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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10075518200

_18 孙皓晖(秦)
  “燕国秘使乐毅。”老内侍声音很低,但却很是清晰。
  默然片刻,嬴稷吩咐道:“立即知会太后:半个时辰后,我带乐毅晋见。请乐毅进宫,东偏殿。”说罢便匆匆出了书房。到得东偏殿廊下,嬴稷便站住了,蓦然之间,他想在殿外迎候乐毅,更想看看这位曾经对他母子有恩的燕国重臣究竟衰老了几多?他很想从母亲的眼光给乐毅一个评判,却又想不清为何会突兀浮上如此念头?
  便在这片刻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跟着宫门将军进入了嬴稷的视线:除了头上的帅盔换成了特使的一顶不足六寸的蓝玉冠,便还是那一领暗红色的斗篷,软甲战靴,步态劲健潇洒,噢!胡须留起来了,落腮长须,脸上黝黑,比当年更多了几份威猛,好,更有气度了。便在这闪念之间,嬴稷已经从廊柱下快步走下六级阶梯迎了过来。
  “燕国亚卿、特使乐毅,参见秦王——”
  乐毅尚未躬下之时,嬴稷已经笑着伸手扶住了:“阔别多年,亚卿别来无恙?”一句礼节寒暄,嬴稷恳切一笑,“母后与嬴稷却是时常念叨将军,惜乎竟是天各一方也。”
  “握得公器,便是身不由己,尚望秦王鉴谅了。”
  “走,进殿说话。”嬴稷敏锐地意识到乐毅巧妙谦恭地避过了太后话题,心头竟是一热,竟情不自禁地拉起了乐毅。多年以来,他国使节入秦,都是先见太后与丞相,乐毅却是先见自己这个闲王,实在是难得也。乐毅目下已是天下名臣,此举无论如何总是推重正道也推重自己了。
  进得殿中,秦昭王立即吩咐侍女煮茶。煮茶,意味着至少大半个时辰的叙谈。从国君接见使节的礼仪看,即或在“礼崩乐坏”的战国,这也是极为罕见的。乐毅正需要相机切入正题的时间,便也坦然就座。便在此时,一个白发老侍女从大木屏后走了出来,对秦昭王低声耳语了几句便又去了。
  秦昭王转身笑道:“今日幸得有暇,便与将军煮茶消闲了。”乐毅笑道:“正好,我带来了些许燕山茶,秦王可愿品尝一番?”“燕山茶?”秦昭王惊喜笑道,“却在哪里?”乐毅啪啪拍了两掌,殿外便走进了一个燕国红衣文吏,将一个长大的红色木匣放在了乐毅案头。乐毅将木匣打开,拿出一方精致的铜匣笑道:“先品品,若秦王觉得还有当年风味,我便教人送一车过来了。”秦昭王打开铜匣,便耸着鼻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便是这味!”转身便放在煮茶侍女的案头,“改煮燕山茶。”乐毅又从长大木匣中拿出了一只晶莹润泽的蓝色玉盒,双手捧起道:“这是一套燕山玉佩。当年,太后很是赞赏燕山玉。燕王知晓,便命尚坊玉工特意制作了这套玉佩,请秦王代为敬献给太后。”
  秦昭王却笑了:“将军与太后相识相熟,自己去见,岂不更好?”
  “秦王差矣。”乐毅倏忽收敛了笑容,“当年太后与秦王在燕国落难,生计唯艰,可不拘礼仪处之。此谓‘危难不拘礼’。而今,太后为一国母仪,秦王为一国之君,乐毅安敢以坊间交谊亵渎之?”
  “将军差矣!”秦昭王照样一句,便是哈哈大笑,“秦人老话,熟不拘礼,何来忒多讲究?情谊不合,虽寻常百姓也当疏远。情谊但合,虽贵为王侯也可成知己莫逆。否则啊,这太后国君便不是人了。”最后一句竟是声调拉得长长的。
  “也是一说也。”乐毅却只是淡淡一笑。
  “人言乐毅儒将,今日始信也!”秦昭王便是喟然一叹。
  此时侍女已经将茶煮好,一片浓酽清香弥漫殿中,一入口秦昭王便大是感喟:“燕山茶克食利水,当真妙物也。”乐毅笑道:“秦人成于马背,多食牛羊肉,燕山茶粗厚味重,正是当得。”秦昭王恍然笑道:“对也!何不将燕山茶种觅来一袋?秦国南山不能种茶么?”乐毅道:“此事何难?明春我便送到秦王手中。只是水土不同,只怕生出茶来也不是燕山风味呢。”秦昭王便笑了:“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鱼龙变化,又能奈何?”
  说得一阵,秦昭王竟丝毫没有提及乐毅使命的意思。乐毅心念一闪,竟是揣摩不出其中奥妙,不知是因为这个秦王没有亲政而不涉国事,还是刻意回避另有安排?否则,他这个特使绝不会在这日常议政的东偏殿一坐便是一个多时辰。此种情景,在直率的秦国确实少见,思忖一阵,乐毅便道:“启禀秦王:乐毅意欲拜访丞相呈交国书,却是不能盘桓了。”
  “好!”秦昭王便站了起来,“但凡国事,对丞相说便了。”
  “外臣告辞。”乐毅一躬,却又被秦昭王扶住,虽然没有挽留,秦昭王却坚执将乐毅送到宫门,眼看着轺车去了方才回身。
  一路思忖着回到驿馆,乐毅已经恍然大悟,断定秦国已经决定了加盟合纵攻齐,只剩下丞相魏冄与自己开价了。因了神交情谊,白起自不便与自己“磋商”此等利害国事。因了那段罹难渊源中自己对太后与秦王的恩义,他们母子也不愿与自己讨价还价。所有的难题都留给了那个铁面丞相魏冄,哪么魏冄要的是什么呢?
  一过午,乐毅便单车直奔丞相府。魏冄果然利落,片言寒暄并看完燕王国书之后便是直截了当:“亚卿便说,秦国有何利市?只说实在的。”乐毅也是不遮不掩:“秦军若出兵十万,自带粮草,可占宋国故地三百里。”
  “少于十万,不带粮草,又当如何?”
  “丞相以为呢?”乐毅不答反问。
  “好,不罗嗦了。”魏冄大手一挥,“秦无虚言。燕国与将军,对秦国有救君之义,立王之恩。秦国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求齐国一城一地!亚卿以为如何?”
