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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第四部阳谋春秋

_2 孙皓晖(秦)
"老臣请杀李冰,以正天下视听!"驷车庶长愤愤然喊了一句.
"臣等请杀李冰,为秦政立威!"举殿一片呼应.
只有太子嬴柱与丞相蔡泽没有说话.嬴柱实在没有想到李冰会将水患归结到如此一个匪夷所思的话题上来,这还是水工么?如此狂悖之论,父王岂能容得?刹那之间,嬴柱后悔了,自己轻率地举荐了这个不识大体的水工,完全有可能连自己也给卷了进去,当此之时不能轻举妄动,只有等父王开口了再说.蔡泽却是另一番心思,自己新入秦国为相,欲行计然富国之策在关中治理泾渭,却总是不能雷厉风行;李冰所言"官不任事者,人祸之首也"分明便是自己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目下之策,便是不能杀了李冰,留下此人,便是自己在关中治水的得力臂膀.
"臣启我王,"蔡泽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口了,"李冰虽诋毁秦政,然终是有用之才,当罚为官役,许其在秦中河道戴罪立功."
"丞相差矣!"大田令直指蔡泽,"诋毁秦政,安可饶恕?"
看着若无其事淡漠微笑的草鞋布衣水工,大臣们更是义愤填膺,竟齐齐地吼了一声:"诋毁秦政,罪不可赦!",便将目光一齐转向了王座.
白眉猛然一耸,似睡非睡的秦昭王倏然睁开了一双老眼,却是一声冷笑:"诋毁秦政?谁个说说何为秦政?李冰怎个诋毁了?"便是这冷冷一笑轻轻一问,大殿中骤然便是死一般寂静,大臣们张口结舌竟没有一个人开口.秦昭王脸色一沉,笃地一点竹杖便站了起来,"尔等私心,老夫岂能不知?都怕我这老王脸上挂不住,都来逢迎.却没有一个人为国事着想,说一句耿耿直言.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商君所开秦政之风也.曾几何时,一至于斯?痛哉惜哉!商君之风安在哉!"眼睁睁看着须发雪白的老秦王挥袖拭泪,大臣们满面通红默然低头,一时大为尴尬.蔡泽与嬴柱更是如坐针毡直是无地自容.
良久,秦昭王转过身来肃然向李冰深深一躬:"先生不世良臣也,嬴稷谨受教."
李冰不禁扑地拜倒:"蜀人水深火热,秦王但念之救之,李冰愿戴罪效力死不旋踵!"嬴柱连忙冲过来扶起了李冰.秦昭王笑道:"秦政之要,便在富民强国,岂有他哉!蜀人亦为秦人,老夫敢不念之?先生耿耿风骨,老夫敢不用之?"笃地一点竹杖一字一顿道,"本王诏令:蜀地改行郡县制.李冰为蜀郡守,爵同左更,赐镇秦王剑,军民统辖以治蜀."
"我王明断!"李冰尚未开口,举殿便是一声赞同.
"先生还有何求,尽管说来."秦昭王却只目光炯炯地看着李冰.
"十年之期,李冰定还大秦一座金城天府!"
秦昭王哈哈大笑,苍老的身躯瑟瑟抖动着,一句话没有说便点着竹杖径自去了.
四昭襄王暮定计然策
蔡泽忙碌着李冰赴任,内心却是翻腾得江河湖海一般.
入秦为相眼看便是一年,自己的计然策还没有任何施展,便被这个不期然冒出来的李冰夺去了富秦首功.虽说蔡泽绝非狭隘忌才之辈,对李冰也是激赏有加,然则总觉得不是滋味儿.自己挟计然长策入秦,说动应侯范雎让贤荐贤,虽说也有唐举襄助之功,毕竟自己是真才实学胜算在胸.做了丞相,蔡泽却突然觉察到了秦国朝局的错综复杂与种种微妙,根基未稳便大张旗鼓做事,完全有可能一事无成便先淹没了自己!警觉之下,蔡泽放弃了立即着手治理关中河渠的方略,而将扎稳根基放在了第一步,决意不急于做事,内心便给自己立下了个"切忌急功近利"的规矩.大半年来,朝局奥妙已经看得清楚了,有太子之名而无太子之实的安国君嬴柱,显然将自己看成了未来股肱.几方有实力的王族大臣,也都或明或暗地向自己示好.军中大将们也与自己熟络了许多,开府丞相的为人口碑眼看着便立起来了,一河冰水也眼看着竟是渐渐开了.只要自己摸准老秦王对身后大事的确定安排,蔡泽便可以放开手脚做事了.如此一来,蔡泽很是为自己这种范蠡式的智慧欣然陶醉不已——盈缩自如,明睿保身而后立功,大有陶朱公之风也!
然则,这种欣然陶醉却被老秦王冷冰冰撕碎了.
当李冰的人祸说震惊朝堂而举殿喊杀时,唯有蔡泽提出了不杀而役使的主张,断语便是"虽诋毁秦政,然终是有用之才".在那刹那巨变之时,蔡泽闪出的念头便是:既要给老秦王留足脸面,又要保住李冰为我所用,还要显示开府丞相的胸襟似海.就官场急智而言,能在间不容发之际三面皆顾,实在已经是难能可贵了.然则,老秦王冷冰冰一句"何为秦政",蔡泽便立时大感不妙.后面那些痛心责难虽是面对请杀李冰的大臣们说的,却更是令蔡泽脊梁骨发凉.其中根由,便是老秦王对他这个开府丞相的主张连一个字也没提;没提不是遗忘,而是生生显出了冷落,显出了他比请杀的臣子们更有私心!更要紧处,事先老秦王已经与他商定了朝会事宜:李冰应对之后,由他与太子嬴柱一起酌情提出对李冰的任用,老秦王首肯而已;可情势一变之后,老秦王竟全然抛开了他与太子,断然亲自下诏,将李冰这个布衣水工一举擢升为郡守,且是左更高爵赐镇秦王剑,直是匪夷所思!诏命一宣,老秦王连他看也没看一眼便径自大笑去了.此情此景,情何以堪?
毕竟,蔡泽不是平庸之辈.散朝之后冷静思忖,他猛然悟到自己又犯了入秦之初说范雎的大错:不从谋国做事处着眼,而只以全身自保为念,才有了立足于权术的种种应对;此等作为在山东六国可能不失为高明,然在秦国却是注定碰壁!为相近年不施展,大才在前无胆魄,所谓的计然策只剩下了吆喝,老秦王何等君主,便觉察不来么?蔡泽啊蔡泽,你在范雎面前已经碰壁了一回,这次又碰一回,当真其蠢如驴也!当日若非唐举指点,范雎何能隐退而举荐你入秦为相?目下没有了唐举此等高人,你却如何?难道就无可救药了?果真如此,你蔡泽还有脸做燕山名士了?
蔡泽狠狠地咒骂了自己一番,静下心来仔细揣摩,立即明白了该当如何.
第一件事,全力以赴地为李冰入蜀做好铺垫.老秦王如此重用李冰,给李冰的权力比王族大臣出任的蜀王蜀侯还大,显然便是将治蜀重任一举压在了李冰肩上.若依原先的立身之道,蔡泽自然也是赞同无疑,然而却绝对不会周详谋划,更不会全力以赴.经此朝堂之变,蔡泽郑重告诫自己:一定要大道谋国无私做事,否则便将一事无成灰溜溜地离开秦国!全面权衡了秦国大势与蜀地之危局,蔡泽确认老秦王决策堪称明断,李冰天赋奇才更兼风骨凛然,确是治理蜀郡的上上人选,非但要全力支持李冰,更要将治蜀当做富秦大政,当作该由丞相全局调遣的大事来做,绝不能泛酸掣肘!
虽则如此,蔡泽总觉得此事有失周全,记得老秦王下诏之时自己心头便是一闪,可当时没想明白,也不敢说,便将这个疑惑压了下来.如今公心一起,此事顿时明白如画,——秦法有定:无功,得任事而不得受爵;连张仪之武信君与范雎的应侯,都是在任相建功后封爵的,而蔡泽这个丞相则至今尚无爵位;今李冰固当大任,然尚未赴任便得十二级高爵,秦法岂不错乱失序?此例一开,后必仿效,秦法岂不沦丧?秦国奖励军功,要害便在这爵禄之上,爵禄滥赐,必伤朝野功业报国之心,岂是小事?
想得明白,蔡泽立即上书秦王,剖析了其中利害,直言不讳地"请除李冰爵位,以正秦法"!蔡泽已经想好,秦王若有责难或不予理睬,自己便立即请辞.不想上书次日,老秦王便紧急召蔡泽进宫,当着太子嬴柱的面,对蔡泽当头便是一躬:"丞相公心护法,本王谨受教也!"蔡泽热泪盈眶,当即便请命自任蜀道总使之职,以六年之期开通蜀道!秦昭王很是惊讶,但却呵呵笑了:"丞相甘赴难事,足见已将治蜀纳入大局了,老夫欣慰也.然则,此事非纲,丞相还是任用一个属官去做了."说罢便打着呼噜睡着了.
怏怏而归反复思忖,蔡泽最后还是认定老秦王没错.的确,无论这条路多么重要,毕竟都不是纲,一个丞相做了修路总使,谁却来统摄全局政事?纲为何物?全局要害也,大厦梁柱也,开府丞相之职责也.开府丞相不总揽全局,却要做一方路工,老秦王如何不失望?看来,自己的第二件大事应该着手了.
一月之后,丞相府颁布了在蜀地推行郡县制的法令,开通蜀道的诸般事务也做实了,李冰入蜀的属员配置也全部就绪.就在五月大忙到来之时,蔡泽与太子嬴柱率领全体朝臣在咸阳南门外郊亭为李冰饯行.李冰爵位被除,大臣们疑惧消散,对李冰变得真诚了许多,纷纷举着酒爵对李冰诸般叮嘱,李冰却始终都是那种淡淡漠漠地微笑着.
蔡泽却担心这位深得老秦王激赏的水神记恨,特意自己驾着轺车将李冰单独送到了南山脚下,临别笑道:"公若治水有成,蔡泽第一个为公请命,必使公高爵于国也!"一阵愣怔,李冰便是哈哈大笑:"原来丞相心病在此,在下何其蠢也!"说罢下马肃然一躬,"李冰生平之志,唯求一官身水工领民治水.能得郡守之职,统摄一方民力财力,于治水有百利而无一害,固此欣然受之也!水患消除,蜀地富庶之日,秦国便没有了李冰,何言高爵于国矣!"蔡泽大是惊讶:"先生师陶朱公之风,功成身退?"李冰摇头笑了:"我为水工,天下水患未尽,安敢言功成身退?"说罢一声告辞,便上马去了.
愣怔怔看着李冰人马隐没在了南山谷口,蔡泽方才长叹一声,回车进了灞水河道.午后炎热,走得几里蔡泽觉得干渴,便在道边一片树林中停下轺车,坐在一方大石上打开水囊喝了起来.正在此时,却听道边辚辚车声,一人笑道:"高人便高,丞相果然在此也."蔡泽抬头一看,一个胖大的身躯已经已在眼前,不是嬴柱却是何人?
"安国君荒野来寻,莫非又来采药?"蔡泽揶揄地笑着.
"愧对丞相,嬴柱这便赔礼了."嬴柱深深一躬,便坐在了对面大石上,"丞相举荐名士助我,嬴柱举动却未预闻丞相,实在有违君子之道.然则事有原委:嬴柱原以为丞相不世大才,嬴柱即或出得几彩,何能掩丞相光华!却未曾料到,丞相迟迟不行计然长策,竟让嬴柱先出治蜀对策,陷丞相于难堪境地.凭心而论,嬴柱实为父王所逼,对策自保,未曾虑及其他,尚请丞相见谅."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也!"蔡泽瞪起了一双细长晶亮的三角眼,很想嘲讽地笑一笑,弥漫在脸上的却是无法掩饰的惊讶,"安国君但说,君之所为,是否士仓指点?"
"是.不全是."
"此话何意?"
"士仓告诫:谋国有大道,根基在功业,身为储君重臣,不能尽以权术立身也.自省往昔行径,嬴柱抱愧无以自容.仔细想来,蜀乱根源原本清楚.水患、路塞、王侯领地自治,此中弊端谁个不知?无人点破者,无非畏惧伤及王族利害而已.得先生训诫,嬴柱决立公心正道,便有了那卷说真话实话的上书.如此而已,实在平常得紧."
良久默然,蔡泽终是一声喟叹:"谋国有正道,根基在功业.士仓说得好啊!"
"嬴柱今日寻来,便是想给丞相一个消息."
"噢?安国君又要出惊人之举?"
"哪里话来?"嬴柱细长的眼睛闪烁着,"父王决意巡视关中,丞相有何见教?"
"如此说来,安国君奉王命随行了?"蔡泽心下惊讶,脸上却很是淡漠.
嬴柱摇摇头道:"今晨进宫探视母亲,方才得知."
"没有大臣随行?"
"详情不知."
"甚时起行?"
"三日之后."
"好!事或有救!"蔡泽一掌拍下,又连连摇晃生疼发红的瘦手,"这个机会断不能错过,你我都须得同行巡视.说说,安国君有何谋划,要老夫给你让道么?"
"两岔了,两岔了."嬴柱连连摆手,"我本无随行之心,只是不解父王何以甘冒风险老迈出巡,特来向丞相求教而已.丞相怀计然之学入秦,对治秦富秦必有通盘划策,我却争个甚道了?嬴柱今日申明:此后必与丞相协同谋国,助丞相推行长策!"
"安国君果真鱼龙之变也!"蔡泽红着脸哈哈大笑几声,站起来在大石前转悠着,脸色便沉了下来,"秦王年逾古稀,绝不会有再次出巡了.执意为之,其意明白不过:治蜀大事上道,秦王已生急迫之心;不知会同行,便是对你我失望,岂有他哉?"
"丞相大是!"嬴柱霍然起身,"我正欲全力报国,父王何其不明也?"
蔡泽摇摇头:"也是事出有因:老夫是蜗身不展,长策虚置.安国君大约是偶有识见而常无胆魄,缺少担待了.事证在前,怨不得老秦王也."
"如此说来,一番心血付之东流了?"嬴柱不禁便红了脸.
"莫急莫急."蔡泽摆摆手笑了,"目下,你我之于秦王,犹(又鸟)肋耳,弃之可惜,咥来无味,明白?"见嬴柱困惑摇头,蔡泽笑了,"安国君不用费神这等事,只安一颗全力为政知无不言的心便了."
