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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杀了林彪(王兆军着)

王兆军(现代)
谁杀了林彪
作者:王兆军
目录:
第一章 帝王的痛苦
第二章 多病的狮
第三章 天堂与地狱
第四章 准备出山
第五章 走资派
第六章 第一头肥羊
第七章 乱世英雄
第八章 贵族面目
第九章 将相不和
第十章 风流处女叶群
第十一章 高处不胜寒
第十二章 杨余傅
第十三章 一号通令
第十四章 联美抗苏
第十五章 天才的诱饵
第十六章 上流社会
第十七章 行动与反省
第一章 帝王的痛苦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是个震惊世界的日子。
  那几天,中国天空没有一架飞机,官方几乎停止了一切外事活动。从华盛顿到巴黎,从东京到台北,都猜测大陆发生了重大的事变。最初开始传说林彪死讯的中国人小心得无以复加,有些传播小道消息的人被人告到公安局,大约八千人因此而被捕,罪名是“用死来诅咒毛主席的接班人林副主席”。
  后来的官方说明是:林彪急于抢班夺权,伟大领袖毛主席英明果断,敬爱的周总理坚决斗争,林彪及其死党叛国投敌,匆忙中准备不足,飞机坠毁于蒙古的温都尔汗,落得个折戟沉沙,暴尸荒野。于是,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
  但是,官方对整个事件的解释总给人临时拼凑的材料的感觉。它用时过长,内容却过分潦草。一时的震惊过去后,陆续有人提出疑问,渴望弄清楚林彪的死因。至今仍没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释的问题是:
  一.毛泽东是怎么事先发现林彪的反革命计划的?是不是有人事先向毛泽东报告了很多材料?如果有,那么这个人或这些人对毛和周,都是很大的功臣,无论当时还是后来,都要极力表彰的。为什么没有表彰?谁是这个事件的无名英雄?
  二.整个九·一三事件看起来就象周、毛什么也没做,静看着一个大将军坐上一架劣等玩具似的飞机,飞了一会儿就掉下来摔死了。毛在林彪死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吗?那是不是毛、周合谋的一次政变?林彪的逃跑只是为避难求生而落入阴险的圈套?
  三.即使相信林彪是乘坐三叉戟出逃的,可为什么三叉戟会坠毁?一九九四年一月,美国记者彼得·汉纳引用蒙古和前苏联专家的证据说,该三叉戟不是因燃料不足而坠毁的。但是燃料充足的三叉戟为什么要在那开阔地上冒险降落?飞机机翼上那个圆形的大洞,到底是被武器击中的呢,还是真的在起飞前碰了油罐?
  四.林彪不是个性情急躁做事潦草的人。为什么历来指挥若定的大将失去了行动章法,甚至显得无能、畏缩、懦弱和呆滞?林彪是名将,如果他要政变,就会有一整套应变计划,怎样发难,怎样控制形势,怎样攻击,甚至失败后的避难也都要安排好。而北戴河交通不便,对方耳目太多,不利于行动,林彪真的将那里作为指挥中心发动政变吗?
  五.官方描述的九一三事件中,几乎就是叶群和她儿子在忙乎,林彪象一个被搬来搬去的木偶。一个指挥千军万马,从东北到海南岛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林彪会将这样的滑稽潦草的计划付诸实行?清醒缜密、独断专行的林彪,会在事关身家性命的大事上被一个愚蠢的女人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左右?
  六.香港《镜报》一九九一年有连载文章——《相见时难别亦难》——描述叶群当年选美为林立果所挑的对象张宁访问林立衡的过程和感想。在那篇文章里,张宁肯定地说:“其实,当年关于对林彪的定性定案,以及所谓五十七号文件,是四人帮一伙盗用林立衡的名义,欺骗了世界舆论。”他们是怎样盗用怎么欺骗的呢?这种盗用,是不是现在的掌权人怕危害那些已作定论的“正人君子”的声誉?
  七.林立果对张宁说北京可能要发生重大事变,叶群的地位要下降,根据是什么?他叫张宁少说话,是指林立衡,还是指别的势力?为什么林立果说北京可能被敌人占领,而且要张从内部斗争考虑?
  八.林彪为什么在临行前流眼泪?林立衡将她父亲要跑的行动提前两个小时报告了周恩来,警卫部队为什么没在路上拦截他们?警卫部队还收到来自北京最高层的命令,要促使林立衡和她丈夫一起上飞机,但林立衡拒绝了。这个要一网打尽的计划是毛的主意还是周恩来的主意?三叉戟离开山海关机场后先是向南飞的,后来又回到起飞的地方,是不是要求降落而因机场灯火关闭不能实现?
  ……
  本书描述和探讨的,就是林彪最后几年的政治生涯和他那不明不白的死。
  林彪是中国大陆当代史,尤其是文革史上的重要人物。研究他,正确地描述他及他周围的那些人,绝不是件轻松的事儿。黑幕政治下的荒诞之谜太多,弄清楚很难。这些公开的刽子手和装成正人君子的家伙,曾经如此藐视中国人的胆量和智慧,以为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正因此,我们才特别希望识破他们。而且,认识林彪怎样一步步走向死亡比飞机到底怎样坠毁更重要。
  本书有三点是新的:
  一.从新的角度描述毛泽东晚年的政治颠簸,以及他的理想和手段的冲突。
  二.从新的角度分析所谓贤相周恩来的内心世界和行为方式。这可能激起一些按常规思索的人的反对。
  三.对文革的起因、发展给予了不同的描述和评价,有悖于很多人的习惯认识。
  无论怎样,作者真诚地希望和读者一起讨论所有书中提出的问题。
  酷热的夏天过去了。
  十月金秋,北京的空气凉爽宜人。
  美好的季节并没给毛泽东带来好心情。头天晚上,他本打算熬个通霄,将过去写的诗词好好整理一下,今天交出版社的。此事下边已经催了多次,他也答应了人家,可就是没有充足的精神去完成。昨晚刚改了两三首,就觉得困倦,和衣倒下了。倒下就倒下吧,好好睡一觉也不错。可偏偏又睡不好。一大早醒过来,就觉得情绪浑浊,心气狰狞。吃什么都没有味道,看什么都没个界限。他找了半天原因,以为是叫屎憋的。蹲进厕所去,看了司马光的一篇文章,还翻了几页尼采的书,等待那肮脏的到来。半个小时过去,一点屎也没拉出来,尿倒是撒了不少。游荡到屋子里,想再做点什么,也没精气神了。他想:起这么早的人,肯定什么也干不成。
  丰泽园比以前清静多了。虽然主人照样还有事干,但主要的热闹是在刘少奇、邓小平和周恩来那边了。这样也好,省得整天埋在那些事务中,什么大事都没时间考虑。事无巨细,样样躬亲,不仅对身心不利,而且会不得要领,再说,那也不是大家作风。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要真正做到心气和平,就不那么容易了。毛泽东看起来轻松潇洒,可实际上并不尽然。他经常觉得不放心,经常感到凄凉孤寂,仿佛失去了必不可少的热闹。落寞的感觉从中南海的水面上一阵阵飘卷而来,叫人好生烦恼。时移事易,人们正在转移他们的关注,有更切实的人物和事件吸引他们。毛泽东有点酸溜溜的。
  警卫长李银桥今天挺高兴,因为主席起床早。
  毛泽东到湖滨散步,他不远不近地陪着小心。
  中办主任杨尚昆进丰泽园时,和他摆了摆手。
  虽然还没下霜,但荷叶已经衰老,失去了阳光下连天的碧绿,也失去了和风细雨中摇曳的韵致。岸边的柳树,样子依然婆娑,但没了那种旺盛的颜色和弹性。干瘦的柳树叶子落下来,浅唱低吟着“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不论是斜阳草树寻常巷陌,还是镂金镶玉皇宫帝阙,都熬不过季节与光阴的折磨。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毛泽东自言自语道。
  他今天看来并不那么高兴,神情落寞,目光游移惶惑。
  李银桥没有说话。主席情绪不好时,能不吱声就不吱声。
  一连三个夏天,主席都是在烦恼、忧伤,甚至是愤怒中渡过的。事大事小,都过去了。有时摧枯拉朽,扫荡敌人。有时游览山水,寄托性情。功业卓着辉煌,倒不能说虚度了年华光阴。但主席总是不高兴。“一九五九年夏天的那个会,开得不能再糟了。”主席说过:“我从杭州到武汉,第二次游了长江,心情本来很好。然后,从武汉到九江,在那里召开了中央领导和部分省委书记会议。我做了些检讨。他们高兴了。可是烧香引出鬼来。到庐山后,彭德怀骂我的总路线,说大跃进是小资产阶级狂热病。”
  庐山会议最初开得很顺利。毛说会议的主题是反左,反瞎指挥,反脱离实际的主观主义。他那时心情舒畅,除了游览山光水色,就是找人聊天,说古论今。他还说:要在大会上承认一些错误。刘少奇对周恩来说:“这样很好。他一开头,别人就好说话了。”
  可是三天后,主席突然变得寝食不安,情绪烦躁,吃了安眠药仍难以入睡,而且神神叨叨的。李银桥当时以为是因贺子珍的谈话勾起了主席的感情纠葛,心里沉甸甸的。尽管主席和江青的关系不好,但下边的人不好说什么,江青还是江青。
  有一天,接连来了几位首长。他们走后,毛问李银桥:“你知道彭德怀原来叫什么?”
  李银桥说不知道。“他叫彭得华。得华啊!”毛神经兮兮地说。
  毛泽东的那副神情,既饱含着农民的狭隘,又别扭着帝王的刚愎。他摇头晃脑地琢磨着,狡黠的冷笑中洋溢着阴暗的神秘主义气息。毛的权力高台上到处布满多疑的雷达,而他具有将任何信号变成行动——千百万人都必须同时奉陪的灾难深重的运动——的特权。
  “得华。这个人想得中华啊!”毛泽东恨恨地说:“他故意改了名字,以为我不知道!”
  风云翻覆,雷电激荡,烟雨迷蒙。毛泽东这样一想,庐山会议的形势就立即变化。
  各地的诸侯都被毛泽东请来了。在北京工作的高级军政官员也都来了。毛泽东每次接见新来庐山的人,都要说这样一句话:“我就是不相信人民解放军会跟着他彭德怀造反!如果解放军造反,我就只好上山打游击。”说这话时,他几乎总是抽着烟,在人们面前走来走去,象一个孩子在思考严峻的问题。这时大家都轻松地帮毛泽东否定那种设想,在说解放军绝不会跟彭德怀造主席的反的同时,也顺便表示了自己的忠诚。
  毛泽东就知道他们会这样回答。他几乎从每个人脸上都看见了怯懦、顺从和自私。他们不敢说真话,因为他们自以为是一个皇帝的忠臣。他们没有胆量换个新皇帝,更没有力量再建立一个新朝廷。有些人还以为每个同伴倒下去都会给他自己空出地盘来,至少他们可以更安全些。这种情况是毛泽东期待的,可又是他所讨厌的。如果下边充斥这样一帮不敢说真话的人,处于宝塔尖端的人不会有好结果。历代皇帝都是这样。一旦有了新人可以拥戴,这些人马上就会随风转舵。只有那种敢于直言的人,如魏征,如海瑞,国家才能兴旺,帝王才能安全。而彭德怀恰恰就是这种人。毛泽东忘记不了那天的吵架。他质问彭德怀:“你已经骂了我二十天,指名道姓的,喋喋不休,还要怎么样呢?”彭德怀居然敢当面扯着嗓门骂他:“在延安你*了我四十天的娘,我*你二十天的娘不行?”那种平等的吵架是多么痛快!也许永远没有人能够这样和他吵架了,政治上没有了挑战者,日子该是多么寂寞!
  整整一个夏天,毛泽东都被这种悖论所煎熬。他打倒的,他摧残的,他消灭的,正是他的理智所喜欢的;他保留的,他玩弄的,他爱护的,偏偏是他最蔑视的。论前者,他是昏君,但这个昏君又是非常清楚的,因此他的残酷中有着过人的聪明。论后者,他是超人,但这个超人的高傲中有着最庸俗不过的感觉。他喜欢挑战,这应当是勇士的品行。可他必须利用怯懦的人对付向他挑战的对手。他老觉得没有充分的力量对付对手,总要借助于什么。这一点,有时叫他感到羞愧,而且心惊胆战。唯一的安慰就是那个信条:在政治家眼里,没有什么是不可利用的。
  但是,他也自问过:这样一路打下去,世界将剩下什么呢?只会剩下奸猾小人、阿谀逢迎者、无胆无识和自私自利的人。那时即使战胜所有的人,也算不得英雄好汉。难道一个充满热情的勇士追求的未来就是那样悲观的世界吗?
