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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10075518200

_19 孙皓晖(秦)
  乐毅听新垣衍一报军力,心中便是一沉。魏王当初只答应出兵五万,而今却是八万,完全打破了魏国合纵出兵不逾六万的定规,分明便是想在此战大得利市,以振朝野萎靡之气。思忖之间乐毅慨然拍案,“魏王如此果决,联军定然让魏国遂心了。”
新垣衍颇显神秘地凑近了帅案:“上将军本是魏人,若对魏国特加照拂,魏王定当厚报。”
  乐毅哈哈大笑:“魏国是襁褓小儿么?文侯武侯开国创业,靠谁个照拂了?”
  “也是也是。”新垣衍尴尬的笑笑,“毕竟父母之邦了,总归上将军不会吃亏也。”
  乐毅眼睛一亮:“魏王究竟要甚?说明白了。”
  “老宋国。”新垣衍压低了声音,“不能教秦国吞了宋国。”
  “禀报上将军,”正在此时,中军司马大步进帐,“秦韩两军到!”
  乐毅迎出帐外,只见四员大将赳赳而来,头前两将黑色铁甲一齐拱手:“秦军主将胡伤、副将斯离,参见上将军!”后行两将却是红衣红甲,也是拱手一礼:“韩军主将韩举、副将暴鸢,参见上将军!”答礼完毕,乐毅便请四将进帐汇聚军情。
  秦国五万人马全数铁骑,主将胡伤与副将斯离都是秦军的赫赫猛将,乐毅事先心中有底,自是放心不问。韩国虽然大衰,却也派出了五万步骑,这却是乐毅没有料到的。若按照当年合纵抗秦的惯例,韩国每次都只是两三万人马,这次攻齐却是五万,分明也是大有所图。乐毅心下明白,便也不多说,只吩咐中军司马传来燕军大将秦开、骑劫,立即与四国将军会商进军方略。便在此时,突闻帐外马蹄声疾,前军斥候急报:楚军十万北上救援齐国,已经抵达巨野泽南岸

  “鸟!定是鲁仲连撺掇捏合!”新垣衍狠狠骂了一句。
  “何人为将?”乐毅却是不动声色。
  “上柱国淖齿!”
  “好,随探随报。”乐毅转身便道,“楚军北来,我自有处置,目下但会商破齐之策便了。”诸将第一次会聚,自然要先从各军战力说起。乐毅深知联军之难,便难在“合众”二字。当年六国合纵抗秦,每次都出人意料地惨败,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联军诸将歧见百出而无法统属于-。若得不重蹈覆辙,便要敬重这些“部将”。最要紧处,便是耐心听每个将领说出自己的谋略来,从中仔细揣摩其言外之意,甚至是国君的秘密授命。如此做法,自然是耗时费力。然则乐毅宁肯在此时费力,也不愿在战场掣肘费力。及至议出了大体方略,便已经是日落西山了。于是,一场接风大宴便在中军大帐摆开,直到刁斗打了三更,将军们才在一片笑声中辞别回营去了。
  “备马。”乐毅望着将军们远去的背影,转身便是一声命令。
  秦开笑道:“军营如常,我去巡查便了。”
  “不。我要去楚军大营,你在中军等我。”乐毅低声对秦开耳语了一句。
  “这如何使得?”秦开大惊,“楚军为敌,上将军不能涉险!”
  “明日午时我便回来。”一言落点,乐毅已经飞身上马,带着三骑风驰电掣般去了。
  辽东调兵之前,乐毅便接到燕国商人秘密义报:鲁仲连再下寿郢
,联合春申君说动楚王,楚国答应与齐国结盟。刚到辽东,乐毅又接到临淄秘密斥候急报:楚国特使淖齿会见齐王田地,提出援助齐国抗衡五国合纵,但却要在战后分得旧宋一半土地并琅邪郡南部
;齐王大怒,将淖齿乱棒打出。到此为止,齐楚联盟便该当散伙了,如何楚国突然又发兵北上?更令人不可思议处在于:乐毅当初秘密合纵六国时,答应了旧宋全部归于楚国,新君芈横与老令尹昭雎,也都欣然允诺加盟攻齐。后来鲁仲连说动楚国与齐国结盟,是旧宋之外再加了琅邪郡大半,丢失旧都并南郡三十余城而急于有所作为的楚国君臣,在此时背弃与燕国合纵之盟,尚算有个由头。可是,在齐湣王拒绝楚国条件并粗暴凌辱淖齿后,楚国仍然发兵救援,就悖逆得令人乍舌了。
  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因。一番思虑揣摩,乐毅终是理清了这团乱麻。
  楚齐两大国,也是一对生死纠缠的老对手。整个春秋三百余年,楚吴越三国要北上中原称霸,对手便是两个,一个晋国,一个齐国。战国之世,情势为之一变:楚并吴越而田氏代齐,囊括吴越后的大楚国与新齐国接壤千余里(原先是吴越两国与齐国接壤),两个大国便骤然正面相撞了。秦国崛起之前,楚国与齐国大战小战不断,既有边界争夺,又有对薛鲁宋邹等小国的争夺,数十年之间相互视若仇雠。秦国崛起,六国合纵抗秦,楚齐之间便相对缓和了下来。后来齐国日益强大,楚国却萎靡不振,既面临魏国在淮北的压力,更面临秦国在江汉地带的压力,于是只有与强大的齐国结盟修好以抗衡秦魏。作为齐国,也需要楚国大力牵制秦国魏国,从而削弱自己西进争霸的阻力。两厢各有需求,便是一拍即合,楚齐两国便结成了稳定同盟,虽然还是小龌龊不断,却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三晋(魏赵韩)之间的那般大血战。齐国权臣孟尝君与楚国权臣春申君之间的私人情谊,更是天下皆知。秦国白起大军攻破郢都后,楚怀王仓皇北迁,便将太子芈横派到齐国做了人质。颟顸昏聩的楚怀王此时却是清醒:楚国动荡不宁,权臣虎视眈眈,太子入齐做人质,一则可保护太子在即位前平安无事,二则可保秦国攻楚时齐国出兵救援。
  冥冥之中仿佛有得定数。芈横刚刚做了人质,楚怀王便在秦国做了阶下囚!楚国朝野大为震惊,老令尹昭雎、春申君黄歇皆与太子交好,一致主张立即迎回太子即位。特使到了临淄,齐湣王却拿不定主意,便召集朝臣商议。上大夫触子抢先道:“此乃大好时机也!我王当扣留芈横,逼迫楚国以淮北沃野三百里交换。”
  “此言大谬也!”孟尝君大是不悦,“若楚国不受要挟,另立新王,齐国徒然落得一个无用人质。非但两国反目成仇,齐国也落得背弃盟邦不仁不义之恶名,谈何大好时机?”
  触子深得齐湣王信任,素来不将已经失势的孟尝君放在眼里,便针锋相对道:“孟尝君大谬也!若郢都另立新王,齐国便与新王立约:割淮北之地,我便杀了芈横,消除新王后患。若新王不识大体,我便与秦国结盟,拥戴芈横回楚即位,驱逐这个新王!”