"不能随行,对谁个言去?"
"此事老夫担承,保你三日后随行出巡."说罢大手一挥,"走!该回去了."摆着罗圈步便摇出了树林,片刻之间,两辆轺车便向晚霞中的咸阳城辚辚驶去了.
五月初旬,南风吹拂,关中原野倏地遍野金黄.咸阳也顿时热了起来,连晚风中也裹着烘烘的燠热之气.秦昭王最是怕热,要在往昔,早该到章台去避暑了.然则,章台虽好,离咸阳也只有百里之遥,却终是离开了中枢之地.当此国事艰危朝野浮动之际,国王威权便是镇国利器,秦昭王如何敢须臾离开?说起来,自长平大战后秦昭王已经是十余年没出王宫了,纵是夏日燠热,也只有忍了.
热归热,国事还是不能耽搁.给事中几番选择,秦昭王便允准了在后宫园林的滈池边召见一班老臣.这滈池是东引滈水入宫成池,再南流出王宫园林入渭水,是关中两水在咸阳王城结成的一颗明珠.池中活水流动,碧绿汪洋.岸边垂柳成行,时有大石亭面水临风,实在是比大冰镇暑的王宫书房还清爽了许多.今日,外围最宽敞的一座石亭便做了小宴铺排.明月刚刚挂上树梢,一班应召老臣便陆续来了,一时间交错行礼谈笑风生,池边一片喜庆.
谁也没有料到,老秦王这番召见的竟是清一色的经济老臣:大田令(掌农事土地)、太仓令(掌粮仓)、大内(掌物资储备)、少内(掌钱财流通)、邦司空(掌工程)、工室丞(掌百工制造)、关市(掌商市交易并税收)、右采铁(掌采掘铁矿石)、左采铁(掌冶铁),还有一位驷车庶长,齐楚楚十位老臣.这十位臣子虽然都是经济大员,爵份、执掌、隶属却是三等:驷车庶长为高爵王族大臣,因执掌王族封地生计,关涉经济而被特召;大田令、太仓令、邦司空三位,为经济官员之首,位列朝堂大臣,直向秦王奏事;其余六位,则是开府丞相的属官,大体皆是大夫级中等爵位,寻常情势下都是听命于丞相而不直接面对秦王.此等官员职爵虽低,却都是实权在握,直接与百业庶民打交道,便被坊间国人呼为"业官",即专精一业之官员.
依国事法度与秦国传统,这般三等臣子合为一体被国君召见,是从来没有先例的.也许正是因了这个缘故,老臣子们礼遇寒暄之后,便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
"足下瞅瞅,召来一班致仕老朽,你说老秦王要做甚?"
"无非要大行敬老之风,老王先自垂范朝野,岂有他哉!"
"老哥哥可笑也!若行敬老,能独敬我等食货之老?其余老臣便不算老么?"
"大是大是!老夫之见,大约还是老王要谋经邦济世之策,要我等建言献策."
"不不不!"一老连连摇头,"属官尽在,丞相缺位,能做朝会谋划?"
"对也!丞相不来,忒也托大!"一老竟愤愤然了.
"禁声禁声."一老低声笑道,"丞相能不来么?那是未奉王命,不得见召."
"这就奇了.一年丞相便不见重,匪夷所思也!"
"不召丞相,老秦王有精神?听得完我等絮叨?"
"听得完听不完不打紧,要紧是谁个总揽推行?老秦王自个动手么?"
"这不对了?说说而已也,听听而已也,莫得当真了."
便在老臣们惊喜忧戚莫衷一是之时,便见四盏风灯悠悠从池边而来,老臣们立时肃静了下来.风灯渐行渐近,却见老秦王坐在两名武士抬着的荆山竹榻上,雪白的长发散披在佝偻的肩头,宽大的麻布袍袖几乎苫盖了小巧精致的竹榻,一双老眼始终微微闭着,时不时传来一声断续的呼噜.看看将近石亭,走在竹榻旁的给事中轻轻咳嗽了一声,老秦王立即睁开了双眼,呵呵笑声便随风飘了过来:"老人都到了,好啊!不用见礼,各自入座,先吃喝着了."说话间竹榻稳稳落地,秦昭王拂开了前来扶他的给事中,竹杖一点便站了起来,微微颤抖着霜雪般的头颅一步步挪了过来.
"参见我王!"老臣们肃立在亭外各自座案旁,齐齐地躬身施礼.
"坐了坐了."秦昭王呵呵笑着靠进了特设在石亭宽大台阶上的坐榻座案,伸展着腿脚扫视了老臣们一眼,"谁不能席地?说一声,换坐榻了."
"臣等尚可."老臣们齐齐地回了一声.
"老来能屈伸,好事也!"秦昭王感喟一句,便举起了大爵,"都是一班老人,竟是多年未曾谋面.来!先干一爵,诸位硬朗康健!"
"我王万岁!"老臣们兴冲冲一呼,便纷纷举爵汩汩饮了下去.
"难得也!"秦昭王悠悠啜了两口,放下酒爵笑道,"今日月明风清,与昔年老人一聚,实堪欣慰.诸位尽皆经邦济世之臣,掌事务实,熟悉我土我民,虽致仕有年,时或有上书言事者,足见老人忧国之心未尝有减也!"激励一番,秦昭王便是一声叹息,"天意也!长平大战后,老夫有失洞察,三战皆败,国力大减,竟不能出函谷关逐鹿中原,诚令山东六国笑耳!当此之时,如何使秦国再起?如何使根基夯实?老夫竟无良策以对,便想请老人一谋.诸位但以国事为重,尽可直言相向,毋得有虚."
亭下一片寂静,原本隐隐约约地呱呱蛙鸣与悠悠蝉声竟显得有些聒噪了.见老臣们的目光都看着驷车庶长,秦昭王便是哈哈大笑:"有言在先:今日只论职事所能,不论官爵高低.老庶长不涉实务,懂个甚?请他来还不是为了做起来方便?太子丞相都没来,就是为了诸位说话方便.毋得多虑,但说无妨."
"老臣有话."太仓令颤巍巍站了起来,"长平大战前老臣掌仓,其时大秦腹地六座仓廪尽皆盈满,庶民小户犹有百斛存粮,更不说汉水房陵仓、楚地南郡仓、河内野王仓、阴山云中仓,仓仓足储.我王昔年入河内督导长平后援,不患粮秣不足,唯患运力不逮,何等气象也!倏忽十余年,秦国腹地仓廪存储不足三成,山东外仓更是压仓犹难.近年关中旱涝不均,土地荒芜,年成大减,庶民家仓消耗殆尽,已成春荒望田之势.惟其如此,老臣以为,当今第一要务,便是增加年成,足仓足食!"
一言落点,末座右采铁已经站了起来:"臣启我王:自我大军退回关内,宜阳铁山复被韩国夺回,铁石所需便难以为继.咸阳铁坊开工不足两成,兵器打造已经停顿,唯能小修小补而已.大型兵器非但十余年未添一件,且多有锈蚀坏朽而无以修葺.如此再有数年无铁,大秦之强兵将不复在矣!"
"如何如何?"秦昭王嘴角猛烈一抽搐,"年前国尉尚且有报:铁石足兵,不足为虑.如何便是如此窘境了?"
左采铁昂然站起高声道:"大秦官风今非昔比,我王听得几多真话!"
秦昭王脸色倏地阴沉了下来,却终是生生忍住,腮帮咬得鼓鼓地狞厉一笑:"诸位但说,兜底儿说真话,老夫要得便是个真字!"
"我王求真,老臣敢不谋国?"关市起身慨然拱手,"自山东六国重起合纵,我军大败于信陵君统率的救赵联军,关外入秦商旅便锐减八成!咸阳尚商坊原本是万商云集,物流如河,而今却是萧疏冷清,百不余一.偌大咸阳南市,原本是与北地胡商交易牛羊战马的天下大市,如今也减少了四成上下.商市萧疏十余年来,山东大商之税锐减九成,其余关市税金大减六成,若无盐铁两项支撑,大秦商市几于崩溃矣!"
"老臣也有话说."老态龙钟的前少内颤巍巍站了起来,"老臣昔掌钱财,府库存金三万六千镒,秦半两通行天下,年铸六千八百三十四万枚,珠玉宝藏并各种古董器物一万六千二百五十三件.但有秦使东出连横,在在挟金千镒之上,其时不患无钱,唯患无才,却是何等气象!然则,今日之拮据,老臣委实难以出口……"一语未了,竟是期期唏嘘语不成声.
秦昭王白眉猛然一耸:"今日如何?府库没钱了?"见举座无声,秦昭王不禁勃然大怒,"谁知道今数?说!"旁边侍立的给事中躬身低声道:"臣启我王:秦法有定,府库存金素为邦国机密,致仕臣子无由过问.臣因王宫用度,与府库多有来往,大体揣摩,府库诸项钱财合计,大约只是昔日三成上下."
"岂有此理!"秦昭王笃笃笃连跺竹杖,满脸沟壑都抽搐起来,见老臣们一片惶恐,竟生生咬着牙关压下了怒火长吁一声,"老夫非对你等也,说吧,还是那句话,兜底说!"
一时间老臣们纷纷诉说,大内说器物存储不足以应对一场大战,大田令说关中大量数万亩良田变成了荒芜的盐碱地,昔年入秦的山东移民已经开始悄悄外逃;邦司空说民力唯艰,仅靠刑徒劳役根本不足以开通蜀道;工室丞说百工作坊已经有一半停工待料,连兵器维修的皮革、生铁、木材等也不足用了;连驷车庶长都说,王族封君的封地这些年也是水旱频仍年成大减,有几家非但无力纳赋,还得王族府库倒贴……总之是人人诉说艰难,缅怀昔日大秦强盛,无不感慨唏嘘.
说着听着,秦昭王的怒火似乎渐渐地平息了,只是那双雪白的长眉紧紧缩成了两个白钻,听到末了便是冷冷一笑:"再难再苦,总得有个出路不是?诸位说说,当此艰危之际,当如何使秦国再起了?哭穷哭难,顶个鸟用!"
一句粗鲁的骂声,老臣们惊愕得面面相觑无话可说!骤然之间,老臣们觉得未免也太兜底了,老秦王脸上也是实在搁不住了.可是,要让老臣们当下谋划对策,却是谈何容易?且不说这些老臣子致仕多年已经不谋其政,纵想谋政,也都是人各一业的事务传统,谁个能有通盘长策?更兼原本便已经觉得说得太多,谁还敢贸然对策?愣怔错愕之下,竟是都低头盯着案上的酒菜痴痴发起老呆来.
"散会!"秦昭王竹杖笃地一点,便站起身冲冲大步去了,慌得给事中与几名武士连忙一溜小跑赶了上去,竟将一班老臣丢在了池边无人理会.
回到书房,秦昭王脸色铁青,靠在坐榻里泥雕木塑般望着黑沉沉屋梁,吓得书房内外的内侍侍女大气也不敢出.过得顿饭时光,秦昭王猛然站了起来大喊一声:"传诏长史:明日立即出巡关中!"给事中答应一声便飞步去了.片刻之间,长史捧着一方木匣匆匆来到,进门便道:"启禀我王:丞相蔡泽夤夜紧急上书."秦昭王冷冷道:"本王在宫,为何不来直说?"长史道:"丞相是要晋见,臣言我王今夜早寝,丞相思忖再三说声难得,便留下书简去了."秦昭王扫一眼木匣上的泥封喘了口粗气:"打开."说罢靠在坐榻大枕上便眯缝了一双老眼,"念来听听."
长史念得几句,秦昭王猛然睁开眼睛连连摆手:"且慢且慢,从头再念."长史一点头,抑扬顿挫的声音便在书房清晰地回荡起来:
臣蔡泽顿首:入秦有年,臣未展长策,心实有愧.期年揣摩踏勘,臣对再度强秦已有定见,述其大要,王可忖度.长平战后,秦国大衰,跌至惠王东出以来最低谷.其间根本,在于秦国本土经济一直未有长足开发.往昔秦之殷实,一在积累,二在扩地,三在掠国.自我王即位,五十年大战连绵,连夺河东、河内、彝陵、南郡四地,魏楚韩周之累世财货,泰半入秦矣!上党与强赵相持三年,而终能长平一战大胜,唯赖秦国财货囤积之盛耳.然终因未能一鼓灭赵,财货自此无所进项也.及至再行灭赵,三战败北,举国积财消耗八成有余矣!更兼近十余年六国合纵锁秦,入秦商旅锐减,咸阳百业萧条,关中水旱不均,蜀地水患民乱叠生,关外四郡复失,内无食货之根,外失财货之源,秦之国计民生终陷凋敝矣!然则,困境并非无救.臣以为:秦欲再起,当一反往昔积财之道,以腹地开发为本,以扩地掠国为末.唯本土民生蓬勃茂盛,强国之根方无以撼动也!惟其如此,臣有七字方略:明法、整田、重河渠.实施于国,则当以关中平川为轴心,蜀中陇西为两翼,消弭水患,泻卤出田,老秦本土当成天府也!盖秦国新法虽有蛀蚀,然根基坚实,朝野无变乱之虞,唯国策得当,十年之期,强秦再起有望矣!
"念啊!"秦昭王霍然睁开眼睛,敲打着坐榻扶手.
"启禀我王:丞相上书完."长史将竹简放上书案,"丞相有言,明日午后入宫晋见,尚有详实对策说王."目光一阵闪烁,秦昭王轻轻点了点竹杖:"念也念了,你以为这对策如何?"长史恭谨道:"臣不谋大政,对丞相长策无以置喙,唯觉论秦之失似有太过,邮传朝野,恐与国不利."秦昭王目光又是一闪:"你是说,此书不邮传郡县?"长史低声道:"依据秦法,丞相之国事书当邮传郡县知晓.然此书指斥历代秦王国策有失,臣恐徒乱民心.以臣之见,可以'该书未涉实政'为由,留宫不予邮传."
秦昭王默然了,凝神思忖片刻突然一拍坐榻扶手:"不!全书抄本照发,并责令各郡县立即上书以对!"说罢起身向给事中一挥手,"备车,丞相府."长史尚在愣怔之中,秦昭王已经点着竹杖出了书房.片刻之后,一辆遮盖严实的黑色篷车在几名便装武士簇拥下出了王宫,便向东面的大街辚辚驶来.