  那个夏天,他的内心充满政治的空虚和哲学的痛苦。
  他很想找人谈谈,倾诉这无法排解无发渲泄的纠解。可是很难。他的威严和权力已经使他无法找到朋友了。七月三十一日,长期养病的林彪也来到庐山之前一个小时,毛泽东还打算和他谈谈自己心中那些旋风般的悖论,那些不可调和的对立和不可分割的统一。可是当他一看见林彪的样子,毛泽东马上就改变了计划,不再有一星半点和他谈心的欲望了。他不会懂的,肯定不会懂。他是一个只会带兵打仗的人。在政治和哲学上,林彪能力肯定有限。
  毛对林彪说:“我请你来,不是游山玩水吆!”
  “我也不喜欢游山玩水。”林彪说:“要打仗吗?”
  毛泽东说:“庐山山高风大,树欲静而风不止。情况已经通报过,你大概看了。彭德怀要造我的反。不过我不相信解放军会听他彭德怀的。如果那样,我就再去井岗山。无非是再来一次。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时,毛泽东没有表现出和另外那些人谈话时的无赖样子。他期望林彪能够说点什么,即使夸奖彭德怀几句话也没有关系,甚至批评一下大跃进也行。那样他们就可以争论,甚至还可以有一线机会进入那些折磨他的哲学问题,即使不能酣畅淋漓地交流,尝尝味道也好嘛。他期许地看着林彪。
  毛泽东是很看重林彪的。林彪从一九二四年参加红军就一直跟在毛泽东身边,战功赫赫。一九三八年三月,林彪在山西照县附近穿上日本“皇军”的大衣,骑上高头大马在黄土高原上抖威风,被阎锡山的部下军人误认为是日军打伤。毛泽东特地电促林彪到延安疗养,并亲自骑马出延安三十多里地专程迎接这位平型关大捷的指挥官。一九五六年九月,中共八届一中全会上选举主席时,毛泽东将自己的一票投给了林彪,那时毛就有意让林彪当副手。他希望这位副手和他的距离不是太大。
  “主席放心。”林彪说:“解放军是党的军队。主席指到哪里,军队跟到哪里。”
  就象一个娘养的多胞胎似的,林彪的回答和别人一样!毛泽东的希望破灭了。他迅速回到现实中来。也好,这样可以避免剥皮似的裸露和敲骨似的解剖,可以不让心灵的鲜血染红地毯,也用不到那些含蓄和隐喻拐弯抹角地寻找疲劳。如果不谈心,不谈玄,不关系感情问题,而只是处理眼前事务,毛泽东是驾轻就熟,一切得心应手。
  “跟与不跟,要打打才能知道!”毛将两手手指交叉在一起说:“你得带兵打仗了。”
  “带兵打仗?”林彪微笑着问:“打什么仗?”
  “打政治仗。”毛泽东坦然地说:“不愿跟彭德怀造反的人,都得团结。不是假团结,是真团结,团结得象一个人一样。”
  “没有问题。”林彪答应着,顺便问毛:“小平怎么没来?”
  “人家说摔伤了腿,要休养,不能来。”毛泽东很不高兴地说:“不早不迟,偏偏是这个时候,也巧!不过,我们得拉住这个小个子。”
  在八月一日的会议上,林彪跟随毛泽东,向彭德怀展开了批评。
  彭德怀在后来的检讨中说:“一九五六年开八大时,我就提出从党章中划掉毛泽东思想。我一提出,就得到刘少奇的同意。他说‘还是划掉的好吧’。实行人民公社后,我去湖南农村调查,发现不但减产而且不够吃的,到处都是假报告。有个老乡亲写了一首诗:‘谷撒地,薯叶枯,青壮炼钢去,收禾童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请为人民鼓与呼!’于是在庐山会议上,我于七月十三日,写了封信给毛泽东本人。次日,这封信被印发给全体会议成员。内容:大跃进有得有失,失是主要的;比例失调,每天几千万人去炼钢,明年要下马一些;假报告,不老实;小资产阶级狂热性,主观主义。我说自己写这信是‘有张飞之粗没有张飞之细’。毛泽东说我:‘他很细,他是在招兵买马,有野心,是个伪君子。如果解放军跟彭德怀走,我就得打游击。’对于毛泽东的这个说法,我不服。”
  不管服不服,毛打倒了彭德怀。
  打倒彭德怀后,毛泽东曾经充满弃绝感地说:“这个彭德怀,好得很坏!”
  那个夏天,庐山上的一场政治决斗,就那样结束了。胜利之后,毛泽东的心情很糟糕。他知道彭德怀说的事实。到各地走了走,到处是革命运动的惨烈景象。他不得不承认,经济已经崩溃,而自己无法收拾那个糟糕的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艰难而复杂的经济恢复工作交给刘少奇、陈云和邓小平他们,行政上的事情交给周恩来,他本人则暂时退到二线。
  就是这个暂时的退居二线,就费了多少唇舌!上上下下都不同意。有人说:主席退居二线,无法向全国人民交代。知道内情的,明白主席自己要休息休息,思考一些重大问题。可是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上边发生了什么对不起主席的事情。刘少奇不同意,周恩来不同意,连陈云也不同意。就是那个邓小平还有点见识,同意了。毛泽东说:“说来说去,你们就是要背靠大树好乘凉,拿我作招牌。这一次我不让步,一定要你们干。我为你们遮风挡雨就行。当然,我也不能老给你们遮挡,等你们自己能干了,我就完全退下来,当个散仙。”
  毛泽东同时决定提拔邓小平任中共中央总书记。
  毛泽东退居二线之前,只留下了一条好狗看家。
  那是南方别墅里的一个晚上。晚风习习,满天星斗,流萤乱飞。
  毛和林,只有他们两个人,坐在紫藤萝架下的竹椅上。
  “要读书,展卷有益。不仅要读大书,小说也要读。”毛微笑着说:“我最近又读了《三国演义》。”
  林彪没说话,只是微笑。他知道,自己开口与否并不影响毛说话。
  毛深沉地叹息着,吐了一大口烟,看着满天星斗说:“诸葛亮失了街亭后,多亏一人断后。那个人是谁?”
  “是马超。”林彪说对了。
  他深情地看着林彪,继续说:“这一次,我没让彭德怀得逞。不是因为他要*我的娘,而是因为他想得华。吵架没什么,你*我的娘,我也*你的娘,平了。可是,有野心就不行。我就是喜欢和野心家斗。蒋介石有野心,张国涛、高岗也有野心,我把他们斗倒了。这一次,我又胜利了。但胜利是有代价的,很多人恨我吆!恨就恨吧。我想通了,来个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干脆什么都不要了,叫他们干去。无官一身轻!我要当几年徐霞客,游遍名山大川,享几年福。”
  林彪说:“但我们得留下一个东西。”
  “说得对。”毛泽东点点头:“你和我想到一起了。这个东西就是军队!我打算把军队都交给你,由你指挥。岳飞还有三千子弟兵呢!你得出来为我断后。你现在就是马超。”
  林彪微笑着答应了。
  在那毛林的蜜月年代里,他们两个在商量进退策略时,就象是一个人。
  毛没有看错,林彪是忠于他的。林彪掌握军队工作后,突出政治、突出毛泽东思想,大树毛的威信。毛简单地打倒政敌,连战场也没有收拾,就落荒而走了,留下林彪压阵。虽然经济问题并没有很快解决,但是从政治上看,至少对毛没有危险了。在后来的七千人会议上,那么多人检讨三面红旗和饿死几千万人的问题,舆论对毛形成了黑云压城似的包围。潮水一样的舆论,席卷着七千人大会。毛泽东成为众矢之的。
  然而这时,只有林彪,只有他认为那个祸国殃民的大跃进是不是毛的责任。他坚决保卫与毛之间确定的神圣同盟。他顽固地说:“按照毛主席的路线去做,事情就顺利;而很多失败,恰恰是没有认真执行毛主席路线的结果。”他的讲话和大多数人的调子不和谐。在非毛的浪潮铺天盖地时,林彪仍然坚持他自己的腔调。这个行动使毛坚信林彪是自己最好的心腹和战友。毛泽东对江青说:“谁说墙倒众人推,败坏一起来。林彪就不是这样。这个人,政治上很成熟。”
  政治上的一时胜利和神圣同盟并没有给毛带来真正的欢乐。社会生活的惨烈图景仍然日复一日地给毛以冲击。一九五九年冬天,饥荒的消息来自四面八方,最严重的是河南、安徽和山东,河北、山西、陕西,也不轻。这些地方几乎天天都有关于盲流和饿死人的报告。就是在这样惨绝人寰的饥饿时期,山东与河南两省的领导人还争先恐后地在济南和郑州为毛、为七大首长盖大宾馆大别墅。他们想吸引首长多到那边去开会去休息,以便为自己接触首长提供更多的机会。
  饿死人的报告铺天盖地。整个中国大地上饥寒交迫的惨景。可是偏偏没有一个人敢于出来责怪毛泽东,甚至没有人敢如实地反映死亡数字。到一九六零年夏天,毛泽东就从列车路边那些乞丐的眼神中看见了善良人的沉默。大跃进的始作俑者开始感觉到越来越重的压抑。那个夏天,毛泽东的心情非常糟糕,失眠也更严重了。
  毛的眼神渐渐变得忧郁,暗淡无光。他披着有三块纱布补丁的毛巾被,经常独自一人沉思冥想。他已经连续六个多月没吃肉了。一个雄心勃勃要在二三十年内实现共产主义的大国,刚刚吹牛两年,就达到了这个高峰——他的最高管理人都吃不饱肚子。饥饿和营养不良使他的两条腿开始浮肿。他不得不每天加些野菜充饥。那个夏天,毛泽东吃的野菜主要是马齿苋。周恩来说:“老是这样不行啊,吃点肉吧。”
  毛摇头说:“大家都不吃。你不是也不吃吗?”
  那天晚上,他召集身边的七个服务人员来吃饭。没有肉,当然更没有酒。所有的奢侈就是在菜里多加了些盐。毛泽东从一团烟雾中走向大家时,渐渐可以看见他面上的痛苦。他呼吸很重,手里拿着山东省关于饿死人的报告。
  当他将筷子伸向那盘马齿苋时,手里的筷子不停止地颤抖。他终于没能夹住那些半紫色半绿的野菜。他极其沉痛地说:“怎么搞的呀!怎么连饭也吃不上了?”
  警卫员荆山要给毛泽东烧一茶缸麦片粥。
  毛泽东摇头说:“全国都吃不上饭。我,睡不着觉啊!”
  荆山小心地叹息着。毛泽东坚持没要麦片粥。他反复问荆山这是不是真的,说明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些都是事实,希望这只是做梦。他在屋子里转悠了好长时间,才把李银桥叫来。
  “小李,我决定派周围的服务人员下去搞个调查。”毛泽东面无表情地说。
  “需要多少人?”李银桥问:“到哪里去?”
  “就去山东。”毛泽东对他们说:“只有一个要求,回来讲真话。”
  李银桥报告了周恩来。周当天晚上就把要派的人安排好了。
  次日,当杨尚昆前来汇报情况时,毛却变了主意。他在给杨尚昆的信中说:“除了汪东兴外,你们都下去。不去山东了,改去河南信阳。那里情况开始好转,又有救济粮吃,对你们身体会好些。我给你们每人备了一个药包。毛泽东。十二月二十六日,我的生辰。明年我就六十七岁了,老了,你们大有可为。”
  了不起的毛泽东,你还知道体恤自己的服务人员,怕他们饿死!你的决定的确是无比的英明——不去山东,真是太对了!那时的山东,真可以说是饿殍遍野,尸横村巷。现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的舒同先生,那时任山东省委书记。当他在济南修建毛、林、周、朱的豪华宾馆时,三分之一皮包骨头的农民正陆续走向坟墓。从天上的飞鸟到地下的昆虫,从草根到树皮,老鼠、蝎子、蚯蚓、蛤蟆,一切可吃不可吃的都吃了,最后就只好吃人。到处都有用死人的肉掺着胡萝卜作成的丸子在出卖,卖丸子的人将猪、狗、牛、驴的骨头放在旁边,以便证明自己的货物不是人肉。鲁南的乡村死人最多,很多人死了没有人去埋,因为丧事事主没有办法提供饭食——如果有,还会死人吗?有一个叫作圣贤道的教会,宣扬说上级派下去的工作人员脱产干部的心可以生吃,有的村庄发生了生吃革命干部的事件。毛泽东想必是知道了那些血腥的故事,才没有派他的勤杂人员去山东。我们的领袖多么伟大!
