦乐乎?"吕不韦便道:"难得范兄如此空明心境,走,亭下老陈汤等着你也."范雎说声好,便大袖飘飘地跟着吕不韦来到了前院.
四面三层胡杨林遮住了夏日的炎炎天光,绿草如茵,清风徐来,茅亭下一案美酒佳肴,当真是撩人胃口.范雎大步上前一番打量便是大耸鼻翼:"噫!这味儿却是特异,似酸似甜还夹带着异样肉香,闻所未闻也!"吕不韦不禁笑道:"满案佳品,范兄独赏老陈汤,端的高人."范雎也算讲究食仪,思忖道:"老陈汤甚个讲究?陈年老汤么?"吕不韦摇头笑道:"范兄也有不食之盲,难得难得!老陈汤者,非陈年之陈,乃陈国之陈,晓得无?""噢——"范雎见事极快,顿时恍然大悟,"那定是陈国宫廷所创,流播民间之美味了?""终是拎得清嘞."吕不韦又拽了一句楚语,"陈灵公别无所能,惟独对食、色二字天赋异禀,日日美酒,夜夜佳丽,一朝亡国,却只留下了这酒后汤,陈国遗民便呼为'老陈汤'了."范雎不禁莞尔:"如此说来,这便是亡国汤了,你也不怕晦气?"吕不韦不禁哈哈大笑:"好!那便晦气均沾."说着打开石案中间那只丝绵套包裹的硕大铜鼎来,"来,尝尝."
范雎一看,鼎中雪白碧绿金黄的一汪,便拿起旁边大木盘中的细长木勺,小心翼翼地向自己的玉碗中打了半勺,一口下喉,冰凉酸甜又肥厚,休眠三日的肚腹立时便是咕噜噜一阵大响,不禁一声赞叹:"好个老陈汤,妙不可言!"说罢也不谦让,便一碗一碗的呼噜噜大喝,片刻之间,一大鼎竟是空空如也.
"没有了,再上!"范雎一伸勺便叫了起来.
吕不韦笑不可遏:"范兄呵,老陈汤三日治一鼎,现做只怕也来不及了."
范雎品咂着碗底汤汁惊讶道:"三日一鼎,如此周章么?"
"你且听听."吕不韦掰着指头,"精米三合、芋子一升、干红枣一合、竹笋一支、小鸭六头、逢泽麋鹿肉八两、姜十两、鲜葱十两、苦酒五合、井盐一合、豉汁五合、淮南橘皮三叶,如此备齐,先分别制成素汤羹与肉汤羹,再合成,以极文木炭火煨得六个时辰,再入冰窖冷藏六个时辰,方可得一斗老陈汤.一斗两鼎,可惜荆云前夜与我痛饮大醉,为怕误事,醒后请他喝了一鼎."
"荆云何人?也有如此口福?"
"至交义士,我请他总押商队北上."
"噢,商队北上,你却如何没走?"
"范兄与士仓相会后,我再兼程北上不迟."
范雎一阵默然,便与吕不韦饮了几爵温醇的楚国兰陵酒,良久却是一声叹息:"不韦呵,我虽不通商,然秉国多年,也算略知商道.尝闻:商家言不及义.非不义也,实在是义利两难也.你如此看重一个义字,对人对事尽皆如此,却能与天下四大巨商比肩而立,匪夷所思也."漫漫不经意之间,却是关切疑惑俱在.
"范兄,不韦说说商道,你可愿听?"
"求之不得也."范雎慨然道,"我任秦相,所短正在富国通商,否则我还真不想举荐蔡泽.如今虽已学不当时,却愿师法孔老夫子:朝闻道,夕死可矣!"
"只要范兄愿听,我便和盘托出."吕不韦见范雎诚心责己虚怀若谷,不禁大是感奋,"左右范兄对我知之甚少,不韦便从头道来."饮得一爵兰陵酒,便娓娓说了起来.
十三年前,吕不韦接手老父生意而入商旅.其时,吕氏的家业只有濮阳的三家麻布作坊与千金活钱,在商旅之中只算得一个三流小康罢了.老父终生固守一行,只守定时令收麻制麻,再织麻卖布.吕不韦很不满意这种小本生计,接手伊始便改弦更张,留下一个老执事维持麻坊,自己便带着两个年轻精明的执事,来到了商旅汪洋的陈城.在街市作坊转悠了三日,吕不韦便以年金一百的高价,租下了陈城最繁华老街的一座临街庭院.两个年轻执事大惑不解,少东做得是甚生意,未见一个主顾便阔绰出手,八百本金当得折腾么?吕不韦却不理会,只吩咐两人细细访查,将所有厚利大生意悉数摸清来报.两个执事连日奔波,每晚回来禀报都不见少东人面.
一月之后,吕不韦突然夜半归来,将两个执事唤醒要听禀报.两个执事备细说了大半个时辰,最终都是一句话:"大生意甚多,获利最厚者首推兵、铁、盐.我门本金甚微,还是收购苎麻做老生意为上策."满面风尘的吕不韦问:"六百本金收苎麻,其利几何?"抱账执事答:"麻布六分利,六百金进料,出货得利三百余金,已是我门最大宗生意了,甚是稳当."吕不韦又问:"得利十万金,要得多少时日?"骤然之间,两执事眼睛瞪得溜园,竟是只盯着吕不韦愣怔."如何,算不出来?"吕不韦追得一句,抱账执事嗫嚅道:"苎麻年产一料,便是年投千金做本,利金大体六百金上下,得十万之利,要,要,要得百五十年上下."吕不韦鼻息一哼冷笑道:"一百五十年,五六代人,不愧是老东打磨出来的石蜗牛,也不觉空耗了这大争之世!"那出货执事秉性利落,忍不住便问:"少东之意,不做麻布了?""正是."吕不韦断然拍案,"先做盐,再做铁,再做兵,三年便要见万!"抱账执事翕动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良久涨红着脸期期艾艾道:"少,少东要做三大行,有,有,有几多本钱?"
"本钱几多,你不知道?"吕不韦又气又笑.
"在下原以为少东筹措到了巨金,若是本钱如故,在下劝少东莫得做梦."抱账执事顿时清醒,说话也利落起来,"三大行利厚是实,可都是各国官市经营专利,寻常私商极难染指.不说其余,头一道关口便是要得官府特许.我门与各国官府素无瓜葛,区区六百金还不够打通关节,哪里还有本钱采盐、晒盐、护盐、运盐?为吕门长远计,少东还是老实做个麻布商为是."
"不."吕不韦摇头,"我已谋好齐国海盐路数,只需三百本金便可进货."
"恕在下不敢从命."抱账执事红着脸道,"老主东临行叮嘱在下:大险不出金."
吕不韦恍然大悟,才知道这抱账执事竟奉有临机监控自己的大权,不禁对老父的迂腐哭笑不得,思忖一阵叹息道:"既是如此,徒叹奈何?只有做麻布生意了."抱账执事见主人回归正道,便有些歉疚:"少东若是买进苎麻,便是用尽本金也是该当."吕不韦怏怏道:"明日踏勘一番再说了."说罢丢下二人便去了寝室.
次日正午吕不韦方才悠然起来,梳洗一番用罢"早餐",已经是日昳之时.刚要出门,却见出货执事匆匆进院,说他们两人已经觅得一大宗上好的生麻,抱账执事守在那里,请少东前去定夺.吕不韦却淡淡笑道:"上好货色我已谋定,你先吃饭,完了便跟我走."出货执事一听二话不说,揣起几个舂米饼便催着吕不韦走了.
次日清晨两人风尘仆仆地赶回,趁着吕不韦沐浴,出货执事向抱账执事详细叙说了少东在淮北两县定下的生麻货色如何好,价钱如何低,就是一样:要委托亭长从麻农手中直接收购,时日上费些周折.抱账执事空等一日一夜,原本有些委屈,一听之后倒是舒心地笑了:"麻布生意小本薄利,进料最是该节省的一关,少东竟能不辞劳苦地下市买麻,实在是吕门大幸,说不得你我都要全力襄助了."饭后三人商议,吕不韦便做了分派:他与出货执事携带六百金到淮北收麻,抱账执事坐镇陈城看护运来的生麻并雇三百辆牛车,一俟生麻收齐,三人便一起押车回濮阳.如此分派原是商家老规矩,自然是谁也没有异议.当晚,吕不韦便将六百金打进缁车铜箱,带着出货执事意气风发地辚辚去了.
一出陈城南门,吕不韦缁车不去淮水,却向东北的齐国兼程疾上.
却说吕不韦多日访查陈城商市,已经敏锐嗅出了这天府鬼蜮目下的行情要害:盐、铁、马、皮革四宗货色日渐见涨,几家大店存货眼看已经见了仓底,都在竞相抬价;饶是如此,依然被来路颇为神秘的货主源源不断的吞噬净尽!吕不韦谨细缜密,便做了一个游学的南楚布衣士子,每日去那家最豪阔的南国酒社盘桓,没出旬日,便与一个经常出入大店的黑瘦胡商成了海阔天空的酒友.每次共饮,都是胡商慷慨付账.这一日,吕不韦便坚执要自己做东请老哥哥痛饮.胡商大是不悦:"小兄弟读书游学,几个钱何等艰难,在这一掷千金之地做得甚东?嫌弃老哥哥铜臭太重么?"吕不韦温润地笑了:"交友在情义,老哥哥纵是堆金成山,兄弟何能坦然受之?不割肉一次,兄弟何颜再聚?"胡商哈哈大笑:"士人果然有道,好!小兄弟便割肉一次,老哥哥受了!"
吕不韦一副不谙商旅的模样,饮酒间求教胡商指点陈城商道风习,以做论学谈资.胡商得士子小兄弟求教,大是欣慰,便在滔滔不绝中说出了个中奥秘:目下左右天下商市行情者,却是齐燕两国;燕国要复仇,齐国要称霸,各自大肆扩军,一应成军货物便令人眼热;各大国官市对成军物资控制极严,这天府鬼蜮的陈城自然便成了三大行大吞大吐的上佳之地.末了胡商拍着吕不韦肩膀哈哈大笑:"小兄弟游个甚学,谋得百车海盐,便是你一辈子酒钱也!"吕不韦涨红着脸呵呵笑道:"兄弟倒是有几个闲钱,只没个门路,毋晓得如何个谋法?""迂!"胡商又是哈哈大笑,"如今何等年月,小兄弟倒像个出土老古董!老哥哥明说,大买主肚皮空得嗷嗷叫,只要能倒腾出盐、铁、马、皮任何一宗,便有人追着你买,要个甚门路?""兄弟还是拎勿清."吕不韦一脸迷糊,"老哥哥方才也说各国官市卡得紧,譬如兄弟在齐国买几车海盐,出得关隘么?老哥哥说大买主追着买,如何兄弟在这里却没看见一个人说买卖?""蠢蠢蠢!"胡商又气又笑,"关卡、门路,那都是对三百车以上之特大宗货物的,都卡死了谁做买卖?各国如何来钱?民货如何周流?至于大买主,哼哼,老哥哥便是一个!"吕不韦惊讶道:"你不是说齐燕商贾是大买主么?老哥哥只是个林胡商人,如何也成了大买主?"胡商冷冷一笑:"都说士人有学问,我看狗屎不如."吕不韦呵呵笑道:"兄弟若非狗屎,老哥哥却骂谁去?"胡商不禁便是拍案大笑:"小兄弟好脾性,倒能入商!"