  “秦国是你手中玩物了?”孟尝君冷冷一笑,“大邦之盟竟如此儿戏,齐国有何面目立于天下!”便铁青着脸色不再说话。
  “孟尝君言之有理。”骄横狂暴的齐湣王却破天荒地赞同了孟尝君,接下来的话却让孟尝君啼笑皆非,“送回芈横,不战而控楚,无异得地千万里也,岂是区区三百里可以比拟?”转身便下令宣来芈横,要这个楚国储君当场立下血盟:终身以齐国为“父邦”,以齐湣王为“王父”,年年纳贡,自称“臣下”。也是事有蹊跷,刚烈血性的芈横,听完后竟二话不说,一剑剁下右手食指,在白绢上写下了令齐国大臣们瞠目结舌的血誓,双手恭恭敬敬地呈给了齐湣王。
  “孺子可教也!”齐湣王哈哈大笑,“自今日起,芈横便是田横,本王大儿子。”
  芈横毫无颜色,反倒深深一躬:“儿臣田横,参见父王。”举殿大笑,齐呼万岁不止。孟尝君却骤然一身鸡皮疙瘩,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这个芈横,便是当今的楚倾襄王。燕国君臣都说,楚人有奴性,不要楚国加盟也罢。上大夫剧辛更是大笑嘲讽:“惟有如此一个楚王,方做得出此等‘忠孝仁义’之举,当真国奴也!”乐毅虽然没有与剧辛当殿争辩,却始终不相信这个芈横会甘当齐湣王国奴。合纵之时,乐毅曾经与楚倾襄王密谈过整整三个时辰,但说到中兴大楚,年轻的芈横那深沉忧郁的目光便顿时两团烈火,每每将嘴唇咬得出血。乐毅一眼便认定:芈横极有城府,此人可失之于阴骘,却绝不会失之于奴性。然则,这毕竟是一己之评判,邦交行径赫然摆在那里,仅靠昔日评判是不能作为应对根基的,必须真实摸清,楚军之图谋究竟何在?
  这便是乐毅星夜来见淖齿的因由所在。
  楚国大军驻扎在巨野泽南岸,依山傍水连绵展开方圆三十余里,除了时而飘来的隐隐号角,营地却是一片整肃寂静。在兵家眼里,这分明便是一支劲旅。齐军未曾出动,楚国便先有十万精兵驻屯边境准备救援,实在是蹊跷不合常理。然则,正是这种不合常理,乐毅的心倒是顿时轻松起来。
  “请禀报淖齿将军:燕山老友求见。”乐毅下马,从容走近幕府大帐。
  不消片刻,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便在兀自嘟哝中砸出帐门:“荒山野水,哪来的燕山老友?像谁,还非得本将军出来?”突然之间嘟哝声顿住了,接着便是一声长长地惊呼,“噫呀呀呀!大胡子么?快快快,快进了!”
  乐毅哈哈大笑:“大胡子有你大了?吃饭都得用夹子。”
  “不消说得,一对胡子兄弟。”淖齿的嘎嘎笑声活像刺耳的老鸹。
  进得大帐,淖齿立即从帅案后边的大铁钩子上拿下一个鼓鼓囊囊的皮袋:“春寒忒个冷,来,先灌它一通了。”乐毅笑道:“你这军帐倒是洒脱,还能饮酒,好,便灌一通。”说罢接过酒囊便是咕咚咚一阵大饮,放下酒囊便满脸胀红。淖齿不禁一阵大笑:“你呀,酒量还是不见长。我这酒将军是出了名的,楚王特许每日三袋,只是太少些个。”啧啧啧,乐毅便是一声感叹,“三袋十斤酒还少?当真上蔡酒徒也。”淖齿又是一阵大笑,汩汩饮干了酒囊剩余一半,长满黑毛的大手在嘴边一抹一甩:“行伍老卒没虚话,乐兄夜半赶来何事?只实打实说了!”乐毅悠然一笑:“只要讨你个实打实,不许打圈子。”
  淖齿啪地一拍长案:“谁个打圈子,出帐便是陷马坑!”
  “人说淖齿猛火油,却是没错。”乐毅笑过一句,突然压低了声音,“楚军当真要救援齐国?”淖齿嘎嘎大笑:“怪哉怪哉,大军出动还得有真假,糟蹋粮草么?”乐毅冷冷一笑:“这便是行伍老卒实打实么?我只一句:楚若他图,燕助一臂之力,若真心救齐,乐毅便当即告辞。”说罢便站起身来要走。“你个乐兄,”淖齿一把扯住乐毅,“酒话莫当真。你只说,真救如何?假救又如何?”乐毅转身一笑:“真救,战场见。假救么,你得先说想吞多大一坨,我得点点府库存货也。”
  “嘿嘿,痛快!”淖齿晃着酒囊向帐口大喝一声,“帐外千长,不许任何人进帐!”只听帐外嗨的一声,淖齿转身低声道,“老宋加琅邪如何?”乐毅思忖片刻道:“老宋却难,淮北五百里加琅邪,如何?”淖齿兀自嘟哝着:“老宋三百里,淮北五百里,大是大些,却没老宋那般富庶。”乐毅揶揄笑道:“亏了你还是上柱国。老宋是富庶,可与你接壤么?一块飞地,楚国守得住么?”淖齿恍然拍掌:“对,是这个理,楚王想来也能受得。”乐毅笑道:“莫担心,楚王比你我精明。”
  “那是!”淖齿一脸钦佩,“若非楚王励精图治,能有这十万精兵?”乐毅目光炯炯地看着言犹未尽的淖齿,一脸肃然道:“你有无秘密使命?大军协同,可不得二心掣肘。”
  “哪里话来?”淖齿又是嘎嘎大笑,“我只一句:楚王之命却与打仗无关。”
  乐毅笑道:“只要打仗不掣肘,余事不消问。来,说说这仗如何打法?你要钉在哪里?”
