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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圈套

_16 柯云路(现代)
也许你现在的信用只是一个鸡蛋,这一个鸡蛋的家当可以操作;也许你现在的信用是一只母鸡,那么,一只母鸡的家当就更可以操作;也许你现在的信用是一个银行,那么,这个银行的资源是更加可以操作的。
寄生信用,笼络信用,网织信用,调动信用,变换信用,交换信用,转化信用,多边地组织信用,相互结合信用,造成信用的体系,造成信用的新陈代谢,在信用中往前走,把信用当做垫脚石,把信用当做打水漂依托的水面,把信用当做一切。
同时,又把信用看作什么都不是,这就是他丘云鹏的透彻。
这样想着,眼前又浮现出迪华的形象。这个女人看着挺瘦弱,细眉细眼的,但已明显露出了她内在的强硬。
丘云鹏拿起念珠在手中数着,在办公室里像一个腿脚不方便的老人一样踱来踱去,桑大明夫妇是他目前在京城比较重要的信用寄生对象。想到对方想摆脱他的寄生时,心中不由得生出一种狠狠的毒辣。
这么多年来对任何想摆脱他的人,他都或多或少地生出过这种毒辣。对方剥夺了自己独享的权力,这使他恼羞成怒。
想甩掉他,不那么容易!他是能着附在任何人和事上的寄生体。他寄生对方的时候,就要想尽办法渗透对方,乃至对方想除掉他的时候,连自己也同样被破坏。
他在这个高高的办公室里召集了一次又一次会议。
今天来的人除了沈西妹、吴小牛以外,还有新近团聚在身边的一些人。这些人是他以自己有亿万财产的说法、要建立中国及世界最大的文化产业基地的雄心及各种利益的许诺套进来的京城人物,有的是文化人,有的是生意人。在京城,这样有点活动能力的人是不少的。
他除了洋洋洒洒地谈着今后的发展,把他们一一安排在未来的宏大蓝图中,同时还描绘了他和桑大明一年多来的合作:那是一个他花了上千万全心全意帮助他们,结果还被对方不理解甚至伤害的故事。
他隔着一屋烟雾看着一张张戴着眼镜或者不戴眼镜的面孔,这些面孔都在注视他:我只是一心一意想帮助他们,我把我一年多来方便调用的资金都给了他们,现在,当他们觉得不需要我的时候,对我采取非常恶劣的做法。这不是沈西妹他们都在,跟了我一年多,这些做法他们都知道,他们都非常不平,非常气愤,都希望我分开,分开以后该向他们追回财产就追回财产,甚至还帮我起草了到法院打官司的起诉书。
说着,他拿出了几份早已准备好的起诉书打印稿散发给大家。
起诉书的描述看来是非常有力的。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桑大明担任法人的北京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和后来申办的中华文化名人城俱乐部,公章、财务章乃至桑大明的私人名章都在丘云鹏的控制下,又加上桑大明看文件只是观其大略、不究其里的作风,他把一切都信赖地交给丘云鹏处理,他应丘云鹏的要求,在这样的文本和那样的文件上不知道随便签过多少名。现在,丘云鹏做出的是桑大明欠他上千万的法律证据。
当这些证据连同草拟好的起诉书被人们传看时,无疑引起了一屋子人的愤慨,觉得桑大明太没良心。当丘云鹏完全进入自己描述的故事中时,又激动又难过,甚至流出眼泪来。
他说:虽然我做生意这么多年,什么场面都见过,什么人都见过,可是我对你们文化人,特别是对京城的文化人,从心里有一种尊敬和爱护。当我帮助桑大明做文化时,我是立下宏愿的,我甚至在家里的佛龛前面写下这个宏愿,迪华到我那里还看到过我写下的宏愿。我把帮助他们做事情这个宏愿和祝愿我父母健康长寿这个宏愿并排放在一起呀。
他激动地双手握拳向空中振动,好像在极力控制着呼天抢地的控诉:我是钱多一点,若干亿,可是你们知道,做生意,钱调动起来常常并不一定很方便,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们,我去年在资金调动吃紧的时候,把我母亲的储蓄也拿过来,花在桑大明的文化事业上了。你们看,这不都是当时开给我母亲的凭据吗?我对母亲说,你一辈子省吃俭用,钱放在那里,你又舍不得买房子,又舍不得装修,又舍不得买空调,存在银行里利息又低,不如干脆拿过来做生意,付给你高一点的利息。我就这样把母亲的钱也套过来帮助了桑大明。还有什么比这做得更到位的?我一个做儿子的,把我对母亲的孝心都赔上了。