  乐毅惊讶了,默然片刻,便是悠然一笑:“丞相有求但说,无须反话了。”
  魏冄哈哈大笑,大步走到书案前拿过一张大羊皮纸哗啦一抖:“亚卿自看便了。”
  乐毅接过羊皮纸,赫然大字便扑入眼帘:
  秦 国 书
  秦入攻齐合纵,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分燕齐一城一地。
  大秦王嬴稷二十三年十月立
  下面便是一方鲜红的朱文大印。
  乐毅将国书放在案上,面色肃然地对着国书便是深深一躬。
  出得丞相府,一阵愧疚之情骤然涌上乐毅心头。看来,自己显然错看秦国君臣了。太后秦王与白起,不是碍于情谊恩义回避讨价还价,而是维护他乐毅的尊严,不想摆出施恩于人的架势而使他难堪。魏冄与自己最是生疏,便由他简捷交代了事。由此看来,秦国君臣对伐齐之事早已经有了决断。从大处说,这是舍利而取义,使山东六国生出的“虎狼暴秦”恶名不攻自破。从小处说,满荡荡回报了燕国之情,秦国君臣朝野从此便可坦然面对燕国。利害道义,权衡到如此地步,堪称天下大器局也。
  当晚,乐毅特意来向白起辞行,白起大是惊讶:“乐兄不见见太后便走?”乐毅便摇了摇头:“大计既定,便不须烦扰太后了。”白起却重重地叹了口气:“乐兄啊,你却拘泥太甚了!太后气量胜过男子多矣,白起最是服膺,真不忍看她伤心也。”乐毅默然良久,喃喃唸了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便不再说话了。白起一挥手:“好,明日清晨,我为乐兄在郊亭饯行。”
  “不须了。”乐毅摇头一笑,“国事入秦,兄弟未奉王命,却不宜私动呢。我只问你,攻齐大军,兄弟可否为帅?”
  白起便是一阵大笑:“放着天下第一名将,白起去添乱么?”
  “那,秦军五万,何人为将?”
  白起慨然拍案:“不管何人为将,秦军都以乐兄之命是从!”
  “步军还是骑兵?”乐毅的笑容却是耐人寻味。
  白起目光一闪:“乐兄想要攻城大器械?”
  “燕国新军虽成,却是轻兵铁骑而已。”
  白起略一思忖便道:“五万人马我还是出全数铁骑,以利长途奔袭。攻城大器械在河内安阳还留得几套,正好就近,借你便了!”
  “好!战后加倍奉还!”乐毅大是兴奋。
  次日拂晓,还是晨雾蒙蒙,乐毅给驿丞留下三封辞行书简,便五骑快马出了咸阳。秋高气爽,一路飞驰,大约午后时分便到了桃林高地。乐毅归心似箭,不走函谷关大道,却要直插山道走一条捷径回燕。
  这桃林高地方圆三百余里,横亘在华山(西)、函谷关(东)与崤山(南)、少梁(北)之间的巨大四方地带。桃林高地的南部峡谷直通函谷关,是千百年唯一的出秦险关大道。说它唯一,是说只有这条如函大峡谷可通行车马军旅,也就是说,它是大军出入秦国的唯一通道,而不是说单人独马也唯此一途。在这桃林高地的北部,有一条不大的河流叫潼水,沿着潼水河谷便有崎岖小道直通大河,过得大河,便是河内的蒲坂
,比东出函谷关却是近了数百里。三百多年后,这条河谷小道成了与函谷关并行的大道,于是便有了东汉的潼关。沧海桑田,潼关便渐渐成了主要通道,函谷关便在岁月中渐渐淡出了。这是后话。
  乐毅要走的,便是这潼水河谷。
  入得潼水,已是斜阳晚照。秋日将苍莽山塬染得金红灿烂。东南的函谷关已经隐没在群山之中,惟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号角在残阳中漫游,给这荒莽的山林河谷飘来了一丝边城气息。乐毅翻过了一道山梁,眼前一道淙淙山溪,遥遥便见对面山头上立着一座茅亭,一缕炊烟在茅亭后袅袅飞散,便是扬鞭一指:“有高士隐居在此。走,茅亭打尖,歇息片刻。”便一马冲下山坡越过山溪,翻上了对面山头。
  “亚卿且慢!”随行司马一马超前,“亭下山谷似有军马!”
  便在此时,一个声音悠然飘来:“亚卿别来无恙乎?”
  乐毅一个激灵,瞬息之间心头大跳!凝神片刻,便在马背遥遥拱手:“彼何人哉?不见其身。”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还而不入,否难知也。”随着悠然吟哦,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茅亭之下,黑色长裙散发飘飞,信步出亭,婀娜丰满的身姿竟是那般熟悉。
  “太后……”乐毅翻身下马,却是愣怔不前。
  “将军不识芈八子了?”
  “太后,”乐毅勉力一笑,“流水已逝,刻舟不能求剑也。”
  “然则,亡羊固可补牢也。”宣太后平静地笑着,“来吧,芈八子为君饯行了。”说着便挽起了乐毅胳膊。乐毅面色胀红地将手背了起来:“太后,我跟着便是了。”宣太后看看窘迫的乐毅,竟咯咯笑了:“我说你个乐毅当真迂腐。你我纵有情谊恩义,总还是没有藏污纳垢了。你这避嫌却实在笨拙,入秦不知会我,进咸阳不来见我,离咸阳也不别我。”宣太后声音突然颤抖了,“我母子在燕国近十年,将军不避非议,与我有救难情谊,也曾视我为红颜知己。此等事天下谁个不知?如何我做了太后,你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便好了,有甚打紧?如此拘泥礼仪,避嫌自洁,岂非凭空惹出新是非来?”
  “太后大是!”乐毅慨然拱手,“我却没省出这层道理,实在惭愧。”
  “你能不叫我太后么?”
  “……”
  “在燕国,你叫我甚来?”
  “芈大姐。”虽然红着脸,乐毅还是低声叫了一句。
  “哎。这便好。”宣太后笑着又挽起了乐毅胳膊,“走,茅亭下一醉!”
  正是落日啣山之时,桃林高地的荒莽山塬在漫天霞光中伸展向无垠的天际,苍苍茫茫的桃林竟将山巅的太阳托了起来,潼水蜿蜒东去,竟似一匹锦缎飘绕在万山丛中。
  两人饮得几爵,宣太后便向南边大山一指:“乐毅,可知那是何山?”