那日,两人直到子夜方散.当酒社侍女用铜盘捧来一支精致的竹简时,胡商瞥得一眼便是一脸肃然:"小兄弟,二十金当得寻常人家半生花消,你……"吕不韦却拿起竹简笑道:"有约在先,老哥哥只管痛饮便是."回头对侍女一笑便扔过一支硕大的铜钥匙,"车马场吕氏缁车,开了钱箱去拿.""噫!"胡商惊愕笑叹,"小兄弟倒是有钱人做派也!"吕不韦哈哈大笑:"有钱不花,也是无钱,没钱敢花,便是有钱,老哥哥以为然否?""大然!"胡商慨然拍案,"小兄弟,对老哥哥脾胃!记住了,他日若想变钱,便来找老哥哥!"说罢从皮靴中摸出一方巴掌大的物事往吕不韦案头一丢,"无论在陈城那个酒肆,只要将此物放置案头,半个时辰内便会有人找你."
经此一夜,吕不韦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雄心勃勃的谋划,不想还没跨出门槛,便被对老父忠心耿耿的抱账执事冷冰冰挡了回来.然则,吕不韦岂能就此知难而退?次日夜里,他带着出货执事又来到了南国酒社,一边饮酒一边慷慨诉说,终是将那个朴实精明又忠心的年轻执事说得心服口服,立誓跟着少东闯荡一番.于是,便有了两人合谋骗得抱账执事出金的"淮北买麻"故事.
兼程五日,吕不韦终于赶到了齐国东部的商旅重镇——即墨.
即墨近海,是齐国的海盐集散地,城中商铺几乎一大半都是盐店,盐店的一大半又都是私店.齐国官市由来已久,自春秋姜齐时的齐桓公任用管仲治国起,就首先建立了天下最大的官市,将盐、铁、谷、兵器、布帛、山林水面等国计民生之基本物资全数纳入官营,甚至连新创的妓院也由官府经营.管仲的一统官市,看似矫正了春秋时期无序涌起的私商,有效保护了邦国赋税,实际上却是恢复了西周的极端官市制,大大限制了正在蓬勃兴起的私商潮流.惟其如此,齐桓公管仲死后,一统官市便轰然解体,齐国的私家经济便无可阻挡地弥漫渗透成长壮大起来.及至最大的私家势力田氏取代了姜氏国君,齐国的官市一统便永远地寿终正寝了.进入战国之世,齐国私家商旅大兴,尚未变法之际,便成了首先以商而富的大国,与率先变法以农而富的魏国一起,同时成为战国初期中原文明的两个中心.
吕不韦初到齐国,正是齐湣王号称东帝齐国气势正盛的时候.其时,秦国蜀中的井盐尚未开采,燕国辽东与已属楚地的吴越海盐出货都很少,岭南海滨尚无盐业,而池盐、岩盐在战国之世更少.如此大势之下,即墨海盐几乎便是天下盐产的十分之七八,即墨盐市自然便是天下第一盐市.若仅从盐业看去,齐国便是天下命脉,若齐国禁绝海盐出境,只怕天下便得淡出鸟来!然则齐国却硬是不敢,原因便在齐国缺铁.战国之世,铁为新军司命,铁多铁少,往往直接决定着新军强弱.韩国虽小,却因有天下著名的宜阳铁山,便有强兵利器而成"劲韩".齐国虽大虽富,缺铁却是一个致命缺陷.无铁不成军,各大战国正是瞅准了齐国这一致命缺陷,便在事实上达成了制约齐国的默契:齐国若禁盐,各国便禁铁.正因了大势明白如画,齐国对盐市便始终是半官营半私营——官店对内,私店对外.所谓私家盐店,十有八九都是外国盐商,而外国盐商的一大半又都是官商私身,也就是官府以私商名义驻扎齐国,为本国保障盐路.其中最大的私家盐商,便是在吴越海滨治盐起家的楚国巨商猗顿氏,而即墨盐商谁都明白,这猗顿的盐业便是楚国的盐路.
三两日走下来,吕不韦便对即墨盐市的路数有了底,而后便与出货执事仔细踏勘了各种盐价,六日之后,吕不韦决意出手:直下海滨盐场,一次买下大颗精盐二百六十车!
这盐市也颇有讲究.用盐商的话说,便是"价分三等,货分五色".所谓价分三等,便是:在海滨开盐场晒盐的官商私商一个价,直接在海滨盐户手中收购一个价,在即墨盐市大批买盐而运往他国者一个价.若仅以当地价钱论,盐场盐价最低,盐户稍高,盐市最贵.然无论以何种方式购盐,若以获利薄厚论,三者最终却是不相上下.其中因由,便在于盐场出货价格虽低,量却极大;盐户出货价格稍高,大多却是小场精盐,收购者再出手时抬价幅度便大;盐市价格最高,然却省去了海滨到即墨的运货费用.所谓货分五色,便是直晒盐以颗粒大小分做三色:大颗粒谓之精盐,豆粒盐谓之粗盐,粉盐谓之场底盐;作坊制盐分两色:印盐、花盐.印盐便是经多道工序精制成的盐块,其正四方,晶莹透亮,宛若白玉官印.花盐则是将盐铺排于石板屋顶,加适量水于炎阳之下暴晒,盐汁垂下如钟乳之光泽,因成型各异而被呼为花盐.这特殊制作的印盐花盐价格最高,大多是各国王室贵族与富商大贾包揽了.
除了价钱货色的考量,还有金钱的讲究.
战国之世,商旅交易被视为商战,其丰富多变与激烈复杂,都远非后世商业可比.其间最直接的原因,便是多币种、多价格、多关隘、多习俗、多法令,凡此等等相互组合,每一个商人的每一宗生意可能都会因种种因素而结局不同.以目下吕不韦正在进行的海盐买卖论,一面是货色价格的不同,另一面便是币制的不同,也就是说,用何种钱币来做这桩生意,其结果便会有诸多不同.
吕氏家族本是卫国小商,卫国小而弱,本国货币很难通行天下,卫国商人便多用魏币或楚币.吕不韦老父积累的"金",便是楚国的"卢金".卢金是楚国在战国中期铸造的一种饼金,圆形金板如饼状,时人又呼为金饼.这金饼上打有一个或数个圆形印记,印记内刻有"卢金"二字."卢"者,楚国产金之地,又与"炉"通,意谓卢地铸造的炉火精炼之金.这卢金与楚国早期铸造的饼金"郢爰"并用,是楚国的两种金币.战国后期楚国迁都陈城,又铸造了一种新金币叫"陈爰",这是后话.
其时各国货币不一,齐国便仍然通行中原各国已经不再铸造的刀币.齐国的刀币有两种三式.所谓两种,一种是齐刀,另一种便是即墨刀.所谓三式,齐刀分两式:一式是立国初期铸造的刀币,刻字为"齐建邦造法化";一式是战国齐刀,刻字为"齐法化".即墨刀,是齐国在这个盐业重镇专门铸造的刀币,刻字为"节墨之法化".法者,法定也准则也.化者,取"货"之头,货也."法化"即"法货",便是法定之标准货币.齐国一直只使用刀币,币值数百年很少变动,在天下信誉极高,购买力也很强.物平之年,一枚即墨刀可买海盐二十二斤半,买粟二百五十余斤.
即墨为通商大市,各国货币皆可使用.寻常商旅入齐,但做百车以上的生意,决计都是以金币支付.一则是金币币值大,易于携带,结算不抠毫厘来得快捷,二则便是可省兑换之烦.然则,吕不韦却是精明缜密,寻思既然直下海滨盐场从盐户手中买盐,便必是一宗宗小买卖集少成多,若用金币,非但羞于压价,且要莫名其妙地流去很多找头,一宗宗漏下来,价钱便接近即墨大市了.如此思谋已定,便立即找到了一家齐国最大的田氏盐社,按照盐社开价,一举将三百金币换成了六万枚即墨刀.见这个年轻商人果断利落丝毫不讨价还价,田氏盐社的老执事很是赞赏,破例派出了盐社运钱的两辆铁车并一百马队,将吕不韦与六万即墨刀护送到了海滨盐场.见老执事也是忠厚长者,吕不韦便出五十金,委托老执事代雇二百六十辆牛车,每日向盐场发去五十辆,盐车回即墨后由盐社代管存储.老人慨然应允,且执意只收了三十金.
出货执事原本没经过如此大宗的生意,面对即墨汪洋大海般的盐市声势,竟懵懂得手足无措.如今见吕不韦半日之间便解决了最大的运货难题,不禁便对这个少东敬佩得五体投地,到了海滨盐场竟顿时生龙活虎,一宗宗买盐生意做得干净利落分毫不差,盐场之行竟顺利得大大出乎意料.旬日之间,主仆二人赶回即墨,二百六十辆盐车已经整齐屯扎在盐社车场,大牛皮苫盖得严严实实,两场大雨竟是滴水未渗.
吕不韦心存感激,便请老执事到即墨最大的酒楼饮酒.谁知老执事却歉疚地笑了:"公子莫请我,我家主东归来,正要请公子赴宴."吕不韦道:"在下与主东素昧平生,如何当得一个请字?"老人却是淡淡一笑:"商家无虚情,有请便有事,有何当得当不得?"吕不韦不禁笑道:"老执事如此说法,在下便叨扰了."
回到寓所一说,出货执事竟大是紧张,说齐人贪粗好勇,定是要算计少东.吕不韦哈哈大笑,心下却也存了几分疑虑,便叮嘱存货执事:若是自己三更未回,便立即知会卫国商社报官.安顿妥当正是暮色时分,吕不韦便登上老执事的接客缁车如约而去.
吕不韦自然早已清楚,这田氏盐社是赫赫大名的即墨田氏的产业.在整个即墨盐市,这家盐社是齐国本邦最大的私家盐商.由于田氏是王族支脉,虽然经商,实际上却起着襄助官府节制盐市的巨大作用.但是,即墨田氏是天下大商,生意遍布列国,田氏总社也设在临淄,即墨盐社事实上只不过是根基之地的一个分店而已,族长主东极少来前来,即墨盐事惯常都是那个老执事全权处置.吕不韦相信,主东回即墨绝不会是因了他这个小商人的一宗小生意,只能是听了老执事禀报,临机决断要见他.猜不透的是,如此一个名闻天下的田氏主东,究竟有何事要请他,而且是在私家府邸?既是临机决断,也就只有目下这宗生意是根由,可是,这宗生意又有何处不妥呢?吕不韦一路想来,竟是不得要领.
缁车直入府邸,却有一个布衣散发者正站在廊下,黝黑沉稳身板笔直,分明正在三十岁刚出头的英年之期.老执事刚刚低声说得一句:"廊下便是我家主东."布衣散发者便迎了上来拱手笑道:"在下田单,有失远迎."吕不韦心下惊讶这田氏掌族主东竟是如此年轻,却也笑吟吟报名见礼,便被田单请进了灯火通明的正厅.