他一时间涕泪滂沱,不时摘下眼镜擦一擦又戴上。人们都被这种控诉所感动。京城的文化人和非文化人是特别容易接受这种控诉的。桑大明不过是个有一点名气的文化人而已,将心比心,他们一下就能理解桑大明这种文化人的贪心。
于是,他们安慰劝解着丘云鹏:我们虽然是文化人,但是要告诫你,对文化人你尤其不要轻信,文化人一遇到金钱,人格的扭曲变形,那个贪婪有的时候比你们不是文化人的更厉害。在一片吵嚷中,人们形成一个强烈共识,要去法院起诉桑大明,要和他们打官司,要在报纸上造舆论把他们搞臭。
丘云鹏又说:我实在是不愿意张口,我对桑大明是百般地爱护,沈西妹他们都知道,他回头用手一指沈西妹,表明这是他的可靠证据:过去我在大北国宾馆搞过一个歌舞演出队,二十来个从四川、湖南招来的小姑娘,个个都很出色,今天把难听的话说出来,你们都不能想像,这些女孩子几乎都被桑大明占有过。
丘云鹏明显感到人们对这个说法反应强烈,他接着又加上一个尤其有力的证明:所以,我现在不得不解散这个演出队,把这些女孩子们分派到天南海北,怕她们受迫害。可就是这样,现在还有一个叫毛毛的,是演出队里最好看的女孩子,那真是比你们见到的这个歌星、那个影星都漂亮的女孩子,现在就被他霸占着,关在他们家里。
满屋人当然显出了更加强烈的反应。
当人们激愤地议论时,沈西妹面无表情地用目光观察着,吴小牛两手放在两腿间轻轻地搓着,没有任何表示。
倒是丘云鹏说:从沈西妹、吴小牛开始,到你们这儿,都鼓励我对桑大明不客气,算账,起诉他们,在舆论上揭露他们;但我还是坚持与人为善,我还想给他们一个做朋友的机会。万不得已,我不采取这个做法。
有人很激烈地建议:要把这个强硬的态度告诉他们,先礼后兵。
丘云鹏似乎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说:先给他们一个信息吧。
六十五
在斗争中她已经掌握了一种手法,那就是任何实际行为都可作为一个外交态度。
这个夏天对于迪华显得漫长了一些。
真是有因就有果,一年多来与丘云鹏的合作与交往,现在想解除显得极为困难。丘云鹏那软硬兼施的纠缠,使迪华感受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折磨。
威胁的信息不断传递过来:什么桑大明欠了丘云鹏一千多万;什么桑大明面临着工商、税务、法律的责任;还有各种可能对桑大明进行名誉攻击的舆论炒作,都成为让人厌恶的威胁。
当迪华直接面对丘云鹏的时候,丘云鹏往往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一再表示身边的人都对他施加压力,逼着他用工商、法律和新闻的程序和桑大明算账。他说: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愿意这样做的。
这一天,她和丘云鹏约好了见面。
见面的地点再回到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和中华文化名人城俱乐部所在地进行,显然不合适,这个院子已经不再接受丘云鹏;而去丘云鹏所在的办公大楼也不合适,迪华会感到不舒服。于是,他们选择了一家饭店。
迪华直言不讳地说:听说你要起诉桑大明,听说你要败坏桑大明的名声,我告诉你,第一,我不怕;第二,我准备奉陪到底;第三,我将彻底揭露你。我没有想到你能够这样做事。
丘云鹏并不在意对方的激烈情绪,他老谋深算地说:我何尝愿意走那一步?我辛辛苦苦帮你们做了一年多,并不是为了这个结果,我还是希望用对话取代对抗,对抗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对我,我承认没有好处,因为我失去了你们的支持是有损失的。对桑大明也没有好处,因为一旦走到那一步,我肯定不得不采取你说是威胁也罢,是讹诈也罢,我不得不采取那些措施。
如果是朋友,就怎么都好说,我可以继续出钱、出力帮助你们。如果我们不是朋友,我成了一个被愚弄、被抛弃的对象,那么我什么手段都会采取。至于你说我人格怎么样,我不在乎。这么多年来,说我不是人的有的是,我做生意,什么事就讲成效,最终我能拿出证据,证明你们夫妇欠我上千万,桑大明必须承担工商、税务和法律的责任。
他不动声色地把威胁一一发出来,迪华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真是个流氓!怎么过去就没有看清楚这张嘴脸?