  就着淖齿帅案的一副羊皮图,两人直说了一个时辰。五更时分,大风刮得一片啸叫。淖齿要乐毅睡两个时辰再走。乐毅笑道:“顾得睡觉么,我得走。”淖齿瞄一眼帐外猎猎翻卷的大纛旗道:“好在顺风,我便不留你了。”乐毅一声告辞,大步出帐飞身上马去了。
  堪堪午时,乐毅赶回了漳水大营,先吩咐中军司马派出快马军吏,传令四国大将申时来幕府议事,然后便就着大案,边吃冷饭边给匆匆赶来的秦开叙说经过。秦开听罢兴奋得连连拍案:“好好好,去了一大块心病!目下我守住幕府,无论如何,上将军得歇息一个时辰。”乐毅道:“夜来再歇不迟。四大将到来之前,要画好五副进兵图。”秦开惊讶道:“打仗只凭将令行事,画图岂非蛇足?”乐毅摇头道:“联军多将,便要立约立信,免得战场自行其事,日后也会少了诸多麻烦,少不得。”秦开便道:“你只说路径,我看着军务司马画。”乐毅又是摇摇头:“此事关涉甚多,还是我自动手。你只督察大军备战便了,那才是头等大事。”
  “与上将军打仗,长学问也!”秦开喟然一叹,便匆匆去了。
  秦开一走,乐毅便进了幕府起居间。幕府者,大军主将营帐也。究其实,便是临时夯起几道土墙,用大木隔开成一个大厅与几个房间,顶部覆盖牛皮大帐,形同府邸一般。大厅便是大将发号施令的聚将场所,周围便是军务司马们处置日常军务的房间,视大军规模可多可少。聚将厅后便是主将的起居室,即通常说的后帐
.乐毅的幕府起居室小而简朴,没有专门侍奉起居的军仆或侍女,只有一张军榻、一只甲胄木箱、一副剑架、一个三尺深的硕大木盆与两只盛满清水的大桶。进了起居室,乐毅卸去了一身皮甲胄,便提起木桶向自己赤裸裸的身子猛浇了一通。冷水一冲,疲惫之气顿时消失,擦干身子换上一身干爽布衣,乐毅精神大振,立即到隔间军令室拿出四张大羊皮纸,埋头画起图来。
  出身名将世家,乐毅自幼便熟读兵书通晓文案。十五岁时,他曾别出心裁地将历代大战绘成了一本图谱,族中老军旅们无不啧啧称奇。这次联军攻齐,是燕国长期筹划的雪耻大战,成败关乎燕国兴亡,实在是国命系于一战,丝毫大意不得。鉴于战国以来合纵联军从无胜战的痛心教训,乐毅给自己定下了十六字规矩——敬将纳言,衡平战利,有分有合,进军立约。
  敬将纳言,是基于以往联军统帅的颐指气使而不孚众望说的,是诸将同心的重要一环,看似表面文章,在讲究实力大小的联军中,却实在是极难做到。衡平战利,是对本战可能得到的利市要公平分配,更要尽可能的立即兑现,这是联军要害所在。有分有合,则是联军战法准则:各军统为一战(合),但又有各自的进攻路线(分),既可明白显示各军战果,又不至于发生大的混乱与内讧。正是基于这样一个战法,才有了最后的“进军立约”。
  进军立约,是乐毅统帅联军的独特方略。事先将各军的进攻路径画成图式,图下具名盖印以为凭信。如此一来,各军从不同路径独立攻齐,既可免争相抢夺肥地富城,又可免失利之时争相夺路。更要紧者,是战后对各国朝野能有个明白交代。毕竟,既往的六国合纵,每次战后都吵得不可开交,使盟邦反目成仇,其中因由之一,便是对战场与战果都有自己的一套说法。
  画好五张进军图,四国大将也陆续飞骑赶到了。乐毅没有使用升帐发令的军中仪式,而是请诸将入座案前,自己先将此战方略说了一遍,末了却只是一句话:“会战先灭齐军主力,再五路进兵深入齐地。”魏赵韩三将均无异议,惟独秦国主将胡伤问道:“楚国十万大军进驻巨野泽,联军深入之时,楚军若在侧后袭击,上将军如何应对?”乐毅笑道:“楚军之事,诸将毋忧。燕军方位在南,正好为全军掩护,诸位全力赴战便了。”胡伤便是慨然拱手:“白起上将军有令:但以乐毅上将军军令是从!末将再无异议。”
  “好!”乐毅拿出了五张图,“这是会战之后的五国进军路线图,诸位先看。若有异议,再行商讨。若无异议,便各自具名盖印,以为凭信。”
  “上将军真信人也!”魏国主将新垣衍一瞄图线,看自己大军正指向老宋国,便顿时笑着赞叹了一句。
  “好!便是这般!”赵庄也慨然拍案。会战之后,赵军却是夺取齐国大河西岸的河间地区。此地正与赵国接壤,原本便是赵国长期觊觎的肥美之地,自然没有二话。
  韩国兵力最弱,便辅助魏国一起夺宋,战后分给韩国两县之地。韩国主将韩举便也是拍案赞同。秦国原本说好不分地利财货,会战后自然班师回秦。胡伤看完图哈哈大笑一阵,突然黑着脸道:“上将军公心可鉴,谁个不服,秦军找他说话!”
  “利害交关,不敢言公。”乐毅摇摇手笑道,“诸位有话但说便了。”
  “并无异议!”四位主将竟是异口同声。
  “好!”乐毅拍案高声道,“上笔墨,具名盖印!”
  四员主将便各自将腰间大带凸起的一个皮盒打开,抠出一方铜印或玉印,在燕国军吏捧来的朱砂印泥盘里一沾,便结结实实摁在了各自的进军图上,再提起铜管大笔郑重地写下自己名字,便一一交给了乐毅。乐毅对中军司马一声吩咐,上印。中军司马便将乐毅的“燕国上将军乐”的阳文大印一一盖在进军图上。乐毅提笔在已经上印的图上工整地写下“乐毅”两个大字。如此妥当,中军司马再将进军图一一发到了四位主将手中。正在此时,幕府外马蹄如雨,随着一声“军情急报——”的宣呼,风尘仆仆的斥候已经大步冲了进来:“禀报上将军,齐国四十万大军已经抵达济水西岸,声言灭我联军于济西!”
  “主将何人?”
  “上大夫触子擢升上将军,统帅大军!”
  “触子,何许人也?”几位大将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了一句。
  乐毅笑道:“这个触子,原本是上将军田轸的中军司马,因筹划王宫较武有功,深得齐王田地宠信,先一举擢升上大夫,不想这次竟做了上将军。”
  “鸟!如此宵小之辈,酒囊饭袋无疑。”秦将胡伤轻蔑之极的骂了一句。
  “不可大意。”乐毅正色道,“此人久在军旅,经历过几次联军合纵,也单独打过几场小仗,原是颇有谋划,诸位断不可存轻敌之心。”
  “嗨!”将军们心下敬服,竟是齐齐一吼。
  乐毅走到帅案前拔出一支令箭肃然道:“五军一令:今夜整军,明晨向济西开进!两日之后,依照进军图,各军在聊城
以东山塬扎营待命!”
  次日清晨,四国大军共四十四万,便从漳水南岸浩浩荡荡地向济水进发了。一路不疾不徐,井然有序地常行推进。进入齐国境内,却突然兼程疾进,号角动地烟尘弥漫,声势大是惊人。不消齐军斥候,便是齐国百姓庶民,也是连声惊呼着给大军报信去了。
  .
