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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圈套

_10 柯云路(现代)
桑大明这才前后连贯地又是隐隐约约地想起丘云鹏的各种说法:把一切都投进去,把钱都花光。那么,自己在亚运村的个人房产也是可以抵押的啦,也是可以这样投入的。自己的这套房产是桑大明一家几代人的积蓄呀!爷爷是文化名人,已经去世了,他落实政策留下的全部遗产,再加上桑大明自己前些年挣的部分稿费,在几年前全部转化为这套住房了。
此前他还不曾想到把自己的住房也作为资产投入到生意中,丘云鹏是这样想的吗?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吗?他很坦率地问了丘云鹏。
丘云鹏说:我倒没有这个意思,虽然现在资金到位还比较紧张,需要更多的资金来运作这个最后的关键时刻,但是你老桑的个人财产我不愿意动,我不愿意破坏你的安全感。你跟我不一样,如果这房子是我的,我早就把它抵押成活钱了。天下没有比把房子当做一个死财产放在那里更傻的事情啦!
他说:这种经济操作,这种天才手法,你们一下子是不会懂的。比较坦率地说,我是以一个无产者的心态走上商场竞争的。我不管拥有多少,都觉得自己可以一无所有,都准备一无所有,我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输得起,不怕输,结果,最后胜利者是我,得到金钱的是我。
他非常清楚文化人的心理,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欲取而先纵”。他绝不会轻易说出自己的企图,他只不过用他一篇又一篇看来从从容容、对对方无所要求的话,变成一个又一个圈套向对方套过去。他知道,对那些距离远又很重要的对象,需要抛更多的圈,用最大的圈,概率再低,只要圈套扔得多,终有命中的可能性。
在种种有意无意的巧妙说法中,在看来从容自信又略带感慨地对资金到位情况不理想的三言两语中,他正在包抄桑大明。
桑大明夫妇是他在一生中难得如此靠近的朋友,夫妇俩给他的信任和带点兄长感觉的关心也经常让他感到温暖。他从小缺乏这些,他从小就独立支撑自己,还要去忍受方方面面的打击与屈辱。但是他知道,一切温情都是稍纵即逝的。这个世界运作的法则,就是一定不能心慈手软。
他读过历史故事,自古以来争夺利益,争夺天下,争夺王位,争夺财产,争夺官位,斗争是非常残忍的。妇人之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时必须忘却桑大明夫妇的兄长之情和特殊信赖,而把他们严严实实地套住。只要情势需要这样做,他连眼都不会眨一下。
他最欣赏的历史典故是曹操拔剑挥杀吕伯奢一家的那句名言: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四十三
他像在鱼池边溜来溜去的老猫一样庄严地徘徊着。偶尔在池边蹲着,像模像样地打量一番,偶尔若无其事地伸出爪子探一探水面。
大北国宾馆成了全局操作的焦点之一。
何文魁背着手,腆着肚子,移动着矮胖的身躯在宾馆里走来走去,扫视着庭庭院院、草坪小河、流水石桥,不断体会着主人的感觉。
他的目光像夜晚的探照灯一样照亮着他的领地,抚摸着每一块地面、每一个屋顶,这是他的辖地,他知道自己和丘云鹏的这盘棋中含着什么样的较量。
看着沈西妹不断地穿梭来去,东张罗西指挥,他就不由得对这个高大壮实的女人生出无限的蔑视。在他的头脑里,“婊子养的”、“破鞋”、“骚货”这样的字眼早已像标签一样贴满了沈西妹的身上。
他才不会放弃对大北国宾馆的控制权呢。你们想套住我,把宾馆的房地产证、印章、权力、账目都交给你们,敷衍给我一个董事位置,象征性地分配我一点股份,可靠吗?说得天花乱坠,文化名人城俱乐部,一个洋洋的大国,你们能做成吗?看你们摆出的架势好像挺大,好像不是虚张声势。实际上呢,只看那个钱来得势头就太小了点,老大的一个水管子打开了,嘀嘀嗒嗒没多少水嘛!
他何文魁生性有一个特点,绝不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别人。这个世界上谁能托得住呢,连老婆都未必可靠。
现在你们要翻脸,我就说你们违约,不是要注入四千万改造资金吗,哪儿呢?根本在七位数范围内也没几个数呢,更不要说这八位数的事。你们说不办了,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我也不吃亏,反正这二百万我是吃掉了。你们说办下去,是虚张声势、小模小样地办,还是云山雾罩、排山倒海地办,我都高兴,我都有对策。进可攻退可守,一切都会安排好。
他背着手转来转去就来到了四川楼、湖南院,这儿的川妹子湘妹子,水灵活现的小女孩,唱啊,跳哇,练哪,经常发出一点让他向往的声色。
他背着手站住,女孩们正穿着傣族服装、苗族服装,脖子上挂着亮闪闪的银项圈,耳朵上叮叮当当地响着坠子,头上的装饰、披带、花头巾闪闪烁烁,裸露的手臂在空中舞来舞去。见了他都停下来,眼睛扑闪闪笑着,正正经经地称他何总。