  六个人临行前,向毛泽东告辞,问毛还有什么嘱咐。
  毛泽东指着他碗里的一种野菜,意味深长地说:“你们认识这种草吗?它的名字叫马齿苋。这种草为什么营养高?因为它不怕太阳晒。为什么它不怕太阳晒呢?因为它当初保护过太阳。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十个太阳,人都受不了。于是有个叫后翌的人将太阳都射了下来。九个死了,仅存的那一个也受了伤。受伤的太阳落在地上,变成一只乌鸦。它想到树荫下休息,树不同意;它想到草下养伤,草也不同意。因为它们都曾经被太阳晒苦了。只有一种看上去不起眼的草,愿意收留那个受伤的太阳,情愿用自己的叶子掩护太阳。后来,太阳恢复过来,又飞上天空。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太阳。”
  “原来那草就是马齿苋啊!”天真、忠诚而且倍受皇恩的服务人员感叹地叫。
  “是的。这种草很有远见。”毛说:“没有马齿苋,我们现在连个太阳都没有,黑古隆冬的多不方便!你们要有远见,也要教育朋友们坚持。去吧,回来告诉我个实际情况。”
  这些人回来以后,说:“人民不喜欢吃食堂,下边对吹牛很有意见。”
  毛泽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当时我就对那些人说过,产量十万,不是放卫星,是放大炮。可他们还是捅到报纸上去。有些科学家也跟着瞎说,不科学了。都不对我说实话,我就是孤家寡人,事情就得砸锅,是不是?你们说了真话,很好。我党需要诚实的同志。”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十八日到五月十四日,周恩来和邓颖超到河北邯郸去调查。他们发现到处怨声载道,成千上万的人饿死了。邓颖超说:“死了这么多人,我看应当给主席写报告。”周恩来说:“主席不相信有那么多人饿死。”邓颖超说:“可那是事实啊,我们都亲眼看见了,为什么不能说?再说,主席也派人下去调查了,都是事实嘛。主席的指示,前些日子不是传达了吗?”周恩来看看自己的妻子,为妥善起见,补充说:“主席只相信自己看见的。明白吗?当然啦,你是党员,向上反映情况,也是你的权利。但一定要注意措辞,不能说得太冲了。一说急了,他接受不了,适得其反。”邓颖超说:“主席有时就象小孩子似的。”周恩来说:“这事全国都发生了,咱一两个人着急也没用。”邓颖超说:“早听彭老总的劝告,不至于此!”周恩来很不客气地瞪了妻子一眼。
  这年夏天,到处都是灾难,黑暗无边无际。
  大量人口因饥饿而死亡,到处怨声载道。据各地区的秘密调查统计,从五九年到六一年已有两千万人因为营养不良而死。毛泽东告诉周恩来:“不要用这个数字。敌人看了会高兴,朋友看到会伤心。此即所谓亲者痛仇者快也。具体是多少,你考虑个数字,最大也不能超过一千万。”周恩来答应说一定照办没有问题。
  毛又问周:“你看,这样的结果,到底是因为什么?”周眉头紧锁,很认真地说:“原因是多方面的。苏修卡我们,影响了我们的工业生产。我们要独立自主,就得有钢铁。大家去炼铁,就会影响农业生产。加上自然灾害,事情就集中到一起了。当然,我们的干部工作方法也有问题,没有搞好秋收。一句话,苏修卡脖子,自然灾害打棒子。”周恩来见主席仍然沉浸在迷惑和痛苦中,就补充了一句:“一个民族要独立自主,就得付出点代价。而伟大的民族是不会被困难所压倒的。”
  “说得对。你说得对极了!我们中国人,是不会,也不可能受制于人的。要想法走自己的路,这就是探险,就得学习。探险能不受到点伤害吗?上学能不交点学费吗?付出这个代价是值得的。我们不应当老是盯着几个死尸哭泣。要看整个民族的利益和民族精神。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想到这么一层的!很多人只是悲天悯人的事务主义者,你不同。”毛泽东着实地夸奖了周恩来,并且约周恩来常来说话。
  周恩来是党内外至今最受人们好评的高层领导人。
  但是,他也是党内最老辣、最狡猾、最会看风使舵的人。
  周恩来生于一八九九年,原籍浙江绍兴的保佑桥。这是个大家族,叫做“百岁堂”——周家曾经有五代人不分家的盛况。一个典型的封建官僚家庭,曾经出过一门三举人。作为旺盛而保守的家族,周家人都非常善于处理人事关系。
  周的祖父曾经当过江苏淮安知县。周在淮安读私塾,渡过幼年时代。后来,即十一二岁时,随四伯到沈阳,入教会办的盛京小学。在教师中,一位教史地的教师姓高,对章太炎推崇备至,并向周灌输顾亭林、王船山的学说,周对在《国粹学报》上写文章的黄季刚很景仰;另一位老师姓樊,喜欢保皇党,经常介绍周读《新民丛刊》,喜欢读梁启超的文章。这些既为周打下了文字基础,又使得周兼容了不同思想成分。
  他相信的,主要是儒家的秩序道德和纵横家的权谋。文革期间,他的弟弟周恩寿因为在政协里头和王光琦(王光美的哥哥)一起学习,被视为反党集团。谢富治呈报拘留,看周怎么办。周签字是:拘捕。周恩来六亲不认的立场人所共知。在后来汹涌发展起来的文革中,他说:“我不下苦海,谁下苦海。”
  周恩来一九一七年留学日本。一九二零年随勤工俭学团赴法国留学。一九二一年组织中共旅欧支部,成员有邓小平、李富春、蔡和森、李维汉、陈毅等。这些人后来都成为中共的重要军事将领。次年又介绍朱德入党。这些都是周恩来的权力基础。一九二四年回国,正逢国共合作,周恩来出任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与当时的教官叶剑英结为至交。两年后,周出任中共军事部长,成为中共军队最早的实力人物。一九二七年八月一日,与朱德、贺龙等领导了南昌起义,成为中共军队的创始人。
  这个资格,使毛泽东不能不看重他。周恩来本身又是那种博问强记,经验丰富,办事细致,口若悬河,机智雄辩的人,毛泽东既戒备他,又不得不倚重他。每当艰难的时候,毛泽东都会从周恩来那里看见简洁的方案,高度的效率和合乎分寸的方法。
  虽然周恩来差不多为毛确定了近乎完美的解释灾难的方法,但毛在直感上仍然没有解除那几千万生命的压力。如果那个两千万的数字是确实的,那么实际上因为饥饿而死的就决不是这个数字。毛泽东,怎么会不了解他的部下呢?那些人是只知道向上爬的官僚,什么事情都能够编造出来。说他们是人,那不过勉强顶个人数是了。有了好事,他们将一说成五,说成十。有了坏事,又一再缩小。调查是两千万,实际上至少要翻一翻,四千万。
  四千万啊!它等于半个苏联,等于两个加拿大或者澳大利亚,十个新加坡,二十个比利时!然而,这么一些活生生的人,居然在社会主义的中国突然消失了。四千万饿死鬼的冤魂换来了什么?没换到什么,连一个真实的数字都换不到,连良心的刺激都换不到,连公开的报导都换不到!如果屈死的人能够成为冤鬼,他们一定会释放鬼火吧?那些死骨所燃烧的磷火,应会煽动多少尚未泯灭的良心!他们的吼叫,应能震动多么沉重的历史?四千万生命啊,只换来这样一点点虚假的数字,我们太可怜了!
  毛泽东希望很快忘记这个数字。战争已经培养了他冷峻残酷的性格。死人无所谓。要奋斗,要胜利,就会有牺牲。可是这一次很讨厌,四千万生命的沉沦,使毛泽东久久难以轻松。他的心中充满怨恨、不解和不服气。怨恨谁呢?怨恨那些只知道做官不知道踏实做事的官僚。平时有屁不放,只报喜不报忧,到处都花团锦绣似的。实际上呢?狗屎!什么都不是,比不是还糟糕!如今可好,千人吃肉,我一人交钱。老百姓不把帐记在我毛泽东头上吗?!
  他迷惑不解,思绪纷乱。当年那个中国,何等的混乱,何等的贫穷,是我和我的朋友领导人民统一了中国大陆,打倒了那些军阀、官僚和资本家,使中国得到了和平。难道和平不好吗?我们党同时也给社会建立了一个平均的分配制度,没有过去那种人剥削人的黑暗框框了。难道消灭贫富间的差别,也不对吗?
  正是为了长治久安,保卫这个制度的长期存在和发展,我们才实行了公有制,在城乡普遍实行了社会主义改造。这不是为了共产党的私利,而是为了人民大众的地位与幸福。历史上只有陶渊明写过一个桃花源,可没有实行过。空想社会主义者们的实践也失败了。只有我们真正坚持了科学社会主义的原则。难道我们坚持得不对吗?我们对大同理想的向往难道必然带来这样的灾难吗?我们能消灭地主、资本家、流氓、吸烟鬼、盗贼、花柳病,难道就不能消灭贫穷吗?正如周恩来说的,苏修卡我们,难道我们不应当自力更生搞好工业?抽调一些人去炼铁,难道就必然造成这样大的灾难?四千万人没有饭吃,难道那些做具体工作的人根本不知道仓库里有多少粮食?难道农民自己不知道粮食是好的,会让粮食撂在地里白白烂掉?如果那样,这个民族就得狠狠地整!
第二章 多病的狮
继彭德怀以后,林彪执掌国防部,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陆海空三军的实际指挥者。
  这个平民出身的贵族,身材矮小,其貌不扬。除了他的两道浓重的眉毛之外,看不出来有什么惊人的地方。但他是中国当代、尤其是中共历史上非常重要而且有点神秘的人物。几十年里,他身边一直围绕着千军万马。他靠战绩和忠诚当上了中共中央副主席。
  林彪的主要住所有三:毛家湾、苏州的别墅和大会堂。春天,他喜欢住在苏州。那里气候温和,空气湿润。比乡村要丰富方便,又不象大都市那样喧闹。苏州有艺术高超匠心绝妙的人工园林,也有气象万千的太湖、忙碌的运河与和无边的绿野。那里集中着古今文化的精华,处处赏心悦目。游人只合江南老。这千古一致的吟唱,委实是出自对江南的真感受。不仅江南的春天叫人神往,四季风景其实无不精彩。林彪虽然不常出来,但大自然的只鳞片爪还是感觉得到的。有时他会一直在那里度过冬天。只有天高气爽时节,北京才有别处难以比拟的神韵。那时他会回到北京,在毛家湾住上一段时间。如果夏天又不得不回北京,林彪通常也不到毛家湾,而从官邸搬到大会堂,住上两三个月。
  夏天炎热,毛泽东、周恩来和中央主要首脑大都搬到人民大会堂避暑。首长们喜欢大会堂,因为那里有空调,冬暖夏凉。不仅房子宽敞,而且也安静。各个大院的服务员也都喜欢住人民大会堂,因为这里有严密的警卫、方便的交通和完美的厨房,不仅首长的生活容易调节,他们也有更多的休息和娱乐。和当时很多首脑级官员一样,林彪也常在那里消夏。
  林彪通常住浙江厅。其他首脑也都有各自喜欢的部分。浙江厅是一间长方形的大厅,面积不亚于一个篮球场。两架高大的屏风伫立在门的前端。屏风上绣着孔雀展翅的图案和放大了的毛泽东诗歌《满江红》的手迹。大厅的整面墙壁都被墨绿色的金丝绒帷幕掩住了,大红的沙发显示着王室自在的高贵和故意装点的热烈。每天的情景都是这样:工作人员进进出出,轻重不同的说话声、缓急各异的电铃声、自制的咳嗽和风格不同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各种华贵的吊灯和壁灯照射着这个密封而高贵的世界。那是一个多么奇特的环境!这个环境集工作与生活与一起。上层社会的封闭、紧张与严肃,必须和生活的随意、轻松、安适结合起来。一边要过滤从五湖四海汇集来的消息,和所有的贵族交换意见。一边又要寻找机会休息。每个首脑都不得不随时理顺纵横关系以便保卫自己的安全并力求取得更大利益,同时又不能刺激或惊动任何有力量的对手。纠缠与和解,冲突与松弛,倾斜与平衡,黑幕后面的勾心斗角与光天化日下的招摇过市,从共产党掌权合理的自觉论证到不得不注意的平民温饱,从瞬息万变的世界风云到花样翻新的丑闻逸事,都在四周发生。即使不在这里发生,这里也应当知道。常言说,侯门深似海。这个海深不可测,整天浪花翻腾。不然的话,那些车队司机、厨房师傅、分管各种事务的秘书和管理员,不会整天都那么忙忙碌碌。
  唯独林彪的办公室安静。