开宴几句寒暄,田单便开门见山道:"今日相请,原为两事,公子幸毋介怀."吕不韦毕竟初出商道,心下便是忐忑,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先生贵为地主,但说无妨."话中却暗含着委婉的警告:你若以地主之势欺行,我也未必惧之.田单笑道:"正因了田氏有地主之身,此事才须得一说.其一,公子以卢金换刀,老执事一口报价原也不错,然却是一年前老行情,按时下卢金比价,当换得即墨刀六万六千,今日补回,并向公子致歉."说罢一拍手,老执事带着两个壮仆抬进来一口大铁箱,便是深深一躬:"公子明鉴,此事原是老朽欺心.主东决断:补回公子六千刀,并退回佣金三十,以表歉意.老朽这便将钱箱运回公子寓所."
"且慢!"吕不韦涨红着脸霍然站起,向着田单一拱手便一口气说了下去,"先生之断,在下愧不敢当.不韦初入商道,更是初入齐国,虑及举目生疏,恐误入陷阱遭人暗算,方才有意到贵社兑钱,以图让利结交.兑价我本知晓,心下却只图兑得五万八千即可.不韦本意:虽折损八千刀,却得贵社援手,保我初出不败,便是大利.及至老执事报价六万,不韦便思谋此乃两厢得利,便一口应允,又以五十金请老执事代雇车队,而老执事只收了三十金.商战之道,以牟利为本,两厢得利,皆大欢喜,何有补偿退金一说?要说欺心,也是在下算计在先,与老执事毫无关涉.不韦请先生收回成命,否则在下立即退宴!"吕不韦愧疚难当,一席虽是辞色激昂,额头却是汗水涔涔.
"且慢."田单惊讶地盯住吕不韦上下打量,"足下初入商道?初入齐国?"
"正是."吕不韦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在下初接父业,操持第一笔生意."
"来!为足下初展鸿图,干此一爵!"田单慨然举爵,与依然红着脸的吕不韦汩汩饮了一爵,拱手诚恳道,"足下若不介意,能否见告:为何初出商道便来涉足盐市?"
"在下却要先问先生."吕不韦执拗地涨红着脸,"双方已然得利,先生却要退金补钱,既是得不偿失,又是小题大做.在下不明:田氏若素来如此,分明便是有违商道,何以竟能成为天下大商?"
"足下以为,我社此举乃得不偿失小题大做,且有违商道?"
"正是."
一阵默然,田单起身一拱:"足下请随我来."
在两盏硕大的风灯导引下,田单领着吕不韦来到正厅之后的大庭院,院中古树参天森森然笼罩着一座巍然石亭.田单一摆手,两个仆人的风灯便举在了亭口.明亮的灯光之下,只见亭下一柱青石大碑,碑上赫然八个大字——商德唯信,利末义本!
"这,这出自何典?"一阵愣怔,吕不韦有些惶恐了.
"此乃田氏族训,先祖所立,至今已经二百余年."田单面色肃穆,语气缓慢而沉重,"田氏根基原本在陈,以商旅入齐,在即墨治盐而立足.其时齐国商风败坏,商家惟利是图,多以白石颗粒碾碎,再以海水浸泡后入盐牟取暴利.久而久之,天下便传出商谚:'咸不咸,即墨盐,五石两水三成盐."各国官市为避坑害,纷纷禁止本国私商涉足盐业,而一律以官商进入即墨,自建盐场采盐.齐国畏惧列国断铁,竟是不能拒绝.不到二十年,赫赫大名的即墨海盐便臭名昭彰,列国一律拒收,国人则唾骂有加.倏忽之间,'即墨盐商'在天下便成了无信无义之同意语,惟有奄奄待毙.眼睁睁看着如此巨大之盐利尽行让列国瓜分,齐国便将即墨盐业统归官营,将私家盐商悉数赶出即墨.饶是如此,齐国官商的海盐列国还是拒收,官市盐便只有卖给齐国人自己了.足下精明过人,当可以想见,对齐国赋税,此乃何等惨痛之一击也!"田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看看目光闪烁脸色不定的吕不韦惨淡地一笑,"那次,田氏也被赶出了即墨,被迫改做了布帛生意.先祖痛切自省,族长断指立下了这柱血字碑,并为族中留下了一条戒律:田氏子孙但有一人一事欺心牟利,死后不得入族墓族庙……此后几近百年,田氏之诚信商道才渐渐为天下所知.大父回迁即墨重操盐业,便也将这柱血碑移回了即墨,以戒后世永不欺心."
吕不韦听得惊心动魄,一时间竟是无地自容,不由自主地对着大碑便是深深一躬,回头对着田单也是深深一躬,躬罢竟是回身便走.
"且慢."田单扯住了吕不韦衣袖笑道,"足下的故事尚没说,竟能去么?"
"先生……"吕不韦眼中噙着泪水,"卑微之心,何颜面对泰山沧海?"
"足下差矣!"田单诚恳地笑着,"纵是圣贤,孰能无过?人能自省,愧色便是赤心.走,你我再痛饮一番!"
重回正厅,感慨唏嘘的吕不韦从进入陈城说起,一口气说了自己初掌商事一个多月的经历,末了道:"不韦十五岁便随老父奔波商旅,一心只要改换门庭,使濮阳吕氏成为天下大商,以为只须对商家牟利之种种机巧揣摩透彻,便可翻云覆雨伸我鸿图.今日得遇先生,方知商战有大道,不循大道,终将败亡也!"
"足下尚未加冠?"神色专注的田单突兀问了一句.
"在下今年十九岁,明年行加冠大礼."
"足下悟性之高,实属罕见也!"田单拍案赞叹一句便笑了,"不韦何愧之有?田单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岁前读书,二十岁后入商,跌跌撞撞八九年,才悟得了一些商战之道.两年前接掌田氏商社,我才开始做万金之上的大宗生意.你方入道,便是一掷万金挥洒自如,且眼见竟是做成了.如此大手笔,他日必是商旅奇才也!"说着便举起了大爵,"来,为足下少年大才,干此一爵!"
"先生奖掖后进,在下却委实汗颜也!"吕不韦举起酒爵红着脸便先自汩汩饮尽,"若非今日得先生教诲,吕氏败亡也只在早晚之间.若蒙先生不弃,不韦愿投师门下,追随先生修习商道."
"不韦差矣!"田单爽朗大笑,"你乃天赋之才,非学而知之者也.方今天下大争,商旅之道更是陵谷交替瓦釜雷鸣.当此之时,师法天地可也.入身田氏此等数百年老商,种种戒律束缚之下,鲲鹏何能展翅九万里!"
吕不韦见田单绝非推托,而是真心对他寄予厚望,便也不再坚持,只惋惜叹道:"在下只是心仪先生,盼能多有裨益也."
田单淡淡笑道:"守本同道,便是知音同心,又何在乎名分?"
吕不韦倏地站起:"不韦立誓:终生与先生同道守本,但违商德,天诛地灭!"
"好!"田单拍案大笑,"如此我便来说第二件事."
正在此时,三更刁斗随风传来,吕不韦蓦然想起临行时对出货执事的叮嘱,匆忙便要告辞,却又不好对田单公然说明,脸便红得重枣一般.田单也不多问,立即亲自送吕不韦回去.宽大的缁车中,田单便说起了今日请吕不韦的第二件事.未及说完,便到了寓所门口,进了寓所竟直说到四更.田单离去,吕不韦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竟在寓所小庭院中直看着残月褪尽东方发白.
原来,田单给吕不韦的生意指了一条匪夷所思的路径——
其时,齐燕交恶之势已经彰明.眼见燕国朝野仇视齐国意欲复仇,齐湣王便下了一道诏令:齐国官商私商全部撤出燕国,封锁齐燕通商的全部关隘.即墨田氏有王族支脉的名号,只有奉命离燕,蓟城总社只留下了几个执事善后.齐燕两国的商旅往来便这样突然一朝终止了.说起来,燕齐两国都是老诸侯,自西周立国,便是华夏东北的两大屏障.两国的国计民生也是互相契合补充,切入极深.齐国的海盐、布帛、粟谷、兵器、海鱼等,向来是燕国的主要进路.燕国的皮革、木材、马匹、牛羊等,也历来都是齐国的主要货源.齐威王之后,齐国日见强盛,燕国日见衰落,燕国对齐国的依赖便更深了,实力雄厚的齐国商旅几乎占据了燕国商市的十分之七八.如今齐国突然禁绝市易,燕国顿时便捉襟见肘了,不说别宗,单是盐路断绝,燕国就难以撑持.本来,燕国的辽东在西周与春秋早期也是海盐产地,但后来被林胡部落占据,中原商旅断绝,辽东海盐场也就自然停顿荒芜了.战国中期燕国驱逐林胡收复辽东,本欲重新恢复辽东盐业,奈何燕国屡经内乱,又被齐国趁着平乱之机大肆劫掠了一番,国府空虚私商乏力,拼尽全力也只是恢复了两个最小的盐场,产盐有一搭没一搭,连辽东庶民都嗷嗷喊淡,何能供得举国之盐?
田单建言的路径是:以大船装盐出海,直下辽东,为燕国新军供盐!
"辽东冰天雪地,能有燕国大军?"吕不韦大是惊讶.
田单讳莫如深地笑了:"燕齐交恶,便有奇能异士从中斡旋探察,此等大事断无虚言.足下若是不信,我也不能多说."
"我非疑虑先生消息,只是惊奇而已."吕不韦笑着开释一句又皱起了眉头,"此事于我有两难:一则无巨金做本,打造海船,雇用一应水手,首买一船之盐,少说也得六千金之上,而我目下只有三百活金可用.二则我无海路生意之阅历,对辽东从来陌生,既不通关隘,更不识燕军辎重大将……"
"不韦只说,这桩生意本身如何?"田单叩着书案打断了吕不韦.
"大手笔,大谋划,一本万利!"
"好!"田单拍案赞叹,"你有此断,我便细说了此事根底."及至田单侃侃说完,吕不韦竟是愣怔无话,良久默然,方才站起来对着田单深深一躬.
海路输盐原本是田氏盐社的大宗生意之一.田氏拥用三条大海船,一通辽东,一通吴越,一通高丽与东瀛,数十年从无间断.齐国突然禁绝了与燕国通商,田氏的北上海船自然便停顿了下来.目下,田氏便想将这艘海船交给一个可靠而又有能事的商家继续运营.其所以如此决断,在于齐国的有识之士以为:齐国君主暴虐多行不义,已成外强中干之势,在齐燕交恶中极可能面临亡国厄运;未雨绸缪,与其让燕国对齐人深恶痛绝,以齐国封锁盐路为名发动合纵灭齐,不若改头换面维持燕国盐路,一则不激起战国公愤使燕国合纵难成,二则使燕军将士有感于齐人与齐国君主有别而仇恨稍减,万一齐军战败,齐人可免被大肆屠戮的劫难.惟其如此,田单与有适之士计议,决然出动海船下辽东,维持燕国盐路!
田单坦言,选中吕不韦是临机决断.他说了三个因由:其一,卫国小邦,卫商不易引起列国猜测;其二,吕氏在商旅道无名,云集即墨的各国盐商也不会在意;更要紧处,吕不韦初出商道便有能事之才、罕见悟性与愿循商旅大道的一片赤心.末了,田单便是一声感喟:"与君而言,此事虽有一举成名之利,也有一朝湮没于兵灾之险.君若为之,诚为商旅义士也.君若不为,田单亦当引为同道之交也.君自断之,毋得介怀矣!"