这种时候,迪华没有更繁琐的斗争策略,她不怕讹诈。面对着丘云鹏,她表现出一种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决心来。
每当谈话进行到这种时候,丘云鹏会突然失去控制,情绪激烈地说:也好,如果你们不接受我的和解方案,我们法庭见,新闻见。
迪华则表现得更加坚决: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随便你。我只想告诉你,你让我深深地厌恶。
丘云鹏又僵在那儿了。
迪华站起身:我认为已经没有必要谈下去了,你按你的想法行动就是了。然后转身要走。
丘云鹏想不到谈话的结果是这样,怔了一下,指了指桌上刚刚布好的饭菜,缓和了口气:迪华,不吃点什么再走吗?
迪华说:现在还谈什么吃饭?我们之间已经没有这个气氛了。
丘云鹏坐在那里,直愣愣地目送着迪华走了。
冲突还在不断发生,丘云鹏发出的威胁也不断变换方式地升级。迪华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反而显得很镇静。
她想到丘云鹏还说出这样的威胁,那意思是对桑大明的生活作风、与歌舞队女孩子的关系有种种说法,这是丘云鹏在运用他们爱惜名誉这一点进行讹诈。
毛毛从郊区送来桑大明打印好的文稿时,迪华一边看稿一边对毛毛大概描述了一下目前和丘云鹏的冲突,简单讲明了丘云鹏可能对桑大明采取的行动。
她抓住毛毛的手问:你不会害怕吧?不然,这段时间你就不过去照顾桑老师了。
毛毛抬起眼睛很平常地说道:我才不怕。迪华老师,您放心,这个世界上好人总会得好报。
迪华轻轻把毛毛揽到身边:你是个好孩子,也会得好报的。你真的什么都不怕吗?
毛毛往后抖了一下头发:我当然不怕,以后我会清清白白地嫁人。说着脸一红,低下头:那时候我要请您和桑老师做我的证婚人。
迪华笑了。
和丘云鹏那次饭店的谈话之后,她立刻让人把院门口恒大久远公司的牌子摘掉了,同时通知丘云鹏把恒大久远公司的注册地点迁走。她准备对丘云鹏的每一个讹诈都做出相应的反应。
同时,她多次请来朋友们商量对策,并细心整理好一年多来的全部文件资料,她要把这个过程的细节全部记录下来,这是与丘云鹏斗争的必要准备。
随着人员的调整,院子里丘云鹏的影子越来越稀薄了,惟一的遗迹就是他曾经呆过的办公室还摆设着他的一些书籍和办公用品。当其他人建议把这些东西清除的时候,她想了想说:先放一放。
在和丘云鹏的斗争中她已经掌握了一种手法,那就是任何实际行为都可作为一种外交态度。中断与丘云鹏的谈话是一种态度,摘掉恒大久远公司的牌子是一个态度,必要的时候把丘云鹏的东西清除出去也将是一个态度。
斗争也要因势利导。
这一天,茉莉来了,迪华讲了他们与丘云鹏的冲突,茉莉并不多评价,只这样说:丘云鹏是个非常坏的人,同他交往从头到脚都要提高警惕。
茉莉告诉迪华,二莉大学毕业了,要出国了,茉莉想请朋友们聚一聚,她想请桑大明夫妇一起参加。
在这次聚会中,迪华第二次遇见了著名律师魏立宪。
因为不知道魏立宪现在是不是还在和丘云鹏一起干,揣摩不清魏立宪和丘云鹏的关系,迪华开始只对他表示礼貌的应酬,而且尽可能避开丘云鹏的话题。但是,魏立宪倒找了个机会坐到她身边,说:听说丘云鹏在讹诈你,还扬言要起诉你。
是。迪华点点头,非常平静地端详着对方,
魏立宪正气凛然地坐在那里,微黑的长方脸上透着军人一样敏锐的气质,他说:你不要担心我和丘云鹏有什么交往,我坦率用一句话就概括了,他也曾想利用我,但结果是我很快就识破了他。识别他这种人,我想我比一般的人更有经验,和这种人斗争,特别是涉及法律方面的斗争,我比你们更有方法,也更有把握。如果你们有困难,需要我,我随叫随到。如果你们相信我,那么,一旦和丘云鹏发生法律方面的纠纷,我愿意代理你们的事务。
迪华非常诚恳地说:谢谢你今天的表示,从第一次见面,桑大明就对你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有了今天的谈话,我想,这两个印象就首尾连接起来了。
她仔细地读了魏立宪递过来的名片,名片上的文字使她感到和丘云鹏的斗争又多了一个非常有力的依托。
饭桌上,二莉自然是众星捧月的中心。二莉说说笑笑,俊俏的小脸上洋溢着变幻复杂的笑容。
常冬藤也来了,这位在金融界跑来跑去的年轻人一年多来显得比原来油滑多了,长脸上经常浮着一种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客套。
