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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下册)

_23 吉川英治(日)
那名流氓蛮横不讲理,但是伊织的行为也不对。武藏代为求情,希望对方不记小人过。可是那名流氓却说:
"无论你是他的哥哥或是主人,先报上名来。"
武藏降低嗓门。
"我是名默默无闻的浪人,叫做宫本武藏。"
那流氓一听。
"咦?"
他瞪大眼睛盯着武藏。
"你给我小心一点。"
他对着伊织丢下这句话之后,转身正想离去。
"站住!"
刚才武藏说话语气委婉,这会儿突然大喝一声,吓了那流氓一大跳。
"你,你想干什么?"
他意图甩掉被武藏抓住的袖口。
"你给我报上名来。"
"我的名字吗?"
"既然我已经报上名字,你怎能不吭一声就走呢?"
"我是半瓦家的人,叫做菇十郎。"
"好,你可以走了。"
武藏放手。
"你给我记住。"
菇十郎摞下话快步逃走。
伊织看到自己占了上风。
"活该,胆小鬼。"
伊织用钦佩的眼神望着武藏,跟在他身边。
他们来到街上。
"伊织。"
"什么事?"
"以前我们住在荒郊野外与松鼠、狐狸为伍,可以不注重礼仪,但是来到人群汹涌的大街上,可别忘了应有的礼节喔!"
"我知道了。"
"如果人与人之间能够和乐地相处,那就是一片安乐土。但是人们与生俱来两种性格,神性和魔性,只要稍有差错,魔性就会使这个世界堕入地狱。因此,为了克制我们的魔性,在与人相处时就必须注重礼貌,学习尊重他人,在上位者必须立法、维持整个社会的秩序。你刚才不礼貌的举动,虽然是一件小事,但是在这种秩序之下会激怒他人的。"
"是的。"
"将来我们要去哪里还是个未知数,但是我希望你对人要有礼貌。"
对于武藏的谆谆教诲,伊织不断点头。
"我知道了。"
伊织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有礼貌了。
"师父,这个东西搞不好又会被我弄丢,可否请师父代为保管。"
说完,将刚才掉在渡船上那破旧的锦囊交给武藏。
武藏先前并未特别注意这个锦囊,现在拿在手上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不是你父亲生前的遗物吗?"
"是的,我本来寄放在德愿寺,今天住持将它还给我,钱没动用过。所以师父如果您有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使用这些钱。"
"谢谢你。"
武藏向伊织道谢。
武藏这一句淡淡的道谢,却让伊织好不喜悦。连这小孩都会体谅自己的师父是多么的贫穷。
"那么我就收下了。"
武藏收下他的锦囊,放入怀中。
他边走边想着,虽然伊织还是个小孩,但从小生长在土地贫瘠的乡下,饱受饥困之苦,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无形中养成"节约"的观念。
相形之下,武藏发现自己对"金钱"漠不关心的缺点。
虽然自己会关心社会的经济政策,但是对于自己身边的财务却毫无概念。甚至反而让幼小的伊织担心自己的"经济"问题。
这少年有的才能是自己所欠缺的。
武藏深深地期待伊织的性格能磨炼出大智慧。无论武藏本身或已分手的城太郎都缺乏这种优点。
"今天晚上要住哪里呢?"
武藏毫无头绪。
伊织一向不为热闹的市街所诱惑,但此刻却一反常态,东张西望。最后如他乡遇故知般兴奋地说:
"师父,那里有好多马,原来在城里也有马市啊!"
最近马贩聚集在此地,专为赌博而设的茶馆和客栈,如雨后春笋般不断增加且杂乱无章。武藏顺着伊织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无数的马匹并排在"贩马街"的十字路口附近。
一到热闹的城镇,马蝇四处飞,人声沸腾。这些噪音夹杂着关东口音的地方方言,因此武藏并不了解他们的语意。
原来是一名武家的人带着一名随从来此寻找名驹。世界上人才难觅,名驹亦复如此。那位武士说:
"好了,回去吧!根本找不到一匹好马能推荐给主人。"
丢下这么一句话,那武士正待转头大步离去时,猛然与武藏四目相遇。
"啊!"
武士一脸惊讶。
"你不是宫本先生吗?"
武藏也盯着武士的脸一样地惊叫出声。
"喔!"
原来是在大和的柳生庄曾经亲切招待武藏到庄里的新阴堂,并与武藏彻夜纵谈剑术---柳生石舟斋的高徒木村助九郎。
"你何时来到江户的呢?没想到会在此遇见你。"
助九郎望着武藏,似乎了解武藏仍处于修行途中。
"我才刚从下总过来,大和的大师父别后可无恙?"