"我做."吕不韦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却有些谙哑,"生身一世,何处无险?刀兵连绵之世,初出商道便能追随先生,为生民免遭涂炭尽一己之力,不韦何其大幸也!"
从此,吕不韦便成了卫国盐商,在海滨专开了一个吕氏大盐场,专一的做辽东海路盐生意,三年下来,竟成了赫赫有名的后起盐商.按照约定:吕不韦与田氏盐社对半分成,六年之后视情势再定.可在第四年开春之时,燕国合纵五国联军大举南下,一时战云骤起齐国人心惶惶.便在此时,田单赶回了临淄,派出快马执事星夜赶赴即墨,将田氏盐社的库存三万金并两车刀币全数装车交给吕不韦,催促他立刻离开即墨.田单的泥封密书只有短短两行:"齐国危矣!田氏与国共存亡.全金交君,毋得推辞,即速海船出齐,切切此意!"没有任何约定,没有任何叮嘱,吕不韦要赶赴临淄与田单告别,快马执事却是坚执摇头冷冷道:"齐军告败,流民塞道,公纵一死,与事何益!"吕不韦噙着泪光一跺脚:"走!"便装金上船连夜南下了.盐社的田姓族人全数留在了危城即墨,与吕不韦同行的只有非田姓的三十一个执事仆人.
就是这样,吕不韦重新回到了陈城.两年之后,一个不速之客风尘仆仆地来匆匆登门,不意竟是大名鼎鼎的鲁仲连.鲁仲连告诉吕不韦:田单在即墨孤城抗燕,目下陷入了极大困境,极需外援,他虽联结楚国海路援齐,却是力不从心.鲁仲连给吕不韦带来了一封密书,破旧的牛皮纸上只有寥寥两句:"不韦但能援手,即墨生民之福.田单顿首."骤然之间,吕不韦泪如泉涌,二话不说便担承了全部采购适宜.那时,楚国也在观望胜负,说好援救齐国只以库存器物为限,不能大肆购买而开罪列国.齐楚国情原本两样,如此一来,即墨需要的器物楚国往往没有,楚国多余的陈货即墨又不需要,开援两年,竟只运去了两船破破烂烂的兵器甲胄与一百石发霉的稻谷.鲁仲连气得吐血顿足,楚国君臣却是无动于衷.
吕不韦没有慷慨激昂地宣示,只与鲁仲连约定每三月起运一次货物,由他的吕氏商社直运到琅邪装上海船,由鲁仲连押运北上.三言两语一说,吕不韦便匆匆去了,半月之后,鲁仲连便在琅邪接收了第一船物资.看着骤然精瘦黝黑满面风尘的吕不韦,看着满荡荡一船救战救命的货物,鲁仲连哽咽了,一句"真义士也"尚未说完,便挥泪去了.
从此,吕不韦便在商道大显身手,兵器甲胄、布帛粟菽、酱醋烈酒、菜蔬干肉、皮革猛火油甚或牛马草料,举凡困境所需种种,吕氏商社都尽行收购,且件件都是长流水的大宗生意.一时间,这天府鬼蜮的万商之城便是议论蜂起争相猜测.郢都楚王得报,顿时大起疑心,为怕开罪于气势正盛的燕国,竟给陈县令下了一道密诏:立即驱逐吕不韦!正在此时,鲁仲连闻讯兼程南下,向楚王痛陈利害,才说得楚王勉强赞同放手.经此一挫,吕不韦索性便操起了游商生计,一车驷马,马不停蹄地奔波在中原各大商市之间,各色货物照样源源不断地运往琅邪装船.如此这般只出不进,三年多之后,偌大的吕氏商社便是山穷水尽了.堪堪此时,田单火牛阵大破燕军,齐国复国了!
消息传到陈城,吕不韦顿时瘫倒卧榻,竟是三月未起.
春暖花开的时节,鲁仲连来了,已被封为安平君的田单的特使也来了.形销骨立的吕不韦被隆重接到了临淄.新齐王要吕不韦做客卿颐养,吕不韦婉言辞谢了.田单要吕不韦入丞相府总掌商市,吕不韦也辞谢了.田单不解,吕不韦笑道:"义举不图报,士之道也,商之德也.不韦正在盛年,何愁不能自立于商道?为官累君,不韦不为也.但能揽得即墨重建生意,不韦足矣!"田单默然良久,便是一声感喟:"昔日弱冠之吕不韦,今日果成商旅大士也!"说罢当即书令:即墨官市之大宗物资,统经吕氏商社进出.
此后,吕不韦重开商路,三五年间便又蓬蓬勃勃地发了起来.
所不同的是,经过援齐搜购的几年锤炼,吕不韦对兵、铁、盐三大行洞悉备至,重入商旅便专做这三大行生意.即墨重建一了,吕不韦便将总社又迁回了陈城.说到底,他赞赏这个万商云集居南北枢要的古城,驻扎在这里,他便顿生运筹商战的勃勃雄心……
故事完了,吕不韦疲惫地靠在石柱上闭上了眼睛.范雎却听得心潮难平,径自饮了一爵便兴致勃勃问道:"如此说来,你的十万金雄心已经成功了?"
"十万?"吕不韦睁开眼睛摇摇头,脸上漾着难以琢磨的微笑,"不瞒范兄,截止目下,吕氏商社累金已逾三十万,作坊店铺四十余家遍及七大战国,执事雇员两千六百余人."
"三十万?"范雎惊讶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一个韩国存金尚无三十万,你……"
"不可比也."吕不韦悠然一笑,"邦国财富在土地、城池、大军、官吏、庶民,岂是区区几十万金可比?若比活金,莫说韩国,便是目下秦国,也未必有三十万,是么?"
"如此说来,天下四大巨商都是数十万金之富了?"范雎立即跟上一句岔开话题.
"我来数数."吕不韦也是浑然不经意般笑着掰着指头,"楚国猗顿氏煮盐起家,目下已是第六代盐商,累金当在五六十万之间.赵国卓氏,主做战马生意,兼及木材石料布帛,目下第五代,累金当在四五十万之间.秦国寡妇清,主做车船生意,兼及采玉木材丝绸,目下第四代,累金当在六十万上下.魏国白氏,以铁行起家,兼及酒店珠宝,白圭时几为天下首富,目下第五代已经大为衰落,仅以祖先盛名跻身四大巨商.要说活金,实则已在十万之下."
"即墨田氏都算不得天下巨商么?"
"自然算得也!"吕不韦喟然一叹,"范兄有所不知,所谓几大巨商者,也是天下士人的一种大体揣摩罢了,何能丝丝入扣?天下大商,惟独即墨田氏是王族支脉.惟是王族有顾忌,便素来不事张扬,然做得却都是实实在在的盐铁大生意,仅海盐一宗,便是天下最大盐商.如此十余代,你说累积财富有多少?若非六年抗燕打光了家底,田氏才算得真正的天下第一巨商."
"不韦,你为何不愿做官,当真志在经商?"范雎突兀了一句.
"说不清楚."吕不韦笑了笑,"那时,只觉得我不是田单,我只是个商人."
话语如流,不知不觉间夜色降临,初升的月亮已经挂在了胡杨林的树梢.
五吕不韦豪爽地接受了落魄者的托付
一连三四日,范雎都饶有兴致地跟着吕不韦在陈城转悠.凡遇吕不韦处置商事,范雎便在一边听着看着,无人时便是一连串究底寻根的询问.吕不韦有问必答,每一宗都说得明明白白.几天下来,范雎便对汪洋大海般的商市有了大体的说叨,直做天外有天之叹.
这一日无事,范雎便问吕不韦商战谷那两座奇高库房有何秘密?吕不韦二话不说,便将范雎领到湖边高房前.也不见吕不韦任何号令,恰恰便有一名精壮执事从胡杨林跑来,两扇三丈多高的包铁木门也自动地隆隆打开.当门便是一座与门几乎等高的影壁,影壁两侧的青石地面竟有寸许深的车辙.走过影壁,屋顶有大片阳光洒下,偌大屋宇丝毫不显幽暗,便见一排排几乎挨着屋顶的高大物事分成了三个区域密匝匝整齐排列,区域之间便是几道深深的室内峡谷,人立其下竟显得渺小起来.
"四轮云梯!"范雎惊讶地喊了一声.
"范兄,人说秦国大兵精良,你且看看我这货色如何,可入得蓝田大营?"
所谓"大兵",便是大型兵器的时称.范雎曾经是秦国开府丞相,自然熟悉秦军主要兵器,加之平日也喜欢谈兵,见吕不韦有意请他品评,便走近靠边一架仔细端详敲打一阵,啧啧赞叹道:"云梯能做得如此精细讲究,天下罕见也!一辆开价几何?"
"大兵行情范兄当知,以为当值几何?"
"四十金.比寻常云梯多十金,公平交易."
"范兄果然知兵."吕不韦一笑,"按货色论价,四十金不差上下.我这云梯,车轮、兵仓均用精铁包裹,车身、梯身尽是岭南水雾硬材所制,非但其坚如铁,且极难燃烧,除了猛火油,寻常火把根本奈何不得.若真要出价,五十金也是供不应求.然则,我做兵器交易从来是一国一价,不定死价.卖给楚国是三十金,卖给赵国便是二十金.若要卖给秦国,大约便得百金之数了."
范雎目光闪烁着揶揄笑道,"足下还是墨家弟子,兼爱非攻,抗秦义士?"
"范兄,墨家弟子无商人."吕不韦笑着摇摇头,"赵有灭国之危,楚有困厄之衰,自当别论.秦国嘛,恃强凌弱,总该不当助力了."
范雎淡淡一笑:"秦国历来不从商家手中买兵器."
"……"吕不韦惊讶了.
"不韦,在秦国有生意么?"
"没有."
"去过秦国么?"
"没有."
"可惜也!"范雎长叹一声,"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天下最大商市,堂堂商旅大士竟视而不见,呜呼哀哉!"
吕不韦哈哈大笑:"好好好,只要有了大生意,我便去咸阳争利!"
范雎正待开口,却见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轻步匆匆地走了进来,在吕不韦耳边低语了几句.吕不韦点点头转身拱手道:"范兄自看,我片时便回."说罢便跟着须发雪白的老人去了.
暮色时分,范雎正在胡杨林边漫步眺望晚霞,却见吕不韦从湖畔走来,便迎了过去:"不韦行色匆匆,莫非商旅有变?"吕不韦笑道:"范兄半只脚还在泥沼里,只怕还要拔得一阵."范雎目光一闪,慵懒闲适竟是一扫而去:"士仓有消息?"
"并非士仓."吕不韦摇摇头,"一个楚商正在陈城寻觅范兄踪迹."
"楚商?"范雎大是困惑,"我与商旅素无交往,识得甚个楚商?"
"商人是假,探察是真.范兄只想,还有何事未尽?"
范雎皱着眉头道:"未尽之事,只有妻小庄园了."
"不会."吕不韦又摇摇头,"范兄家事妥当,并无急难之所."
"噫!"范雎大是惊讶,"你却如何知晓?"