他像在鱼池边溜来溜去的老猫一样很庄严地徘徊着。偶尔在池边蹲着,像模像样地打量一番,偶尔若无其事地伸出爪子探一探水面。爪子沾了水,微微湿了,鱼影晃荡,他便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地收回爪子来。
沈西妹风是风火是火,从那边又过来了,真是个讨厌的女人。
啊,何总,这位高大的女人两眼露着一股邪气,浑身腾腾地冒着一股烘热,真不愧是酒店老板娘出身,样样东西卖得好。沈西妹和他讲:文化名人俱乐部马上就要举行隆重的剪彩仪式,要在大北国宾馆张灯结彩,搞一次盛大的庆典。现在是十月初,在十月份之内这个活动一定要举行,京城的各方名人、企业界人士、海内外知名人士都将云集到这里。
好哇,好哇!何文魁背着手说,他的永远血色涨红的脸上露出似乎是很忠厚的笑容,他已经习惯了沈西妹从丘云鹏那儿带来的各种虚张声势的描绘。但这一次,他知道这个局怎么也到了摆个样子的时候了,成和不成就在这个时间段了。
他清楚,所谓名人城俱乐部,名人是可以用这个方法、那个方法拘来的,新闻、电视、报纸炒一炒,规模不过是大或小的问题。钱多了就大一点,钱少了就小一点。需要大北国宾馆作为首建的俱乐部活动中心,就必须有一个样子,有一个档次,有一个规模。就那么两三百万,改造什么,装修什么?还不是拿我大北国宾馆的老本钱,旧基础?需要就得再进钱来。
沈西妹当然知道这种对话讨价还价的意义,她的话又快又流利,一句压着一句过来,手的动作虽然离你有一段距离,总感觉好像在拍打你,拉扯你,安排你,还不时回过头来东张西望,好像又有人来。沈西妹从来都是这样说话,她不能超过五秒钟以上维持自己的脖颈不转。
她讲了:现在大规模的文化操作、海内外媒体炒作都需要资金的大规模投入,那是短期内立刻要兑现的。大北国宾馆的全面改造可以分阶段来,现在先要把剪彩仪式风风光光地摆出来,要有一个样子。车队好说,可以临时包租几十辆豪华大巴、中巴,再包十几辆小轿车,庭院大门的设计,一进大门的庭院影壁,离大门最近的几个庭院小楼,还有中心会议室、多功能厅等等,都要抓紧做一个样子。资金还可以注入一部分。具体的资金使用,这些繁琐事情由我配合何总做。施工是个辛苦事,麻烦事,这些事我做过,我多跑一跑,何总您在大的事情上多协调。
何文魁很爽快地点点头,他心说:你们接着拿钱来,接着改造我大北国宾馆,改造多少我都不反对。在这儿做文化名人城俱乐部,你们拿我这大北国宾馆做了陪衬,反过来,你们炒了一大篇新闻,弄了一大群海内外知名人士,这是我的收益。至于最后谁更合算,是真合在一块儿还是最后分开,那是相机而动的事情。
因为闻见沈西妹身上酒店老板娘那股烘烘的热气,也就多少闻到了自己身上烟酒味、汗味混在一起的盐巴味,何文魁有点扫兴。
沈西妹又风是风火是火带上几个唱唱跳跳的小女子去城里了,丘云鹏那里有用场。这儿的排练有其他人照应,两个音乐舞蹈的老师在做教练。
他悠来悠去,蹭来蹭去,最终总能找到理由和机会把这一个那一个小姑娘带到他的房间里,这儿所有的庭庭院院、楼楼馆馆都由他支配,都是他的领地。穿花拂柳,曲径通幽,三转五转,他便选择一个最安全、最僻静的去处。女孩腼腆,顺从,怯生,说不上来的一股劲头,尤其让他刺激。
长时间没人使用过的房间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寂静和沉旧感。没有多少尘土,却显得尘封土垢。他撩开床罩躺在毯子上,让小女孩提供服务,那服务是逐步升级的:再多垫个枕头了,倒杯饮料了,给他捶一捶、按摩按摩喽。
姑娘的小拳头叮叮咚咚地捶着他,那是驯服的又是不敢用力的捶打,他就让对方多使点劲,让对方给他按摩,当对方那或者是纤瘦的,或者是丰柔的,或者是干燥的,或者是潮湿的小手在他胡茬粗糙的脸上按摩的时候,他能觉出两个世界的磨擦。
他是一个有权力、有年纪的男人,而对方是小人家出身的女孩。他喜欢让姑娘的小手在他脸上怯生又听从地服务周到地按摩,他能觉得鼻子两侧油津津的汗液被小手按摩去,接受这种服务实在是颐养天年的大享受。
他让小手再按摩下去,按摩他肥肉囊囊又长满胸毛的胸脯,那些小手更显出怯生甚至畏惧来。他倒愿意欣赏这个怯生和畏惧,看着小女孩那一张张秀气的脸,垂着眼睛似乎不敢正视的样子,他觉得实在娇憨可爱。这时候,他会伸出自己指头短而粗的手捏一下对方的脸蛋。这一捏,又让他感到那种令他享受的两个世界的差异来。
他的手指粗糙,是那种有权力、有年纪的男人的手,对方的脸蛋光滑细嫩,爽爽的、烫热的,带着南国女子的韵味,那是小家子出来的年轻姑娘的脸。他喜欢自己和对方身体的对比。
小手像摸一个她特别害怕的动物一样不得不驯服地操作着。他用自己的胸脯,继而是肥大饱满的肚皮来承受这些小手的抚摸。
他是一个布满莽莽草木的丘陵山坡,愿意这些美丽的羔羊在他的身上跑来跑去,看见这些小姑娘咬着下嘴唇,因为驯服的紧张而满脸津津细汗的时候,他尤其欣赏那些小脸漾出的红晕。他常常伸出手挑起对方的下巴:看看我,别害怕。
对方或者是呆呆地让他摸着下巴,或者是很困难又很驯服地笑一笑,躲开他的手。
然后,他会让小手沿着身体的中线进行下去,做她们更怯生、更困难也更驯服的按摩。