"他很好,只是年岁已大了。"
助九郎说完,又说:
"你可以找个时间到但马守先生家拜访。我会帮你引见。而且……"
助九郎望着武藏,笑容中隐藏玄机。
"而且阁下掉了一件美丽的东西,有人送到但马守官邸,因此请你务必前去拜访。"
---掉了美丽的东西?
"奇怪?到底是什么?"
武藏摸不着头绪,助九郎已经转身与随从大步走到对街去了。
23
武藏刚才在贩马街闲逛,现在来到后街。
小客栈鳞次栉比,街上过半数都是肮脏的小旅馆,但因消费便宜,武藏与伊织便决定在此投宿。这里每家客栈都附有马舍,与其说是人住的客栈,倒不如说是给马住的客栈来得恰当些。
"先生,靠路边的二楼,苍蝇会少一点,我帮您把房间换到那里去吧!"
由于武藏并非马贩,旅馆的人对他稍加礼遇。
比起以前住的恳荒小屋,这里毕竟还铺着榻榻米。但是,武藏却喃喃自语:"好可怕的苍蝇啊!"
客栈老板察觉到武藏似乎不太满意,便提议帮他换房间。
武藏接受好意,与伊织换到二楼面向马路的房间。可是那房间被夕阳晒得炙热难耐。才刚挑剔,武藏就发现自己竟然变得如此奢侈。
"好、好,这里可以。"
他赶紧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人们对于周遭的感触颇令人不可思议。昨天之前,住在恳荒的小屋才认为充足的阳光可孕育幼苗,每天都在期待晴朗的天气,觉得阳光是无上光明,也是他们的希望。
而当武藏在田里工作时,汗流浃背也不在意停在身上的苍蝇,甚至会认为:
你活着,我也活着辛勤劳动呢!
武藏视苍蝇为自然界中拥有生命的朋友。可是才一过了大河,身处闹市里,马上就变得神经质。
西晒的房子好热!苍蝇真讨厌!
同时也会想到:
真想吃点美味的东西。
不只武藏如此,从伊织的脸上更可瞧出人性的巨大转变。这也难怪,因为隔壁房间里有一群马贩正在大吃大喝,菜香四溢。住在法典的垦荒小屋,如果想吃面条的话,必须经过春耕、夏耘、秋割、冬藏的辛勤耕种,才能吃得到。可是在此只要招个手,不用一刻钟,店里便会送上热腾腾的碗面来。
"伊织,我们来吃面吧!"
武藏一说,伊织立刻高兴地点头。
"嗯!"
他已经垂涎三尺了。
于是他们叫来客栈老板,询问可否擀点面条。老板回答说:因为其他客人也都点了面条,可以一起擀。
武藏在等待面条的空当,撑着下巴从西晒的窗户眺望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突然他看到斜对面有个招牌,上面写着:
灵魂研磨所
本阿弥门流厨子野耕介
而伊织比武藏更早发现那个招牌,面露惊色地问道:
"师父,那上头写着灵魂研磨所,到底在卖什么啊?"
"如果是本阿弥门流的话,就是磨刀师了。因为刀是武士的灵魂。"
武藏回答完又自语道:
"对了,我的刀也该磨一磨了。待会儿我们去看看。"
此刻,隔着拉门传来隔壁的喧哗声。不,好像是因赌博而起了纠纷。武藏久等面条不来,以手当枕,正待入睡,又被这些声音给吵醒。他告诉伊织:
"你去请隔壁的人安静一点。"
本来伊织只要打开拉门便可以直接进到隔壁房间,但因为武藏横躺在拉门前,伊织只好绕到外面的走廊,来到隔壁房门前。
"各位大叔,请你们别那么大声,我师父在隔壁睡觉呢!"
伊织说着。
"什么?"
马贩们已经为赌博纠纷怒目相视,这会儿大伙儿都瞪着伊织幼小的身子。
"小鬼,你说什么?"
面对马贩们的无礼,伊织嘟起嘴又说:
"本来我们讨厌楼下的苍蝇才搬到二楼来,不料你们这么大声,实在吵死人了。"
"这话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主人叫你来说的?"
"是我师父。"
"是他叫你来说的吗?"
"不管谁说的,你们太吵了。"
"好,跟你这种羊大便的小东西理论也是无济于事,等一下我们秩父的熊五郎会去赔不是,你们等着瞧吧!"
有两三位面目狰狞的人,不知哪一位才是秩父的熊还是狼。
这些人的怒视下,伊织跑回房间。武藏以手当枕已经沉沉入睡。他的袖子遮去了大部分的阳光,夕阳余晖照在武藏的脚尖和拉门一角。有一大群黑鸦鸦的苍蝇停在上头,伊织不敢吵醒武藏,独自默默地望着街道,可是隔壁房间依然喧闹,根本没法安静。
原先在伊织的抗议之后,隔壁的赌博纷争似乎平息下来。可是,接着他们竟无礼地在拉门上挖小洞,窥视这里,甚至口出秽言。
"嘿!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浪人,被风吹到江户。既然住在贩马街,还要嫌别人吵。我们生来就是要吵翻天的啊!"