两天以后,到机场送别二莉,出于茉莉的情面,迪华也去了。
她看见,在机场临近分别,二莉就要进入验票厅的时候,把一封厚厚的信交到了常冬藤手中。第66节至第69节
六十六
秋天未能成为收获的季节。由于资金始终不能到位,他营造起来的寄生信用体系正在崩溃。
秋天没有成为丘云鹏的收获季节。由于资金始终不能到位,他营造起来的寄生信用体系正在崩溃。
他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他所营造的寄生信用体系是一个复杂的、多层面的、相互借重的、多角度挟以自重的体系。这个寄生信用体系的原始出发点是他对自己亿万家财的描述。他从钱出发去建立其他信用,用其它信用再来造钱。在这个循环不已的信用体系中,钱是核心。金钱在有时候表现为结果,在有时候表现为原因。现在,他必须用钱来说明自己的原因。
宗教事务协调管理委员会早已不理睬他,那里的任何活动也不再通知他。
根雕王除了满京城说他是大骗子以外,再也见不到那布满辛苦皱纹的大脸了。
中华文化交流会从秘书长孙老那里开始,所有的工作人员没有一个人再和他联系了。
和桑大明夫妇可以说完全处在对抗之中。
北方防渗涂料总公司已经解体,专家董成志解除了与他的所有协议,一切都物归原主了。
就连他现在长安街上还赖以支撑局面的部大楼也发出了最后通牒,他如果不再支付各项费用,他将没有权利站在这个至高点俯瞰京城了。那些麇集在周围的人头开始纷纷动摇,每日在办公室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了。
他使自己镇静再镇静,竭力稳住局面。一到夜晚,他更多地进行入世和出世的双重修行。
他盘腿而坐,向林林总总的物品抛掷套圈的时候,技术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圈套纷纷扬扬地飞出去,少有套空的时候。
他在佛龛前出世修行的时候,更虔诚了,常常要沐浴更衣,一片真心踏入净土。面对佛像磕拜长头,每日一百个、两百个、三百个不等,多的一天磕八百多个。他把自己磕头的次数一天天认真记在台历上,没有一天中断。每一个日子都虔诚记录着他对佛的衷心奉献。磕头是实际行动啊!他磕下数以万计的头向佛祈求保佑,向佛祈求解脱。只有在佛的面前,他真心诉出自己的人间之苦。
当他在两个房间交换着不同的世界时,出世修行和入世修行达到了神形不分的统一。
他一天比一天更不安也更紧张地等待那位他孤注一掷使用的搞钱高手童贯。
一切手段都用上了,所有的资金都押上了。几十次地允诺,几十次地落空、延误,最后,童贯做出了这次绝对成功的保证。
这次童贯是去南方搞钱。出发前,童贯把自己在京城的居家地址如实告诉了丘云鹏。他说:如果我这次再贷不来款,您派人去抄我的家,捆打我家里的人,您把我送进公安局,您派黑社会断我的胳膊,下我的腿。
铁板钉钉的10月15日钱一定到,多了一千多万,少了八百万、五百万。
13日这天,丘云鹏再次到雍和宫许了大愿。他磕头烧香,表情虔诚,步伐谨慎,每一步都不敢在庄严佛土上有任何轻慢。
14 日,他还不够放心,又坐车到了西郊的妙峰山顶,传说中,妙峰山上的娘娘是泰山山神的女儿,那里的娘娘庙据说很灵验。他拜倒在娘娘像前,又是磕头,又是烧香,请娘娘保佑他发大财,日后一定重修娘娘庙。许愿之后,他望着群山环绕、雾霭弥漫、天地宽阔的景象,相信该轮到自己时来运转了。
15日整整一天,他都紧张地待在部大楼最高层的办公室里等着童贯的电话。
他盘腿而坐,很快地数着念珠。沈西妹不时无声无息地走进来,在茶几上放一杯热水,再不时把凉水倒掉,续上热水。
丘云鹏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打坐,只有手中的念珠在流流利利地转动着。
电话铃响了,电话机就放在他身边的茶几上,他不敢伸手,示意沈西妹接。沈西妹拿起话筒听了听:丘总不在。就挂上了。对丘云鹏说:不是小童的电话。
丘云鹏紧耸的双肩松下来,继续等待。今天他已经做了安排,任何人来电话都说他不在,只有童贯的电话他才会接。
电话铃又响了,沈西妹拿起来:喂,喂……听见她和对方说着,过了一会儿,沈西妹捂住话筒对丘云鹏说:丘总,是小童的电话。
丘云鹏全身高度紧张,但装做非常安详地数着念珠:他说什么?