新丞相府坐落在正阳道的北侧,七进官邸,属官官署应有尽有,只是没有后苑园林,便显得宏阔不够.其间原由,便是蔡泽尚未定爵,入主范雎的应侯丞相府多显唐突,秦昭王当初便下诏另辟了这座闲置官署做了蔡泽丞相府.黑篷车到了府前,便见府门风灯明亮,各色吏员穿梭般出出进进,车马场也是满荡荡没有空位,秦昭王不禁大是惊讶,便低声吩咐驭手绕道后门进府.
从后院一路前行,后三进院落一片寂静,廊道转角连风灯也没有.将近府邸中段的国事堂,领道的老仆便向行榻旁的给事中示意停步,自己要去通禀丞相.秦昭王却摇了摇头,竹杖一点便从武士抬着的行榻上站了起来,径自向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去.给事中低声吩咐几句,让武士们原地守侯,便只带着一个长衣带剑武士匆匆跟了上来.
国事堂是丞相府第三进庭院的公务大堂,形制便如一座小型宫殿,前有六级宽阶;庭院两侧便是属员官署;庭院中央便是传送政令的谒者亭,亭外一车一马,随时准备将丞相国事堂用印的政令传送出去.在整个丞相府,这第三进庭院便是中枢所在.此时已经三更末刻,庭院中的每间官署却都是灯火煌煌大门洞开,遥遥看去,吏员们不是埋头书案便是匆匆进出,连谒者亭都是灯火通明驭手在车,一副待命出发的模样.
秦昭王脚步悠悠,心下却是疑惑:近日并无国事定断,这蔡泽连夜忙碌个甚来?莫非有了紧急军情?六国攻秦了?及至扶杖摇上六级宽阶,站在廊下向大厅中一张,秦昭王不禁愕然——面对大门的北墙上张挂着一幅巨大的《秦国兆域图》,凡有山水交汇处便有大大的红点绿点,黑瘦的蔡泽正站在图下对几名属官指点着挂图说话,两厢一张张书案前的吏员们则一边埋首翻阅卷卷竹简,一边不断地拨动算器,竟没有一个人抬头.大约顿饭时光,蔡泽与属官们会商完毕,一回头才看见秦昭王站在廊下,愣怔之下一时竟张口结舌.
"丞相夤夜忙碌,老夫也是看得痴迷了."秦昭王呵呵笑着便进了大厅.
"我王这厢坐."蔡泽恍然醒悟,连忙便将秦昭王向自己的主案前领引,无奈主案前却是相府长史与几名属官正在稽核什么,一边忙碌一边争执,对身后事浑然不觉,满厅竟没有一个空闲处落座.蔡泽正在尴尬,秦昭王却抬起竹杖一指朗声笑道:"好!一派振兴气象也!国事若此,夫复何言?"蔡泽连忙拱手道:"臣未向我王禀报便清理举国府库,此时尚未理出头绪,臣之过也,请我王处置."秦昭王慨然一叹:"丞相言重也!公心谋国,何过之有?本王当国五十余年,别无长处,唯这放手臣下任事,还是说得也!前有太后穰侯,后有武安君应侯,无论本王亲政与否,何曾因大臣集权任事而生龌龊?天下人才,唯敢任事者方可成事.丞相振作,老夫高兴尚且不及,谈何罪过处置矣!"蔡泽低声道:"臣有一上书,言及先王之失,心下正在惶恐不安."秦昭王点着竹杖哈哈大笑:"丞相没读过先君孝公之《求贤令》么?不数先君之错失,安有秦国变法!邦国要富强,便当因时而变,祖宗之法何足畏也?"
"臣谨受教也!"蔡泽大感振奋,当即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万岁!"大厅吏员们一片欢呼.
"好好好,便万岁一回."秦昭王雪白的头颅颤动着呵呵笑了,"你等忙了,我与丞相另找个地方说话."蔡泽连忙一拱手:"前四进皆满,臣冒昧请我王入臣寝厅."秦昭王点杖笑道:"好,便是寝厅,左右好歇息了."
直到雄(又鸟)高唱天色发白,那辆黑篷车才辚辚离开了丞相府.
三日之后,秦昭王在丞相蔡泽与太子嬴柱陪同下出巡关中,再任经济大臣十五人一体随行,除了老秦王一辆宽大结实的辒凉车,其余官员尽皆轻骑,出了咸阳东门便沿着渭水河道向东而来.这辒凉车是特制的宽大车辆,人在其中可坐可卧,车厢的弧形顶盖有可闭可阖的天窗,左右两边也有窗牖,外有粗麻布车衣,垂衣闭窗则温,去衣开窗则凉,故曰辒凉车,也叫辒车.后来始皇帝死于酷暑,尸体便用这辒凉车运回,辒凉车便渐渐演变为丧车,也叫安车,这是后话.
车马东出咸阳数十里,便是关中大县高陵地面,这高陵县正在泾水入渭水的交会地带,东接秦国故都栎阳,一马平川,也算得秦国腹地的上等县了.秦昭王怕热,一直坐在大开的车厢天窗之外,四野风光尽收眼底,眼见城池外的田禾已经收割净尽,农人们正忙着引水灌田,田畴中却时不时传来一阵激烈的吵嚷,便不禁大奇:"夏灌好事,农人们吵闹个甚?"
车旁蔡泽马鞭遥指答道:"关中水荒,历来夏灌争水,吵闹便是家常便饭了."秦昭王不禁便大皱眉头:"怪也!关中八水环绕,如何便有水荒?"蔡泽一拱手道:"我王醉心战事,未尝详察关中山水农事.关中虽有八水,然引水灌田之河渠却始终只有一条,便是穆公时百里奚在郿县修成的百里渠.其余各县庶民灌田,全部依赖老井田制遗留的残渠,与民户自开的毛渠.这残渠毛渠,渠道窄浅,极易淤塞.战事多发,县吏、亭长、里正等一班吏员忙于催纳赋税,民众则忙于收种与战时徭役,众多残渠毛渠无暇修葺,夏灌之时引水极少,自然便要争吵起来."蔡泽说得扎实,秦昭王不禁便红了脸道:"那井田制里外四层水网,井渠、里渠、社渠、成渠,外接河流,如何目下便成了残渠?"蔡泽笑道:"我王有所不知也.三代之时,地多民少,井田制水利自然规整.然千年之下,江河水流人口土地已经沧桑巨变,井田制已成古董废墟,其里外四层水渠早成荒草干沟,无引水灌田之利,有助长洪水之患,且大占田土,是以才有商鞅变法的'废井田,开阡陌'.这开阡陌,便是平整井田制遗留的废路废渠为耕田.据臣踏勘,关中二十三县,保留的井田残渠只有五条,每条宽不过六尺,长不过二十里,对于抢时抢种之夏灌,无异于杯水车薪也!"
秦昭王默然了,咣当咣当的车轮沉重地碾在心头,竟是良久无语.多少年来,秦昭王都自信自己是个明君,知国知人洞察烛照,对秦国的操持绝不会有差.然今日一到栎阳,自己对民情民生便是如此生疏,遑论偏远之地?一时百感交集,秦昭王便是一声叹息:"邦国生计,卿能如数家珍,实堪欣慰矣!"便闭起一双老眼不再说话了.
蔡泽说一句我来领道,便匹马前行,出了官道两层护林便向田间村路东去.
半个时辰后,车马从渭水北岸的田野接近了栎阳地面,突兀一阵白茫茫风雾卷来,秦昭王"噫!"的一声揉揉眼睛,接着便是几个响亮的喷嚏,连连摇手吭哧道:"甚地方?有白毛风!"蔡泽咳嗽着高声道:"渭北斥卤地,民人呼为硝碱滩!我王看了——"
秦昭王费力睁开老眼,脸色便倏地沉了下来.遥遥望去,白如雪地的盐碱滩茫茫无涯,间或有大片荒草形成的雪中绿洲,极目而尽,没有一个村庄,只有一片片粼粼水光在阳光下闪亮.时有大风掠过,片片白色尘雾便从茫茫荒草渗出的盐碱渍水滩卷地扑面而来,竟是森森可怖.
"如此硝碱滩,关中几多?"秦昭王嘶哑地喊了一句.
蔡泽挥舞胳膊指点着:"咸阳以东六十里开始,再向东三百里,渭北平川断断续续全部如此!关中耕地,主要在渭水南岸,渭北一半,差不多白白扔了!"
秦昭王阴沉着脸一指:"走,塬上看!"
车马上得一座树木稀疏的土塬,但见北方天际山塬如黛,背后便是渭水滔滔,这茫茫白地夹在渭水与北山之间断断续续向东绵延,活脱脱关中沃野的一片片丑陋秃疤!在这片片秃疤中,绿兮兮的是茫茫荒草,白森森的是厚厚碱花覆盖的寸草不生的白毛地,明亮亮的是渗出草地的比盐汁还要咸的恶水.水草之间蓬蒿及腰狐兔出没蛙鸣阵阵,却偏偏是不生五谷!
"这这这,关中沃野,何以有此恶地?"秦昭王生平第一次茫然了.
蔡泽马鞭指点着渭水南北道:"关中八水,五水在渭南,渭北唯泾水洛水也.自周人建沣京镐京始,河渠灌溉便多在渭水以南,故渭南之地多为沃野田畴.渭北则因河流少开垦少,原本多为草木连天的荒原.渭水流经关中中央地带,河床南高而北低,但有洪水便向北溢流蔓延,在草木荒地中淤积成滩,无以排泄,久而久之便积渍成这种白土斥卤地,民人呼之为硝碱滩者是也."
凝望之下,秦昭王突然眯缝起老眼一指:"那片白滩有星星黑点,是人么?"
"那是扫碱民人."蔡泽接道,"硝碱成害,也有一蝇头小利,便是出碱.渭北庶民除了耕耘仅存坡地,便凭扫碱熬碱谋生."
"扫碱熬碱?能谋生?"嬴柱惊讶地插了一句.
蔡泽指着白茫茫滩地道:"这白地寸草不生,却有浸出的晶晶碱花.民以枯干蓬蒿结成扫帚,在滩地扫回碱花,加水以大锅大火熬之,泥土沉于锅底,碱汁浮于其上.将碱汁盛满一个个陶碗,一夜凝结,便成一个大坨,秦人呼为'碱坨子'.碱坨子化开,便是碱水.精者可以厨下和面防止面酸,粗者可以鞣皮.非但咸阳皮坊常来购买,即便胡人入秦,也必来收购碱坨子带回.渭北农人之生计,便赖此蝇头小利以艰难度日矣!"
"好事也!艰难个甚?"嬴柱更是困惑了,"天生硝碱,不费耕耘之力,大扫卖钱便是,钱换百物,如何还是艰难度日?"
"安国君有所不知也!"蔡泽叹息一声,"就成碱而言,这白茫茫滩地也分为几等,并非处处都有碱花可扫.你看,蓬蒿荒草之地便没有碱花,渍水过甚处也没有碱花,惟有那浸透盐硝却又未渍出咸水,潮湿泛白而又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才有碱花生出.更有一样,碱花也是夏秋多生,冬春便成白土烟尘.如此一来,能扫碱处也是寥寥几处,何能大扫大卖做摇钱树了?"
秦昭王不禁悚然动容:"老夫生为秦人,五十余年过秦无数,却是熟视无睹也!卿本燕人,对秦地却有如此深彻了解,孰非天意使然矣!"
"人各用心,原不足奇也."蔡泽第一次在老秦王面前显出了天下名士的洒脱不羁,"计然之学,讲究得便是察民生知利害.臣师计然之学,悉心勘察天下各国之经济民生近二十年,入秦之先,臣便曾在渭水泾水间奔走两年有余.否则,臣何敢入秦争相?"
"名士本色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夫竟几几乎走眼矣!"
"原是臣公心有差,亦不谙官道所致."蔡泽红着脸深深一躬.
"好事多磨,何消说得!"秦昭王慨然一点竹杖,"你只说,秦国出路何在?"
"远近两策,可保秦中富甲天下!"
"近策?"
"三年之内,大力整修渭北残渠毛渠,确保可耕之田足水保收!"
"远策?"
"十年之期,引泾出山,东来泻卤,成秦中良田三百万顷!"
嬴柱急迫插话:"丞相慎言!三百万顷,岂非痴人说梦?"
蔡泽却是悠然一笑,马鞭遥指西北道:"我王且看,泾水遥出故义渠国山地,经中山瓠口东南流入渭水.若得西引泾水出中山瓠口,于塬坡高地修干渠三百里,向东注入洛水.再于三百里干渠上开百余条支渠,向南灌溉冲刷,此谓泻卤成田之法也.此渠但成,不出十年之期,关中当尽现良田沃野,天府陆海便在秦川!"
默然有倾,秦昭王向蔡泽深深一躬:"果能如此,丞相便是再造之功也!"不等蔡泽说话,秦昭王便转身点着竹杖连续下令,"长史快马羽书:立召渭北十县县令急赴栎阳,太子襄助长史准备栎阳朝会;丞相准备三年近策之实施方略,届时全权部署,老夫只为你坐镇便是.走,我等车马立回栎阳!"于是,一行车马在夕阳晚照中下山了,夏日晚风漫卷着秦军的黑色旌旗,栎阳的闭城晚号粗砺地回荡在渭水山塬,辚辚车马溶进了火红的晚霞,溶进了暮色中的幽幽城堡.
五华阳夫人憋出了一字策
嬴柱忧心忡忡地说完了视察关中之行,士仓不禁哈哈大笑.
"先生笑从何来?"
"安国君何忧之有?老夫实在不明."士仓一拍草席,"栎阳朝会,大势已定,老秦王明是要将治国大权交出,安国君当真觉察不出?"
"交给蔡泽么?他还没有封爵,只怕众望难服."
"有此策划之功,蔡泽爵位只怕便在旬日之间."
"此等情势,我何求也!"一阵默然,嬴柱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栎阳朝会,但以蔡泽为轴心,我只一个呼喝进退的司礼大臣.事后,父王也未对我有任何国事叮嘱.先生但想,蔡泽总领国政实权,年迈父王一旦不测,我这空爵太子却如何应对?如此局面,岂不大忧也!"
"安国君当真杞人忧天也!"士仓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久病在身,惶惶不可终日,疑心便重了,是也不是?"见嬴柱苦笑着不说话,士仓边便拍着井台急道,"分明是监国重任即将上肩,你却是疑老王疑蔡泽疑自身,萎靡怠惰不见振作,当真老秦王一朝不测,你却如何当国?"