这时候,何文魁尤其愿意领会那细嫩的小手、驯服的小手、怯生的小手和他这个草莽丛生的、握有权势的男人之间的差异。他甚至会觉得他那疲惫衰老的阳气一点点苏醒过来。
有的时候,他会命令对方使劲地踢他、打他,对方下不了手,下不了脚,这种曲折惊险的情节使得女孩子们尤其惶然不知所措,尤其腼腆和驯服,而这恰恰使他更加兴奋。那时他或许会像一般的贪婪男人,去把这个女孩子或那个女孩子做了安排。
完了事,出了门,女孩子在前面低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像犯了罪或做错了事一样急匆匆离去,他便在后边很自得地背着手踱步。他欣赏着小女孩在前面像逃跑但又不敢加快速度,树叶一般飘去的样子,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享受。
突然,小女孩在前面的月亮门惊恐地站住,不知所措地说着什么。何文魁感到一股血呼地涌上头来,他一时也不知所措。
他的老婆人高马大地站在那里,黄黑的脸上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盯过来。
四十四
他常常觉得,自己脸上的微笑就像石头上的一层青苔,青苔是柔软的,石头却是坚硬的。
丘云鹏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住,并且惊呆了。
在外语大学门口,路边的一个小地摊,一个南方来的女孩在卖人工饲养的小松鼠。
一个高高的经常用来插糖葫芦的木棒子上插着很多小木棍,挑着设计巧妙做工却简单的小笼子。笼子像面包圈一样呈环形,环形通道的粗细将将能容纳小松鼠的身躯,环形的轴是可以转动的,小松鼠在环形的笼子中必须不停地像爬梯子一样用爪子飞快地倒着,爬那些正好和它步伐相一致的格子。
在松鼠面前,是一个环形的、无止境的梯子。因为环形笼子的转动,松鼠只有四只脚拚命地往前倒腾,才能保持身子的基本水平。如果慢一点,笼子的惯性就可能把它弄得尾朝天。它必须加快速度,所以,笼子在拚命地转,松鼠在拚命地跑。
笼子的转动让人想起风车,笼子就这样风车一般飞快地旋转着,松鼠也只好在里面飞快地跑动,它不可能停下来,因为它害怕头朝下尾朝天地吊着,因此它必须不停地跑。而在不断跑动的过程中,笼子越发转得飞快。
周围的孩子们都在说说笑笑,吵闹着让大人购买。卖松鼠的小女孩子兴奋地张罗着。惟有丘云鹏盯着这样的镜头,感到一种怵目惊心的恐怖。
他和二莉刚刚从外语大学出来,二莉站在一旁,说:你不是喜欢松鼠吗?
他尤其被触动了,觉得这种说法和这个景观中有一种不那么吉利的东西,莫非这就是他命运的写照?他也要不停地奔跑才能避免被颠翻的噩运?
他想了想就把这个念头挥去。三环路已经通车,面前的高架桥上汽车水一般高速流过。眼前的辅路上,大车,小车,出租车,人流,熙熙攘攘。
临上奥迪车前,他又嘱咐了二莉一句:电话,你就照我的安排去打。
二莉抬起眼看了看他,又低下头想了想,点点头。他关上车门走了。
他安排二莉,目的是为了牵制袁峰。他这样对二莉说:那天你们俩的情景不是我一个人看见,好几个人都看见了,这就有了危险性。小常一旦听说对你们两个人都会有动作,你也知道小常这个人不好惹。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情由我来安排,你只要给袁峰打个电话,就说你怕小常闹,说这件事小常可能已经知道了,现在只能让丘总协调,这样,袁峰那儿有个思想准备,我也好做安排。
二莉很怕小常,小常经常闹一些狠毒的小脾气。凭着这一点,丘云鹏对小常一直很提防,很小心。现在,他要很巧妙地调试,找到较长时间内制约袁峰的因素。
桑大明在亚运村的公寓已经抵押了,半年的期限,价值二百万的房子抵押了一百三十万。
这些钱又如流水一般投入了铺张的运作之中。方方面面都要用,方方面面都要对付。
现在,中华文化名人城俱乐部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能不能一举成功,全在这个时期的投入和操作。
丘云鹏知道,这件事只有大做才可能成功,小做是做不成的。到了这种时候,古人讲孤注一掷,他把能调用的都调用了,心狠手辣在这种时候是最起码的生意人品格。
回到中华文化名人城俱乐部和北京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的办公地点,白一哲和温楠这对医生夫妇早已在等候。
自然康复项目和新生儿优生优育项目起起伏伏操作到这时,还没有形成让他们满意的局面和规模。眼下他们再次面临一个选择,夫妇俩都到了快退休的年龄,远在新加坡的亲戚邀请他们去那里定居,同时开展这些医学保健项目,已经把一切联络好了。投资方的意向书也都签了,出国的护照、相关手续都办好了。
他们想尽快过去,先是探亲讲学的方式,然后迅速办理退休手续,就在新加坡定居了,在那里展开工作有很多方便的地方。温楠对丘云鹏说:出口还可以转内销,等以后我们在新加坡站住脚了,在东南亚有也有影响了,有了经济实力,再回国内搞。