  “当是夸父山。”
  “这苍苍林海,又是何名?”
  “桃林。亦称邓林。”
  “夸父逐日,何等美也?”宣太后站了起来,仿佛在喃喃自语,“夸父山,桃林塬,这片山塬埋葬了一个多么壮烈、多么心酸的灵魂。你说,夸父何以要追逐太阳?”
  “……”乐毅默然了。
  “他是要圆心中那个大梦。饮干了河渭两川之水,夸父还是没有追上太阳,却活活干渴死了,空留下那座默默的大山,这片绿绿的桃林。乐毅啊,临死时看着远逝的太阳,夸父他后悔么?”宣太后的声音中充满无可挽回的失落与惆怅。
  乐毅慨然叹息:“他不会后悔。他有来生。”
  宣太后笑了,一脸酡红在晚霞下竟是分外绚烂。
  乐毅怦然心动:“芈大姐,你我也是夸父逐日。你追你的太阳,我追我的太阳。只可惜,我们没有共同的太阳。”
  “会有的。”宣太后静静地看着乐毅,“虽然不是今日就有。”
  乐毅低声吟诵一句:“与前世而皆然兮,吾何怨乎今生?”
  “楚歌?”宣太后眼睛骤然一亮。
  “屈原的《涉江》。”
  宣太后默然良久,叹息一声:“生非其国,遇非其君,屈子悲矣哉!”
  乐毅大饮一爵,慨然便道:“天地造化,情谊原本并非一面。我助你脱难,你助我功业,生其国,遇其君,夫复何憾也!”
  “惟余一缕相思,便待来生聚首了。”宣太后也大饮一爵,当啷丢下铜爵一笑,“今日桃林一别,难有聚首之期,芈八子为将军抚琴一曲,以为心中永诀。”
  乐毅粗重地喘息着,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宣太后走到廊柱下的石案前,肃然跪坐,十指一拂,古琴便叮咚破空!
  夸父逐日兮  我做河渭
  行影大合兮  今生何期
  夸父做山兮  我做桃林
  相伴守望兮  何在乎一
  “大姐,好!”乐毅爽朗大笑,“行影大合,何在乎一?好啊,乐毅终是透亮也。来,我也为大姐一歌,以作告别。”
  “你也能歌?”宣太后惊讶地笑了。
  乐毅被她一笑一问,豪气顿发,朗声答道:“岂不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且听我燕山歌风了。”便倚柱而立,大袖一甩,高亢粗豪的歌声便响彻山塬峡谷——
  夸父逐日  飘风发发
  长鲸饮川  日月之华
  颓然一倒  山林崔嵬
  无草不死  无木不萎
  山水两望  与天地共长
  乐毅一开声,宣太后便抓起石案上的短剑敲打着铜爵以为节拍,及至乐毅唱完,宣太后当啷丢掉剑爵,便紧紧抱住了乐毅。
  “我,该上路了。”乐毅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去吧。”宣太后放开了双手,“你终是要追赶自己的太阳了。”
  火把点点,马蹄沓沓,桃林高地的山道上渐渐消逝了高大的骑士身影。茅亭外的那堆篝火却在久久地燃烧,伴着那个伫立在山头风口的黑色身影。
  .
  第八章 幽燕雷霆 第一节 六百年老诸侯振翼而起
  整个冬天,燕国朝野都处在极其亢奋之中。
  秦国的无偿加盟使燕国君臣又惊又喜,忐忑不安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去,陡然之间举朝振作。燕昭王与乐毅剧辛等几位股肱大臣一会商,立即下诏各郡县,将这一大好消息明告朝野。旬日之间,国人一片沸腾,“复我血仇!讨伐暴齐!”的明誓便席卷了燕山辽东。
  说起来,也是燕人压抑得太久了。几十年来内乱频仍,眼看强邻张扬崛起,燕国却沦落得几乎连韩国也不愿与之比肩了。南边的赵国朝夕巨变雄心勃勃,燕人惴惴不安。东边的齐国杀气腾腾骄横霸道,燕人更是心惊肉跳。然则,国弱民穷又如何能挺起脊梁骨来?苏秦发轫合纵时燕国那一束光芒早就流星般消逝了,无可奈何也,只有在天下低眉顺眼,但凡大国都得卑微以待。齐国带头合纵攻秦,穷弱得连一支铁骑也没有的燕国,还得派出步军追随。纵然如此,狂暴的齐湣王还杀了燕国带兵将军张魁,对燕国极尽羞辱之能事。更有甚者,那支虽然战力很弱但对燕国却极其宝贵的步兵,竟被齐军在逃离战场之时派为后军掩护,硬生生全数惨死在六国乱军败退的铁蹄之下。分明是齐国背弃盟约,单独吞灭宋国而致使联军惨败。战后,齐国反而再度指责燕国“敷衍合纵”,将燕国做了战败替罪羊,强迫燕国割让济水北岸仅存的一百余里富鱼水面。燕人心头滴血,燕昭王还得向齐国告罪,忍气吞声地向齐国献地。齐国渔民猎户经常越境到燕国山水渔猎,燕国渔民猎户也只有退避三舍,眼睁睁看着人家呼喝而来扬长而去,竟是连官府也不报了……如此数十年,燕人的窝囊委屈已经沉淀得快要憋闷死了,对齐国的仇恨更是深深地扎根在朝野山乡。但凡燕人,只要提起齐国,便只“呸!”的一口,竟连二话都不屑说得。
  便在燕人将及麻木之时,却是骤然一声惊雷——合纵六国成功,燕国要复仇了!燕国朝野如何不狂喜大悲?如何不亢奋振作?于是,对秦国的感念,对亚卿乐毅的赞颂,便在燕人中不期然弥漫开来。燕人原本慷慨豪迈,春秋三百年与老姜齐共同构成中原北部屏障的时候,从来都是浓浓的天下情怀,动辄便是“当今天下”如何如何,只可惜倏忽沦落,那慷慨豪迈之气便也只做了无穷地叹息。如今云开雾散志气陡长,燕国人的感慨便如滔滔易水而一发不可收拾了。
  恩怨分明的燕人,最是感念秦国。且不说秦国从来没有欺凌过燕国,便是在燕国穷弱的时候,秦国也曾与燕国两次联姻。当年的合纵抗秦是燕国发动的,老秦国非但没有记仇,反倒是再三再四地与燕国修好结盟,做了燕易王王后的秦国公主,还鼎力扶持太子姬平铲除了子之乱党。在燕国百废待兴的时候,秦惠王竟将王子王妃派到燕国做了人质,以示对弱燕的修好愿望与强固支撑。幸亏燕国没有落井下石,在秦国最是艰难的时候放走了王子嬴稷,之后又隆重送回了秦国王妃,才使得穷弱的燕国对秦国有了一份难得的恩义。老秦国真是当得!燕国有求,竟是财货土地两不沾,还派出精锐铁骑十万并借给燕国攻城大器械。而今天下,哪一大国有如此气度了?说人家虎狼暴秦,呸!还有没有个天地良心了?老秦人与老燕人一个样,恩怨分明,恩仇必报,盟邦就得这个样!燕国偏与秦国交好!山东六国那班黑心贼,几时却将燕国当自家盟友看了?象齐国那条海蛇,呸!掐死它!