  处于林家中心地位的那个人,好象总是那样寂寞,甚至可以说是太寂寞了。他不仅将秘书放在办公室的帷幕后边,连自己妻子的休息室也安排在很远的地方。他诚心是要避开喧闹,独自欣赏安静。在云水翻腾的海洋里,他就象紧贴着海底的巨石,牢固地趴在阴暗冷寂的深水里。有时帷幕轻轻抖动一下,人们可以瞥见他银灰色便装和光秃秃的头顶。可马上就消失了。
  他慢条斯理地踱出来,如同可遇而不可求的神灵,倏忽一闪就不见了。他怕光、怕风、怕水、怕剧烈的声音,怕骤变的温度,怕人多,怕疲劳,怕罗嗦,怕很多常人不怕的东西。尽管很多人在紧张地为他奔忙,可是这个无往不胜的战争之神并不喜欢那些不得要领的助手。他不喜欢轻易地麻烦他们。他不喜欢热闹。有人说是性格,有人说战争留给他太多的毛病——有些毛病已经渗透到心理和神经之中,一般的医疗方法对其已无济于事。
  他的大部分时间是沉思。在无声、无光、无色彩的氛围里,他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静默着,如老僧入定,似老叟承蝉。连向来深居简出,话语不多的铁腕首领邓小平,也不止一次赞扬过他:我佩服林彪的沉思和寡言。
  是的,所有形式的沉思都是他所喜爱的。坐着,站着,不时地走动着,自言自语着,咀嚼着炒熟的黄豆,偶尔划一根火柴,黄昏时到院子里的小道上,下雨天在厚重的窗帘后……每天他都会那样默默地坐上五六个小时,上午三个,下午少则两个,多则三个。只有在无风的黄昏,他才到院子里或者大厅中走一会儿,光线强烈时则绝对不行。即使在睡梦中,他也不会停止思考。他有时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叫秘书记录梦中思考的结果。这些结果和白天形成的文字往往丝毫不差。为了防止过错,他立下规矩:所有他批阅的电报和文件,一律压三个小时后再发。
  在神圣的大会堂里,他这样静默;在幽深的别墅里,他这样静默;在毛家湾的家里,也是这样用沉默打发日月。毛家湾的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皂角树,螺旋状的大皂角在树上吊着,当皂角摇晃但互相不能碰撞时,当夕阳的光辉不能清楚显示物体的边缘时,那风和光的度数就是他可以忍受的,这时是他出来散步的机会。一旦那些皂角能互相碰撞并且发出声音,环境就已经不适合了。这是个标志。没有皂角的时候,就看烟囱里冒出来的烟。
  毛家湾四周都是高墙。东边是一家医院和解放军总部,向来安静。北边是地安门西大街,平常车子少,噪音不大。毛家湾北部并不临街,它的邻居是解放军出版社,即平安里三号。当时有人曾要设立一一五路电车,终点站就在毛家湾和平安里三号之间,据说没得到毛家湾的同意,原因是声音。毛家湾的西边是一些民房,要有好远才达到西四北大街。那些民房通常是非常安静的,连吵架的都很少。毛家湾的南边更安静,如果不是茅屋胡同那里有个解放军文艺社,来往的人更少。在毛家湾和大红罗厂大街之间,有一家小工厂,工厂里有个烟囱,一天到晚上都冒着懒洋洋的半黑半白的烟。当那里的烟能够向正上方升三四米时,是林彪可以散步的时候。但他对这种美好的室外散步并非十分在乎。如果室外不行,他就在室内散步,而且好象那是他更喜欢的形式。
  一句话,他的整个生活就是静思默想。绞尽脑汁地想,搜肠刮肚地想,不遗余力地想。他很认真,但是不奇怪。几乎所有的高级首领都是这样决策。除了听从上边的指示,就是自己琢磨。每天的生活就是琢磨怎么对付人,怎样搞到更大的权力并且保持这个权力,一直到死。他们没有别的机器可以使用,也不相信别种办事程序,即使死在那种形式里他们也在所不惜。
  如果一个人把自己喜欢的事情神圣化,就一定会相信,那个形式能拯救一切美化一切。医生以为只要人人健康,这个世界就好了。鲁迅不相信,要救人的灵魂,以为劣根性一除,中国就强大了。平民百姓以吃穿为先,艺术家则相信审美才是人类至高无上的品德。政治家,社会主义中国的政治家则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们那种独特的看来极枯燥极乏味的生活。他们与外界联系的神圣道路是那些不断传来传去的文件。
  林彪也一样。他从那些文件里发现政治的冷暖阴晴,在文件里观察每个人地位的高低变化,欣赏自己和别人的能力、性格与精明程度。每一条批示里都能寻找到权力变化的蛛丝马迹,每一个圆圈中都有远近亲疏。那是真正的贵族游戏,上层社会的杂耍,非常严峻,非常复杂,稍微掉以轻心就会掉进人为的陷阱和魔鬼的圈套。这是最残酷、最难控制的战争,所以他们一般都需要尽可能的安静。
  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别人突然打乱他的思路。突然的干扰能使他产生一种情绪反射。他一生最不能控制的就是这种情绪,连他的妻子叶群都说不清那种情绪是什么。这种情绪不经常发生,然而一旦出现,就会显示两个非同寻常的症状:一是心悸流汗,二是大小便失禁。这时的林彪——中共最著名的将军,战争之神——就什么都不能做,不仅不能看书、听汇报,连吃饭都困难。他只能卧床休息,绝对的卧床休息。如果只是轻微的流汗,只需要躺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严重时,则必须休息四五天。一切恢复以后,他才能继续那种生活。他没黑没白地考虑着他的问题,在阴暗的屋子里制定大大小小的军事和政治方案。他介入政治生活的方式,通常是听秘书讲文件并由秘书代他在文件上画圈。他表示同意时,就抡起胳膊在面前划一个圈子,秘书就在文件上划一个同样的记号;如果有话要说,就由秘书记录;他不同意时,就说“不予答复”,或者做一个压下去的手势。
  这就是林彪的生活。如果你还要知道些别的,那么只有一点可以补充:他很喜欢孩子。无论是女儿林立衡还是儿子林立果,他都喜欢。林彪解放后到苏联养病,就是带着六岁的林立衡去的。他给女儿的名字——豆豆——也是来自他喜欢嚼黄豆的缘故。与之相关的另一个秘密就是:这两个孩子和母亲——林办主任叶群——的关系都不好。林立衡甚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叶群生的,派人专门调查过。林立衡一直查到自己的出生证,上面赫然写着她的妈妈叶群的名字,她才不情愿地承认那个可悲的事实。
  这就是林彪的生命。他的生活内容非常简单,生活态度却非常慎重。这样一个喜欢把事情考虑得天衣无缝的人,却突然在据说是一场草率的未遂政变中死了。他的死亡对那时的中国来说,就象晴天的霹雳,把千千万万的中国人都震懵了。二十年过去了,人们从官方的路标小心地绕过去,才发现了大不相同的真相。这些真相,将揭示他们君臣间倾心的依赖和刻毒的攻讦。尽管岁月的风尘这样沉重严密,漆黑一团,人们的惰性也渐渐承认了刽子手的阴谋。尽管杀人的元凶依然作为那个旗帜上的图腾,欺世盗名的伪君子仍然保护着那个盘根错节的集团,被害者仍被关押在历史的铁牢里,密封的黑幕使人听不见那些冤魂的沉重喘息。但是真相是倔强的,它们不断撒下一些东西作成路标,引诱人寻觅那个“不”。
  要破译林彪的死,先应了解他生前的思想和行为。了解后者之所以比前者更有趣,也更重要,不是因为需要先验与假设,而是因为只是简单地了解林彪的死,远远没有了解他的生活更有意义。那样,可以使我们得到更为重要的东西。林彪的死是一只紧闭的蚌壳,小心地打开它,细致地话说从头,庶几可以得到珍珠,至少是真的肉。
  单薄多病、生活俭朴、淡泊寡欲、喜欢安静的林彪,解放后一直在休息养病。这种生活方式,最适合他当时的身心。就一般规律看,战争中倍受创伤的人,在和平环境中好好休息,是再好不过的了。被人看成颟顸老人的朱德,其实是最聪明的。林彪深深懂得功成身退的道理,他自己也喜欢安静的生活。一九六三年十二月,毛泽东给林彪写过一封信,信后特别附录了毛泽东亲笔抄写的曹*的四言诗《龟虽寿》,鼓励林彪“养怡之福,可得永年”。林彪得到毛的鼓励,喜上眉梢。那时他多么重要,然而又多么轻松!在政治上,他是毛的嫡系,不存在信任问题。生活优裕而安适,贵族的特权无处不在,优越自不待说。奋战沙场几十年,得到“常胜将军”的美名,也可以无愧于前人后人。他应当知足,也确实知足。
  那么,一个本来可以上天做神仙的人,为什么终于入地作了魔鬼呢?有人说,林彪出山是因为叶群。他们的哲学理由是:上帝为了制造恶作剧,总是将不同性格的人排在一起。安静的林彪有一个不安静的妻子。这种说法也不能说全无道理。林彪是有个精力充沛、欲望齐全、风风火火的妻子——叶群。
  叶群是个浑身洋溢着小家子气息的贵夫人。
  她喜欢大红色的地毯,这种强烈的底色和林彪的性格不和谐。不知是她要为林彪冲喜,还是故意糟蹋林彪。叶群为房间配上褐色的屏风,现代的玻璃橱柜,老式茶几,大沙发,使高大宽敞的房间不伦不类。她以为这样什么都有了,但任何一个有教养的女人都会知道,将很多有价值的好东西合在一起,常常什么都不是。
  你看,在吊灯和落地灯的强光照射下,屋子显得多么富丽堂皇!那打开的玻璃书橱门旁边,立着一位个子不高,头戴五星军帽,上身披一件毛料军上衣,下着一条毛料黄色可脚小皮鞋的女同志,那就是林彪的夫人叶群。
  叶群平时很随便。缺乏性生活的日子,使她几乎忘记自己的女性羞涩。有时她会当着大家的面解开裤子让医生打针,有时坐在马桶上和秘书说话、讲文件,也讲家庭儿女的麻烦事情和比较一般的内部话题。
  因为林彪住在院子的中部,林办工作人员又不能打扰他的安宁,所以他们吃饭要绕道东门,出大街,再转个弯到食堂。食堂低矮黑暗,灯光昏黄没有精神。泥土的地面因为时间久远,显得潮湿而又肮脏。靠近老贾师傅的锅灶,有两张桌子,几条凳子,那就是林办工作人员吃饭的地方。每餐一菜,任你自选。
  叶群是个身材丰满、说话罗嗦的女人。她的职务是林彪办公室主任,就是管理整个林家大院的事务。上传下达、文件批阅、工作安排、交通、伙食、安全和来往等,什么都管。这里所有的人,秘书、警卫、厨师、驾驶员和医生等,都得听她的。而她,则听林彪的。
  她怕林彪,林彪一发怒,叶群就得悄声离开。但是,她毕竟是林彪的妻子,而且是林彪办公室的主任。过分夸大人家夫妻间的矛盾,是要上当的——再怕丈夫的女人都有影响丈夫的办法,再“气管炎”的男人,也能得到妻子的合作。叶群也有影响林彪的路数。
  叶群来了。她从写字台后边站起来,周围三尺都是威风。她离开那张摆着三架电话机和大量需要林彪批阅的文件的桌子,开始对秘书们和值日们发号施令。
  “孙秘书,我给你找来一个新手,叫何一伟。你教教他怎样看文件、选文件、摘录和综合文件,一直到怎样给首长讲文件。当然,工作嘛,谁都有个锻炼过程,不可能一下子驾轻就熟。但要积极地学。这里都是国家和军队的大事,第一要保密。第二呢,要会琢磨首长的心理。这么多文件,首长哪里看得过来呢?所以才找秘书。秘书看了后,就要好好选择。哪些是首长希望看希望听的,哪些是可有可无的,都要心中有数。老是说些首长不要听的,而该说的呢,却没有讲。那就是我们的过错。讲文件要清楚,不能有口头语,不能有土话,不能有外语,也不能夹杂自己的意见。秘书只是提供材料,结论要由首长自己来做。西方有什么智囊团,什么东西都要由那些没有实践经验的学者先研究几个方案,叫首长决定取舍。那是资产阶级的做法。我们无产阶级革命家不搞那一套。首长根据情况,凭他们丰富的经验和高超的智慧,就能作出正确的决定。”
  叶群好象知道自己已经说得不少了,停了下来。但她实际上觉得这些话并没使她过瘾,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刚才布置的这些工作,都是不得不做的,没有一句话是多余的。在讲话方面,叶群总觉得自己有很多属于她自己特有的经验,那才是财富呢!