沈西妹说:情况顺利,万无一失,肯定搞成,就差最后一点点手续了,今天晚上事情都办好以后,向丘总报告最后的好消息。
丘云鹏慢慢吐了一口气,接着数念珠,同时说:你告诉小童,做成了,速来电话,我这里专等他的电话。
有了童贯的这个电话,丘云鹏指示沈西妹给宗教事务协调管理委员会去电话,告诉对方几天之内打款过去,一百万。又给中华文化交流会去电话,也是三天之内打款过去,一百万。同时让她立刻联系根雕王,也告诉他几天之内将打款过去。另外和防渗涂料专家董成志也设法通电话,说近期准备打款过去。
沈西妹说:对方不信怎么办?
丘云鹏说:你照办就对了。
他依然盘腿打坐,专注地等着童贯的电话。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全身激起了一片斑驳的疙瘩,摸摸脖子,像地形图一样起伏不平,撩开袖子一看,胳膊上也是凸凹不平的疙瘩。他拉上袖子,系好领扣,依然坐在那里数着念珠,同时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心经》和《金刚经》。
朦胧中,他觉得袅袅香火在四周弥漫,他闻到了雍和宫和娘娘庙的香火气味。
不知什么时候,办公室里竟亮起了灯,外面天已经黑了,看得见京城浩瀚的灯火。沈西妹还在一旁侍候着。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到了半夜零点还没有电话。到了后半夜一点还没有电话。到了两点还没有电话。到了三点还没有电话。到了四点的时候还没有电话。
沈西妹非常小心地把一块毛毯垫在他身后,示意他靠一靠,他直直地双腿相盘坐在那里,摇了摇头,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他在等待自己的宏愿得到实现。
五点钟还没有电话,六点钟还没有电话,七点钟还没有电话。
到八点钟,楼里来了上班的人,开始有了响动和喧闹,这时电话响了,沈西妹拿起来说了两句,又挂上了,她说:不是小童。
再也没有等到童贯的电话,再也没有见到童贯的小白脸。童贯留下的家庭地址已然是一座空屋。没几天听到的消息是,和童贯一起搞贷款的几个人都被抓起来了,只有童贯逃跑了,不知下落。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丘云鹏脸色青白,继而变得青黑。这些天他变得极其瘦削,双颊下陷,颧骨凸出,络腮胡浓重,眼睛在眼镜片后面幽幽地闪着亮光,像一只饥饿的小食肉兽。
他走投无路。
沈西妹在他身旁走来走去,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终于鼓足了勇气:丘总,部里通知咱们腾办公室呢,要求咱们赶快搬出去。
他丘云鹏以一个条件无比优越的描述占有了这个长安街大办公楼的最高层。现在,当他久而久之不能做任何兑现的时候,被请走是理所应当的。然而,他还像秤砣一样硬硬地打坐在那里,他非常冒火地一挥手:不搬!
过了一会儿,沈西妹又鼓足勇气建议到:和迪华是不是沟通一下?万一……那也是咱们的一个退路。
丘云鹏脸色更为阴森,两只眼睛和脸颊的络腮胡构成了一幅狰狞的图画。
他自然也听说了,他离开那个院子之后,桑大明夫妇做文化,拍片子,集资,据说情况还不错。他胸中充满着被抛弃的仇恨,这种仇恨照例又是每次信用寄生失败之后,对他所要寄生的人物产生的恼羞成怒的敌意。
他说:有什么可沟通的?你去做两件事,一件,你给迪华下一个最后通牒,如果她不愿意用对话取代对抗,那么,我立刻就采取法律程序;第二,你去找一下茉莉。丘云鹏把茉莉曾经讲过的她的远房亲戚掌握有两笔地下财宝的故事告诉了沈西妹:只要他们提供准确的线索,其余他们不要管,找到这笔财产,分他们一半。
沈西妹走了。丘云鹏眯着眼使面前的一切都恍惚起来,同时手里更加快速地数着念珠,嘴里下意识地念着经文。整个世界带着他出生以来的全部记忆像香烟缭绕的梦幻,在他四周弥漫展开。
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因果报应?他到底有没有福贵的运气?他上一世积过什么德,做过什么孽?他此世修行,能修出什么功,什么果?