  燕国人更是感念乐毅。
  好端端一个名将之后,不在肥硕魏国吃香喝辣,却千里迢迢跑到被洗劫一空的燕国,人图个甚来?做官吧,只是个中大夫爵的亚卿。居家生计呢,只有十里封地百来户子民,连个无所事事的闲居老世族都不如,粗茶淡饭布衣牛车燕国谁个不知?可偏偏就是如此一个人物,先辅助燕王吊死问孤理乱治穷稳定民心,再大刀阔斧地在燕国变法,废除隶农、削减贵族封地、许民买卖土地、开通私市吸引六国商旅入燕、设立军功奖励平民从军参战、设立农商爵鼓励农夫勤耕商旅勤税等等等等,那件事都是燕人梦中所想。若非这乐毅新政,燕国人能有今天的日子?更有一样,这个乐毅将新政纳入正轨,便交给上大夫剧辛料理,自己便一头扎进辽东练兵去了。十载寒暑,乐毅只回过蓟城两次,硬是在那白山黑水之间练出了二十万精锐新军。说到底,这才是燕国真正的底气。若非这二十万大军,老燕人要复仇,歇着吧你!然则,燕人最为感念者,还是乐毅的人品志节。燕人永远不会忘记,当初的亚卿子之仅仅凭着五万辽东劲旅,便将燕国折腾得数十年鸡犬不宁奄奄一息。从那以后,燕国朝野便对掌兵大臣心怀忌惮,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侧目而视。乐毅练兵之初,也是议论蜂起举国惴惴。乐毅却是非同寻常:不领上将军职爵,不持燕王兵符;自请太子与三位王室元老,到辽东坐营“激励”;粮草辎重每次只领一月,每三个月请燕王观兵一次,每半年请燕王遴选二十位德高望重的大族乡老到辽东“劳军”。
  如此五六年下来,朝野已经是一片赞颂有口皆碑了。臣民纷纷上书燕王,请授乐毅上卿之位兼掌兵符。可乐毅坚执不受,理由只是一句:“国耻未雪,万户之封于心何安?”便是这硬邦邦一句,燕人却是怦然心动!自那以后,便没有人再为乐毅请命了,各种微妙的非议也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燕人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乐毅大德,天赐燕国之福也!”
  可如今,燕国复仇在即,乐毅竟还是一个亚卿,这却如何使得?伐齐大战,若非乐毅领兵,谁个放心得下?若再出一个子之带兵杀回,还不是庶民遭罪?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众口纷纷,蓟城国人便先动了起来——万民上书、族老请见、工商云集王宫之外,说的喊的竟都是同一句话:“请拜乐毅为上将军,讨伐暴齐!”
  “亚卿啊,你说本王如何处置?”燕昭王站在王城箭楼,指着王宫车马场的万千人众笑了。
  “当此之时,臣愿领上将军之职!”乐毅便是慨然一拱。
  “好!”燕昭王哈哈大笑,“这便是乐毅了,不当其时,虽予不取,若当其时,不予亦请!”笑容又忽然敛去,“此战实是举国一搏,卿当上将军丞相一身兼之,方利于举国调遣。”
  “无须如此。”乐毅摇摇头,“臣唯领军职可也。举国调遣,我王与上大夫剧辛足矣。兼领不专精,反倒误了联军诸般事务。”
  燕昭王思忖一阵断然道:“也好!上将军主征伐,上大夫理内政,太子督运粮草辎重,本王坐镇协理,便是这般了。”
  “我王明断。”
  燕昭王雷厉风行,斋戒三日,便在燕山南麓举行了祭天大典,向天地诸神通报了讨伐齐国复仇雪耻的意愿,祈祷上天佑护燕国大业一举成功。祭完天地,便立即行拜将大典,拜乐毅为上将军,赐兵符王剑并上将军全副仪仗,授生杀大权。拜将完毕燕昭王下诏:上大夫剧辛秉持国政,太子姬乐资督运粮草辎重,百官勤政,举国协力,复仇雪耻!