  炎夏时节,毛家湾的房子都空着。叶群想起来一件事,忙说:“孙志民同志,你带领两个人到毛家湾去,把那里墙上的古旧字画都扯下来。解放军现在是全国的榜样,毛主席很是表扬我们呢!形势发展这么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重要人物来。叫人看见了那些东西,不好。”
  “都扯下来吗?”孙志民问。
  “都扯下来。”叶群沉吟片刻后,又说:“首长给我写的那张座右铭先保留一下。”
  叶群说的座右铭,是林彪在一次和叶群的吵闹后写给她的,一共十个字:“说话莫罗嗦,做事莫越权。”
  知妻莫如夫,林彪看得太清楚。说话罗唆,办事越权,正是叶群最重要的两个特点。
  林彪当时就命令她:任何时候都必须把这个作为座右铭,天天背诵,不能忘记。
  叶群解嘲地说:“那是首长写给我的,但也是对所有办事人员的教育。”
  林彪有很强烈的大男子主义,他的出山与否几乎和叶群没有关系。
  在自己的卧室内静坐的林彪,看起来不关心外边发生的事情。他只是按照他的规律生活:听文件,用胳膊在半空中划圈,说几句话,或做个手势。除此之外,就是在房子里转,象个游魂似的,背着手一边走动一边思考。他的房子里通常有些木头架子,有的象风车,有的象滑梯。偶尔有了兴趣,他就做点类似爬山那样的运动,如百无聊赖的猴子。他讨厌文件,尤其讨厌那些重复不止的官话。他的静默与专注不仅在于政治,那些自由驰骋的思绪也经常把他带进朴素无华的故乡、硝烟弥漫的战场和知己朋友的客厅里。
  林立果曾经不止一次地注视父亲的沉思。有一次,林彪发现了儿子好奇的眼睛,微笑着说:“我喜欢这样。我想的事情很多,有时想的是战争往事,有时想的是小时候的事情。”
  林彪原名林育蓉,湖北黄冈人,一九零六年生。
  那是一个多么贫苦的家庭!一家九口人,只种二点二五亩地,除了交纳租税以外,所剩无几。父亲和哥哥经常去附近的城镇买棉花,母亲和哥哥都会纺线。纺车的温柔的声音在深夜里一遍一遍地周而复始,传到很远的地方去,又从很远的地方旋转回来。这样的声音就是我小时候的催眠曲,所有的梦境都缠绕在那纺车的声音上。还有父兄的织布机。那声音是何等的干脆。第一梭子下去,“哐当”。第二梭子,“嘎得”。那是他们在欢快运行前的准备,是梭子在上阵前的思考。千百条经纬,一点都不能错。打仗也一样。然后,梭子开始忙碌起来,织布机的声音变得流畅起来,好象凯旋军队的愉快的脚步声。
  父兄的织布机的声音和母亲的纺车的声音,成为林彪童年最美好的记忆。这两种声音,女性的柔和细致和男性的明快有力,构成了他性格的两个方面。他经常看着纺车,看母亲怎样把棉花变成线,那些细细的线怎样积累成一个个刖子。母亲有时叫他将棉花铺成小片,压上一根筷子,朝前一搓,棉花片子就变成了一个滚子,再把那个滚子中的筷子抽出来,棉花就变成一个筒子,母亲将那个筒子在那根旋转的铁轴子上变成长长的线条,又变成刖子,最后由父兄的织布机变成布匹。
  最有意思的场面是父亲刷线。妹妹把煮好的米浆倒进两个很大的盆里。她那一双干瘦的小手啊,安静地将线浸在稀溜溜的米浆里,务必使每根线条都沾上浆子。刷线要选很晴朗的日子。当太阳升上树梢,禾场上的湿气都蒸发光了,天地那时灿烂得耀眼!林彪经常慨叹:再也看不见那种阳光了。战争留给他的,是痛苦和灾难。他再也不能看那灿烂得如同白金似的阳光。在那阳光里,父亲将浸泡好了的线的一端固定在一个木桩上,哥哥就拉着那巨大的盛满米浆和线的大盆向远处走去,阳光下,他那健壮的影子多么清晰!当父亲说好了的时候,哥哥就转回来,到父亲的桩子前饶一道,然后再向前走去。
  他们是典型的平民,靠种田和织布养活全家。
  浆线和刷线是非常关键的步骤。线只有浆过以后才结实,互相之间也不容易混合纠缠,织出的布平滑、好看、耐用。父亲和哥哥拿着紫红色的棕榈刷子,将浆成一团的线刷开。刷开的那些线就是织布时的经,纬是缠绕在梭子上的。他们不容许任何两根线粘合在一起。所以到最后,两个人几乎是眼睛伏在线上分辨,那认真的态度恰如新娘剔眉。被刷过的线,一根一根在阳光下跳动着,妹妹将一根根细棍别在已经分为上经与下经的浆线之间。整个线如一根长长的白练,在微风里轻轻颤动。妹妹抚摩着未成形的“布”说:快干了,快干了。
  就是这样的一个家,辛辛苦苦地做,兢兢业业地做,维持着艰难的生活。一切盼望都没有实现的可能,最后连温饱都难以维持。可怜的妹妹,被送给人家当了童养媳。林彪记得,那天黄昏,母亲从亲戚家回来了,很平静地对他说:“育蓉,我给你妹妹找了个吃饭的地方。”林彪沉默着。母亲又说:“在咱家里,也是受罪。”林彪看看父亲和哥哥,他们都不说话。显然他们预先知道了,而且已经咽下去那块难以消化的热铁似的事实。于是他也只好接受下来。他和他们不同的仅仅是:开始思索这是为什么。
  收拾了一天活计,在昏暗的微光里填饱肚子,母亲的纺车和父亲的织布机又响起来。单调的声音编织着平民的梦想。休息的时候,父亲会从怀里掏出几粒炒熟的黄豆,给林彪和他的哥哥。父亲喜欢讲薛仁贵征西、岳飞抗金的故事。林彪却喜欢山东的响马。父亲这时总是严厉地教训林彪:“响马有什么好?响马是贼。除了那些归顺大唐皇帝的,别的都是贼!”
  “那你说,什么样的人最了不起?”林彪问爹。爹看看林彪,幸福地微笑着说:“了不起的人嘛,多得是。可惜咱不行。你要是个有本事的,就象姜子牙那样,拜将入相。象张良那样,扶持个皇帝成大事。多么了不起!忠臣,明君,就象一个人似的,生生地就从狼狮虎豹那里拿下一个江山,还有比那更好的吗?关键要有眼力,得认准人。象楚霸王、李闯王那样的,有了天下也坐不住。他们没有天下想天下,能得了不得。有了天下就瞎折腾,早晚弄毁了才舒服。都是尖腚鬼!”
  腚,就是屁股。尖腚鬼,就是屁股太尖,坐不稳天下的意思。
  所有的乡亲都认为父亲的道理是对的,或者说,父亲的想法就是从那里得到的。林彪那时希望成为一个象父亲说的那样的了不起的人。忠臣明君就象一个人似的,生生地就从狼狮虎豹那里拿下江山。他向往成为优秀人物,为臣就做忠臣,为君要做明君。不当尖腚鬼!
  林家前辈的生活,只是低头拉车,没有思考,没有怀疑,没有反抗,所以也没有成就。他们一个倒下去,另一个将脖子伸进轭里,继续在满是牛蹄子坑的小路上艰难行走。到林彪这里,才开始抬头看路了。他要离开世代居住的地方,到另一个世界寻找前途。
  林彪没有象父亲那样去轮船上当会计或到杂货店当店员。他种过田,也织过布,但老是没有兴趣。他不愿那样老做下去。他继承了父亲的信义忠实和母亲的酷爱孩子,但是没有继承他们的安于现状。林彪出去革命后,再没有回去看过他们。他的父亲母亲也从没有怨言。后来林彪的大哥林庆甫参加抗日武装,担任过六纵队队长,五九年病故。三弟林程,一九四四年参加革命,解放后在天津肺结核医院工作。四弟林向荣,四九年牺牲于太原战役。林彪的两个堂兄林育南、林育英也都牺牲在革命的战火中。可以说是满门忠烈!
  林彪读过一年私塾,后来到了林玉南、陈潭秋创办的浚新学校。他一生曾经演过两次戏。第一次,是在浚新学校和同学们一起演出一出名叫《九头蛇》的戏,揭露地主的租金盘剥农民。林彪扮演的不是一位打家劫舍的青年英雄,而是一位县太爷。林彪曾经多次向朋友提到那次演出,说“走起来一步三摇满有意思的”。
  后来,他到共进工学学习,成绩很好,引起父亲的好感。林彪喜欢读书,厌恶赌博和无聊的聚众吃饭。也喜欢思索、争论、踏实苦干,不喜欢言过其实。
  林彪的出身,奠定了他的平民意识和乡村性格。他没有周恩来那样的官僚家庭背景,没有逢场作戏的手腕和纵横俾合的口才;他没有毛泽东那种“宁叫我负天下人,绝不叫天下人负我”的一不做二不休的痞子精神;他没有现代自由主义者的见异思迁,也没有古典知识分子的出世旷达。他有的就是农民那里形成的忠臣不二、明主不疑的童话和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的豪情,还有在山冈和草坡上形成的那种坚毅、执着、凶猛和机智。什么性格成就什么人物,什么文化培养什么英雄。
  一九二五年,林彪进入黄埔军校学习。
  不久,北伐开始,林彪在叶挺的独立团当见习排长。一直打到河南。
  南昌起义后,担任二连连长参加耒阳战役,大胜。林彪升任红军一营营长。
  到井岗山,为改编后的工农红军二十八团团长。毛第一次看见林彪就大吃一惊。那时林彪正在山坡上给他的士兵讲解战术和纪律。后来的一次战斗中,林彪不顾自己的部队的牺牲,积极出击,挽救了败局。毛泽东说:“林彪不仅是个人才,而且是个将才。这种人能顾全大局,将来中国的军队要由这样的人来领导。”
  二九年,跟随毛去闽西开辟根据地。
  过草地,打腊子口,都是林彪指挥的战役。平型关大捷,给不可一世的日本人当头棒喝,震惊整个反法西斯世界。抗战期间,毛要重新训练队伍,将军政大学校长的职务交给林彪。三八年底,林彪因为受伤去苏联休养治疗。在那里还参加了苏联的卫国战争,受到斯大林的赞赏。四二年初回国,不久就同周恩来一起参加重庆谈判。一九四五年,毛发出“对日寇的最后一战”的号召,派林彪带领十万大军,到东北作战。林彪很快在东北建立了巩固的根据地。
  林彪二十四岁任中国工农红军第一纵队司令,二十七岁任红军第一军团军团长,三十一岁时任八路军一一五师长。从苏联回来后,曾经担任过抗大校长。在那延安的窑洞大学里,林彪曾经和聂荣臻、罗瑞卿等演过一次戏。
  那个戏是李卓然编写的,名字是《庐山之雪》。剧本虚构的故事是:蒋介石训练大批军官,带领白军围击江西中央苏区。在红军的英勇打击下,蒋军攻势被接二连三地粉碎,如庐山的雪一样融化了。剧本只是个提纲,具体对话要演员自己发挥。当时的抗大政委聂荣臻,中央保卫局局长罗瑞卿,政治部主任罗荣桓都参加了演出,只有林彪什么角色都不愿意扮演。
  聂荣臻决心拉林彪上台演戏。和罗瑞卿、罗荣桓商量以后,认为只有使用激将法。因为林彪是一个极不活跃的人,私生活呆板而严肃,几乎从来不和人说笑聊天。有一天,开完会,大家看林彪情绪很好,罗瑞卿有意将话题扯到演戏上,说自己和罗荣桓都会演戏。
  林彪看着罗得意的笑,不服气地说:“别以为就你们会演戏,我在中学时就演过戏。”
  罗瑞卿立即说:“那你现在为啥不演了?”
  林彪摆摆手:“现在不方便了。“
  罗瑞卿忙说:“你看人家聂政委,上次也演戏,不是演得很好吗?”
  林彪站起来,看着聂荣臻说:“他那算啥演戏嘛,就这样,手按在腰上,下个命令,一口四川辣子味,哪个不会嘛!”
  聂荣臻也站起来说:“老林,你别笑话我,咱们比试比试,你不一定演得过我。”
  林彪也提高声音:“聂政委,你别说大话。你那两下子,我超得过你。”
  聂荣臻毫不示弱地说:“那咱们就比一比。”
  林彪的脸涨红了,说道:“比就比,老子这回也上台!”
  几天后,罗瑞卿拿着修改后的剧本去找林彪。
  林彪看也不看地说:“说个笑话就是了,哪里真要上台呀。”
  在场的聂荣臻急了,将了他一军:“老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本是个讲信用的人,怎么这一次说话不算话了呀?”
  “演就演!”林彪不肯输面子,便说:“但我有个条件,你们大家都得上。”
  罗瑞卿一锤定音说道:“好,大家都上,你就演戏里那个红军军团长吧。”
  林彪紧接着问:“你们叫我这个军团长在台上跟哪个打嘛?”
  “同王金珏。”王金珏是国民党的一个军长。
  林彪不以为然地说:“他算老几。”
  “何应钦怎么样?改成何应钦!”何应钦当时是国民党的军团司令。
  “何应钦?”林彪沉吟了一下,还是嫌小。他沉吟不语,没好意思说出口。
  聂荣臻深知林彪脾气,便说:“干脆改成蒋介石吧,林军团长打败蒋介石!”