白一哲这时也很诚恳地解释着。看得出,新加坡方面的安排是很成熟的,资金条件很优裕,因此夫妻俩才显出对丘云鹏的歉意,这些善良人总是更早地发现自己对不起别人的地方。
丘云鹏连想都没想就确定了对待他们的方针,他在任何时候都将毫不留情地把一切有用的因素套在身边。他绝不会为对方动任何恻隐之心,哪怕白一哲夫妇永远失去这个很好的安排,永远失去将他们的项目推广于世的机会,哪怕他们再在丘云鹏这里做下去会拖得一无是处,终生懊悔甚至怨恨他丘云鹏,他现在也要按照既定的方针行事。
他现在需要一切能够陪衬自己的东西,他能觉出自己微笑的柔和与心地的坚硬。他常常感到,自己脸上的微笑就像石头上的一层青苔,青苔是柔软的,石头却是坚硬的。
他对白一哲夫妇说:新加坡方面的选择在一般人看来当然很好,我也知道这对你们是有吸引力的。我今天不是以这个俱乐部和大泰昌文化发展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和你们谈话,我是以朋友的身份给你们当参谋。天下的事情怕就怕“前功尽弃”四个字。你们在京城,在这样一个巨大的文化经济一体化的事业中已经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投入,你们的劳动很快就要得到实实在在的评估,现在离开,我为你们感到可惜。我想,在你们的一生中肯定有过这样的经历,一个事情没有开始的时候,看到的只是它理想的一面,因为没有接触它,只能看到理想的一面。一个事情经历了,就把许多不理想的东西都看到了。比如我们这个俱乐部,一些不理想的东西你们看到了,但剩下的就都是理想的了,而理想的前景马上都要展开,请你们再判断一下。
俱乐部操作的所有困难你们都经历了,马上就将大规模出台,马上就要发行会员卡,会有大量的金卡银卡销出去,马上会有大量的资金注入,马上就将展开全面的操作。那时候,完全有可能为白大夫的自然康复项目专门搞一个像大北国宾馆这样的大型宾馆,甚至几个这样的宾馆在全国联网。为温大夫的新生儿优生优育,我们可以用拍摄电视专题节目、购买电视频道、购买广播电台频道的方式进行大规模的讲授、宣传、培训。我已经安排好了,准备在今年年底到明年年初给你们的项目至少安排一个亿的资金,这是马上就要兑现的。你们考虑一下,丢掉了中国十多亿人这样大的一个市场,这样一个广阔天地,当然,你们说了,要出口转内销了,毕竟是迂回了一下,毕竟有可能你们在新加坡一去多年,影响面肯定要小一点,那么,你们就要选择一下,看看哪个更好?
另外,我希望在明年春天为你们在亚运村再购买一套四室一厅的住房,把房产证都办在你们名下,包括给你们安排专车,或者干脆这个车也属于你们。这些都已经有了安排。
当然,你们真要离去,我只能替你们感到遗憾哪!他由衷地感慨道:我绝不拦你们。他早将对方被他言语击中的犹豫、动摇和相互交换目光的表情看在眼里,所以,采取了紧一紧松一松的套圈艺术:如果你们已经决定走了,那么我将安排对你们的欢送。
夫妇俩真的被丘云鹏这好像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肺腑之言打动了。他们几个月来不断地失望,又不断地被打动,一直被牵引到今天。
今天,他们又带着这种受到牵引的犹豫说:容我们再想一想。
他们已经预订了几天以后的机票。
丘云鹏继续自己该做的事情,像在风车般的转笼里不停奔跑的松鼠一样。
他请帮助他和海南的谭富贷款的银行副行长李衡山吃饭,只让何亚娜一个人陪着。
李衡山照例是年龄暧昧又老态龙钟地坐在饭桌上,额头刻着深深的横纹,光光的秃顶上几根稀疏难见的白发,注释着他的精气神不足。
丘云鹏对他的热情甚至有一种男人间的亲密,使得李衡山能够直言不讳地跟他讲到自己在男科方面的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时,丘云鹏就会稍稍回避着一点何亚娜,与他俯首帖耳地轻声说两句,传授一点自古以来就有的秘方。
最后告诉他四个字,悍妻可畏!
李衡山一时没听清楚,他又俯在耳边给对方重复了一下:剽悍的悍,妻子的妻。对方透过眼镜片眨着眼,理解着,继而挠着头呵呵地笑了:老丘,真有你的,一语道破!
然后,他又对李衡山说:你老兄呀,老实了一点。
对方好像很不好意思又无所掩饰地挠着后脖颈,笑了笑:处在我这个位置上的,像我这样正统的人真是不多。
丘云鹏又像兄长一样进一步诱导:一个人的功能,不管什么功能,用则进,不用则退。停了停他又接着说:用不用,想不想用,那不是要看你面对什么吗?不是所有的东西你都想吃,遇到你想吃的东西才有吃的功能,遇到你不想吃的东西就没有吃的功能。你长期面对你不想吃的东西,你哪会有吃的功能!明白?他笑呵呵地揶揄着对方。
两人的头凑在一起,两人的目光都透过自己的眼镜片射出去,近距离相交,都凭着眼睛的余光看到对方的笑容。
最后,他们仰声大笑了。丘云鹏又在桌子下面轻轻地拍了拍李衡山的手:我来给你安排,让你逐步突破思想禁区,心理禁区。听我的!
丘云鹏转过头,对坐在另一侧的何亚娜说:这段时间,你的主要任务就是陪陪李行长,咱们公司金融方面的策划、设想、项目、业务,以后都通过你和咱们李行长沟通。
亚娜说:那小常呢?
这你不要管,各是各的任务!
