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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下册)

_24 吉川英治(日)
"老板娘,请借我一支笔。"
"这种笔可以吗?"
"可以……"
武藏站在柜台边,就在助九郎的信纸背面写:
身为一名武士并无特别要事待办,但若能与但马守大人一较高下,随时候教。
政名
政名是武藏的名号。武藏写完后,又用刚才那信封的反面写上:
柳生大人府邸
助先生
他从梯子往楼上瞧。
"伊织!"
"在。"
"你帮我送封信?"
"送到哪里?"
"柳生但马守大人的府邸。"
"遵命。"
"你知道在哪里吗?"
"我边走边问。"
"嗯,很聪明。"
武藏摸摸他的头。
"可别迷路了。"
"知道了。"
伊织穿上草鞋。
客栈的老板娘听见了便亲切地说:
"谁都知道柳生府邸。但我先告诉你,你从这条大马路出去,直走过了日本桥,沿着河边靠左边走,然后问人木挽街在哪里就行了。"
"我知道了。"
伊织能够外出,好不高兴。何况是要到柳生家,使他更兴奋。
武藏也穿上草鞋来到街上。他目送伊织幼小的身影消失在贩马客栈和打铁铺的交叉路口。
"他实在太聪明了。"
武藏来到客栈斜对面的"灵魂研磨所"磨刀店。
虽是店铺却无店门,有如一般住家,也无陈列商品。
一进去便是一个工作场连着厨房的泥地房。右侧是一间地板高出一段六块榻榻米大的房间。店面与屋内之间立着一扇屏风,武藏便站在泥地房向内喊:
"有人在家吗?"
他看到光秃秃的墙下,有个人正托腮靠在一口坚固的刀箱上打瞌睡,宛如画中的庄子。
他就是店主厨子野耕介。他的面颊削瘦如粘土般苍白,丝毫没有磨刀师应有的锐利表情。从额头到下巴,长长的一张脸,再加上口角挂着长长的口水,武藏真不知他要睡到何时才会醒来?
"对不起?"
武藏朝他的耳朵大喊一声。
24
似乎听到武藏的声音,厨子野耕介这才从春秋大梦中悠悠醒过来,他缓缓地抬头。
"……?"
一脸不解地望着武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欢迎光临。"
他这才想到自己打瞌睡的时候,客人上门,于是赶紧以手擦去嘴角的口水。
"有什么事吗?"
说着,坐直身子。
武藏心想,这男人未免也太悠闲了。虽然招牌上大言不惭写着:"灵魂研磨所",可是,真让他研磨武士的灵魂,恐怕再好的刀都会被他给磨钝呢!
不过,武藏只说了一句:
"就是这个。"
便从腰间取下佩刀。
"让我看看。"
对方说着,削瘦的肩膀更加耸立,单手扶膝,另一只手接过武藏的佩刀。并恭敬致礼。
这个男人对于上门的客人一脸冷淡,惟独面对刀剑时,不论它是名刀或钝剑,必定慎重敬礼。
接着,他用棉纸握住刀柄,拔刀出鞘,静静地将刀刃举在眉尖,从刀柄到刀锋,仔细端详,就在这时候,他的眼神突然一变,仿佛镶进另外两只眼睛,炯炯发亮。
耕介把刀收进鞘中,望着武藏。
"请坐。"
他保持坐姿往后退,并递给武藏坐垫。
"打扰了。"
武藏不推辞。
虽然武藏是来磨刀的,实际上是因为他看到招牌上写着本阿弥门流,心想必是京都出身的磨刀师。说不定正是本阿弥师的门下徒弟,也许可以打听到久无音讯的光悦是否平安,而且曾经照顾过自己的光悦的母亲妙秀是否依然健在。
耕介当然不知武藏的来意,只把他当成一般的客人,但当看到武藏的刀之后,态度一变。
"你这把刀是祖传的吗?"
他问武藏。
武藏回答此刀并无特别来历。耕介又问:这是一把战刀?还是日常使用的刀?武藏回答:
"没在战场上用过。只是聊胜于无,经常带在身边,是把平凡的廉价刀。"
武藏如此说明。
"嗯……"
耕介看看武藏。
"你想要我怎么磨?"
他问武藏。
"你说的怎么磨是什么意思?"