  林彪这才连连点头说:“好,我就跟老蒋打。”
  演戏的时候,林彪经常脱离台词,自己另外编一套。别人问到他的时候,他既不去努力回忆剧本的句子,又不着急。他总是冷静地在那里现编,待想出合适的话来才对付。他那不急不躁指挥若定的样子,连素来冷静细致的聂荣臻都深为佩服。
  戏的结尾当然是蒋介石的国民党军队失败,蒋氏夫妇也当了俘虏。当蒋和宋美龄被押上台来时,林彪问道:“你就是蒋介石吗?”蒋答应说是。
  林彪又问:“怎么叫我们抓住了?”
  蒋说:“我的飞机坏了。”
  林彪微笑着问:“你怎么长得那么瘦?”
  蒋说:“我整天算计怎么坑害人民,怎么卖国求荣,消耗太大。”
  林彪嘲弄地说:“怎么不吃点补药呢?”
  蒋说:“吃了也没有用,我的心肝坏了,肚肠不好,吃红肉拉白屎,一肚子脓水。”
  台下一阵哄堂大笑,林彪不笑。他自豪地宣布:“拉下去吧。”
  聂荣臻对这个戏的演出结果很满意,罗瑞卿也庆幸将林彪的随意发挥对付下来了。林彪更是对自己即兴编出来的台词非常欣赏,尤其喜欢最后和蒋介石的那几句对话。
  演戏结束,林彪对聂荣臻、罗瑞卿、罗荣桓说道:“打倒那个老蒋也不难嘛。”
  好胜、顽强、细致、坚决、胃口大而且精明过人的林彪不仅在演戏中打败了蒋介石,在实际的战争中也充分表现出他的军事天才。他不到四十岁,就担任东北野战军司令,四野首长。在他完成举世闻名的辽沈战役以后,蒋介石恶狠狠地咒骂林彪是一个战争魔鬼。不久,这个魔鬼从黑龙江打到海南岛,横扫千军如卷席,解放了大半个中国。
  四十九岁那年,林彪被授予元帅军衔。
  经毛泽东提名,五十二岁任中央政治局常委,党中央副主席。
  林彪此时功成名就,踌躇满志。
  他一心一意地保卫他的明君。
第三章 天堂与地府
结束了中南海湖滨的散步,毛泽东的激情仍无法遏制。
 他想写一首长诗。题目想好了,就叫《新天问》。他要和上天讨论:为什么一个极其美好的理想却导出这样的结果?为什么一个尽力为民族的尊严而奋斗的灵魂会这样丑陋?为什么一个为人民的长远利益而*心的人会落得人人怨恨的下场?他想探讨,甚至想谴责上苍的愚昧和麻木。他带着和平、平均、富裕、平等这些天国里的字眼,向着他的书桌走去。他满腔的激情,无法控制。
  可是,他终于没有写下这首长诗,而只是完成了三首短歌《忆秦娥》:
  苍天无意退残云,退残云。旷野磷火,芦荡鬼魂。
  长风还我壮士心,壮士心。流水且去,砥柱尚存。
  好刀不忍试新荀,试新荀。的卢霹雳,妙手回春!
  写完这几首词,毛泽东坐下来,默默地呆着。他觉得整个身心很空洞,也很充实。充实的是空洞的向往,空洞的是所有的遥远的一切。他想整理出一个切口,但什么都想不下去。
  四千万生命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把这个恼人的数字赶走以后,剩下的就只有疲倦、焦急和烦闷了。他昏沉沉地在沙发上睡着了……
  毛泽东信步而行,煞是悠闲。不知不觉来到个陌生去处。很多树木,组成了一片森林。森林的中间是一条河流。河水又多又清,看上去光滑如绸缎。沿河是一条幽静的大路。从森林里飘出来的空气,带着绿叶和腐草的气息,显出原始而清新的别致。
  毛泽东喜欢这去处,便顺路向上游走去。
  突然就到了另一地方。一边是个建筑华丽的饭店,飞檐斗拱,完全是中国风格。在一团粉红色的氤氲中,仿佛有个宝蓝色衬底的匾额,有字样为“天府乐园”。与之相邻的建筑也不错,只是不如“天府”那边敞亮。中间有一条不大的鸿沟,没有桥梁交通。可能两下里不太和睦,这边故意起了个黑暗的名字,叫做“地府佳境”。毛泽东心想:“你们还想哄我。再不济,我也知道地狱在黄泉,天堂在九重霄,绝对不会是邻居的。”
  “无论如何得进去看看。”他想。
  毛泽东是个好奇的人,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天堂之路。
  居然没人迎接。毛泽东喊了几声李银桥,没有回音。单身旅行,这是毛泽东多年来很少体验到的情景。他心中不免有点诧异。这是哪个省搞的呢?这样大的建筑是要报中央审批的吧?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真是诸侯之行,天子有所不知。他想找人质问,可是没有一个人。毛泽东开始警觉起来,如此寂静之地,是不是歹徒的机关?他有点疑惑,也有些恐惧,觉得不如回来的好。于是给自己找到几个理由,自言自语着向回走。
  道路曲曲折折,迷雾浓重,毛失了方向。
  他没找到原路,却误被岔道引至一个热闹去处。
  所在气氛幽暗,地方倒算宽敞。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好象天安门,只是颜色不那么灿烂,更算不上金碧辉煌。黑墙黑瓦黑大门,门上没有悬挂任何画像。门前是个广场,古老的青砖铺了地面,砖缝中长了许多荒草。毛泽东听见里里外外都是声音,可看不见人影子,心下又是一阵疑惑。他轻轻推开那扇巨大的黑色大门,一股子强烈的喧闹声扑面而来。仍不知声音之所出。
  正诧异间,突然有什么东西蒙上他的眼睛,他被吓了一跳。
  原来那是一块彩色纱布。毛泽东下意识地拽下来,想随手扔掉。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这块纱布如此奇妙,他因此看见了所有的景物,也感觉到了所有的颜色。这里原来并不是黑色的,它如同故宫一样五彩绚丽。唯一不同的是,喧闹声不是从活生生的人群中发出的,而是从成千上万骨瘦如柴的骷髅口中叫喊出来的。
  没容许他欣赏风景,就有很多瘦骷髅围上来。
  “你们都是很懂得礼貌的。”毛泽东见那些小人气势汹汹,少有善意,便先用高帽子压住他们,然后问道:“你们都是干什么来的?这是什么地方啊?”
  “还问我们!你是哪里来的?”他们没回答,反问毛是何许人,因何至此。
  “老乡们,我们得讲道理,是不是?”毛泽东从不对地位很低的群众耍脾气。他和气地对围观者说:“是我先问的你们。你们先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我就告诉你们我是谁。”
  那些人说:“我们是鬼。”
  毛泽东一惊,问道:“难道这里是地狱?”
  那些人说:“一点不假。”
  毛泽东纳闷地说:“我是要去天府乐园吃饭的,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那些骷髅大笑起来。毛泽东又是一惊。他问:“你们既然都是鬼,为什么不接受审判,重新参加轮回,及早到世上参加社会主义建设?”那些瘦鬼说:“我们没有罪,无法审判。再说,回去有什么好?世人没有饭吃,也没有衣穿,搞什么吊社会主义!”毛泽东说:“随意诬蔑国家,知罪吗?”马上就有瘦鬼吆喝:“我们都是饿死的,难道不如你清楚!你骗谁?”另一骷髅叫喊道:“地狱里不收饿死鬼,我们都是些屈死的鬼。怎么审判?”“再说,我们大都没有名字。”毛泽东说:“叫判官给你们起个名字,该上哪里就上哪里。”
  那些瘦鬼嘲笑说:“你的口气还不小呢!看来你在世上不是个乡长就是个村长。”另外一些小鬼愤怒地说:“看他这个样子,不是很瘦,看来是从不缺吃的了。”毛泽东说:“我也半年没吃肉啦。”那些鬼不以为然地叫喊:“你????还说半年没吃肉,我们连野草都吃不到,才饿死的呢!”接着是一个农民控诉他的村长如何鱼肉百姓,强迫他们扔掉土地去炼铁等。
  很多鬼齐声附和,说他们那里更不象话。当官的将老百姓的吃饭锅,炒菜的铲,墙上铁钉,妇女的首饰,小孩的铁环都收集去炼铁,炼成的铁块就扔在风里雨里糟蹋。毛泽东正要表态,更强烈的声浪又掀起来:“这个家伙肯定就是那种村长,我们得揍他一顿,出出这前世的闷气!”很多人响应,有的举起干枯的手臂,有的正在寻找凶器。即使他们什么也不拿,只是一人一口唾沫,也会把毛泽东淹死。
  毛泽东想:“他们至少有两千万。两千万人不得了,两千万鬼更难对付。”鬼们呼喊着,咒骂着该死的大跃进,咒骂可恶的共产党,叫天老爷打雷轰死那些贪官污吏,有的喊国民党万岁,有的喊叫彭德怀的名字,有的则要回去吃大户,抢夺公社的粮站。
  形势很危险,毛泽东想走开。可是四周被围得水泄不通,根本走不了。
  毛泽东定定心,对周围的饿死鬼们说:“我不是村长。”鬼们问:“那你是什么人?”毛泽东说:“我是管你们村长的。我一回去就整那些为非作歹的东西,一个也不放过。”鬼们问:“那你是乡长?”
  没等毛泽东回答,有个鬼大声叫喊:“乡长也不是好东西。他不光有东西吃,还糟蹋了很多女人。一斤粮票搞一个。他怀里揣着粮票夜游。????!现在他在台上,人家不敢说他的错误。早晚有一天,老百姓得掀那个王八蛋!”接着又是一阵愤怒的声讨。
  毛泽东注意到,说到乡长的时候,有些人没有叫喊,只是远远地看,目光游移,好象害怕乡长。毛泽东说:“我回去处理这个乡长,撤职,法办,当然也要开除党籍。”刚才那个提意见的村鬼说:“最重要的是那个国库粮啊,党籍无所谓。要是不叫他吃国库粮了,当了农民,没有粮票,跟咱一样,就搞不成女人了。粮票那个东西,这年头很吸引人啊!”他旁边的那个村鬼突然问毛泽东:“你是县长?”毛泽东说:“我比县长还大点。”村鬼试探着说:“那你一定是省长了。哎呀,他是省长啊!”
  众鬼突然寂静下来,原来站在毛泽东跟前的,怯懦地向后退却。他们怕省长。
  毛泽东听见那些敬畏的窃窃私语。“省长啊,很大的官,先前是称为道台的。”“一个省就是一个国啊。了得!”“几个省加在一起就是巡抚。巡抚的名字都是写在皇帝卧房里的。”“省长有军队,大兵小兵都有盒子枪。军官都用大号手榴弹,一炸就是一亩多地!”
  毛泽东一时兴起,打算告诉他们真实身分。他问:“你们一共多少人?”半天没有回音。过了一会儿,有个戴博士帽子的过来说:“我是十殿阎王的判官,前来拜见主席。这些新鬼一共四千零六十八万人。”毛泽东问:“你怎么统计的?”判官说:“根据卯簿。不会错的。”毛泽东问道:“果真都是饿死的?”判官点头。毛向判官道谢。判官说:“何必言谢。你是一朝天子,我有义务向你汇报情况。以后请多关照。”毛泽东问:“我在世上,如何能关照得了你?”判官说:“你过来后,说不定会是新一代阎王,小人岂敢不敬。”
  有个大胆的村鬼问判官:“这人可是大清朝的光绪吧?”
  判官说:“哪里是清朝的,就是当今的皇帝毛泽东啊!”