  燕国顿时沸腾起来,整整一个冬天便热气腾腾地忙乱了过来。
  在拜受上将军印信的当晚,乐毅便带着一班军吏司马星夜奔赴辽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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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幽燕雷霆 第二节 冰天雪地的辽东军营
  出得蓟城往东,有两条赫赫大水,一名濡水 ,一名辽水。
  这两水都是古老的中原诸侯封地。濡水地带是商代封的一个孤竹国,封邑叫做令支
.因了言语错讹,又叫做冷支、离支、离枝、不令支。殷商被西周灭亡后,孤竹国出了两个大大的孤忠名士,这便是孤竹国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这两人都想让对方做国君而先后逃出孤竹,殷商灭亡后,兄弟二人以遗民之身做出了震惊天下的举动——不食周粟,活活饿死!从此,濡水孤竹国便名扬天下,周武王竟破例将孤竹国仍然封做了诸侯。到了春秋板荡之期,孤竹国却被气势正盛的齐国吞灭了。那时,齐国是姜齐,君主是齐桓公姜小白,丞相便是赫赫大名的管仲。可是,春秋末期齐国大衰,整个濡水以东的广袤山水便全部被东胡占领了。那时侯燕国也是自顾不暇,便只好不断派出人质到东胡,求得东胡不来侵犯。燕昭王即位,与乐毅同心中兴,决意仿效当年秦穆公扩地西戎,将整个濡水与辽东夺回,为燕国打下一片广阔的后院。君臣一番密商,便在乐毅练兵的第三年,派出曾经在东胡做过人质的将军秦开为将,向东胡发动了突袭。半年之间,这支尚未完全练成的五万新军,便将东胡驱赶回了遥远的漠北草原。燕国便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设立了三郡:右北平郡(濡水地带),辽西郡(辽水之西),辽东郡(辽水以东)。
  从濡水沿东南海边一直向东北驰骋,越过绵延大山,便是滔滔入海的辽水。辽东郡的治所城堡在辽水之东百余里,叫做襄平
.燕国的新军大营,便在襄平西南的辽水河谷。这里山塬连绵,谷地开阔而隐秘,林木苍茫,水草丰茂,确是练兵的上佳之地。然则,将新军根基扎在这里,绝不仅仅因为辽东地形之便,要说隐秘便利,燕山腹地的连绵峡谷却更是上选。
  辽东之可贵,在于山水,更在于人。
  那时的辽东,西起辽水,东至浿水
,南至大海,方圆广袤千余里,山水苍莽,冰雪苦寒,人烟稀少。在中原人眼里,辽东与岭南便是大寒大热的两处荒莽之地。然则,便是这苦寒荒莽之地,中原文明却早早就结结实实地在这里扎下了根基。还在殷商时期,这里便是殷商王族大臣萁子的封地,,当时叫做萁子国。萁子国的封地城邑便在浿水西南,叫做乐浪
.周灭商,因萁子贤能,大度地保留了萁子国。整个西周数百年,萁子国庶民被中原人唤做“高夷”,也叫做高句丽、高丽、句丽、句骊等等。及至春秋板荡,萁子国一班老世族便思念故国,自认殷商臣民而与中原疏远。到了战国之世,叫做“满”的萁子国国君便自立称王,中原战国便直呼其国为“高句丽”了。秦开平东胡,自然也吞灭了这个“高句丽”,当年的萁子国便成了今日的辽东郡。
  辽东苦寒荒莽,生就了剽悍勤韧的渔猎部族。千百年同化归流,高丽人与中原人早已经浑然一体。无论男女,都生得精悍结实,吃得大苦耐得大劳,年年岁岁地在山林与猛兽搏斗,在大海出没捕鱼,民俗极是辛辣猛烈,尚武之风不教自成。当年子之与东胡作战,靠得便是由辽东渔猎子弟组成的五万劲旅。然则,春秋战国以来,辽东的猎户渔民却大都是隶农身份,从军不得做骑士,立功不得受官爵,几乎永远都是军中最为卑微的军卒,纵是战死或重伤,也不能得到丝毫抚恤,甚至连尸体也被无情地丢弃在战场。惟其如此,辽东渔猎奴隶便对从军避之惟恐不及。当年子之征发辽东猎户,借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权力私行新政,以安家、赐荒田、许战胜之后抢掠的浮财归己之三法,便凑出了五万誓死效命的辽东渔猎子弟,在六国联军中一举成为骁勇之师。辽东人之慷慨善战,可见一斑。
  此等冠绝天下的兵源,便是乐毅在辽东成军的最重要原因。
  燕国安定之后,乐毅便亲自到辽东郡推行新法。他颁布了一道震撼辽东的亚卿令:除了萁子国王族遗民,萁子国的老世族一律迁居辽西,辽东郡可耕田地一律做军功赏赐用!当时的辽西比辽东肥美,萁子国老世族本是老中原之根,虽则也留恋这白山黑水之地的独特风韵,最终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老世族一迁走,乐毅立即大刀阔斧地废除隶农制,将平坦原野的全部荒田,悉数分给愿意改业归农的渔猎新平民;同时颁行《大燕新军法》,但凡新平民从军,每人便先赐十亩肥田,但有军功,论功立赏!按照辽东人的心性,这其中任何一法只要落到实处,便已经是欢呼雀跃了,更何况枷锁顿开,一下子变成了世代梦想的“国人”!骤然之间,辽东渔猎子弟热血沸腾争相从军,短短三个月便有十万精壮入军,后续人群还在络绎不绝地涌来。乐毅原未料到能如此迅猛成军,便下令徐徐征发,边征边练,边练边征,才算刹住了这股从军狂潮。
  如此辽东,如何不令大将怦然心动?
  酷好兵事的乐毅,终于实实在在看到了一支强兵在自己的大旗下生成,率领如此一支大军与齐国决战,何愁不所向披靡。素有“北弱”之名的燕国,如果能击败拥有六十万大军的强齐,在当今天下不啻一声惊雷!它将宣告燕国的崛起,将又一次大大改变战国的大争格局。如果也能像秦国那样三代坚持新法,燕国必能成为中原逐鹿的强大力量。最后,也许燕国便是统一华夏的主宰。那时侯,乐毅的名字将永远镌刻在巍巍史碑,成为开创燕国大业的第一块基石。诚能如此,孜孜以求的名将之梦却是何其渺小也!
  一路兼程驰驱,乐毅的心绪始终都不能平静。
  旬日之后,乐毅与幕府班底终于抵达辽水河谷大营。
  时当腊月,滴水成冰。雪原的寒风从遥远的北方呼啸而来,任你衣甲三重,也是寒彻入骨。一路奔驰颠簸,骑士们的汗水在贴身布衣与外层铁甲间反反复复地结冰融化,早已经变成了铁铠冰甲。一进大帐,乐毅便是一声呼喝:“快!整几盆炖肉来,还有黍米团子,越热乎越好。”留守中军的大将秦开连忙道:“先卸衣甲,看有无冻伤?”乐毅并一班军吏连忙便脱衣解甲,一时之间,便见赤条条二十几条汉子人人一身青紫,脚下战靴却是无论如何也扒拉不下。
  秦开扫得一眼,一个箭步便蹿到帐口大喊:“医士!快!”