  第八章 幽燕雷霆 第五节 整我六师 如雷如霆
  齐国西部,有一道滔滔大水做了天险屏障,这便是赫赫大名的济水。
  春秋以来,天下以独立入海的河、江、淮、济为四大名水。四大名水之中,济水最短,却有两源,一出魏国王屋山,一出赵国恒山
,东流至河外山地,两源合为一水,便叫做济水。济者,齐也,两水归一曰“齐”,因而得名济水。春秋之世,济水东西横贯晋燕齐三国,晋国在上游中游的西岸,燕国在下游的西岸,齐国在中下游的东岸。到了战国,济水便成了魏齐两国之河,而以齐国得济水之利最多。数十年来,济水西岸燕赵两国的土地各有百余里都被齐国夺取,济水几乎便成了齐国的内河。这济水河道宽阔,水量丰沛湍急,横贯齐国西部,自然便成了一道天堑屏障。战国之世,举凡齐国出兵大战,战场十有八九都在济水西岸。最著名者,便是大败魏国的桂陵、马陵两次大战。
  五国联军大举开来济西,齐湣王便是哈哈大笑:“天意也!本王正欲灭燕,尔竟送上门来!”没有片刻犹疑,立即擢升触子为上将军,出动大军四十万开赴济西。触子请教作战方略,齐湣王便只大手一挥:“济西,我大齐百战百胜之福地也,放开手脚打!只此一战,大齐便要压倒秦国!”触子熟知齐湣王禀性,虽然心中不塌实,却是慷慨高声道:“天佑我王!臣定教五国兵马有来无回!”
  大军出了临淄,触子却忐忑不安了。
  自从孟尝君第二次被罢相,上将军田轸也被视做“孟党”被罢黜,触子便成了齐湣王的知兵宠臣。做上将军自是好事,但要临阵打仗,触子却是一百个不愿意。自己做了二十多年中军司马
,曾跟随几任上将军经过了大小战场五十余次,除了没有领军上阵搏杀过,对军旅事务却是熟得不能再熟。谈兵论战,讲说战场轶闻、列国军情、兵家掌故,触子从来都是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正是因了这个寻常人等难以具备的长处,加之机变灵巧善于应对,触子自然被齐湣王大加赞赏。
  一次,齐湣王问田轸:“河外之战,白起如何打法,竟能以二十万人马胜我五十万大军?”田轸素来只知猛打猛冲,做上将军也只是唯孟尝君之命是从,从来不揣摩战法,一时竟是张口结舌。“滥竽一支!”齐湣王勃然大怒,立即便要乱棍打杀田轸。已经做了王宫校军令的触子情急大喊:“末将知晓!末将说给我王!”齐湣王喜怒无常,当即哈哈大笑:“好!说好了重赏!要还是滥竽充数,一般打杀!”触子便振作心神侃侃道来,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将白起的用兵路数以及联军应对的诸般缺失,条分缕明的说了个透亮,连当时在座的几员大将都钦佩不止。齐湣王极是聪敏,一口气又问了十几处要害,间不容发,触子竟是应对得当无一错讹。齐湣王当即拍案激赏:“大将才也!触子擢升上大夫,主理军政要务。”在齐国,这主理军政要务的上大夫,便相当于秦国的国尉,一应大军后勤与边防要塞之后援,均在上大夫权力之内,是仅次于上将军的重职。虽则骤然擢升六级,触子却做得很是不差。这种邦国军政事务,无非是扩展了的大军事务而已,有何难哉!
  然则,做上将军统率战事,却是大大不然。
  当初接到燕军开赴漳水的斥候急报,齐湣王召来大将会商,触子还振振有辞地当殿陈述上了一则谋划,叫做两路进击:第一路,四十万大军济西迎战;第二路,二十万大军扼守济东,截杀逃窜残军。末了触子还慷慨一句:“以齐军战力,以我王国运,大齐霸业一战可成!”那时侯,触子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做上将军。要说军旅善战将军,闭着眼也能在齐国数出十多个。要说堪为大将者,田氏王族便有三五个,如何能轮到触子这个新职上大夫?
  可是,事事突兀出奇的齐湣王,偏偏就在当夜三更突然驾临触子府邸,学了一回圣王敬贤,郑重其事地捧着兵符印信长长一躬,拜他做了上将军。也是忒煞怪也!从大汗淋漓地接过兵符印信,触子便懵了,心头便像深秋的临淄,一团冰霜云雾飘飘荡荡,竟将每个眼看便要冒出灵光的心窍都堵得严丝合缝。那天夜里,他在书房木呆呆地看着兵符印信两个黄澄澄的大铜匣,硬是思谋不出一个战法。及至次日走进中军幕府,竟连二十六员大将各自辖兵多少都想不起来了。便在那一刻,触子惊出了一身冷汗。
  也是那一刻,触子猛然悟到自己根本不是主将之才,最好的归宿,便是辞去上将军仍然做上大夫了事。可是能辞么?以齐湣王暴烈无常的禀性,定然是痛骂他怯敌畏阵,然后将他丢进鲨鱼海蛟出没的成山角海井

  “但看天意了。”长叹一声,触子还是率领四十万大军上路了。老巫师都说齐王是“天命神蛟,当兴国运”。若真有天意,又岂在谁个本领高下?再说两军相当,四十万对四十四万,一对一,败又能败到哪里去了?最不济也能守住济西僵持半年一年,不使联军渡过济水,到那时再请求换将,至少不会被丢进万丈海井。如此一路思忖,触子竟缓过了心神。渡过济水,触子心田竟清明起来,往昔在中军幕府经历过的军务处置之法也纷纷清晰地涌上了心头,竟是将令连发,将大军顺顺当当地驻扎了下来。
  扎营方定,几员骑兵大将便进帐激昂请战,在幕府聚将厅喊成一片:“上将军当立即出战!”“尽灭五国!成齐霸业!”“齐王天命神蛟!我军一战大胜!”
  “诸位少安毋躁。”触子板着脸,“后发制人,敌不动,我不动,此战只能如此打法。”
  “如此打法,天命神蛟威风何在!”一个做过王宫禁军尉的将领大是不服。
  “对也!齐王命我等进入济西立即猛攻,上将军领了王命的!”
  “济西是齐军福地!只管打,包准大胜!”将军们立即跟着嚷嚷。
  “诸位诸位,”触子嘭嘭敲着帅案,“神蛟归神蛟,打仗归打仗,要紧的是仗不能打败。
  打了败仗,谁个敢说是齐王要这样打的?啊!你敢?你敢?都不敢,又嚷嚷个甚来?诸位想清楚,打了败仗要掉头!不听王命而守胜,还有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挡着,至多受罚。要哪个?掉头还是受罚!“
  一番指点,大将们顿时蔫了下来。毕竟,触子是齐王宠信之人,还有谁比他更熟悉齐王禀性?连触子都打定了胜而受罚的主意,大将们立功扬名的心思便在片刻之间烟消云散了。说到底,齐王的喜怒无常是朝野皆知的,有功未必赏,有过未必罚,赏罚全在喜怒随心之间,谁愿拿自己的身价性命去无端冒险?
  “楚军已到巨野之南,既然此战艰难,何不联络楚军两面夹击?”沉默之中,一将提出了另一个主意。
  “此言差矣!”触子一席话震慑了局面,不禁陡然振作,“我王业已拒绝楚国援兵,我等岂能擅自结盟?楚军北上,无非畏惧我大军战胜之后趁势南下灭楚而已。两军大战,楚军定是做壁上观。战胜之后,那个淖齿便要向大齐称臣了,诸位以为然否?”