  村鬼慌忙跪倒,向毛泽东连连磕头,口中还叫“我该死,我请罪。坦白从宽。”
  一个鬼跪倒,成千上万的鬼一齐双膝撞地。一个伟大的情景出现了:数千万被苛政所迫害,被饿饭而至死的冤鬼,在苛政的制造者面前匍匐倒地,山呼万岁。他们仇恨村长,怨愤乡长,甚至对县长颇有微词,但对省长,他们就敬畏不已,不敢大声说话。如果看见皇帝或者相当于皇帝的人物,他们就会软了关节,甚至忘记一切怨恨,忘我地顶礼膜拜起罪魁祸首来。
  毛泽东很高兴。不论天上、地下、人世间,都是这样的观念和秩序。他的性格不喜欢秩序,可在理智上他喜欢这种东西,因为他需要,因为它方便。秩序使他们跪下来,面前这些人一旦跪倒,就象没有一样。毛泽东站在大廊柱前,对着成千上万的饿死鬼说:“你们怨恨村长、乡长,我是理解的。我有没有没收你们的家具和炊具?我有没有用一斤粮票诱奸你们的妻女?大跃进总路线是我制定的。可是好经被和尚念坏了。他们应当对你们饿死的事负责。有些话只能我说,别人说就不好。这是我的事情。”
  一片黑压压的寂静。没有一个敢抬头正视毛。
  毛泽东干脆把那块蒙着眼睛的彩色纱布揭掉,反正看见那些人和看不见那些人都是一样。在毛泽东眼里,他们是零。他之所以经常奉承他们,就是奉承零。他们只有尾随在精英人物的后面,并且有次序地排列成行,才有意义。或者说,伟大人物只有具备了这样个体价值等于零的人,才有更大的力量。在和他们说话时,完全可以这样目空一切地体会这种居高临下的滋味。他要教训他们,教导他们怎样理解大跃进,怎样理解社会进展的大道理。
  毛泽东意气风发地说:“你们是我的老师,应当比我更清楚。你们中间,有的人也有一大把年纪了。难道不记得解放前那种社会吗。有钱有势的人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那是多么不平等的制度!到处是战争,到处是抢夺,到处是卖儿卖女的惨景。是共产党统一了大陆平分了财产。可是只要还有私有制,土地的买卖就会再度产生地主,商品竞争就会产生新资本家,过去的轮回就会继续。我想把这个制度改变,彻底改变,于是有了社会主义改造。”
  有人开始点头,开始将过去的残酷回忆作背景,来体会共产党的好处。
  “可是被打倒被剥夺的地主、资本家不相信我的试验,不相信我们的制度比他们的优越。”毛泽东继续说:“我要做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看。搞出经济奇迹来,他们就没话说了。五八年搞钢铁,一下子就弄了一千万吨,比美国英国都快。可是那些愚蠢的干部不懂得我的意图,他们只知道耀武扬威,不知道对国家对人民负责。他们忽视了农业,忽视了农民。他们挥霍浪费,虚报浮夸,瞎????指挥,刮共产风。加上国际上苏修卡我们,又遭了自然灾害,所以弄成这个样子。这不是我的本意,我的本意是非常美好的。我指示了一条奔向天府的道路,可是他们走到地狱里去了。这些东西,看我不杀掉他们几个!”
  下边一片欢呼,看不见声音之所出。
  “这怨谁?”毛泽东说:“只能怨我没教育好他们。他们都是打仗的出身,不知道经济建设,动不动就发热,胡来。我只好替他们承担罪责。不过我也感觉到,你们也有责任。你们都是些目光短浅的人,目光短浅!只要一样东西不直接属于你们自己小家庭,就不知道爱惜。你们太懒惰,生活只要有点保障,就不图上进,靠国家包起来。你们不象主人,倒是象社会主义的食客。你们也太胆小,叫你们监督干部,你们要么背地里骂他们,要么就是当面奉承。这样只能说明自己软弱愚昧无聊无知。除此以外,还能说明什么?”
  在一片寂静中,毛泽东听见了懊悔的哭泣。有人在责骂自己。
  “是的啊,如果我们好好收获庄稼,五九年不会那样饿饭的。”
  “主席是好心好意啊。怨我们自己不争气,将好好的年景弄坏了。”
  “我要是给村长拼了,他就不敢那样欺负我们。我也是太胆小了。”
  “……”
  毛泽东战胜了那千百万饿死鬼,胜利地走下台阶,如入无人无鬼之境。他经过的地方,发出一阵阵嘈杂,一阵阵欢呼。那是拥挤的鬼们主动为他让路,有些鬼自告奋勇出来维持秩序。毛泽东暗自高兴不已:有这样好的人民,还怕什么!
  他目空一切地向前走着。
  在轮回殿旁的青铜龙缸前,判官告诉他:阎王邀请他去说话。毛泽东愉快地答应了。
  判官带领着,两个一路经过了美景阁、幻景殿、海市台、蜃楼亭,就来到乌托邦堂。
  阎王是个汉子,好象是中国人,又象是外国人。毛泽东觉得见过,可是一时叫不出他的名字来。阎王看见毛泽东,热情地下阶迎接。两个寒喧了,各自坐定。阎王问了判官几句话,便回头赞扬毛泽东的大无畏精神和如龙似虎的性格。
  判官备了茶水点心,两个开始说话。阎王看上去威风凛凛,有雄霸天下并吞八荒之气概,但是说话文质彬彬谦恭得很:“主席刚才的训话,在下听了,十分佩服。这四千万冤鬼,一直在这里闹事。有的要回去杀掉他们村长,有的要和民兵连长拼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些人的寿数都还不到,我也不能放他们参加轮回。可这些人确实没有罪过,死得冤枉。我得找到个办法安静他们,又苦于找不到。你这一讲,他们就服气了。谢谢。”
  毛泽东心境并不好,阎王的赞扬使他不好意思。他承认:“大人物也有错。很多人骂我。我这个人喜欢理想,没有这个东西,我做不出这么大的成就,也做不出这么大错误。”阎王说:“我佩服有理想的人。这里的死鬼大都是理想主义者。”毛泽东问:“包括这些农民?”阎王说:“当然。穷人最喜欢幻想,越是穷,理想也就越美丽越虚幻。一个桃花源,吸引了多少穷人,连有文化人也相信了,当做真的境界去追求。”毛泽东说:“社会主义也是理想,难道行不通?”阎王说:“世界上没有行不通的事情。你想干什么,干的就是什么,你就是什么。”毛泽东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干,退居二线,看书写字,游山逛水而已。”阎王说:“你的寿命还长,何不再做些事呢?”毛泽东问:“我的寿命还有多少?”阎王说:“你原来能活两百三十岁的,战争中杀人多,折去六十。做事随意,没有底线,折去若干。大跃进饿死人很多,又折去一些。现在还有不少。天机严明,恕在下不能多所泄露。”
  毛泽东问:“你觉得我还有什么事情应当做的?”阎王说:“象你这样的帝王,完全有资格求个更大更辉煌的结果。周文王,励精图治,外抗无道,内演八卦,为一代圣贤,可是周的王业是儿子达到的。孔子是圣人,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为万世师表,可是他没有王者之功天子之业。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包括成吉思汗,又都是霸业有余而立言不足。秦皇当时万事紧张,旧贵族整天造反,立法和镇压都来不及,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弄别的。唐宋大都如此。除了机会,也有才能的限制。他们缺乏主席这种武可以得天下,文可以披万世的全才。你有治国平天下的雄才大略,也有诗人和哲学家的浪漫气质,应当做更多的大事,打倒孔孟,重立万世师表。”
  毛泽东沉吟一会儿,说:“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其实是相信孔孟治国平天下那一套的,这和少年时候的教育有关。可是就本性来说,我是喜欢自由放荡的,这和儒家信条不合辙。台湾没过来,我的王业不全,是明显的。要说更多的功绩,我就不敢妄言。比如社会主义改造,虽然是治国安民的长远大计,应当是不错的,可是弄了半天,经济一团糟,死人也很多,失败了。党内很多人骂我啊,这个我清楚。我因此不得不将天下让给别人,又何敢谈内圣外王!”阎王说:“此言大谬矣。世间的事,没有只作一种解释的。所谓失败,妄言也。不是事情不好,而是人心需要改造。你要建立的理想社会诚然是很好的,可是那个方法不容易。你要那个社会幸福美好长治久安,光创造经济价值不行。人心是第一重要的。西方富有,家家有电视有汽车,人人喝牛奶,住很大的房子,拉屎撒尿不出屋,洗衣服做饭都用机器,论说是很好了吧?可是,也有很多问题。人的物质追求永远没有足够的时候,老朝这个方向努力,就是累死,也找不到目的地。可是反过来,如果你把人心改变了,任何时候都可以说是富足的。有牛奶的人没法子和喝粥的人比;他们用飞机大炮你用小米加步枪,也难说谁胜谁败。是不是?你得改造人!”
  毛泽东说道:“闻君所言,顿开茅塞。”
  阎王说:“过奖了。我还想说一句话。不改造人,你那些已经几乎写入历史的事业,也会被人否定。把人改造好了,都相信你的思想,你就是圣贤。他们遇事就得拿你的思想作尺子去对照。你就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毛泽东顿悟,说道:“诚然。如此说来,我还得大干一场,即使失败。”
  阎王说:“大角色几乎都是不成功的。只有那些玩杂耍的,才容易成功。为什么?因为大角色想得太高太多。所以世间的真英雄,大都是失败者。这个你不必担忧。”
  毛泽东临行前,又犹豫起来。他想到报应。毛的母亲信佛,将因果报应的故事讲到毛泽东的童心里去了,造成毛经常担忧死后的事。他小心地请教道:“如果我向那个方向再努力一把,会不会有什么惩罚报应?”
  阎王哈哈大笑道:“超人永远是超人。无论成败,都不逊于人,哪里要问下场。不要追求什么正义循环道德报应之类的东西。你看,在秦末汉初的农民起义和诸侯混战中,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敲响秦王朝的丧钟,但最终埋尸荒野;项羽披坚执锐,横扫千军,消灭了秦朝的主要军事力量,为一世之英雄。但是帝国的宝座却被狡诈虚伪的小人刘邦窃取。同样,少年时受辱于胯下乞食于漂母,后来拜将于高台的韩信,统兵百万力挽狂澜,最终九里山十面埋伏,*项羽乌江自刎,为四百多年的刘汉王朝立下第一号功劳,然而终于见疑于皇室,赐死于吕后,一眨眼就丧了命。有谁给他们公道呢?流氓称孤道寡地痞坐堂为王的事屡见不鲜。历史总是乐于记录王侯的功绩而强迫人们将失败者说成盗贼土匪!但是这又有什么呢?谁爱说什么就叫他们说去。可是我们受命于天,要做事啊!”
  毛泽东情不自禁地赞叹:“好极了!”
  阎王继续接着说:“于是平民抒发激愤之气向鬼神嚎啕,贵族忍吞了大冤大枉硬说精忠报国,文人模仿屈原,唱人家不喜欢听的歌。更有一些好事者,硬要在历史上寻找恩怨平衡,编造出一些因果报应的离奇故事。一个关于公元前二世纪的童话说:因为当年韩信冤屈,后来他托生为曹*,不仅真的夺取了汉朝天下,而且使汉献帝受尽屈辱,而汉朝的这个最后皇帝的前身就是汉高祖。而那个无罪受冤的英布后来变成居江东、占地利、轻易割掉汉家三分之一江山的碧眼小儿孙权。因为善良豪爽而失败的项羽则成为正统的汉家帝室之胄刘备,诸葛亮的前身则是项羽的军师范增。这都是胡说,这里的记录可以证明那些都是无稽之谈。反过来,就算都是真的报应了,又怎么样?昨天的不公道,在明天的轮回中平衡,这恰好给生命一个颠簸起伏的曲线。只有这种颠簸,才能激发伟大人物的激情、力量和事业心。你追求的难道不就是这样的颠簸吗?怎么还会担心报应呢?害怕报应的人都是平庸的!他们编造因果故事吓唬小民。”
  毛泽东激动地说:“承蒙点化。下官告辞了。”
  “再见。”阎王说:“相信你会活得有声有色。”
  走到门前一座小桥上,桥下是一些狰狞的厉鬼在实行刑罚。
  判官送给毛泽东一张写了字的纸片。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内圣外王。
  毛泽东正在欣赏那字,判官突然朝他背上拍了一掌,毛跌下桥去,吓了一身冷汗。
  ……
  李银桥和荆山同时听见了毛泽东的叫喊,忙过来问候。
  毛要了毛巾,边擦虚汗边说:“我想上天堂看看的,却走错了路,到了地狱。”
  李银桥说:“主席开玩笑哩。”
  “不。”毛泽东将梦中的事简述了,认真地说:“我不虚此行。”
第四章 准备出山
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空气湿润,暮春的风娇柔无力。
天光幽暗朦胧,古老的北京沉浸在诗情画意之中。
  总是忙碌的叶群经常为星期天也要工作而苦恼。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劝告自己说:今天坚决不看文件,好好休个星期天。象大多数中国女人一样,她依赖林彪,也怕林彪。但是他们两个人的情绪经常不一致。林彪高兴的时候,叶群当然兴奋不已。不过这种兴奋绝对不会长久,过几天,甚至几小时几分钟后,必定就是叶群的难堪。只有平静的日子,才是值得期待的。说不定哪一天,林彪会突然叫她进去,商量点事情。但这种期待很难忍受。一个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得到丈夫宠爱的妻子,日子是很难熬的。
  她曾经问过:“你好象成心不让我高兴?”
  林彪说:“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叫我怎么办?”