片刻之间,便有一队军医提着医箱快步赶来。为首一个须发灰白精瘦矍铄的老医士边打量边高声吩咐:“撤去燎炉,打起皮帘,走风半个时辰。将军们能走动便走动,不能走便坐了,只不要出帐,我等一个个操持。”又转身对秦开道,“请来几大盆净雪。”秦开立即大喊发令,少时便有一队军士抬进了七八个大木盆,个个白雪皑皑堆顶。老军医一挥手,便跪坐在了赤条条的乐毅脚下,后边的医助们便一人守定一个伤者,先用锋利匕首划开战靴,再用大团白雪揉搓双脚,待双脚变热发红便涂上一层清亮的熊油膏。如此这般忙碌了大半个个时辰,方才将一班人的冻伤料理妥当。
  “上将军,”秦开便是一拱,“请到炊营用饭吧。”
  “凉些个不打紧,搬来便了。”一番折腾,乐毅浑身散了架一般,那饥肠辘辘的感觉竟是没有了,便想赶紧吃罢饭理事。
  “不行。”秦开固执地一笑,“外凉可治冻伤,内凉可要起病了,还是到炊营好。”
  “好,便去炊营。”乐毅在细琐事务上倒也从来不固执己见。
  这辽东炊营却与寻常炊营不同。不在帐下设置,却是一大片石板砌成的大房子。远远看去,这些石板屋还没有一人高,屋顶粗黑的大烟囱伸手可及,匆匆涌出的炊烟在寒风中倏忽飘散,全然没有中原军营那种扶摇直上的韵味儿。原来这辽东酷寒之地,一年倒有小半年冬令天气,一过十月便是北风呼啸。但遇大雪严寒,兵士出帐撒尿,一不小心两腿间便是一支长长的冰棍。军营起炊,大锅大盆的炖肉,刚刚分到兵士碗中便成了冰坨子。虽说军营冷食本是家常便饭,然若顿顿如此,兵士多病,体魄也势必瘦弱。在第一个冬日还没有过完时,乐毅便下令征发了一百多名辽东工匠,兵士轮流做小工,建起了近百座大半截埋在地下的炊营,只要不逢战事,兵士一律开到石板房用饭。在寒天彻骨的辽东,军士们每日能有三顿热乎乎的战饭,当真是谈何容易!仅此一举,兵士们便对乐毅的爱戴崇敬无以复加,乐毅爱兵的名声也风一般流播天下。
  “兵士今冬可有冻伤者?”乐毅一瘸一拐地问。
  “来!”秦开索性一下子背起了乐毅,边走边说,“没有。皮靴皮袜加皮甲,能冻个甚来?一冬满营嗷嗷叫,都喊着请战,骑劫叫得最凶。上将军这一来啊,我看直要炸营了。”
  “好!”乐毅一拳砸在秦开肩上,“有得仗打,莫担心。”
  踏着干雪下了七八级大石台阶,粗大木柱撑起的大厅中暖烘烘热气夹着肉香饭香扑面而来,乐毅顿时饥肠辘辘,跳下地便道:“走,找个旮旯坐了,赶紧整饭。”原来这地炊大厅一次可容三千军士就食,十排一眼望不到头的白木长案,案下便是裁割得极是方正的一块块白木板,每排两面,每面恰是百五十块木板坐百五十人。大厅每面都有六个宽大出口,但闻号角军令,三千军士片刻便可冲上地面。十年练兵,乐毅只要在军营,每餐必得查看军食,与士卒们一起坐在白木板子上饕餮大咥.今日却是不同,乐毅只想赶快回帐部署军务,不想在这里耽延,便在旮旯处坐了下来想赶紧吃完便走。刚刚坐定,秦开便带着一个炊兵匆匆搬来了一大盆红黑油亮的炖肉、一大盆红红的黍米饭团子、一大碗菜羹、一大碗黍米酒,热气蒸腾浓郁喷香。
  “好军食!”乐毅一声赞叹便要下箸,却突然皱起了眉头,“军令不得饮酒,拿走。”秦开笑道:“上将军一路风寒,我特意叮嘱拿来的。”乐毅摇摇头:“军士日日风寒,都有酒么?”秦开无可奈何地笑笑:“好,拿走。哎,这熊掌是军猎之物,你可得吃了。”那个黝黑粗壮的炊兵连忙挺胸赳赳道:“昨日猎回,没错!”乐毅肃然道:“军法有定:熊掌只犒赏当日军猎有功将士。拿走。换一盆山猪杂碎来。”秦开不笑了:“上将军,山猪杂碎不经饿,只给违反军法者吃,至少来一盆山猪肉了。”乐毅喟然便是一叹:“国耻未雪,安然食肉,问心有愧也。”粗壮黝黑的炊兵呼呼大喘道:“禀报上将军:今日没有山猪杂碎,只有狍子后白!”秦开哈哈大笑:“你看你看!便是狍子后白,快去拿了!”“嗨!”粗壮黝黑的炊兵便噔噔飞步去了,片刻之间换得另一盆炖肉出来,却是肥中缠瘦的一只狍子后腿,足足有三四斤重。乐毅不禁噗嗤笑道:“好了好了,去吧。”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
  后白者,狍子后臀也。这狍子肥臀,却是天生两片圆形白毛,辽东猎户便呼之为“后白”。猎户常年出入山林冒险,便有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习俗讲究。不吃狍子的白色屁股,便是讲究之一。辽东大军十之七八都是猎户子弟,自然也有这个禁忌。乐毅中原名士,自然不相信这个禁忌,更兼不想暴殄天物,眼看天天扔掉这难得的肥肉,便立了一个奇特的军法:狍子后臀列为军中“罚肉”,但有那些无意中违法却又不得不处罚的军士,便罚吃狍子后臀!究其实,狍子后臀劲健肥厚,最是热补。辽东猎户子弟原本个个明白,寻常却出于禁忌不能吃,一旦被罚不得不吃,一吃之后便是偷偷地乐。时间一长,此中奥妙人人尽知,这莫名其妙的禁忌便也在军营淡漠了。
  一只狍子后臀吞下,乐毅顿时精神大振。看看士兵已经赳赳开进大厅,乐毅便连忙从身边出口走了。进得中军大帐,支起硕大的图板,乐毅便与秦开秘密计议起来,直到军营刁斗打响三更,大帐中还是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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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天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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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浓浓的雾气还没有消散,一片牛角号声便犀利高亢地划破了辽水河谷。紧接着,四面大鼓便在两丈高的鼓架上隆隆响起。这是聚将鼓,每隔一刻一鼓。三通鼓罢,大小将领便要从各自军营赶到幕府大帐。中军司马点将完毕,乐毅便站在了长大的帅案前,目光扫过齐刷刷挺身坐在将墩上的二十员大将,大手一挥:“诸位将军,燕王决意讨伐暴齐,燕人复仇之日到了!”