  “上将军大是!”将军们终于服了触子,竟齐齐赞同了一声。
  于是,齐军大营安定了下来,只等五国联军发动而后出战了。
  联军的幕府大帐却是空空荡荡。乐毅与大将们正在营外的山头了望齐军营寨。
  大河与济水之间横宽百余里,并肩向海奔流。两水之间没有高山峡谷,也没有苍莽林木,数百里地带只是连绵起伏的丘陵草原与疏疏落落的山林。中间多有小河流过,冲积出许多纵横交错的小盆地夹杂其中。粗看之下,似乎一览无余。仔细揣摩,却是平中隐奇,大有可供利用的地利。否则,当年的孙膑也不可能两次将伏击战场选在这里。眼下看去,齐军大营扎在对面十多里外的一片山塬之下,南北展开二十余里,后方便是滔滔济水。联军大营便在聊城以东的山塬地带展开,背后三十余里则是滚滚大河。
  “鸟!齐军竟敢背水而战!”韩军副将暴鸢狠狠骂了一句。
  “我军不是背水而战么?”乐毅笑道,“背水之地,亦死亦生,利害却是难说。诸位看了这齐军营地阵势,说说如何打法了。”
  “齐军这营地却是蹊跷。”秦军主将胡伤皱着眉头,“两大坨分开,中间隔开两三里,还各有马步军,却是个甚讲究了?”
  “还当真如此!”赵军主将赵庄睁大了眼睛,“你不说我还真没留意,你等看出了么?”
  几位将军摇摇头,暴鸢低声嘟哝了一句:“忒煞怪了!”
  “这是齐国老病根了。”乐毅遥指齐军营地,“北营有将旗幕府,这是老军二十万。南营是新军二十万,这是齐王灭宋后新扩充的大军。说新,是成军在后,而不是军制之新。老军将领多是孟尝君旧部。新军将领却全部是齐王田地的亲信。两军素有嫌隙,这是第一次共同出战。触子幕府本该驻在新军,却驻了老军,这便大有文章。”
  将军们听得直点头,新垣衍便是一拱手:“上将军如此熟悉齐军,我等佩服!”
  “要打胜仗才算。”乐毅谦逊地一笑,“说,如何打了?”
  “但听上将军调遣!”诸将异口同声。
  “好!”乐毅手中长剑直指齐军营地,“齐老军战力强,留给燕军。齐新军马快兵器新,便由四位连手攻灭,秦赵两军为主力,胡伤将军总调遣,如何?”
  “秦军请与上将军啃硬骨头!”胡伤慨然拱手,一则是秦军确实想打硬仗,二则也是胡伤对与三晋携手总觉得别扭。
  “不行。”乐毅摇摇手,“此次攻齐乃燕国复仇雪耻之大业,燕军自当血战齐军主力。诸位却不能抢我这个功劳。”虽是面带微笑,说得却是极为认真。
  “嗨!”胡伤赳赳一应,“末将听凭调遣!”
  “诸位,”乐毅拔剑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圈,“我意,你等兵马可如此打法。”一阵低声叮嘱,末了笑道,“若敌情有变,诸位尽可变通行事。”
  “上将军谋划得法,我等没有异议!”几员大将竟是异口同声。
  乐毅大手一挥:“好!各将回营整师,寅时三刻同时发动。”将军们轰然应命,便各自飞马回到营地去了。
  三月末正是齐国的“中卯”节令,也就是中原的谷雨时节。湿润的海风从东方浩浩吹来,间或一阵绵绵细雨,恰恰洒湿了干燥一冬的地面,染绿了苍黄的草芽林木,正是不热不冷不干不湿没有泥泞的舒坦季节。寻常时日,这正是耕牛遍野的春耕时光。而今大军对垒,两河之间的庶民百姓已经望风出逃,茫茫原野,除了军营的刁斗马鸣与两河的滔滔水声,便是无边的空旷寂静。入夜时分,无边乌云渐渐聚拢,绵绵雨丝潇潇落下,及至子夜,漫天雨幕便遮盖了广袤的山塬。两边军营遥遥对望,除了风中摇曳的点点军灯,便是一片无垠的墨色。
  “天意也!”
  触子在幕府廊下仰望漆黑的夜空,轻松地长吁了一声。雨天无战事,这是春秋战国的老规矩了。真想让雨下得更大一些,最好是淅沥泥泞的连绵秋雨一般。联军远来,军粮必然有限,但能阴雨旬日,敌军大半便会不战自退,岂不天遂人愿?思忖一阵,触子大步走回幕府出令室,提笔给齐王写了一份军情急报:“大军开赴济西与联军对峙,臣本欲立即出战,奈何大雨连绵,唯等放晴之日尽灭五军,擒获乐毅以献阙下!”写罢泥封,交给中军司马,“立即快马呈报临淄!”便轻松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传令两营大将:趁雨善加休整,天放晴后大战。”将令发完,便对站在寝室门口的少年军仆一伸手,“来,就寝了。”
  俊秀如少女的少年军仆轻盈的飘了过来,抱起触子便进了幕府寝室。
  久做中军司马,触子熟悉所有齐军大将的享受路数。一做上大夫,触子便从新军中给自己精心遴选了一个俊美的少年军仆侍奉起居。一经试用,大是满意,便成了随身军仆。大将入军,历来不许带眷属侍女,这少年军仆便是他别出心裁的享受。踩着厚厚的地毡,少年将触子轻轻放在特制的宽大军榻上,轻柔利落的剥去了他的衣甲战靴,又端来一盆事先架在燎炉上的热水,仔细地擦拭了他的每个角落,便给他盖上了一方轻软干爽的丝绵大被。收拾完衣物水盆,给燎炉加好了木炭,少年军仆便吹熄了军灯,悄然无声地钻进了丝绵大被。
  一阵剧烈的喘息躁动,触子便抱着光滑鲜嫩的肉体发出了沉重地鼾声。
  沉沉大梦之中,突兀山呼海啸!少年军仆一声尖叫,触子一个翻身便坐了起来,粗鲁地骂了一句:“蝎子钻裆了!叫!”少年瑟瑟发抖,赤裸裸一指帐外,便软软地粘在了触子身上。瞬息之间,连天杀声如大海怒潮般卷来,闪烁的红光映红了整个幕府大帐。
  懵懂的上将军顿时一身冷汗,竟情不自禁地尖叫一声,猛然推开粘在胳膊上的肉体,赤裸裸跳下军榻:“快!衣服甲胄!鸟!都在哪里!”及至草草裹上一领大袍,衣甲散乱的中军司马正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燕军偷袭!上将军快走!”
  “走到哪里去?”触子摘下剑架上的长剑便是一声大吼,“出营杀敌!”