吕不韦不禁笑了:"商旅通四海,得个消息何难?"
"不韦呵,我终是明白:鲁仲连天马行空,如何却交了你这个商人朋友."
"此等小事不足挂齿."吕不韦一句撂过,语色便有些急迫,"我只担心,会不会是老秦王狐疑反复,起了……"却又突然打住,只看着范雎不再说了.
一阵默然,范雎字斟句酌道:"老秦王秉性,只要功业有人撑持,做事倒是大器.当初杀白起,也是为了白起临危不受命,实在说,内中并无私怨.我若不荐蔡泽便扬长而去,倒是当真有身危之患.目下有了蔡泽撑持,该当不会异常."吕不韦思忖道:"虽则如此,却也不能大意.与其让此人神秘游荡,不若先发制人."范雎眼睛顿时一亮:"你且说说."待吕不韦低声说罢,范雎便笑了:"谋人之道,不韦倒是通达.便是如此."
当夜三更,一个楚商装束的中年人便被"请"进了天计寓书房.
吕不韦板着脸沉声问:"敢问足下,为何在我庄园内夜半游荡?"
"事出有因,先生见谅."中年人操着一口魏国话不慌不忙笑道,"我乃大梁人氏,在荆楚做珠宝生意.三年前,一位大人在我店定制上等荆山玉佩九套,约定一年之期金玉两清.此后,大人竟音信皆无.今夜初更,在下于南国酒社外,不意发见那位大人的缁车,便尾随而来,寻思这是大人府邸,便欲与这位大人了清生意.不意缁车进庄,几个弯道竟不知去向,在下便四处寻觅.既见先生,尚请见告:那位大人可是贵庄庄主?若能一见,了却生意,在下当即便走.中也不中?"
"那位大人高名上姓?"
"大人密定生意,商家不得显客官姓名."
"我庄客人甚多,不知姓名如何查找?"
"在下只请缁车主人一见便中."
"密定生意,必有信物.足下若拿得出,在下便去请大人辨认."
"中."黄衫客思忖一阵,便从贴身皮袋中摸出一物双手递了过来,神态竟是十分恭谨.吕不韦将丝绳一提,此物便在铜灯下赫然闪烁出奇异的光芒,端详之下,却是一只铭文交错的黑色椭圆形玉璧.吕不韦慢悠悠地端详着问:"玉璧铭文,是甚文字?"
黄衫客脸色顿时阴沉:"此乃大人定货信物,先生不当问,在下不当说."
"好,足下稍待,我这便去."
"不中!"黄衫客目光一闪,"先生有诈,还我玉璧!"说话同时突然闪电般一个凌空飞身,吕不韦手中玉璧竟不翼而飞,黄衫客却已经飞步到了门厅,两侧便有身影一齐飞出,堪堪左右夹住了黄衫客."尔等何人!"黄衫客大吼一声,一口短剑便闪电般横掠左右身影.
"西乞休得无理."随着一声咳嗽,须发灰白的范雎从大屏后悠然走了出来.
黄衫客骤然收势,目光瞥过便是深深一躬:"在下西乞木,参见应侯."
"这般行径,到此做甚?"
"在下奉命寻觅应侯,有要事禀报."
吕不韦笑道:"书房清净无人,范兄便在这里与客官盘桓.我去安顿酒菜."范雎多经密事,知道这是吕不韦的以防万一之想,便打消了要将西乞木带到自己小庭院的念头,说声你随我来,便带着西乞进了大屏后的书房密室.
四更时分,吕不韦吩咐家老请范雎与客人小酌,家老却来禀报说书房里已经无人,先生的小庭院也黑灯了.正在此时,隐蔽在书房外胡杨林中的执事也来禀报,说客人已经走了,先生独自在湖边转悠了一阵便回小院去了.吕不韦疲累已极,一时来不及多想,倒头在榻便是鼾声大起.直到将近午时,吕不韦才被家老唤醒,说先生在天计寓茅亭下备了酒席正在等他.吕不韦连忙离榻冷水沐浴了一番,便散发大袖来到了茅亭之下.
范雎在亭廊下拱手笑道:"今日反客为主,不韦尝尝我大梁风味."
吕不韦入亭一看,偌大石案上几色大梁名菜分外齐整:麋鹿炖、鼎方肉、大河鲤、藿菜羹、舂面饼,还有一大盘金灿灿的米饭团、两桶大梁老酒,名贵与家常兼具,竟是分外诱人.吕不韦不禁恍然笑道:"大梁酒肆厨艺精湛,在陈城大大有名,我倒是忘记了请范兄前去一了乡情,惭愧惭愧."范雎哈哈大笑:"我何有如此周章?这是大梁酒肆送来的."
"噢,那个'中不中',他没走?"
"此时定然走了."范雎笑道,"此人也是奇特,分明一个老秦人,平日也是颇木讷一个人,昨夜却是一口纯正大梁话,且辩才赳赳,实在令人揣摩不透."
"如此说来,此人便是秦国黑冰台了."
"噫!你知道黑冰台?"
"商旅道人人皆知."吕不韦坐进了石案前,"黑冰台颇多奇能异士,出道之初,山东大商很是震惊,纷纷重金延揽死士护卫.后来见黑冰台做事讲规矩,只入列国官署府邸,从来不扰商扰民,便也无人计较了."见范雎若有所思,吕不韦心下便是一紧,"这个'中不中'既是黑冰台,莫非老秦王又盯上了范兄?"
范雎摇摇头:"是太子,嬴柱."
"太子?"吕不韦惊讶莫名,"范兄与太子有恩怨纠葛?"
"既非恩怨,亦非纠葛,一番事端而已."范雎便将长平大战后的诸般故事说了一遍,末了粗重叹息一声,"秦自孝公以来,三代四任国君个个强势,不意到了这第四代,竟是一整茬软足公子,令人不忍卒睹,数也命也,不亦悲乎!"
吕不韦淡淡道:"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范兄当明此理.若依然揪心,便是秦根未断,不妨回咸阳再做丞相了."
"刻舟求剑."范雎板着脸,"余事未了便要重新做官么?亏你商旅大士也!"
吕不韦不禁笑了:"看来范兄已是成算在胸:只了事,不回头."
"然也!"范雎颇为得意地一拍案,"此中关节我早料到,举荐士仓便是善后之举.不意这位老兄刚上道便撩套,始料未及也!目下看来,当初我若不举荐士仓,此事便落到了蔡泽肩上.举荐了士仓,士仓一走,嬴柱反倒是顺理成章地粘上了老夫.你说,不了此事行么?"
"如此看来,这个老太子也还不笨."
"此话好没力气!不笨便是好君主了?"
"好君主由不得你我,急个甚来?"吕不韦看范雎焦躁不安,便是哈哈大笑,"来!辘辘饥肠,先吃先喝,大梁菜讲究得便是个热鲜."说罢便给范雎打满了一碗香冽的大梁酒笑道,"先干一碗,范兄再开鼎了."范雎干得一碗兰陵酒笑道:"分明商旅,却老儒一般礼数周章,没有钟鸣,还要开鼎!"便用铜盘中一支铜钩钩起了厚重的鼎盖,炖麋鹿的异香顿时弥漫开来,煞有介事地拱手一礼,"我有佳宾,示我周行.请."
"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吕不韦也煞有介事地吟诵了一句.
"噫!你也来得?"
"有礼无对,岂非冷落了东道?"
两人的吟诵应对,原是春秋时期宴席间以诗酬答的一种礼节.范雎吟诵诗句的意思是:我尊贵的客人啊,请你为我指出路径.吕不韦作答的诗句意思是:虽有驷马高车如飞,这条路也太遥远了.范雎原是觉得吕不韦礼数太细,便索性以这番古礼难他一番,不想吕不韦应声做答,范雎自然大是惊奇.两人笑得一阵开吃,片刻便将一案大梁酒菜吃得干净.
酒足饭饱,范雎思忖道:"后天便是旬日,士仓不来,我便告辞."吕不韦道:"何须掐得如此之准,我纵有事,范兄只在这里等候便了,急个甚来?"范雎目光一闪却反问道:"你这次去何地?"吕不韦笑道:"范兄有事但说便了,何须明知故问."范雎默然一阵,终是郑重其事道:"替我找到一个人,视境况援手些许."吕不韦道:"你只说,如何样人?"范雎目光左右巡睃一阵,方才低声道:"嬴异人."
吕不韦一怔,笑道:"此等人还用找么?一国人质,大名赫赫."
"此一时彼一时.你只说,对你难不难?"
"找人不难."吕不韦笑了,"我只是不明:我一介商旅,对此等人如何援手?不若范兄与我同往邯郸,你说我做便了."
"我能入邯郸,何须烦你?"范雎板着面孔,"且不说赵国秘密斥候,我一动便会满城风雨,弄得不好还会重新挑起两强争端.更有一宗,当年老秦王为我复仇,曾经威逼平原君入秦并囚禁平原君两月,逼赵国交出魏齐头颅.此举非但使平原君蒙受耻辱,而且使魏国与赵国反目.你说,我入邯郸避祸尚且不及,还能伸展手脚办事?"
吕不韦恍然大笑:"糊涂糊涂,我如何竟没想到也.不消说得,我办!"
"若有大宗用度,我知会安国君加倍补偿."范雎认真补充一句.
"范兄差矣!"吕不韦一团春风的笑脸罕见地沉了下来,"我受范兄之托,却与某君何干?范兄若将此事当做奉命国事待之,恕不韦不能从命."
"拧了拧了."范雎连连摆手,"商旅有盈亏.你对秦国原本便无好感,若再为此事亏了利市,岂非得不偿失?惟此耳耳,万无国事之想."
吕不韦哈哈大笑:"范兄试探于我,却是愈描愈黑也!若无国事之想,便是陷不韦于不义了.金钱为良友而去,岂能以利市计之也?"
"好!老哥哥这厢赔礼了."范雎说罢,起身便是深深一躬.
"笑谈笑谈,折杀我也!"吕不韦呵呵笑着,连忙站起扶住了范雎.
第三章邯郸异谋
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朝阳初起,晨雾淡淡如烟.千里直下的大河在桃林高地骤然东折,冲破三门大峡谷掠过洛阳王城,便进入了一望无际的中原平川,苍苍茫茫的水面上白帆点点,便是分外的壮阔辽远.中流航道之上,一艘船头插着半人高红色菱旗的白帆小船,正不断在运货大船与各色官船间穿梭东下.过了虎牢关,精巧的白帆小船便渐渐慢了下来.此时舱中走出一人,白衣散发悠悠然船头临风站立,凝神远望一阵便问:"前方可是鸿沟渡口?"
舱口站立的黄衫老者道:"前方正是鸿沟渡.半个时辰便到."
"我无急务,让过后面大船."
黄衫老者想说什么,思忖片刻终是走到船头取下了那面红旗,回头向舱中一声呼喝,小船便向边流航道荡了出去.
