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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下册)

_22 吉川英治(日)
"是。"
"你是不是受了角兵卫之托。"
忠利苦笑,看了一眼佐渡。
佐渡心里清楚这少主人的英明,也知道自己受人之托一事,铁定逃不过他的眼睛。
"正是。"
说完也笑了出来。
忠利重新拉弓,从侍臣手中拿过箭。
"我虽然想见角兵卫推举的人,但是,我更想见有一天晚上你对我提到的武藏这号人物。"
"少主人您还记得此事?"
"我当然记得,难道你已经忘了吗?"
"不,因为从那以后一直没空再造访德愿寺。"
"延揽人才,再怎么忙也要拨冗处理。顺道去办事的方式,看来也不是老太爷你的作风。"
"因为有很多人申请在此奉公,也有不少推荐来的人,再加上少主人似乎只将此事听过就算了,所以我也不敢贸然进行。"
"不、不,别人的眼光我不相信,但如果是老太爷认为优秀的人物,我也由衷地等待。"
佐渡内心非常惶恐。从藩邸回到自己家里,立刻骑上马,只带了一名随从,快马加鞭赶到葛饰的法典草原。
今夜不能在德愿寺过夜。他打算当天往返。长冈佐渡心急如焚,未去德愿寺,驱马直奔法典草原。
"源三。"
他回头看着他的随从。
"这附近不就是法典草原了吗?"
他的随从佐藤源三回答:
"我想应该是的。而且这一带如您所见的,到处都是青翠的农田。从事开垦应该是更往内地去。"
"是吗?"
这里离德愿寺已经有一段距离了。
夕阳渐渐西下。绿油油的田地里,成群的白鹭鸶忽高忽低飞翔着,河边及丘陵上遍植麻树,小麦如波浪般迎风摇曳。
"主人。"
"什么事?"
"那里聚集了一群农夫。"
"真的。"
"我去问他们吧!"
"等等!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轮流在地上磕头跪拜。"
"先过去看看吧!"
源三抓住马口轮,踩在河边的浅滩,将主人的马拉到对边。
"喂!"
农夫们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立刻散了开来。
仔细一看,那是一栋小屋。小屋旁边有个像鸟巢大的小佛架,这些农夫们便是在此膜拜这尊小佛像。
经过一天的辛劳之后,有五十几名农夫聚集在这里。看来大家已经准备要回家了。他们带着已经清洗干净的农具,吵吵嚷嚷,此时有一名僧侣从人群中走出来。
"哎呀!我还以为是谁来了呢!原来是施主长冈佐渡先生。"
"噢!你是去年春天,当村子里出事时,为我带路的那名德愿寺僧侣。"
"正是。今天您是来参拜的吗?"
"不、不,突然想起有急事,赶紧过来。我是直接往这儿来的。想请问当时那位在此开垦的浪人宫本武藏及小孩伊织,是否还留在此地呢?"
"武藏先生已经离开这儿了。"
"什么?"
"是的,大约半个月前,突然不知去向。"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才离开?"
"不……就在他离开的那一天,大家都放下工作,为了庆祝这块久经洪水泛滥的荒地,终于能够开垦成青翠的田地,还举行了丰年祭。不料隔天早上,武藏先生和伊织竟然悄悄离开这间小屋了。"
那僧侣还说,感觉上武藏先生依然在此。说完,他又告诉佐渡事情的始末。
自从那时以来。
村人击退土匪,村里治安强固,大家又恢复昔时的祥和生活,可说此地无人不晓武藏的大名。
他们尊称武藏为---
法典的浪人先生。
或是,
武藏先生。
以前视他如疯子,或说他坏话的人也都来到他的垦荒小屋,请求他:
"也让我来帮忙吧!"
武藏对大家一视同仁。
"想来帮忙的人就来吧!想要丰收的人便来吧!只为自己而活的人太自私自利了。想要为子孙留下自己勤奋成果的人,全都来吧!"
武藏如此一说,大家都异口同声。
"我要来,我要来。"
在他开垦的土地上,每天都有四五十个已经做完分内工作的人们聚集在此,农闲期更有数百人之多,同心协力开垦荒地。
这样的成果在去年的秋天时就已经可以遏阻自古以来的水患。冬天耕耘,春天插秧播种,并且开垦灌溉用的水利。今年初夏,已有一些新田地长出绿油油的稻田,麻树或小麦也长了一尺多高。
土匪再也不敢来犯。村民团结一致努力工作,年轻人的父母、妻子们都如神明般敬仰武藏。只要有糕饼或新鲜蔬菜,便立刻拿到小屋来。
明年不管是水田或旱田都会增加一倍喔!后年可能会增加到三倍。
村民们深信土匪不再来犯,对村里的治安产生信心,并且对开垦荒地也信心十足。
村民们对武藏充满感激之情。有一天工作完毕,大伙儿带着酒壶到小屋里来,围着武藏和伊织,敲锣打鼓庆农收。
那时候,武藏说:
"这不是我个人的力量,是靠你们大家的同心协力才达成的。我只不过身先士卒,激发你们的潜力罢了。"
又对一起来庆祝的德愿寺僧侣说:
"我是一介漂泊武士,无法长期与大家为伍。为了永远保有我们共同的信念,就拿此当成我们心中的鹄的吧!"