  风快地冲出幕府,触子却瘫在原地不能动弹了。但见漫山遍野的火把冲杀而来,几乎每座齐军营帐都燃起了大火,丢盔弃甲的士兵们狼狈窜突,大将竟是一个也不见露面,却是如何收拾?中军司马一声大喊:“护卫骑队在幕府后边!上将军快走!”不由分说便夹起触子向幕府后奔来。三千护卫骑队本来驻扎在幕府左右后三边,可左右两营已经卷入乱兵大火,两名千夫长也不见了踪迹。后营一千骑士正在无所适从地乱做一团,恰恰中军司马夹着触子赶到:“上将军在此!上马列队!”不由分说便将触子塞上一匹战马,大吼一声,“东渡济水!快!”马队便背着战场大火风卷东去。
  堪堪逃到济水岸边,正当清晨时分,蒙蒙细雨之中败兵红压压从身后弥漫卷来。败兵之后,棕色皮甲的辽东骑兵高扬着丛林般的闪亮长剑,正从远处山塬呼啸压来。此刻便是登船,也必是被争相逃命的败兵拖入河底无疑,弃船泅渡,便分明要被箭雨钉穿在河面。触子面如死灰,连长叹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愣怔在马背上打着圈子。便在这片刻之间,又见西南山塬无边败兵涌来,黑色的秦军铁骑与红色的魏赵铁骑正潮水般压在身后追杀。
  “快!逃回去禀报齐王。”触子对中军司马嘟哝了一句,便艰难地滑下战马,“我要殉国了。”突然夺过中军司马的短剑,猛力插进了腹中。“上将军!”中军司马一声嘶喊,抱起触子尸体大吼:“将军遗尸,护军死罪!守住渡口,护尸泅渡!”
  然则已经来不及了。辽东铁骑已经率先杀到,在惊天动地的“杀光齐人!复仇雪耻!”的怒吼中,长剑翻飞箭如疾雨,河岸与水面变成了巨大的屠戮场。随后燕军步兵赶到,三万余弓弩手对着泅渡齐兵大肆射杀,六万余步兵列成方阵堵住河岸,十万铁骑便在山塬间尽情追杀。追击齐国新军的四支联军也是如法炮制,四面截杀。到得午后时分,整个济水西岸便在潇潇雨幕中沉寂了。
  伴着军营的粗大炊烟与弥漫河谷的欢呼,五国将领聚到了仓促扎起的中军大帐前。
  望着漫山遍野的尸骨,望着血红的济水,乐毅的声音沉重而又嘶哑:“此次杀尽四十万齐军,为的是震慑齐国。此等杀法,下不为例。”
  “岂有此理!”魏国主将新垣衍一脸不悦,“齐军当年背弃盟约临阵脱逃,死了多少三晋将士?只有绝杀之战,方可雪我心头之恨!如何便下不为例了?”
  “征伐有道,绝杀只可一次。”乐毅络腮胡须的黝黑大脸第一次显出了凛冽肃杀,“将军若不赞同我之战法,便请转道夺取老宋国,地利分毫不少魏国。”
  “如何?要我提前转道?”新垣衍冷笑连声。
  “是将军不遵将令。”乐毅也是冰冷如铁。
  韩将暴鸢便红了脸:“这这这,这却如何使得?说好的五国分齐,仗没打完便要我等回去么?”因原先议定韩国与魏国一起分宋,暴鸢便生怕魏国提前脱离而单独取宋,情急之下,便将韩国与魏国绑在了一起说话。
  “将军莫急,韩军也可提前脱开联军,与魏军一起取宋。”乐毅平淡之极。
  “上将军何须动怒。”韩军主将韩举心中大石落地,便笑着转圜,“大战未了,何能自乱?我等辅助上将军攻下临淄,再走不迟了。”
  乐毅正色道:“法度立后可成军。要打仗,便须统一将令,违令者军法从事。”
  “窝囊!”新垣衍立时便黑了脸,“这仗打得乏味,告辞!”说罢转身对着司马便是一声大喝,“号角拔营,走!”竟头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上将军,这这这,你当请回新将军的。”韩举竟急得结巴起来。
  乐毅淡淡一笑:“韩将军,你也去吧。”
  “快走!还说个甚来?”暴鸢一拉韩举,两人便疾步去了。
  “鸟!”胡伤骂了一句,“虽说是绝杀痛快,可也得令行禁止不是。秦军没说的,跟上将军打到临淄!”
  “我也是!”赵庄慨然拱手,“上将军领我大赵丞相,燕军赵军便是一家!”
  “多谢两位将军了。”乐毅拱手一礼,“当年燕齐结怨,便是齐军入燕杀戮无度之恶果。恶杀复仇,循环往复,天下兵道何在?乐毅无奈为之一,可使燕国朝野恶气稍伸,以利举国同心,绝非要在齐国大开屠场。此中苦心,尚望两位体察一二了。”
  赵庄便有些困惑:“上将军之言,大道也,方才何不对魏韩两将说明?”
  乐毅颇为神秘地一笑:“新垣衍有魏王密令:只助燕一战,便疾取宋地。”
  “啊!他要撇开韩国?”赵庄惊讶得目瞪口呆。
  “鸟!这便是山东六国嘴脸。”胡伤冲口而出,却顿时面色胀红。
  “实话实说,无妨无妨。”乐毅哈哈大笑,“此等恶习,原当诅咒了。”
  “上将军闻过则喜,真大贤也。”胡伤这次是真心敬佩了。
  “将军如此褒奖,却是不敢当了。”乐毅又是一阵大笑,“走!痛饮一番辽东山酒,再议下战。”拉着两人便大步进帐去了。
  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开,齐国朝野震动了。
  多少年没打过败仗了,如何生龙活虎的四十万大军一夜之间便被斩尽杀绝了,可能么?联军向来无战力,莫非一夜之间变成了蚩尤神魔?燕国穷得几个人穿一条粗布裤,倏忽几年便有如此厉害的大军,可能么?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议论蜂起,大多临淄国人竟是连连摇头,一口声的“俺不信这邪!”嘴上如此说,心里却直发毛,逃也不好不逃也不好,市井巷闾之间竟是躁动纷乱得一团乱麻了。
  王宫之中,齐湣王却是勃然大怒,立即下令诛灭触子九族!连传统刑场也没有,一夜之间,三千余人便被王室禁军斩杀在大小府邸,血腥气息弥漫在临淄巷闾,国人无不毛骨悚然。齐湣王却是余怒未消,清晨便擢升临淄守将达子为上将军,率领剩余的二十三万大军西进祝柯
,要据险击溃联军。
  达子原本是齐国新军的步军副将,因了训练士卒技击术分外扎实,在王宫校武中屡次获胜,便被齐湣王破格擢升为临淄大将。做大将以来,达子最主要的军务还是操持王宫校武,还从来没有带兵出临淄的机会,更没有单独率军打过大仗,此次骤然飚升为上将军,达子顿时热血沸腾,决意死战到底以报王恩。