他哈出自己的气,俗话说气吞山河,可是此刻,自己的气是这样微弱无力,它浮荡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他觉得自己浑身干燥,只有骨架支支而立,水分似乎正在蒸发干枯。
朦胧中他想像到,如果有一天自己在田野中腐烂,在洞穴中衰朽,剩下的一副骷髅骨架,也许是个与世无争的框架,血和肉委弃在泥土之中,灵魂已经交付天国。
远处传来狼嚎,山野一片荒凉。在荒凉中,黑夜笼罩一切,山边的小村寨闪出一豆灯火。
有一声不知什么年代的哇哇的婴儿啼哭。茅草屋里降生过或将降生出一个生命。
六十七
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在这艘沉船行将覆灭之前逃离的准备,但她毕竟还希望这艘船不沉下去。
沈西妹找到迪华的时候,迪华正在和著名律师魏立宪谈话。
沈西妹一眼就看明白了,他们正在商量对付丘云鹏的事情,沈西妹说:有点事,想和迪华个别谈一谈。
迪华平静地说:魏立宪是我们聘请的法律顾问,丘云鹏想和我们打官司,你有什么事现在就讲,以后这方面的事务,直接找魏律师就可以。有关的法律事务我们已经请魏律师全权代理。
魏立宪神色严正,壮阔的脸上眼睛炯炯有神。沈西妹站不合适,坐又找不到一个妥当的感觉。最后还是勉强坐下了,她想了半天,把丘云鹏要她说的话变通了,变化了,转化了:丘总并不是为打官司而打官司,他本心还是希望用对话取代对抗。
沈西妹不知道什么样的说法,既能够不违背丘云鹏向对方施加压力的精神,又能够用女人间的通融来软化对方,调和冲突。
迪华非常干脆地说:我们永远不想再和他打什么交道!作为个人交往,早就打了句号。他打不打官司,起诉不起诉,我们不管,但是,我现在要起诉他。
沈西妹愣住了。
魏立宪说:是,我受桑大明的全权委托,准备起诉丘云鹏。
沈西妹离开了。
在惶惶然不知所归的状态中她又去找茉莉,茉莉拒不见面,她就在电视台门口等。
茉莉出来了,和她在一起的是作家袁峰,领着他的女儿茜茜。茉莉刚刚把茜茜请到电视台做了个少儿节目。
当沈西妹进退两难地等住他们的时候,袁峰劈面给她的一句话就是:转告丘云鹏,我马上要起诉他。他诈骗我一百八十万,他如果再不给钱,我一定把他送进监狱。
袁峰领着茜茜走了。临走时茜茜瞥着白眼扔下一句话:姓丘的那个人不安好心,没有好下场!
只剩下茉莉的时候,沈西妹说了一大篇话,绕来绕去想进入她的话题,但是不论怎样绕,只能维持住不让茉莉甩手走掉。每当茉莉说:我不想谈了。沈西妹就又是一大堆话,她刚想进入主题,茉莉又说,她要走了,不想谈了,沈西妹只好又赔上一堆话。
沈西妹说:今天来找你是谈一件具体事。
茉莉说:和丘云鹏有关的事情我一概不愿再沾了,任何话我都不要再听。
沈西妹说:这件事对你也非常有利的。
茉莉说:哪怕把一座金山堆在我面前,我也不想听。
两个人站在电视台门口不远处的路边说着,不断有人来人往经过着,转过目光打量着她们。
沈西妹说:不管怎么样,丘总为了你往电视台打过几十万,不能不说是帮助过你呀。
茉莉两手提着皮包在身前,垂下眼冷冷地说:帮助?他在这个世界上帮助过谁?