丘云鹏一个活动接着一个活动。
晚上,他到王府饭店拜见一位青海来的高僧。他把桑大明夫妇一块邀请去了,他说:高僧值得见一见,高僧对佛教、对人生之大真理有独道的见解,我准备以后就在他这儿皈依佛教。
高僧胖胖的,一身袈裟,盘腿坐在宽大的沙发上。对于一个不多接触佛教的人来讲,最初会觉得五星级饭店的现代气派很难和古老肃穆的宗教气氛相和谐。但在谈话的时候发现,高僧除了宗教的威严之外,也有常人的温和与慈祥。
谈了一番有关佛法的宏论以外,还涉及一些特别具体的事情。丘云鹏非常明确地表达他对佛教的信仰和尊崇,他愿意对这个高僧所在的庙寺做出捐赠,答应给对方购买几辆适合高原驾驶的越野吉普车。听到庙寺还用吉普车,桑大明觉出一点有趣的异样。
丘云鹏滔滔不绝讲的是如何更好地发展佛教事业,弘扬佛法。他讲到:应该把庙寺周围的风光,庙寺本身的景观,高僧的生活及庙寺僧人每天的起居,宗教活动的仪式,拍成电视片,这样,可以用录像带和影牒的方式向海内外特别是向东南亚传播,使海内外人士对这个庙寺更多地了解和知晓,扩大它的知名度,引来成千上万家的香火、供奉和朝拜。这样,庙寺就会集结更多的善款,对庙寺进行大规模整修扩建。
他讲了很多。
高僧很威严,很尊严,非常高兴地赞赏了丘云鹏的设想。桑大明和迪华交换了一下目光,丘云鹏这一套说法对高僧也不例外。
出来的时候丘云鹏对桑大明说:今天,第一,表明了我对佛教的信仰,我确实真心信仰佛教,而且我早晚要出家,到庙寺修行;第二,我觉得宗教文化也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也要宏扬,也要操作。他又补充了一句。
这时,迪华显得非常幼稚地问了一句:那你还要给他们捐赠很多钱吗?这句问话的内在含义是明白的,因为他们和丘云鹏在合作,丘云鹏出钱与他们出钱是一个含义。
丘云鹏笑了:高僧自己很有钱。
看到这意味深长的话没有使对方得到足够的理解,他又补充了一句:我的近期目标是让高僧拿出一二百万来,由我们帮助他拍片子。
他说:老桑,你不是最善于搞电视片吗?你可以再组织一个摄制组,组织一个策划班子,捎带着就把这件事做起来了。
想到拍片子的资金被丘云鹏长期占用,自己始终没有展开的中国文化历史专题片的拍摄,桑大明有那么点无奈又是应和地点了点头。
四十五
当这个世界繁华起来的时候,一切不好看的景观就都被掩盖起来。一个故事到它光辉灿烂的时刻,所有的龌龊争斗便都收敛起来。
10月18日,一个吉祥的数字,正是京城秋高气爽的黄金季节,中华文化名人城俱乐部举行了盛大的活动──海内外文化名人群英会。
数十个彩球高高升起在蓝天上,悬挂着顶天立地的大标语:中华文化名人城俱乐部面向五大洲!中华文化名人的盛大聚会!中华文化是世界文化光辉的一部分!热烈祝贺中华文化名人城俱乐部向海内外推行会员制!文化与经济携手,创造华夏灿烂的明天!
浩浩荡荡的车队披红挂彩从德昌公路上驰来。一路风光,一路喜庆。到了离大北国宾馆还有一两公里的地方,迎风招展的彩色标语横挂在马路上空,路两边彩旗飘扬,围观者拥在道路两边,一派迎接外国首脑般的隆重气氛。
车队到了,警察们在用对讲机维持秩序,导引车辆。五光十色的知名人士一片一片、一队一队走下车,洋洋洒洒拥满在大北国宾馆一进大门宽广的场地上。
大北国宾馆早已张灯结彩,数十个盛装的礼仪小姐斜披红色彩带列队笑脸迎人。请来的军乐队威武雄壮的一个方阵,乐队指挥挥舞着指挥棒,金色的喇叭闪闪发亮,喜庆的音乐充溢着阳光照耀下的空间,一片攒动的人头和兴高采烈的笑脸。
天下的事情总是很奇怪,几个月来各种各样的勾心斗角此刻似乎荡然无存,丘云鹏和何文魁并肩站在一起,都挂着笑脸喜气洋洋地一派主人姿态,张罗接待着。在今天这个场合中,何文魁对丘云鹏极为服从,配合得十分默契,两人之间毫无芥蒂,像一家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一个事业的共同创造者。今天的体面是他们共同的体面,今天的光荣是他们共同的光荣,今天如果有什么失误,是他们共同的失误。
桑大明夫妇也满脸喜气地迎接着一车又一车的宾客,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都要想办法迎上足够的热情,给予不遗漏的笑脸,使所有的来宾都感到礼仪周到,自尊满足。站在一旁的迪华不时提醒着桑大明这边有谁谁谁,那边有谁谁谁,还有谁谁谁,需要你去见一见,联络一下,欢迎一下,表示一下,忙得不可开交。
漂亮的歌星影星们五颜六色地下来。年龄大的、白发苍苍的、带着眼镜的老者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下来。男的女的,流流荡荡。记者们拿着摄像机、照相机、录音话筒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沈西妹也穿上整整齐齐的西装,胸前别着鲜花,一副正经人模样地满场张罗着。
袁峰似乎忘了至今没有要回来的那一百八十万,正与文学艺术界的来宾们吆喝着,亲热地拉着手开着一些或荤或素的玩笑,表现着他的豪爽,表现着他的朋友义气,把人们纷纷张罗到应该到的位置。这会儿,他以自己是这个俱乐部的董事而自豪。
到处是一片耀眼的光芒。
高牧、胡冶平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大来了,今天也西服领带,胸前别着鲜花,完成着他们应该承担的导引服务。这种盛大的场面和气势似乎也慑服了他们,一切离心离德的倾向都荡然无存,只觉得这个事业欣欣向荣,前景辉煌。
何亚娜紧随在丘云鹏身边,常常又不得不分出身来帮助父亲何文魁接待来客,她不时被人们喝来呼去地指引着东南西北的事情。