  兼程疾行三日,大军堪堪望见祝柯城堡的箭楼,便见漫天烟尘裹着隆隆沉雷从济水东岸压来,烟尘中旌旗猎猎号角声声,恍惚之间仿佛天地塌陷一般。
  “大军列阵!”达子拔出长剑嘶声大喊。
  为了快速截住联军,达子的二十三万大军不是步骑一体开进,而是骑兵在先步兵随后,辎重更在步兵之后。如此疾行三日,一路连绵断续竟拉开了将近二百里。达子的谋划是:祝柯以东一马平川,直到临淄几乎无险可守,只有将乐毅联军堵截在祝柯以西,临淄才能平安;惟其如此,八万铁骑先行进入祝柯要塞凭险堵截,后续步军辎重晚到半日一日,正好在要塞背后的山塬上构筑壁垒,形成第二道防线。大军开拔之前,斥候报来的军情是:联军内讧,魏韩两军已经退出,乐毅下令大军休整旬日再酌情东进。齐湣王哈哈大笑:“乌合之众也!合纵联军几曾成过气候?达子,放手狠狠杀!战胜之日,本王亲自劳军!”达子毕竟行伍出身,对齐湣王的一言一行素来奉为神明,加上此等军情,达子便是信心陡长。然则万万没有料到,内讧的乐毅联军却如此快速,竟在三日之内便过了济水压到了眼前。
  仓促之间,陆续涌到的八万骑兵,便在尖利的牛角号中隆隆横展开来。本来就是人困马乏,更何况全然没有急战准备,后队茫然不知所云,人喊马嘶中正在乱哄哄列阵,对面蓝边红底的“燕”字大旗,与两翼的秦字黑旗赵字红旗已经山呼海啸地压了过来。天幕般的烟尘扑面疾滚,棕色的皮甲雪亮的丛林狂野的杀声,辽东铁骑的棕红色怒潮雷霆万钧般瞬息湮没了紫色的孤岛。仅仅一个时辰,怒潮烟尘便平息了。齐军八万铁骑几乎被包抄全歼,只有小股游骑落荒逃走。刚刚佩起上将军大印六日的达子,死战不退,竟被辽东铁骑砍成了三截。
  乐毅厉声下令:“步军拖后掩护!铁骑悉数疾进,包抄齐国步军!”
  片刻之间,辽东铁骑居中,秦赵铁骑两翼,在茫茫旷野展开成一个十多里宽阔的巨大扇面,仿佛苍茫天宇中翼若垂天之云的鲲鹏展翅,向东面逶迤而来的十多万齐国步军压了过来。
  却说齐军步兵正在兼程疾行,突兀便见浑身带血的骑士乱纷纷迎面撞回。一阵纷乱的叫嚷,前行步军大将顿时面色苍白地钉在了当场,军士们哗然骚动,只作势便要回头。步军大将愣怔得片刻,便是一声吼叫:“快!回防临淄!”话音落点,前军回头便跑。“快回临淄”的惊慌喊声却是比军令传得快了许多。片刻之间,十五万步军便漫无边际地撒开大步向东逃跑。顿饭辰光,与长蛇阵一般的辎重牛车大队相遇,不管步军大将如何呼喝要护卫粮草一起回防,惊恐的乱兵只是绝堤洪水般狂奔而去。
  便在傍晚时分,三国铁骑披着血红的霞光终于追了上来。辽东铁骑居中掩杀,秦赵铁骑却从两翼超前包抄,及至将溃逃的齐军兜头截住,号称“技击强兵”的齐国步军竟是纷纷丢下长矛盾牌,高举着双手投降了。
  此时,高举乐毅令箭的中军骑士飞向了战场各个角落,一路喊将过去:“齐军兄弟们,放下兵器,便可回家,联军绝不追杀!”喊声此起彼伏,四面包抄的联军铁骑也让开了东边旷野,一队队赤手空拳的齐军步卒络绎不绝地缓缓涌出了包围圈,渐渐消失在苍茫的暮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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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幽燕雷霆 第六节 军前谋国君臣心
  当晚,乐毅在幕府聚将厅为秦赵两国大将举行了简朴的军宴。
  宴席未开,幕府廊下的军吏便是一声高报:“燕王劳军特使到!”乐毅与秦开迎出幕府,上大夫剧辛正从特使轺车前大袖飘飘而来,看见乐毅便张开双臂开怀大笑:“快哉快哉!上将军狂飙两战,天下震动,国人弹冠相庆,乐乎哉不亦乐乎!”乐毅也不禁大笑:“正要好酒,便有劳军特使,正当其时也!”剧辛转身高喊:“快!搬十坛王酒进来!”便主人一般拉着乐毅大步进了将厅。
  “两位将军,这是燕王犒军特使上大夫剧辛。”乐毅一中介,胡伤、斯离、赵庄便与剧辛相互见礼。剧辛豪放之士,谈笑风生地对两国将士大加褒奖,将厅便顿时热烈起来。一时开宴,剧辛便宣读了燕昭王对两国将士的嘉勉诏书,特赐胡伤赵庄锦缎各二十匹、辽东貂裘一领、黄金百镒,并特许将两次大战之战利品全数由秦赵均分,将士人人有份。
  自来大将出征,稍有见识者都极是看重战胜之后对军卒的赏赐。更有许多名将,将君王对自己的赏赐与将士均分共享。如今,两次大战俘获之财货全数交由秦赵均分,这可是大大出乎两军将士之意料。赵军回兵有河间之地可得,尚不消说。秦军却是事先说定的不分财货不得寸土,虽说军法严明将士不会异议,但用命他国一无所得,对于浴血疆场的秦军士卒毕竟是心有不平。如今诏书一读,胡伤便第一个拍案赞叹:“大哉燕王!真明君也!”须知当时的齐国富甲天下,六十余万大军的财货辎重集中起来,几乎抵得一个小诸侯国的全部财富,盟主燕国舍弃不要而馈赠联军将士,这在战国之世的合纵史上还是头一遭,却是谈何容易?一时之间消息传出,秦赵两军的将士便在幕府外欢呼雀跃,“燕王万岁!”“大哉燕国!”的喊声直是弥漫原野。
  中夜时分,军宴散去,大军营地又恢复了井然有序的森严与肃静。
  幕府大厅的军灯熄了,只有隐秘的军令室依然亮着灯光。卸去甲胄的乐毅与剧辛正带着酒后的亢奋,面色胀红地啜着浓酽的煮茶,兴致勃勃地谈笑着。当年两人同时入燕,那时的燕国还是一片战火后的废墟。倏忽二十三年,以攻齐大胜为标志,两人便都算是功成名就了,如何不感慨万端。虽则如此,两人毕竟明睿深沉之士,只是兴致勃勃地任意评点着入齐见闻,一句张扬之辞也没有。说得一时,剧辛突兀低声问:“燕王散齐军财货于秦赵,是否太迂阔了些?”
  乐毅大笑一阵连连摇头:“原是剧兄把得忒细了些,却非燕王迂阔也。战场之利,与偌大齐国却是几何?一座临淄城,便抵得整个燕国,况乎七十余城之富庶财货?燕王之志,岂在区区战场之利市也。”
  “乐兄是说,燕王要夺整个齐国?”剧辛骤然便是一个激灵。
  “剧兄以为呢?”