说完,从包袱里拿出一尊木雕的观音像,送给那僧侣。
翌日清晨,村民们来到小屋已不见武藏踪影。连带旅行包袱也不见了,看来是带着伊织在天亮之前不告而别。
"武藏先生不见了。"
"不晓得到哪儿去了。"
村民们有若失去慈父般失落,整天无法工作,只是议论纷纷,互相惋惜不已。
当时那名德愿寺的僧侣忆起武藏的话。
"我们不能辜负他的期望,不能让绿油油的稻田再枯萎,让我们来开垦更多的田地吧!"
僧侣鼓励大家,然后在小屋旁边搭了一个小佛架,将观音像供奉起来。村民们自动在早晨上工之前和傍晚下工之后,来此膜拜,仿佛是在跟武藏打招呼似地。
听完僧侣的叙述,长冈佐渡内心好不后悔。他痛心地说:
"哎呀!我来迟了一步。"
卯月的夜色笼罩着草上一片薄雾,佐渡黯然地骑马踏上归途。
他边走边自言自语:
"太遗憾了……我的怠慢如同不忠……我来晚了,一切都太迟了。
22
"两国"这个地名是桥造好以后的事。在当时也没有两国桥的存在。
从下总领地延伸过来的道路和奥州分支都在此处的桥边成了尽头。
渡船口有两个严守的栅门,俨然是个关卡。
江户城的县府制度制订之后,青山常陆介忠成当了第一任的县太守。他的手下驻守于此关口盘查来往旅人。
"等等。"
"可以通过。"
每一个人都要接受检查。
江户越来越敏感了。
武藏感受到这一点。
三年前,当他从中山道经江户转往奥羽时,出入这座城池尚未如此严格。
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戒备森严呢?
武藏带着伊织站在木栅前排队时,想了很多。
一个城市在都市化的过程中,人口势必增加,而人有形形色色千百种,善恶杂陈。都市要有制度,钻营法律漏洞的小人也会日益活络起来,因此,在上位者在促使繁荣的过程中,必须重整新文化。然而在此新文化底下,人们为了肤浅的生活和欲望开始明争暗斗,甚至互相厮杀。
这也可能是原因之一吧!
而且这是德川将军的大本营,对于大阪方面的警戒日增,才必须如此严密看守。无论如何,武藏隔着这条大河,看到江户城新增建为数不少的房屋和逐渐稀少的绿地,跟以前武藏印象中的江户相较之下,恍如隔世。
"这位浪人---"
武藏听到有人叫他,这些穿着皮袜子的官吏已经搜查过武藏全身上下。
另一名官吏在旁厉声质问。
"你要到城里做什么?"
武藏回道:
"我并无特别目的,只是一个四处游走的武者罢了。"
"没有目的?"
对方责问他。
"修行不是你的目的吗?"
"……"
武藏苦笑。
"出生地呢?"
官吏继续追问。
"美作吉野乡宫本村。"
"主人呢?"
"我没有主人。"
"那你哪里来的旅费盘缠呢?"
"无论走到何处,我都靠一些技术,如木雕、绘画、写字营生。有时住在寺庙里或教人习武,都是承蒙众人的帮助,才能四处旅行的……如果这些方法都行不通的时候,便露宿荒郊野地,啃树皮吃草根。"
"那你曾经到过哪些地方呢?"
"我在陆奥住了半年,在下总的法典草原过了两年农夫生活,但我并不想一辈子耕种,才会来到此地。"
"你带的小孩呢?"
"他是我在下总收的徒弟,名叫伊织,快十四岁了。"
"在江户可有落脚处?无落脚处,一概禁止入城。"
盘问没完没了,武藏眼见后面的旅人已经大排长龙。若是据实回答,后面的人不知还要等上多久。
因此武藏便说:
"有。"
"在哪里?住在谁家?"
"柳生但马守宗矩大人。"
"什么?柳生大人家里?"