茉莉穿了一身款式别致的西服套裙,颇引人注目。她在这里既是客人又是主人地联络着影视界人士和与影视界相关联的知名人士们。
晶晶为了助兴,还款款地唱了一首她新近推出的歌曲,描述了她童年的一段故事。歌词是她亲自写的,写了她在黄河边上如何长大,写了她从小向往神秘的大千世界的天真和好奇。
白一哲夫妇也来了,并且一下就被这里的花花绿绿弄得眼花缭乱,不知道在闹哄哄的人群中往哪里走,往哪里看,他们被这里的繁华气势所镇服。就在走下汽车的片刻,他们认定放弃出国留在这里是个不后悔的选择。
二莉也来了,有那么点心情复杂、目光茫然地挽着常冬藤的胳膊。因为没有太特别的关照和迎接,常冬藤稍有点讪讪地打量着四周,冷冷地站在人流交叉处一动不动。
二莉站在常冬藤身后,看见姐姐茉莉在那里比较光荣、比较出色、比较受欢迎地和各路明星们应酬着,她感到自己被冷落了,便拉着常冬藤走到人群边缘,看到丘云鹏在那里忙乱,有时显得很当家,有时木愣愣地东看看西看看,又显出一副很傻的样子,她对这个一脸胡茬、个子矮小的男人生出一种估不清距离远近的奇异感觉。
吴小牛今天倒是穿起了一身制服负责维持里里外外的秩序,不时和人群中同样张罗的沈西妹急促地商议点什么。
导演陆夏阳大大咧咧地呵呵呵笑着,左右晃着走下了大轿车。他用向前直伸出去的手掌远远地和朋友们打着招呼,用他扩音器一样的大嗓门宣示着自己的到来。
那些能歌善舞的小姑娘穿着随风摇摆的裙子,露着腰身和手臂的短小上衣,装饰别致的小帽,舞哇跳哇,装点了一派繁荣景象,张张脸上都是洋湓的笑容,一片灿烂,全然没有被蹂躏的故事。
当这个世界繁华起来的时候,一切不好看的景观自然会被掩盖起来。一个故事到它光辉灿烂的时刻,所有的龌龊争斗便都收敛起来。
一群白鸽被送上天空,在蓝天上展开翅膀响着鸽哨四面飞去。
桑大明看着忙碌的人们,有些欣慰地想到:近一年来的投入、辛苦、策划、焦灼、操作,终于促成了这样一个局面。
活动是盛大而又层次递进的。照例,贵宾们人人签到。照例,每个人都会接受一个印制精美的礼品袋,里边是与中华文化名人城俱乐部有关的画册、书籍、资料,还有精美而又适宜的纪念品。
照例是庆贺,人多,就在绿树环绕的广场上进行。照例由最高身份的嘉宾讲话,又有歌星影星的即兴表演,又有桑大明、何文魁这样一些人代表文化俱乐部对大家的欢迎,对俱乐部情况的介绍。
然后是聚餐和豪饮。聚餐前后人们相互之间的交流。自然有一些德高望重的人士发表讲话,有一些比较富豪的企业家祝贺。
宾馆外面停了一大片轿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下来了这么多名人要人,引得周围老百姓也都闹闹嚷嚷围在宾馆大门外看热闹。
这一切都很气派,然而,欣慰之余的桑大明在洋洋大观的气象后面,还是看到了各种各样的空缺和勉强。
人是不少,也确实有一些知名人士。但是,还有很多该来的知名人士请了未到,有很多请了多次的上层人物未到,有很多名单上反复点到、着意邀请的著名企业家未到。
报纸、电台、电视台都有人来,但是,他们的阵容和他们的采访角度、采访规模远不尽如人意。对这种操作投以审视、疑问的种种说法也还捕风捉影地存在着。
眼前这个阳光灿烂的场面是用如此长久的投入、如此大量的金钱营造出来的。但在实质上,文化名人城俱乐部的活动能不能真正有生意地被各界簇拥着向前发展呢?就经济运作而言,这些金卡、银卡、铜卡能在海内外顺利发行吗?
这些实质性的问题巨大而阴沉,一想起来,如地平线下将要出现的乌云一样让人担心。
所有的力量都投入了,结果会怎样呢?
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俱乐部的操作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金卡、银卡除了赠送的几十张以外,只有寥寥的几个友情购买,基本上谈不上什么成功的销售。
铜卡发行了若干张,也是一个羞于宣传的数字。
年底来临了,冬天来临了,寒冷萧瑟的京城冬天把一个严峻的失败判给了他们。第46节至第50节
四十六
他一点点搬下前面担子上金光闪闪的财富,来抵去后面担子上黑压压的罪恶。也许相抵干净,也许不能相抵干净。
对于丘云鹏,进入京城的第二个冬天是严峻的。这一次,他真正觉出了自己与这个环境的深刻陌生感。
当他在这个灰冷而又稠闹的城市中穿行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头南方来的狼,到了北方的陌生世界中惶然又戒备森严地行走着。到处布满了陷井,每一面山坡、每一处丛林都有猎人的圈套。他舔着饥饿的身体上累累的伤口踽踽独行。
近来,他发现自己又进入了一种不好的状态,那就是对突然出现的穿警服的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这种恐惧他隐隐约约也知道,是从什么年代就在心灵深处种下了。
还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成了造反派头目,第一次有了不被异性轻视而且能够掌握异性的权力。他开始惊喜而又粗莽地使用这个权力。他曾经把县城里的好几个漂亮脸蛋摁倒在床上、地上和凌乱肮脏的县委礼堂的主席台大幕布后面,他使用过威胁,使用过皮带,也卡过对方的脖子。
这一切在“文革”后期成了法律上追捕他的罪状。
他不很清楚地坐了牢,又不很清楚地出了牢。从那以后,他对公安法院所有的大门,门前的牌子,出入大门的人员,都有了一种特别的目光。就好像他对那些比他高大的女人一样,既畏怵对方的高度,又有一种占有和凌辱的冲动。
他还是在灰暗广大、人影绰绰的冬天行走,抛撒着各种疲软的圈套,希望在行动中理清自己的思路。