  “你也如此谋划么?”
  “剧兄以为呢?”
  “不可,万万不可!”剧辛嘭嘭敲着座案,“齐国广袤富庶,民风好武强悍,成军潜力极是深厚。若孤军深入,一旦受阻,悔之晚矣!上上之策,便是趁战胜余威,夺取与燕国接壤的城堡关隘并渔猎水面,将齐国疆域压缩到济水之东,使燕国变成实实在在之天下大国。”
  “剧兄之策,却非审时度势了。”乐毅淡淡一笑,“寻常作战,夺取接壤城池自是正途。然则,今日齐国情势却大为异常,非寻常可比。其一,齐国自绝于天下,没有他国救援。其二,齐王暴虐乖戾,人心尽失。其三,齐国六十余万大军一朝覆灭,举国震恐人心弥散。有此者三,若不能见机立进,便是拘泥太甚了。若沿边地逐一夺城,齐国便有喘息之机。若齐人再拥立一个新王,对齐湣王暴政改弦更张,燕国便会永远失去一个天赐良机了。”
  剧辛默然一阵,突然压低声音:“楚国十万大军,可是在我背后?”
  “剧兄,若楚国真心救齐,又何待今日?”乐毅目光炯炯,“战国之世,一个丧失了抵抗力的大国,能等来的只会是落井下石。所谓唇亡齿寒雪中送炭,必是利害关联之时,绝非奄奄待毙之际。淖齿引而不发,只能是在等待另外一个时机。”
  “另外时机?”剧辛惊讶了,“乐兄进军齐国,淖齿会有阴谋?”
  “说不清楚。”乐毅一笑,“只要不与我为敌,且任他如何盘算了。”
  剧辛默然良久,便是喟然一叹:“邦交相争,原只有赤裸裸利害也!”
  “尽是赤裸裸也好,只怕未必总是赤裸裸也。”乐毅却是笑了。
  “乐兄,好自为之了。”
  直说到五更刁斗打响,方见朦胧曙光,两人便顿时一起软在草席上大放鼾声。待军务司马赶来,两人竟是抵足倒地沉沉酣睡了。
  三日之后,二十万燕国大军从祝柯出发了。十万辽东铁骑左右两翼,十万步军居中,大型攻城器械全部揭掉了苫盖篷布,威势赫赫的排在队列之中,不疾不徐地向临淄浩浩推进。济水之东原是齐国最丰腴富庶之地,官道宽阔村畴密佈,短短二百余里之间便矗立着三十余座城堡,竟占了齐国七十余城的将近一半。
  时当五月初旬,正是芒种节气。芒种者,既是有芒的黍谷稷下种之时节,又是有芒的大麦小麦收割的时节。农夫们大忙之时,偏偏也是酷暑炎夏即将来临的大热天气,这便是芒种火烧天。按照齐国的独特节令,这时节叫做“中郢”。但不管如何叫法,农家忙种忙收却都是铁定的。寻常年月,这片辽阔富庶的丘陵平原上,此时正是农人遍野牛车与商旅争道的繁忙日子,一切扰民的徭役征发与官府政事都会自行终止,更没有那个国家会在这与天争食的要命关头打仗。
  然则,今年却是不同。开春以来联军攻齐,百姓们还真是没有太在意。不管齐王如何暴虐失政,齐国的六十多万大军却是实在的,六十多万打不过四十多万,这是任何人都不会相信的。及至连续两次大败,六十余万大军竟在一个月中灰飞湮灭,庶民百姓顿时懵了。懵懂之中便弥漫出一种深深地恐惧——往昔的齐国已经不在,强大富庶早已经被这个齐王葬送了!于是,“宽缓阔达,多智好议论”的齐国人骤然紧张了,一边大骂昏君误国,一边惶惶不安地蜂拥出逃了。历来两国交兵,寻常百姓一般是不逃的,逃跑的只是富庶大族而已。可这是燕军杀来,谁敢不逃?当年齐军入燕,将蓟城几乎屠戮一空,除了辽东,燕国的精壮男子大多被当作俘虏押到齐国做了苦役。更有甚者,燕国本来就穷得叮当,那点儿可怜的财货粮食皮张,也都被齐军用几千辆牛车咣当咣当地运到了临淄大市,买了充做军赏。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如今燕国翻了过来,能对齐国人留情么?穷人虽没有多少财货可抢,可被抓做苦役埋骨他乡,也是谁都害怕的。四十三万大军被全部斩杀的消息一传开,齐国老百姓便认定:燕国辽东大军要杀光齐人了!恐慌瘟疫般弥漫了朝野山乡,便在达子率二十三万大军第二次迎战的时候,居住在田野村畴的农人们已经纷纷逃往大小城堡,稍微富庶者便一律逃往临淄。毕竟,邦国都城是一国命脉,国府定要全力防守,燕军再厉害,还能攻下临淄?
  于是,燕国大军东进之时,原野便是一片萧瑟,无垠的麦浪翻滚着金色的长波,空旷的村畴一片沉寂。没有袅袅炊烟,没有鸡鸣狗吠,六丈多宽的林荫大道上竟没有一人一车。只有成群的鸟雀遮天蔽日地掠过原野,扑入麦田唧唧喳喳地肆意蹂躏着。无边无际的丰沃原野,在空旷冷清中弥漫出一种紧张恐惧与仇恨交织的怪诞气氛,竟连这支隆隆推进的大军也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
  斥候总领飞马禀报:“上将军,齐人几乎逃光,村畴皆空。”
  “下令全军,”一直凝视原野的乐毅断然道,“军马不得入田入村,不得拣拾道边遗弃财货,违令者立斩不赦!”
  “嗨!”总领一声答应,便率几名军吏飞马出了大队。
  秦开马鞭遥遥一指:“沿途城池颇多,若不拿下,我军背后隐患也。”
  “毋得理睬。”乐毅长剑一指前方,“改常行为兼程疾进,直压临淄!”
  “嗨!”秦开大是振奋,打马一鞭便向前军飞去。
  次日黄昏,燕军隆隆开到临淄城下,二十万大军分做三大营围住了西北南三面,唯留东门做了缺口。临淄是天下大都,也是齐国财富聚集之地,只要防守齐军弃城突围,乐毅便决意任其而去,不在城下截杀。这便是乐毅用了“围师必阙”这个老战法,只三面包围临淄的道理。大军扎定,乐毅与秦开骑劫一起登上了西营的云车,遥遥望去,但见临淄城头遍佈旌旗弓弩,甲士密密麻麻站满了女墙垛口。秦开便道:“看来有一场恶战了。”骑劫本是辽东猛士,狠狠骂道:“鸟!恶战才痛快!不杀光齐人,能叫复仇么?”
  乐毅向四面郊野凝望良久方才回头:“齐军虚张声势,临淄一战可下。”
  “虚张声势?”秦开大是困惑,“都城被困,能不全力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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