"愧对先生了."嬴柱红着脸拱手一笑,"父王总是不冷不热,我便不得安宁."
"不冷不热?"士仓微微冷笑,"一个治蜀好谋略,一个治水好人物,安国君却做得如此没有胆魄,竟让老秦王黑着脸出马方才化开一河冰水,你遇得如此一个儿子,便能视若柱石么?吾师老墨子的训诫,看来安国君还是没有上心也!"
嬴柱大窘,默然良久,突然崩出一句:"先生说我将监国,有何凭据?"
"没有凭据."士仓摇摇头淡淡一笑,"安国君自去揣摩,不信也就罢了."
嬴柱却是天生的没脾气,非但丝毫不以士仓的冷落不耐为忤,一张苍白虚浮的大脸反倒是堆满了谦和的笑容:"先生高才,遇我这等悟性低劣不堪教诲者,尚请见谅了."
"言重也!"士仓笑着摆摆手,"安国君之长,在折中平和,只不过大争之世要立见高低,一味折中便显得没力气罢了.但能好自为之,未尝没有几年好局."说罢便将一双黑瘦的长腿箕张开来,两只硕大干枯的赤脚几乎便伸到了嬴柱眼前,一回身便拿过一只大陶碗举起,"来一碗么?"分明是不想再这般费力地解说国事了.
嬴柱恍然醒悟,接过陶碗便汩汩饮干,也像士仓那样伸手一抹嘴便道:"先生这土药茶却是奇特,喝得几次,我竟自觉精神见长也!"士仓嘿嘿一笑:"如何?老夫说过,日后别向我讨喝便好."嬴柱道:"先生说说方子与煎法,日后我自己动手,也省了叨扰先生."士仓又是嘿嘿一笑:"安国君通晓医道,不知'水土三分药'么?老夫试过,离了桥山水土,这药茶便平庸得紧了."嬴柱慨然道:"这却不打紧,我便将桥山果、药、茶、水连连搬来咸阳便是.""难亦哉!"士仓叹息一声,"桥山聚天地精华之气,离山即散,人力不可为也."
说得片刻,看看月亮已经挂在了老树梢头,士仓似乎也没了兴致,嬴柱便告辞去了.虽说多受士仓冷落嘲讽,嬴柱心中却是塌实多了,从栎阳朝会生出的郁闷心绪竟是不知不觉地消散了.毕竟,嬴柱心底也隐隐约约地游荡着一丝光亮,一经士仓这般多谋名士印证,便自然化为一片光明了.大势既然明朗,嬴柱便想起了多日不曾督导的儿子嬴傒,匆匆来到了后园大池边的双林苑.
这双林苑是后园最小的一座庭院,因有一片柳林一片竹林而得名,原本是嬴柱自己的太子书房.当初应侯范雎查勘所有王子王孙,嬴柱便隐隐明白了其中奥妙,立即下令可望成材的公子傒搬到了双林苑,半日读书,半日习武.本来,嬴傒住在宽敞粗简如演武场一般的兵苑,对这座幽静斯文的庭院一百个看不顺眼,听得家老让他换住处,便硬邦邦撂出一句话:"竹林柳林,没力气得紧,不去!"嬴柱思忖,此等事也不能硬扯强弓,便亲自与儿子密谈了一番,这个刚勇粗猛的少年武僻才皱着眉头说了一句:"先住三个月,不行我还走."
也是无巧不巧,嬴傒刚刚搬进双林苑一月,便逢应侯范雎来太子府訾议国事.说是訾议国事,范雎却只拉着嬴柱在府邸后园中转悠,海阔天空地闲谈议论中,便巧遇了一个个王孙公子.那日,范雎对双林苑的"书剑两全"大加赞赏,连说这位六公子是可造之才!不久,给事中便颁给了嬴傒一面可随时进出王宫典籍馆的令牌,宫中也传出了安国君教子有方的嘉许议论,重立太子的种种议论也渐渐平息了.少年嬴傒第一次得到老王垂青,在王孙公子中有了"才兼文武"的名头,不禁大是兴奋,冲进父亲书房摇晃着令牌笑叫:"做得做得!双林苑便是我的,任谁不给!"虽是浮躁,却也是天真率直,嬴柱便将它看作了儿子"可造"的征兆,于是便有了拜访蔡泽、桥山求师的种种苦心,也才有了士仓如此一位风尘谋士的襄助,若非天意,岂有这般一路巧合?
然则,士仓入府多有谋划,却从来没有与自己说起过儿子,嬴柱便总觉有些蹊跷.风尘名士但为人师,那是比吃官俸的王命之师更上心的.对于前者,学生是他们本门学问与治世主张的传承者,是他们毕生希望的凝聚.对于后者,学生只不过奉命教习的对象而已,一桩国事而已,认真固认真,呕心沥血却是说不上的.惟其如此,风尘名士但有弟子,便是视若己出骨血,关切之心溢于言表,遇事遇人便多有评点,鲜有绝口不提者.这个士仓入府有年,正身本是嬴傒之师,却从来不对自己的学生有褒贬之辞,岂非有违师道?
越想越是不对,嬴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父亲?"嬴傒一身甲胄提着一口吴钩从柳林中跑了出来,满头汗水淋漓气喘吁吁,"二更头了你还没歇息,甚事?"
"又练上吴钩了?"嬴柱淡淡一句.
"这吴钩却怪!"嬴傒一挥手中那口瘦月般的弯剑,划出了一道清冷的弧光,"与胡人战刀、中原长剑大异其趣,我练了一个月才堪堪会了一个'划'字,那劈、钩、刺、挑诸般功夫还不沾边……"
"就想做个剑士?"嬴柱冷冷一笑.
"便是做大将,不通晓诸般兵器,也是没力气得紧."
"纵然精通天下百兵,也做不得白起那般大将,充其量一个教习而已."
"我又没想做白起."嬴傒嘟哝一句,"左右父亲看我不入眼罢了."
"到亭下去,有事问你."嬴柱黑着脸走到竹林旁茅亭下坐在了一方石墩上,便冷冷问了一句:"说说,这段时日跟先生读了甚书?"见跟过来的嬴傒只站在对面低着头面红耳赤不说话,嬴柱不禁心下来气,"说!出甚事了?"
"没,没甚事."嬴傒嗫嚅着终于崩出一句,"我只不想他教我."
"究竟甚事?说!"
嬴傒一咬牙便竹筒倒豆子般说了起来:"老士仓分明会武,也通晓兵学,可就是不教我!只塞给我一卷《墨子》,要我三个月倒背如流,而后再看能否教我.那老墨子分明是天下异端,老是兼爱、非攻、民生忧患,不涉一句治国理民,看着都呕心,我背他做甚?我不背,他就不睬我,就是这般谁也没理谁."
"谁不理谁,就这么耗过去了?"嬴柱哭笑不得地问了一句.
"如此老朽,理他做甚!"嬴傒却是理直气壮.
"岂有此理!"嬴柱勃然变色,"你小子如此托大做硬,还不是仗恃个王子王孙?可这是秦国,不是魏国楚国,纵是王子王孙,也得有才具功业说话,否则你只布衣白丁一个!会舞弄几样兵器就牛气了?鸟!秦武王倒是拔山扛鼎,到头来甚个下场!你你你,你全然忘记了当初我如何对你叮嘱……"愤然嘶喊之下,嬴柱只觉血气上涌,一口鲜血突然喷出,身子便软倒在了石案上.
"太医!"嬴傒大惊,一声大叫便扑上去揽住了父亲沉重胖大的身躯,作势便要背起去找太医.正在此时,却听竹林中传来一声清亮的吴语呵叱:"莫要动他!晓得无?"嬴傒愣怔回身,便见婆娑竹林中婀娜摇出了一个黄衫长发的窈窕女子,虽则一脸肃杀,月下却是令人怦然心动.
"娘?"嬴傒惊讶地叫了一声,便肃立在亭下不动了.
"莫叫我娘."黄衫女子冷冷一句,便径自走进石亭揽住了昏厥的嬴柱.女子右手翻开了嬴柱眼皮略一打量,左手便有两粒药丸塞进了嬴柱口中,随即又拉过腰间一只小皮囊利落咬去囊塞,自己咕噜喝得一口,便对着嬴柱微微张开的嘴缝喂了进去.如此三五口水喂下,嬴柱喉间便是断断续续地几声呻吟,眼睛却始终没有睁开.女子偏过头闻了闻喷溅在石案上的血迹,冷冷道:"血迹自己收拾,侬晓得?"说罢也不待嬴傒答话,一蹲身便将嬴柱硕大的身躯背了起来.
"娘,你不行,我来!"嬴傒恍然醒悟,大步过来便要接过父亲.
"此等事用不得牛力,莫添乱."黄衫女子淡淡一句,便出了茅亭,回头又是一句,"毋叫娘,晓得无?"便一步步摇出了庭院,居然连脚步声也没有.嬴傒愣怔怔看着父亲庞大的身躯覆盖着那个细柳般的女子悠悠去了,分明想追上去看护,双脚却被钉住了一般不能动弹.良久木然,嬴傒大步回房,片刻后一身轻软布衣出来,便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外的胡杨林,沿着波光粼粼的大池便消失在了一片红蒙蒙的甘棠林里.
却说(又鸟)鸣时分,嬴柱终于醒转过来,蓦然开眼便惊讶地坐了起来:"夫人?你?我如何到了这里?"黄衫女子正好捧着一只细陶碗来到榻前,摸摸嬴柱额头笑道:"不烧了便好,来,该服药了."说着便揽住嬴柱脖子,将陶碗药汁喝得一口,右手细长的手指娴熟地拨开虬结的胡须,便将红红的嘴唇压上嬴柱肥厚阔大的嘴缝,只听吱地一声轻响,一口药便喂了进去.如此十多口喂下,嬴柱额头已经有了晶晶汗珠,黄衫女子便放下陶碗拍拍嬴柱额头咯咯笑道:"发汗了,晓得热了,好也!夜来冷得瑟瑟抖,多怕人,晓得无?来,大垫子靠上说话了."便利落地在嬴柱背后塞进了一方厚厚的丝棉垫儿,自己却坐在了榻下毛毡上,手扶着榻边,只笑吟吟地看着嬴柱.
"夫人呵,"嬴柱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夜来你一直跟着我么?"
"哟,侬却好稀罕!"黄衫女子笑了,"人在池中泛舟赏月,侬牛吼般嚷嚷,谁个听不见了?不作兴过去瞧瞧了?"
"傒儿没跟你过来?"
"毛手毛脚只添乱,要他来毋得用."
"傒儿没跟你说甚?"
"顾得么?真是."黄衫女子娇嗔地笑着,"将息自己要紧,忒操心!"
"夫人有所不知也."嬴柱疲惫地摇摇头,"傒儿是我门根基,他若学无所成,我这储君之位也是难保.若非如此,我对他何须如此苛责?"
黄衫女子笑道:"这个嬴傒不成材,晓得无?侬关心则乱,心盲罢了."
"夫人差矣!"嬴柱喟然一叹,"你是王命封爵的华阳夫人,太子正妻,儿女们的正身母亲,身负课责教养之责,如此淡漠,你我垂暮之年却是何处寄托?"
"莫忧心,晓得无?"黄衫女子轻柔地拍了拍嬴柱的大手,"天命如斯,急得没了自个便管用了?只可惜也,我没能生出个儿子……"
"莫乱说!"嬴柱扳着脸一把攥住了那只滑腻细嫩的小手,"你小我二十岁,嫁我时已经迟了,怨你甚来?没有你,嬴柱也许早就没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黄衫女子跪起在榻前细心地拭去了嬴柱脸上的泪水,"侬再睡得一个时辰,我唤侬起来服药."
"不,不能睡了."嬴柱撩开薄被便站了起来,"我要去见士仓,商定个办法."
黄衫女子略一思忖便道:"侬勿乱动,要去我送你."说罢回身一声吩咐,"推车进来."便听外间一声应是,片刻间便有一个侍女推进了一辆两轮小车,车身恰恰容得一人坐进,坐位扶手包了麻布,车轮竟是厚厚的皮革包得严严实实.黄衫女子也不说话,只将一个大棉垫树起在坐位中便道:"来,坐好了."便将嬴柱庞大的身躯扶进了小车,回身又对侍女吩咐一声,"煎好药等着."便推起小车出了寝室向后园而来.
嬴柱坐在车上,既不觉丝毫颠簸,也听不见咯噔咣当的车轮声,悠悠前行竟如同泛舟池水一般,不禁便是一声感喟:"夫人呵,却是难为你也!这车是何时打造的了?"
黄衫女子笑道:"打造多年了,给老来预备的,今日却教你撞上了.听说孙膑当年便坐得这两轮推车,我便托人从临淄尚坊搞来了图样,在咸阳打造了一辆,只这皮革包轮是我的思谋,晓得无?坐着惬意么?"
"好好好,惬意之极也!"嬴柱拍着扶手连连夸赞,"只是呵,要个侍女推便了,你却太累了.""毋好毋好."黄衫女子笑得咯咯脆亮,"侬是爷了,我却谁也信不过,晓得无?"嬴柱不禁哈哈大笑,学着楚音便道:"侬个小妮子,却是颗甘棠果也,晓得无?"身后女子也咯咯笑应:"甘棠便甘棠,侬毋得软倒牙便了."
谈笑间便到了后园门外,停车举步,嬴柱已经大感轻松,吩咐华阳夫人不要等他,便大步匆匆地走进了简朴的小庭院,一个长躬一声请见,却闻庭院中一片寂然了无声息.嬴柱心下困惑,便轻轻推开了中间大屋虚掩的木门,一眼看去,榻案皆空,却不见士仓.仔细打量,却见空荡荡的书案上一张羊皮纸在晨风中啪啪拍打着压在上面的石砚,便快步走上去拿起了羊皮纸,一眼瞥去,目光竟痴痴地钉在了纸上:
安国君台鉴:老夫出山有年,对公子多方导引,却无矫正之法,有愧于君矣!先墨而后法,此乃消弭公子乖戾浮躁禀性之惟一途径.奈何公子恶文如骨,嗜武如命,闻大道而辄生轻薄,不堪以国士待之也.老夫纵有谋国之学,终非庙堂之器,空耗宫廷,无异沐猴而冠,何如早去矣!虽负君之敦诚,终不敢欺心为师.虽负范叔之托,终不敢以治国大道非人而教.不期相逢,老夫宁负荆范叔之前,亦无意空谋于君也!