这时候,他又觉得自己是一只老鼠:低一点有什么不好?低一点安全,低一点可以找到窝藏财富的角落。他已经习惯在人流中被比他高大的人夹住。他常常生出一种冷静的凶狠来,他希望有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圈套在他头顶一米五五这个高度上收紧,把所有超出他的高度全部勒杀掉。他也想过这个高度最好再降低一点,从他两肩的高度出发,做成一个水平的大圈套,把人们在这个高度以上的部分勒掉,这样,他就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高出一头了。
勒杀所有人到同一高度的凶狠想像,是在他比较得意的时候经常出现的。
现在,他安于自己这个低低的高度,像一只警戒的老鼠东张西望、寻寻觅觅地蹿来蹿去。其实还有比老鼠更好的走动方法,像一条蛇,无声无息地游走着,总能寻到机会,又不惹人注意。该勒杀一个猎物的时候有足够的圈套;该吞食一个猎物的时候有足够的胃口。
他更多地喝酒,更多地在夜晚焚香祷告。
他在房间里设了一个佛龛,供了佛,供了菩萨,摆设了香炉,香火终日不断。佛龛前铺了一方地毯,他对着佛龛一次又一次五体投地长拜不起。并且在日历上记下每日默念心经的遍数,默念金刚经的遍数,默念大悲咒的遍数和磕头的次数。
释迦牟尼佛堂堂皇皇,威威严严,隔着袅袅烟雾如在半空,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他每次踏入庙堂都有一种从内心深处生出的敬畏,灵魂被震慑。佛堂的大殿深沉而高大,佛像威严地俯视着他,他的目光不敢带有任何不敬地仰视这些佛像。
他矮小,瘦小,渺小,趴服在地,他真心地供奉,真心地发愿。他常常整夜整夜地面对佛像盘腿打坐,模模糊糊中也不止一次浮现过这样一个令他警醒的画面:一个一身黑装的腰背佝偻的老头子,扛着一副沉重的担子,在山路上、在独木桥上行走。担子的前面一头是金光闪闪的一堆财富;担子的后面一头黑压压的,他知道,那是罪恶。
佝偻的老人艰难地走着,走不动了,停下来放下担子,疲惫不堪地一点点搬下前面担子上金光闪闪的财富,来抵去后面担子上黑压压的罪恶。也许相抵干净,也许不能相抵干净。
这个画面一再出现,他觉得这是佛的警示。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就会有很多想法,就会加倍地在佛像前磕头,更虔诚地进香,更多地念经、抄经;然后想着,如果挣下钱,去给一个又一个庙寺的佛像重塑金身。
一离开设着佛龛的那间屋子走到其他房间,他就神思动摇地进入了非常现实的思虑。他开始用更加冷静的目光观察世界,观察林林总总的人物。
他不断地取卦,占卜,判断吉凶。每到他生意不顺的时候,他就会更加大量地取卦,占卜。他用竹签取卦,用扑克牌取卦,用铜钱取卦,用天下一切阴阳变化取卦。
上电梯了,两个电梯,左边的开还是右边的开,他一瞬间就会把左右分为吉凶,左吉右凶,或者右吉左凶。他希望得个吉兆,然而,事情往往是一半对一半,甚至常常凶多吉少。
今天会客,来客是单数还是双数,他也会设一个吉凶,单数是吉,双数是凶,或者颠倒过来,双数是吉,单数是凶。他就会怀着一种非常侥幸又有点忐忑不安的心理,在见到客人之后把人头数一数。
他下车了,是多少步走到门槛,奇数还是偶数,他又会设个吉凶。或者更复杂一些,按照周易的方法取一卦,就好像他不止一次把自己名字的笔画取卦占卜一样。
不管是正正经经地沐浴、焚香,用竹签取卦,还是随机应变地用天下万相取卦,近来的卦相都是凶多吉少。他知道,这个阶段一定要咬牙挺过去,到算卦算不出好结果的时候,他就在心中开始否定自己的算卦本领。
一旦到了庙寺遇到可以抽签问吉凶的时候,他倒反而不敢伸手了。这个冬天他不敢多算命,还是多烧香多许愿吧。古人说得好:富烧香,穷算命。
离开了吉凶占卜,他就又往现实走近了一步。庙寺里的香火更遥远了,算卦的吉凶预兆也比较远了,他实实在在地面对这个世界,那是由人和金钱组成的。
他发现这段时间腰经常疼得直不起来,躺在床上无法翻身,接连好多天无法入睡,用两手叉住臀部上方的腰部才能够挺着身子走路。更多的时间,他处于阳痿状态。一个老中医给他号了脉,意味深长地说他肾虚,肾气亏损。他感到做男人的焦灼。
面对着生意的烦恼,他虽然少了对女人的兴趣,但为了证明自己的气数,他要硬挺挺地证明自己男人的功力。大北国宾馆那些能歌善舞的小姑娘现在零零散散、东南西北地分派着,他还是想方设法搞一两个过来试一试。
他发现自己还不能说绝对不行,只是有些勉为其难。当他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能行的时候,他发现男人的功能尤其来得困难。无论如何,证明自己并没有从根本上丧失这种功能,他也便稍稍安了心。
桃花运和财运平行发展,同期而至。征服女人的功能和征服金钱的功能也常常是平行发展的,生意场上的起伏跌宕,直接影响他在床上的战斗力。
他摘下眼镜揉着疲劳而又凸起的眼球,如果有人在他不带眼镜的时候看到他,就会发现他面部表情的阴险。这时候,他的表情会越来越冷静,像一块青铜和生铁混合铸成的塑像,在黑暗中盯视着这个世界。
他知道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做。
现在,到处都是向他要债的面孔,到处都是因为他没有兑现而造成的信用危机,到处都是对他的背叛和暗算。他要把自己稳稳地放在那里,任四面八方打击,顶住,承受住。
顶住了,再抛出更多的圈套,去捕捉更多的机会,去连接更多的环节。
两件事他尤其急着做:一件,一定要继续维持住和桑大明夫妇的关系,这个对他攸关重大的核心信用是他在京城防守和进攻的最后依托。此外,一年来,他深深地相信了自己树立的一个标志,能不能征服和占有茉莉,是他在桃花运因而也是在财运方面能否成功的象征。
他一定要睡一睡茉莉!