官吏脸色一阵惨白,不敢作声。
武藏觉得好笑,因为柳生家是刚才自己突然想到的。
虽然与大和的柳生石舟斋并不相识,但曾透过泽庵而彼此有印象。因此即使官吏前去查问,柳生家也不可能回答说:
"我们不认识此人。"
说不定泽庵也来到江户了。虽然武藏并未达成宿愿,与石舟斋面晤,请益其刀法。但是他的长子---即柳生流的嫡传者,目前任职于秀忠将军的军事教练但马守中矩,武藏极希望能与他一较上下。
他平常即惦念着此事,以至于方才官吏质问落脚处时,自己竟然脱口说出柳生家。
"原来你与柳生家有交情……刚才非常失礼。但是因为上级规定必须严密盘查,阻止一些不入流的武士进到城内。"
官吏的态度和语气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接着只做了一些例行性的调查。
"请过。"
甚至还亲自送他们到栅门口。
伊织尾随于武藏身后。
"师父,为什么官吏那么啰嗦?"
"可能是在提防敌人的间谍潜入。"
"可是间谍怎么可能装扮成浪人模样通过呢?这些官吏太不聪明了。"
"小心被他们听见了。"
"哎呀!渡船已经走了。"
"那就只好等了。我们来欣赏富士山吧!伊织,从这儿可以看到富士山哦!"
"富士山一点也不稀奇,从法典草原还不是可以看得到。"
"今天的富士山不一样。"
"为什么?"
"富士山每天的风貌都不一样。"
"全都一样啊!"
"富士山会因时因地和四时的变化,以及欣赏者奇妙的内心变化,产生各种不同的风貌。"
"……"
伊织拣起河边的石头打水漂,突然跳过来。
"师父,现在我们是要到柳生家吗?"
"嗯!怎么办呢?"
"可是您刚才在栅门口是这么说的啊!"
"我是打算去拜访,但对方可是个大人物呢!"
"能当上将军家的军事教练想必很伟大!"
"没错。"
"我长大也要像柳生家一样。"
"别只抱这么小的愿望。"
"什么?"
"你看富士山。"
"我不可能像富士山啊!"
"我们不必急着想当什么。先学习富士山屹立不动,不谄媚于世俗。如果受到他人的敬仰,自然而然的,世人自会评断你的价值。"
"渡船来喽!"
小孩总喜欢抢先。伊织抛下武藏,先跳上甲板去了。
隅田川河面宽窄不一,河中有沙洲也有浅滩,而两国正好位于此川的入海口。涨潮时,浊流侵袭两岸,河水比平日暴涨两倍,变成一条大河。渡船上的船桨喀拉喀拉地划着川底的沙石。
在万里晴空的日子里,河水一片清澈,从船舷上可望见鱼群及河底石缝间的生锈钱币。
"不知道从此是否能天下太平呢。"
渡船中有人聊天。
"可能没这么顺利吧!"
另外一个人回答。
"还会有场大战吧!即使没有,也会有一场混乱。"
那人的同伴也跟着搭腔。
谈话即将切入正题,却突然欲言又止。其中有人刻意望着水面,却又暗使眼色,要大家停止话题。因为害怕被官吏的耳目听到。虽然大家都有些忌惮,却又喜欢谈论这类问题。
"这个渡船口的关卡盘查,便可证明此点。来往行人的检查,最近才变得如此严格。听说这也是因为京城方面经常派间谍来此的缘故。"
"我还听说最近有很多盗贼闯入大将军的官邸。这种事情若传扬出去必然遭人耻笑,因此,被闯空门的大将军们都守口如瓶。"
"那一定要保密的。不管盗贼如何利欲熏心,都是赌上老命才能闯进大将军的官邸。可见这些人动机并不单纯呢!"
渡船上的客人简直就是江户的缩影。有满身木屑的木材商人和从京城辗转而来的艺人,还有耀武扬威的流氓、掘井工人、妓女、僧侣、苦行僧以及像武藏这类的浪人。
船一抵达港口,乘客鱼贯上岸。
"喂,浪人。"
一名男子从武藏身后追来。原来是同船的流氓。
"你掉了东西吧!这东西好像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我帮你捡来了。"
他拿着一袋红色锦囊,厚厚且发亮的油垢遮盖了它原来的光泽。
武藏摇摇头。
"不,这不是我的,可能是其他人掉的吧!"
话才刚说完,他身旁就有一个人说:
"啊!这是我的。"
那个人突然伸手抢去流氓手中的锦囊,收入怀中。
原来是伊织。他矮小的身子站在武藏身旁,若不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流氓生气了。
"嘿!嘿!即使是你的东西,也不该连一声谢都没说就抢去啊!快把锦囊拿出来,好好地跟我说三声谢谢,我才还给你,要不然我就把你丢到河里去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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