  “讨伐暴齐!复仇雪耻!”大将们便是一声怒吼。
  乐毅拔出令箭:“两个时辰拔营整装,午时战饭,未时开拔!步军居中,铁骑两翼;秦开为步军主将,骑劫为铁骑主将;全军轻锐,兼程疾进;旬日之内,务必开入易城
!”大将们人人振奋,一声呼喝领命便大步匆匆地散去准备了。
  午后,二十万大军开出了辽水河谷,在皑皑雪原上像一条火红色的巨龙浩浩西去。沿途常有猎户从茫茫林海飞出,向着这支快步疾走的皮甲大军“噢嗬——”长喊,在路边堆下几只猎物,便又带着猎犬飞进了无边无际的山林。虽是茫茫雪原寒风呼啸,这支火红色大军却是健步如飞,速度快得惊人,第三日刚过,便越过了辽西郡。
  乐毅练成的这支新军,最大特点便是“轻锐劲健”四个字。燕国有燕国情势,若照着中原战国那般铺排,再过十年,燕国也未必能够训练新军。这国情,一是穷,二是寒,三便是缺铁。尤其这最后一条,是燕国成军的致命伤。纵是你出得起高价重金吸引商旅,大肆收买铁料,别国官府也不会让如此巨额铁料出境。战国新军之所以新,全在一个“铁”字。全部装备都是铁制:铁兵器、铁甲胄、铁马具、铁器械。总之,无铁不成军。惟其如此,天下才将战国新军呼之为“铁军”。燕国乏铁,却硬是要练成二十万新铁军,自然只能在铁器之外开辟天地了。带着一班军吏,乐毅细致地盘清了燕国府库的全部存铁,充其量也只打造得七八成兵器。一番思虑,乐毅下令:铁料只打造兵器,甲胄马具器械等全部另谋出路!另在何处?便在皮革木材之上。这两样物事恰恰是燕国出产最丰,用之于军,竟是奇妙地大获成功!
  第一便是这铜钉皮甲胄。上古战神蚩尤,用整块兽皮裹身包头,战阵不怕刀斧,部族仿效而流布天下,于是便有了甲胄。后来便渐渐演变成铜甲、铁甲,作为甲胄鼻祖的皮甲反倒是渐渐少了。目下的中原战国,人人一身铁甲胄乃是步骑新军之标志,否则便不是新军。
  乐毅的办法是:大量买入猎户皮革,猎户子弟带大张兽皮从军者,立即给予赏赐;同时在军中设立皮坊,工匠们自己制皮,自己裁缝,皮盔甲再钉上铜钉,一身皮甲胄便制成了。一经上身,轻便坚韧,竟是比铁甲铁胄利落了许多。那时侯,一身全副铁甲胄的重量大体都在八十斤左右,重甲更在百斤之上,猛则猛矣,却实在太过沉重。以致到了后世的宋代,限制铁甲打造必须在五十斤之内。但燕军这一身皮甲皮胄加战靴,最重也不超过三十斤,对于身高力大的辽东子弟,丝毫不显累赘,弯腰屈背蹲踞起立伸展自如,连“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这句老话也显得多余了。甲胄成功,马具也照例办理。中原铁骑,马身必有铁包皮披甲。燕国新军的战马披甲,则是两重皮革外钉铜钉,既厚实顽韧又轻便异常,战马负重大大减轻。
  第二便是木制大型器械。军中大型器械,自来以铜材铁材为主料。秦国新军的大型攻城器械,几乎全数铁制。如此气象,燕国自然无法企及。乐毅的弥补之法,便是遴选上好坚实木材,制作大批必备的攻城器械,主要是三种:壕桥、撞车与云梯。
  壕桥者,越过壕沟之桥也。《六韬。虎韬。必出》篇载:“太公曰:大水、广堑、深坑,敌人所不守,或能守之,其卒必寡。若此者,以飞桥、飞江、转关与天潢以济吾师。”这里的飞桥,说得便是壕桥。商周时壕桥已经出现,及至战国,壕桥已经发展成为折叠式,下装两只或四只大轮,宽约一丈五尺,可八具并列,总宽达十二丈,万千军士可冲锋过桥。中原大军的壕桥,都是铁轮铁板,一具壕桥便用铁千斤之上!如此耗费铁料,燕国如何消受得起。乐毅便与工匠们会商,像打造牛车车厢一般打造壕桥:桥轮与轴柱用硬如精铁的青檀木,桥身用清一色的红松木,板厚一尺六寸。如此木制壕桥更有一样好处,折叠轻便,行军利落,四个军士便可拉走。打造成八具后连排试用,大军连踩一月,竟是毫发无损。
  撞车者,撞击城门之重车也。撞车车架粗大坚固,底部安装四只大轮,推进轻便,在车架顶部的横梁上用绳索悬挂一个巨大的撞杆,撞杆前部安装巨大的撞头,后部绳孔可延伸出数十条粗麻绳。冲近城门,车体四角用大木桩固定,数十兵士横开两列,拉动撞头后部麻绳向后荡开,再合力拽绳向前猛进撞击。若是小城门,往往是十余次便被撞裂,威力实在令人瞠目。撞车最难制作的核心部件,便是威力巨大的撞头。中原强国如秦魏齐,撞头都是铁制,形如巨大的矛头,重量大体都在五六百斤左右,安装在粗大的圆木撞杆上,猛撞猛刺,寻常木料城门委实不堪一击。燕国缺铁,便用合抱松木做撞杆,用极为坚硬的岩石打磨成巨大的锤头形撞头(岩石太尖容易摧折),重量却比铁矛撞头加大一倍。一经试用,威力惊人。纵然铁皮包裹厚达一尺余的坚固城门,两车并撞,也能在三十撞之内轰然洞开!