"你要我磨得锐利或是不锐利呢?"
"磨刀本来就是要磨得锐利啊!"
耕介一听,面露惊叹之色:
"啊!那我没办法。"
磨刀本来就是要磨得锐利,而把刀磨得锐利不就是磨刀师的本分吗?
武藏也一脸狐疑地望着耕介。耕介摇摇头,说道:
"我不能磨你的刀,你拿到别处去磨吧!"
他把刀推回给武藏。
这人好不莫名其妙,为何说不能磨呢?武藏被拒,心里有点不悦。
武藏沉默,耕介更不说话。
这时有人走到门口。
"耕介先生。"
好像是住在附近的男子走进来说:
"你有没有钓竿?有的话借我一下。现在河边涨潮,好多鱼浮出水面,可以钓很多喔!要是我今晚丰收,一定送来给你当晚餐。可不可以借我钓竿啊?"
耕介刚好心情不悦。
"我家没有杀生的工具,你到别处去借吧!"
那邻居吓了一跳赶紧走开。接着,耕介面有难色地看着武藏。
武藏渐渐觉得他颇耐人寻味。倒不是欣赏他的才能或机智。若用陶器来比喻,他就像一尊朴拙的茶碗或陶瓶,让人想一探究竟。
耕介鬓发微秃,头上长了一粒好像被老鼠咬过的肿瘤,贴着膏药。就像窑变中自然形成的变化,更增添几分古趣。
武藏越看越滑稽,却不形于色,表情也转为和悦。
"老板。"
隔了一会儿武藏才开口。
"什么事?"
耕介懒懒地回答。
"我这把刀为什么不能磨?难不成我的刀再怎么磨也是一把钝刀吗?"
"不。"
耕介摇摇头。
"你是这把刀的主人,比谁都了解它。它是肥前的好刀。但是,你要我磨得锐利有违我的本意。"
"哦?为什么?"
"每个拿刀来的人都是要我把刀磨得锐利,他们都认为只要磨得锐利就行,这令我很不满意。"
"但是既然磨刀……"
耕介用手势阻止武藏继续往下说。
"你先到门口再看一次我的招牌再说吧!"
"你的招牌上写着'灵魂研磨所',其他还有什么吗?"
"对。我的招牌上并未写着磨刀店。因为我要磨的是武士的灵魂---而此事鲜为人知,却是我磨刀师父的教诲。"
"原来如此。"
"我秉持师父的教诲,绝不研磨杀人用的刀。"
"嗯!也有道理,请问您师父是谁?"
"我已经写在招牌上了,我的师父是京都的本阿弥光悦。"
耕介说出师父的名字时,整个人昂首挺胸,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武藏回道:
"我也认识光悦先生,还曾受过他母亲妙秀的照顾。"
武藏并说出当年与光悦交往的情形,这令耕介好不惊讶。
"这么说来,您就是那个在一乘寺下松击败吉冈一门,轰动一时的宫本武藏喽?"
说着,瞪大眼睛望着武藏。
武藏觉得他的话有点夸张,浑身不自在。
"是的,我就是武藏。"
耕介一听,有如面对贵人大驾光临,立刻卑躬曲膝地说道:
"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献丑了!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不,听了老板您所说的话,在下也受益匪浅。光悦先生所教出来的弟子的确不同于凡人。"
"师父从室町将军以来,便以磨刀为业,连皇宫的刀剑都是他研磨的。我师父经常说:本来,日本的刀并非用来杀人或害人。而是为了维护治安、保护社稷善良百姓、消除邪恶,可说是降魔之剑。而且站在人道的立场,上位者更该自我警惕,把随时佩戴在身的刀剑看做是武士的灵魂---因此我们磨刀的人也要秉持这种精神来磨刀。"
"嗯!的确有理。"
"因此,师父只要一看到好刀,就像看到这个国家的希望之光。如果拿到恶剑,便满心厌恶,更别说拔去刀鞘了。"
"哦!"
武藏若有所思。
"这么说来,在下的佩刀让老板您感到厌恶喽?"