战国之世,黄河还是清流滔滔航道宽阔,渭水、洛水、汾水等十余条主要支流也是水路通畅.其时除了燕国北部与楚国南部,天下货运十之六七尽在大河水网之内.夏秋两季,中原河段更见繁忙,货船官船渔船游船穿梭交织,直是一派兴旺.虽是列国纷争割据大河两岸,然对于天下共享的大河水道,却都是一力维护,没有一国敢于荒疏河道.便是水路航行,也有着约定俗成的法则:吃水深的盐铁兵器粮食陶器等大船行于中流航道,吃水浅的丝绸麦秸茅草竹竿药材等货船左行;官船与游船右行,渔船可在两侧浅水区抛锚捕捞,但不能在中流定死捕捞;无论中左右,都是双向航道,上下穿梭避让,全凭各自权衡.载客小船若有急务,只需在船头插一面红旗(夜航则为红灯),便可在航道间任意插空穿梭.所有船只都奉行着这些久远的习俗规则,一切都在古朴自然地流畅运行着.
这艘轻盈的白帆游船,原是在中流航道快速穿梭行驶,此刻见一艘吃水极深高扬巨帆的大货船顺流直下.游船主人便拔去红旗偏出主航道,要让过满载货物的大船.白帆游船刚刚荡出中流,大货船水手们便是雷鸣般一声齐吼:"谢——"吼声回荡间,大货船便一座小山般悠悠压了过来.
白帆船头临风伫立的主人不经意回首,目光骤然一亮!
淡淡晨雾之中,只见一位绿衣少女跪坐高高的船头,裙裾随着河风飘起,宛若云中仙子一般.随着少女舒缓起伏的玉臂,巍巍船头便飞出了荡气回肠的乐声,似琴非琴,低沉舒缓,清丽空阔,直是从幽幽山谷中飘出.未几,一阵歌声随着清凉的晨风弥漫在淡淡晨雾之中,清纯柔婉,白帆船头的主人竟是猛然一颤!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寻之宛在水中央
何有伊人相将共扶桑
"彩——"歌声尚在悠悠回荡,河面各色船只上便不约而同地长长一吼,立即便有人高声呼喝:"大河国风,谁来对歌——"
骤然之间,雄浑激越的歌声从白帆船头飞起,划破晨舞,直上云中:
苇草茫茫大河长长
壮士孤旅古道如霜
何得伊人集我苞桑
悠悠大梦书剑共稻粱
歌声方起,便闻巍巍船头乐声骤然激昂飞扬,跌宕相随竟是丝丝入扣.歌声已落,高高船头便是悠长空阔的一声叮咚,依稀不胜惜别.便在河面骤然幽静之时,绿衣少女从巍巍船头站了起来,向着白帆小船遥遥招手.白帆下的白衣散发人对着巍巍大船也是遥遥一拱,白帆小船便箭一般顺流直下了.淡淡晨雾中,犹见绿衣少女凝神远望,良久伫立船头.
一个时辰之后,满载货物的巍巍大船缓慢地靠上了鸿沟码头.
战国之世,鸿沟是大河直通魏国大梁的人工河流.所有从水路进出魏国大梁的货物人口,都要在鸿沟渡口验关,而后方能交易出入,或出鸿沟而入大河,或入鸿沟而进大梁.大梁是素负盛名的天下大都会,财货游客吞吐量极大,鸿沟渡口自然也就成了中原极为重要的物资集散地与水路商埠.
目下,鸿沟码头上停泊着各式货船与官船.那艘巍巍大船缓缓靠稳码头,隆隆抛下石锚,船舷中便伸出三副宽厚沉重的大木板,分别搭在了岸边的大条石上.一个身穿红色短袍的商家执事在船舷摇着一面小绿旗长长一喝:"货主卸货也——"
早已在码头守侯的一名魏国商家一挥手,身后抬着大绳大杠草垫篷布的一百多名精壮雇工便围拢了过来.正在此时,一名红衣吏带着一队甲士匆匆赶来,远远便是一声大喝:"法度有变!且慢卸货!"魏国商人立即笑着迎了上来,欲待询问,却被红一吏一把推开:"官府验关,谁敢阻挡!登船!"身后甲士"嗨!"的一声,便径直涌上了卸货大板.
"敢问关市,有何公干?"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从船舱迎出,紧身胡服,白发白须,分外的矍铄硬朗,当头便向红衣吏一拱.
红衣吏冷冷一笑:"卓氏巨商也是天下闻名,竟敢骗关违禁,触犯大魏法度!"
胡服老人淡淡一笑:"卓原乃赵国商人,如何触犯魏国法度?官差张冠李戴了."
"私运魏铁出境,该当何罪?!"红衣吏一声厉喝.
"入魏商船,何来出境之罪?"
"在此之前!"
"商船出入,每次验关,本次追前次,魏国官府可有凭据?"
"休得聒噪!登船便有凭据!"红衣吏转身一声大喝,"拿下老匹夫!其余登船搜验!"轰然一声,几支长矛逼上,一条铁链便哗啷锁住了老人手脚.红衣吏带着其余甲士便轰隆隆登上了货船.
"大父——"船头一声女子哭喊,绿衣少女飞也似冲了下来抱住老人,转身便是一声怒斥,"尔等无礼,放开我爷爷!"
甲士头目盯着美丽的少女,淫邪地嘿嘿笑了:"放开?只怕官市大人想你.来,一起锁了!"老人脸色骤变,锁手铁链猛然举起,声如雷吼:"大胆!谁敢碰我孙儿!"甲士们猛然一惊退开.少女便是冷冷一笑:"不锁我也跟着爷爷,谁怕你们也!"
正在此时,红衣吏黑着脸大踏步下船,将怀里一方木匣嘭的打开:"老卓原,这便是你出境魏铁之凭据!敢不认罪么?"
"足下当真好笑也."老人冷冷地耸着眉头,嘴角流露出轻蔑地笑意,"此铁为励志之物,乃你国名士孔斌赠送信陵君之礼.信陵君客居邯郸,老夫受人之托带货而已.既非商家货物,况只区区一锭,也算得魏铁出境?"
红衣吏满面涨红,收起木匣大喝一声:"休得狡辩!带大梁官署论罪!"
绿衣少女正待发作,卓原老人冷冷道:"昭儿少安毋躁,看好货船,大父不会有事.走!"绿衣少女哭喊一声便抱住了老人:"不!我要跟着爷爷!"红衣吏烦躁地一把拉开少女:"若再纠缠,一起带走!"绿衣少女脸色骤变,嗖地拔出一口雪亮的短剑:"竖子无礼!"一剑当胸刺来,竟是快如闪电!红衣吏尖叫一声就地滚出连忙便喊:"快锁上!带走!"一队甲士长矛齐伸,轰然一声便围住了绿衣少女.
"住手!"随着一声断喝,一个白衣散发者快步走了过来.甲士们愣怔之间,白衣人悠然走近红衣吏,顿时便是满面春风:"敢问关市,这位前辈何事犯官?"
红衣吏冷笑道:"足下何人?走开!否则一起带走!"
白衣人不卑不亢道:"在下也是赵商.敢请关市告我,前辈究竟何罪?"
绿衣少女目光飞快地一瞥:"他诬我大父出境魏铁!"
便在白衣人问话时,一个黄衫老者悄悄走近红衣小吏,极其捻熟地向红衣吏衣袋中一伸手,又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背.红衣吏觉得腰间皮袋猛然一沉,面色顿时温和,顾不得斥责绿衣少女,便向白衣人拱手笑道:"小吏奉丞相府差遣,拘押卓氏,因由么……"便凑近白衣人耳边一阵低语.白衣人向一拱手道:"敢请关市稍候,我半个时辰便来."转身便上了黄衫老者牵着的一匹白马如飞驰去.
黄衫老者向红衣吏拱手笑道:"敢请大人开了这位老人家锁链,我家主人必有重谢."红衣吏迟疑片刻便一挥手:"开了.你等上船,本官在此守侯."黄衫老者便向开了锁链的老人一躬:"老人家但请回船,一个时辰内定会完事."老人慨然摇头:"那位先生仗义执言,老夫岂能先回?"绿衣少女顽皮地一笑:"爷爷歇息去吧,我在船下等候便了."老人略一思忖便道:"如此也好.这位老哥哥请随我饮茶去."便拉着黄衫老者登上了大船.
堪堪大半个时辰,白衣人飞马驰回,尚未下马便扬手抛出一支金灿灿令箭.红衣吏抄手接稳一看,阴沉沉的冷脸立即雪消冰开,对着白衣人当头便是一躬:"大人能讨得丞相金令箭,在下却是唐突了."白衣人却是温文尔雅地拱手一笑:"关市奉命行事,原是多有辛劳.几个郢金,便给弟兄们饮酒了."便从马背皮褡裢中摸出一只极为考究的棕色小皮袋,哗啷一摇,便塞到了红衣吏手中.红衣吏大是惶恐,满脸笑着欲待推脱,却被白衣人笑呵呵一拍,竟是浑身酥软得一句推辞话也说不出来,转身便是一喝:"走!在这定桩么!"带着一队甲士便轰隆隆去了.
"耶!挥金如土嘛."绿衣少女一撇嘴揶揄地笑了.
凝神盯着甲士远去的白衣人恍然转身,拱手笑道:"姑娘见笑了.大梁官风如此,在下也是不得已耳耳."
"谁却说你得已了?"绿衣少女一脸灿烂的笑容.
白衣人挥袖一沾额头的津津汗水,略一喘息便平静笑道:"你门货船已经无事,尽可卸货了.在下告辞."说罢转身便走.
"哎哎哎!"绿衣少女飞步跑过来便拦在了白衣人面前,红着脸急匆匆道,"你的家老和爷爷还在船上,你如何走得?也不留个姓名,爷爷要人,知道你是谁也?"
白衣人道:"天下商旅,原本一家,谁是谁无甚打紧.家老自会回来.在下尚有急务,容当告辞,后会有期."
"哎哎哎,"绿衣少女大急,回身便喊,"爷爷快来,他要走!"
"先生留步,卓原这厢有礼了."老人在船舷遥遥一拱,快步下船走到白衣人面前道,"虽是萍水相逢,先生义举却令老夫感佩!若无急务,敢请先生到我舱中小酌片刻."
白衣人拱手笑道:"商旅之道,逢危互救,前辈无须介怀.在下有急务欲去邯郸,不能与前辈共饮,尚请见谅."
老人上下打量一番笑道:"若老夫没有猜错,先生便是濮阳吕氏之少东?"
白衣人略一思忖便是深深一躬:"素闻前辈大名,吕不韦见过前辈."
"果然不错也!"老卓原一伸手扶住吕不韦,便是一阵哈哈大笑,"老夫家居邯郸三世,敢请先生急务之后,来府盘桓几日如何?"
"谢过前辈相邀."吕不韦拱手做礼,"急务之后,在下定然前来求教."
绿衣少女笑吟吟递过来一方竹板:"车道图.莫错了地方."
"谢过姑娘."吕不韦收起竹板,向卓原爷孙一拱手,"在下告辞."便与黄衫老者翻身上马去了.绿衣少女怔怔地望着吕不韦背影,小声嘟哝着:"哼,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一对老少糊涂."老卓原不禁哈哈大笑:"大父不说,他亦不问,奥妙便在此间也.""爷爷!"绿衣少女娇嗔一句,却红着脸咯咯笑了.
二邯郸遇奇缜言慎行
一支庞大的车队在邯郸南门外的谷地扎下了营帐.