嬴柱的双手瑟瑟发抖,脸色涨红得无地自容.能说甚呢?老士仓的话句句带刺,字字中的,对他父子竟是一片赤裸裸地蔑视嘲讽,尖刻辛辣,情何以堪?然则,老士仓说得不对么?嬴傒不是暴戾浮躁么?自己不是沐猴而冠么?士仓为自己设谋,自己却遮遮掩掩,不能大刀阔斧地建言力主,老士仓如何不觉得"空谋于君"?嬴柱啊嬴柱,你便被儿子强么?还不是一般的"不堪以国士待之"……
"晓得又有事了."随着一句柔软的楚语飘来,华阳夫人拿过了那张羊皮纸,端详一阵便是哧地笑了,"这老儿倒是扎实,毋拽虚文."嬴柱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冷冰冰便是一句:"扎实个甚?分明辱我父子.""哟!"华阳夫人惊讶地娇笑一声,一只手便摩挲到了嬴柱胸口,"侬毋上气,良药苦口,侬整日教我的."嬴柱不禁红着脸勉强地笑了:"只这老士仓不辞而别,未免太教人难堪也."华阳夫人笑道:"悄悄然又无谁个晓得,难堪甚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也是."嬴柱长吁一气终是释然笑了,"这难堪便丢开它了,只日后却是难也.傒儿文武兼通的名声已经沸沸扬扬,一朝露相却如何收场?父王暮年操政,常有旦夕之变,身边没个大谋之士,处处便捉襟见肘.你却说,不难么?"
"满好,想到这厢才是个正理."华阳夫人偎着嬴柱,一只手在嬴柱胸口肚腹上下摩挲,两汪大眼睛却只滴溜溜转着,"这样好毋好?还在这老儿身上谋出路!"
"人已经走了,如何谋法?真是!"
"追!"华阳夫人哗哗摇着羊皮纸,"你听,'不期相逢,老夫宁负荆范叔之前',这老儿定然是找范雎去了!若跟着老儿找到范雎,他能不帮你么?想想."
"对也!"嬴柱恍然拍掌,"应侯一定会帮我,好主意!"一转身便大步出了庭院,匆匆往前院书房去了.华阳夫人冲着嬴柱背影淡淡地笑了笑,便慢悠悠地推着两轮车消失在庭院外的林间小道中.
暮色时分,两辆辎车各带一名便装骑士出了太子府后门,出了咸阳东门,便在宽阔的秦中官道向东疾驰而去了.
第二章商旅大士
一名士逢楚头慷慨说山东
初夏的鸿沟两岸,满眼都是莽莽苍苍的绿.
这鸿沟也叫大沟,却是战国之世赫赫有名的一条人工河流.北边的进水沟口,便开在大河南岸的广武,东南穿过大梁城外,再南下三四百里连接颖水入淮,实际上便是连接大河与淮水的一条人工大运河.这条赫赫大水南北全长近千里,贯穿魏国全境,堪称战国之世最大的水利工程.魏国西南富甲天下,十有八九便是得利于滔滔鸿沟灌溉了两岸的无垠良田,促成了大梁城的水陆大都会.鸿沟修建之时,正是魏惠王即位的第一个十年(惠王在位五十余年),锐气正盛,国力最强,历时二十有一年,直到魏惠王三十一年,这条引水大沟方才竣工.历经八十余年风雨沧桑,这鸿沟依然是巍巍然大有气象——堤岸宽三丈高三丈,比寻常城堡的城墙还要坚固雄峻;堤岸林木夹持,绿树参天,每隔三里便有一道引水支渠伸向东西两岸的原野;东岸大堤却是一条再拓宽六丈的南北官道,道边三层白杨遮天蔽日,傍着鸿沟官道一直伸向了淮北的无垠平川;透过护道白杨,鸿沟的滚滚碧波在明亮的阳光下便如一面面铜镜闪烁.车马路人行于道中,白杨林遮天蔽日,清风吹拂,流水滔滔,便是感喟不绝.
此时正当午后,车马络绎不绝.时有商旅在道,那运货牛车衔尾相连,动辄便是两三里长,这鸿沟大道便是一片不绝于耳的轰隆咣当声,秀美深邃的白杨林峡谷便也显得燥热起来.便在这车马如流的大道上,却有一红一白两匹骏马靠着道边一路飞驰南下,及至路人抬头观望,红白两骑却已如两朵流云飘了过去.
"好骑术!"辎车中便有人啧啧称赞.
"彩——!"牛车夫们却坊间博戏般高喝一嗓子,道中便是轰轰然连绵不绝.
饶是如此,两骑却依旧如飞掠过,便有只言片语树叶般飘了过来:
"又不是逃跑,歇息一阵也."一个柔和清亮的声音笑着喘着.
"前面便是阳夏地面,山冈歇马."
前行骑士话音方落,坐下骏马便是一声长嘶四蹄大展,一团火焰般飞出了夹道层林,飞上了鸿沟东岸的一座山头.后行白马也是衔尾急追,红衣骑士勒马之际,白马也长嘶一声人立在侧.一个白衣女子飘然下马,指着山头一柱高大的石碑惊讶道:"魏尾楚头?鸿沟还没完,这便是楚国地界了?"红衣骑士笑道:"三五十年前,别说鸿沟,就是淮北也有一半是魏国.那时侯,这鸿沟以南的淮北地面便叫做'魏尾楚头'.近二三十年来,魏国萎缩乏力,楚国便趁机蚕食了整个淮北.这一方'魏尾楚头'碑嘛,便也被楚人北移到阳夏来了."白衣女子一撇嘴笑道:"刚打个盹儿世事就变了,真是."
"说得好!"红衣骑士哈哈大笑,"倒真是刚打了个盹儿也."一声笑叹又指点道,"大道车马多,忒憋闷.这山冈多好,大石有得睡,山溪有得喝,比满路商人车马在眼前晃悠,强得多也!"白衣女子笑笑,便从马背上拿下一个皮褡裢放在了一方大青石上:"你自酒肉,我去打水了."便拿着空水囊向山腰的淙淙山溪走了过去,刚要汲水,却突然凝神侧耳一阵,回身笑道:"仲连,山谷里有歌声,耳熟也!"
红衣骑士放下手中褡裢便大步走了过来,搭眼望去,只见谷底树林旁的草地上支着一顶白布帐篷,一辆黑篷辎车停在旁边,两匹红马在草地上悠闲啃草,炊烟袅袅,歌声隐隐,只是不见人影走动.
"楚歌也."白衣女子轻声笑道.
"听!"红衣骑士一摆手,两人屏息凝神,便闻散漫歌声从谷底隐隐飘来:
布衣遨游兮瓦釜不鸣
长策未尽兮山河难定
鱼龙百变兮恩怨丛生
远去大邦兮悠悠清风……
听得一阵,红衣骑士便是哈哈大笑,放声喊道:"范叔——,你不当官了?"
歌声戛然而止,便见谷底树林中影影绰绰一个身影走出来挥着大袖喊道:"山上,莫非鲁仲连乎?"
"果然范叔,天意也!"红衣骑士一拍掌便撩开大步向山坡下流星般飞来.山下(禁止)影也大笑着快步迎来.片刻之间,黑红两只身影便在山脚下拥在了一起.
"去国遨游,瓦釜不鸣.范叔却是大雅也!"
"布衣纵横,无冕将相.仲连依旧本色也!"
两人互相打量着.曾几何时,范雎已经是两鬓斑白,往昔英挺的身材已经显出了隐隐地佝偻,一领宽大的麻布袍分明是前长后短了,久坐书房的白皙面容也是沟壑纵横写满了风尘沧桑.鲁仲连更是见老,一张古铜色的大脸上虬结着灰白的长发长须,一领大红斗篷衬着隆起的肚腹,身材更显得粗壮高大,若非那双依然炯炯有神的豹眼与一口浑厚的齐鲁口音,任谁也想不到这便是当年英风凛凛的布衣将相鲁仲连.
"仲连,光阴如白驹过隙,不觉老去也!"
"范叔,逝者如斯夫,我辈风云不在矣!"
痴痴打量之间,两人一声感喟,竟是感慨唏嘘不能自已.正在此时,却闻山坡上遥遥飞来一阵明亮的笑声,便见裙裾飘飘,白衣女子已经从山坡轻盈地飞到了两人身后,笑吟吟奚落道:"不期相逢,老友白发,枉自嗟呀!"闻声回头,两人俱各开怀大笑.鲁仲连正待介绍,范雎却摆摆手,兀自上下将白衣女子打量一番,不胜惊讶道:"呀!这便是小越女么?青山不老,绿水长春,活生生南国仙姑,我等孙女也!"认真、夸张而又谐谑,白衣女子不禁便是红着脸咯咯笑弯了腰:"哟哟哟,那我也来猜猜,一脸沧桑,金石嗓音却是天下独一无二!分明便是昔年咸阳应侯府那个范雎了?""噫!"范雎困惑地大耸着肩膀摊开着两手,"老夫知你易,千里驹小越女如影随形两不离.你却何以识得我了?"鲁仲连笑道:"范叔却是不明白,但凡我与要人密谈,她都守在门外或窗下.当年我入咸阳,也是一般."范雎恍然大悟,不禁哈哈大笑道:"十年不忘一听之音,弟妹好耳力也!"
小越女笑笑,回身便是一个呼哨,山冈上两匹骏马一声嘶鸣便从山坡上飞了下来.小越女从马上拿下两个长大的皮褡,笑吟吟道:"范叔有炊锅便好,今日你俩口福也."范雎恍然笑道:"我是闲散游,酒肉炊具齐全,都在车厢帐篷,弟妹根本不用添甚,只动手便了."小越女粲然一笑:"别个不用,只怕这酒是要添的了."范雎拊掌笑道:"说得好!楚头逢老友,敢不醉千盅?不管甚酒,只管上便了!"鲁仲连兴奋得大手一拍笑道:"好!只一路臭汗湿衣,这道水绿得诱人,先清凉一番再来痛饮如何?""妙极!"范雎顿时来了精神,"我车上有干爽衣衫,走!"
这傍山小河是颖水的一条支流,虽然湍急水深,却清澈得连河床的鹅卵石都清晰可见.鲁仲连三两下剥光衣衫跳入水中便是一阵费力扑腾,水花四溅声势惊人,却只是在原地打转.岸边大石上正脱衣衫的范雎不禁哈哈大笑:"东海千里驹,原是个笨狗刨也!"跃身入水,便如一条颀长的白鱼飘到了兀自四溅不休的水花中."噫!"鲁仲连抹摔着脸上的水珠便站了起来,"范叔不是旱鸭子么?"范雎一边划水一边道:"祖上三代都是大河船民,能不会水么?"鲁仲连恍然笑道:"噢——,怪道我祖上是猎户,原是我不会水害得也!"骤然之间,范雎喀喀两声咳嗽便踩水站了起来,笑得腰都弯了下去,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鲁仲连却浑然不觉,大喊一声又兀自扑腾起来,沉雷般的水声夹着范雎的大笑声便弥漫了幽静的河谷.
"开席也——"遥遥传来小越女清亮的呼唤声.
两人上得岸来各自换上干爽麻布长袍,一身清凉大见精神,便是一路笑声到了袅袅炊烟处.却见帐篷外草地上已经铺好了一张大草席,草席上满荡荡热腾腾四个大盆,一盆清炖鲤鱼雪白雪白,一盆炖肥羊飘着嫩绿的小葱,一盆临淄鲁(又鸟)烤得红亮焦黄,一盆藿菜米饭团金黄翠绿;四大盆之外,还有一片荷叶上整齐码着的三五斤切片酱干牛肉,一大木盘小葱小蒜,一大碗醋泡秦椒,两大坛老秦凤酒外加满荡荡一个酒囊,直是色色诱人.
"彩!"范雎喝得一声,便是指点赞叹,"一席齐楚秦,弟妹好本事也."
"啧啧啧!"鲁仲连笑道,"不遇范叔,只怕我这老饕还没有此等口福呢."
"一路风火逃兵祸一般,有得空了?"小越女笑吟吟解下腰间布围裙,走过来将手中几片荷叶在席边摆好,"来,荷叶后就座.范兄开鼎了."
"坐."鲁仲连一拉范雎,便在草席上大盘腿坐了下来,见范雎还是一撂大袍压着脚跟挺身跪坐,不禁揶揄地笑了,"范兄终是官场势派撂不开,那般坐法得劲么?若非这草席太小,我这粗汉便大伸腿了,那何等惬意也!""说得是."范雎脸一红笑了,"这礼坐等闲也便半个时辰,否则两臀压得双脚发麻,站都站不起来."小越女惊讶道:"哟,怪道贵人们起身要侍女扶持,原本是脚麻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布衣没有侍女,便大盘腿了."说着一屁股坐实在地盘起两腿,"好实在,好舒坦!来,开鼎——"说罢拿起粗大的竹筷当的一敲陶盆,便举起了面前的大陶碗,"楚头逢故交,风尘两布衣,快哉快哉!干!"
"好酒辞!"鲁仲连举碗一句赞叹,"老布衣便与你新布衣干了!"说罢两碗一碰,两人便汩汩干了.见小越女没有举碗,范雎慨然道:"南墨小越女名满士林,今日却是第一次谋面,来,老夫与弟妹干了这一碗!"正要举碗尽饮,小越女却一把拉住范雎胳膊笑道:"范兄且慢,我是从来不沾酒,只能用白水替代了."说罢便捧起面前陶碗,将一碗清亮的凉水只轻轻呷了一口便放在了面前."噫!"范雎大是惊奇,"白水也只饮一口?"鲁仲连呵呵笑道:"范兄不知,她是三日一餐,一日三水,由得她了,你我只管痛饮便了."范雎却更是惊奇:"弟妹南墨名士,如何却修习道家辟谷之术了?""范兄两岔矣!"鲁仲连笑道:"她这是幼时一段奇遇所成,来日方长,有暇便让她说给你听了.来,再干!"
小越女却岔开话题笑问:"范兄遨游,夫人何不共行?"
"双飞比翼者,岂能人人为之也!"范睢慨然一叹,"我已将家人送回故乡了,河谷一庄,桑园百亩,也够得她母子生计了."
小越女惊讶道:"都说魏安厘王要给你百里封地,范兄没有就封?"
范雎摇摇头:"我为秦相十余年,出远交近攻之策,夺三晋土地城池无数,与魏赵韩结下了山海冤仇.三晋迫于强秦之威,虽一力示好于我,我却如何能陷进这个泥沼?"