沈西妹想说什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
帮助过你吗?茉莉略扬起脸看了看沈西妹。
沈西妹说:啊……他当然帮助过我。
那好,你去领他的情!茉莉甩了一下头发:他是什么样的人?谁还相信他的话?你知道我妹妹二莉吗?你知道她从美国写信说了什么吗?丘云鹏不是人!茉莉情绪激烈地说道。
沈西妹是个能言善辩的女人,她极力领会着事情的原委,希望找到和对方说上话的角度。
这些天来,她完全看透了丘云鹏的操作意图,无论如何,她的利益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和丘云鹏拴在一起的,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在这艘沉船行将覆灭之前逃离的准备,但她毕竟还希望这艘船不沉下去。
茉莉的远房亲戚所知道的两笔地下财产,她已经和丘云鹏反复商量,制定了各种将这笔财产拿到手的方案。沈西妹也做过天大的梦想,这两笔财产中的任何一笔如果能拿到手,都能发一笔横财,再用这笔横财去发更大的财。
在这一点上,她深刻地理解了丘云鹏敢于冒险的精神。丘云鹏甚至做好了只身前往、只身进行挖掘的准备。不管这里有多少危险,不管有没有其他势力对这笔财产进行掠夺,会不会触犯国家法律,丘云鹏都不在乎。
然而,今天面对着茉莉并发生冲突的时候,沈西妹一下子非常清醒地看到,这两笔财产本是很渺茫的。即使茉莉愿意帮忙,引出她的远房亲戚,这笔财产的来龙去脉也未必很清楚。这样想着,她不由得生出对丘云鹏的怜悯,那是看着一个行将沉没的人乱抓稻草的时候生出的怜悯。
沈西妹说:人都讲行善嘛,善有善报。
茉莉说:这话你去对丘云鹏讲。
沈西妹眨了眨眼睛,抿了一下嘴:坦率地说吧,丘总这一年多来在京城折腾了一大片,现在事情不顺。我想,在人困难的时候还是应该帮助他,他有能力的时候帮助过我们嘛。
她希望这种说法能够别开生面。
凭着女人的直觉,凭着她对茉莉与丘云鹏交往情况的了解,她知道茉莉这个现代女孩本质上是善良的。
茉莉冷淡地说:丘云鹏一贯利用别人的善良进行欺骗。你可以转告他,他是我认识的最坏的一个人。
沈西妹还想说什么,茉莉说:我不太了解你,但是我也提醒你注意,希望你对他有戒心。说着,茉莉挎上皮包,招呼着路边走过的几个电视台熟人,一起走了。
沈西妹在原地怔怔地站了几秒钟,她向来是脚步匆匆的,此刻却低头抚摸着肩上的背包带,一步一蹭地走了。
她找不到要去的目的地,犹豫着打了的,又来到自己的四川火锅城。
三环路高架桥早已修好,高高地压着饭店的门窗。与没有高架桥时相比,景观迥然不同,气象十分黯淡。高架桥下的阴暗映衬到饭店里,一片冷落,只有不多的客人在用餐。
已经是萧瑟的深秋了,街上风吹着枯黄的落叶,嗖嗖嗖地横过脚面。店里三五个火锅冒着白汽,一盘一盘打卷的羊肉片,一盘一盘白菜、粉丝、豆腐,摆着冷清的饭局。
看见老板回来了,店里的代理掌柜、跑堂的四川妹子都笑脸迎上来。
沈西妹想到了一年前从这儿出发,卷进了一大篇像是飞黄腾达却没有任何结果的操作。亏得还有这样一个窝,事情做不下去了,也算一条后路。
她在柜台旁重重地坐下了,吩咐逢迎在左右的人各忙各的事。墙上还挂着中华文化名人城俱乐部那些文化名人的照片,放得大大的,喜气洋洋,虽然有这些照片,可生意还是清淡。
隔着窗户看出去,马路对面的商店门面也都显得寥落冷清。
沈西妹看着墙上的照片,丘云鹏在那群文化人的簇拥中开怀大笑,她觉得应该琢磨一下茉莉说的那句话:对丘云鹏要留有戒心。
用不着茉莉提醒,她对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有戒心,只不过现在确实应该好好设计自己的下一步路了。
六十八
一瞬间,他分不清这是真实的听觉,还是虚假的幻觉。在这个世界上,他常常使别人也使自己分不出真实和虚幻之差别。
当寒风一夜之间将树上残存的树叶几乎扫光的时候,当裹挟着沙石、枯叶的寒风顶得马路上的骑车人睁不开眼睛的时候,难过的冬天又要开始了。
这是丘云鹏在京城度过的第三个冬天,这个冬天像铁灰色的圈套对他越收越紧,要把他勒杀在这个看来不属于他的世界里。当他站在长安街边高高的部大楼顶层俯瞰京城的时候,烟海迷茫、楼群林立的京都比他两年前刚刚踏入的时候,更显得寒冷而陌生。
高高的部大楼不久前还像一个稳稳的座垫,垫在他打坐的屁股下面,让他由一个从容不迫的高度去想像他将构筑的几百亿、几千亿的巨大王国。没有多少时间,一切都飘渺晃动。
他是骗子的舆论四面风起。
防渗涂料专家董成志以及将他介绍给丘云鹏的宗小林满京城说他是骗子。最初跟他一起搞名人城俱乐部的那批文化人,从桑大明夫妇到作家袁峰,还到战略经济研究员高牧和行为科学研究所教授胡冶平,也在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宣扬他丘云鹏是个骗子。
然而,他能够在信用体系四面崩溃的情况下,几乎身无分文地坚持下来,就是因为顽强,就是因为他的圈套学的奥妙无穷,就是因为他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近的人物和事物总比远的人物和事物更好套。
不管偌大的世界有多少攻击舆论,他总能用堂堂皇皇的说法以及各种利益的编织套住身边的一群人。在身边的圈子里,他的声音是覆盖周密的,他能把外界的一切攻击都做出恰如其分的解释。他从来相信一个原则: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贪心,只要有贪心,他就能够牵引。他并不需要所有的人都相信他的人格,他只要使所有的人都相信跟着他可能实现利益就够了。人不就是被利益所驱使吗?