当吕不韦几骑快马进入山谷时,这片营帐已经扎了三日.与押车总管荆云一聚首,吕不韦便带着老总事与三名年轻执事立即清点货物.暮色降临时,三百六十四辆马车全部清点完毕,车货竟是无一摧折损伤.吕不韦大是满意,当晚便在总事大帐设宴犒劳荆云骑队,全部车夫也在月光下的草地上聚酒痛饮.吕不韦吩咐老总事发放工钱,每个车夫在约定工钱之外再加十枚最实惠的"临淄刀".山谷中顿时欢呼雀跃,车夫们举着酒碗可着劲儿喊"少东万岁!"吕不韦却是不敢酣畅,饮得几爵,留下荆云与老总事照应各方,便到自己的帐篷里去歇息了.
次日清晨,一辆华贵的青铜缁车辚辚驶出山谷,不疾不徐地进了邯郸南门.
此时的邯郸,与长平大战前却是另一番气象.战后赵国虽然元气大伤,但于山东列国的邦交却达到了最好状态.鉴于赵国以几乎亡国的惨痛代价,扛住了强秦席卷山东的风暴,列国在合纵败秦之后纷纷对赵国示好,除了紧缺物资的援助,便是鼓励商旅进入赵国.对于一战打光了六十万大军,又连续三年遭受秦国猛攻而满目疮痍的赵国,些许援助实在是杯水车薪.只是在山东商旅大举入赵之后,赵国才真正地起死回生渐渐地复苏过来.而今,邯郸城内外虽然还是到处可见大战废墟,但街市交易却是一片生机,店铺连绵车马川流市声鼎沸,竟是分外热闹.
青铜缁车一进南门长街便避开闹市,拐进了一条僻静的街巷,曲曲折折地向王宫大街而来.赵国王宫也同所有的宫城一样,坐北面南,城楼之外便是一条林荫笼罩宽阔幽静的石板大街,显赫王族大臣的府邸几乎都在这条街上.奇特的是,这条大街东西两侧的大树之后却都是断断续续的红墙,竟没有一座东西府门临街而开.原来这条大街只是一条车马大道,所有的府邸都在大道两侧的十多条街巷中.青铜缁车在林荫大道行驶一阵,便弯进了东手第三条石板巷.这条街巷只有一座府邸,气势很是宏大,巍峨的横开六间门厅几乎便与小诸侯宫室一般,门厅前立着一柱丈余高的白玉大碑,碑上镶嵌着四个大铜字——平原君府.
青铜缁车辚辚驶入门厅对面的车马场,在入口一个带剑吏的导引下停在了进出便利的最合适位置上.车方停稳,不待武士驭手回身,白衣玉冠的吕不韦便推开铜包木档悠然下车.正在此时,一辆破旧的单马黑篷车咣当咣当地进了车马场,向着青铜缁车的旁边便要停车.带剑吏回身便是一声低喝:"停役车那边,不能停官车场!"驾车的老人面色涨红,正要争辩,却听车中人低声一句,便将老马圈转,咣当咣当地驶到旁边的工役车场去了.
吕不韦好奇心大起,便向工役车场打量了一番,只见杂乱排列的牛马车中走出了一个清瘦苍白的年轻人,头上的竹冠暗淡脏污,一领黑袍缀满了各色补丁,脚步匆匆,却又显得虚浮犹疑,分明要进府邸,目光却不断瞟向大门两侧的长矛甲士,瞟向矗在门厅台阶中央的光鲜门吏.
突然,吕不韦心中一动,便远远跟在黑衣人身后从容走了过去.
门吏傲慢地挥了挥手,分明要黑衣人赶快走开.虽然犹疑畏缩,黑衣人却还是走到了六级台阶之下,一拱手尚未开口,门吏便嫌恶地吆喝起来:"没看见后面有贵客么?走开走开,横在中间也不觉寒碜!"黑衣人默然迟疑片刻,终是走到大门边空旷处孤零零地站下了.吕不韦转身对跟来的黄衫老者低声吩咐了几句,老者便匆匆向车马场去了.
吕不韦走到门前刚一报名,门吏的胖脸立即堆满了笑容:"府君有命:先生若来可直入正厅,无须通禀.先生请."吕不韦悠然进府,方入第二进庭院,遥遥便闻正厅一片慷慨议论之声.正在此时,一名精干的书吏迎了上来:"政事厅多有不便,先生请随我来."便将吕不韦引领到政事厅东面的一座大屋.吕不韦知道,政事厅是平原君会聚大臣处置国务的殿堂,官员书吏接踵不断,几乎便没有空闲.这片胡杨林中的书房兼客厅,才是平原君会见重要客人的所在.
方到长廊尽头,一阵苍老的笑声便从屋中飞来:"不韦先生,别来无恙乎!"
"平原君别来无恙."吕不韦笑应一句,绕过迎门大木屏便是深深一躬,"不韦沿途跌宕,比约定之期迟到三日,尚请平原君见谅."
"不韦请入座.上茶."须发雪白的平原君靠在坐榻上虚手一礼,待吕不韦在左手长案前坐定,便悠然笑了,"谚云:千里商旅,旬日不约.商家非兵家,三日之期若算延误,先生便是自责过甚也."
"平原君如此胸襟,不韦感佩之至."吕不韦谦和恭敬地笑着,"我已将赵国去岁预订之器物运到邯郸,敢问在何处交接?"
"一次运到?"平原君惊讶地坐直了身子,"各有几多?"
"大型云梯三百幅、云车六十辆、塞门刀车六百辆、机发连弩一千张、六寸精铁箭簇十万枚、精铁胡刀六千口,六色共计十万七千九百六十件."吕不韦一口报完,毫无拖泥带水.
"好!"平原君拍案方罢却呵呵笑了,"总金几何,如何未报?"
吕不韦利落答道:"去岁订货价格略高,今岁物价落平.赵国大宗兵器生意,当按今岁物价斟酌计之,是以未报."
"岂有此理!"平原君哈哈大笑,"订货之价便是价,斟酌计之,岂非坑商?老夫只一句话:兵器乃邦国性命,只要货色上乘,老夫只有加价赏商,断无减价之说!"
吕不韦肃然便是一拱:"平原君敬商,不韦何能愧对赵国?敢请君家一道书令,不韦将兵器直接运往巨鹿军营,经李牧将军悉数检验并试用一月,果然合意,不韦便凭将军公书前来结算.若有一件不合,不韦分文不取."
"不韦经商,真义士也!"平原君喟然一叹,便疲惫地靠在了坐榻大垫上,"不韦呵,若非在长平大战全军覆没,军辎耗尽,赵国何能进购商家兵器?虽说鲁仲连当初举荐了你,可老夫还是忐忑不安.九年连绵大战后,老夫再度开府摄政,第一要务便是重建新军,这兵器便是重中之重.当此紧要之时,商家兵器若能使大军将士满意,足下便是中兴赵国之功臣也.老夫纵是让得万金之利,夫复何言!"
吕不韦座中深深一躬,"君以公心言商,不韦终当无愧于君."
平原君慨然便是一叹:"老夫识人多矣!足下之于天下商旅,实乃凤毛麟角.圆和其外,坚实其内,泱泱大器局也,纵是范蠡、白圭再生,亦未必能及矣!"面对风华才俊,竟似对自己倏忽消逝的英风不胜怀恋.
"平原君谬奖,晚辈原是愧不敢当."
平原君哈哈大笑:"老夫倨傲,谬奖者愧不敢当也!"
笑声未落,便见一名文吏匆匆走了进来低语几句,平原君雪白的浓眉顿时一皱:"也好,带他进来."吕不韦见状便道:"君忙国事,不韦告辞."平原君颇为神秘地摇摇手:"莫走莫走,你且见个稀奇."吕不韦便饶有兴趣地笑道:"得见奇人,自是大幸,不韦何敢推辞?"便又顺势坐了下来.
大木屏外一阵轻微的悉嗦脚步声,一个年轻黑衣人便竹竿般摇了进来:"秦国质使嬴异人,见过平原君."深深一躬,苍白的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平原君大靠在坐榻上只"哼"了一声,连身子也不曾欠得一下.
"启禀平原君,"嬴异人谦恭地一躬身,"异人入赵为质,业已十年.十年之间两国大战连绵,邦交中断.期间秦国辗转运来的衣食财货,大半被贵国扣押,发到我手不足十分之一.长此一往,异人将客死他乡.异人身为人质,无处求助,唯求平原君过问此事,给异人一条生路."
"人质?"平原君冷冷一笑骤然爆发,"老秦王发动连番大战,几曾顾忌你这人质死活?不能止战,你还算得人质么?早知你嬴异人在秦国如此轻贱,当初便该索你父亲来做人质.战后三年,秦国何曾送过你衣食财货?秦人杀我赵国子弟血留成河,若非我着意照应,你早被邯郸国人万刃零剐!能活到今日?"
说也奇怪,在老平原君的霹雳电闪之下,这个细瘦苍白神态畏缩的年轻人倒是舒展了些许,惨淡一笑便道:"平原君说得不差,嬴异人业已成了咸阳弃儿,本不当苟活于异国他乡.然则,求生之念,人皆有之.今日异人便是最后一请,平原君既轻我辱我,异人纵是厚颜求生,亦当抱愧了之."说话间牙关已经咬破,一缕鲜血从嘴角流出,转身便一头撞向了厅中大柱.
"且慢!"吕不韦早已看出端倪,一个飞身箭步便扑上去抱住了嬴异人.饶是如此,死心之力竟带着吕不韦一起撞上了大柱,咚地一声,嬴异人的额头便撞起了一个大青包.吕不韦愤愤然道:"大胆秦人!你要陷平原君于不仁不义么?"
电光石火之间,平原君脸色大变.无论如何嬴异人也还是赵国人质,若果真死在自己厅堂,且不说列国如何纷纭闲话,单是给秦国一个大大的口实,便是邦交大忌.心念闪动,正要大喝来人,却见吕不韦已经抱住了那个没有几份力气的黑瘦子,便长吁一声离座,走到瘫在地毡上呼呼大喘的嬴异人面前,淡漠地笑了:"安国君嬴柱已做了秦国太子,他是你父亲,为何不求赵国放你回去?"
嬴异人大喘着粗气道:"秦国朝局你自清楚,何明知故问?"
思忖片刻,平原君淡淡地笑了笑:"方才老夫言语不当,公子见谅便了.自下月始,老夫知会邯郸令,每月支你些许衣食器物;你也可自向咸阳带信,老秦王若记得你这个王孙,或者你那太子父亲还记得你这个王子,便是你的富贵之期.好自为之,去吧."转身又是一声吩咐,"来人,给公子随带三日伤药,送他出府."
沮丧的嬴异人被一名武士扶了起来,涕泪唏嘘地走了.
"今日开眼也."吕不韦笑了,"此等人物平原君还亲自打理,也是奇事一桩."
"不韦有所不知也,入座听老夫说来."骤然降临的麻烦消除,平原君对吕不韦大是好感,靠上坐榻便是一声叹息,"不韦呵,莫看这个人质王子乞丐一般,却是秦赵之间一个暗结.老秦王歹毒,丢下个人质不管不顾,分明便是丢给赵国一桶猛火油.老秦王如意盘算:赵人仇秦,必治秦国人质于死地,只要这个人质死于赵国,无论你是杀了他还是饿死他,秦国便要大起事端.老夫偏不入彀!不杀不放不死不活,教尔老嬴稷翻脸无辙要王孙无门,便是这般干耗着,他却能奈我何!"