"不,不是这个原因。我来到江户也受很多武士磨刀之托,却无一人能明了刀剑真正的意义。只会卖弄他们的刀如何把人切成四断,或从甲胄砍到脑门等等,认为刀剑就是必须磨得锐利以便杀人。我对这些实在厌恶极了,几乎想要放弃这行业。几天前我改变心意,将招牌重新更改为'灵魂研磨所',可是,上门的客人还是要求将他们的刀磨得更锐利,真令人沮丧。"
"所以你看到在下提出同样的要求而拒绝吗?"
"不尽然。老实说刚才我看到你的刀刃伤得严重,上头还沾着无数死者的血迹---还以为你是那种夸耀杀人无数的浪人,才会心生厌恶。"
从耕介口中犹如听到光悦的声音,武藏不禁低头俯听。接着,他说:
"您所说的我都了解了。请您放心,今后我一定会将此大义铭记在心。"
耕介一脸和悦地说:
"那么我为您磨吧!不,应该说能为您这样的武士研磨灵魂之刀是我们磨刀师的光荣。"
不知不觉间,街上已是灯火通明。
武藏交代过后,正要离开。
"对不起,您还有其他的刀吗?"
耕介问道。
武藏回答没有。
"那么我这里有几把刀,虽然不是什么好刀,但在磨刀期间,您可以借一把去用。"
耕介带武藏到外面房间。
耕介从刀架和刀箱中选出几把刀,并列在地上。
"请选一把您中意的。"
耕介亲切地说。
武藏看得眼花缭乱,不知要选哪一把。虽然他也希望能拥有一把好刀,但他向来一贫如洗,根本不敢奢望。
好刀必然有它的魅力。武藏光是握着刀鞘便可以感受到刀魂。
拔刀出鞘,果然是吉野朝代的名作。虽然武藏认为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和地位不配拥有这么高级的刀,可是,在灯下他还是凝视良久,不忍释手。
"那么我选这把。"
武藏说出自己的希望。
武藏没有说要借,因为他根本不想把刀还给耕介。一把名匠冶炼的名作,自有一股吸引人的强烈魅力,不等耕介回答,武藏内心已要定这把刀。
"不愧是好眼光。"
耕介把其他刀收起来。
武藏因一时的贪念而感到烦躁,若是出价,那必是把昂贵的刀……武藏满心迷惘,却压抑不住拥有它的欲望,便脱口而出。
"耕介先生,这把刀可不可以让给我?"
"可以。"
"多少钱?"
"只要我开的价就行了。"
"那是多少?"
"金币二十枚。"
"……"
武藏非常懊悔不该有此贪念,因为他根本没有这些钱。
"我还是还给您吧!"
他将刀放回耕介面口前。
"为什么?"
耕介觉得纳闷。
"如果您不买,我可以借给您,您拿去用吧!"
"不,我根本不想借。我第一眼看到它便想拥有它,心里面受到这种欲望的煎熬,虽然明知道无法拥有,却又要借来用,将来还的时候一定会很难过。"
"您这么喜欢它吗?"
耕介将刀与武藏相比较。
"好吧!既然您如此迷恋这把刀,我就把它配给您吧!不过,您也得送我一样东西。"
这太令人高兴了。武藏不客气地收了下来,又想到自己一贫如洗。只拥有一把剑的浪人,身无长物足以回报。
耕介说道:
"我师父光悦曾说您会雕刻,如果您有自己刻的观音像,我就用这把刀跟您交换。"
本来愁容满面的武藏听完之后,顿时心中的压力全都烟消云散。
武藏随身携带的手雕观音像留在法典草原,这会儿身边连半尊佛像都没有。
于是武藏要求耕介给他几天时间。
"不急。"
耕介毫不在意。
"您住贩马街的客栈不如住在我这里,我二楼有一间空房,您就搬来住吧!"
武藏求之不得。
武藏告诉耕介,明天便搬来此住,并雕刻观音像。
耕介非常高兴。
"那么您先来看看那个房间吧!"
耕介带武藏入内。
"好的。"
武藏尾随其后,这房子并不怎么宽敞。茶室外的走廊尽头架着一个梯子,爬五六阶便可看到上方有一间约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窗前可见杏树树梢,嫩叶上布满夜露。
"那是我的磨刀房。"
老板所指的小屋,屋顶是用牡蛎贝壳铺盖成的。
耕介不知何时已经吩咐妻子准备饭菜。
"来喝一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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