"好!"鲁仲连一拍大腿,"范兄终是明澈也.魏国连一个信陵君都容不下,你纵然就封不理事,也是安宁不得.走得好!"转而又是一声叹息,"若非长平撤军,秦王当不会见疑于范兄.说到底,是仲连将你拖进了六国泥沼也!"
范睢一笑,摇摇头便是一脸肃然:"仲连差矣!长平撤军,基于秦可胜赵然却无力灭赵之大势也.如秦有灭赵之力,范睢岂能主张撤兵?况仲连兄入咸阳见我,秦王尽知.若非如此,我一己之策岂能不见疑于朝野?说到底,长平撤军原是将计就计,岂有他哉!"
"妙也!"鲁仲连哈哈大笑,"自以为范兄中计,却不料是我钻了圈套,好!两清."
范雎却又是一叹:"谁料秦王无端反悔,骤然三次起兵灭赵,皆大败于合纵联军,期间又逼死白起,以致秦国朝野汹汹,以我为替罪牺牲也.当此之时,秦王固不疑我,然我却已经没有了资望根基,秦王一旦有变,我岂非白起第二?当真说起来,我之离秦,不在秦王疑我,而在我疑秦王也."
"范兄此话却是有理!"鲁仲连钦佩间却又是慨然一叹,"范兄呵,你知道山东六国最惊诧最疑惑处在哪里么?"
"先杀白起,再放范雎,岂有他哉?"
"着!"鲁仲连一拍大腿,"如此昏庸老王,守着他等死么?走得好!"
范雎却是一阵默然,又淡淡一笑道:"好也不好,不好也好,不说它了.说说你老兄弟吧,不是赵国要对你与信陵君封地授爵么,如何跑到楚国来了?"
"先干一碗再说!"鲁仲连猛灌一大碗,顿时满面涨红气咻咻嚷了起来,"鸟个封地授爵!不要者塞给你,真要者不给你,如此赵王,安得没有长平大败!秦国若是再爬起来,这山东六国我看便真是完了.范兄且看,早晚总有那一天!"
"如何,连救亡图存之千里驹,也对山东六国没信心了?"
"左右你不是秦国丞相了,有没有,你又能如何?"鲁仲连黑着脸嘟哝了一句.
范雎不禁哈哈大笑:"我能如何,该当是你能如何,还为六国周旋么?"
"范兄呵,仲连这次可是真伤心也."小越女幽幽一叹,"自秦赵两强上党对峙,我就再没有回过会稽,一直跟着他奔波了十几年.可任谁也不能预料,合纵成了,联军胜了,原先的一切指望竟都化成了泡影呵."鲁仲连黑着脸只是饮酒,范雎却是默默地看着小越女,目光中尽是疑惑关切.小越女便断断续续地说起了她所看到的故事——
白起死了,老秦王又执意灭赵,山东六国的有识之士便看到了恢复合纵的大好时机.鲁仲连飞赴楚国,邀春申君北上邯郸会见平原君共商大计.三人密商一日,鲁仲连便与春申君星夜南下大梁,秘密见到了信陵君.此时的信陵君已经赋闲多年,对合纵抗秦几乎已经丧失了希望.然则,当鲁仲连将雄心勃勃的合纵谋划通盘说完时,信陵君还是怦然心动了.鲁仲连的谋划是:由他与春申君、平原君出面联结五国出兵救赵,信陵君做联军统帅;败秦之后,赵国出面以合纵联军护送信陵君回魏国,胁迫魏安厘王让位于信陵君;信陵君做魏王之后,与赵国共同成为合纵轴心,全力振兴山东,十年之期,一举灭秦!
于是,便有了威势最大的这次合纵救赵,也便有了六国一举击败秦国主力大军的煌煌大胜.可是,当联军班师邯郸时,一切却都变了.
邯郸举行了隆重的犒赏大典.一路黄土垫道,清水洒尘,鼓乐大做,民众夹道欢呼.王城箭楼还悬挂了两幅足足六丈的大布,右为"存魏救赵",左为"功高天下".赵国君臣光灿灿排列于王城正门两侧,孝成王大红胡服居中,平原君则亲自做了司礼大臣.在一道三丈宽的红毡大道中,信陵君、春申君、鲁仲连等被赵国君臣簇拥着进了王宫大殿.
可是,大宴开始后赵王却始终不提联军护送信陵君回魏之事,鲁仲连几次向平原君眼神示意,可平原君却是浑然不觉.眼见信陵君脸色阴沉下来,鲁仲连将大爵嗵的一砸大案便是一声高喊:"乐舞停!"
乐声歌声骤然止息,大殿里竟是静悄悄如幽谷一般.平原君看一眼鲁仲连便高声宣呼:"犒赏有功,行王封诏令——!"赵孝成王一挥手,便有一名王室大臣捧着诏书高声念了起来,从头念到尾,关乎信陵君鲁仲连者也只有三句话:"……救赵大功,首推信陵君与仲连义士.特封镐城六万户,为信陵君食邑.特封仲连义士为武定君,享三万户食邑……"
诏书念完,却无人谢恩,等待恭贺的赵国大臣们便愣怔了.正在举殿寂然之时,鲁仲连仰天一阵哈哈大笑,长身站起,一甩大红披风便对赵王高声道:"鲁仲连纵横列国二十余年,从不受官任爵,想来赵王未必不知也!"
赵孝成王却是淡淡一笑:"区区衣食之源,义士何须清高?"
鲁仲连却不理睬赵王,炯炯目光只盯住了平原君:"合纵有约,信陵君之事如何落脚?"平原君满面涨红,一拱手正要说话,却见信陵君从座中站起向赵王一拱:"魏无忌素来不愁衣食,不敢受六万户封邑.今日不胜酒力,就此告辞."说罢竟是昂昂去了.一直惊讶沉默的春申君恍然大笑:"噢呀,这赵酒变味啦!喝不得,告辞!"便也昂昂去了.两位统帅一走,各国的联军大将们顿觉难堪,便也纷纷去了.
眼见救赵功臣片刻散去,平原君便拉住了鲁仲连不放,硬是将鲁仲连小越女请到了府邸小宴.席间平原君大诉赵国难处,请鲁仲连设法劝说信陵君先留在赵国闲居,容后缓图.鲁仲连却是一改谈笑风生的豪侠气象,硬是一句话不说,只埋头饮酒.平原君无奈,便以老友名义赠送两万金,要鲁仲连择地定居,以为答谢.及至黄灿灿两万金抬到面前,鲁仲连却硬邦邦道:"人言平原君高义谋国,今日看来,却连商旅之道也是不及.鲁仲连除兵不图报,今日告辞,终身不复见君也!"说罢便腾腾腾砸了出去.
……
范睢良久默然,灰白的须发随风乱飞在肩头,捧起大陶碗便咕咚咚一饮而尽,放下陶碗便是一声喟然长叹:"世固不乏良谋长策,惜乎不逢其时,不遇其人,人算乎?天算乎!"
"鸟!"鲁仲连笑骂一句,"人算也好,天算也罢,左右我是不再掺和这龌龊合纵了.
来,饮酒是正经!"大碗与范雎一磕,便汩汩饮干.
范雎放下碗一笑:"仲连此话当真,从此不再布衣纵横了?"
"不信老兄弟?"鲁仲连哈哈大笑,"仲连布衣,只没个辞官处便了."
"范兄,仲连可是真要归山了."小越女笑道,"他与我说好的,南下陈县拜会一位好友,便随我到会稽山隐居治学."
"雄奇入世,节义归槽,壮哉千里驹也!"范雎衷心赞叹一句便举起了大碗,"来,浮一大白!"两人一气饮干,范雎慨然便道:"今日既知仲连归山,我便当千里送君,直下会稽!"鲁仲连哈哈大笑:"好!左右你也是云游四海了,便先跟我到陈县会会这位风尘大士."
"大士?"范雎惊讶了,"何人当得大士名号?"
"此人当今奇才,若假以时日,必成当今陶朱公也!"
"噢,原是一个商人."范雎微微一笑,"纵然富绝古今,又能如何?"
"范兄差矣!"鲁仲连一脸正色,"春秋以来四百余年,商旅蓬勃兴起,非但周流天下财货而利国利民,且多守节义大道,每每在邦国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义报消息、捐献财货、舍生从戎.更有一点,但凡商人,身行天下而扎根本土,极少迁出弱小祖国,是故方有当今天下弱国多富商之异象也.凡此等等,虽我等士人,亦未必人人能及,范兄何独以商道牟利而轻之乎?"
"糊涂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倒是忘了,仲连生平唯受一人钱财,这便是号称商旅孙吴的田单.对么?"
"不然,后来还有这个商旅大士.否则,我喝着西北风周旋列国么?"
"惭愧惭愧!"范雎呵呵笑着抱拳一拱,又是轻轻一叹,"老哥哥书吏根底,委实是不解商旅,心下实远之.说说,你老兄弟生平至交,如何偏偏是两个商人?"
"天意也!虽我何能知之?"鲁仲连诡秘地笑笑,"也许,见了此人你便明白."
范睢慨然拍掌:"既入得仲连法眼,自然要见识一番!"
倏忽间已经是暮色降临.小越女燃起了一堆篝火,幽暗的河谷便闪烁出一片亮光.鲁仲连与范雎还是无休止地说着无休止地喝着,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谁也没有睡意,不知不觉间,天竟是渐渐亮了.
"晨风清凉,莫如直下陈县!"鲁仲连霍然起身.
"妙!你快马我轻车,到了陈县再大睡!"范雎欣然赞同.
小越女咯咯笑道:"亏你好盘算也,到陈县你便困不得了."
"我便不信,谁能当得睡神大驾?"范雎呵呵笑着,三人便动手收拾车马物事,片刻就绪,两马一车便飞出阳夏河谷,从鸿沟官道辚辚南下了.
二天府鬼蜮沧桑陈城
鸿沟南入颖水的交会地带,巍巍然矗立着一座大城,这便是陈.
陈虽县城,却是楚国北部重镇.天下人但说"楚头",十有八九指得都是这陈县.其所以如此,在于陈非寻常县城,而是一个风华古国的大都城.这个古国,便是陈国.周武王灭商后首封八个诸侯国:燕(召公奭)、殷(武庚)、管(叔鲜)、蔡(叔度)、霍(霍叔)、康(康叔)、曹(叔振铎)、陈(胡公满).八大诸侯中,陈国虽位列最末,却是赫赫然别有风光.其特异处,一则是位次虽末,却与王族诸侯同享一等公爵,领百里之地;二则是周武王将自己的元女(长女)大姬婚配给了胡公满,陈国便成了外戚诸侯,尊享王族荣耀.而胡公满部族所以成为首封八诸侯,最根本处,便在于这个部族是舜帝后裔;其次,便在于曾出兵孟津助周灭商.远古之时,舜部族居住在河东的妫水河谷.古俗以地为姓,族人便姓了妫.出了个舜帝之后,妫部族却一直平平淡淡的蜗居在妫水河谷耕耘,再没有兴起过风浪了.骤然立国为诸侯,自然以国号为大,整个妫部族也以国号"陈"做了姓,天下从此便有了陈氏.
周武王于灭商第二年病逝,第一批诸侯中的六大诸侯(管、蔡、霍、康、曹、殷)竟一齐叛乱发难!于是,便引出了周公东征平乱.陈国也决然加入了王师东征大军.靖乱之后,六大诸侯悉数湮灭,首封八诸侯便只剩下了燕、陈两国.周公以周成王名义再行分封,才有了鲁、齐、卫、宋、晋、楚、郑、蔡等一班诸侯.从此,陈国便有了忠勤王室克难靖乱的无上荣耀,一举成为西周初期诸侯中的赫赫栋梁.
世事沧桑,也是难料.自此以后,这陈国便再也不出彩了.到了西周三百余年的末期,陈国便悄无声息地沦落为二三等诸侯了.谁知到了春秋之世,陈国却又一次声名鹊起,成了大名鼎鼎的诸侯.
其间因由,一则是陈国地处颖水两岸,土地肥沃多有沟洫,陈人又善于耕作,农事兴旺,国人丰衣足食.于是,陈便有了"足食之邦"的大名,小国辄遇水旱饥谨,便多向陈国借粮.二则,陈国都城修得坚实雄峻,春秋之世又几次扩建,气势竟超过了一等一的老王族诸侯鲁国郑国的都城,自是分外显赫.三则,陈国公室以先祖阏父曾在周武王时做陶正为荣耀,自诩陈人"善营作",君主代代好商,为商旅大开国门:免去关隘税收,大召列国商旅入陈,官市之外大建自由交易的民市.渐渐地,陈国便成了中原以南的第一富庶风华之地.
若仅仅如此,这陈国倒也暗合了天下潮流,天下人也绝不会如后来那般蔑视陈国.偏偏是风华浸淫之下,陈国君臣耽于奢靡,国君大臣竞相以玩乐为能事,(禁止)之风大兴,种种丑闻不断随着商旅车马流布开来.流风日久,陈国便渐渐糜烂了.
传到第十八代君主,陈国终于出大事了.
这第十八代君主便是陈灵公.灵者,窃国之谓也.以"灵"字谥号于国君,大体都是乱国失国之辈.古人很睿智,创制了谥法,便是在人死之后将其生前作为品行给予一个总评定,加给死者一个称号,从而弘扬王道君德,贬斥奸恶劣迹.《周书》云:"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车服者,位之彰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国君之号,由礼官提出经大臣公议而定.臣下之号,则由国君颁赐.应当说,直到秦汉之世,古人对谥法还是很实在的,所加称号,大体百不失一.不若后世将谥法变成了歌功颂德的廉价伎俩.譬如春秋之世还有一个晋灵公,便同样是一个忠奸不辨昏聩致乱的国君,酿出了"赵氏孤儿"的悲剧,导致晋国从此衰亡.这个陈灵公却更是荒诞乖戾,即位之后一件正事未做,却生出了一件天下所不齿的最大丑闻——
时有郑国少女名姬,貌美痴淫,嫁给了陈国臣子夏御叔,便被人呼为夏姬.夏姬生下了一个儿子夏征舒,其夫夏御叔便死了.府中童仆便有传言,说是家主不堪夏姬昼夜痴淫,硬是给累死了.流言不胫而走,喜好淫乐的陈灵公便以抚慰亡臣之名进入夏府,与夏姬私通了.另有两个大臣,一个叫孔宁,一个叫仪行父,都是陈灵公寻常淫乐的伴当,闻得消息,便也先后与夏姬私通了.君臣三人竟各自藏了一件夏姬的贴身衣衫,在大殿朝会后相互观瞻品评,看谁的藏品是真正的亵物.后来,君臣三人索性不再避讳,公然与夏姬一起宣淫于夏府,指着在厅廊外习武的夏征舒,高声谈笑争论是谁的儿子?话虽风出,夏征舒听得清楚,心中便是怒不可遏!一天夜里,陈灵公从夏姬寝室刚刚出来,便被夏征舒一箭射杀了.赶来接活儿的孔宁、仪行父大惊失色,便连夜逃亡楚国去了.