"把他抓出去。"
"你看他还故意装睡呢!"
"也不去打听看看,我们关东可没有懦弱的赌徒会害怕一名武士。"
"光说不练没用的,把他抓到后面,用马尿洗脸。"
此时,方才自称秩父之熊或是狼的男子开口:
"好了,好了,我们不必为一两个讨饭的武士而劳师动众。我去叫他当众道歉,或用马尿给他洗脸。你们只要安静地站在一旁观看即可。"
"这太有趣了。"
马贩们全躲到拉门后静观其变。
熊五郎一副有众人做靠山的表情,扎紧腰带。
"失礼了。"
他打开拉门,趾高气扬地盯着武藏,并踏进武藏的房间。
客栈的人已经把面条送到武藏和伊织房间的桌子上。大盘子上装了六团凉面,伊织与武藏正准备开始吃。
"啊!师父,他们来了。"
伊织吓了一跳,身体往后挪。熊五郎在伊织后面大摇大摆地盘腿而坐,两手撑着狰狞的面孔搁在膝盖上。
"喂!浪人,等一下再吃吧!你明明心里害怕,却故做镇定,吃了会消化不良。"
武藏充耳不闻面露微笑,拿着筷子挑起凉面,吃得津津有味。
熊五郎再也按捺不住。
"住手!"
他突然怒斥一声。
武藏仍然拿着筷子和凉面酱的碗。
"你是谁?"
"你不认识我吗?来到贩马街不知道我大名的家伙,如果不是间谍就是聋子。"
"在下的确有点重听,请你大声报上姓名。"
"在关东马贩当中,一提到秩父的熊五郎,连小孩都吓得不敢哭。我就是熊五郎。"
"哦!是贩马的啊!"
"我们做生意的对象是武士,卖的是活马,我们可是有一套的。你最好先有心理准备,好好解释清楚。"
"解释什么?"
"刚才你派小鬼到我们房间说我们太吵。这里本来就是吵杂的贩马街,不是大官住的旅馆,贩马街就是有很多马贩。"
"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为何在我们玩乐当中还叫人来打岔呢?现在大家都很生气,掀了桌子。正等待你的解释。"
"你说解释什么啊?"
"除非你给我这个马贩熊五郎和其他人写一份道歉书,要不然我们会把你拖到后面,用马尿给你洗脸。"
"这太有趣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太有趣了。"
"我不是来听你胡说八道的。快点回答,你选哪条路?"
这只大熊白天喝多了酒,所以嗓门越来越大。他的额头冒汗,映着夕阳,连旁观者都替他觉得热。这只大熊可能认为威力不够,便脱去上衣露出胸毛。
"快点回答,否则我们不会走。快说,你要选哪一个?"
说着,他从肚兜拔出短刀,插在武藏的面条前,并重新盘腿坐好。
武藏一径笑着:
"要选哪一样比较好呢?"
他把碗放下,用筷子夹去面条上像是灰尘的东西,丢到窗外。
"……"
武藏全然漠视对方的存在,使得这只大熊怒不可遏。他瞪大眼睛。武藏依然自顾挑拣面条上的灰尘。
"……"
忽然,这只大熊注意到武藏的筷子。那一刻,他几乎快要窒息,七魂八魄全被武藏的筷子给震慑住了。
原来面条上无数黑色的小东西是苍蝇。武藏筷子一夹,苍蝇根本来不及飞走,便像黑豆一样被夹住丢往窗外。
"苍蝇太多了,伊织,帮我把筷子洗一洗。"
伊织拿着筷子走到门外,马贩熊五郎趁机逃到隔壁房间去了。
隔壁传来一阵骚动,过没多久,他们的声音消失了,看来是换了房间。
"伊织,痛快吧!"
他们相视而笑。吃完面,太阳已西下,一轮明月高挂在磨刀店的屋顶上空。"前面那家磨刀店看来似乎很有趣,我们去请他磨刀吧!"
武藏腰上佩带的是一把伤痕累累的无名刀,这会儿他拿着刀正准备出门。
"客官,有一名武士叫我送信给你。"
客栈的老板娘从黑梯子下递上来一封信。
是哪里送来的?
武藏看到信封背后只写着:

"送信的人呢?"
武藏问道。客栈老板娘回答已经走了,便回到柜台后面。
武藏站在梯子上打开信封,明白"助"就是今天在马市遇见的木村助九郎。
今早与您巧遇,回去禀报主人之后,但马守大人很想见您,请您尽速回信告知,何时来访。
助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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