  近来叶群很想跟林彪透彻地聊聊天。她觉得很不安静,对外对内都经常失去做事的分寸,情绪急躁不安。她不愿将这种现象归结到妇女的更年期。有时她觉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社会的风吹草动已经越来越明显了,连老百姓都开始感觉到新的话题。象这样的家庭,怎么会没有波动呢?严密的制度,严肃的纪律,严格的秩序,她已经适应了。正常情况下,不会有急于和丈夫交流的想法。她得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提醒,以免把事情搞坏。叶群预感到这个家的地位处于非常微妙然而非常重要的位置。
  特邮人员还是照样送来那么一大包文件。
  她叫道:“别看了,今天都按时休息。我有责任爱护你们的健康。”
  孙志民说:“谢谢主任。可是,有些特急件,大概还是看看的好吧。”
  大堆文件倒在桌子上。叶群胡乱拨拉了几下,百无聊赖。她走到门口,看看林彪的屋子,失望地返回。她坐下来,双手支撑着下巴,有一搭无一搭地瞅着桌子上的邮件出神。在那些邮件中,叶群突然发现了一份国务院办公厅的文件。她感兴趣地拿起来,浏览了一下,径直跑进林彪的屋子。
  “一O一,你看这份国务院的文件。”叶群的声音中充满着兴奋。她也不管林彪是否在听,只管自说自的:“整个中直机关的待遇都在变化。春藕斋又要整修。那个跳舞的地方,我们大概从没去过,去的话也就是一回两回。现在呢,室外开辟了跳舞的场地,里边的舞池也改建了。据说还要给那些从文工团找去的舞伴发夜餐津贴呢。副总理一级的现在至少配备三部汽车,可以用喀地拉克和奔驰。养蜂夹道的俱乐部也正在整修。寿星胡同的高干俱乐部现在只对部长以上的开放。钓鱼台的好多房子都不接待一般会议人员了。这里还有几个简报:郑州、武汉、杭州和济南,都给四大领袖修建了专门的别墅,风格是那种中西结合小洋楼!可是,我们毛家湾呢,自从高岗以来,就没有修理过。他们都在搞特殊化,我们连正常的……”
  林彪厌烦地说:“你出去。”
  叶群一边后退一边说:“我们不争待遇,艰苦朴素。但我们的红旗应当换一下了吧?我喜欢德国奔驰,那种车就是抓地,开多快也不漂,安全。再说,毛家湾这房子也该扩大一点了吧?”
  “你给我出去!”林彪吼叫道。
  叶群出来后,对着院子发呆。叶群和林彪不一样,她是个理智和欲望都很健全的人。就是说,她是个平常的人。她关心自己的,丈夫的,子女的,甚至是这个家族的现实和未来。政治地位、经济待遇、名声与风光,她都很在乎。这个好心经常受到林彪的打击。每当受到打击,她就忍气吞声,慢慢地消化屈辱。
  她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呆呆地看着院子。这院子分三个部分。现在他们林办只住中间的这部分,出门有一条路。比较其他副总理级的干部,这个院子真是太寒酸了。浴血奋战半辈子,难道就只有这么点地方吗?毛泽东特殊,我们攀比不上。总理管理国家,事情多,要点排场是应当的,再说他也高出我们半格。宋庆龄是国母,也不说了。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和我们比?朱德虽然说是总司令,可是论战功,他有什么?出生入死,驰骋疆场,我们是头功。可是现在,我们低人几个等级!
  更不能容忍的是,他们的老婆个个都在拱路子朝上爬。邓颖超、康克清、蔡畅、曹轶欧,个个都有了叫人羡慕的地位。连一直不准涉足政治的江青,也被周恩来安排当毛的生活秘书了。岂止这些,听说江青要正式担任中宣部的副部长呢!唯独我们安分守己,恪守着旧章程过日子,过死日子。太安份守己了!在这闹市一隅,悲守穷庐。其实越这样倒是越不好,花里胡梢的,吃喝玩乐的,倒是人人觉得正常,说说就过去了。我们算什么?这是替谁着想?我心气不顺!我得有个更象样的职务,别出来进去的叫人当叫化子。什么林办主任?还不就是个看家婆?康生在和平里那边的花园,修理得多漂亮!可我们这个毛家湾的一个院子还分成三部分。西院和东院还住着别人!看四周那些小胡同,多叫人憋气!
  她决心向林彪施加压力。
  什么东西能够使他着急呢?他不要经常出来,偶尔到街上溜车,也就是散散闷子。他从来不讲究交通工具。房子呢,越小越暗越静,越好。这个鬼!他恨不得住到地下室里去。吃的东西更不讲究,吃饭就是那么一点素食,平常的零食就是炒熟的黄豆。酒、色、财、气,他什么都不好。跟了这样的人,一辈子就是打仗、打仗、再打仗。这有什么意思呢?悔叫夫婿觅封侯!
  他最关心军队,大概只有军队的事务能刺激一下他。叶群想。
  她坐下来,为了一个严肃的目标——动员男人伸手——而殚思竭虑。
  那是一个夏天的黄昏,小雨过后,天没有晴,空气很沉闷。林彪突然提出要出去“转车”。“转车”就是乘车出去走走,解放解放心神,活动活动身体。这是林彪的唯一爱好。这种转车不是兜风,人只是坐在车子里边,观赏一下风景,放纵一下眼神而已。
  叶群问:“要不要人陪?”
  林彪挥挥手说:“不要。我回来要你讲文件。”
  妻子得不到陪丈夫转车的机会,叶群心头泛上来许多的不高兴。但是她很快就将这个不满压下去了。一是因为传统,林彪从来就没有和她一起的特别爱好。他说他宁肯一个人出去,想点事情,看看风景,比听她聒噪要好。叶群失去这种宠爱已经很长时间,习惯告诉她必须承认事实。接受这种命令已经习以为常,不会有任何沮丧了。况且,今天首长还叫她准备讲文件。讲文件通常是秘书的事,偶尔林彪叫叶群讲文件,都是想要知道叶群的看法。
  叶群高兴地答应了,并积极准备。
  林彪回来了。叶群仔细注意林彪的情绪。林彪下车后没有径直进屋子。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双手倒背在那件嫌大了些的衣服上,即使没有微笑,至少是情绪不错。
  叶群拿着一份自己整理的情况摘要,走进林彪的办公室。林彪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听叶群讲文件。叶群看看林彪,林彪说:“还等什么?”叶群就说:“贺龙、罗瑞卿问候我们。罗瑞卿的公安部长当得很红火。英国《詹氏周刊》估计罗会取代首长的地位成为国防部长。有人说主席准备承认在庐山会议上的错误,内部作个检讨。塔斯社估计首长的地位将得到加强,如果身体条件好的话。但是,也有不好的消息。有人说首长那封由高岗的妻子转给高岗的信是与高合谋。”
  “消息来源?”林彪问。
  “国务院和中直机关。”
  林彪想了想说:“不予理睬。”
  “那封信实际上是你批评高岗,劝他听中央的话的。”叶群说:“有人说,当初是主席动员高岗搞议会制,矛头是对准刘少奇和周恩来的。后来主席发现搞不动,就变了卦。高岗被主席出卖,就自杀了。”
  “不许胡说!”林彪威严地盯着叶群。
  叶群马上停止了自以为是的发挥,象个小媳妇似的坐着。
  林彪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既象自言自语,又象训话似的说:“不要太贪心。很多事情你不懂。有时间多看点书,多思考些问题。兵法云:善用兵者隐其形。解放后,很多将领都骄傲起来了。主席没说话,是看着那些功臣的面子。高岗一身兼有四个职务,人称东北王。如果是你,你不担心?你不了解政治。历代王朝,建国后都要收拾一批功臣,历史学家给这个现象叫兔死狗烹。为什么?不光因为狗没有用了,还因为狗居功自傲,动不动就欺君犯上。毛主席是个伟人,没有他,就没有新中国。和他比,我们都是无知的学生。我崇拜他,我得忠于他。一个人,一辈子不会有几个真朋友。毛主席是四野的直接领导。即使我不出来工作,他也亏待不了我。他有什么错误好承认的?有些人就是要降低他的威信。至于我怎么做,你不要管。出就出,不出就好好呆着。你要懂得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象你那种人想的,把房子换大一点,汽车用美国或德国的,到处显摆,还有点出息没有?女人!”
  叶群还没有从这些话中完全明白过来,林彪就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
  叶群出去后,卫兵和她说话,她没听见。
  林彪的话就象迷魂阵一样,既有热情的颂扬,又有压抑着的计划,既有类似谦虚的韬晦教导,又有无所谓的轻松自在。叶群能感觉到微妙的幸福。她肯定:林彪没有放松。他在密切地关心着自己的安全和毛泽东的声望。这个肯定给叶群带来充分的幸福和美好的前景。她对着林彪的幽暗的窗口说:“看来,你总有一天会进一步出头!只要你想干,机会多的是。你是将军,你知道怎样打仗才会取胜。首长,只要你动起来,我们的位置很快就会向前排,很快。”
  叶群想错了。
  尽管她制造了一些压力,但这些来自家庭亲人的压力,根本没能动摇林彪守静的决心。即使所有四野的同事都来劝告也不行。任何人的欲望都无法动摇林彪的意志。他的态度是:不予理睬。林彪是否能够取得更高的地位,决定于形势,尤其是决定于那个人的需要和态度。整个国家,整个党,所有的军队,甚至所有个人,都是他的。
  那个人才是林彪的主人。只有在他需要时,林彪才会行动,而且英勇善战,一往无前。那个人就是毛泽东。历史上的重要关节,都是毛亲自动员,林彪才出来。在派他去东北作战前,毛曾经对林彪说:“你打胜了,我们就会有一个新中国;打不胜,新中国也会有,但要晚几年,而且不一定是我们的。我等你的好消息。成功后回来,放下枪炮,我们共同将这个千疮百孔的中国治理好。”当时林彪摇着头说:“不,我不懂治理国家,只会打仗。打完了仗,放下枪炮,我得休息。”林彪和毛泽东握了手,微笑着走向东北战场。毛泽东当时深情地看着林彪的背影,对其他人说:“林彪,林彪,静时如林,动时如虎。我们党少不了这样的大将。”如果说毛泽东是猎人,林彪就是他的最得意最宠爱的猎狗。在他说“党少不了林彪”时,实际上是说他自己少不了这样一个行动起来卓有成效的将军。
  什么是美?需要就是美。
  林彪没有辜负毛泽东的期望和依托。一连几个漂亮的大战役,奠定了毛泽东未来的地位。四八年九月开始,东北野战军经过五十二天激战,消灭敌军四十七万。共产党完全占领了东北。四八年十一月,林彪率领四野入关,完成了平津战役,从而使共军在与国民党的军事战略上占了绝对优势。那时,毛才敢于说大话:看来全国的解放比过去估计的至少要快一年。四九年四月,中共代表与国民党在北平谈判。五月,林彪率领四野南下,强渡长江后挥师湖北,克武汉,下湖南,打下广州。一鼓作气,再转向西,打下南宁和桂林,又攻下海南岛。从长白山打到海南岛,横扫千军如卷席。
  战争结束,林彪放下了枪炮。除了到苏联养病外,在国内也不大管事。这个矮小而精明的将军享了几年清福。直到五九年庐山会议,那个人出面说了话,林彪才又出山。出山以后,他一直精心经营部队。提出了“四个第一”,“三八作风”,“突出政治”,“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把解放军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等口号,而且取得了相当多的经验。毛泽东夸奖林彪说:“军队工作,自从林彪主持以来,有了很大的改观。四个第一好,是个创造。”
  除了军队,林彪对别的事情不动声色。
  林彪每天要批阅二十万字的文件,但只用一小时的时间完成。
  早饭后,林彪通常是那样倒背着手,在幽暗的大厅里若有所思地漫步。地上是浅绿色的地毯,沙发是绿色的锦缎,连帷幕也是绿色的。这种光线里充满着孤独和恐怖的气氛。在一片凄凉的绿色中,一个小小的身子缓慢地移动着。他就象一个倔强的幽灵,既不爆发,也不熄灭,在阴间与阳世的交界处来回荡漾着。
  叶群问:“你休息得怎么样?”
  那个幽灵只回应了一个声音:“喔。”
  “江青打来电话,问你好。”叶群说。
  “江青?”林彪突然警觉起来。他的浓密的眉毛下边有一双鹰一样的眼睛。他没有马上说话,想把思路整理清楚。是的,那个江青。主席不喜欢她,是有时。江青打电话来,只是向我林彪问好。难道只有问好吗?为什么从钓鱼台打电话。自从我去年委托她召开军队文艺工作座谈会,关系越来越密切。不知主席是怎么想的。他这一步棋走得对吗?占领一个非常好的地形,在那里放一个嫡系力量。我是否应当回电话?不必要?必要?不,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但应当记得这事。不知道叶群这东西还和她罗嗦了些什么……
  “今天由何一伟讲文件。”叶群不耐烦地说:“人家在门口等着呢。”
  “那就让他进来吧。”林彪说。
  他刚才走神了,没有对叶群的话表态。
  “首长,这是何一伟同志,新来的秘书。”叶群介绍说。
  何一伟恭敬地不无紧张地向林彪立正行军礼。
  林彪挥手,示意何一伟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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