"平原君纵横捭阖,不韦佩服."
"老夫难矣!"平原君大摇其头,"秦赵山海血仇,让这小子活下来谈何容易!大兵护持么,将士愤懑在心,不定哪天一矛捅死了他,届时你能如何?放任不管么,必是碎尸街头.丰衣足食么,小子优游自在,国人便是骂声载道.交邯郸官署管辖么,也与将士一般麻烦,不定哪天又饿死毒死了他.上下左右都难,便只有老夫亲自把持这个分寸了.如此一来,却又得秘密操持,既不能让此儿知道,又不能让朝野知道.此儿若知老夫亲自料理他,便会有恃无恐日日登门.朝野若知,便会骂老夫小题大做亲秦无度……你说,老夫难也不难?"
看着平原君雪白的须发抖抖索索,红脸倏忽变黑,黑脸倏忽变红,吕不韦倒是无言以对了.良久默然,吕不韦慨然叹息道:"天道昭彰,君老成谋国,终有善报也!"
"求此善报,老夫惭愧也!"平原君哈哈大笑,"你解老夫一难,老夫诉说一番,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平原君胸襟韬略,不韦谨受教."吕不韦离座肃然一躬,分外恭谨.
"多礼多礼."平原君伸手一个虚扶,起身呵呵笑道,"足下为商,老夫为政,唠叨些许,又不怕泄露机密,不亦乐乎!"
"不韦牟利之人,纵有此心,亦无此胆."
"笑谈笑谈."平原君转身一挥手,"家老,用我轺车送先生出府."
这辆六尺伞盖的四马青铜轺车辚辚出府,先便引得车马场官员一片艳羡惊叹.自信陵君蜗居、孟尝君过世、鲁仲连归隐,老平原君便隐隐然成为天下纵横家领袖,更兼暮年重掌赵国大权,威望便是蒸蒸日上,等闲不出门送客.便是这辆邯郸国人尽皆熟知的四马轺车,也是极少出府.轺车有盖无篷,乘者可坐可站,路人市人对车上人也是一目了然.平原君轺车送客,便恰恰是要给客人这种万众观瞻的荣耀.这辆轺车既高且大,青铜车身粲然生光,六尺伞盖华贵无比,四匹清一色的火红胡马更是雄骏无伦.一旦辚辚过市,这位客人顷刻便会成为名满邯郸的尊贵人物!如此荣耀,进出官员如何不惊愕驻足?
然则,吕不韦却皱起了眉头.轺车方出府邸,他便轻跺右脚叫了停车.下得车来,吕不韦满面春风地对着家老便是一拱:"不韦要去城外商营,不敢暴殄天物,敢请家老回车,不韦改日向府君谢罪便了."说罢一挥手,对面车马场的黄衫老者便快步过来,在轺车外档的小铜箱里咯噔放入了一件物事.原本一脸不悦的家老顿时释然:"先生既要自便出城,老朽便不远送了."说罢一圈丝缰,四匹火红的骏马一声嘶鸣,便整齐划一地转身向车门去了.
上得自家缁车,吕不韦长吁一声,顿时靠在了劲软的大垫上,轻跺一脚,这辆四面铜格垂帘的特制马车便轻盈驶出了街巷,直向南门外飞去.暮色时分,这辆缁车又飞出山谷营地,进了邯郸南门,便向灯火灿烂马鸣萧萧的胡坊而来.
邯郸胡坊,便是胡人聚居的区域.赵国胡风源远流长,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赵国相继征服北方诸胡,林胡羌胡东胡等诸多崩溃星散的胡人部族便纷纷移居赵国北部草原,胡人商旅便也纷纷进入了赵国腹地城池.其时人口便是强盛根基,任何邦国都不会拒绝外族进入定居,一时间邯郸胡风极盛,胡人聚居区几乎占据了整个邯郸的西北城区.胡人商旅以从大草原输入马匹牛羊皮革兵刃,从赵国输出盐铁布帛五谷烈酒为主要生意.久而久之,这邯郸胡坊便成了中原列国对草原胡人商路的一个根基之地.胡人商旅淳厚粗砺,最认打过交道又守信用的老客,加之酒风极盛,于是这胡坊之中便多有胡地酒肆客寓.举凡大宗生意,胡商便将客商邀入酒肆先痛饮一番,成交之后,便再以热辣辣的胡女将客商留宿一夜.次日双方皆大欢喜,生意便磐石一般稳固.邯郸市谚云:"胡酒胡女,伊于胡底,泱泱胡坊,热风荡荡."说得便是这胡坊区的特异风景.
缁车驶进了最宽阔的一条石板街,又拐进了一条风灯摇曳的小巷.
进得小巷半箭之地,便见"岱海胡寓"四个大字随着风灯摇曳闪烁.缁车到得门前,便见门厅风灯下肃立着四名红色胡服的金发女郎.当先两人笑吟吟走了上来,一人打起车帘,另一人便伸手搀扶车中贵客.
"免了."吕不韦拨开了那只雪白丰腴的手臂,跨步下车,"云庐."
一名胡服虬髯的男子殷勤迎来:"云庐在后,主人请随我来."
胡寓散漫宽敞,与中原寓所大异其趣.进了灯火煌煌的门厅,便是一条宽约三丈长约一箭之地的竹篱甬道,胡人呼为箭道.常有客商酒后技痒,便在尽头栽一草靶炫耀箭法.穿过甬道,便是一片数十亩地大的绿油油草地,挺拔的胡杨疏密有致地围出了大大小小诸多"院落",一盏盏风灯在林间院落闪烁飞动,风灯之后的帐篷便是胡寓独特的客房.
穿过一条幽静的林间小径,便见两盏风灯吊在两根拙朴的青石灯柱上,"云庐"二字随风摇曳,恍惚间便是阴山牧场一般.进了灯柱一箭之地,便是一大三小四顶帐篷.虬髯男子在中间一顶白色大帐前停下脚步,昂昂拱手道:"禀报主人:云庐六亩草地,右帐三名侍女,左帐两名炊师,后帐是主人家老仆役.若有不时需求,摇动帐前风灯,奴仆即刻便到.禀报主人,禀报完毕!"
"胡人也学得周章."吕不韦笑着一挥手,"三侍女退去,右帐留下."
"主人!"虬髯男子顿时红脸,"三女白得像阴山雪,嫩得像岱海草,温顺得象绵羊,酸热的马(被禁止)像汩汩泉水!主人要退,便是瞧不起我岱海林胡!"
哈哈大笑一阵,吕不韦突然压低声音道:"生意成交之后再要.不少你金."
"嗨!"虬髯男子昂昂一声,便大步去了右帐.此时安置好车马的黄衫老者正好赶来,便在右帐外与虬髯男子嘀咕得几句.片刻之后,三名胡女便欢天喜地地跟着虬髯男子去了.
进得大帐一踏上六寸厚的羊毛地毡,吕不韦周身便是一阵酸软,不由分说便躺倒在地长长地伸展了一番.黄衫老者轻步进帐,叹息一声便道:"先生实在该有个女仆也.老朽之意,这便物色一个胡女进来."吕不韦骤然翻身坐起,笑道:"展个懒,却于女仆何干?"黄衫老者歉疚道:"先生万金之身,出行唯带老朽一人,身边诸事多有不便.老朽之见,一剑士、一女仆必不可少."吕不韦思忖片刻道:"女仆作罢.剑士倒是有一个也好,只是一时尚无适当之人."
"老朽之见,荆云义士便最好."
"荆云?大材小用也."吕不韦摇摇头却又恍然,"对也,请他举荐一个."
"好,此事老朽办理."黄衫老者笑道,"先生疲惫若此,晚餐用些甚个?"
"疲惫个甚?"吕不韦心不在焉地一挥手,"胡饼羊骨汤,薛甘醪."老者转身正要走,吕不韦却又突兀一句,"今日之事办得好!居所清楚了么?"黄衫老者恍然笑道:"些许小事,先生竟如此记挂?一切都清楚了,老朽明日禀报."吕不韦摇摇手:"不,晚餐用完便说."老者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便出帐去了.
片刻之后,一大盆浓稠雪白的羊骨汤、一盘黑厚劲软的燕麦饼、一桶异香弥漫的甘醪便捧进了帐篷.吕不韦狼吞虎咽一阵,顿时便是周身汗水,起身在后帐用热水一番沐浴,换上一领宽松的丝绸大袍,便唤来老总事会商.半个时辰后,黄衫老者匆匆出了云庐.吕不韦也漫步出了白色大帐,悠悠然进了树叶哗哗的胡杨林.
虽是初秋,邯郸的清晨却已经有了几分萧瑟的凉意.
一辆极是寻常的两马缁车出了岱海胡寓,几经曲折便辚辚驶进了一条隐秘幽静的长街,长街将尽,又骤然折进了一条石板小巷.小巷尽头又是一折,缁车便戛然刹住了.驭手回首低声道:"禀报先生:巷套巷,道窄不能回车."车中一声咳嗽,一个白衣散发人走下车来,对驭手低声吩咐了几句,缁车便丢下白衣人辚辚折了回去.
白衣人站在巷口一番打量,不禁便皱起了眉头.这条深藏长街之后的小巷煞是奇特:两侧是一色清森森的石板墙,高得足以遮挡四周屋顶的视线,原本便只有一车之路的小巷,在高墙夹峙下便成了一条深邃的峡谷;小巷口守着两棵冠盖硕大的老榆树,枝杈伸展相拥,将深邃的巷道峡谷变得一片幽暗,若是路人匆匆而过,站在老树之外绝然看不进巷口一丈;老榆树的叶子已经开始飘落,零星黄叶在巷中随风飞旋,沙沙之声更是倍显出落寞空旷.
思忖片刻,白衣人终是踏进了幽暗的巷道.
走进小巷丈许,一股腐叶气息便扑面而来.分明是石板巷道,脚下却没有丝毫声息,静得使人心跳.低头打量,年复一年的落叶已经堆起了两三尺深,惟有中间的腐败落叶有隐隐足迹,算是一条不甚明显的小径.几乎用不着揣摩,便知这条小巷极少有人进出.白衣人无声无息地走得一阵,蓦然便见右手石墙中一个门洞,一片黝黑的物事牢牢镶嵌在两边石墙之中.仔细一看,黝黑物事竟是两扇坚实的木门,门厅入深三五尺,外边还有三级台阶.
白衣人略一思忖,便用力拍门:"开门,我是债主——"
连喊数声,黝黑的铁包木门才咣当打开一方小窗,一个红衣小吏模样的中年人探出头来将来人端详一阵,便拉长了声调:"公子欠你账了?几多呵?"
白衣人愤愤嚷了起来:"这个公子欠债不还,还住得如此僻背,若不是我下势跟踪,谁个能找到这狗也嗅不出的巷子!快还我来,你等护着他我也不怕!我是外邦商人,我有邯郸官署的经商官文……"
"聒噪个甚!"红衣吏沉着脸,"说!欠你几多?"
"百金之数!长平大战时借的,快十年了.若是目下谁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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