  云梯者,登高爬城之具也。自从有了城堡,便有了爬上城堡的云梯。《诗。大雅。皇矣》篇最早记载了云梯:
  原诗            大意
  帝谓文王         天帝垂训文王
  询尔仇方         谁是你的盟邦
  同尔兄弟         你们要像兄弟一样
  以尔钩援         用你们的爬城飞钩
  与尔临冲         用你们的临车冲车
  以伐崇墉         去猛攻崇国都城
  这“钩援”,便是梯头带钩的长大木梯——钩住城头,士兵攀缘飞上。西周兵书《六韬》便叫做飞梯、云梯。云梯的原始形制很简单,就是寻常木梯加长加宽,再带上能扒稳城砖或城头的铜钩铁钩而已。这种简单云梯一直延续到清朝末期,仍然在军中使用。但是,到了春秋末期,著名工师公输般在楚国却发明了一种大型云梯——底部安装四只大轮,梯身分做两节折叠,梯身下有隐藏士兵的暗厢,攻城时梯身伸展可达五到八丈。这种云梯宽大坚固,可供大队军兵连续爬城,威力惊人。战国初期,几个中原强国都有了这种大型云梯。
  然则,大型云梯在诸多关键部位都要用铁料。底轮、大轴、立柱、梯框等,非铁不足以坚固其身。如此大量用铁,燕国显然难以打造,纵然造得一两部也不会起多大作用。根本原因,在于爬城攻击的要害是大量云梯密集靠上城墙,一部两部甚或十几部,都不会产生大军猛攻所必须的密度威力。几经会商揣摩,乐毅断然下令:只大批打造简单的竹制木制飞梯,达到步军每百人一梯;梯头的轮子或钩爪,尽可能地选用坚韧木料或竹料。半年之内,军营竹木坊便打造出一千多架各种形制的飞梯,十万步军精神大振。
  有了如此三种器械,便具备了攻城的三种必须手段:壕桥过壕沟与护城河、撞车冲撞城门、云梯爬城,新军才成为战法较为完备之大军,否则便不是成型之“全军”。
  但是,若与齐国大军的器械相比,燕军这三种大型器械便逊色多了。从此看去,燕国出兵便显得有些贸然。然则,大战之胜败历来不仅仅在装备器械。乐毅心中很是清楚,攻齐大战之根本,不在一城一地的攻坚争夺,而在大军野战;只要一举歼灭齐军野战主力,几十座城池便会成为不设防的财货府库,即或没有大型器械,也是唾手可得。
  先野战而后取城,谓之野战夺城。这是秦国大将白起开创的最新战法。此时白起已经出战九次,每战必斩敌首十万以上,必拔城数十座,将野战夺城之法展示得淋漓尽致。若是老战法一城一城打去,断无秋风扫落叶之威。不管别国将军是否注意到了白起新战法之精髓,反正乐毅是早早便盯着白起战法揣摩了。
  白起做得到,乐毅便做不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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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幽燕雷霆 第四节 我车既攻 我马既同
  大军抵达易水,正是二月初旬。
  虽说还是春寒料峭,但对冰天雪地长大的辽东子弟来说,已经是暖和得不得了的天气了。军营中到处嚷嚷着“好野(热)!好野(热)!”“到了齐国,不得野(热)个蒸鸭子!”乐毅便下令全军休整,半月之后进军南皮
与联军会师。这正是乐毅用兵之明澈处:旬日之内兼程进入易水休整,让将士们逐步习惯中原的“野(热)春”,保得大军入齐有充盈战力。
  倏忽之间,春暖冰消。便在耕牛遍野的时节,四国大军相继开到了南皮周围百里之地。
  赵军最先开到,步骑两军六万,领兵大将赵庄。大军驻定,赵庄便带着赵王特使,飞车来见乐毅。特使宣读赵王诏书:赐乐毅兼领赵国丞相,合力诛灭暴齐。
  战国以来,赵国与燕国是两个摩擦不断的老对手。其中根本,便是老燕国对这个取代老晋国而爆发立国的南邻横竖看不顺眼,但有机会,便在后边抽冷子来一下。加上西面的中山国也经常抽冷子偷袭,赵国便分外头疼。赵国军力强大,历来对燕国中山国不屑一顾,然则要吞灭燕国以绝后患,却也实在力有不逮。更有一点,赵国从来都是志在中原,实在不想与这两个老穷邻纠缠。自苏秦合纵,燕国君臣总算渐渐明白了,赵国是抵抗中原风暴的南长城,与赵国为敌并非上策。与齐国结仇之后,燕国更是不想与赵国长期龌龊了。赵国也深知,燕国对齐国是山海血仇,支持燕国对抗强齐,既能削弱争霸对手,又能消弭燕国这只老黄雀后患。如此一石二鸟,赵国自然是第一个响应燕国合纵攻齐。非但出兵,赵王还要效法苏秦合纵之成例,赐乐毅赵国相印,足见此心之诚也。说起来,乐毅在燕国还不是丞相,却要兼领赵国丞相,这在战国实在也是第一遭。
  便在乐毅拜领相印之时,赵国特使凑近低声道:“赵王叮嘱:将军但有不测,赵国便是一窟。”乐毅一怔,旋即接手相印哈哈大笑:“多谢赵王信得乐毅也。”帐中将士自然都以为这是乐毅拜谢相印,谁也不会想到,这片刻之间竟埋下了燕赵无穷纠缠的种子。
  第二路开到的便是魏国,大军八万,领兵大将新垣衍。
  要从根子上说,魏国对齐国的仇恨比燕国有过之而无不及。魏国霸主地位的衰落,直接起因于对齐国的两次大败——桂陵之战与马陵之战。自魏文侯到魏武侯直至魏惠王前期,魏国积两代半之长期努力积累的强大战力,在这两次大败中轰然崩溃。其后又在合纵抗秦中被秦国袭击了敖仓,巨大的粮食财货储备,被大火洪水一扫而空。再次追随齐国抗秦复仇,却又被齐国狠狠地闪了个嘴啃泥。齐国非但背着盟国联军私自吞灭了宋国,而且在秦国大军潮水般杀来时,丢下联军秘密逃出了战场。凡此等等,魏国朝野无不对齐国咬牙切齿。正欲对齐国复仇,偏偏老对头秦国又大举攻占河内,使魏国又一次遭受重创。在一东一西两个老冤家的夹击下,魏国竟由八面威风的中原霸主,变成了败仗最多、失地最多、衰落最快、目下又最憋气的夕阳大国。单独出战,既不敢对秦,也不敢对齐。窝囊得几年,襄王魏嗣竟是活活给憋闷死了。太子魏遬即位,这便是魏昭王。遬者,蹙蹙之局促不安也。这个魏昭王便如同他的名字,即位后整日愁眉苦脸,闷头思虑如何复仇如何再度恢复霸业。此次燕国合纵攻齐,魏昭王大是振作,与丞相魏齐一商议,立即拍案决断,派出八万主力大军参战,统帅便是对齐国恨得咬牙切齿的新垣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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