四十七
他们虽然屡次受到他允诺的欺骗,屡次都有经验教训,可每一次面对新的允诺时,就像今天这样再次感到诱惑力。
黑色奥迪在京城偏僻的郊区公路上靠边停下,桑大明夫妇和丘云鹏从车上走下来。他们都还显得友好,甚至还带着点说笑,但内在的气氛却略藏着一点紧张。
经过这些天的反思,桑大明夫妇对一年来的作为有了自己的总结和审视。他们要和丘云鹏摊开了明明白白谈一谈,理清得失是非,做出战略上的清醒判断。
丘云鹏也早就意识到桑大明的思想方向,他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来解决他现在面临的这个最重要的信任危机。
妙峰山地区的山区公路,路边是还没有完全封冻的河流。冬天了,水量减少了,露出了沙石铺垫、荆棘草莽丛生的宽阔河滩,中间夹着一道一二十米宽的浅河。在河的拐弯处,水流平静的地方有薄薄的冰。河的中流,水还是汩汨地流着,翻着清冷的水花。
河对岸是朴朴素素的小树林,遮掩着实实惠惠又平平庸庸的新房。有牛儿、狗儿、马儿从树林中走出来,在河滩上漫游。
目光再远一点,越过村房屋顶和树林上方,立起来的是不高不矮的山,再背后,就有更高的、更具含蓄诗情的山脉了。山多天空小,显得这里不怎么开阔和敞荡,倒是有那么一点与京城隔绝的、空间和时间上都有较大距离的感觉,可以做一点超脱的俯瞰和谈论。
我们应该把一年来的事情总结一下。桑大明说:说胜也好,说败也好,概念上的纠缠是没有必要的,毕竟要对我们所做的事做一个敢于面对现实的判断。
他笑了笑,表明这话并没有对对方多大的批判性: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做事,应该既是浪漫主义的,又是现实主义的。浪漫主义,丘总,我想你我都具有足够的品格。你是经济上的浪漫主义,我是文化上的浪漫主义,所以一年来,才张张扬扬做了这么大一件事情。就现实主义而言,我们应该有一等的冷静,应该判断一下,总结一下,我们的整个思路、整个策划是不是具有可行性。我认为,一件事情只有存在,才被证明它有充分的存在合理性,只有成功,才证明这件事情具有完全的可行性。
就像一个生命,他确实诞生了,那么证明他确实具备了使他诞生的全部因素。缺一个因素,这个生命没有诞生,那么我们说,他就是条件不具备。
迪华把话说得更具体了一点。目前的情况是,高牧和胡冶平已经从这个体系中不言而退地脱离出去了,同时把那个有关早教的函授搞了起来,虽然规模不大,但在操作上已经进入了良性循环。作家袁峰是明确声明要脱离的,也多次提出要求,要丘云鹏将代他管理的一百八十万退还给他,并且附上通常的银行存款利息。
丘云鹏在这时不失时机地插话:我早就讲过,你们对文化人的个人主义估计不充分,他们从一开始就有个人的小算盘,他们从来没有过真正和咱们一起做事的思路。
迪华说:我认为他们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投入了一年的时间参与咱们的项目,结果一无所就,还赔进了时间、精力甚至资金。现在,人家对这一摊操作投否决票,我觉得合情合理。如果设身处地,我也要这样做。
特别是对白一哲夫妇,迪华诚心诚意地说道:两个一心一意搞医学研究的医生,项目很好,也有过很多获得帮助的机会,他们加入了我们的项目,甚至放弃了去新加坡发展。据说后来他们想去新加坡了,那边的条件反而又不行了,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丘云鹏说:你们根本不应该这么认识问题。我们和这些人是真心合作的,既然共事,就向来是利益分享,风险共担,这是最起码的商业精神。我们并没有因为我们发了财而抛弃了他们,现在是他们主动离开了我们。
迪华说:现在的事实是,高牧、胡冶平他们自己的项目搞成了。不管怎么说吧,他们事情做成了,我们的事情失败了。
丘云鹏这些天显得又瘦又老,像个疲惫的老马和夫妇俩一块儿走着。此刻他的态度当然是毫不动摇的,他知道,今天的谈话只是一场重大冲突的开端,他必须从一开始就在心理上先发制人,才有可能把谈话纳入自己需要的轨道。
他说:非常坦率地说,我认为,我是,噢──意识到自己的口误,他迅速地改口──我们是最大的赢家。
我们的会员制没有做成,我们的金卡银卡没有卖成,可是我们造成了影响,都知道桑大明和丘云鹏在京城大大方方做了这么大一件事情,这就是一个实力,这就是一个说法。凭着这个实力,这个说法,这个势头,我们往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做成很大的局。
桑大明照例是从社会运作艺术的最大限度来理解他人的操作策略。他虽然觉察到丘云鹏野心大实力小,常常悖离现实,但是这些洋洋洒洒的说法也确实含着某些合理思维。因为这个思路和自己的战略感觉相一致,就使他对丘云鹏非现实主义的批判性有所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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