其时,楚国正是雄心勃勃的楚庄王在位的第十六年.一闻消息,楚庄王立即带领大军入陈靖乱,杀夏征舒,灭了陈国,将陈地变成了楚国的陈县.不久,中原以晋国为首的诸侯联盟声讨楚国"不奉王命,僭越灭陈",要出兵干预.面对强大压力,楚庄王便将陈灵公的儿子陈午拉出来重新做了国君,算是恢复了陈国,这便是陈成公.
虽则复国,陈国的名声却因这一特大丑闻而一落千丈,始终只能战战兢兢地做楚国的附庸,在诸侯争霸的夹缝里生存.又过了五代一百二十年,晋国的四大部族(智、魏、赵、韩)已经将这个最大的老诸侯掏空,晋国再也无力主持诸侯纷争的"公道"了.其时楚国势力大涨,便一举出兵灭了陈国,再一次将陈国变成了陈县.传了二十四代六百四十五年的陈国,便永远地消失在战国前夜了.
这一年,是楚惠王十年,距三家分晋而天下进入战国只有四年.
陈国归楚,楚国在淮北便有了立足之地.其时楚国的腹地虽然在荆山云梦泽一带,被天下称为"荆楚",但因长江下游有吴越两国,长江中游的洞庭湖两岸与岭南之地尚是蛮荒未开发之地,要谋取丰腴土地与人口财货,便只有向中原拓展.春秋数百年,楚国的有为君主从来都将北上中原争霸当做拓展楚国的第一要务.对楚国而言,争夺中原只有两个方向最理想,其一是老路,从东北上与齐国争土;其二是新路,越过淮水北上,正面进入中原与三晋争夺土地人口.然则,三百余年过去,楚国始终没有大胜过齐国,这条老路眼看是劳师费力而没有结果了.要北上,便只有打通淮北!
天缘巧合,压在淮北的最大诸侯便是陈国.灭陈而占据淮北,便是春秋战国之交楚国最大的梦想.楚庄王闻陈之乱而毫不犹豫起兵,这便是根本原因.历时百余年,楚国终于梦想成真,陈国变成了楚国陈县,楚国如何不大喜过望?
灭陈得地,楚国的第一要务便是延续陈城的商旅都会传统,将陈地变为楚国汲取中原财富的最大吸盘.为此,楚惠王将陈县令升格为"上执圭"爵位的大臣,由左尹担任.上执圭是楚国第三等高爵,仅次于君、侯两级,因有楚王亲赐圭(长条形礼器玉)而得名,封地相当于附庸小国之君.左尹,则是令尹之副.也就是说,陈县令实际上是由做过副丞相(左尹)的大臣担任,其爵位比做左尹时还高!就实而论,楚国将陈地陈城看做重镇经营的.但在名义上,却只将它做一个县.这便是楚国君臣的高明处:麻痹中原诸侯,宣示自己对中原垂涎的陈地并不如何看重.
如此一来,陈县便成了中原边缘最为繁华的商旅都会,与大梁、洛阳、新郑这三个最大的中原都市比翼鼎足,成了天下最著名的商旅都会之一.其所以著名,便在于陈城既非当时都城,却又有大诸侯都城的文华底蕴与商旅传统,纯粹的商旅天下,几乎没有任何交易限制,更没有大都城的诸多官府与关节的必须应酬,商人只要缴了税金,便再也无人过问其它了.久而久之,这陈城便成了天下商人的福地乐园,非但中原各国商旅云集,便是戎胡商人也如过江之鲫,大凡在大国都城官市不能交易的物资财货,在这里都是应有尽有.白昼大市,夜来海市,吞金吐玉出铁进盐聚敛财货醉死梦生,陈城的每个时刻,都是商人心醉神迷而又心惊胆战的生死关头.
商旅大都,自然也是百业作坊的渊薮之地.作坊云集,自然便有各式工匠纷至沓来寻觅生计.这里没有"料民"法度,对所有人口都不盘不查,不管你是逃亡奴隶,还是饥民逃国,亦或杀人越货的罪犯,只要有人雇佣收留,便再也无人问你的来龙去脉.如此一来,这陈城人口便是纷杂无计,冠带轺车如云,贩夫走卒如流,锦衣满街,饥民当道,各色人等汇成了汪洋恣肆的大海.
于是,天下商旅便有了"楚头陈城,天府鬼蜮"的说法.
说也奇怪,如此一个长鲸饮川般吐纳天下金钱财货的商都鬼蜮矗在中原边缘,楚国却没有大军驻防.直到战国末世楚国将都城北迁到陈,陈城一直都是兵不过万,吏不过百,几乎是无为而治.更令人不解的是,进入战国近二百年,竟没有一个国家试图争夺陈城,也没有一个国家声讨楚国坏了世道人心,更没有列国盟约压迫楚国改变规矩.大国小国都对陈城视而不见,也从没有一个邦国限制过商旅入陈.
倏忽之间,陈城商风便蓬蓬勃勃地弥漫了淮北.
三天计寓三杰聚酒
鲁仲连一行进入陈城,正是凉爽的早晨,也正是陈城街市最热闹的辰光.
长街两侧全是大木搭起的连绵板棚,棚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几乎望不到尽头.每段板棚便是一家坐贾商铺,柑橘、丝绸、兽皮、麻布不一而足.最显眼者,便是短兵器商铺显然多于其它商铺.一眼望去,吴钩、越剑、胡刀、韩弓、兵矢的幌子随风摇荡相连,令人目不暇接.拐过街角便是一条宽阔的石板街,青砖大屋鳞次栉比,市人略少,大店比邻而立,盐社、铁社、木社、谷社,每家都是一大排店面,街中多有锦衣商人的精巧轺车与运货牛车交相往来,辚辚隆隆之声连绵不绝,气势却是比板棚街市大多了.来往行人的服饰更是色彩纷繁,既不是楚国郢都的满街黄衣,也绝然看不出任何一种色彩的服饰占据了主流,直是草原河谷的蝴蝶漫天飞舞,教人眼花缭乱.
"四海杂陈,竟不知谁家之天下也!"范睢不禁便是一声感叹."只要不是一片黑,范兄便左右不好受."鲁仲连不无揶揄地一句,便指点着车马人流高声笑道,"惟其五湖四海,才是真天下也!"
范雎微微一笑:"浩浩之势也,岌岌之危也,见仁见智了."见无回话,范雎回头看去,原来已经到了又一条街口,旁边牵着马的鲁仲连目光只在人群中巡睃,便问一句,"仲连找人么?"
鲁仲连遥遥一指:"看!那里."
一眼望去,只见前方十字路口的热闹处树着一面大木板.木板左右的大石上各站一名白衣人正在大声喊话:"进山伐木,日赚五钱,愿去报名啦!"木板周围聚着一群又一群衣衫破旧身背小包袱的青壮男丁,围着木板指指划划.距木板丈许之地,立着一顶大帐篷,一名麻布长袍的中年人正在给一些人发放小木牌.领到木牌者便依次坐到大帐旁的草席上,此刻已经坐了一大片人.
"差不多,走!"鲁仲连将马缰交给小越女,"你且等等."拉着范雎便过了路口.
路口大木板上赫然一幅粗黑的木炭画:左上方是三人伐木(两人拉锯,一人斧砍),右中间是两枚刀币光芒四射,直指木板下方最大最显眼的画面——农人盖屋的热闹景象!
一个粗黑的男子向同伴嚷道:"一年伐木,能盖三间砖瓦房,值!"
同伴连连点头:"值值值!快走,报名!"拉着粗黑男子便向大帐篷挤了过去.
鲁仲连笑了:"又有新点子了,妙!"
"伐木耳耳,千年旧事,妙个甚来?"范睢不以为然地笑了.
"范兄慢慢品味便了.随我来!"
鲁仲连哈哈一笑,拉着范雎的手便向大帐篷走了过去.帐篷前的中年人连忙迎了上来拱手笑道:"二位先生,在下这里不做生意,尚请见谅."鲁仲连也不说话,只从腰间皮袋摸出了一枚小铜牌向中年人眼前一亮.中年人略一打量便是深深一躬:"先生风尘劳顿,在下却是卤莽了.敢问,先生可是欲找先生?"鲁仲连一拱手道:"多有叨扰,敢问先生在否?"中年人却只笑道:"二位稍待."便匆匆过去对几个正在忙碌的短衣人吩咐几句,回头过来一拱手,"先生,请随我来便了."鲁仲连笑道:"我等还有车马在街.莫耽搁足下活计,你只指个路径便了."中年人谦恭笑道:"先生初来,只怕我说了先生也是难找.车马在下已经看见了,自有人随后赶来,先生无须操心."堪堪说罢,便见小越女笑吟吟走了过来道:"车马妥了,走吧."白衣人一声请了,便领着三人向一条稍许僻静的石板街走去.
范雎心下忐忑,便拉着鲁仲连低声道:"你没来过陈城么?"
"陈城找人,天下一难."鲁仲连笑道,"你倒是来过,不也一抹黑了?"
"我说的是,你与他们相熟么?"范雎不禁便有些着急.
鲁仲连嘿嘿笑了:"莫担心,此人办事之周密,不下于你那秦国法度.我倒是盼着他有一个疏漏处,好扬眉吐气地骂他一顿,可十几年都没等着,你说丧气不了?"
见鲁仲连如此笃定,范雎也不再说话,只打量着街巷走路了.范雎细心缜密,对陈城老街市的格局还是清楚的,走着走着,心下不禁便是一紧,此人有何神通,如何能住进这等所在?陈城是不法商旅之天府,江洋大盗之渊薮,莫非鲁仲连结交了个游侠道人物?
原来,走出这条林荫夹道的幽静石板街,左拐便是一条砖铺小巷,入口处两排厚实简朴的青砖瓦屋,临街墙上却有两个大字"死巷".分明死巷,麻布长袍的中年人却悠悠然丝毫没有停步.数十步之后,两边便没有了一间房屋,只是一色的老砖高墙,遮得巷道幽暗得如同深深峡谷.幽暗中行来,范睢蓦然想起了章台宫的永巷秘道,心下顿时恍然,这是进入了古陈国的老宫殿区!
出得这条大约两三百步的峡谷巷道,果然便是一片高墙包围的宫城.一眼望去,面南城墙竟连续有五六个城门,东边几个城门车马不绝,眼前两个城门却是幽静非常,硕大的铜钉木门都紧紧关闭着.跟着麻布长袍者走到最西边门洞前,便见城门正中镶着一方铜牌,却是没有字的铜块.长袍中年人走进门洞,用一支长大的铜钥匙打开墙上一方铁板,伸手进去一扳,沉重的大门便轧轧开了.
走出幽深的城门洞,眼前却是一道横宽十余丈的巨大青石影壁,影壁上赫然镶嵌着四方铸铁,却也是一字皆无.小越女咯咯笑道:"铜铁上墙却没有字,这位老兄甚个名堂?"范雎笑道:"有底无字,便是字在心中,左右不是暴殄天物了."鲁仲连哈哈大笑:"还是范兄了得.此公正有口头语,大道在心."范雎点点头道:"平和不彰,也算难得也."
说话间绕过影壁,便是眼界大开:一片高大厚重的砖石房屋沿着中间一片碧绿的水面绕成大半圈,大屋后面却是一片参天大树,遮住了来自任何方面的视线;整个所在幽静空旷之极,看不见一人走动,竟仿佛进入了山谷一般.范睢四面打量,便是微笑点头.
"范叔看出了奥妙?"鲁仲连饶有兴味地问.
范睢指点着道:"这片高房大屋该当是一片储物仓库,中间水池或是防火而设.后面大树成荫,确保库房阴凉干燥.主人倒是用心也.只是,唯有一处我却不解."
"范叔也有难题么?"鲁仲连不禁笑了起来.
范睢伸手一指两座很高的石屋:"如此之高,又是石墙,却是储存何物?"
鲁仲连回身向中年人问道:"你说,高大石屋储存何物了?"
"我等各司其事,在下不知屋中何物."
范睢笑道:"此乃老陈国宫城,也许本来就有那些高房大屋了."
"非也."麻布长袍者摇头,"这是先生后来特意加高的,并非本物."
鲁仲连一挥手:"走,找到正主儿自会明白,我等唠叨个甚来."
麻布长袍的中年人一抬手,便有一支响箭带着长长的啸音与红色火焰掠过水面直飞对岸,片刻之间,便有一只乌篷小舟悠然飘来泊在了眼前一方石码头前.中年人拱手说声请,三人便相继上船.小船划开,却见岸上的中年人已经匆匆去了.小越女便不禁笑了:"这老兄行径,竟很有些墨家风味也."范雎却摇摇头道:"同是军法节制,墨家讲求一个义字,此公却是讲求效率以牟利也.那人如不及时回去,街市雇佣伐木事岂不误了?"鲁仲连不以为然地笑了:"商旅为牟利而生,谁能外之?然此公有言:义为百事之始,万利之本.你说他求不求一个义字?"范雎哈哈大笑:"奇哉!自来义利相悖,此公却将义做万利之本?""还有呢."鲁仲连高声吟诵着,"不及义则事不和,不知义则趋利.趋利固不可必也.以义动,则无旷事矣!如何?"范雎惊讶道:"此公能文?"鲁仲连笑道:"我只看过他写下的两三篇,也不知写了多少?"范雎便是喟然一叹:"如此立论,匪夷所思也!"小越女笑道:"若无特异言行,田单如何服得他了?""怪也."范雎笑了,"田单以商从武,此公以商从文,这商旅奇人如何都让你鲁仲连撞上了?"鲁仲连哈哈大笑:"以范兄轻商之见,只怕撞上了也是白撞也."范雎正要辩驳,小越女却突然一指岸上道:"仲连,那不是他么?"