现在,这个部大楼也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出驱逐令。他连这个大楼办公室的房租和电话费都难以支付了。然而,即使面对寒风飘摇的图画,他还能给身边的人描绘一个似乎很光辉的前景。
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自信,更乐观。也许在他独处的时候,他会神思恍惚地盘腿打坐,手中数着念珠,瘦削的脸上两只深陷的眼睛在天南和地北相连的灵魂世界漫游。
一旦身边出现了沈西妹、吴小牛和一些近期被他套住、跟着他旋转的人物时,他会就势装做很安详的样子,正在冥想宗教超脱的境界,冥想生命的道理,冥想天下大道。
他会滔滔不绝地讲一番《道德经》,佛经,《圣经》。在滔滔不绝的出世的讲述中,他又会理出入世操作的构想,把这个构想做成一个个实际的圈套,套在周围人的头上:这个项目了,那个项目了,这个假想了,那个假想了,使那些智商远远低于他的人感到一种朦胧而又实在的兴奋。
然而,他真正感到这个冬天的难过了。
无论怎样努力,广大的京城对他越来越陌生,他的电话联络越来越少了,簇拥在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了。部大楼顶层他所占有的这些办公室越来越冷清了,很多办公室终日锁着门,已经尘封土垢,一片灰暗。
他的办公室除了沈西妹还知道拿抹布擦一擦抹一抹,其他人偶然来此坐一坐,对他也没有更殷勤的侍候和奉承了。当他数着念珠打坐在沙发上的时候,常常整整一天没有一次电话铃响,真有点在深山古刹独自修行的感觉。
寒冷的风从冬天的图画上吹过来,窗玻璃嗡嗡震动着,窗外是一片晦暗,没有任何信息。
这个世界真的不给他机会了吗?真的不给他如此费尽心机构造起来的信用体系一个时间差上的照顾吗?不再让他预支一点什么了吗?他只要再预支一点点信用,能搞到一笔不大的钱,就可以把这个行将崩塌的信用体系再度扶持起来。为什么世界不再给他机会了呢?
在灰暗寂寞的办公室,面对黯淡的白墙,眼前突然浮现出根雕王满脸皱纹的大脸盘,也浮现出那年在罗浮山让他看相算命的情景。
当时根雕王送他的两句箴言突然在耳边清清楚楚地响起来:此去北国无路处,归来四面白茫茫。他的灵魂受到极大震动,一种悲凉的宿命感降临了。
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在风雪中艰难跋涉。继而又看见一个身穿黑衣的佝偻老人步履蹒跚地在雪野中艰难前行,黑色的拐杖在前面戳点着,探寻着,寂寞的足迹在他身后拖沓着。近处是雪白的起伏山坡,远处是黑森森的丛林和居心叵测的破陋房屋。
眼前闪过的,一幅又一幅都是冬天的图画。他在京城的故事或许就是冬天的故事。
他不要这些宿命的冥想,他要入世的坚定行动。这一天,他来到新世纪饭店,准备看望一个从广州来的旧友。
大厅里富丽堂皇,他坐在沙发上等待着。周围是一个一个咖啡桌,是铺着红地毯的甬道,是琳琅满目的购物中心,是小姐殷殷含笑的服务,是转动的玻璃门,是一片温柔富贵的世界。
外面一辆又一辆轿车停下,驰走,玻璃门旋转着,流进流出着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当夹着皮包的外国人气势轩昂地从身边走过的时候,当漂亮的女性趾高气扬从身边走过的时候,他都感到了坐在这里的寒伧和谦卑。
这个寒伧和谦卑在以往可以被他信心百倍的骄傲、实力、运用金钱的智慧所平衡,甚至升华出凶狠的蔑视。然而此刻,他感到自己底气虚弱,他勉勉强强地坐在这里,等待着那个应该说是准时的约会。
这时候,从甬道那边走过来一群气势轩昂的人物,吸引了大厅里很多目光。几位神父簇拥着一位高大安详的老者。那些神父是被他们的宗教服装及特殊的肃穆神情注释了身份,而他们簇拥的这位老先生尤其气宇不凡,他的银白的头发衬托出德高望重的神态。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雪白的衬衣领上打着鲜红的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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