此时小舟将近岸边一箭之地,范雎已经看得清楚,岸边大柳树下正站着一人,白衣飘飘正如玉树临风.鲁仲连连连挥手间便是一声长呼:"不韦,我来也——"
朗朗笑声随风飘来,白衣人大步走到岸边遥遥拱手:"仲连兄,我已等候多时了."
小舟如飞靠岸,鲁仲连笑道:"足下耳报何其速也?"
"仲连兄载誉南归,不韦岂敢怠慢?"
说话间鲁仲连小越女已经飞身上岸,与白衣人执手相握,便是一阵豪爽大笑:"呜呼哀哉!偏吕子常有妙辞,骂鲁仲连逃官逃金,是为沽名钓誉么?"
小越女不禁笑道:"仲连心穴,只有吕子瞅得准也!"三人便是一阵快意笑声.
范睢却是缓步登岸,随意打量得岸上人一眼,不禁便有些惊异了.此人身穿一领白中带黄的本色麻布长袍,脚下一双寻常布履,长发整齐地扎成一束搭在背后,头顶没有任何冠带,通身没有一件佩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肤色不黑不白,颌下没有胡须,脸上没有痣记,一身素净清雅通体周正平和,分明是没有一处扎人眼目,却教人看得一眼便再也不能忘记.范雎看多了周身珠宝锦衣灿烂的商人,实在是没有见过如此寒素布衣的大商,一时竟有些疑惑迷糊起来,仿佛走进了一座幽静的山谷书院,面对着一个经年修习的莘莘学子.
"老兄快来!"鲁仲连大步过来便拉住了范睢的手:"来,这位便是此间主人,商旅大士吕不韦.不韦兄呵,这位是我一个老友,张睢,魏国隐士."
范睢一拱手道:"一路多闻吕子言行,今日却是幸会."
吕不韦谦和地笑着一拱手:"先生不世高人,不韦何敢当一'子'字?若蒙不弃,先生便如仲连兄一般,但呼我不韦便是."
"不韦真有说辞."小越女一笑,"但凡先生,就是不世高人了?"
吕不韦依旧谦和地笑着:"先生清华峻峭,绝然大有来历,日后尚请多多指教."
"书剑漂泊,胸无长物,岂敢言教."范雎心下惊诧脸上却是淡淡一笑.
鲁仲连左右望望两人,向范睢丢个眼色,便得意地纵声大笑起来.吕不韦却是浑然不觉,只微微笑着逐一拱手:"先生、仲连兄、越姊,请."便领着三人走进了凉风悠悠的树林.出得树林,循着一条草地小道便到了一座庭院前.庭院门厅并不高大,却是一色青石板砌成,厚实得古堡一般,门额正中镶嵌着三个斗大的铜字——天计寓.
"天计寓,出自何典呵?"鲁仲连兴致勃勃地打量着.
"天道成计然."吕不韦笑着,"执事们都说有个名字好说事,我便凑了一个."
"妙极!"鲁仲连拍掌赞叹一句回头道,"张兄讲究大,可有斧斤之削?"
范雎揶揄地笑了:"智辩莫如千里驹,你都妙极了,我能说甚?"
"呀!下回我偏要你先说."鲁仲连哈哈大笑,"不聒噪了,进去说话."
这是一座全部由小间房屋组成的紧凑庭院.一过影壁便是头进,两厢房屋时有身影进出,虽都是脚步匆匆,却毫无忙乱嘈杂之象,穿过北面厅堂,第二进依旧如故.吕不韦指着第二进厅堂道:"这是总事堂,与后院不直通.这厢请."便领着三人从厅堂东边的一道拱形石门入了第三进,刚绕过一道影壁,便见眼前竹林婆娑清风洒洒,暑气顿去一片清爽.
鲁仲连笑叹一声道:"几时得如此清幽所在,直是一座学宫也!"吕不韦笑道:"那几年仲连兄正忙着即墨抗燕,还不知道陈城鱼龙变化.这里原本是老陈国旧宫,楚国为招揽商旅,划做六门高价开卖,我便买下了这最后两门."小越女粲然一笑:"哟!毋晓得你是王侯商人也,宫殿呢?""越姊想住宫殿,难矣哉!"吕不韦一阵爽朗大笑,"四门宫殿的主人,目下是楚国猗顿、赵国卓氏、魏国白氏、秦国寡妇清.我这两门,只是原来的宫室府库与一片园林空地,却是没有一座宫殿."小越女惊讶道:"如此说来,你与天下四巨商比肩了?"吕不韦摇头微微一笑:"若论财力根基,不韦尚逊一筹."旁边一直不说话的范雎却突兀插进一句:"若论心志谋划,足下却不屑与之比肩也."吕不韦一个愣怔,鲁仲连却是哈哈大笑:"有理有理!你只说,何以见得?"范雎侃侃道:"买府库而不买宫殿,求实用而不务虚名,此乃商家大道也.不若四巨,徒然昭彰天下,实则置身于火山之口也!此等谋划,此等心志,岂是只知彰显财力之商人可及?""高明也!"鲁仲连不禁拍掌赞叹,"老兄总算揣摩着不韦根底了."吕不韦悠然一笑:"先生如此说,不韦却也无从辩解了.这厢请."
从碎石小径穿过竹林,便见一片碧绿的草地上一座茅屋庭院,屋前两座茅亭,四周却是高大笔直的胡杨林参天掩映,幽静肃穆直如草原河谷一般.鲁仲连摇头道:"宫城起茅屋,不觉刻意么?"吕不韦笑道:"这是一片废弃园囿,将势就势而已,管不得别人如何想了."小越女对鲁仲连咯咯笑道:"晓得无?这可是四重茅草也,冬暖夏凉不透不漏,与竹林草地正是相得益彰,就晓得青砖大瓦好!"
三人一阵大笑,说话间便到了茅屋庭院,只见正中门额上赫然三个铜字——利本堂.鲁仲连便嘿嘿笑道:"老兄,此番你却先说,其意如何?"范雎最是急智出色,略一端详便道:"足下是濮阳卫人了."小越女先便惊讶了:"噫!你却如何晓得?"范雎指着门额大字道:"此乃魏字.濮阳卫国,文字从魏,只是将右立刀外勾,这'利'字正是其形.商旅在外,心怀故国,便有此等怀乡之刻."吕不韦一拱手笑道:"先生洞察烛照,在下正是卫国濮阳人氏."鲁仲连一挥手道:"莫得敲边鼓,你只说,其意如何?"范雎笑道:"惟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一如何?"
"明刻利本,寓藏大义,其间真意便是义为商根."
"其二?"
"如此立论,有断无解,其意终究难明."
"老兄是说,义为利本,道理不通?"
"若能将'义为利本'之立论着一大文,剖析透彻,便是天下一大家也."
"好!"鲁仲连拊掌大笑,"不韦,看来你这立论还立得不扎实呵."
"谈何立论?"吕不韦谦和地笑了,"我是随心而发,一句算一句.着文立说,那是先生仲连兄此等大家之事,不韦却是不敢想了."
"呀!"小越女便是一声笑叫,"述而不作,不韦岂非孔夫子也!"
四人一齐大笑.吕不韦便道:"走,三位先沐浴一番消乏一个时辰,日昳时聚首痛饮如何?"时当正午,鲁仲连三人一路车马颠簸,倒也真是汗湿重衣身心疲累,听得吕不韦如此安顿,便一齐点头说好.立即便有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仆人过来,将三人领到了茅屋后厅,片刻之后,粗重的鼾声便从幽静的后厅弥漫了出来.
片时之后,小越女先醒了过来,看看院中茅亭的日影,便叫醒了鲁仲连,正要再去叫醒范雎,却见范雎长袍散发悠然到了门口.小越女讶然道:"范兄自己醒了?"范雎笑道:"假寐片刻也就是了,真到梦乡一个时辰能回来?"尚在懵懂的鲁仲连嘟哝道:"老天也是怪了,分明炎炎夏日,却凉得通透,倒头便不想起来."范雎揶揄笑道:"仲连兄几时做了村叟,没看见榻后那个大铜柜么?"鲁仲连打量一眼恍然笑道:"噢,如此大一个冰柜,怪道凉爽得三秋一般也."范雎道:"我那丞相府也只是大木桶盛冰消暑,何有此等冰柜?你来看,"走过去便咔哒拉开了大铜柜指点着,"这冰柜内分三层,每层盛冰足足两大桶.屋内但有凉气弥散,却是一滴水也没有!墨家善工,弟妹说说,这化冰之水哪里去了?"小越女在凉冰冰的高大铜柜上敲打了一番笑道:"这铜柜层层密封,柜底当有一支铜管接出埋在地下引出屋外,寻常但管添冰,却无须理会水路,当真机巧也.""吕不韦,异能之士也!"范雎感叹一声,"我便是揣摩这冰柜奥秘,竟没得合眼也."鲁仲连不禁哈哈大笑:"范兄做了一番丞相,便以为天下技能尽在王室官府也,该当开眼!"
正在笑谈,却见一个须发雪白的红衣老人在门外深深一躬:"三位贵客,先生有请."鲁仲连说声走,三人便随老人来到了茅屋正厅.
吕不韦正在厅门前六步之地相迎,所不同者仅仅是头上增加了一顶竹皮冠,却顿时平添了一份肃穆敬客的庄重.范雎心知吕不韦与鲁仲连夫妇交谊甚深,此番礼敬皆因自己是初交宾朋而起,便是遥遥躬身,虚空做捧物状肃然道:"张雎惜无腒头以敬,谨奉鲁子之命一见."虽只寥寥一句,却是大有讲究.依据古老的周礼:士初相见,主人当衣冠齐楚迎之,来者则当以雉(野(又鸟))为礼物;冬日用带长羽的活雉,夏天便用腒(风干的雉);拜见之时依据时令,来者面北对主人将雉或腒横捧于双手,雉头或腒头朝左(左手为东为阳),礼辞便是"某也愿见,无由达,某子以命命见."范雎堪称饱学,此刻见吕不韦带冠迎出,便以此等拜会古礼做答,心思只看吕不韦如何应对.
吕不韦却是谦和地笑着迎了上来拱手道:"先生博古通今,不韦何能应对得当?寻常只知衣冠礼敬这句老话,便拎了顶竹皮冠扣上,不成想却是平添拘谨,先生见笑了."说罢便顺手解开冠带拿下竹冠,"还是随意好,与先生一般的散发布衣."
鲁仲连却笑了起来:"虽说张兄心思把得细,终究却是不韦迂腐了一回,好!"
"说人迂腐,还有个'好'字?"小越女笑着瞪了鲁仲连一眼.
"当真好也."鲁仲连一脸正色,"多少年都等不到不韦一个疏漏,今日让张兄了却了我这心愿,能不好么?"
四人一阵大笑,便相继进了茅屋正厅,略一打量鲁仲连便笑了起来:"四菜一酒,不多不多."范雎却只盯着北面墙下一柱与人等高的白石端详.吕不韦满面春风地走过来请范雎入坐北面的主客尊位,范雎恍然,连忙便推着鲁仲连坐进了主客位,自己便坐了东手侧席,小越女自然是西手侧席.吕不韦是主人,便与鲁仲连相对,坐了南席.
一时坐定,吕不韦便笑着举起了面前铜爵:"仲连兄与越姊偕先生南来,不韦为三位洗尘,今日便是快意之时,来,先干此一爵!"说罢双手抱爵环敬一周,便一饮而尽.鲁仲连与范雎自是二话不说,举起铜爵便汩汩饮干.小越女也捧起面前一只碧绿的玉碗一气饮了,见范雎惊讶地看着自己,便是一笑:"不韦晓得我不沾酒,这是崂山泉水."范雎困惑道:"千里迢迢,这泉水纵然运得过来,存得几日岂不馊了?"吕不韦笑道:"我有三层冰柜车,两层坚冰,一层泉水,兼程运到后冰窖存储,半年之内保得原味丝毫不差."范雎便是喟然一叹:"足下如此做派,虽王侯宫室犹有不及也!"说话间脸上便有一片阴影掠过.吕不韦眼睛骤然一亮笑道:"不韦布衣,焉敢虚势?原是今年有几位老友来会,却都是林泉山人饮不得酒,方有此举,先生见笑了."鲁仲连顿时兴致勃勃:"说说,都有谁个要来?"吕不韦道:"一个唐举已经走了,一个士仓还没来,一个越姊正在当前."
"且慢!"范雎向正要大发议论的鲁仲连摆摆手,惊讶地看着吕不韦,"足下识得唐举、士仓?"
"唐举兄与我是书交,士仓兄与我是另交."
"何谓书交?何谓另交?"
"以书成友,谓之书交.以另类隐事成友,谓之另交."
"敢问足下与唐举以何书成友?"
"我得《计然书》评点本,请唐举兄品评,唐举兄时有急用,我便送了他."
"可知唐举要《计然书》何用?"
"信人便送人,送人便由人,问之非友道也."
"足下与士仓却以何事而交?"
"老友之隐,不韦不便相告,先生见谅."吕不韦不卑不亢满面微笑,语气却是显然不打算再说下去的的模样.
此间分际颇是微妙:以宾主通行礼节,范雎本不当对崂山泉水事语带讥讽;然则战国之世的名士风范恰恰便是坦诚犀利,况范雎之讥讽毕竟是基于节用本色而发,吕不韦便浑然不觉,诚心说明原由;范雎再次突兀插问交友之情由,则必是与所说之人相熟,依寻常礼节,吕不韦便当坦然告之,以使宴席间皆大欢喜;然则,这看似一团和气的吕不韦却突然不卑不亢地拒绝了范雎最后一问,范雎心性恩怨分明睚眦必报,若要再追问一句甚或反唇相讥,显然便是当下尴尬.
正在吕不韦话音落点之时,鲁仲连一举大爵高声道:"来!痛饮一爵再说!等士仓这老兄来了,我便让他自己说给张兄."
"天意也!"范雎却是一声感喟,站起来对着吕不韦深深一躬,"若非足下高义,范雎岂能举荐蔡泽而辞官隐身?今日知情,容当一谢."
"妙也!"鲁仲连哈哈大笑,"不韦,赫赫应侯现身,你当如何?"
吕不韦却丝毫不见惊讶,只悠然一笑站起身来也是深深一躬:"世间典藏珍奇,归宿原有定数.应侯既得,便是天意,与不韦却是不相关了,何敢当得一谢?"
范雎猛然拉住了吕不韦的手道:"遇合者天意也!你我与仲连越妹一般,莫再先生应侯的客套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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